鲶鱼会吃人吗:阅读莎士比亚(通俗版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7 15:06:23

  原序

  这些故事是为年轻的读者写的,当作他们研究莎士比亚作品的一个初阶。为了这个缘故,我们曾尽可能地采用原作的语言。在把原作编写成为前后连贯的普通故事形式而加进去的词句上,我们也曾仔细斟酌,竭力做到不至于损害原作语言的美。因此,我们曾尽量避免使用莎士比亚时代以后流行的语言。

  年轻的读者将来读到这些故事所根据的原作的时候,会发现在由悲剧编写成的故事方面,莎士比亚自己的语言时常没有经过很大改动就在故事的叙述或是对话里出现了;然而在根据喜剧改编的故事方面,我们几乎没法把莎士比亚的语言改成叙述的文字,因此,对不习惯于戏剧形式的年轻读者来说,对话恐怕用得太多了些。如果这是个缺陷的话,这也是由于我们一心一意想让大家尽量读到莎士比亚自己的语言。年轻的读者念到“他说”、“她说”以及一问一答的地方要是感到厌烦的话,请他们多多谅解,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叫他们略微尝尝原作的精华。莎士比亚的戏剧是一坐丰富的宝藏,他们得等年纪再大一些的时候才能去欣赏。这些故事只是从那坐宝藏里抽出来的一些渺小、毫无光彩的铜钱,充其量也不过是根据莎士比亚完美无比的图画临摹下来的复制品,模模糊糊,很不完整。这些故事的确模糊、不完整,为了使它们念起来像散文,我们不得不把莎士比亚的许多绝妙词句改得远不能表达原作的含义,这样一来,就常常破坏了莎士比亚语言的美。即使有些地方我们一字不动地采用了原作的自由体诗,这样,希望利用原作的朴素简洁叫年轻的读者以为读的是散文;然而把莎士比亚的语言从它天然的土壤和野生的充满诗意的花园里移植过来,无论怎样总要损伤不少它固有的美。

  我们曾经想把这些故事写得叫年纪很小的孩子读起来也容易懂。我们时时刻刻想着尽量朝这个方向去做,可是大部分故事的主题使得这个意图很难实现。把男男女女的经历用幼小的心灵所容易理解的语言写出来,可真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

  年轻的读者看完了,一定会认为这些故事足以丰富大家的想像,提高大家的品质,使他们抛弃一切自私的、惟利是图的念头;这些故事教给他们一切美好的、高贵的思想和行为,叫他们有礼貌、仁慈、慷慨、富同情心,这些也正是我们自己的愿望。我们还希望年轻的读者长大了读莎士比亚原来的戏剧的时候,更会证明是这样,因为他的作品里充满了教给人这些美德的范例。





  暴风雨

  在海上有这么一个岛,岛上面只住着个叫普洛斯彼罗的老头儿和他的女儿米兰达。米兰达是一个很美丽的年轻姑娘,她到这个岛上来的时候年纪还小得很,除了她父亲的脸以外,再也记不得别人的脸了。

  他们住在一坐用石头凿成的洞窟(或者说洞室)里,这坐洞窟隔成几间屋子,普洛斯彼罗管一间叫作书房,里面放着他的书,大部分是一些关于魔法的;当时凡是有学问的人都喜欢研究魔法,而且普洛斯彼罗也发现这种学问很有用处。他是由于一个奇怪的机缘飘到这个岛上来的,这个岛曾经被一个名叫西考拉克斯的女巫施过妖术;在普洛斯彼罗来到岛上不久以前她就死了。普洛斯彼罗凭着自己的魔法,把许多善良的精灵释放出来,这些精灵都是因为不肯照西考拉克斯的邪恶命令办事,曾经被她囚在一些大树干里。从那时候起,这些温和的精灵就听从普洛斯彼罗的指挥,他们的头目是爱丽儿。

  这个活泼的小精灵爱丽儿生性并不爱跟人家捣乱,他只是喜欢捉弄一个名叫凯列班的丑妖怪。他恨凯列班,因为凯列班是他以前的仇人西考拉克斯的儿子。这个凯列班是普洛斯彼罗在树林子里找到的,他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猴子也要比他长得像人得多。普洛斯彼罗把他带回洞室里,教他说话。普洛斯彼罗本来会待他很好的,可是凯列班从他母亲西考拉克斯那里继承下来的劣根性使他什么好的或者有用的本事也学不成,所以只能把他当个奴隶来使唤,派他捡柴和干那顶吃力的活儿;爱丽儿的责任就是强迫他去做这些事。

  每逢凯列班一偷懒或者玩忽了他的工作,爱丽儿(除了普洛斯彼罗以外谁都看不见他)就会轻手轻脚地跑过来,掐他,有时候把他摔到烂泥里,然后爱丽儿就变成一只猴子向他做鬼脸。紧接着又变成一只刺猬,躺在凯列班跟前打滚;凯列班生怕刺猬的尖刺会扎着他光着的脚。只要凯列班对普洛斯彼罗吩咐给他的活儿一疏忽,爱丽儿就会玩这一套恼人的把戏来捉弄他。

  普洛斯彼罗有了这些神通广大的精灵听他使唤,就能够利用他们的力量来驾驭风涛和海浪。他们就照他吩咐的兴起一阵猛烈的风浪,这时候风浪里正过着一条精美的大船,它在狂暴的波涛中挣扎着,随时都会被波涛吞下去。普洛斯彼罗指着那条船对他女儿说,船里载满了跟他们一样的生灵。“哦,亲爱的父亲,”她说,“要是你曾经用魔法兴起这场可怕的风浪,那么请你可怜可怜他们遇到的不幸吧。你瞧,船眼看就要给撞碎啦。可怜的人们,他们会死得一个也不剩。我要是有力量的话,我宁可叫海沉到地底下去,也不让这么好的一只船和船上所载的可宝贵的生灵毁灭。”

  “我的女儿米兰达,你不要这么着急,”普洛斯彼罗说,“我不会伤害他们的。我早就嘱咐好了,不许叫船上的人受到一点点损害。亲爱的孩子,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你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关于我呢,你也只知道我是你的父亲,住在这个破山洞里。你还记不记得来到这个洞里以前的事情?我想你记不得了,因为你那时候还不到三岁呢。”

  “我当然记得,父亲,”米兰达回答说。

  “凭着什么记得呢?”普洛斯彼罗问。“凭着别的房子或是人吗?我的孩子,告诉我你记得什么。”

  米兰达说:“我觉得就像回想起一场梦似的。从前我不是有四五个女仆伺候吗?”

  普洛斯彼罗回答说:“有的,而且还不止四五个呢。可是这些事你怎么还记得起呢?你记得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吗?”

  “不记得了,父亲,”米兰达说,“别的我都记不得啦。”

  “十二年以前,米兰达,”普洛斯彼罗接着说,“我是米兰在意大利北部伦巴第地方。的公爵,你是个郡主,也是我惟一的继承人。我有个弟弟,叫安东尼奥,我什么都信任他,因为我喜欢隐遁起来,关上门读书,所以我总是把国事都托付给你的叔叔,就是我那个不忠实的弟弟(他确实是不忠实的)。我把世俗的事情完全抛在一边不管,一味埋头读书,把我的时间全都用来修心养性。我的弟弟安东尼奥掌权以后,居然以为自己就是公爵了。我给他机会,让他在人民中间建立起威望,这下却在他的劣根性里引起了狂妄的野心,他竟想夺取我的公国。过不久,由于那不勒斯在罗马的东南。王(一个有势力的国王,也是我的敌人)的帮助,他达到了目的。”

  “那时候他们怎么没有杀死咱们呢?”米兰达说。

  “我的孩子,”她父亲回答说,“他们不敢,因为人民非常爱戴我。安东尼奥把咱们放到一只大船上。船在海里才走出几海里,他就逼着咱们坐上一条小船,上面既没有缆索、帆篷,也没有桅樯。他把咱们丢在那儿,以为这样一来咱们就活不成了。可是宫里有一个好心的大臣,叫贡柴罗,这个人很爱我,他偷偷在船里放了饮水、干粮、衣裳和一些对我来说是比公国还要宝贵的书。”

  “啊,父亲!”米兰达说,“那时候我是您多么大一个累赘呀!”

  “没的话,宝贝,”普洛斯彼罗说,“你是个小天使,幸亏有你,我才活了下来。你那天真的笑容使我能忍受住一切的不幸。咱们的干粮一直吃到在这个荒岛上登了陆。从那时候起,我最大的快乐就是教育你,米兰达,你从我的教育里得到不少好处。”

  “真感谢您啊,亲爱的父亲,”米兰达说,“现在请告诉我,您为什么要兴起这场风浪呢?”

  “告诉你吧,”她父亲说,“这场风浪会把我的仇人那不勒斯王和我那狠心的弟弟冲到这个岛上来。”

  说完这话,爱丽儿这个精灵刚好在他主人面前出现,来报告刮起风暴的经过,和他怎样处置了船上的人。普洛斯彼罗就用魔杖轻轻碰了他女儿一下,她就睡着了。尽管米兰达永远看不见这些精灵,普洛斯彼罗却也不愿意让她听见他跟空气谈话(她会这么觉得的)。

  “唔,勇敢的精灵,”普洛斯彼罗对爱丽儿说,“你的事情干得怎么样呀?”

  爱丽儿把这场风暴有声有色地形容了一番,又说水手们怎样害怕,国王的儿子腓迪南是头一个跳下海去的,他父亲以为看见自己心爱的儿子被海浪吞下去死掉了。

  “其实他很安全,”爱丽儿说,“他交抱着胳膊坐在岛上一个角落里,哀悼着他的父王的死——他也认为国王准是淹死了,其实,他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伤着。他的王袍虽然沾着海水,看上去倒比以前更华丽了。”

  “这才是我的乖巧的爱丽儿哩,”普洛斯彼罗说,“把那个年轻的王子带到这儿来吧,一定得让我女儿见见他。国王在哪儿,还有我的弟弟呢?”

  “我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在找腓迪南哪,”爱丽儿回答说,“他们并不抱很大的希望,以为眼睁睁看见他淹死了。船上的水手也一个没有少,尽管每个人都以为只有他自己得了救。他们虽然看不见那只船,可是它稳稳当当地停在海港里。”

  “爱丽儿,”普洛斯彼罗说,“交给你的差事你已经很忠实地办完了,可是还有一些事要办呢。”

  “还有事要办吗?”爱丽儿说。“主人,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您曾经答应过释放我。请您回想我给您做了多少重要的事情,从来没有对您撒过一次谎,没出过一次差错,伺候您的时候也从来没发过一句牢骚。”

  “喝,怎么!”普洛斯彼罗说,“你忘了我是把你从什么样的磨难里救出来的啦。你难道忘记那个凶恶的女巫西考拉克斯了吗?她上了年纪,又好妒忌,腰弯得头都要着地了。她是在哪儿出生的?说,你说说看。”

  “主人,她是在阿尔及尔在非洲北部。出生的,”爱丽儿说。

  “哦,她是在阿尔及尔出生的吗?”普洛斯彼罗说。“我得把你的来历说一遍,我看你是不记得了。没有人听到这个坏女巫西考拉克斯的妖术不害怕的,所以她从阿尔及尔给赶了出来,水手们把她丢在这里。你心太软,不能照着她的邪恶命令办事,她就把你囚在大树里,我发现你在那儿哇哇哭着哪。要记住,是我把你从那场磨难里搭救出来的。”

  “对不起,亲爱的主人,”爱丽儿说,他因为自己显得忘恩负义了,觉得很惭愧。“我要听凭您的使唤。”

  “就这样吧,”普洛斯彼罗说,“到时候我总会释放你的。”然后他又吩咐爱丽儿去做些旁的事情。爱丽儿立刻就去了,他先到刚才丢下腓迪南的地方,看到他仍然垂头丧气地坐在草地上。

  “啊,少爷,”爱丽儿看到他的时候说,“我马上就把你弄走。我觉得应该把你带去,让米兰达小姐看看你这漂亮的模样。来,少爷,跟我走吧。”然后他开始唱了起来:

  你的父亲睡在五英寻下的深渊,

  他的骨胳变成珊瑚,

  珍珠正是他的眼睛。

  他通身没一点点腐烂,

  只是受到海水的变幻,

  变得富丽而又珍奇。

  海上女神每小时敲起她的丧钟,

  安静啊,丁当当——我听到了她的钟声。

  关于国王失了踪的这个离奇消息,很快就把王子从昏迷中惊醒过来了。他莫名其妙地跟着爱丽儿的声音走,一直被引到普洛斯彼罗和米兰达那里,他们正在树荫底下坐着哪。米兰达除了她自己的父亲以外,从来还没有看见过另外的男人。

  “米兰达,”普洛斯彼罗说,“告诉我,那边你看到了什么。”

  “咦,父亲,”米兰达非常惊讶地说,“那一定是个精灵。天呀!它是怎样东张西望啊!父亲,它生得真好看。它是个精灵吗?”

  “不,女儿,”她父亲回答说,“他也吃也睡,跟咱们一样有各种知觉,你看见的这个年轻人本来是在船上的。他因为着急难过,有些变了样子,要不然你很可以说他是个美男子。他失掉了他的同伴,这时候正在四下里找他们呢。”

  米兰达本来以为所有的人都跟她父亲一样,面孔很严肃,留着灰胡子,所以看到这个漂亮的年轻王子的相貌,她分外喜欢。腓迪南在这个荒凉地方遇到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同时,由于他听到的怪声音,觉得一切都是不平凡的,所以他认为自己一定是来到一个仙岛上了,认为米兰达就是这个地方的仙女。于是,他就这么称呼起她来。

  她羞答答地回答说,她并不是仙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她刚要讲自己的身世,这时候普洛斯彼罗打断了她的话头。他看到他们互相爱慕,心里十分高兴,因为他看得出他们是(像我们平常所说的)一见倾心了。可是为了试试腓迪南的爱情究竟靠得住靠不住,他决定故意为难他们一下。于是,他走过去,正言厉色地说王子是个奸细,到岛上来是想从他(岛的主人)手里把这个岛夺去。“跟我来,”他说,“我要把你的脖子和脚捆在一起。叫你喝海水,吃贝蛤、干树根和橡子的皮壳。”

  “不成,”腓迪南说,“我一定要抵抗,除非你能用力气压倒我,不然的话,我一定不受你这样的虐待。”说着,他拔出剑来,可是普洛斯彼罗把魔杖一挥,就把他定在原来站的地方,不能动弹了。

  米兰达紧紧抱着她的父亲说:“您为什么这么残忍啊?父亲,请您发发慈悲吧,我要作他的保人。他是我一辈子所看到的第二个人,我觉得他是个正经人。”

  “住嘴!”她父亲说,“女儿,你要是再说一个字,我就要骂了!怎么,你想袒护一个骗子吗?你一共只看到过他和凯列班,你就以为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告诉你,傻丫头,大部分男人都比他强得多,就像他比凯列班强一样。”他说这话是为了试试他女儿的爱情靠得住靠不住。她回答说:“我对爱情并不抱什么奢望。我不想看到一个比他更漂亮的男人了。”

  “来吧,年轻人,”普洛斯彼罗对王子说,“你没有力量来违背我。”

  “我实在没有,”腓迪南回答说。他还不知道是魔法叫他失掉了所有抵抗的力量,他很吃惊,发现自己不得不莫名其妙地跟着普洛斯彼罗走。他一路回过头来望着米兰达,一直望到看不见她为止。当他跟着普洛斯彼罗走进洞窟的时候,他说:“我的精神都给束缚住了,就像在梦里一样;可是只要我每天能从我的牢房里望一眼这位美丽的姑娘,那么这个人的恐吓和我浑身感到的软弱对我就都算不得什么了。”

  普洛斯彼罗把腓迪南在这洞室里关了不大工夫,就把他带出来,派了他一个很苦的活儿,还特意让他女儿知道派给腓迪南的这个苦活儿,然后普洛斯彼罗假装到书房去,偷偷地望着他们俩。

  普洛斯彼罗吩咐腓迪南把一些沉重的木头堆起来。王子一向干不惯这种吃力的活儿,不久,米兰达就看见她的情人快要累死了。

  “哎!”她说,“不要太辛苦了。我父亲正读书呢,这三个钟头以内他不会来的,请你歇歇吧。”

  “啊,亲爱的小姐,”腓迪南说,“我可不敢,我得先干完了活儿才能休息呢。”

  “要是你坐下来,”米兰达说,“我就替你搬一会儿木头。”可是腓迪南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米兰达不但没有帮上忙,反而成了障碍,因为他们一下就没完没了地长谈起来,木头搬得更慢了。

  普洛斯彼罗叫腓迪南干这个活儿,只是为了试试他的爱情。他并不是像他女儿所以为的那样在读书,却隐着身子站在他们旁边,偷听他们的谈话。

  腓迪南问起她的名字,她告诉了他,并且说她把名字说出来是违背了她父亲特别嘱咐过的话。

  普洛斯彼罗对于他女儿头一回的违命只是微微笑了笑,因为是他用魔法叫他女儿这么快就陷进情网的,所以他并不气她为了表示爱情而忘记服从他的命令。他很高兴地听着腓迪南对米兰达讲的一片话,在谈话中间王子表示他爱米兰达胜似他爱生平见过的一切女人。

  米兰达听见他称赞起她的容貌,说她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美,就回答说:“我不记得见过旁的女人的脸,除了你——我的好朋友,和我亲爱的父亲以外,我也没见过旁的男人。我不知道外面的人都长得什么样子,可是相信我,先生,除了你以外,我在世界上不愿意有旁的伴侣;除了你以外,我也再想像不出一个叫我喜欢的相貌。可是,先生,我怕我的话讲得有些太随便,把我父亲的教训全忘光了。”

  普洛斯彼罗听到这话微微笑了笑,点点头,好像是在说:“这事正合我的心愿,我的女儿将要去作那不勒斯的王后了。”

  然后,腓迪南又在很长一段动听的谈话里(因为年轻的王子们讲话十分文雅),告诉天真烂漫的米兰达说,他是那不勒斯王位的继承者,他要她作他的王后。

  “啊,先生!”她说,“我真是个傻子,高兴得反而流起泪来了。我用纯朴、圣洁的天真来报答你。既然你肯娶我,那么我就是你的妻子啦。”

  这时候,普洛斯彼罗在他俩面前显了身,弄得腓迪南连向米兰达道谢都来不及。

  “一点儿也不用害怕,我的孩子,”他说,“你们说的话我都悄悄听见了,我很同意。腓迪南,要是我对你太苛刻了,我就好好弥补一下,把我女儿嫁给你吧。你所受的一切苦恼都只不过是我对你的爱情的考验;你呢,是高贵地经受住了。那么,把我的女儿带去吧,就作为我的礼物——这也是你的真实爱情应得的报偿。不要笑我夸口,随便你怎么称赞她,都抵不上她本人好。”然后,他告诉他们说,他有一件事得去办,希望他们坐下来谈谈,等他回来。这个命令看来米兰达一点也不想违背。

  普洛斯彼罗离开他们以后,就把他的精灵爱丽儿叫来。爱丽儿很快地在他面前出现,急着要叙述他是怎么对付普洛斯彼罗的弟弟和那不勒斯王的。爱丽儿说他离开他们的时候,他让他们看到听到的那些奇怪的事物,已经把他们吓得几乎发了疯。当他们四下走累了,饿得要死的时候,他忽然在他们面前摆上一桌美味的酒席,然后,他们刚要吃的时候,他又变成一个鸟身女面的东西(生着翅膀、奇丑无比的妖精)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桌酒席又不见了。然后,叫他们大吃一惊的是这个看来像个鸟身女面的东西竟跟他们说起话来,提醒他们当初把普洛斯彼罗赶出他的公国,叫他和他幼小的女儿在海里淹死有多么残忍;还说,就是为了这个才叫他们看见这些恐怖的景象。

  那不勒斯王和那个不忠实的弟弟安东尼奥都很懊悔,当初不该对普洛斯彼罗那样无情无义。爱丽儿告诉他的主人说,他相信他们是真地悔过了,他自己虽然是个精灵,也觉得他们怪可怜的。

  “那就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吧,爱丽儿,”普洛斯彼罗说。“你不过是个精灵,要是连你看了他们受苦都动心了,那么我跟他们同样是人,难道能不同情他们吗?快把他们带来吧,可爱的爱丽儿。”

  爱丽儿很快就把国王、安东尼奥和跟在他们后面的老贡柴罗带来。为了把他们吸引到主人跟前,爱丽儿在空中奏起粗犷的音乐,使得他们很惊奇,都跟着他走来。这个贡柴罗就是当年好心替普洛斯彼罗准备书笈和干粮的那个人,那时候,普洛斯彼罗的坏弟弟把他丢在海上一条没有遮拦的船里,以为他会死掉。

  他们又是伤心又是害怕,慌张得竟认不出普洛斯彼罗来了。他先在好心的老贡柴罗面前显了身,称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然后,他的弟弟和国王才知道他就是当年他们存心谋害过的那个普洛斯彼罗。

  安东尼奥流着泪,用悲痛的话和真诚的悔悟哀求他哥哥的宽恕,国王也诚恳地表示懊悔不该帮助安东尼奥推翻他哥哥。普洛斯彼罗饶恕了他们。当他们保证一定要恢复他的爵位的时候,他对那不勒斯王说:“我也给你预备了一件礼物。”他打开一扇门,让他看见他的儿子腓迪南正在跟米兰达下棋呢。

  没有比他们父子这番意外的相遇更快乐的啦,因为他们彼此都认定对方已经在风浪里淹死了。

  “奇妙啊!”米兰达说,“这些人多么高尚啊!世界上既然住了这样的人们,它一定是美丽的。”

  那不勒斯王看见年轻的米兰达长得这么漂亮,风度又这样优美,也跟他儿子一样吃惊。

  “这个女孩子是谁?”他说,“她好像是把我们拆散了又叫我们团圆起来的女神。”

  “不,父亲,”腓迪南回答说,他看出父亲也像他自己初看到米兰达的时候那样弄错了,所以笑起来。“她是凡人,可是非凡的上天已经把她给了我。父亲,我选中她的时候没能征求您的同意,当时我没想到您还活着。她是这位著名的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的女儿,我久闻公爵的大名,可是直到现在才见着他。他给了我新的生命,成为我的第二个父亲,因为他把这位亲爱的姑娘嫁给了我。”

  “那么我也就是她的公公了,”国王说,“可是说起来多奇怪,我先得请求我这个儿媳妇的饶恕。”

  “别提了,”普洛斯彼罗说,“咱们既然有了这样快乐的结局,就不必去回想以往的不幸了吧。”然后普洛斯彼罗拥抱他的弟弟,又向他保证一定饶恕他。还说,贤明的、掌管一切的老天爷让他从可怜的米兰公国被赶出来,只是为了好叫他的女儿继承那不勒斯的王位,因为正由于他们在这个荒岛上会面,国王的儿子才爱上了米兰达的。

  普洛斯彼罗安慰他弟弟的这一番宽厚的话语,使安东尼奥十分惭愧和懊悔,他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慈祥的老贡柴罗看到这场令人快乐的和解也哭了,祈祷上天祝福这一对年轻人。

  普洛斯彼罗这时候告诉他们说,他们的船很安全地停在海港里,水手们都在船上,他和他女儿第二天早晨要陪他们一起回去。“这会儿,”他说,“请来分享一下我这寒伧的洞窟所能款待的吃食吧。晚上我要把我在这个荒岛上度过的生活讲给你们听,给你们解解闷。”然后他叫凯列班去预备食物,并且把洞窟收拾好。国王一行人看到这个妖怪的粗形丑相,都大吃一惊。普洛斯彼罗说,这个凯列班是他惟一的仆人。

  普洛斯彼罗离开荒岛以前,解除了爱丽儿的职务,这个活泼的小精灵快乐极了。尽管爱丽儿对主人十分忠心,他却老是渴望着享受充分的自由,像一只野鸟那么无拘无束地在空中漫游,有时候在绿树底下,有时候在悦目的果子和芬香的花丛里。

  “机伶的爱丽儿,”普洛斯彼罗在释放这个小精灵的时候说,“我会想念你的。可是你应该去享受享受自由了。”

  “谢谢你,我亲爱的主人,”爱丽儿说,“可是,让我先用和风把你们的船吹送到家,然后你再跟帮助过你的这个忠实仆人告别吧。主人,等我恢复了自由,我会活得多么开心啊!”

  这时候爱丽儿唱起这支可爱的歌子:

  蜜蜂咂吮的地方,我也在那儿咂吮,

  我躺在莲香花的花冠里休息,

  一直睡到猫头鹰啼叫的时候,

  我骑上蝙蝠的背东飞西飞,

  快快活活地追赶着炎夏的季节。

  如今我要快快活活地

  在枝头的累累花丛底下过活。

  然后普洛斯彼罗把他的魔法书和魔杖都深深地埋在地下,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使魔法了。他既然这样战胜了他的敌人,又跟他弟弟和那不勒斯王讲了和,如今,为了使他的幸福毫无缺陷,只等他重新回到本国去,恢复他的爵位,并且亲眼看到他的女儿米兰达跟腓迪南王子举行快乐的婚礼。国王说他们一回到那不勒斯,立刻就要隆重地举行婚礼。在精灵爱丽儿的平安护送下,他们经过一程愉快的航行,不久就到了目的地。






  仲夏夜之梦

  雅典城有一条法律,规定市民高兴把女儿嫁给谁,就有权力强迫她嫁给谁。要是女儿不肯嫁给她父亲替她选中的丈夫,父亲凭这条法律就可以要求判她死罪。可是作父亲的一般是不愿意把自己女儿的性命送掉的,所以尽管城里的年轻姑娘们也有不大听话的时候,这条法律却很少或者从来也没有施行过,也许作父母的只是时常用这条可怕的法律来吓唬吓唬她们罢了。

  可是有一回竟出了一桩事。一个名叫伊吉斯的老人真地跑到忒修斯(当时统治雅典的公爵)面前来控诉说:他要把他女儿赫米亚嫁给雅典贵族家庭出身的一个青年狄米特律斯,可是女儿不同意,因为她已经爱上了另外一个年轻的雅典人,叫拉山德。伊吉斯请求忒修斯来审判她,并且要求照这条残酷的法律来处治他的女儿。

  赫米亚替自己辩解说,她违背父亲的意旨是因为狄米特律斯曾经向她的好朋友海丽娜表示过爱情,并且海丽娜也疯狂地爱着狄米特律斯。可是尽管赫米亚提出这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来说明她为什么违背父亲的命令,并没能感动严峻的伊吉斯。

  忒修斯虽然是位又伟大而又仁慈的公爵,却没有权力改变国家的法律。因此,他只能给赫米亚四天的工夫去考虑;四天以后,要是她仍然不肯嫁给狄米特律斯,就要判她死刑。

  赫米亚从公爵那里退出来以后,就去找她的情人拉山德,把她的危急情势告诉他,说她要么就得放弃他而嫁给狄米特律斯,要么就得在四天以后死掉。

  拉山德听到这个不祥消息十分悲伤。这时候他想起他有个姑妈住在离雅典不远的地方,到那个地方就不能对赫米亚施行这条残酷的法律了(因为出了城界它就无效了),他提议赫米亚当天晚上从她父亲家里逃出来,跟他一起到他姑妈家去,他们就在那儿结婚。“我在离城几英里地以外的树林子里等着你——”拉山德说,“就是咱们在愉快的五月里,常跟海丽娜一起散步的那个可爱的树林子。”

  赫米亚兴高采烈地同意了这个建议。除了她的朋友海丽娜,她再没把要逃跑的事告诉旁人。海丽娜(姑娘们为了爱情会做出傻事来的)非常不仁厚地决定跑去把这件事说给狄米特律斯听,虽然把朋友的秘密泄露出去对她自己并没什么好处,只不过是无趣地跟着她那不忠实的爱人到树林子里去,因为她准知道狄米特律斯一定会到那里去追踪赫米亚的。

  拉山德跟赫米亚约定见面的树林子,就是那些叫做仙人的小东西时常出没的地方。

  仙王奥布朗和仙后提泰妮娅带着他们所有的小随从,在这个树林子里举行夜宴。

  这时候,小仙王和小仙后之间不幸闹翻了。每逢皎月当空的夜晚,他们在这个快乐的树林子里的阴凉小道上总是一见面就吵架,直吵到那些小仙子都害怕得爬到橡果壳儿里藏起来。

  这次闹翻是由于提泰妮娅不肯把她偷偷换来的欧洲神话中,传说仙人常常在半夜把人家聪明美丽的孩子偷去,用愚蠢的妖童替换。小男孩送给奥布朗——这个小男孩的母亲是提泰妮娅的朋友,她死的时候,仙后就把孩子从奶妈那儿偷走,带到树林子里来。

  这一对情人在树林子里相会的晚上,提泰妮娅正带着几个宫女散步,她遇见奥布朗,后边还跟着仙宫的侍臣。

  “真不巧又在月光下面碰见了你,骄傲的提泰妮娅!”仙王说。仙后回答说:“怎么,好妒忌的奥布朗,是你吗?仙子们,快快走开吧,我已经发誓不跟他在一起啦!”“等一等,轻浮的仙女,”奥布朗说,“难道我不是你的丈夫吗?为什么提泰妮娅要违抗她的奥布朗呢?把你偷偷换来的小男孩给我作僮儿吧。”

  “你死了心吧,”王后说,“拿你整个仙国也买不了我这个孩子。”然后她就气冲冲地离开了她丈夫。“好,去你的吧,”奥布朗说,“为了报复这次的侮辱,我要在天亮以前给你苦头吃。”于是,奥布朗把他最宠信的枢密大臣迫克叫来。

  迫克(有时候他也称作“好人罗宾”)是个伶俐狡猾的精灵,他常在邻近的村子里玩些滑稽的鬼把戏:有时候跑到牛奶房去撇取奶皮,有时候他那轻巧灵便的身体钻进搅奶器里。当他在搅奶器里跳着奇妙的舞蹈的时候,挤奶的姑娘无论费多大事也不能把奶油做成黄油,村里的小伙子去做也不成。什么时候迫克高兴到酿酒器里去恶作剧,麦酒就一定给他弄坏。当几个要好的街坊聚在一起舒舒服服喝几杯麦酒的时候,迫克就变成一只烤螃蟹,跳进酒杯里去。趁老太婆要喝的当儿,他就蹦到她的嘴唇上,把麦酒洒遍了她那干瘪的下巴。过了一会儿,老太婆正要庄重地坐下来,讲个悲惨的故事给街坊们听,迫克又从她身底下抽出那只三脚凳,把那可怜的老太婆摔在地上。于是那些正在闲谈的人都捧腹大笑,赌誓说,他们从来也没有这么开心过。

  “迫克,到这儿来,”奥布朗对这个快乐的小夜游者说。“去替我采一朵姑娘们叫作‘爱懒花’的那种花。把那小紫花的汁液滴在睡着的人的眼皮上,就能叫他们醒来头一眼看见什么就爱上什么。在我的提泰妮娅睡着的时候,我要把这种花汁滴到她眼皮上去。她一睁开眼睛不管看见的是狮子、熊、好捣乱的猴子,还是忙手忙脚的无尾猿,她都会爱上的。我还知道另外一种魔法,可以替她解除眼睛上的这种魔法,可是她得先把那个孩子给我作僮儿。”

  迫克打心坎上喜欢恶作剧,对主人要玩的这个把戏感到非常有兴趣,就跑去找花了。奥布朗等着迫克回来的当儿,看见狄米特律斯和海丽娜走进树林子里来,他偷听到狄米特律斯怪海丽娜不该跟着他。他说了许多无情的话,海丽娜温柔地劝他,叫他回想当初他怎样爱过她,并且向她表示过忠诚。他却把海丽娜(像他所说的)丢给野兽,海丽娜呢,仍旧拼命追他。

  一向对忠实的爱人有好感的仙王,深深同情海丽娜。拉山德说,他们在月亮底下常到这个愉快的树林子里来散步,也许在狄米特律斯爱着海丽娜的快乐日子里,奥布朗还看见过她呢。不管怎样,等迫克带着小紫花回来,奥布朗就对他的宠儿说:“拿一点儿花去,树林子里有个可爱的雅典姑娘,她爱上了一个傲慢的小伙子。你要是看见那个小伙子在睡觉,就滴一些爱汁在他眼睛里,可是要等姑娘离他很近的时候再去滴,那么他醒来头一眼看见的就会是这个受他轻视的姑娘。你可以从那个小伙子穿的雅典式长袍上认出他来。”迫克答应把这件事办得很巧妙,然后奥布朗就趁提泰妮娅不在意,到她的卧室去,这时候她正预备睡觉。她的仙室是个花坛,长着野麝香草、莲香花和芬芳的紫罗兰,上面盖着金银花、麝香蔷薇和野玫瑰。提泰妮娅每天晚上总要在这儿睡一阵,她盖的被子是砑光了的蛇皮,蛇皮虽然是很小的一块,却也足够果起一个仙人了。

  他看见提泰妮娅正在吩咐她的仙人们在她睡着的时候都该做些什么。“你们当中,”仙后说,“有的去杀死麝香蔷薇嫩苞里的蛀虫子,有的去跟蝙蝠打仗,把它们的皮翅膀拿来给我的小仙子们做外衣,有的去监视那每天晚上都吵吵闹闹的猫头鹰,不要让它走近我的身边。不过,现在先把我唱睡了吧。”于是,她们就唱起这支歌来了:

  双舌的花蛇,扎手的刺猬,

  远远走开吧;

  蝾螈和蜥蜴,不要捣乱,

  也不要走近仙后的身边。

  夜莺,用甜蜜的腔调,

  给我们唱一支催眠曲吧。

  睡呀,睡呀,睡觉吧!睡呀,睡呀,睡觉吧!

  灾害、邪魔和符咒都走开,

  永远不许挨近美丽仙后的身边。

  好啦,催眠曲,再见吧!

  仙人们用这支可爱的催眠曲把她们的仙后唱睡了以后,就走开了,去做她吩咐下的重要工作。这时候,奥布朗轻着脚步走近他的提泰妮娅身边,滴了些爱汁在她眼皮上,说:

  你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什么,

  就把什么当做真正的情人。

  可是咱们再回来说说赫米亚吧。她为了逃避由于不肯嫁给狄米特律斯而注定的死罪,那天晚上就从她父亲家里逃了出来。她走进树林子,看见她心爱的拉山德已经在那儿等着她,好把她带到他姑妈家去。可是他俩还没走完半个树林子,赫米亚就已经累极了。拉山德对这位亲爱的姑娘照顾得十分周到;赫米亚为了他,也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可见她对拉山德爱得有多么真挚。拉山德劝她在一片软草地上休息一下,等天亮再走,他自己在离她不多远的地上也躺了下去,他俩很快就睡着了。在这儿,他们给迫克发现了。迫克看见一个漂亮小伙子在睡觉,又见他的衣裳是雅典样式的,离他不远还睡着一个可爱的姑娘,就断定他们必然是奥布朗派他来找的那个雅典姑娘和她那个傲慢的情人。既然只有他们俩在一起,迫克很自然地估计男的醒来头一眼一定就会看到那个女的。于是,迫克不再犹豫,就动手往他眼睛里滴了一些小紫花的汁液。可是事情跟原来想的不一样,海丽娜刚好打这儿走,拉山德一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不是赫米亚,却是海丽娜。说也奇怪,爱汁的魔力真大,拉山德对赫米亚的爱情居然全都消失了,他却爱上了海丽娜。

  要是他醒来头一眼看见的是赫米亚,那么迫克的冒失就没什么关系了,因为他已经对那位忠实的姑娘十分痴情了。可是仙人的爱汁硬叫可怜的拉山德忘掉他自己的忠实的赫米亚,反而去追求另一位姑娘,深更半夜把赫米亚孤零零一个人丢在树林子里睡觉,这真是个悲惨的意外。

  于是,这件不幸的事就这样发生了。正如前面说过的,狄米特律斯粗暴地从海丽娜身边跑开以后,海丽娜竭力想赶上他,可是这场赛跑双方的力量差得很远,她跑了没多久就跑不动了,因为在长距离的赛跑上男人总要比女人强。过了一会儿,海丽娜就望不到狄米特律斯了,她又伤心又孤单地四下徘徊着,后来走着走着就走到拉山德正在睡觉的地方。“啊,”她说,“躺在地上的是拉山德,他是死了呢,还是在睡觉呢?”接着她轻轻碰了他一下说:“可敬的先生,你要是活着的话,就醒醒吧。”拉山德听到这话,睁开眼睛(爱汁开始发生效力了),他马上对她非常缠绵地说着爱慕和赞美的话,说她比赫米亚漂亮得多,就像鸽子比乌鸦漂亮一样,说他为了可爱的海丽娜情愿赴汤蹈火,还说了许多类似的痴情话。海丽娜知道拉山德是她朋友赫米亚的情人,也知道他已经跟她郑重其事地订了婚,所以听到拉山德对她说这样的话,生气极了;她以为(这也怪不得她)拉山德是在拿她开玩笑。“唉,”她说,“我凭什么生来要让大家嘲弄和轻视呢?年轻人,狄米特律斯永远不肯温柔地看我一眼,不肯对我说句亲热的话,难道这还不够吗,还不够吗?先生,你还要用这样讥笑的态度来假装向我表示爱情。拉山德,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诚恳有教养的君子呢。”她气冲冲地说了这些话,就赶快走开了。拉山德紧跟在她后头,把他自己的那位还在睡觉的赫米亚忘得干干净净。

  赫米亚醒来,发现她一个人在那儿,就又难过又害怕。她在树林子里到处徘徊,不知道拉山德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找他。这当儿,奥布朗看到狄米特律斯睡得正熟;他没找到赫米亚和他的情敌拉山德,同时,这场没有结果的搜寻也把他弄得很累了。奥布朗问了迫克一些话,知道他把爱汁滴错了人的眼睛。现在他找到了本来打算找的那个人,于是他用爱汁在睡着的狄米特律斯的眼皮上碰了一下,狄米特律斯马上就醒了。他头一眼看见的是海丽娜,他就像拉山德先前那样,也对她说起痴情话来。就在这时候拉山德出现了,后面跟着赫米亚(由于迫克无意中的失误,现在该轮到赫米亚来追踪她的情人了)。于是,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同时开口向海丽娜表示爱情,因为他们都受着同一种强烈的迷药所支配。

  海丽娜大吃一惊,以为狄米特律斯、拉山德和曾经跟她要好过的赫米亚全都串通起来跟她开玩笑呢。

  赫米亚跟海丽娜一样吃惊,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本来都爱她,她不知道究竟为什么现在他们却都成了海丽娜的情人。在赫米亚看来,这件事并不是开玩笑。

  这两个姑娘一向是最知己的朋友,现在居然拌起嘴来了。

  “残忍的赫米亚,”海丽娜说,“是你叫拉山德用虚伪的赞美来招我生气。你的另一个情人狄米特律斯,以前恨不得把我踩在脚底下,难道你没有让他管我叫什么女神、仙女、绝世美人、宝贝、天人吗?他恨我,要不是你唆使他来跟我开玩笑,他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残忍的赫米亚,你居然跟男人联合起来嘲笑你的可怜的朋友啦。我们同学时候结下的友谊你就全都忘记了吗?赫米亚,有多少次咱们俩坐在同一个椅垫上,唱着同一支歌,绣着从一个花样描下来的花;像并蒂的樱桃一样一块儿长大,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赫米亚,你这样跟男人联合起来嘲弄你可怜的朋友,这不是太不讲交情,太不合乎闺秀的身份了吗?”

  “你这些气话真叫我听了莫名其妙,”赫米亚说。“我并没有嘲弄你,我看你倒像是在嘲弄我哩。”“唉,”海丽娜回答说,“你们尽管装下去吧,装成一付苦脸,等我一转过身去就对我作嘴脸;然后你们又挤眉弄眼,绷着脸把这个有趣的玩笑开下去。只要你们稍微还有点怜悯之心,稍微懂得点风度或是礼数,你们就不会这么对待我的。”

  当海丽娜跟赫米亚拌嘴的时候,狄米特律斯和拉山德离开了她们,为着争海丽娜的爱在树林子里决斗去了。

  一发现男人不在,她们也就走开了,重新疲倦地在树林子里四下徘徊着,寻找她们的情人。

  仙王跟小迫克一块儿偷听了她们的拌嘴。她们刚一走开,仙王就对迫克说:“这是你疏忽了,迫克,不然就是你故意捣的鬼吧?”“相信我,精灵的王,”迫克回答说,“我弄错了。你不是告诉我说,从那个男人穿的雅典样式的衣裳上就认得出他来吗?不过,事情弄成这样,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因为我看他们这场嘴拌得倒很好玩哩。”

  “你也听见了,”奥布朗说,“狄米特律斯和拉山德已经去找一个合适地方决斗去啦。我吩咐你用浓雾把黑夜笼罩起来,把这些拌起嘴来的情人引到黑暗里,叫他们迷失了路,谁也找不到谁。装出对方的声音,用难听的话激他们,叫他们跟你走,让他们每个人都以为听到的是情敌的声音,你要弄到他们累得再也走不动了。等他们睡着了,你就把另一种花的汁液滴进拉山德的眼睛里去,他醒来的时候就会忘掉他刚才对海丽娜发生的爱,恢复他以前对赫米亚的热恋。这么一来,两个美丽的姑娘就都能快快乐乐地跟她们所爱的男人在一起了,他们大家会把过去发生的一切事情看做一场恼人的梦。快点办去吧,迫克,我要去看看我的提泰妮娅找到了怎样可爱的情人哩。”

  提泰妮娅还在睡觉,奥布朗看到她旁边有一个乡巴佬,这人是在树林子里迷了路的,并且也睡着了。“这家伙,”他说,“让他成为我的提泰妮娅真心的爱人吧。”他拿了一个驴头套在乡巴佬的头上,驴头大小正合适,就像原来长在他脖子上似的。奥布朗虽然是轻轻地把驴头放上去的,可还是把他弄醒了。他直起身来,并不知道奥布朗在他身上搞了些什么,就一直走到睡着仙后的花坛上去。

  “啊!我看见的是什么天使呀!”提泰妮娅一边睁开眼睛一边说,那朵小紫花的汁液开始起了作用。“你的聪明是跟你的美貌一样超凡吗?”

  “啊,太太,”愚蠢的乡巴佬说,“要是俺真聪明得能够走出这坐树林子,那俺就已经很知足了。”

  “请不要跑出这坐树林子,”着了迷的仙后说。“我是个不平凡的精灵。我爱你。跟我一块儿来吧,我会派仙人来伺候你的。”

  于是,她叫了四个仙人来,他们的名字是:豆花、蛛网、飞蛾和芥子。

  “你们好好伺候这位可爱的先生,”仙后说,“他走路的时候你们就在他周围蹦,他站着看的时候你们就围着他跳舞;请他吃葡萄和杏子,把蜜蜂的蜜囊偷来给他。”她又对乡巴佬说:“来,咱们坐在一块儿。美丽的驴子,让我来摸摸你那可爱的毛茸茸的脸蛋儿吧!温柔的宝贝儿,让我吻吻你那漂亮的大耳朵吧!”

  “豆花在哪儿?”长着驴头的乡巴佬说,他并不怎么注意仙后对他说的情话,可是对刚派给他的随从却感到很骄傲。

  “这儿哪,老爷,”小豆花说。

  “抓抓俺的头,”乡巴佬说。“蛛网在哪儿?”

  “这儿哪,老爷,”蛛网说。

  “好蛛网先生,”愚蠢的乡巴佬说,“把那荆树上红颜色的小蜜蜂给俺杀死;好蛛网先生,把蜜蜂给俺拿来。蛛网先生,做事的时候不要太慌张,留心不要把蜜囊弄破了。你要是打翻了蜜囊,俺可就难过啦。芥子先生在哪儿呢?”

  “在这儿,老爷,”芥子说,“您有什么吩咐?”

  “没有什么,”乡巴佬说,“好芥子先生,你只要帮豆花先生替我抓抓头就行啦。芥子先生,俺可该去理理发啦,俺觉得脸上怪毛髭髭的。”

  “温柔的情人呀,”仙后说,“你想吃点什么呢?我有个胆子大的仙子,他会找到松鼠的存粮,会给你捡些新鲜的干果。”

  “干豌豆俺倒想吃它一两把,”乡巴佬说,他戴上了驴头,就也有了驴的胃口。“可是俺求你不要让你手下的人来惊动俺,俺想睡了。”

  “那就睡吧,”仙后说,“我要把你搂在我的怀里。啊,我多么爱你!多么疼你啊!”

  仙王看见乡巴佬在仙后怀里睡起觉来,就走到她跟前,责备她不该把爱情滥用到一头驴子身上。

  这一点她没法否认,因为乡巴佬那时候正睡在她怀里,她还在他的驴头上插满了花。

  奥布朗捉弄了她一阵以后,又向她要那个偷换来的孩子。她因为自己跟新的意中人在一起,给丈夫撞上了,非常惭愧,也就不敢拒绝了。

  奥布朗就这样把要了那么久的小孩子终于弄到手,做他的僮儿。于是,他就可怜起提泰妮娅来,觉得都是由于他自己开的玩笑,才害得她落到这样见不得人的地步。奥布朗往她眼睛里滴了一些另外一种花的汁液。仙后马上神志清醒了,对她自己刚才的钟情感到很惊奇,说她现在看到这个畸形的怪物非常讨厌。

  奥布朗也把驴头从乡巴佬脖子上取了下来,给他仍旧安上他那个愚蠢的脑袋,让他继续睡他的觉。

  奥布朗和他的提泰妮娅现在言归于好了,他就把那两对爱人的故事和他们半夜拌嘴的经过讲给她听,她答应跟他一起去看看这件奇遇的结果。

  仙王和仙后找到了那两个情人和他们的漂亮小姐,他们都睡在草地上,彼此离得不远。迫克为了补救他先前的过失,想尽办法叫他们彼此不知不觉就都给带到同一个地方来,他用仙王给他的解药轻轻地把拉山德眼睛上的迷药给去掉了。

  赫米亚第一个醒过来了,看到她失去的拉山德正睡在离她那么近的地方,就望着他,对他刚才那阵莫名其妙的反复无常感到很惊奇。过不久,拉山德睁开眼睛,一看到赫米亚,他那先前被仙人用迷药蒙蔽住的神志又清醒过来了;神志一清醒,他也恢复了对赫米亚的爱。他俩谈起夜里的奇遇,搞不清究竟这些事是真正发生过,还是他俩都做了同样莫名其妙的梦。

  这时候海丽娜和狄米特律斯也都醒了,一场大梦已经使海丽娜苦恼忿怒的心情平静下来。她听到狄米特律斯对她依然表示爱慕,心里非常高兴。她看出他说的都是真心话,感到真是惊喜交集。

  两位在夜里漫游的美丽姑娘现在已不再是情敌了,她们重新成为忠实的朋友。她们彼此宽恕了对方所说的刻薄话,心平气和地一道商量在当前的情势下最好应该怎么办。不久大家都同意,既然狄米特律斯已经不再要求娶赫米亚了,他就应该竭力去说服她父亲取消那已经判了她的那残酷的死刑。为了帮朋友的忙,狄米特律斯正预备回雅典去为这件事情奔走。这时候,他们很惊讶地看到赫米亚的父亲伊吉斯来了,他是到树林子里来追他逃跑的女儿的。

  伊吉斯晓得狄米特律斯现在已经不想娶他女儿,他也就不再反对她嫁给拉山德了,答应他们四天以后可以举行婚礼,那恰巧正是本来预备处死赫米亚的日子。现在海丽娜所爱的狄米特律斯对她很忠实了,她也欢欢喜喜地答应在同一天和他结婚。

  仙王和仙后在旁边隐着身亲眼看着这场和解,现在见到由于奥布朗的帮助,这两对情人的恋爱都得到了美满的结局,感到非常高兴。于是,这些好心的精灵决定在全仙国举行比赛和欢宴,来庆祝快要举行的婚礼。

  现在,要是有人听了这个关于仙人和他们所玩的把戏的故事不高兴起来,认为事情太离奇、叫人难以相信的话,那么大家只要这么想就好了:他们自己是在睡觉做梦哪,这些奇遇都是他们在梦里看到的幻象。我希望读者中间没有一个人会这么不讲理,为一场美妙的、无伤大雅的仲夏夜之梦竟会不高兴起来。






  冬天的故事

  从前,西西里意大利的一个岛。国王里昂提斯跟他那位美丽贤慧的王后赫米温妮相处得非常和谐。里昂提斯对他跟这位卓绝的夫人之间的爱情感到很幸福,他什么事情都称心如意,只除了一件:他有时候想看看他的老朋友和同学——波希米亚今捷克的西部。国王波力克希尼斯,并且想把他引见给他的王后。里昂提斯跟波力克希尼斯是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可是他们俩的父亲一死,就都被叫回去统治各自的王国。虽说他们经常交换礼物、信件,并且派遣亲信大臣互相问候,他们俩却好多年没有见面了。

  后来,经过一再邀请,波力克希尼斯才从波希米亚到西西里宫廷来拜访他的朋友里昂提斯。

  最初,里昂提斯对这次拜访感到的只是快乐。他请王后要特别殷勤地招待他这位少年时代的朋友。同他这位亲爱的朋友和老伙伴聚首,他真是幸福极了。他们谈着旧日的事情,回想起在学校里度过的时日和少年时候玩的一些鬼把戏,并且说给赫米温妮听,赫米温妮也总是快快活活地参加这种谈话。

  波力克希尼斯住了好久之后,预备回去了。这时候,赫米温妮就照她丈夫的意思,也跟他一起挽留波力克希尼斯再多住些日子。

  从此,这位善良的王后的苦恼就开始了,因为波力克希尼斯拒绝了里昂提斯的挽留,却被赫米温妮的温柔委婉的话打动了,他决定再多住上几个星期。这么一来,尽管里昂提斯一向深知他的朋友波力克希尼斯为人正直,讲道义,也同样知道贞洁的王后的美好品质,然而他却起了一种难以克制的嫉妒心。尽管赫米温妮对波力克希尼斯表示的殷勤都是她丈夫特别关照的,她那样做也只是为了叫他高兴,可是这一切却更加深了不幸的国王的嫉妒心。里昂提斯本来是个热烈忠实的朋友,最好、最体贴入微的丈夫,现在忽然变成野蛮的、没有人性的怪物了。他把宫廷里一个叫卡密罗的大臣召进来,把自己的猜疑告诉给卡密罗,吩咐他去毒死波力克希尼斯。

  卡密罗是个好人,他准知道里昂提斯的嫉妒实际上一点儿根据也没有,因此,他不但没有把波力克希尼斯毒死,反而把国王下的命令透露给他,并且同意跟他一块儿逃出西西里的国境。波力克希尼斯就靠着卡密罗的帮助,平平安安回到了他自己的波希米亚王国。从那时候起,卡密罗就住在国王的宫廷里,成为波力克希尼斯的知己和宠臣了。

  波力克希尼斯一逃走,嫉妒的里昂提斯更加生气了。他到王后的屋子里去,这位善良的女人正跟她的小儿子迈密勒斯坐在一起,迈密勒斯刚要讲一个他最得意的故事给他母亲解闷呢。这时候,国王进来把孩子带走,然后就把赫米温妮下到监牢里去。

  迈密勒斯虽然是个年纪很小的孩子,却很爱他母亲。他看到母亲受到这么大的侮辱,知道人们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下到监牢里去,他很伤心。他慢慢衰弱憔悴下去,饮食睡眠都减少了,后来大家都以为他会因为悲伤而死掉的。

  国王把王后下到监牢去以后,就派克里奥米尼斯和狄温这两个西西里大臣到德尔福斯的亚坡罗希腊神话中的光明和音乐之神。神庙去问问神谕:王后有没有对他不忠实的行为。

  赫米温妮进了监牢以后不久,生了一个小女儿。这个可怜的女人看到她那可爱的娃娃,倒也得了不少安慰。她对娃娃说:“我可怜的小犯人啊,我跟你一样地清白。”

  品格高贵的宝丽娜是赫米温妮的一个好心肠的朋友,她是西西里大臣安提哥纳斯的妻子。这位叫宝丽娜的夫人一听说王后新生了孩子,就到关着王后的监牢去。她对伺候赫米温妮的宫女爱米利娅说:“爱米利娅,请你告诉王后,要是她肯把她的小宝贝托付给我,我就把她抱到她的父王面前。说不定他见了他这个无辜的孩子会心软起来。”“最可敬的夫人,”爱米利娅回答说,“我很愿意把您这个高贵的提议转达给王后。她今天正在盼望能有个朋友敢把孩子带到国王面前。”“还请告诉她,”宝丽娜说,“我愿意很大胆地在里昂提斯面前替她辩护呢。”“愿上帝永远祝福您,”爱米利娅说,“您对我们仁慈的王后真好!”然后,爱米利娅就到赫米温妮那儿去,赫米温妮高高兴兴地把她的娃娃托付给宝丽娜,因为她真怕没人敢把孩子带到她父亲那里。

  宝丽娜带着新生的娃娃,硬闯到国王跟前。尽管她丈夫怕国王会生气,竭力阻止她,她还是把娃娃放到她父亲面前。宝丽娜对国王说了一番正义的话来替赫米温妮辩护,她严厉地责备国王不人道,恳求他可怜他那无辜的妻子和小孩。可是宝丽娜勇敢的劝谏只不过叫里昂提斯更加生气了,他吩咐宝丽娜的丈夫安提哥纳斯把她带下去。

  宝丽娜走的时候,她把小娃娃留在她父亲的脚边,心想:只剩下国王和娃娃在一起的时候,他看到这个无辜的孩子有多么孤苦伶仃,总会怜悯起来的。

  善良的宝丽娜想错了。她刚一走,这个无情的父亲就吩咐安提哥纳斯把孩子抱走,送到海上去,丢在荒凉的海岸上随她死去。

  安提哥纳斯跟好心肠的卡密罗一点儿也不一样,他太听里昂提斯的话了,马上就抱着那个孩子坐船到海上去,打算一找到荒凉的海岸,就把她丢下。

  国王认定赫米温妮犯了不忠实的罪过,他甚至等不及克里奥米尼斯和狄温回来——他曾派他们到德尔福斯的亚坡罗神庙去问神谕;王后产后还没调养好,失掉她宝贝的娃娃的痛苦也还没有恢复过来的时候,里昂提斯就叫人把她提来,当着宫廷里所有的大臣和贵族的面审判她。全国所有的大臣、法官和贵族都集合起来审问赫米温妮,不幸的王后作为犯人站在她的臣子面前正受审的时候,克里奥米尼斯和狄温走进了厅里,把加了封的神谕呈给国王。里昂提斯吩咐拆开神谕的封口,大声念出来。神谕上面写着:“赫米温妮是没罪的,波力克希尼斯无可责备,卡密罗是个忠实的臣子,里昂提斯是个多疑的暴君。如果那个失去的找不回来,国王就永远没有继承人了。”国王不肯相信神谕,他说这都是王后的亲信编造出来的,他要求审判官继续审问王后。可是就在里昂提斯说话的时候,一个人走了进来,告诉国王说,迈密勒斯王子听到要把他母亲问成死罪,感到悲伤和耻辱,突然死去了。

  赫米温妮一听到这个挚爱的、感情深厚的孩子竟为了她的不幸忧愁而死,就昏过去了。里昂提斯也被这个消息刺痛了心,可怜起不幸的王后来。他吩咐宝丽娜和王后的侍女把她带走,想法把她救醒。过不久,宝丽娜回来告诉国王说,赫米温妮死了。

  里昂提斯听说王后死了,他这才后悔对王后太残忍了。现在他想一定是他的虐待使赫米温妮的心碎了,于是他相信她是清白的了。现在他才认为神谕上的话是真的,因为他知道“如果那个失去的找不回来”指的是他的小女儿,如今,年轻的王子迈密勒斯又已经死去,他就不会有继承人了。他情愿牺牲他的王国去找回他失掉的女儿。从那以后里昂提斯深深后悔,在悲哀和悔恨里度过许多年月。

  安提哥纳斯带着小公主坐船飘到海上,被一场风暴刮到波希米亚(也就是那个好心肠的国王波力克希尼斯的王国)的海岸。安提哥纳斯在这儿上了岸,就把娃娃遗弃了。

  安提哥纳斯再也没有回到西西里去向里昂提斯报告他把小公主丢在什么地方了,因为他刚要回到船上去的时候,树林子里跳出一只熊来,把他咬个稀烂。这对他倒是公正的处罚,因为他听从了里昂提斯的邪恶的命令。

  孩子穿着华丽的衣裳,戴着贵重的宝石,因为赫米温妮把她送到国王那儿去的时候,给她打扮得很漂亮。安提哥纳斯在她的斗篷上别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潘狄塔这个名字,和几句暗示她出身高贵和遭遇不幸的话。

  这个可怜的弃儿被一个牧羊人拾到了。他是个心地慈祥的人,他把小潘狄塔抱回家去,交给他的妻子好好抚养着。可是由于贫穷,牧人受到诱惑,把他所捡到的宝贝隐藏起来;他又搬了家,免得让人知道他打哪儿发的财。他用潘狄塔的一部分宝石买了几群羊,于是他成了个有钱的牧人。他把潘狄塔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大了,她也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个牧羊人的女儿。

  小潘狄塔出脱成一个可爱的姑娘,虽说她受的教育不过是一个牧羊人的女儿所能得到的,可是她还是从她那作王后的母亲那里继承了先天的美德,那美德从她那没有受过教养的心灵里放出光彩,因而从她的一举一动来看,没人会知道她不是在她父亲的王宫里长大的。

  波希米亚王波力克希尼斯有一个独生子,名叫弗罗利泽。这个年轻王子在牧羊人的房子附近打猎的时候,瞅见了老人的这个寄女;潘狄塔的美丽、腼腆和王后般的风度立刻使王子爱上了她。不久王子就化名道里克尔斯,扮成一个平民,经常到老牧人家来拜访。弗罗利泽时常不在王宫里,这件事叫波力克希尼斯很着急,他派人暗地里监视他儿子,后来发觉原来他爱上了牧人的漂亮女儿。于是波力克希尼斯把卡密罗(就是曾经从里昂提斯的狂怒下救过他的性命的那个忠实的卡密罗)召了来。他要卡密罗陪他到潘狄塔的寄父(那个牧人)的家里去一趟。

  波力克希尼斯和卡密罗都化了装,来到老牧人家里。那时候牧人们正在庆祝剪羊毛的节日。他们虽说是生人,可是在剪羊毛节的日子,所有的客人都是受欢迎的,所以他们也被邀请进去,参加大家的盛会。宴会充满了欢乐和愉快。桌子都摆开了,隆重地准备起这次乡村宴会。有些小伙子和姑娘在房子前面的草地上跳舞,另外的年轻小伙子却站在门口从一个货郎担儿上买缎带、手套和类似的小物件。

  大家正在这样热闹着的时候,弗罗利泽和潘狄塔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他们好像更喜欢两个人谈谈心,不愿意参加周围人的游戏和无聊的娱乐。

  国王化装得很巧妙,叫他儿子没法认出他来,所以他走过去,近得足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看到潘狄塔跟他儿子谈话的时候那又朴素又优雅的风度,波力克希尼斯十分惊讶。他对卡密罗说:“我一生没见过出身低微而又长得这样漂亮的姑娘。她的一言一行,都好像比她自己的身份高一些,她高贵得跟这个地方一点儿也不相称。”

  卡密罗回答说:“真的呢,在这些牧羊人家的姑娘里她可称得起是王后了。”

  “好朋友,请问一声,”国王对老牧人说,“跟你女儿谈心的那个俊秀的乡下小伙子是谁啊?”“大家管他叫道里克尔斯,”牧羊人回答说。“他说他爱我的女儿,说实在的,要想从他们的接吻上分辨出谁更爱谁来,那是不可能的。要是年轻的道里克尔斯能够娶上她,她会给他带来梦想不到的好处。”他指的是潘狄塔剩下的宝石,他用去一部分买了几群羊,其余的宝石就小心地收藏起来,预备给她做嫁妆。

  随后,波力克希尼斯跟他儿子说起话来。“怎么样,小伙子!”他说,“你好像一肚子的心事,没兴致吃酒席去了。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送许多礼物给我的情人,可是你却让那个货郎担儿走过,什么东西也没给你的姑娘买。”

  年轻的王子一点儿也没想到他是在跟父亲讲话,就回答说:“老先生,她并不看重这些不值一文的东西。潘狄塔要我给她的礼物是锁在我心里的。”于是他掉过身来对潘狄塔说:“啊,听我说,潘狄塔,这位老先生好像也是个过来人,那么,让我当着他的面向你表白吧。”这时候,弗罗利泽就请这位陌生的老人家作他向潘狄塔郑重许下婚约的证人。他对波力克希尼斯说:“我请你作我们订婚的证人吧。”

  “给你们作离婚的证人吧,少爷,”国王说着就露出真的面目来。于是波力克希尼斯就责备他儿子居然敢跟这个出身低贱的丫头订婚。他还管潘狄塔叫“牧羊崽子,牧羊拐杖”和别的侮辱她的名字。他恫吓潘狄塔说,要是她再让他儿子来看她,他就毫不容情地把她和她的父亲老牧人一块儿处死。

  然后国王就气冲冲地走了,并且吩咐卡密罗带着弗罗利泽王子跟他一道回去。

  国王波力克希尼斯骂了潘狄塔一顿,他走了以后,就激发起来潘狄塔高贵的天性了。她说:“虽然咱们什么都完了,可是我并不害怕。有一两回我几乎要开口,想明明白白地对他说:同一个太阳照着他的宫殿,可也并不躲开我们的茅屋,太阳是一视同仁的。”然后她又伤心地说:“可是我现在已经从这场梦里醒过来了,我也不再以王后自居了。离开我吧,先生,我要一边挤奶一边哭去。”

  好心肠的卡密罗很喜欢潘狄塔的举止活泼大方。他又看出年轻的王子非常爱他的情人,他父王的命令也不能使他丢弃她。卡密罗想出一个办法来,既可以帮助这对情人,同时又可以施行他心里的一条妙计。

  卡密罗早就知道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已经真心悔过了。尽管卡密罗现在成了波力克希尼斯王的好朋友,他不免还想再看看他的旧主人和故乡。因此,他向弗罗利泽和潘狄塔提议:劝他们跟他到西西里的王宫去,在那里里昂提斯一定会照顾他们,直等到由他出面调解,得到波力克希尼斯的原谅,并且准许他们结婚。

  他们俩听了很高兴,就同意了这个提议。卡密罗把逃跑的一切准备都安排好了,他答应让老牧人跟他们一起走。

  牧人把潘狄塔剩下的首饰、她吃奶时候穿的衣裳和那张他发现别在她斗篷上的字条都随身带了去。

  经过一程顺利的航行,弗罗利泽和潘狄塔、卡密罗和老牧人就平安地到了里昂提斯的王宫。里昂提斯还在为着他死去的赫米温妮和丢掉的孩子伤心,他非常宽厚地接待了卡密罗,对弗罗利泽王子也热烈欢迎。可是里昂提斯的全部注意力好像都贯注在潘狄塔身上——弗罗利泽介绍她的时候,说是他的公主。里昂提斯看到她长得很像他死去的王后赫米温妮,就又勾起了他的悲伤。他说,要是他没有残忍地把他的亲生女儿毁掉,她也会长成这么一个可爱的姑娘了。“同时,”他又对弗罗利泽说,“我跟你那贤明的父亲也断了交往,失掉了他的友谊;如今,我顶盼望的就是再见他一面。”

  这个老牧人听到国王对潘狄塔多么注意,又知道他曾经丢过一个女儿,是在小时扔掉的,老牧人就把他拾到小潘狄塔的时间和她被遗弃的情况,还有宝石和其他能够证明孩子高贵出身的标记印证了一下。最后他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潘狄塔就是国王失去的女儿。

  老牧人把他拾到那个孩子的情况向国王说了一遍,并且告诉他安提哥纳斯是怎么死的,因为他曾经眼睁睁地看到他给熊抓住。说话的时候,弗罗利泽和潘狄塔、卡密罗和忠实的宝丽娜都在场。他给他们看那件华丽的斗篷,宝丽娜记得赫米温妮就是用它果孩子的。他还拿出一颗宝石,她记得赫米温妮曾把它挂在潘狄塔的脖子上。他又拿出那张字条来,宝丽娜认得出上面的笔迹是她丈夫的。没疑问,潘狄塔是里昂提斯的亲生女儿了。可是宝丽娜高贵的心里有多么矛盾啊!她一方面为了丈夫的死而难过,一方面又高兴神谕果然应验了,国王的继承人(丢了许久的女儿)又找着了。里昂提斯一听说潘狄塔是他的女儿,想到赫米温妮不能活着看看她的孩子,心里感到万分地悲痛,好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说着:“啊,你的母亲,你的母亲!”

  在这种悲喜交集的情景下,宝丽娜插进来一句话。她对里昂提斯说,她有一坐雕像,是那个杰出的意大利大师裘里奥·罗曼诺裘里奥·罗曼诺(约1492~1546),意大利艺术家。新近雕成的。这坐像雕得跟王后一模一样,要是国王陛下肯到她家去看看,他一定会以为那就是赫米温妮本人呢。于是,大家都到那儿去了。国王急着要看到他的赫米温妮的雕像,潘狄塔也恨不得马上看看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长得什么样。

  宝丽娜把遮着这坐著名雕像的帷幕拉开,雕像果然跟赫米温妮一模一样。国王一见,就勾起他的心事来了,好半天他连说句话或者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陛下,我喜欢您的沉默,”宝丽娜说,“这更能表示您的惊奇。这坐雕像不是很像您的王后吗?”

  最后国王说:“啊,当初我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站着,也是这样一付雍容大方的气派。宝丽娜,不过,赫米温妮看上去没有这坐雕像那么老。”宝丽娜回答说:“这更是雕刻家高明的地方了,他把雕像雕得跟今天的赫米温妮一个样儿,要是她还活着的话。可是让我把帷幕拉下来吧,国王,要不然您会以为它在动哩。”

  这时候,国王说:“宁可叫我死,也别拉下帷幕来!瞧,卡密罗,你不觉得它在呼吸吗?她的眼睛似乎在转动。”“我必得把帷幕拉下来了,国王,”宝丽娜说。“您出神得快要把雕像当成活人了。”“啊,可爱的宝丽娜,”里昂提斯说,“让我一连二十年的工夫把它当成活人吧!可是我仍然觉得她在往外呼气。哪一把好凿子刻出过呼吸来呢?谁也别笑我,我要过去吻吻她。”“啊呀,陛下,那可不成!”宝丽娜说,“她嘴上的红颜色还没有干,那油彩会染了您的嘴唇。我可以把帷幕拉下来了吧?”“不,二十年的工夫不要拉下来。”

  潘狄塔一直跪在那里,默默地仰望着她那完美无双的母亲的雕像,这时候她说:“只要望得见我亲爱的母亲,我也能够在这里呆上那么些年。”

  “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宝丽娜对里昂提斯说,“让我把帷幕拉下来吧,不然的话,就会有更叫您吃惊的事。我能够叫这坐雕像真地动起来,叫它从石坐上走下来,握住您的手。不过那样一来您就会以为有什么妖术帮助我了,这我可不承认。”

  “不论你能够叫她做什么,”大吃一惊的国王说,“我都愿意瞧着。不论你能够让她说什么,我都愿意听着。你既然能让她动,就一定能让她说话。”

  于是,宝丽娜吩咐奏起徐缓庄严的音乐,这是她特地预备下的。使在场的人大吃一惊的是:雕像从石坐上走下来了,用胳膊搂住里昂提斯的脖子。雕像这时候说起话来了,祈求上帝祝福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新近找到的潘狄塔。

  难怪雕像会搂着里昂提斯的脖子,祝福她的丈夫和孩子。这并不奇怪,因为雕像的确是赫米温妮本人——真正的、活生生的王后。

  原来宝丽娜向国王谎报说赫米温妮死了,她认为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够保全王后的性命。从那时候起,赫米温妮就跟善良的宝丽娜住在一起。要不是她听说潘狄塔找到了,她并不想让里昂提斯知道她还活着,因为尽管她早就原谅了里昂提斯对她自己的伤害,她却不能够饶恕他对她吃奶的女儿的残酷行为。

  死了的王后又这样复活了,丢了的女儿也找到了,忧愁了好多年的里昂提斯快乐得不得了。

  到处听到的都只是祝贺和热烈的问候。现在快乐的父王母后向弗罗利泽王子道了谢,感谢他爱上了他们这个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出身微贱的女儿。他们又祝福好心肠的老牧人,因为他保全了他们孩子的性命。卡密罗和宝丽娜都非常快乐,因为他们能够亲眼看到他们尽忠效劳得到这样好的结果。好像这场奇怪的、出乎意外的欢乐应该圆满得什么也不缺少似的,这当儿波力克希尼斯也亲自来到了王宫。

  原来波力克希尼斯知道卡密罗早就想回到西西里来,他一发觉他儿子和卡密罗失踪了,就立刻猜出准可以在这儿找到那两个逃跑的人。他拼命追赶,刚好在里昂提斯一生最快乐的时刻赶到了。

  波力克希尼斯也参加了大家的欢乐,他原谅了他的朋友里昂提斯对他凭白无故的嫉妒。他们仍旧像小的时候那样相亲相爱了。现在再也不用担心波力克希尼斯会反对他儿子跟潘狄塔结婚了。潘狄塔已经不再是“牧羊拐杖”,而是西西里王位的继承人了。

  赫米温妮受了许多年的苦,她的坚忍的德行终于得到这样的报偿。这个卓绝的女人跟她的里昂提斯和潘狄塔一块儿过了好多年,她是最快乐的母亲和王后。





  无事生非

  从前在梅辛那西西里岛东北角上的城市。的王宫里住着两个姑娘,一个叫希罗,一个叫贝特丽丝。希罗是梅辛那总督里奥那托的女儿,贝特丽丝是总督的侄女。

  贝特丽丝性情很活泼,她喜欢说些轻快的俏皮话,叫她的堂妹希罗开心。希罗的性情比较庄重严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无忧无虑的贝特丽丝总是拿来开玩笑。

  这两个姑娘的故事开始的时候,有几个在军队里官阶很高的年轻人拜访里奥那托来了。他们都是因为勇敢超众,在一场刚结束的战争里建立了功绩,如今在回家的路上打梅辛那经过。他们当中有阿拉贡古代西班牙东北部的城市。亲王唐·彼德罗和他的朋友克劳狄奥(佛罗伦萨意大利中部的城市。的贵族);跟他们一块儿来的还有性情狂放而又富于机智的培尼狄克,他是帕度亚意大利北部的城市。的贵族。

  这些客人以前都曾经到过梅辛那,现在好客的总督把他们当作老朋友和知己介绍给他的女儿和侄女。

  培尼狄克刚一走进屋子,就跟里奥那托和亲王热烈地谈起话来。不管什么人谈话,贝特丽丝都喜欢插嘴。她用话打断培尼狄克说:“培尼狄克先生,我奇怪你怎么还在这儿谈话哪?没有人听着你哩。”培尼狄克跟贝特丽丝一样,也是个闲不住嘴的人,可是这种随随便便打的招呼却叫他不大高兴。他觉得一个有教养的姑娘说起话来这样轻率是不相宜的,他想起上次他到梅辛那来的时候,贝特丽丝常常拿他开玩笑。爱开玩笑的人最不喜欢别人拿他们自己开玩笑,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也是一样。过去这两个机灵嘴快的人每一次见面都要展开一场彼此挖苦讥笑的舌战,分手的时候彼此又总是气恼恼的。所以当培尼狄克正谈着话的时候,贝特丽丝跑来打断了他,告诉他没有人听他说话,培尼狄克就假装先前没注意到她在场,说:“嗳哟,我亲爱的傲慢小姐,您还活着吗?”现在他们之间重新展开了舌战,接着就是一场又长又热烈的争论;在争论的时候,贝特丽丝虽然知道培尼狄克在最近这次战争中间表现得很勇敢,她却说她要把他打死的人一个个吃光。她注意到亲王很喜欢听培尼狄克的谈话,就叫他做“亲王的小丑”。这句讥讽话比贝特丽丝以前说过的任何话都更叫培尼狄克难堪。她为了隐隐地讽刺他是个懦夫,说她要把他杀死的人个个吃光,这他倒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勇敢的人。可是大口才家最怕背上个小丑的污名,这种指责有时候跟事实是太近似了,所以培尼狄克为了贝特丽丝叫他做“亲王的小丑”,心里很恨她。

  希罗这个贞静的姑娘在这些贵宾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克劳狄奥仔细留意到她比以前更好看了,他注视着她那苗条的身材有多么优美(因为她是个叫人敬爱的年轻姑娘)。这时候,亲王听到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之间诙谐的谈话感到十分有趣。他小声对里奥那托说:“这真是个愉快活泼的年轻姑娘。她倒可以成为培尼狄克的好妻子。”里奥那托听了这个暗示回答说:“啊,殿下,殿下,他们要是结了婚,不上一个星期就会谈得发疯的。”尽管里奥那托认为他们不适宜做夫妻,可是亲王仍然没有放弃叫这两个机智的口才家配成一对的念头。

  亲王和克劳狄奥从王宫里回来的时候,发现原来除了他替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筹划的婚姻以外,他们这一伙好朋友当中还有旁人也在撮合着哪,因为克劳狄奥竭力称赞希罗,这一下亲王猜到了他的心思。亲王很高兴,就对克劳狄奥说:“你爱希罗吗?”对于这个问题克劳狄奥回答说:“啊,殿下,我上次到梅辛那来的时候,是用军人的眼光来看她,虽然满心喜欢,可是没有工夫去讲爱情。现在呢,在这种快乐的太平日子,不想战争,脑子里就腾出地方来了。如今脑子里冒的是一缕缕缠绵的柔情,这种柔情告诉我年轻的希罗有多么美,使我想起来出征以前我已经爱上她了。”克劳狄奥表白他爱希罗的话叫亲王听了很感动,他马上就去求里奥那托收克劳狄奥做他的女婿。里奥那托同意了这个建议,同时,亲王没费多大事就说服了温柔的希罗去听高贵的克劳狄奥向她求婚。克劳狄奥是个天资优厚、很有学问的贵族,如今他又有了这位好亲王帮忙撮合,很快就怂恿了里奥那托早早指定他跟希罗举行婚礼的日子。

  只要再等上几天,克劳狄奥就可以跟他的美丽姑娘结婚了,可是他仍然抱怨这中间的日子太无聊了,因为大多数青年在专心等待一件事情实现的时候,心里总是不耐烦的。因此,亲王为了让他不觉得时间拖得太长,就提议一种好玩的游戏:他们要想出一条妙计,叫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两个人发生恋爱。克劳狄奥很高兴地参加了亲王这个一时想起的逗趣,里奥那托答应帮助他们,连希罗也说,她要尽她微薄的力量帮助她的堂姐得到个好丈夫。

  亲王想出的计策是要男人们叫培尼狄克相信贝特丽丝爱上了他,然后又要希罗叫贝特丽丝也相信培尼狄克爱上了她。

  亲王、里奥那托和克劳狄奥先活动起来了。他们等着时机,正当培尼狄克静静地坐在凉亭里看书的时候,亲王和他的助手们就站到凉亭后边的树丛里,离培尼狄克近得叫他没法不把他们的话全听进耳朵去。随便谈了一些话以后,亲王说:“里奥那托,你过来。那天你告诉我什么话来着——不是说你的侄女贝特丽丝爱上培尼狄克先生了吗?我再也想不到那位小姐会爱上什么男人。”“我也没有想到,殿下,”里奥那托回答说。“尤其想不到她对培尼狄克会这样多情,因为从外表上看,她好像很讨厌他似的。”克劳狄奥证实了这些话,说希罗告诉他贝特丽丝很爱培尼狄克,要是培尼狄克不肯爱她,她就一定会伤心而死。里奥那托和克劳狄奥似乎都认为培尼狄克绝不会不爱她的,因为他一向喜欢逗弄所有的漂亮女人,尤其是贝特丽丝。

  亲王听了这些话,假装很同情贝特丽丝。于是他说:“要是把这件事情告诉培尼狄克就好了。”“告诉他有什么好处呢?”克劳狄奥说,“他也不过把它当做一桩笑话,更叫那个可怜的姑娘难堪罢了。”“他要是真的这样,”亲王说,“那么把他吊死倒是件好事,因为贝特丽丝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她什么事情都聪明,就是在爱上培尼狄克这件事上不大聪明。”这时候,亲王向他的同伴们示意向前边走去,让培尼狄克仔细去想一想他偷听到的话。

  培尼狄克非常热切地听了这场谈话,听说贝特丽丝爱上了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有这样的事吗?风会吹到那个角里去吗?”他们走了以后,他一个人这样纳闷着:“这不会是骗人的!他们的神气很认真,话又是从希罗嘴里听来的。他们好像还很同情那个姑娘。爱上了我!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她才是!我从来也没想到过要结婚。当初我说我要做一辈子的单身汉,那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会活到结上婚的那一天。他们说这个姑娘品行好,长得又美,她的确是这样。还说她除了爱上了我这件事以外,在别的事情上都是很聪明的,可是爱上了我也并不能证明她就愚蠢了啊。贝特丽丝来了。对天起誓,她真是个漂亮姑娘!我真的从她脸上看出几分爱我的意思来了。”这时候贝特丽丝走近了他,用她平常的尖刻口吻说:“他们硬叫我来请你进去吃饭,这可是违反我自己的心意。”培尼狄克真是从来也没想过要像现在这样彬彬有礼地对她讲话,他回答说:“美丽的贝特丽丝,多谢你,辛苦了。”贝特丽丝又说了两三句粗鲁的话就走开了。培尼狄克觉得从她那些不客气的话里隐隐可以看出她的柔情,他大声说:“我要是不心疼她,我就是个恶棍。我要是不爱她,我就是个犹太人。我要去向她讨一张玉照。”

  这位先生就这样上了他们为他做好的圈套。现在该轮到希罗来想法尽她对贝特丽丝的一份责任了。为了这件事,她派人去把欧苏拉和玛格莱特叫了来,她们俩是她的丫环。她对玛格莱特说:“好玛格莱特,你跑到客厅里去,我的堂姐贝特丽丝正在那儿跟亲王和克劳狄奥谈话。你悄悄地告诉她,说我和欧苏拉正在果园里散步,我们谈的全是关于她的事情。叫她偷偷溜到那坐可爱的凉亭里去,那里的金银花被太阳晒得成熟了,却像忘恩负义的宠臣似的,反而不让太阳进来了。”希罗要玛格莱特骗贝特丽丝去的凉亭,刚好就是培尼狄克最近在里面偷听过消息的那坐可爱的凉亭。“我一定叫她立刻就来,”玛格莱特说。

  于是希罗把欧苏拉带到果园里去,对她说:“欧苏拉,贝特丽丝来的时候,我们就沿着这条小路来回走,我们谈的必须都是跟培尼狄克有关系的事。我一提到他的名字,你就把他夸得好像走遍天下再也找不到他这么好的男人了。我跟你说的就是培尼狄克怎样爱上了贝特丽丝。马上就来吧,瞧,贝特丽丝像只田凫似的缩头缩脑地跑来听咱们谈话了。”于是她们谈开了。希罗就像在回答欧苏拉说的什么话似的说:“不,真的,欧苏拉,她太瞧不起人了。她的脾气就像山上的野鸟那么高傲。”“可是你有把握吗?”欧苏拉说,“培尼狄克真是这样一心一意地爱着贝特丽丝吗?”希罗回答说:“亲王跟我的未婚夫克劳狄奥都这么说,他们一定要我把这件事告诉她。可是我劝他们说,要是他们爱护培尼狄克的话,就永远不要让贝特丽丝知道这件事。”“不错,”欧苏拉回答说,“可别让她知道他爱她,免得她去嘲弄他。”“嗳,说实在的,”希罗说,“不管是多么聪明、高贵、年轻或者漂亮的男子,她都要把他说得一钱不值。”“对,对,这样吹毛求疵真不大好,”欧苏拉说。“是啊,”希罗回答说,“可是谁敢这么跟她说呢?我要是去说的话,她会把我挖苦坏了。”“哦!你冤枉你的堂姐啦,”欧苏拉说,“她不会这样没有眼力,居然拒绝像培尼狄克这样一位难得的绅士。”“他的名望非常好,”希罗说,“说实在的,除了我亲爱的克劳狄奥以外,在意大利就算他顶了不起了。”这时候,希罗暗示她的丫环该换换话题了,于是欧苏拉就说:“小姐,您什么时候结婚呢?”希罗说她明天就跟克劳狄奥结婚,她要求欧苏拉跟她一块儿进去挑几件新衣裳,她想跟她商量一下明天该穿什么好。贝特丽丝一直屏着气急切地偷听着这番谈话。她们走了以后,她就喊:“我的耳朵怎么会这么热?这难道是真的吗?轻蔑和嘲笑,我跟你们永别了!再见吧,少女的骄傲!培尼狄克,爱下去吧!我不会辜负你的,让我这颗野马似的心在你的恩爱的手下驯服起来吧。”

  不论谁看到这一对老冤家变成了亲爱的新朋友,看到天性快乐的亲王那有趣的计策哄得他们俩爱上了以后第一次会面的情景,都一定会感到愉快的。

  可是现在我们也该提提希罗遭遇的可悲的命运了。第二天本来是希罗结婚的日子,却给她和她的好父亲里奥那托的心上带来了悲哀。

  亲王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跟亲王一起从战场上来到了梅辛那。这弟弟(他名字叫唐·约翰)是个又阴险又不安分的人,他专门喜欢布置阴谋来陷害别人。他恨他哥哥亲王,恨克劳狄奥,因为克劳狄奥跟亲王要好;他拿定主意不让克劳狄奥跟希罗结婚,目的只是为了叫克劳狄奥和亲王痛苦,他好得到损害别人的快乐,因为他知道亲王一心一意想成全这桩亲事,对这件事热心得不亚于克劳狄奥自己。为了达到这个毒辣的目的,他雇了一个跟他自己一样坏的人,名叫波拉契奥。为了唆使这个人去破坏,唐·约翰许下他一大笔钱。这个波拉契奥正在跟希罗的丫环玛格莱特讲恋爱。唐·约翰知道了这件事,就怂恿他去让玛格莱特答应当天晚上等希罗睡了以后,隔着她女主人的卧室窗户跟他谈心,并且穿上希罗的衣裳,这样更好骗克劳狄奥,叫他相信那就是希罗。唐·约翰布下这个毒计,想达到的正是这个目的。

  唐·约翰接着就到亲王和克劳狄奥那儿去,告诉他们希罗这个姑娘的行为很不检点,她深更半夜隔着卧室的窗户跟男人谈心。这正是结婚的头天晚上,他表示愿意当天夜里领他们去,让他们亲耳听到希罗隔着她的窗户跟一个男人谈心。他们同意跟他一块儿去,克劳狄奥还说:“要是今天晚上我看到什么叫我不该跟她结婚的事,那么明天我就要在本来预备跟她结婚的教堂里,当着大家羞辱她。”亲王也说:“我既然帮助你把她求到手,我也要跟你一起羞辱她。”

  唐·约翰当天晚上把他们带到希罗的卧室附近,他们看见波拉契奥站在窗子底下,还看见玛格莱特从希罗的窗口往外看,并且听见她跟波拉契奥谈心。玛格莱特穿的正是亲王和克劳狄奥曾看到希罗穿过的衣裳,于是他们就相信那就是希罗姑娘本人了。

  克劳狄奥一旦发现了(他以为是发现了)这件事,就气得什么似的。他对清白无辜的希罗的一腔爱情马上就变成了仇恨,他决定照他以前所说的那样做,第二天在教堂里戳穿她这件事。亲王同意了,他认为无论把什么样的责罚加在这个不规矩的姑娘身上也不算苛刻,因为就在她准备跟高贵的克劳狄奥结婚的头天晚上,她居然还隔着窗户跟另外一个男人谈心。

  第二天,他们都聚在一起举行婚礼。克劳狄奥和希罗站在神甫(或者像人们称呼他的——修道士)面前,神甫正要举行婚礼,克劳狄奥却用最激动的言词宣布了无辜的希罗的罪状。希罗听他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十分惊讶。她温顺地说:“我的夫君生病了吗,他怎么会讲起这样的胡话来?”

  里奥那托非常震惊,就对亲王说:“殿下,您怎么不说话呢?”“我说什么好呢?”亲王说,“我竭力怂恿我的好朋友跟一个不足取的女人结合,我已经够丢脸了。里奥那托,我凭人格向你起誓,我自己、我弟弟和这位懊丧的克劳狄奥,昨天晚上我们确实看到并且听见她半夜里在卧室的窗口跟一个男人谈心。”

  培尼狄克听到这些话很惊讶,他说:“这不像是在举行婚礼啦。”

  “真的,天哪!”伤心的希罗回答说,接着这位不幸的姑娘就晕了过去,看上去完全像是死了的样子。亲王和克劳狄奥没有留下来看看希罗会不会缓醒过来,也根本没有理会他们叫里奥那托多么痛苦,就离开了教堂。忿怒使他们的心肠变硬了。

  贝特丽丝想法子叫希罗苏醒过来,培尼狄克也留下来帮忙。他说:“姑娘怎么啦?”“我想她是死了,”贝特丽丝非常苦恼地回答说,因为她很爱她的堂妹,她深深知道她堂妹素日品行端正,毫不相信听到的那些坏话。可怜的老父亲可不是这样,他相信了关于他孩子丢脸的故事。这时候希罗像个死人一样躺在他面前,他朝着女儿唉声叹气,还说巴不得希罗再也不睁开眼睛来,那情景真是凄惨极了。

  可是老修道士是个聪明人,善于观察人的性格。当这姑娘听到别人责备她的时候,他十分注意姑娘的神色,看到她脸上涌满了羞辱的红晕,又看到天神般的白色把羞红的脸色赶走了,在她眼睛里他看到一种火,可以看出亲王指责这个少女不贞的话都是没根据的。于是,他对那个伤心的父亲说:“这位可爱的姑娘要不是凭空受到冤枉,你就管我叫傻子,别再相信我的学问、我的见识;也别再相信我的年龄、我的身份或是我的职务了。”

  希罗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以后,修道士对她说:“姑娘,他们告你跟什么人要好呢?”希罗回答说:“那些告我的人知道是什么人,我可不知道。”然后她回头来对里奥那托说:“啊,父亲,您要是能证明我曾经在不适当的时候跟什么人谈过心,或是昨天晚上我跟什么人说过一句话,那么您就别再认我,您尽管恨我,把我折磨死吧。”

  “亲王和克劳狄奥,”修道士说,“一定是起了什么奇怪的误会。”然后他劝里奥那托宣布说希罗已经死了。他说,他们离开希罗的时候,她正处在死了一样的昏迷状态里,他们会很容易相信这话的。他还劝他穿上丧服,给她立一座墓碑,凡是属于葬礼的仪式都要一概照办。

  “为什么要这样呢?”里奥那托说。“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神甫回答说:“宣布她死了会把毁谤变成怜悯,这样会有些好处,可是我所盼望的好处还不仅仅这一点。克劳狄奥一听说她是给他那些话一下子气死的,她生前可爱的影子就一定会在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来。要是爱情曾经打动过他的心,这时候他就会哀悼她,尽管他仍旧自以为揭发的事是真的,他也会后悔不该那么羞辱她。”

  这时候培尼狄克说:“里奥那托,你听修道士的话吧,虽然你知道我多么爱亲王和克劳狄奥,我还是用我的人格担保不把这个秘密泄露给他们知道。”

  经过这样的劝说,里奥那托答应了。他悲痛地说:“我已经伤心得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连最细的一根线都能牵着我走。”然后,好心肠的修道士就把里奥那托和希罗带走,去劝慰他们,只剩下贝特丽丝和培尼狄克两个人留了下来。他们那几位朋友布置下一个有趣的计策,原是为了好把他们这样搞到一起,指望着大大寻一下开心。如今,那些朋友都苦恼得垂头丧气,似乎再也没心肠来跟他们开玩笑了。

  培尼狄克头一个开口。他说:“贝特丽丝姑娘,你一直在哭吗?”“是呀,我还要再哭一阵呢,”贝特丽丝说。“不错,”培尼狄克说,“我相信你的好堂妹受了冤枉。”“嗳!”贝特丽丝说,“谁要是替她伸了冤,我得怎样去酬谢他啊!”于是培尼狄克说:“有什么办法能表示这种友谊吗?世界上我没有比你更爱的人了,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也可以说,”贝特丽丝说,“我在世界上没有比你更爱的人了。可是别相信我,不过我也没说瞎话。我什么也不承认,可什么也不否认。我很替我的堂妹难过。”“凭着我的剑起誓,”培尼狄克说,“你爱我,我也承认我爱你。来,随便你吩咐我为你做什么事吧。”“杀死克劳狄奥,”贝特丽丝说。“啊,那无论怎样也不成,”培尼狄克说,因为他很爱他的朋友克劳狄奥,并且他相信克劳狄奥是受捉弄了。“克劳狄奥信口诽谤、侮辱我的堂妹,破坏她的名誉,难道他不是个坏蛋吗?”贝特丽丝说,“啊,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听我说,贝特丽丝!”培尼狄克说。

  可是替克劳狄奥辩护的话贝特丽丝一句也不要听。她继续逼着培尼狄克替她堂妹报仇。她说:“隔着窗户跟一个男人谈心,说得真像话!可爱的希罗!她给冤枉了,诽谤了,她一辈子完了。为了管教管教这个克劳狄奥,我但愿自己是个男人!或者我能有个朋友,为了我的缘故他愿意作一条男子汉!可是勇气都已经融化成为礼貌和客气话了。我既然不能凭着愿望变成男人,我只好还作女人家,伤着心死掉。”“等一等,好贝特丽丝,”培尼狄克说,“我举这只手向你发誓,我爱你。”“你要是爱我,就别净用手来发誓,拿它干点别的事吧,”贝特丽丝说。“凭良心,你认为克劳狄奥冤枉希罗了吗?”培尼狄克问。“是啊,”贝特丽丝回答说,“就像我知道我有思想,有一颗良心一样地千真万确。”“好吧,”培尼狄克说,“我答应你去向他挑战决斗。让我亲一亲你的手再走。我举这只手向你发誓,我一定狠狠地让克劳狄奥吃点苦头。请你等我的消息,挂念着我。安慰安慰你的堂妹去吧。”

  正当贝特丽丝这样竭力怂恿培尼狄克,并且用忿慨的话激发他的侠胆义肠,让他为了希罗去向他亲密的朋友克劳狄奥挑战决斗的时候,里奥那托也在向亲王和克劳狄奥挑战决斗,要他们用剑来回答他们加给他女儿的损害,说她已经伤心得死去了。可是他们由于尊敬他的高令,同情他的悲伤,就说:“不,别跟我们吵架吧,好心的老人家。”这时候培尼狄克来了,他也向克劳狄奥挑战决斗,要他用剑来答复他加给希罗的伤害。克劳狄奥和亲王彼此说:“这是贝特丽丝叫他来干的。”这时候,要不是天理公道给希罗的清白无辜带来了比决斗那样不可靠的命运更好的证明,克劳狄奥一定会接受培尼狄克的挑战的。

  亲王和克劳狄奥还在谈论培尼狄克的挑战的时候,一个狱卒把波拉契奥当作犯人押到亲王这儿来了。原来波拉契奥跟他的同伴谈起唐·约翰雇他去干的勾当,给人听见了。

  波拉契奥当着克劳狄奥的面把一切都对亲王招供出来。他说穿着小姐的衣裳隔着窗户跟他谈心的是玛格莱特,他们把她错当成希罗姑娘本人了。这么一来,克劳狄奥和亲王心里再也不怀疑希罗的清白无辜了。即使他们还有什么猜疑的话,唐·约翰一逃跑,他们的怀疑也就一扫而光了。唐·约翰晓得他干的坏事败露了,他哥哥当然会震怒的,就从梅辛那逃走了。

  克劳狄奥知道他冤枉了希罗,心里非常悲痛,他还以为希罗一听到他那些残酷的话真地立刻死了呢。他所爱的希罗的形影又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依然像他最初爱上她的时候那样美丽。亲王问他刚才听到的话是不是像烙铁一样熨透了他的心,他回答说,听到波拉契奥说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吃了毒药似的。

  于是,这个悔悟过来的克劳狄奥就请求里奥那托老人家宽恕他加给他孩子的伤害。他发誓说,为了他曾经轻信对他的未婚妻的诬告这个过错,随便里奥那托加给他怎样的惩罚,他都愿意忍受,这样才对得起他亲爱的希罗。

  里奥那托的惩罚是要他第二天早晨跟希罗的一个堂妹结婚。他说这个姑娘现在是他的继承人了,她长得十分像希罗。克劳狄奥为了顾全他对里奥那托所发的庄重的誓言,就答应跟这个不相识的姑娘结婚,即使她是个黑人也没关系。可是他心里非常难过。那天晚上他在里奥那托给希罗立的墓碑前面流着泪,忏悔了一夜。

  到了早晨,亲王陪着克劳狄奥到教堂来了。那位好心肠的神甫、里奥那托和他的“侄女”都已经聚在那儿,预备举行第二次婚礼。里奥那托把许给克劳狄奥的新娘子介绍给他。她戴着一副面罩,好叫克劳狄奥看不到她的脸。克劳狄奥对这位戴面罩的姑娘说:“在这位圣洁的神甫面前,把你的手递给我;要是你愿意跟我结婚,我就是你的丈夫。”“我活着的时候,我作过你的一个妻子了,”这个不相识的姑娘说;她把面罩揭开,原来她并不是什么侄女(像她所假装的),却是里奥那托的亲生女儿,希罗姑娘本人。对克劳狄奥说来,这当然是再愉快不过的意外了(他本来以为她已经死了),他快乐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亲王看到这一切,也同样吃了一惊。他大声说:“这不是希罗吗,不是那个死了的希罗吗?”里奥那托回答说:“殿下,在诽谤还活着的时候,她才是死的呢。”神甫答应他们,举行完仪式以后,把这个好像是奇迹的事解释给他们听。他正要给他们进行婚礼,培尼狄克拦住说,他同时也要跟贝特丽丝结婚。贝特丽丝对这个婚姻稍微表示了些反对,于是培尼狄克就提起贝特丽丝对他表示过的爱情(这是他从希罗那儿听来的)来质问。这时候就有了一场愉快的解释,他们这才发现原来两个人都上了当,以为对方爱上了自己(其实这种爱情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哄弄人的玩笑却使他们成为真正的情人了。可是凭一条有趣的计策骗他们发生的感情,现在已经十分强烈了,一本正经的解释也动摇不了啦。培尼狄克既然提议跟她结婚,随便人们用什么办法来反对,他也不睬。他继续快快活活地跟贝特丽丝开着玩笑,对她发誓说:他只是为了可怜她才娶她的,因为听说她憔悴得快要死了。贝特丽丝还嘴说:她是经过好久的劝说才让步的,一半也是为了救他一命,因为听说他害相思病快害死了。于是两个狂荡的口才家和解了,并且等克劳狄奥和希罗结完婚,也跟着结为夫妻了。在故事的结尾还要说明一下:布置那个阴谋的唐·约翰在逃跑的路上给逮住,押回梅辛那来了。这个又阴险又不安分的人眼看到他干的勾当失败以后,梅辛那宫里一片欢乐和盛宴本身就是对他的严厉惩罚。





  皆大欢喜

  当法兰西还是分作若干省份(或者照他们当时的说法,就是分成若干公国)的时候,有一省是由一个篡位者统治着,他把他哥哥(合法的公爵)废了,并且放逐出去。

  这位从自己的领土上被赶出来的公爵带着几个忠实的随从,隐遁到亚登森林里去了。这位好公爵就跟他亲爱的朋友在这儿住了下来。只要他们的土地和收入还在养肥着奸诈的篡位者一天,这些人为了公爵的缘故,就宁愿也在外边流浪。由于习惯的力量,他们很快就觉得在这儿过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比宫廷里那种华丽而虚伪的排场可爱多了。他们在这儿像英国古时候的罗宾汉英国中古传说中的绿林好汉。一样过日子,每天都有许多贵族青年从宫廷到这个树林子里来,大家就像生活在黄金时代的人们一样,时间无忧无虑地飞逝过去。夏天,他们在树林子里并排躺在大树那爽人的荫影底下,看着野鹿嬉戏。他们非常喜欢这些可怜的带斑纹的傻动物,野鹿好像是树林子里天然的住户,因此,为了弄些鹿肉来充饥而不得不下手杀死它们的时候,心里总是觉得很难受。冬天的寒风叫公爵感到他命运里不幸的变化,他就耐心地忍受着,并且说:“往我身上刮的一阵阵寒风都是忠臣,他们不对我献媚,却把我的处境真实地表现给我看。风虽然像刀割般地刺人,可是牙齿却不像残忍和忘恩负义的行为那样尖利。我发现无论人们怎样抱怨环境,还是可以从里面取得一些可喜的好处,就像那可以做贵重药材的宝石,却是从有毒的、受人轻视的癞蛤蟆脑袋里取出来的一样。”这位有耐性的公爵就这样从他看到的每一件东西上得到有益的教训。虽然生活在这个不见人烟的地方,他靠着这种喜欢从事物上取得教训的性格,也能够从树上找到言语,从潺潺的小河里找到书本,从岩石上找到教训,从一切事物上都能得到益处。

  这位被流放的公爵有一个独生女,名叫罗瑟琳。篡位的弗莱德里克公爵把她父亲放逐出去以后,仍然把她留在宫里,当作他自己的女儿西莉娅的伴侣。这两位姑娘之间有一种密切的友谊,她们父亲的不睦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到她们的这种友谊。西莉娅竭力讨罗瑟琳的喜欢,来弥补她自己的父亲废黜罗瑟琳的父亲这种不公正的行为。每逢罗瑟琳想起她父亲的被逐,以及她自己寄在这个奸恶的篡位者的篱下而悲伤起来的时候,西莉娅就竭力安慰她,劝解她。

  有一天,西莉娅像平时一样对罗瑟琳说:“罗瑟琳,我的好姐姐,请你快活些吧。”这时候公爵派来一个人,告诉她们说:有一场角斗就要开始了,要是她们想去看看,就得立刻到宫殿前面的广场上来。西莉娅觉得这会叫罗瑟琳开心,就同意去看了。

  如今角斗只有乡下人才玩,可是那时候连王公的宫廷里的人也喜欢玩这种游戏,还当着美丽的贵夫人和公主们的面来较量呢。于是,西莉娅和罗瑟琳就看这次的角斗去了。她们觉得这场角斗看起来一定很惨,因为一个身子壮、力气又大的人(他对角斗饱有经验,在这种比赛中打死过许多人)正要跟一个年纪非常轻的人去角斗,由于这个人年纪很轻,对角斗没有经验,观众都认为他一定会给打死。

  公爵看见西莉娅和罗瑟琳就说:“啊,女儿和侄女,你们溜到这儿来看角斗来了吗?你们不会感到兴趣的,两个人的力量差得太远了,为了可怜这个年轻人,我想劝他别去角斗。姑娘们,你们去跟他说说吧,看能不能说得动他。”

  姑娘们都很乐意去做这件合乎人道的事。西莉娅先苦口婆心地劝这位陌生的年轻人放弃这场角斗,接着罗瑟琳又非常恳切地跟他谈,而且非常担心他就要冒的危险,结果这些温柔的话不但没能劝动他放弃角斗,反而叫他更想凭自己的勇气在这个可爱的姑娘面前一显身手了。

  他用异常委婉谦逊的话谢绝了西莉娅和罗瑟琳的请求,这下她们对他越发关心了。最后,他这样拒绝说:“我十分抱歉,不能答应你们这样美貌出众的姑娘的要求。让你们美丽的眼睛和温柔的心肠伴随着我来参加这场比赛吧。在角斗中要是我输了,那不过是一个从来没有受人宠爱过的人丢了脸;要是我死了,那不过是死了一个甘心愿意去死的人。我不会有什么对不起朋友的地方,因为我根本没有朋友来哀悼我;我也不会使世间受到什么损害,因为我在世上什么也没有;我在世上占据的位置如果空出来,也许可以由更好的人来补充。”

  现在这场角斗开始了。西莉娅希望这个年轻的陌生人别受伤,可是罗瑟琳对他的同情更深。他所说的无朋无友的境遇和他想死去的话,使罗瑟琳觉得他跟她自己是同样地不幸,她非常可怜他。在角斗的时候,罗瑟琳对他非常关心,她简直可以说当时就爱上了他。

  两位美丽高贵的姑娘对这个不知名的青年所表示的好意,给了他勇气和力量,使他做出了奇迹,他终于完全打败了他的敌手。那敌手受伤很重,有半晌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了。

  弗莱德里克公爵看到这个年轻的陌生人所表现的勇气和武技,很是高兴。他想了解一下他的姓名和家世,有意提拔他。

  陌生人说他名叫奥兰多,他是罗兰·德·鲍埃爵士的小儿子。

  奥兰多的父亲罗兰·德·鲍埃爵士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可是他在世的时候是那被放逐的公爵的忠臣和密友。因此,弗莱德里克一听说奥兰多的父亲是那个被他放逐的哥哥的朋友,他对这个勇敢的年轻人的好感就全变成恼怒,他非常不高兴地走开了。随便听到他哥哥的哪个朋友的名字他都讨厌,可是心里仍然佩服这个青年的英勇,他走出去的时候说:“要是奥兰多是别人的儿子就好了。”

  罗瑟琳听到她新近看中了的人是她父亲的老朋友的儿子,十分欢喜。她对西莉娅说:“我父亲很爱罗兰·德·鲍埃爵士,我要是早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他儿子的话,我就会流着泪求他不要冒这种险了。”

  接着两位姑娘走到他跟前,她们看到他正因为公爵突然发了脾气感到羞愧哪,就对他说出亲切鼓励的话。临走的时候,罗瑟琳回过头来,又对她父亲的老朋友的这个年少英俊的儿子说了些体贴的话。她从脖子上拿下一圈项链,说:“先生,为了我的缘故,请你戴上这个吧。我运气很不好,不然我会送你一件更贵重的礼物。”

  两位姑娘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罗瑟琳说的话还是口口声声离不开奥兰多,于是西莉娅看出她的堂姐已经爱上这个年轻漂亮的角斗家了。她对罗瑟琳说:“你这样一下子就爱上了他是可能的吗?”罗瑟琳说:“我的父亲(公爵)曾经很爱过他的父亲。”“难道说你就也得那么热烈地去爱他的儿子吗?”西莉娅说,“照这样说起来,我岂不是应该恨他了吗?因为我的父亲恨他的父亲。不过我并不恨奥兰多。”

  弗莱德里克看到罗兰·德·鲍埃爵士的儿子以后,心里很生气。由这件事他想起被放逐的公爵在贵族当中还有许多朋友,同时,又因为大家夸奖他侄女的德行,看在她的善良的父亲面上可怜她,弗莱德里克早就不高兴罗瑟琳了,于是他突然对她起了恶意。正当西莉娅跟罗瑟琳谈论着奥兰多的时候,弗莱德里克走进了屋子,怒容满面地吩咐罗瑟琳立刻离开王宫,跟她父亲一块儿过流亡的生活去。西莉娅替她哀求也没用,他告诉西莉娅说,让罗瑟琳待在宫里不过是为了她的缘故。“那时候,”西莉娅说,“我并没有请求您让她留下来,因为那时候我还太小,不懂得她的好处,可是现在我知道她有多么好了。我们这一向同起同卧,一块儿念书、玩耍和吃饭,要是没有她陪伴,我简直不能活了。”弗莱德里克回答说:“你捉摸不住她。她那种圆滑、她的沉默本身和她的耐性,都等于向大家求情,他们可怜她。你替她求情才是傻子呢。她一走,你就会显得更聪明更有德行了。因此,不要替她说情啦,因为我对她下的判决是不能挽回的。”

  西莉娅一发现她劝不动她父亲让罗瑟琳留在她身边,就毅然决定跟罗瑟琳一起走。当天晚上她就离开她父亲的宫廷,陪着她的朋友到亚登森林去找罗瑟琳的父亲——被放逐的公爵。

  出发以前,西莉娅觉得她们两个年轻姑娘穿着华丽的衣裳行路,恐怕不大安全,她就提议扮成乡下姑娘模样,好隐瞒起她们的身份。罗瑟琳说,要是她们当中一个化装成男人,那就更保险了。于是,她们两人很快就决定,因为罗瑟琳个子高,她穿上年轻的乡下汉的衣裳,西莉娅打扮成乡下妞儿的样子。她们要对人说是兄妹,罗瑟琳说她想化名叫盖尼米德,西莉娅就取了爱莲娜这个名字。

  两位美丽的郡主化装成这个模样,身边带着钱和宝石当盘缠,就开始了长途旅行。亚登森林离得很远,在公爵领土的边界以外。

  罗瑟琳姑娘(现在该叫她盖尼米德了)一穿上男人的衣裳,就好像也有了男人的勇气啦。西莉娅陪着罗瑟琳走过这许多英里叫人疲乏的路,表现出忠实的友谊,使得这个新哥哥也竭力用愉快的精神来报答这种诚挚的爱,就仿佛他真是盖尼米德——温柔的乡下姑娘爱莲娜的粗鲁、大胆的哥哥了。

  到了亚登森林以后,她们就再也找不到一路上所遇到的那样方便的旅馆,住得也没那么舒服了。盖尼米德本来一路上都用轻松有趣的话快快活活地鼓舞着他的妹妹,由于缺乏饮食和休息,这时候他也对爱莲娜承认他累得心里真想索性给他的男子打扮丢脸,像个女人一样大哭一场。爱莲娜也说她走不动了,于是盖尼米德又拼命记起男人有责任安慰、劝解女人,因为女人比较软弱。为了在他新妹妹面前显得勇敢,他说:“来,爱莲娜妹妹,坚强一些吧,咱们的路快走完了,已经到亚登森林啦。”可是硬装出来的男子气概和勉强挺起来的勇气都再也不能支持她们了,因为虽然她们是在亚登森林里,她们却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公爵。这两位姑娘走累了,她们这趟旅行也许会得到一个悲惨的结果:可能迷失了路,半路上饿死。可是幸亏当她们坐在草地上累得几乎要死,也没有希望得救的时候,一个乡下人恰好打这里路过。盖尼米德又装出男人的大胆神情说:“牧羊人,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要是凭人情或者金钱能够让我们得到吃喝的话,那么就请你把我们带到一个能够歇脚的地方去吧,因为这个年轻姑娘(我的妹妹)走路走得太累了,并且由于没有吃的,她饿昏了。”

  那人回答说:他不过给一个牧羊人当仆人,他的主人就要出卖房子,因此,她们只能得到一点点很可怜的吃喝。不过要是她们肯跟他去的话,那儿有什么,都欢迎她们来分享。于是她们就跟着他走,眼看可以得救的希望给了她们新的力量。她们买下了牧羊人的房子和羊群,把引她们到牧羊人的房子去的那个人留下来伺候她们。这样,她们很幸运,得到了一间整洁的茅屋和充足的粮食。她们决定在这儿待下来,一直待到她们在森林里打听出公爵的下落。

  等她们旅途的疲劳歇过来以后,她们就喜欢起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来了,几乎当真以为自己就是她们所假装的牧羊郎和牧羊女。不过有时候盖尼米德还记起他曾经是罗瑟琳姑娘,她痴情地爱上了勇敢的奥兰多,因为奥兰多是她父亲的朋友老罗兰爵士的儿子。虽然盖尼米德以为奥兰多在许多英里路以外,遥远得正像她们走过的叫人疲倦的路,可是不久就发现,原来奥兰多也在这座亚登森林里。这件离奇的事是这样发生的。

  奥兰多是罗兰·德·鲍埃爵士的小儿子。爵士死的时候(奥兰多那时候年纪还小得很),把他交给他的大哥奥列佛去抚养,在祝福奥列佛的时候,嘱咐他要让他的小弟弟受很好的教育,要把他照顾得跟他们古老门第的尊严相称。可是奥列佛不是个好哥哥。他毫不顾念父亲临死时候的吩咐,一直也没把弟弟送进学校去,只叫他待在家里,没人教导,没人照管。不过奥兰多的天性和高贵的品质非常像他的卓绝的父亲,所以尽管他没受到什么教育,他却像个极细心地教养大了的青年。奥列佛非常妒忌他这个没受过教育的弟弟长得竟这样好,举止又这样落落大方,他终于想把他害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叫人去劝他跟那个有名的拳师去角斗——前面也说过,这个拳师打死过许多人。奥兰多正因为这个残忍的哥哥对他漠不关心,才说出自己无朋无友、情愿去死的话。

  跟奥列佛恶毒的希望正相反,他的弟弟居然得胜了,于是他的嫉妒心和恶意更遏止不住了,他发誓要放火把奥兰多睡的房子烧掉。正发誓的时候,给伺候过他们父亲的一个忠实的老仆人听见了,这个仆人很爱奥兰多,因为他长得像罗兰爵士。当奥兰多从公爵的宫廷里回来的时候,这个老头儿迎了出来。他一看见奥兰多,想到亲爱的少爷所处的危境,不由得就激动地这样嚷:“啊,我善良的主人,我的好主人,啊,您叫人想起老罗兰爵爷!您怎么这样好呢?您怎么这样善良、健壮、勇敢呢?您怎么这样傻,竟把那个有名的拳师打败了呢?您的名声传得太快,已经比您先到家了。”奥兰多听到这些话,简直莫名其妙,就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头儿告诉他说,他那坏心眼儿的哥哥本来就妒忌大家对他的爱戴,如今又听说他在公爵的宫廷里打胜了,得到荣誉,打算当天晚上就放火烧掉他的房子,把他害死。最后,他劝奥兰多马上逃走,躲开眼前的危险。亚当(这是那个好心肠的老头儿的名字)知道奥兰多没钱,早把他自己那点储蓄随身带了来。他说:“我有五百个克郎当时欧洲通用的一种硬币,上面刻着王冠,所以叫“克郎”(王冠)。,这是我在您父亲手下做事的时候从工钱里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点钱,本来是预备我这副老骨头干不动活儿的时候花的。您拿去吧,上帝饿不死乌鸦,我老了的时候,他也会照顾我的!那笔钱就在这儿,我把它全都给您,让我当您的仆人吧。我虽然看上去显得老,可是您有什么事情吩咐,需要什么,我做起来会跟一个年轻人一样。”“啊,好老人家!”奥兰多说,“从你身上可以多么清楚地看出古人的那种忠心耿耿呀!你太不合时宜了。咱们一块儿走吧,等不到把你年轻时候赚来的钱花光,我就总可以有办法赚一点钱来维持咱们俩的生活。”

  于是,这个忠实的仆人就跟他所爱戴的主人一块儿出发了,奥兰多和亚当朝前走去,并不知道往哪条路走好,最后他们来到了亚登森林,在这儿找不到吃的,也遇到盖尼米德和爱莲娜曾经遭受过的困难。他们只顾乱走,寻找有人居住的地方,直弄得又饿又累,几乎筋疲力尽了。亚当终于说:“啊,我亲爱的主人,我快饿死了,我再也走不动啦!”然后,他就躺了下来,想把那地方当作他的坟墓,跟他的主人永别了。奥兰多看到老仆人衰弱到这个地步,就把他抱到舒适的树荫底下,对他说:“打起精神来吧,老亚当,在这儿歇一歇乏。可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了!”

  奥兰多到处去找吃的,恰好来到森林里公爵住的地方。公爵和他的朋友们正要吃饭,这位尊贵的公爵坐在草地上,上面除了几棵大树的遮荫以外,没有别的帏幕。

  饥饿已经把奥兰多逼得不顾死活了,他拔出剑来,打算凭力气硬去抢他们吃的东西。他说:“住手,不准再吃了,得把你们吃的东西给我!”公爵问他究竟是因为落难才变得这么强横呢,还是因为他生来就是个不懂礼貌的莽汉。听了这话,奥兰多就说,他快要饿死了。于是公爵对他说,欢迎他坐下来跟他们一块儿吃饭。奥兰多听他说话这么温和,连忙收起他的剑,想到自己刚才那么卤莽地向他们要吃的,脸也羞得通红。“请你原谅我,”他说,“我还以为这儿什么都讲究动野蛮呢,所以我才摆出一付强梁粗暴的样子。你们在这个荒野里,躺在凄凉的树荫下,就忘记了时间的消逝。可是不论你们是些什么人,只要你们曾经见过好日子,只要你们到过打钟召集礼拜的地方,只要你们参加过上流人的宴会,只要你们从眼皮上擦过泪水,懂得怜悯人和被人怜悯是怎么回事,那么现在就让这些温和的话感动你们,用人间的礼貌来对待我吧!”公爵回答说:“我们的确(像你所说的)曾经见过好日子,虽然我们现在住在这个荒凉的树林子里,可是我们也曾在大小城市里住过,曾经被神圣的钟声召集到教堂里去过,曾经参加过上流人的宴会,也从我们的眼皮上擦过被神圣的怜悯所感动而流下的眼泪。所以请你坐下来,放开了量吃个饱吧。”“有一位可怜的老人家,”奥兰多回答说,“纯粹为了爱我的缘故,跟着我一瘸一拐地走了许多叫人疲乏的路,现在受着衰老和饥饿双重的压迫。除非他先吃饱了,我绝不碰一点儿食物。”“快去找他,把他带到这儿来,”公爵说,“我们等你回来才吃。”于是奥兰多走了,就像一只母鹿去找它的小鹿,喂它吃的一样。不一会儿,他抱着亚当回来了。公爵说:“放下你背上那位可敬的老人家,你们两位我们都欢迎。”随后他们喂老头儿东西吃,提起他的心神。他就苏醒过来,恢复了健康和体力。

  公爵问奥兰多是什么人,等他知道奥兰多是他老朋友罗兰·德·鲍埃的儿子以后,就把他收留下来,加以保护。奥兰多和他的老仆人就跟公爵一块儿住在森林里。

  奥兰多来到森林里没几天,盖尼米德和爱莲娜就也到了这里(像前面所说的),并且买下了牧羊人的茅屋。

  盖尼米德和爱莲娜看到树上刻着罗瑟琳这个名字,很是惊讶,树上还拴着写给罗瑟琳的十四行情诗。正在纳闷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们遇到了奥兰多,并且看见他脖子上挂着罗瑟琳送给他的项链。

  奥兰多再也没料到盖尼米德就是那位美丽的罗瑟琳郡主,她身份那样高贵,居然对他表示了好感,使他生了爱慕的心,一天到晚都在树上刻她的名字,写那些十四行诗,赞美她的美貌。不过他看到这个俊秀的年轻牧人那种优美的神情,他也十分喜欢,就跟他攀谈起来。他觉得盖尼米德有点儿像他心爱的罗瑟琳,只是他没有那位高贵小姐的庄严仪表,因为盖尼米德故意装出将要成年的小伙子常有的那种卤莽样子。他非常乖巧、诙谐地跟奥兰多谈起一个情人的事。他说:“这个人常到我们的树林子里来,在我们的嫩树皮上刻满了‘罗瑟琳’这个名字,把刚长起来的树木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他在山楂树上挂起诗篇,在荆棘枝上吊着哀歌,都是赞美那个罗瑟琳的。我要是能够找到这个痴情郎,我一定好好给他出个主意,很快就能治好他的相思病。”

  奥兰多承认他自己就是盖尼米德说的那个痴情郎,他要求盖尼米德把刚才提到的好主意说给他。盖尼米德提出的治法和给他出的主意是要奥兰多每天到他和他妹妹爱莲娜住的茅屋里来。“然后,”盖尼米德说,“我装作罗瑟琳,你把我当作真是罗瑟琳一样,假装向我求爱。然后我就模仿起放荡的姑娘向她们情人玩的种种奇怪的花样,直到我叫你会为你的痴情害起臊来。这就是我向你提出的治你相思病的办法。”奥兰多对这个治法的信心并不大,不过他还是同意每天到盖尼米德的茅屋里来,扮演一出求婚的戏。于是奥兰多每天都来拜访盖尼米德和爱莲娜,奥兰多把牧羊人盖尼米德叫作他的罗瑟琳,每天都说些青年人求爱的时候喜欢说的情话。不过,盖尼米德在治奥兰多对罗瑟琳的相思病这件事情上好像并没发生多大效果。

  尽管奥兰多以为这不过是闹着玩(他梦想不到盖尼米德就是他的罗瑟琳),可是这却给他机会把他心里一切温存的话都说出来。盖尼米德知道这些情话都是说给她自己的,她私下里感到一种快乐,可是奥兰多的快乐也几乎不比盖尼米德少。

  就这样,这三个年轻人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日子。好心肠的爱莲娜看到盖尼米德兴致很高,也就随他去了,反正扮演的这出求婚戏使她感到有趣,所以她也没有去提醒盖尼米德说,罗瑟琳姑娘到现在还没有让她父亲(公爵)知道她在这里,其实她们已经从奥兰多嘴里打听到了她父亲在森林里的住处。有一天,盖尼米德遇到公爵,跟他谈了些话,公爵还问起他的家世。盖尼米德回答说,他的家世跟公爵的一样好,这话使公爵听了不禁微笑起来,因为他丝毫没有料到这个美貌的牧羊童会是王族出身。盖尼米德看到公爵气色很好,又很快乐,也就想过几天再做详细的解释吧。

  一天早晨奥兰多正要去拜访盖尼米德的时候,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睡觉,有一条大绿蛇绕在他脖子上。那蛇看见奥兰多走近了,就溜到矮树丛里去。奥兰多走近一些,看见一只母狮子趴在那里,头伏在地上,像只猫一样地守在那里,等着那个睡觉的人醒来(据说狮子不肯吃死的或是睡着的动物)。看来好像上天故意派奥兰多把这个人从蛇和母狮子的嘴里救出来,可是奥兰多朝那个睡觉的人脸上一看,发现原来这个处在双重威胁下面的人正是他哥哥奥列佛。奥列佛曾经那么狠心虐待过他,还恫吓要放火烧死他。他几乎想不管他,随那只饥饿的母狮子把他吃掉。可是手足之情和他善良的本性马上压倒了他最初的忿恨。他拔出剑来朝那只狮子扑过去,把它杀死,这样才把他哥哥的性命从毒蛇和猛狮嘴里保全下来。可是在奥兰多打败那只母狮子以前,他的一条胳膊给狮子的利爪抓破了。

  奥兰多跟母狮子搏斗的时候,奥列佛醒了。看到他曾经那么残忍地虐待过的弟弟奥兰多正在冒着性命危险把他从狂怒的猛兽嘴里救出来,他心里立刻觉得又惭愧又悔恨。他忏悔自己以前的卑劣行为,痛哭流涕地请求他弟弟饶恕他加给他的伤害。奥兰多看到他这么后悔,很高兴,立刻就原谅了他,兄弟俩拥抱起来。从那以后,奥列佛就用真正的手足之情来爱奥兰多了,虽然他到森林里来原是想杀害他的。

  奥兰多胳膊上的伤口流了很多血,他觉得自己没有气力去拜访盖尼米德了,就要求他哥哥去把他意外的遭遇告诉给盖尼米德。奥兰多说:“我开玩笑地管他叫做我的罗瑟琳。”

  于是,奥列佛就到那儿去了,把奥兰多怎样救他一条命的事告诉盖尼米德和爱莲娜。等他讲完了奥兰多的勇敢行为和他自己怎样侥幸逃脱出来以后,他又向他们承认他就是曾经狠心虐待过奥兰多的那个哥哥,接着又说,他们哥儿俩已经和好了。

  奥列佛对自己所犯的过错诚恳地表示出来的难过,在爱莲娜仁慈的心里造成了强烈的印象,她立刻爱上了他。同时奥列佛也理会到:听他说到为自己的过错感到苦恼的时候,她有多么同情,于是他也立刻爱上了她。可是当爱情这样偷偷爬进爱莲娜和奥列佛心坎里的时候,奥列佛照顾盖尼米德也够忙的了——盖尼米德听说奥兰多遇到危险,被狮子抓伤的事,就晕倒了。他清醒过来以后,就借口说他是为了模仿想像中的罗瑟琳的情态假装晕过去的。盖尼米德对奥列佛说:“告诉你弟弟奥兰多,我假装晕倒装得有多么像。”可是奥列佛从他苍白的脸色看出他是真地晕过去了。这个年轻人竟会这么脆弱,他觉得很奇怪,就说:“好,你要真是假装的话,就振作起来,假装成个男子汉吧。”“我是要这样做,”盖尼米德老实回答说,“可是凭良心说,我理该是个女人。”

  奥列佛这次拜访待了很久,最后等他回到他弟弟那儿去,就带了很多消息给奥兰多。除了盖尼米德听到他受伤就晕过去的事情以外,奥列佛还告诉他,他自己怎样爱上了那个美丽的牧羊女爱莲娜。他们虽然是初次见面,爱莲娜听了他求婚的话,却很表示好感。他就像谈一件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一样,告诉他弟弟他要跟爱莲娜结婚。他说他非常爱她,想住在这里作个牧羊人,把家乡的田产和房子都让给奥兰多。

  “我很赞成,”奥兰多说。“你们的婚礼就在明天举行吧,我去请公爵和他的朋友们都来。你去劝劝你的牧羊女同意这样做吧,她现在就剩一个人了,因为你看,她哥哥来啦。”奥列佛到爱莲娜那儿去了,奥兰多看见盖尼米德走近了,他是来慰问他这个受伤的朋友的。

  奥兰多跟盖尼米德谈起奥列佛和爱莲娜之间突然发生的爱情。奥兰多说他曾给他哥哥出主意,去劝那个美丽的牧羊女第二天就跟他结婚。然后他又补了一句话:他多么希望在同一天跟他的罗瑟琳结婚呀。

  盖尼米德很赞成这个办法,他说要是奥兰多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爱罗瑟琳的话,他的愿望是应当可以实现的,因为第二天他就会安排好,让罗瑟琳亲自出面;并且说,罗瑟琳也一定愿意跟奥兰多结婚。

  既然盖尼米德就是罗瑟琳姑娘本人,他假装靠魔法的帮助来实现的这件事(他说这魔法是从他叔叔那儿学来的,他叔叔是一个有名的魔法师),表面上看来很奇妙,其实是很容易办到的。

  这位痴情的恋人奥兰多对他所听到的事将信将疑,他问盖尼米德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我用生命来起誓,我说的都是真话,”盖尼米德说。“去穿上你最漂亮的衣裳,把公爵和你的朋友们都请来参加婚礼吧,因为你要是愿意明天跟罗瑟琳结婚,她明天就会到这儿来的。”

  奥列佛已经得到爱莲娜的同意,第二天早晨他们俩就到公爵跟前来,奥兰多也跟他们一道来了。

  他们都聚在一起庆祝这双重的喜事。可是只有一个新娘到场,所以大家又是惊奇又是猜测,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盖尼米德是在拿奥兰多开玩笑。

  公爵听说他自己的女儿将要被人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带来,就问奥兰多相信不相信牧羊童对那件事真能说得到办得到。奥兰多正在对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想才好。这时候盖尼米德进来了,他问公爵要是他把他女儿带来,他会不会同意让她跟奥兰多结婚。公爵说:“即使我有好几个王国,我也愿意统统给她做陪嫁。”然后盖尼米德对奥兰多说:“你是说要是我把她带到这儿来,你就跟她结婚吗?”奥兰多说:“即使我是统治许多王国的君王,我也愿意。”

  盖尼米德和爱莲娜就一起走出去了,盖尼米德脱下男装,重新穿上女人的衣裳,没有靠魔法的力量就变成罗瑟琳了。爱莲娜把乡下人的衣裳脱下来,换上她自己的华丽服装,也一点不费力就变成了西莉娅姑娘。

  他们走开以后,公爵对奥兰多说,他觉得牧羊童盖尼米德长得活像他女儿罗瑟琳。奥兰多说,他也看出来长得像的地方。

  没容他们推测这件事情的下文,罗瑟琳和西莉娅就已经穿着她们自己的衣裳进来了。罗瑟琳不再假装是靠魔法的力量到这儿来的,她跪在她父亲面前,求他祝福。她出现得这么突然,在场的人都觉得十分奇怪,简直真像是靠魔法的力量。可是罗瑟琳不愿意再跟她父亲开玩笑了,她把被放逐出来的经过告诉了他,还提到她假扮成牧羊童住在树林子里,她的堂妹西莉娅扮作她的妹妹。

  公爵实践了刚才同意他们结婚的诺言,奥兰多跟罗瑟琳、奥列佛跟西莉娅就同时结了婚。尽管婚礼是在这个荒凉的树林子里举行的,不能有这种仪式应有的种种豪华排场,可是这样快乐的结婚日子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他们在凉快爽人的树荫底下吃着鹿肉,就好像为了使这位好公爵和两对忠实的新人的幸福更美满,什么都不该缺少似的,忽然来了个送信的人,报告公爵一个可喜的消息:公爵的领土又归还给他了。

  那个篡位的公爵对于他女儿西莉娅的逃走十分生气,又听说每天都有贤能的人到亚登森林去,投奔被放逐的合法的公爵,他很嫉妒他哥哥在逆境里竟这么受人尊敬,于是就率领大队人马向森林赶来,打算逮住他哥哥,把他和所有忠于他的随从都杀死。可是天意安排得很巧,这个坏心肠的弟弟改变了他的恶毒的意图,因为他刚一走到这个荒凉的森林的边儿上,就碰到一个年老的修道士——那是一位隐士。他跟隐士谈了好半天,最后把他心里的坏主意完全改变了。从这时候起他就真正悔过了,决定放弃本来不是他分内的领土,隐退到一个修道院里度他的余年。他痛改前非以后,头一件事就是派一个送信人到他哥哥那儿去(上文已经说过了),表示要把自己篡夺了这么久的公国归还给他。同时也要把他的朋友(他患难中的忠实随从)的土地和收入还给他们。

  这个可喜的消息来得很凑巧,真是出人意外,大家听了都很高兴。这样,两位郡主举行婚礼时候的喜庆和快乐的气氛就更加热烈了。西莉娅为了罗瑟琳的父亲(公爵)交的好运,向她堂姐道贺。她诚恳地祝她快乐,因为尽管她自己不再是公国的继承人了,可是由于公爵复位,罗瑟琳现在当了继承人。堂姐妹俩之间的感情是十分美好的,一点儿也没有掺杂眼红或是吃醋的成分。

  公爵现在有机会来报答那些在放逐中一直跟他在一起的忠实朋友了。这些可敬的人曾坚忍地跟他共了患难,如今也很高兴回到他们合法的公爵的宫里去过太平无事、丰衣足食的日子。





  维洛那二绅士

  维洛那意大利的城市,在威尼斯西边。城里有两个年轻的绅士,一个叫凡伦丁,一个叫普洛丢斯。很久以来他们之间就有了牢固的从没间断过的友谊。他们在一起读书,除了普洛丢斯有时候去拜访他所爱的一位小姐以外,两个人有空总是在一起。这两个朋友惟一意见不一致的就是每逢谈起普洛丢斯去看他的情人以及他对美丽的朱利亚炽热的爱情。凡伦丁因为自己没爱上谁,听到他朋友老是谈他的朱利亚,有时候不免就有点儿腻烦了。于是他就取笑普洛丢斯,用俏皮话来嘲弄这种痴情,还说他自己绝不让这种无谓的幻想钻进脑子里去。他说他宁可过他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也不愿意尝受当情郎的普洛丢斯所尝受的那种焦灼盼望、担惊受怕的心情。

  有一天早晨,凡伦丁到普洛丢斯这儿来告诉他说,他们暂时得分一下手,因为他要到米兰去。普洛丢斯不愿意跟他的朋友离别,就死说活说劝凡伦丁不要走。可是凡伦丁说:“亲爱的普洛丢斯,别再劝我了。我不愿意像个懒人一样待在家里,游手好闲地把我的青春消磨掉。年轻人老待在家里,不会有什么高远的见识。你要不是给可敬的朱利亚温柔的眼色拴住了,我也会约你陪我一道去见见世面的。可是你既然在讲恋爱,那么就爱下去吧,祝你得到美满的结果!”

  两人相互表示他们之间的友谊一定是牢不可破的。

  “再会吧,可爱的凡伦丁,”普洛丢斯说。“你在路上要是看到什么值得欣赏的珍贵东西,希望你能想起我来,让我分享你的幸福。”

  于是,凡伦丁当天就动身到米兰去了。普洛丢斯等朋友离开他以后,就坐下来给朱利亚写信,把信交给朱利亚的女仆露西塔,叫她转交给她的女主人。

  朱利亚和普洛丢斯心心相印,一往情深,可是她是个性情高傲的小姐,她觉得要是轻易就把心许给他,会失掉少女的尊严,所以她假装不理会他的爱情,使他在追求她时感到非常不安。

  因此,当露西塔把信交给朱利亚的时候,她不肯收下,还怪那个女仆不该从普洛丢斯手里把信接过来,吩咐她离开房间。可是朱利亚很想看看信里写的是什么,所以她马上又把女仆叫了回来。露西塔回来以后,她问:“几点钟啦?”露西塔知道她的女主人想看这封信的心比想知道几点钟还要殷切,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把那封她拒绝收下的信又递了过去。朱利亚看到女仆居然敢表示看透了她的心思,就把信撕碎,扔在地上,又吩咐女仆出去。露西塔一路往外走,又停下来捡那封信的碎片,可是朱利亚并不愿意她把碎纸片拿走,就假装发脾气说:“去吧,给我出去,这些纸片让它留在地上好了。不然的话,你会拿去摆弄得叫我生气!”

  然后朱利亚就尽量把碎纸片拼凑起来。她最初认出来的是“爱情受了创伤的普洛丢斯”这几个字,她望着这几个字和其他类似的痴情字眼儿叹气,尽管把信都撕碎了——或者照她的说法,叫信受了创伤(朱利亚是从“爱情受了创伤的普洛丢斯”这句话想起的),她跟这些缠绵的词儿说着话,说她要把它们放在怀里,像让它们睡在床上一样,直到伤口复了原。她还要吻每一片碎纸,向它们赔罪。

  她就这样带着温柔可爱的稚气自言自语地谈下去,后来发现总也不能把整封信都拼起来,她恼恨起自己不该那么负心,竟把这样甜蜜缠绵的信(像她所说的)给撕毁了。于是,她给普洛丢斯写了一封比她过去所写的要温存多了的信。

  普洛丢斯接到这封对他表示好感的回信非常高兴,他一边读信一边大声说:“甜蜜的爱情!甜蜜的字句!甜蜜的人生!”他正读得忘形,被他父亲打断了。“喂,”老先生说,“你在读什么信哪?”

  “父亲,”普洛丢斯回答说,“这是我在米兰的朋友凡伦丁写来的。”

  “把信拿给我,”他父亲说,“让我看看里面都讲些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消息,父亲,”普洛丢斯慌里慌张地说,“他只是说米兰公爵多么器重他,他天天都受到公爵的宠爱,信里还提到他多么希望我也跟他在一起,分享他的幸福。”

  “那么对于他这种希望你怎么想呢?”他父亲问。

  “我听从的是您老人家的意旨,不是朋友的愿望,”普洛丢斯说。

  普洛丢斯的父亲刚好跟他的朋友谈着这桩事情。那位朋友说,他很奇怪大多数人都把儿子送到海外去闯运气,他老人家却让儿子蹲在家里消磨青春。还说:“有的去打仗,在战场上立功;有的到辽远的地方去发现海岛,有的到外国大学里去进修;他的朋友凡伦丁也到米兰公爵的宫廷里去了。这些事你儿子都做得来,要是他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游历游历,成年以后会吃很大的亏。”

  普洛丢斯的父亲觉得他朋友的劝告很有道理,所以一听普洛丢斯告诉他说,凡伦丁“希望他也跟他在一起,分享他的幸福”,就立刻决定叫他儿子到米兰去。这个独断独行的老先生一向只吩咐他儿子做这做那,从来也不跟他讲道理,所以他也没告诉普洛丢斯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来。他只说:“我的意思跟凡伦丁希望的一样。”他看到他儿子吃惊的神情,就又说:“我这么突然决定让你到米兰公爵的宫廷里去过些日子,你可不要觉得奇怪。我怎样决定的,事情就怎样办了,没什么可商量的。明天你就准备动身,不用推托什么,我说话就算话。”

  普洛丢斯知道反对他父亲也没用,因为他父亲从来不许他违背他的意思。他只有怪自己没老老实实告诉他父亲那是朱利亚来的信,所以才造成他必须跟她离别的悲惨后果。

  朱利亚知道要跟普洛丢斯分手很长一段时候,她也就不再假装着冷淡了。他们难过地告了别,发誓要彼此相爱,永不变心。普洛丢斯跟朱利亚交换了戒指,相互发誓永远留着作纪念。这样伤心地告别以后,普洛丢斯就动身到米兰——他的朋友凡伦丁住的地方去。

  实际上凡伦丁的确受着米兰公爵的宠爱,正像普洛丢斯假报给他父亲听的那样。另外还发生一件事,这是普洛丢斯做梦也没想到的:凡伦丁已经抛弃了他平常满口夸说的无牵无挂,他也跟普洛丢斯一样成为一个痴情郎了。

  使凡伦丁发生这个奇妙变化的是一位西尔维亚小姐。她是米兰公爵的女儿,她也爱上了凡伦丁。可他们是瞒住公爵讲的恋爱,因为尽管公爵对凡伦丁很好,每天都邀他到宫里去,不过公爵想把女儿嫁给一个年轻的朝臣,名叫修里奥。西尔维亚看不起这个修里奥,因为他丝毫也没有凡伦丁的那种高尚的情趣和非凡的品格。

  有一天,修里奥和凡伦丁这两个情敌同时拜访西尔维亚去了。凡伦丁把修里奥的每一句话都抓来作笑柄,逗得西尔维亚十分开心。这时候,公爵走进来,告诉凡伦丁一个好消息:他的朋友普洛丢斯到了。

  凡伦丁说:“要是问我顶大的愿望是什么,那就是在这儿见到他。”然后,他对公爵满口夸奖起普洛丢斯来,说:“殿下,我当初虽然很不知道爱惜光阴,可是我这位朋友却不曾白白度过岁月。他品貌才学,样样都好。上流人应有的美德,他都具备了。”

  “他既然这样好,咱们就热烈欢迎他吧,”公爵说。“我这话是对你说的,西尔维亚;也是对你说的,修里奥先生;至于凡伦丁,就用不着我嘱咐了。”

  说到这里,普洛丢斯来了。凡伦丁就把他介绍给西尔维亚,说:“可爱的小姐,请接待他,让他跟我一样作您的仆从。”

  凡伦丁和普洛丢斯拜访完了,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凡伦丁就说:“现在对我说说家乡里的情况吧。你的小姐好吗?你们的恋爱顺利吗?”

  普洛丢斯回答说:“从前你一听到我的恋爱就腻烦。我知道你不喜欢谈这种恋爱的事儿。”

  “啊,普洛丢斯,”凡伦丁接过去说,“可是我的生活现在变了。由于从前不把爱情看在眼里,我已经受到了处罚。爱情为了报复我对它的侮辱,叫我总睁了眼睛发呆,睡不着觉。啊,好普洛丢斯,爱情是一个非常有权力的君王,我在它面前甘拜下风了。我承认天底下再没有比爱情的责罚更痛苦的,也没有比服侍它更快乐的事了。如今只要单单提起爱情这个字眼儿,我就能够三顿饭都吃不下,也不想睡觉了。”

  凡伦丁承认恋爱使他的性情起了这样的变化,在他的朋友普洛丢斯听来是很大的胜利。可是普洛丢斯已经不能称作是个朋友了,因为他们一起谈着的爱情——那个万能的主宰(甚至正当他们谈着爱情怎样使凡伦丁发生变化的时候),也在普洛丢斯的心里活动起来。直到那时候,普洛丢斯一向是个真挚的情人和忠实的朋友的典范,然而见了西尔维亚短短一面以后,他竟变成一个不讲信义的朋友和不忠实的情人了。一见到西尔维亚,他对朱利亚所有的爱情就像一场梦幻似的消失了,他跟凡伦丁多年的友谊也没能制止他夺取西尔维亚的爱情的念头。普洛丢斯在决定遗弃朱利亚而跟凡伦丁成为情敌的时候,心里倒也是踌躇再三的,正如许多天性善良的人做起不义的事来都会那样;可是他终于压倒了他的道义感,几乎毫不难过地让自己陷进这个新的不幸的情网里去了。

  凡伦丁把他跟西尔维亚的恋爱经过悄悄地都告诉了普洛丢斯,谈到他们怎样谨慎地瞒住她的父亲(公爵),并且说,因为看情形公爵永远也不会同意他们的恋爱,他已经劝西尔维亚当天晚上从她父亲的宫里逃出来,跟他到曼多亚意大利曼多亚省的首府,在维洛那的西南二十五英里。去。然后他又给普洛丢斯看一个用绳子作成的梯子,他想天黑以后利用这个梯子帮助西尔维亚从宫里的一个窗口逃出来。

  事情是难以相信的,然而确实是这样:普洛丢斯听了他的朋友老老实实叙述完这个最宝贵的秘密,就决定跑到公爵那里,把一切都泄露给他。

  这个不讲信义的朋友先对公爵油嘴滑舌地说了一大套,比方说:照朋友间的惯例,他本应当把他要透露的事隐瞒起来,可是公爵这样款待他,他对公爵真是感恩不尽,要不是这样,随便什么世俗的好处都不能叫他把实情吐露出来。然后他就把凡伦丁告诉他的话一五一十地讲给公爵听,包括那个绳梯——凡伦丁是想把那个梯子藏在长袍下面的。

  公爵觉得普洛丢斯诚实得不得了——他宁可把他朋友想做的事说出来,也不肯替他隐瞒这个不正当的行为——就大大夸奖了他一番,并且答应一定不让凡伦丁晓得是从哪里得到的底细,他公爵要使个巧计让凡伦丁自己把秘密泄露出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晚上就去等着凡伦丁到来。不久,果然看到凡伦丁匆匆忙忙地向宫里走来,长袍底下像是藏着什么。他想那一定就是绳梯了。

  公爵看了就拦住他,说:“凡伦丁,你走得这么匆忙,到哪儿去呀?”

  “殿下,”凡伦丁说,“我给朋友写了封信,有个信差在外面等着把信捎走呢,我正要交给他去。”

  凡伦丁撒的这个谎也跟普洛丢斯对他父亲撒的谎同样失败了。

  “是很重要的信吗?”公爵问。

  “不怎么重要,殿下,”凡伦丁说,“只不过是告诉家父,我在殿下这儿很平安,很快乐。”

  “那没什么要紧,”公爵说,“来陪我谈一会儿吧。我有些家事想请教你。”然后作为开场白,他就编了个故事来套出凡伦丁的秘密。他说凡伦丁一定晓得他想把他女儿嫁给修里奥,可是她十分倔强,不肯听话。他说:“她不想想自己是我的女儿,也不把我当作父亲敬畏。不瞒你说,她这样目无长上,我也不疼她了。我本来想让她尽尽作儿女的孝心,来安慰我的晚年。我现在决定续弦了。至于这个女儿,我决定把她赶出去,谁愿意要谁就把她娶去吧。就让她的美貌当她的嫁妆吧;她既然瞧不起我,当然也不会把我的财产放在眼里。”

  凡伦丁不晓得公爵的用意是什么,就回答说:“关于这件事,殿下吩咐我做些什么呢?”

  “我想娶的这位姑娘很秀气,很害羞,”公爵说,“我这老头子的话打不动她的心。而且,眼下讲恋爱的方式跟我年轻的时候也不一样了。所以我现在想请你教一教我怎样求婚。”

  凡伦丁就把年轻人打算向漂亮姑娘求爱的时候一般采取的办法讲给他听,如同赠送礼物,时常去拜访等。

  公爵说他送过礼,可是那位姑娘不收。她父亲把她管得十分严,白天谁也不用想接近她。

  “那么,”凡伦丁说,“殿下只好晚上去看她了。”

  “可是到了晚上,”狡猾的公爵这时候扯到他想说的话上去了,就说,“她的门都上了锁。”

  不幸,凡伦丁就提议公爵应当用一个绳梯爬到姑娘的绣房去,并且答应可以替他找一个合用的绳梯。最后,他还出主意叫公爵把绳梯藏在他现在穿的这种长袍下面。“把你的长袍借我用用吧,”公爵说,他故意编造了这么长一个故事,就是为了找个借口好把凡伦丁的长袍脱下来。因此,说完上面的话,他就一把抓住凡伦丁的长袍,往后一掀,不但露出那个绳梯,并且还有西尔维亚的一封情书。他马上打开看了,信里写着他们逃跑的全部计划。公爵责备凡伦丁不该这样忘恩负义,这样子款待他,他却还想诱拐他的女儿。然后把他从宫里和米兰城里赶出去,永远不许回来。凡伦丁连一眼也没能看到西尔维亚,当天晚上就给赶走了。

  正当普洛丢斯在米兰这样陷害凡伦丁的时候,朱利亚在维洛那却为了普洛丢斯不在身边而苦恼着哪。她对普洛丢斯的怀念终于压倒了她对体面规矩的重视,她决定离开维洛那到米兰去找她的情人。为了确保路上不遇到危险,她的女仆露西塔和她自己都男装打扮。她们这样乔装起来出发了,在凡伦丁给普洛丢斯出卖、被赶出米兰以后不久,她们就到了那个城。

  朱利亚中午进了米兰城,住在一家客栈里。她一心挂念的全是她那亲爱的普洛丢斯,于是就跟客栈的老板(或者说是店主人,他们是那么称呼他的)谈了一会儿,希望这样可以打听到普洛丢斯的一点消息。

  店主人很高兴这位容貌俊秀的年轻绅士(他把她当作这样的人了)跟他很亲切地谈话,因为从外表看来,他断定年轻绅士的位分必然很高。他是个好心肠的人,他不忍得看到客人这样愁眉不展。为了使年轻的客人开开心,他说愿意陪他去听点美妙的音乐。他说,当天晚上有一位先生要用音乐向他的情人求爱。

  朱利亚这样忧愁是因为她不晓得究竟普洛丢斯对她这种冒失行动会怎么想。她知道普洛丢斯爱她的正是她那高贵的、少女的傲气和她的端庄尊严,她很怕他会看不起她,因此她才那样愁眉苦脸,一肚子的心思。

  她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主人这个邀请,决定跟他去听听音乐,因为她心里希望路上能碰到普洛丢斯。

  可是好心肠的店主人把她带到宫里以后,起的效果却跟她原来想的正相反。因为她在那儿痛心地看到她的情人(那个薄幸的普洛丢斯)正用音乐向西尔维亚小姐求爱哪,诉说着他对她的爱慕。朱利亚还偷偷听到西尔维亚从窗口对普洛丢斯说的话,责备他不该遗弃他自己忠实的情人,不该对他的朋友凡伦丁那样无情无义。然后,西尔维亚就离开了窗口,不屑去听他的音乐和那些漂亮话,因为西尔维亚是忠于她的被逐出去的凡伦丁的,她厌恶这个背信弃义的朋友普洛丢斯的卑鄙行为。

  朱利亚看到这样的事,虽然十分沮丧,然而她心里依然爱着普洛丢斯这个荒唐鬼。她听说普洛丢斯的一个仆人新近走了,就靠了店主人(这位很和善的客栈老板)的帮助,想法当上了他的一名僮儿。普洛丢斯不知道她就是朱利亚,就派她送信和礼物给她的情敌西尔维亚,他甚至把朱利亚在维洛那分手的时候送给他作纪念的戒指也交给她送了去。

  朱利亚带着戒指去见那位小姐的时候,她很高兴,因为西尔维亚完全拒绝了普洛丢斯的求婚。朱利亚(或者像人们叫她的:僮儿瑟巴士显)就跟西尔维亚谈起普洛丢斯的前一个情人,那个被遗弃的朱利亚小姐来。(也可以说)她夸了自己几句,说她认识朱利亚,既然她自己就是她所提到的朱利亚,她当然认识她。她告诉西尔维亚那个朱利亚对她的郎君普洛丢斯有多么痴情,她要是知道了他对她狠心冷淡起来,一定难过极了。然后她又用巧妙的双关话说:“朱利亚差不多跟我一般高,跟我一个肤色,她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也跟我的一个样。”朱利亚穿上男孩子的服装,也的确是个美少年。

  西尔维亚很受感动,怜悯起这个不幸被追求她的人遗弃了的可爱的姑娘。当朱利亚把普洛丢斯叫她带来的那只戒指送给她的时候,西尔维亚拒绝了,说:“他送我这个戒指就更可耻了。我不收,因为我时常听他说,这是他的朱利亚送给他的。温柔的小伙子,我很喜欢你,因为你懂得同情那位不幸的小姐。这儿有个钱袋,为了朱利亚的缘故,我把它送给你。”这位乔装的小姐听到她那好心肠的情敌这片宽慰的话,她的沮丧的心受到了鼓舞。

  话再回到被放逐的凡伦丁上去。凡伦丁简直不知道往哪里投奔才好,他遭到耻辱,给人赶了出来,他不愿意再回家见他父亲去了。离米兰(他就是在那里离开他心坎上最爱的西尔维亚小姐的)不远,有一座荒凉的森林,他正在森林里徘徊的时候,几个强盗把他围起来,向他要钱。

  凡伦丁告诉他们:他是个倒了霉的人,现在正给人赶出来,一个钱也没有,全部财产就是身上那套衣裳。

  强盗听说他也是落难的人,看到他的风度那么高贵,气概那么刚强,十分感动,就对他说:要是他肯跟他们住在一起,当他们的头目或是大王,他们就都服从他的指挥;要是他不肯接受这个建议的话,他们可就要他的命。

  凡伦丁已经不在乎他自己落到什么田地了,就说只要他们不欺负良家妇女和过路的穷人,他情愿跟他们住在一起,当他们的大王。

  于是,就像我们在歌谣里念到的罗宾汉一样,高贵的凡伦丁就成为一伙强盗的大王了。西尔维亚就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了他,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西尔维亚的父亲逼着她立刻跟修里奥结婚。为了逃避这桩亲事,西尔维亚终于下定决心到曼多亚找凡伦丁去,她听说她的情人逃到那里去了。可是她听到的这个消息不确实,因为凡伦丁仍然跟强盗们住在森林里,顶着他们大王的名义,可是从来不参加他们的抢劫,只在强制他们对行路的旅客刀下留情上,行使他们派给他的职权。

  西尔维亚想法找到一位可敬的老先生陪她从宫里逃出来,这人名叫爱格勒莫。她把这人带在身边,一路上好保护她。她必须从凡伦丁和那一伙强盗住着的森林穿过,一个强盗抓住西尔维亚,差一点儿把爱格勒莫也逮住,可是他跑掉了。

  那个抓住西尔维亚的强盗看到她十分惊慌,就告诉她不用害怕,因为他只是带她到他们大王住的山洞里,并且叫她放心,因为他们的大王为人正直,对妇女总是同情的。西尔维亚听说要把她当作一个俘虏带去见强盗的大王,心里并没得到什么安慰。“啊,凡伦丁,”她大声说,“我是为了你的缘故才忍受这些的。”

  可是正当那个强盗要把她带到大王的山洞里去的时候,普洛丢斯拦住了他。普洛丢斯听说西尔维亚逃跑了,就也追到森林里来,朱利亚仍旧乔装成僮儿跟在后边。这时候,普洛丢斯从强盗手里把她救出来,可是还没等她为这件事向他道完谢,普洛丢斯就又向她求起婚来了。普洛丢斯正这样粗暴地逼着西尔维亚答应嫁给他,他的僮儿(被遗弃的朱利亚)站在旁边,心里正十分着急,生怕由于普洛丢斯刚才搭救她的大功,西尔维亚会对他起好感的时候,凡伦丁突然出现了,他们都大吃一惊。凡伦丁听说他手下的喽罗捉到一位小姐,特意跑来安慰她,解救她。

  普洛丢斯正在向西尔维亚求爱,给他的朋友撞上了,他非常惭愧,立刻悔恨得不得了。为了他对凡伦丁的伤害,他由衷地表示真切的罪疚。凡伦丁性情高贵豪迈到了浪漫的地步,他不但马上宽恕了普洛丢斯,恢复了他们旧日的友谊,并且忽然慷慨地说:“你的一切我都原谅了,我并且把我在西尔维亚心上的地位也让给你。”

  乔装成僮儿的朱利亚站在她主人旁边,听到这个奇怪的赠与,生怕刚刚走上正路的普洛丢斯又可能接受西尔维亚的爱,就晕倒了。亏了大家一齐帮她缓醒过来,要不然西尔维亚倒会为着凡伦丁这样把她转让给普洛丢斯生起气来了,尽管她很难想像凡伦丁这种勉强的、过分慷慨的友情能坚持多久。

  朱利亚苏醒过来以后,就说:“我忘记了,我的主人叫我把这只戒指交给西尔维亚。”

  朱利亚曾经送给普洛丢斯一只戒指,普洛丢斯也送给朱利亚一只作为回礼。普洛丢斯派这个乔装的僮儿把朱利亚送给他的戒指转送给西尔维亚,如今看到僮儿拿着的却正是他送给朱利亚的那一只。

  “这是怎么回事呀?”他说,“这是朱利亚的戒指,怎么会到你手里的,僮儿?”

  朱利亚回答说:“是朱利亚亲自给了我,朱利亚又亲自把它带到这儿来的。”

  这时候,普洛丢斯仔细端详她,才认出这个僮儿瑟巴士显不是旁人,正是朱利亚小姐。她用行动证明了她的爱情是牢固可靠的,因此感动了他,普洛丢斯对朱利亚的爱情也恢复过来了。他重新接受了他自己的亲爱的姑娘,快快乐乐地放弃了他对西尔维亚小姐的一切要求,把她仍然还给很值得她去爱的凡伦丁了。

  普洛丢斯和凡伦丁正谈着如今他们的友谊恢复了,两位忠实的姑娘又这样爱他们,他们有多么幸福的时候,忽然他们大吃一惊,看到米兰公爵和修里奥追西尔维亚来了。

  修里奥先走过来,打算一把抓住西尔维亚,嘴里说:“西尔维亚是我的。”凡伦丁听到这话就气冲冲地对他说:“修里奥,给我滚开!要是你再说一声西尔维亚是你的,我就要你的命。她就站在这儿,你试试碰她一下!看你敢朝我的情人吹一口气!”

  修里奥本来是个大懦夫,听到这个恫吓就缩了回去,说他才不稀罕她呢,说只有傻子才会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姑娘去决斗。

  公爵自己是个很有勇气的人,就十分生气地说:“你这个人真卑鄙无耻!从前你那样向她苦苦哀求,如今遇到这么一点点事你就撒手不要她了。”然后他又转过来对凡伦丁说,“我很佩服你的胆量,凡伦丁,你是配得上一个女皇来爱的。西尔维亚是你的了,因为你很值得她爱。”

  凡伦丁十分谦卑地吻了公爵的手,很感激地领受了公爵把女儿嫁给他的盛情。他又趁这个快乐的时刻,恳求心情愉快的公爵赦免在森林里跟他结伙的强盗,向他保证一旦他们改邪归正,回到社会上去,其中有不少是好人,很可以有点作为,因为他们大半都是像凡伦丁那样由于触犯政府被放逐出来的,不是犯了什么刑事罪。这一点,公爵立刻就答应了。现在一切事情都已经了结,只是这个不讲信义的朋友普洛丢斯,他受到爱情的驱使,做下错事,如今作为一种惩罚,他得听人当着公爵的面,叙述他怎样乱讲恋爱和怎样欺骗的经过。说的时候引起了他良心上的惭愧,大家认为那足够惩罚他的了。说完了,两对情人就一起回到米兰,喜气洋洋地摆起酒席,在公爵面前庄严地举行了婚礼。





  威尼斯商人

  犹太人夏洛克住在威尼斯意大利的城市,靠近亚得里亚海。,他是个放印子钱的。他靠着放高利贷给信基督教的商人,捞了很大一笔家私。这个夏洛克为人刻薄,讨起债来十分凶恶,所以善良的人都讨厌他。威尼斯有一个叫安东尼奥的年轻商人,特别恨夏洛克,夏洛克也同样恨他,因为安东尼奥时常借钱给遇到困难的人,而且从来也不收利息。因此,这个贪婪的犹太人就跟慷慨的商人安东尼奥结下了很深的仇恨。每逢安东尼奥在市场(就是交易所)上碰到夏洛克,他总责备夏洛克不该放高利贷,对人不该那样刻薄。那个犹太人假装很耐心地听着,其实心里却暗自打主意报复。

  安东尼奥是世界上顶慈祥的人了,家境又好,总是乐意帮助人。老实说,所有生长在意大利的人,没有哪个比他更能发扬古代罗马的光荣了。大家都深深爱戴他,可是他最接近、最亲密的朋友是威尼斯的一个贵族巴萨尼奥。巴萨尼奥只有一点点产业,由于他毫不量力地挥霍(大凡位分高而财产少的年轻人,都有这样一种习气),他那点小小家当差不多都花光了。巴萨尼奥一缺钱用,安东尼奥就接济他,看来他们两人真是一条心,合用一只荷包。

  有一天巴萨尼奥来找安东尼奥,说他想讨一门阔亲事,好恢复他的家境,他想跟一位他十分爱着的小姐结婚。这位小姐的父亲新近死了,一大片产业都由她一个人继承。她父亲在世的时候,巴萨尼奥常常到她家去拜访,他觉得她有时候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好像是在说,如果他向她求婚,是会受到欢迎的。可是他没有钱来摆相称的排场,去跟继承了这么多产业的小姐谈恋爱,就恳求安东尼奥在过去帮过他的许多忙之外,再帮他一把:借给他三千块金币。

  安东尼奥身边当时没有钱借给他的朋友,可是不久他就会有些船只满载着货物开回来。他说他要找那个放高利贷的有钱的夏洛克去,用那些船只作担保,向他借笔钱。

  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就一道去见夏洛克。安东尼奥向这个犹太人借三千块金币,利息照他要的算,将来就用海上安东尼奥那些船只载的货物来还。

  这时候,夏洛克肚子里想着:“要是有一回我抓到他的把柄,我一定要狠狠报一报往日的怨仇。他恨我们犹太民族,他白白借钱给人,他还在商人中间辱骂我和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他管那叫作利息。我要是饶了他,就让我们这个民族受咒诅吧。”

  安东尼奥望到夏洛克只管寻思,却不搭腔,他急着等钱用,就说:“夏洛克,你听见了吗?钱你究竟是借不借呀?”

  犹太人回答说:“安东尼奥先生,您在交易所时常骂我借钱给人是盘剥利息,我都耸耸肩膀,忍受下去了,因为忍受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特色。您又管我叫异教徒,一条能咬死人的狗,往我的犹太衣裳上啐唾沫,用脚踢我,我好像成了条野狗。哦,看来您现在也用得着我帮忙了,跑到这儿来对我说:夏洛克,借钱给我!一条狗能够有钱借吗?一条野狗借得出三千块金币来吗?我应不应该哈着腰说:好先生,您上星期三啐过我,又一回您管我叫狗。为了报答您这些好意,我得借给您钱。”

  安东尼奥回答说:“很可能我还会那样叫你,再啐你,而且还要踢你。你要是借钱给我,不要当作借给一个朋友,宁可当作借给一个仇人。要是到时候还不上,你就尽可以拉下脸来照借约惩罚好了。”

  “嗳哟,”夏洛克说,“瞧瞧您火气有多旺啊!我愿意跟您交朋友,得到您的友谊。我愿意忘掉您对我的侮辱。您要多少,我就借给您多少,一个大钱的利息也不要。”

  这个看来很慷慨的提议使安东尼奥大大吃惊。夏洛克依然假仁假义地说,他这样做全是为了得到安东尼奥的友谊。他又表示愿意借给他三千块金币,不要利息。可是有一样,安东尼奥得跟他到一个律师那里去,闹着玩儿地签一张借约:如果到期还不上,就罚安东尼奥一磅肉,随便夏洛克从他身上哪块儿割。

  “好吧,”安东尼奥说,“我愿意签这样一张借约,并且要对人说,犹太人的心肠真好。”

  巴萨尼奥劝安东尼奥这样的借约签不得,可是安东尼奥一定要签,因为到不了日子他的船就会回来的,船上货物的价值比债款要大许多倍呢。

  夏洛克听到这场争论,就大声说:“亚伯拉罕根据旧约,亚伯拉罕是以色列(犹太)人的祖先。老祖宗啊!这些基督教徒疑心病有多重呀!他们自己待人刻薄,所以会怀疑别人有这种想法。请问你,巴萨尼奥,要是他到期付不出款子来,我向他逼一磅肉的处罚,对我有什么好处呀!人身上割下来的一磅肉,价钱还比不上一磅羊肉或是牛肉呢,也没羊肉或是牛肉有赚头。我是为了讨他的好才提出这么友善的一个办法来。他要是接受,就这么办;要是不呢,那么就再会吧!”

  尽管这个犹太人把他的用意说得这么仁厚,巴萨尼奥还是不愿意他的朋友为了他去冒这种可怕的处罚的险。可是安东尼奥不听巴萨尼奥的劝告,他终于还是签了借约,心里想,其实这不过是(像那个犹太人说的)闹着玩儿罢了。

  巴萨尼奥想娶的那位小姐将要继承很大一笔遗产,她住在离威尼斯不远一个叫贝尔蒙脱的地方,她的名字叫鲍细娅。她在品貌和聪明上,都比得上我们在书上读过的那个鲍细娅——就是凯图凯图(公元前95~46年)是罗马的爱国志士。的女儿,勃鲁托斯勃鲁托斯(公元前78~42年)是罗马的军事家。的妻子。

  巴萨尼奥得到安东尼奥冒着性命危险给他的慷慨资助以后,就领着一簇衣着华丽的侍从,由一位名叫葛莱西安诺的先生陪着向贝尔蒙脱出发。

  巴萨尼奥求婚很顺利,没多久,鲍细娅就答应嫁给他了。

  巴萨尼奥老老实实地告诉鲍细娅说,他没有什么财产,他可以夸耀的只不过他生在上等家庭,祖上是贵族罢了。鲍细娅爱上他本来就是为了他那可贵的品德。她自己很有钱,因而不在乎丈夫有没有钱。于是她很谦逊大方地说,但愿她自己有一千倍地美丽,一万倍地富有,才配得上他。随后,多才多艺的鲍细娅很乖巧地贬低自己说:她是个没受过多少教育、没念过许多书、没有什么经验的女孩子,幸而她还年轻,还能学习,她要把自己柔顺的心灵委托给他,事事都受他的指导、管教。她说:“我自己和我所有的一切,现在都成为你的了。巴萨尼奥,昨天我还拥有这坐华丽的大厦,我还是自由自主的女王,这些仆人也听我指挥;我的夫君,现在这座大厦、这些仆人和我自己都是你的了。凭这只戒指,我把这一切献给你。”她送给巴萨尼奥一只戒指。

  富有而且高贵的鲍细娅竟用这样谦逊大方的态度来接受巴萨尼奥这样一个没什么钱的人的爱,使得他分外感激和惊奇。他不知道该怎样表示他的快乐,对这样尊重他的亲爱的小姐也不知道该怎样表示崇敬了,只断断续续说了一些爱慕和感谢的话,接过戒指来,起誓说:他永远戴着它不离手。

  鲍细娅这样落落大方地答应嫁给巴萨尼奥、成为他顺从的妻子的时候,葛莱西安诺和鲍细娅的丫环尼莉莎也都在场,各自伺候着他们的少爷和小姐。葛莱西安诺向巴萨尼奥和那位慷慨的小姐道了喜,要求准许他也同时举行婚礼。

  “我全心全意地赞成,葛莱西安诺,”巴萨尼奥说,“只要你能找到一个妻子。”

  葛莱西安诺就说,他爱上了鲍细娅的那位漂亮的丫环尼莉莎,她已经答应要是她的女主人嫁给巴萨尼奥,她也嫁给葛莱西安诺。

  鲍细娅问尼莉莎是真的吗?

  尼莉莎回答说:“是真的,只要您小姐赞成的话。”

  鲍细娅很高兴地同意了。巴萨尼奥愉快地说:“葛莱西安诺,你们这么一结婚,就给我们的婚宴更增添光彩了。”

  这时候两对情人的兴高采烈,不幸被进来的一个送信人打断了;他从安东尼奥那里带来一封信,里面写着可怕的消息。巴萨尼奥看安东尼奥那封信的时候,脸色十分惨白,鲍细娅担心是他的什么好朋友死了。她问起什么消息叫他这样难过,他说:“啊,可爱的鲍细娅,这封信里写的是落在纸上的最悲惨的话。好夫人,我最初向你表示爱情的时候,就坦白地告诉过你,我的贵族血统是我仅有的财产。可是我应当说,我不但什么都没有,而且还负着债哪。”然后巴萨尼奥把前边叙述过的一切经过告诉给鲍细娅,说到他怎样向安东尼奥借钱,和安东尼奥怎样从犹太人夏洛克那里通融;也说到安东尼奥签了张借约,债务哪天到期,如果付不出来,答应赔一磅肉。随后,巴萨尼奥就念起安东尼奥的信来,信里说:“可爱的巴萨尼奥,我的船全都沉了,跟犹太人签的那张借约,到期款子还不上,必须照上面规定的受罚。割去一磅肉以后,我估计性命保不住,我希望临死能见你一面。然而事情也要看你的兴致。要是咱们的友谊不足以邀你来,那么,你也不要因为这封信而来。”

  “啊,我亲爱的,”鲍细娅说,“把一切事情料理一下,立刻去吧。你可以带上比够还这笔债务多二十倍的钱,绝不能因为我的巴萨尼奥的过失,害这位好心肠的朋友损伤一根汗毛。你既然是用这么大的代价赎来的,我一定要格外珍爱你。”

  然后鲍细娅说,她要在巴萨尼奥动身之前跟他结婚,这样他才好取得使用她的钱财的合法权利。他们当天就结了婚,葛莱西安诺也娶了尼莉莎。巴萨尼奥跟葛莱西安诺刚行完婚礼,马上就匆匆忙忙地动身来到威尼斯。这里,巴萨尼奥在监牢里看到了安东尼奥。

  债务已经过期了,狠毒的犹太人不肯收巴萨尼奥的钱,坚持要讨安东尼奥身上的一磅肉,由威尼斯公爵审判这件骇人的案子的日子已经确定下来了,巴萨尼奥担心害怕地等候着这场审判。

  鲍细娅跟她丈夫分手的时候,很愉快地同他谈话,叫他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把他的好朋友也带来,可是她担心安东尼奥会凶多吉少。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思量着能不能尽点力量,帮助去救救她亲爱的巴萨尼奥的朋友这条命。尽管鲍细娅为了尊重她的巴萨尼奥,曾经用一个贤慧妻子的那种温顺对他说,他比她明智,因此,在一切事情上她都听从他的指示;可是眼看她所敬重的丈夫的朋友就要送命,她非得去挽救一下不可。她一点儿也不怀疑自己的本领,而且单凭她自己那真实完美的判断力的指点,立刻就决定亲自到威尼斯去替安东尼奥辩护。

  鲍细娅有个亲戚是作律师的,名叫培拉里奥。她给这位先生写了一封信,把案情告诉他,征求他的意见,并且希望随同意见寄给她一套律师穿的衣裳。派去的送信人回来以后,带来培拉里奥关于进行辩护的意见和鲍细娅所需要的一切服装。

  鲍细娅和她的丫环尼莉莎穿上男人的衣裳,鲍细娅还披上律师的长袍,随身带着尼莉莎,作为她的秘书。她们马上动身,就在开庭的那天赶到了威尼斯。案子刚要当着威尼斯公爵和元老们的面在元老院开审的时候,鲍细娅走进这个高等法庭了。她递上那位有学问的律师培拉里奥写给公爵的一封信,说他本想亲自来替安东尼奥辩护,可是他因病不能出庭,所以他请求允许让这位学识渊博的年轻博士包尔萨泽(他这样称呼鲍细娅)代表他出庭辩护。公爵批准了这个请求,一面望着这个陌生人的年轻相貌纳闷:她披着律师的袍子,戴着很大一具假头发,乔装得很好看。

  这时候,一场重大的审判开始了。鲍细娅四下望望,看到那个毫无仁慈心的犹太人;她也看到了巴萨尼奥,他却没认出乔装的鲍细娅来。他正站在安东尼奥旁边,替他的朋友提心吊胆,十分痛苦。

  温柔的鲍细娅想到自己担任的这件艰巨工作有多么重要,勇气就来了。她大胆地执行了她所承当下来的职务。她先对夏洛克讲话,承认根据威尼斯的法律,他有权索取借约里写明的那一磅肉,然后她说起仁慈有多么高贵,说得那样动听,除了毫无心肝的夏洛克以外,随便什么人也会心软下来。她说:仁慈就像从天空降到地上的甘雨。仁慈是双重的幸福,对别人行仁慈的人感到幸福,受到别人仁慈的人也感到幸福。仁慈是上帝本身的一种属性,对君王来说,它比王冠还要相称。施用世俗威权的时候,公道之外仁慈的成分越多,就越接近上帝的威权。她要夏洛克记住,我们既然都祷告上帝,恳求他对我们仁慈,那么这个祷文也应当教我们对别人仁慈。

  夏洛克还是用一味讨借约上规定的那一磅肉来回答她。

  “难道他拿不出钱来还你吗?”鲍细娅问。于是巴萨尼奥表示三千块金币以外,随便他要加多少倍的钱都可以给。可是夏洛克拒绝了这个建议,还是一口咬定要安东尼奥身上的一磅肉。巴萨尼奥央求这位学问渊博的年轻律师想法变通一下法律条文,救一救安东尼奥的命,可是鲍细娅很庄重地说,法律一经订了,那是绝对不能变动的。夏洛克听到鲍细娅说起法律是不能变动的,觉得她好像站在他这方面说话了,就说:“但尼尔以色列(犹太)人古代著名的法官,见《旧约》。下世来裁判啦!啊,聪明的年轻律师,我多么敬重你呀!你的学问比你的年纪要高多啦!”

  这时候,鲍细娅要求夏洛克让她看一看那张借约。看完之后,她说:“应该照借约规定的来处罚。根据借约,这个犹太人能够合法地要求从安东尼奥的胸脯最靠近心脏的地方割下一磅肉来。”然后她又对夏洛克说,“还是发发慈悲,接过钱来,让我撕掉这张借约吧。”

  可是狠毒的夏洛克是不肯发慈悲的。他说:“凭着我的灵魂起誓,谁也不能用辩才改变我的决心。”

  “那么,安东尼奥,”鲍细娅说,“你就得准备让他的刀子扎进你的胸膛。”夏洛克正兴奋地磨着一把长刀,好来割那一磅肉,鲍细娅对安东尼奥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安东尼奥带着很镇定豁达的神情回答说,他没什么可说的,因为他早就准备死了。然后他对巴萨尼奥说:“把你的手伸给我。巴萨尼奥,再会吧!不要因为我为了你而遭到这种不幸就难过。替我问候尊夫人,告诉她我怎样爱过你!”

  巴萨尼奥的心里痛苦万分,就回答说:“安东尼奥,我娶了一个妻子,她对我来说,就跟我自己的生命一样宝贵;可是我的生命、我的妻子和整个世界在我眼里还没有你的生命宝贵。为了救你的命,我情愿丢掉这一切,把所有的都送给这个恶魔。”

  善良的鲍细娅听到她丈夫用这么强烈的言词来表示他对象安东尼奥这样忠实的朋友所负的友情,尽管一点儿也没气恼,可是她不禁说了一句:“要是尊夫人在这儿听到您这话,她不见得会感激您吧。”

  随后,一举一动都喜欢模仿他主人的葛莱西安诺,觉得他也应该说几句像巴萨尼奥那样的话。扮作律师秘书的尼莉莎这时候正在鲍细娅身边写着什么,葛莱西安诺就当着她说:“我有一个妻子,我是爱她的;可是只要她能求求神灵改变这个恶狗似的犹太人的残忍性格,我希望她升天堂去。”

  “亏了你是背着她这么希望,不然的话,你们家可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的,”尼莉莎说。

  夏洛克这时候不耐烦了,大声嚷:“咱们在浪费时间呢。请快点儿宣判吧!”

  法庭里充满了一种可怕的期待心情,每颗心都在替安东尼奥悲痛着。

  鲍细娅问称肉的天秤预备好了没有,然后对那个犹太人说:“夏洛克,你得请一位外科大夫在旁边照顾,免得他流血太多,送了命。”夏洛克整个的打算就是叫安东尼奥流血好要他的命,因此就说:“借约里可没有这一条。”鲍细娅回答说:“借约上没有这一条又有什么关系呢?行点儿善总是好的。”夏洛克对这些请求只干脆回答一句:“我找不到。借约里根本就没这一条。”“那么,”鲍细娅说,“安东尼奥身上的一磅肉是你的了。法律许可你,法庭判给了你。你可以从他胸脯上割这块肉。法律许可你,法庭判给了你。”夏洛克又大声嚷:“又明智又正直的法官!一位但尼尔来裁判啦!”随后他重新磨起他那把长刀,急切地望着安东尼奥说:“来,准备好吧!”

  “等一等,犹太人,”鲍细娅说,“还有一点。这张借约可没许给你一滴血。条文写的是‘一磅肉’。在割这一磅肉的时候,你哪怕让这个基督教徒流出一滴血来,你的田地和产业就要照法律规定的充公,归给威尼斯官府。”

  既然夏洛克没法子割掉一磅肉又不让安东尼奥流点血,鲍细娅这个聪明的发现——就是借约上只写了肉而没有写血——救了安东尼奥的命。大家都钦佩这位想出这条妙计的年轻律师的惊人机智,元老院里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欢呼声。葛莱西安诺就用夏洛克的话大声嚷:“啊,又明智又正直的法官!犹太人你看吧,一位但尼尔来裁判啦!”

  夏洛克发觉他的毒计一败涂地了,就带着懊丧的神情说,他愿意接受钱了。巴萨尼奥因为安东尼奥出乎意外地得了救,非常高兴,就嚷着:“钱拿去吧!”

  可是鲍细娅拦住他说:“别忙,慢点儿!这个犹太人不能接钱,只能割肉。因此,夏洛克,准备好割那块肉吧。可是你当心别让他流出血来。你割得不能超过一磅,也不能比一磅少;要是比一磅多一点点或者少一点点,分量上就是相差一丝一毫,那就要照威尼斯的法律判你死罪,你全部财产就都充公,归给元老院。”

  “给我钱,让我走吧!”夏洛克说。

  “我准备好了,”巴萨尼奥说,“钱在这里。”

  夏洛克刚要接过钱来,鲍细娅又把他拦住了,说:“等一等,犹太人。你还有个把柄在我手里。根据威尼斯的法律,因为你布置诡计,想谋害一个市民的性命,你的财产已经充公归给官府了。你的死活就看公爵怎么决定了。因此,跪下来,求他饶恕吧。”

  然后公爵对夏洛克说:“为了让你看看我们基督教徒在精神上跟你的不同,我不等你开口请求就饶你的命。可是你的财产一半要归给安东尼奥,另外一半要归给官府。”

  慷慨的安东尼奥说,要是夏洛克肯签个字据,答应在他临死的时候把财产留给他女儿和他女婿的话,安东尼奥情愿放弃夏洛克应该归给他的那一半财产。原来安东尼奥知道这犹太人有个独养女,她新近违背他的意思跟一个年轻的基督教徒结了婚,这个人名叫罗兰佐,是安东尼奥的朋友。他们的结婚大大开罪了夏洛克,他已经宣布取消他女儿的财产继承权了。

  犹太人答应了这个条件。他想要报复的阴谋失败了,财产又大大受了损失,就说:“请让我回家去吧,我不大舒服。字据写好送到我家去好了,我签字,答应把我的财产分一半给我的女儿。”

  “那么你去吧,”公爵说,“可是你一定要签那张字据。要是你悔悟你为人的狠毒,变成一个基督教徒,国家还会赦免你,把那一半财产也发还给你。”

  公爵这时候把安东尼奥释放了,宣布审判已经结束。然后他大大夸奖这个年轻律师的才智,邀他到家里去吃饭。鲍细娅一心想赶在丈夫前头回到贝尔蒙脱去,就回答说:“您这番盛情我心领了,可是我必得马上赶回去。”公爵说,律师没有空闲,不能留下来一道吃顿饭,他觉得很遗憾。然后他转过身来,对安东尼奥补了一句说:“好好酬劳酬劳这位先生吧,我认为你欠他很大的一份情。”

  公爵和他的元老们退庭了。巴萨尼奥对鲍细娅说:“最可尊敬的先生,多亏您的机智,我和我这位朋友安东尼奥今天才免掉一场痛苦的惩罚,请您把本来应该还给那个犹太人的三千块金币收下吧!”

  “除了送给您这点薄酬,我们对您还是感恩不尽的,”安东尼奥说,“您的恩德,您替我们出的力,我们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鲍细娅不管怎样也不肯收那笔钱。赶到巴萨尼奥再三恳求她接受点报酬的时候,她就说:“那么把你的手套送给我吧,我要戴着作个纪念。”于是,巴萨尼奥就把手套脱下来,她一眼望到他手指上戴着她送给他的那只戒指。原来这位乖巧的夫人是想把那只戒指弄到手,好在见到巴萨尼奥的时候跟他开开玩笑,因此,她才向他要手套。她看见那戒指,就说:“你既然对我表示厚意,那么就把这戒指送给我吧。”

  巴萨尼奥十分为难,因为律师要的是他惟一不能撒手的东西。他神色慌张地说,这只戒指实在不便奉送,因为这是他妻子给他的,他已经发过誓,要终身戴着它。可是他愿意把威尼斯最贵重的戒指弄来送给他,并且去公开征求。

  听到这话,鲍细娅故意装作很不高兴的样子。她走出法庭去,一边说:“您这是教给我怎样对付一个乞丐了原剧对话是:“您原来是个把慷慨挂在嘴上的人。您先叫我来讨,如今我想您又来教我怎样回答一个乞丐了。”!”

  “亲爱的巴萨尼奥,”安东尼奥说,“戒指就送给他吧!看在我的友情和他给我帮忙的分上,就开罪一次你的夫人吧。”

  巴萨尼奥很惭愧自己显得这样忘恩负义,就让步了。他派葛莱西安诺拿着戒指去追上鲍细娅。随后,曾给过葛莱西安诺一只戒指的秘书尼莉莎,就也照样向他要戒指。葛莱西安诺随手就给了她(他在慷慨上不甘心落在主人的后头)。两位夫人想到丈夫回家以后,她们可以怎样责备他们一顿,一口咬定说他们把戒指当作礼物送给别的女人了,就大笑起来。

  一个人做了件好事,心里总是畅快的。鲍细娅回家以后,就是这样。在这种快乐的心情下,她看到什么都觉得好,月光从来没有比那晚上再皓洁了。当那轮叫人看了喜欢的月亮隐到云采后面的时候,从她贝尔蒙脱的家里透出来的一道灯光,也使她奔放的幻想更加愉快起来。她对尼莉莎说:“咱们看见的这道灯光是从我家门厅里射出来的。小小一支蜡烛,它的光辉可以照得多么远呀!同样,在这个罪恶的世界上,做一件好事也能发出很大的光辉。”听到家里奏着音乐,她说:“我觉得那乐声比白天的更好听多了。”

  这时候,鲍细娅和尼莉莎就进了房间,各自换上原来的装束,等着她们的丈夫归来。一会儿,他们就带着安东尼奥一道回来了。巴萨尼奥把他亲密的朋友介绍给他的夫人鲍细娅,鲍细娅刚刚祝贺完安东尼奥脱险,并且表示欢迎,就看到尼莉莎跟她的丈夫在一个犄角拌起嘴来了。

  “已经拌起嘴来啦?”鲍细娅说,“为了什么呀?”

  葛莱西安诺回答说:“夫人,都是为了尼莉莎给过我的一只不值几个大钱的镀金戒指。上面刻着诗句,就跟刀匠刻在刀子上的一样:爱我,不要离开我。”

  “你管它什么诗句,什么值钱不值钱?”尼莉莎说,“我给你的时候,你对我起誓说,你要戴在手上,一直到死的那天。如今,你说你送给律师的秘书了。我知道你准是把它给了旁的一个女人。”

  “我举手向你起誓,”葛莱西安诺回答说,“我给了一个年轻人,一个男孩子,一个矮矮的小男孩子,个子不比你高。他是那位年轻律师的秘书,安东尼奥的命就是靠那位律师的聪明的辩护救出来的。那个罗哩罗嗦的孩子向我讨它作为酬劳,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给呀。”

  鲍细娅说:“葛莱西安诺,这件事是你做错了,你不应该把你妻子送你的第一件礼物给了别人。我也给过我丈夫巴萨尼奥一只戒指,我敢说,不管怎样他也不会跟它分手的。”

  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葛莱西安诺这时候说:“我的主人巴萨尼奥把他的戒指给了那位律师啦,然后那个费了些力气抄写的孩子(律师的秘书)才把我的戒指也要了去。”

  鲍细娅听见这话,假装很生气,责备巴萨尼奥不该把她的戒指送给旁人。她说,她相信尼莉莎的话,戒指一定是给了个什么女人。

  巴萨尼奥为了这样惹恼他亲爱的夫人,心里很难过。他十分恳切地说:“我用我的人格向你担保,戒指并不是给了什么女人的,而是给了一位法学博士。他不肯接受我送的三千块金币,一定要那只戒指。我不答应,他就气鼓鼓地走了。可爱的鲍细娅,你说我怎么办好呢?看起来我好像对他忘恩负义,我惭愧得只好叫人追上去,把戒指给了他。饶恕我吧,好夫人。要是你在场的话,我想你一定也会央求我把戒指送给那位可敬的博士的。”

  “啊,”安东尼奥说,“你们两对夫妻拌嘴,都是为了我一个人。”

  鲍细娅请安东尼奥不要为那一层难过。尽管是这样,他还是受欢迎的。然后,安东尼奥说:“我曾经为了巴萨尼奥的缘故,拿自己的身体向人抵押。要不是亏了那位接受了您丈夫的戒指的先生,如今我已经送命了。现在我敢再立一张字据,用我的灵魂担保,您的丈夫再也不会做出对您背信的事了。”

  “那么您就是他的保人了,”鲍细娅说,“请您把这只戒指给他,叫他保存得比那一只当心些。”

  巴萨尼奥一看,发觉这只戒指跟他送掉的那只一模一样,他很奇怪。随后,鲍细娅告诉他说,她就是那个年轻的律师,尼莉莎是她的秘书。巴萨尼奥知道原来救安东尼奥的命的,正是他妻子的卓越的胆略和智慧,心里真是说不出地又惊又喜。

  鲍细娅重新对安东尼奥表示了欢迎。她把几封刚巧落到她手里的信念给他听,信里说起安东尼奥原来以为全部损失了的船只,已经顺顺当当地开到港口里了。于是,这个富商的故事的悲惨开端,就在后来出乎意料的好运气中间被遗忘了。他们有的是悠闲去笑那两只戒指可笑的经历,和两个认不出自己妻子的丈夫。葛莱西安诺快快活活地用一种押韵的话来起誓说:

  ——他活着一天,不怕别的事,

  顶怕丢了尼莉莎的戒指。






  辛白林

  在罗马皇帝奥古斯特斯·凯撒奥古斯特斯·凯撒(公元前63~14年),罗马皇帝。统治时期,英国(那时候叫作不列颠)是由一个叫辛白林的国王统治着。

  辛白林的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年纪还很小的时候,他头一个妻子就死了。顶大的孩子伊摩琴是在她父亲的王宫里抚养大的,可是说不清怎么一回事,辛白林的两个儿子却从婴儿室里给人偷走了,当时大的才三岁,小的还是个吃奶的娃娃。辛白林一直不晓得他们以后怎么样了,也不晓得是谁偷去的。

  辛白林又结了婚。他续娶的妻子是个凶恶、阴险的女人,对辛白林前妻的女儿伊摩琴来说,她是个残酷的后母。

  王后虽然憎恨伊摩琴,可是她却巴望伊摩琴嫁给她自己跟前夫(她以前也结过一次婚)生下的儿子,这样,她希望辛白林死的时候,不列颠的王冠就可以落到她自己的儿子克洛顿头上了;因为她知道,要是国王的两个儿子找不回来,王位就一定由公主伊摩琴来继承。可是伊摩琴自己击破了王后这个计策,她没得到她父亲和王后的同意,甚至没让他们晓得,就悄悄结了婚。

  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这就是伊摩琴丈夫的名字)是当代极渊博的学者,也是才华很高的绅士。他的父亲是在替辛白林打仗的时候阵亡的。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生下来不久,他母亲因为没了丈夫十分悲痛,也去世了。

  辛白林可怜这个孤儿无依无靠,就把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遗腹子,是辛白林给他起的,因为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是在他父亲去世以后生下来的)收下来,留在宫里抚养。

  伊摩琴和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跟着同一个老师念书,从小就在一起玩耍。他们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地相爱了。他们的爱情随着岁月成长起来,大了就私下里结了婚。

  王后经常派人窥探她继女的行动,她很快就发觉了这个秘密,十分失望。于是,她马上把伊摩琴跟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结婚的事报告给国王。

  辛白林听说他的女儿不顾自己高贵的身份,居然跟一个老百姓结了婚,就气得什么似的。他吩咐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离开不列颠,把他流放出去,永远不许回到祖国来。

  王后假装很同情伊摩琴失掉丈夫的痛苦,表示愿意在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动身去罗马以前(流放期间他已经决定住在罗马了)想法叫他们私下里见一面。她表面上装出这番好意,只是为了将来更可以达到为她儿子克洛顿打算的目的,因为她想等伊摩琴的丈夫走了再劝她说,他们的婚姻是不合法的,因为结婚的时候并没得到国王的同意。

  伊摩琴跟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非常缠绵地告了别。伊摩琴送给她丈夫一只钻石戒指,是她母亲给她留下的,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答应永远不离手。他把一只镯子套在他妻子的胳膊上,作为爱情的纪念,要求她好好保存着。然后他们又彼此起了一回誓,一定要永远相爱、永远忠实,就分了手。

  于是,伊摩琴在她父亲的宫里成为一个孤苦伶仃的公主,而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就到了他选择为流放地的罗马。

  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在罗马交上从各国来的一班公子哥儿,他们信口谈论着女人,各人都夸耀他本国的女人和他自己的情人。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心坎上总惦记着他自己亲爱的夫人,于是就坚持说,他的妻子(美丽的伊摩琴)是世界上最贞洁、最聪明、最忠实的女人。

  坐中有一个叫阿埃基摩的绅士,听到有人把不列颠的女人夸得比他本国罗马的女人还好,就不高兴了。他故意激怒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假装不相信他满口夸耀的这个妻子会对他始终忠实。经过不少争执,最后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同意了阿埃基摩的提议:由阿埃基摩到不列颠去,试试能不能得到有夫之妇的伊摩琴的爱情。然后他们打了一个赌:阿埃基摩这个毒计要是失败了,他就得输一大笔钱;可是如果他得到了伊摩琴的好感,并且能从她手里拿到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恳切要求她当作他的爱情的纪念好好保存的那只镯子,那么伊摩琴跟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分手的时候当作爱情的纪念送给他的那只戒指,就得输给阿埃基摩。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对伊摩琴的忠实是坚信不疑的,他认为在这场对他妻子的贞洁的考验中,他是保险输不了的。

  阿埃基摩到了不列颠,就以伊摩琴的丈夫的朋友名义见到了她,受到她殷勤的接待。可是当他开口向她表示爱情的时候,她就鄙夷地拒绝了他。他很快就发现他那个卑劣的计策是没有希望成功的。

  阿埃基摩一心一意想赢这个东道,他就使出个策略来欺骗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买通了伊摩琴身边的丫环,叫她们偷偷把他带到伊摩琴的绣房里去,藏在一只大箱子里。一直等到伊摩琴回房休息,睡熟了的时候,他才从箱子里钻出来,把那间绣房看个仔细,记下所看到的一切,还特别留意到伊摩琴脖子上长的一颗痣。然后,他轻轻地把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送给她的那只镯子从她胳膊上摘下来,就又钻回箱子里去了。第二天,他赶快回到罗马,向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夸口说,伊摩琴把镯子送给他了,并且还让他在她的绣房里歇了一夜。阿埃基摩的谎话是这样编的:“她的卧房里挂着丝和银线织成的挂毯,上面绣的是骄傲的克莉奥佩特拉与安东尼克莉奥佩特拉(公元前69~30年)是埃及的王后,以美貌、奢侈著称。安东尼(公元前83~30年)是凯撒手下的一员大将。莎士比亚曾根据他们两人结局悲惨的恋爱故事写过一个剧本。会面的故事,活计绣得十分好。”

  “这话不假,”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说,“可是你也许是听旁人讲的,并没有亲眼见到。”

  “还有,火炉是在屋子的南面,”阿埃基摩说,“炉壁上雕着月神出浴,人物雕得再生动不过了。”

  “这你也可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说,“因为时常有人称赞那付雕象。”

  阿埃基摩又同样精确地形容了一下绣房的屋顶,并且说,“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了,火炉旁边是放木柴的架子,那是一对白银铸成的眉目传情的小爱神,各自跷起一只脚来。”然后他就拿出那只镯子来,说:“先生,你认得这件饰物吗?她把这东西给了我。她是从胳膊上摘下来的。我现在好像还看得见她当时的样子。她的优美的姿态比她这份礼物的价值还大,同时也使这礼物更加贵重。她把这只镯子递给我,还说,她曾经珍爱过它。”最后,他又把他在伊摩琴的脖子上看到的那颗痣形容了一番。

  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一直是用一种痛苦的怀疑心情仔细听着这片谎话,这时候,他用最激动的话咒骂起伊摩琴来。当初他答应要是阿埃基摩从伊摩琴那里拿到镯子,他就把伊摩琴送给他的钻石戒指输给他。现在他就把那戒指递给阿埃基摩。

  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嫉妒得心里冒火,于是就给不列颠的一位绅士毕萨尼奥写了封信,这个人是伊摩琴的一名侍从,多年来又是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可靠的朋友。他先把他的妻子对他不忠实的证据告诉给毕萨尼奥,然后要毕萨尼奥把伊摩琴带到威尔士在不列颠的西部,三面临海。的密尔福特港,在那里把她杀掉。同时,他又写了一封信给伊摩琴,骗她说,不见到她实在没法活下去了,尽管国王不许他踏上不列颠的国土,一踏上就会处他死刑,他还是决定到密尔福特港去,他恳求她跟毕萨尼奥一起到那里去,跟他会面。伊摩琴是个善良的女人,向来不多疑,她又顶爱她的丈夫,想见到他的心比保全自己的性命还急切。于是,收到那封信的当天晚上,她就带着毕萨尼奥匆匆忙忙地动身了。

  毕萨尼奥虽然一向对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很忠实,可是在做坏事上他不肯忠实地听他指使。所以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就把他接到的残忍的命令透露给伊摩琴。

  伊摩琴发觉这不是去会那个爱着她又为她所爱的丈夫,反而是注定要给丈夫害死,心里自然万分痛苦。

  毕萨尼奥劝她别着急,要耐心等着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明白过来,并且悔恨他冤枉了她的那一天。同时,既然她在患难中不肯回到她父亲的宫里去,为了走路安全,就建议她穿上男装。她同意了,并且想就那样乔装着到罗马去见她的丈夫——尽管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待她那样残忍,可是她仍然不能对他忘情。

  毕萨尼奥不得不回到宫里去,所以他给她置办好新装以后,就让她一个人去碰运气了。可是他临走送给伊摩琴一小瓶补药,说这是王后给他的,是能治百病的妙药。

  王后讨厌毕萨尼奥,因为他跟伊摩琴和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要好,因此才给了他这瓶药。本来她吩咐御医给她准备点毒药,试试动物吃了灵不灵(她是这么说的),所以她认定药里有毒。可是御医知道她为人阴险,不肯把真的毒药给她,给她的药只能叫吃的人酣睡几个钟头,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般,没有旁的害处。毕萨尼奥把这剂药当作无上的补品给了伊摩琴,要她路上生病的时候吃下去。这样,他祝福了她一路平安,希望她能从这场无妄之灾里解脱出来,然后就跟她告别了。

  天意真是奇妙,竟把伊摩琴领到她那两个在襁褓中被偷去的弟弟那里去了。偷他们的是辛白林王宫里的一个贵族培拉律斯。他被人诬告叛国,国王就把他从宫里赶了出去。为了报复,他把辛白林的两个儿子偷去,在树林子里把他们抚养大,他就在一个没人看得见的山洞里隐居起来。偷他们的时候原是为了报复,可是不久他就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起他们来,好好地把他们教养成为英俊的少年了。他们都有高贵的心灵,所以他们做事又英勇又果敢。同时,因为是靠打猎过活,所以,他们行动矫健,能吃苦耐劳。他们总是要求寄父让他们到战场上去闯闯运气。

  伊摩琴很幸运,刚好就来到这两个少年住的山洞。她本想穿过大森林,走上那条到密尔福特港去的大道(她打算从那里搭船去罗马),可是她走迷了路,又不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吃食,又饿又累,差不多快死了——因为一个娇生惯养的年轻女人并不是只要穿上男人的衣裳,就能够像男人那样经得起疲劳,在荒凉的森林里跑来跑去的。她望到山洞,就走了进去,希望在洞里遇到一个人,讨点东西吃。她发现山洞是空的,可是四下一找,却找到些冷肉。她实在太饿了,不等人请就坐下吃起来了。

  “啊,如今我知道男人的生活有多么无聊啦,”她自言自语说,“可把我累坏了!我已经在硬地上睡了两夜,要不是意志支持着我,我早就病倒了。毕萨尼奥从山顶上指给我密尔福特港看的时候,它显得多么近呀!”随后她想起她丈夫和他那残忍的命令,就说:“亲爱的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你是个负心的人呀!”

  她的两个弟弟跟着他们的寄父培拉律斯出去打猎,这时候也回来了。培拉律斯已经给他们都起了名字:一个叫波里多,另一个叫凯德华尔。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认定培拉律斯就是他们的生父。可是这两个王子的真名字一个是吉德律斯,另一个是阿维拉古斯。

  培拉律斯头一个进的山洞。他看到伊摩琴,就拦住两个孩子说:“先别进来,有人在吃咱们的东西哪,不然的话,我会把它当成仙人了。”

  “怎么啦,父亲?”年轻人说。

  “老天爷,”培拉律斯又说,“山洞里来了天使啦,要不然,也是人间绝世的美少年。”因为穿上男装以后,伊摩琴看上去漂亮极了。

  她一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从洞里走出来,对他们说:“好朋友,不要伤害我。我进洞以前本想向你们讨点东西吃,或者出钱向你们买的。我确实什么也没偷,就是看见满地散着金子我也不会拿的。这是应该还你们的肉钱。要是你们没回来,我本来也打算吃饱了把钱放在桌上,替给我肉吃的人祷告以后才走的。”他们恳切地谢绝了她的钱。“我知道你们生我的气了,”胆怯的伊摩琴说,“可是先生,要是你们因为我做下这件错事杀死我,你们要知道,我就是没做下错事也不能活命的。”

  “你要到哪儿去呀?”培拉律斯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斐苔尔,”伊摩琴回答说。“我有个亲戚要到意大利去。他在密尔福特港搭船。我正要找他去,路上饿得快死了,所以做了这件错事。”

  “漂亮的少年,”老培拉律斯说,“请你不要把我们当乡巴佬,也不要凭我们住的这个粗陋地方来衡量我们善良的心。你碰得很巧,眼看天就黑了。我们得好好款待你一下才让你上路呢,留下来陪我们吃吧。孩子们,向他表示欢迎啊。”

  于是,两个举止温柔的少年(她的弟弟)就说了许多好话,把伊摩琴迎到他们的洞里去,说他们一定把她(或者,照他们所说的,把他)当作亲弟兄看待。大家进了洞(刚才打猎的时候,他们打死了一只鹿),伊摩琴在洞里就施展出她管家的本事,帮他们做饭,他们十分高兴。虽然现今出身高贵的年轻妇女都不讲究会烹饪,那时候还是讲究的,而且伊摩琴在这种有用的事情上本领很强。她的弟弟们说得好,斐苔尔把菜根切得整整齐齐,调的羹汤就像朱诺罗马神话中天神朱庇特的妻子。生病的时候他曾经管过她的饮食一样。“而且,”波里多对他弟弟说,“他唱起来多么像个天使呀。”

  他们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斐苔尔笑起来虽然很甜蜜,可是他那付可爱的脸盘儿上总罩着一层愁云,好像全身都充满了忧苦和隐痛似的。

  为了她这种温厚的品质(或者是由于他们血缘极近的关系,虽然他们自己并不晓得),两个弟弟非常爱伊摩琴(或者照两个男孩子的叫法:斐苔尔),而伊摩琴也同样爱他们。伊摩琴心里想,如果不是自己惦记着亲爱的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她大可以跟森林里的这两个野少年在洞里过一辈子哩。因此,她很高兴地答应留下来,直到她歇一阵子,可以再上路到密尔福特港去的时候为止。

  打来的鹿肉吃完以后,他们又出去打猎了。斐苔尔身体不舒服,不能跟他们一道去。她的病显然是为了想起丈夫对她的残酷行为伤心起来,和在森林里东跑西颠引起的。

  于是,他们就跟她告别,打猎去了,一路上都夸奖着斐苔尔这个少年品质高贵,举止大方。

  他们刚走,伊摩琴一个人在洞里就想起毕萨尼奥给她的那瓶补药来。她一口喝下去,立刻就睡着了,睡得像死了一般。

  培拉律斯和伊摩琴的两个弟弟打完猎回来的时候,波里多头一个进洞。他以为她睡着了,就把自己笨重的鞋子脱掉,蹑着脚轻轻地走,生怕把她惊醒。这两个王子出身的野人心里对她就是这样真挚体贴。不久,他发现随便什么声音也吵不醒她,于是就认定她已经死了。波里多像嫡亲手足那样悲恸地哀悼她,看去简直像是他们从小就没分开过。

  培拉律斯也提议把她抬到森林里面去,照当时的习俗用悼歌和庄严的挽曲来举行葬礼。

  于是,伊摩琴的两个弟弟把她抬到阴凉的树底下,轻轻地放到草地上,替她已逝去的灵魂唱起安息歌。波里多把树叶子和花盖在她身上,说:“斐苔尔,只要夏季还没过去,我还住在这儿的时候,每天我都要用鲜花来装饰你的坟墓。我要去采苍白的樱草花,它很像你的脸;还有风信子,它就像是你洁净的血管;还有野蔷薇的花瓣,它还没有你的呼吸那样芬芳;我要把所有这些鲜花撒在你身上。是的,到了冬天,找不到花的时候,我就把毛茸茸的苍苔盖在你那可爱的尸身上。”

  他们办完葬礼以后,就很悲伤地走开了。

  伊摩琴一个人留下没多久,安眠药的力量就过去了。她醒了过来,不费什么事就把铺在她身上的薄薄一层树叶子和花瓣儿抖开了。她站起来,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她说:“我仿佛记得我是个看山洞的人,替一些诚实的人做饭。怎么我会跑到这儿来,身上盖满了花呢?”她不认得回山洞的路,周围又看不见她的新伙伴,就断定准是在做梦。于是,伊摩琴又动身走上那叫人疲劳的旅程,盼望最后能走到密尔福特港,从那里搭上一条开往意大利的船,因为她一心一意还是惦记着她的丈夫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她打算扮成一个僮儿去找他。

  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伊摩琴一点儿也不晓得。罗马皇帝奥古斯特斯·凯撒跟不列颠国王辛白林之间忽然爆发了战争。一支罗马军队已经登陆来进犯不列颠,并且占领了伊摩琴正在走过的这座森林。跟这支军队一道来的还有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尽管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跟着罗马军队来到不列颠,可是他并不打算站在罗马那边来跟他本国人作战。他想加入不列颠的军队,替那个放逐他的国王去打仗。

  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仍然相信伊摩琴对他不忠实。可是他那样挚爱过的人儿死了,并且是他下命令叫她死的(毕萨尼奥曾经给他写了一封信说,命令他办的事已经照办,伊摩琴死了),心里十分痛苦。因此,他就回到不列颠来,想索性在战场上死掉,要不就为了他从流放中私自回来,让辛白林把他处死。

  伊摩琴还没走到密尔福特港就被罗马军队俘虏了。她的举止和仪表很叫人喜欢,他们派她当罗马将军路歇斯的僮儿。

  这时候,辛白林的军队前来跟敌人交锋。军队开进森林,波里多和凯德华尔也加入了国王的军队。两个年轻人急于想干点英勇的事,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是在替他们自己的父王作战。老培拉律斯也跟他们一道上了战场。他早已后悔不该伤害辛白林,把他的两个儿子拐走。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战士,很乐意入伍,去替曾经被他伤害过的国王作战。

  双方军队现在展开了一场大战,如果不是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培拉律斯和辛白林的两个儿子异常骁勇,不列颠人一定会吃败仗,辛白林本人也会阵亡的。他们救了国王,保全了他的性命,把战局整个扭转过来,使不列颠人取得了胜利。

  战争结束了,本是来寻死的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还没能死掉。他就向辛白林的军官自首,表示愿意接受他从流放中私自回国应受的死刑。

  伊摩琴和她所伺候的主人也被俘虏了,带到辛白林面前。同时,她从前那个仇人阿埃基摩也给带了上来——他是罗马军队里的一名军官。这些俘虏来到国王面前的时候,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也给带上来接受死刑。事情赶得真巧,这当儿培拉律斯、波里多和凯德华尔也都被人带到辛白林跟前,为了他们英勇效忠国王的功劳来领赏。毕萨尼奥作为国王的一个侍从,也在场。因此,大家都站在国王面前了(可是每个人怀着各不相同的希望和恐惧):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跟着那位新主人(罗马将军)而来的伊摩琴,忠实的仆人毕萨尼奥,不义的朋友阿埃基摩,还有辛白林两个失了踪的儿子,以及把他们偷走的培拉律斯。罗马将军头一个说话,别人都一声不响地站在国王跟前,虽然他们当中许多人的心都在怦怦跳着。

  伊摩琴看到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尽管他乔装成一个农民,她还是认出他来了。可是他却没认出穿了男装的伊摩琴。她还认出阿埃基摩,看见他手上戴着一只戒指,并且发现那正是她自己的,可是她还不知道他就是她的一切灾难的根苗。她以一个战俘的身份站在她自己父亲的跟前。

  毕萨尼奥认得出伊摩琴,因为是他用男装把她打扮起来的。“这是我伺候的那位公主啊,”他想,“既然她还活着,不管好歹,我总可以放心了。”

  培拉律斯也认出她来了,就对凯德华尔说:“那个男孩子不是又活过来了吗?”

  “这个红脸蛋儿的可爱的少年,”凯德华尔回答说,“跟死了的斐苔尔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像两粒沙子那么分不出来。”

  “就是他死了又活过来啦,”波里多说。

  “安静点,安静点,”培拉律斯说,“要是他的话,他一定会跟咱们说话的。”

  “可是咱们明明看见他死了,”波里多又低声说。

  “不要说话,”培拉律斯说。

  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默默地等着,盼望听到宣判他自己的死刑,他并且拿定主意不让国王知道他曾经在战场上救过国王的命,恐怕那样一来会使辛白林感动,赦免了他。

  收留伊摩琴作僮儿的那个罗马将军路歇斯头一个说话(正像前面提过的)。他十分勇敢,为人高贵庄重。他对国王这样说:

  “我听说被你俘虏的人都要处死刑,不许用钱赎。我是个罗马人,我要用一颗罗马人的心来忍受死亡。可是我要向你请求一件事。”于是,他把伊摩琴领到国王面前,说道:“这是个在不列颠出生的孩子,让他赎回他的性命吧。他是我的僮儿。当主人的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善良、忠于职守的一个僮儿了,他时时刻刻都是这样勤恳,这样忠实可靠,这样体贴入微。他虽然伺候过罗马人,可是他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不列颠人的事。即使别人的性命你都不饶,也请你饶了他吧。”

  辛白林一心一意地望着他的女儿伊摩琴。她乔装得叫他认不出来,可是万能的造物好像在他心里说了话,因为他说:“我一定在哪里见到过他,他的相貌看上去怪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孩子,你活着吧。我饶你这条命,并且随便你向我要什么恩典,我都赏给你。即使你要我饶哪个位分最高的俘虏的性命,我也答应你。”“谢谢陛下的恩典,”伊摩琴说。

  那时候,说“赏给恩典”就等于答应受恩典的人一样东西,不论他要求什么,都得给他。大家都留心听这个僮儿要求些什么。她的主人路歇斯对她说:“好孩子,我并不要求饶我自己的性命,可是我知道那正是你想要求的。”

  “唉,不是的,”伊摩琴说。“好主人,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我不能要求救您的命。”

  罗马将军吃了一惊,觉得这个孩子怪忘恩负义的。

  伊摩琴的眼睛死死盯住阿埃基摩。她只要求这样一个恩典:求国王命令阿埃基摩供出他手上戴的戒指是从哪儿来的。

  辛白林答应她这个恩典,并且威胁阿埃基摩说:要是他不供出他手上戴的钻石戒指是从哪儿来的,就要拷打他。

  于是,阿埃基摩招认了他的全部罪行,把他怎样跟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打赌,又怎样骗得他相信的一切经过,像前面叙述过的,全都说了出来。

  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听到他妻子确实是清白的,心里那份难过真是没法形容。他立刻走过去,向辛白林承认他曾经吩咐毕萨尼奥把公主残忍地处死,然后狂叫着:“啊,伊摩琴,我的王后,我的生命,我的妻子!啊,伊摩琴,伊摩琴,伊摩琴!”

  伊摩琴不忍看着她心爱的丈夫这样痛苦而不露出她的本相,这样一来,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真是说不出地喜欢。他从压在他身上的痛苦不安里解脱出来,并且重新得到了他曾经想杀害的那位亲爱的夫人的爱。

  辛白林这么奇妙地找到他失了踪的女儿,几乎跟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一样高兴得不得了,就像过去一样地爱伊摩琴了,他不但饶了她丈夫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的命,并且承认波塞摩斯·里奥那托斯作他的驸马。

  培拉律斯挑选了这个欢乐、和好的当儿来自首。他把波里多和凯德华尔介绍给国王,告诉辛白林说,这就是他那两个失了踪的儿子,吉德律斯和阿维拉古斯。

  辛白林赦免了老培拉律斯,因为在这样人人欢喜的时候,谁还会想到惩罚呢!国王看到他的女儿好好活着,两个失了踪的儿子成为搭救他的青年,他眼睁睁看到他们那样骁勇地作战来保卫他,这真是他意想不到的快乐。

  这时候,伊摩琴就可以从容地替她往日的主人(罗马将军路歇斯)效劳了。她一请求,她的父王马上就赦免了这个人的性命。由于路歇斯的调仃,罗马跟不列颠讲了和,从那以后许多年来两国都相安无事。

  至于辛白林的那个坏心肠的王后,她看到自己定下的计策失败了,同时良心上感到过不去,就得病死了;死以前,她还看到她那愚蠢的儿子克洛顿在他自己挑起来的一场争吵里被人杀死。这些悲惨的事我们只不过略提一笔,不让它来妨碍这个故事可喜的结尾。一句话就够了:凡是应当得到幸福的人都得到了幸福——甚至对阿埃基摩,考虑到他的奸计最后并没能达到目的,也没加惩罚就给释放了。





  李尔王

  不列颠的国王李尔有三个女儿,就是奥本尼公爵的妻子高纳里尔、康华尔公爵的妻子里根和年轻的姑娘考狄利娅。法兰西国王和勃艮第公爵同时向考狄利娅求婚,这时候,两个人为了这件事都住在李尔的宫里。

  老国王八十多岁了,他由于上了年纪,并且为国事操劳过度,身体衰弱下来。他决定把国事让给年轻有为的人去治理,自己就不再过问了。这样,好让他有时间准备后事,因为死亡不久就会光顾他了。既然有了这样打算,他就把三个女儿叫到跟前来,想从她们自己的嘴里听出谁最爱他,这样,他好照她们爱他的程度来分配各人应得的一份国土。

  大女儿高纳里尔说,她对她父亲的爱不是言语所能表达得出的,说她爱父亲胜过爱她自己眼睛里的光,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其实,在这种场合只要老老实实说几句真心话就够了,可是她心里没有真实的爱,所以她信口编了一大套花言巧语来表白。国王听到她亲口保证了一定爱他,就十分高兴,认真以为她是心口如一的。于是,他凭着一阵父爱的冲动,就把广大国土的三分之一赐给她和她的丈夫。

  然后他又把二女儿里根叫过来,让她表白一下自己的心思。里根跟她姐姐一样虚伪,表白得一点儿也不比她姐姐差。她说她姐姐的话还不足以表达她对父王的爱,因为世界上一切欢乐都引不起她的兴趣来,只有在孝顺她亲爱的父王的时候,她才感到无比的幸福。

  李尔以为孩子们都这样爱他,就暗自祝福自己。里根既然对他作了这么热烈的表示,他也得同样赏赐她。于是,他也把三分之一的国土赐给她和她的丈夫,土地的面积跟他刚才赐给高纳里尔的一般大。

  然后他转过身来问他的小女儿考狄利娅。他管她叫作他的“快乐”,他问她要说点什么,心里想,三女儿也一定跟她姐姐们一样说点甜蜜的话叫他听了高兴,也许她的话比她们的还要热烈些,因为他一向最宠爱她,比起她两个姐姐来,他更喜欢考狄利娅。可是考狄利娅十分讨厌她姐姐们的奉承,她知道她们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满不是一回事,她也看出她们的献媚只是为了从年老的国王手里骗取国土,这样,好不等国王去世,她们和她们的丈夫就可以掌握大权。因此,考狄利娅只这样回答说:她的爱不多也不少,她就照着作女儿的本分去爱国王。

  国王听到他最宠爱的孩子这番话,觉得像是忘恩负义,就大吃一惊。他要她重新考虑一下她的措词,修正她的话,不然对她的前途是不利的。

  考狄利娅告诉她父亲说,他是她的生父,他把她养育成人,疼爱她;她也尽到了自己的孝心来报答他,听他的话,爱他,尊敬他。可是她不会像她姐姐那样夸夸其谈,也不能保证世界上除了父亲以外,她谁也不爱了。如果她的姐姐们(像她们讲的那样)除了父亲什么也不爱了,她们干嘛还要丈夫呢?有一天她要是结婚的话,娶她的那位先生一定会要分去她一半的爱,她要用一半的心去照顾他,尽她作妻子的应尽的责任。假使她光想爱她父亲一个人的话,她就永远也不会像她姐姐们那样结婚了。

  实际上,考狄利娅是真心诚意地爱她的老父亲,几乎像她姐姐们假装得那样深挚。换个时候,她也会明明白白告诉他,她会说得更像个做女儿的,言词也会更亲热,不会加上那些保留的话。她刚才的那些保留的话确实不大中听,可是听了她姐姐们那些虚伪的奉承,又看见她们从而得到的丰厚的赏赐,她心里想:最好就是不声不响地爱她的父亲,这样就可以使她的爱不至于沾染上有所贪图的色彩,可以表明她是爱父亲的,然而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她的话虽然没那么动听,却比她姐姐们的话真挚诚恳。

  老国王李尔把考狄利娅这片朴实的话认作是骄傲,十分生气。国王年轻力壮的时候性情向来很急躁,动不动就发脾气;如今一上年纪,人更糊涂了,使他不能分辨真话和奉承,也分不清花言巧语和心窝里的话。于是,一阵暴怒,他就把原来留给考狄利娅的那三分之一的国土收回来,不再给她,却平分给她两个姐姐和她们的丈夫奥本尼公爵和康华尔公爵。李尔把他们叫过来,当着他所有的朝臣把王冠赐给他们,并且把全部权柄、税收和国政都交给他们共同管理。他摆脱了一切国王的职权,仅仅保留着国王的名义。他只提了一个条件:他要求带着一百名武士,作为他的侍从,每个月在他两个女儿的王宫里轮流居住。

  朝臣们看到国王把他的王国处理得这样荒唐,全凭一时的感情,一点儿也不用理智,都感到又震惊又难过;可是除了肯特伯爵,谁也不敢去冒犯这位正发着脾气的国王。肯特伯爵刚开始替考狄利娅说几句好话,暴跳如雷的李尔就叫他住嘴,不然就要他的命。然而那位好心的肯特并没有被吓住。他一向对李尔是忠心耿耿的,把他当国王来尊敬,当父亲来爱,当主人来追随。他从来不看重自己的生命,认为自己活着不过是为了当个小卒,好跟国王的敌人打仗。为了保卫李尔的安全,他也从来不怕死。如今,李尔做起对他自己最不利的事来了,这个忠实的臣仆本着他一贯维护国王的精神,为了李尔的利益,毅然起来反对他。只因为李尔发了疯,肯特才对他失礼。过去,他一向是国王最忠实的谏臣,所以他请求国王仍然接受他的意见(在许多重大事情上国王都听从了他的意见),照他的劝告去做。他劝国王好好考虑一下,收回他那草率的成命。他敢用性命担保,李尔的小女儿对他的孝心绝不比她姐姐们差,她说话的声音低,是因为她充满了真实的感情,那正是她心里不空虚的证明。掌握大权的人一旦向谄媚者低了头,正直的朝臣就只好把坦率的话说出来了。不管李尔怎样恫吓,他也拿肯特没有办法,因为肯特早就准备随时为国王牺牲自己的性命。肯特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威胁也封不住他的嘴。

  这个好心的肯特伯爵直率的谏言只不过叫国王更生气了。就像一个疯子杀害起他的医生,而对那会叫他送命的病症却依依不舍一样,李尔把这个忠实的臣仆放逐了,只限他五天以内做好动身的准备。如果国王所痛恨的这个人第六天在不列颠的国土上被发现,就立刻把他处死。于是,肯特就向国王告辞,说自己既然已经采取了那种态度,再留在那里也就跟流放在外头一个样了。他走以前,又祈祷上天保佑考狄利娅这个思想正确、说话慎重的姑娘;然后又说,但愿她的两个姐姐能用孝顺的行为来证实她们说过的大话。于是,肯特就走了,他说他要到一个新的国家去走他旧日走过的路。

  法兰西国王和勃艮第公爵这时候被召进去听取李尔关于他小女儿的决定,国王想知道:如今考狄利娅已经失掉了她父亲的宠爱,她什么财产也分不到,光剩下她这么一个人,他们还向她求婚不求了。勃艮第公爵谢绝了这个婚姻,表示在这种情形下他就不想娶她了。可是法兰西国王了解考狄利娅是由于什么样的过错失掉她父亲的宠爱的,他了解那只是因为她说话迟钝,不像她姐姐们那样善于鼓起舌簧来献媚。他拉住年轻姑娘的手说,她的品德是比一个王国还要贵重的一份嫁妆。他叫考狄利娅跟两个姐姐告别,也向她父亲告别,尽管他待她那样坏;然后跟他走,作他的王后,也作锦绣的法兰西的王后,她统治的王国将要比她姐姐们的更灿烂。然后,他又用轻蔑的口气管勃艮第公爵叫作“如水的公爵”,因为他对这位年轻姑娘的爱一眨眼就像流水一般不见了。

  于是,考狄利娅淌着泪跟她的姐姐们告别了。同时还嘱咐她们要好好爱父亲,要照她们所表白的那样做。她的姐姐们绷着脸说,她们自己会尽自己的本分,用不着她指点;说她的丈夫既然把她当作(她们用嘲笑的语气说)命运施舍给他的东西,她还是好好满足她丈夫的愿望去吧。于是考狄利娅就心情沉重地走了,她知道她姐姐们为人刁滑,把父亲交托给她们,她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考狄利娅刚走,她的姐姐们恶魔般的性情就露出本相来。照原来的规定,李尔头一个月跟大女儿高纳里尔过,可是不到一个月,李尔就发现她的行为跟她的诺言是两回事。这个刁妇已经得到了她父亲所能赏赐的一切,甚至连他头上戴的王冠都摘下来了,这时候,她连老人家为了使自己觉得还像个国王而保留下来的那点点残余的王家排场也不能容忍了。她讨厌看到国王和他那一百名武士。每逢看到她父亲,她总是愁眉苦脸的。而且,每当老人家要跟她说话,她就装病,或者用别的方法躲开他;显然她把老人家当作一个累赘,把他的侍从当作一种浪费。不但她自己对国王越来越怠慢,而且由于她的榜样,(恐怕)还由于她暗地里的唆使,连她的仆人也对他冷淡起来了,不听他的吩咐,甚至更轻蔑地装作没听见他的吩咐。李尔也不会看不出他的女儿一举一动的改变,可是他还是尽量闭上眼睛,因为人们一般总不肯相信由于他们自己的错误和固执所造成的不愉快的结果。

  一个人的爱和忠诚要是真实的,你待他坏也不能使他疏远,正如一个心地虚伪的人,你待他再好也不能把他感化过来一样。这一点在好心的肯特伯爵身上最明显。他虽然被李尔流放,假使他在不列颠被发现,还会送掉性命;然而只要他一天对他的主人(国王)有用,他就宁愿冒一切危险留下来。看哪,忠实的可怜人有时候被情势所迫,得化装成多么低贱的样子来掩盖他自己的身份呀!可是这绝不能说他是下贱或者卑微,因为他这样化装只是为了便于去尽他应尽的责任。这个好心的伯爵就放弃他的尊严和排场,乔装成一个仆人,请求国王雇用他。国王不知道他是肯特扮的,问话的时候肯特故意答得很直爽,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鲁,可是这却使得国王很高兴(这跟那油腔滑调的献媚大大不同,而李尔看到他的女儿说话不算数,他很有理由对那种奉承感到厌恶了)。于是,他们很快就谈妥了,李尔收下肯特作他的仆人,他自己说名叫卡厄斯,国王绝没料到这就是当年他十分得意的宠臣,位高权大的肯特伯爵。

  这个卡厄斯很快就找到机会来表现他对国王的忠诚和敬爱了,因为高纳里尔的管家就在那一天对李尔十分侮慢,言语神情都很无礼,没疑问,这都是由于他女主人私下里的唆使。卡厄斯看到他公然这样侮辱国王,就干脆绊了他一交,把那个没礼貌的奴才拖到阴沟里去了。为了这个友好的举动,李尔跟卡厄斯更加亲近起来。

  跟李尔要好的还不单肯特一个人。照当时的习俗,国王或是大人物身边都养着个“弄臣”(他们是这样叫法),在忙完一天的繁重公事以后,替他们解闷散心。李尔还拥有自己的王宫的时候,宫里也有这么个可怜的弄臣,一个逗乐的人。这样一个地位低微、不足轻重的人尽他所能地对李尔表示敬爱。在李尔放弃了他的王位之后,这个可怜的弄臣仍然跟着他,用他那机智多端的口才来叫国王开心,尽管有时候他不免也会讥笑国王放弃王位,把一切都给了他女儿的这种轻率举动。他编了个曲儿说,当时那两个女儿

  喜出望外,流起眼泪,

  他却长歌诉说悲哀;

  你堂堂一国的国王,

  竟跟弄臣一块儿捉迷藏。

  他有的是这种荒诞不稽的话和一鳞半爪的歌词。甚至当着高纳里尔的面,这个愉快、正直的弄臣也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真心话,这些尖锐的讥讽和笑骂直刺进她的心坎。譬如他把国王比作一只篱雀,它把幼小的杜鹃鸟养大,杜鹃鸟为了报答篱雀的养育之恩,却把篱雀的脑袋咬掉了。他还说,驴子也许知道什么时候车拉着马走(意思是:李尔的女儿本应该在后边的,如今却站到她们父亲前面去了)。又说,李尔已经不是李尔了,他只是李尔的影子。为了这些放肆的话,弄臣也受到过一两次吃鞭子的警告。

  李尔开头只是觉得他那个不肖的女儿对他冷淡、越来越不尊敬他,然而这个糊涂而且溺爱儿女的老人家的遭遇还不仅仅这些。他大女儿现在明明白白对他说,如果他一定要保留那一百名武士,她的王宫就不便给他住了。她认为那种排场既没用处,又很费钱,到处吵吵嚷嚷,大吃大喝,把她的宫里闹得不成体统。她要求把人数减少,只留一些像他自己那样上岁数的人,这样才跟他相称。

  李尔最初不能相信他的眼睛和耳朵,也不能相信跟他说这样刻薄话的正是他的女儿。他不能相信由他手里得到王冠的高纳里尔居然想裁掉他的侍从,对他晚年应享受的尊贵这么吝啬。可是高纳里尔坚持她那不孝顺的要求,老人家就大发脾气,骂她是只“可恶的鸢”,并且说她扯谎。这的确是事实,因为那一百名武士都是品行端正、绝不胡作非为的,他们连在小事情上都懂得礼节,从来也不像她说的那样吵吵嚷嚷,大吃大喝。他吩咐把马备好,他要带着他那一百名武士到二女儿里根家里去。他谈到忘恩负义,说那是用大理石做成的魔鬼,一个孩子要是忘恩负义,那就比海里的妖怪还要可怕。他把大女儿高纳里尔咒诅得听起来都可怕:说但愿她永远不能生儿育女,万一养出来的话,长大了也会用同样的嘲弄侮辱来报答她,让她也知道知道一个负心的孩子咬起人来是怎样比毒蛇的牙齿还要痛。这时候,高纳里尔的丈夫奥本尼公爵替自己解释起来,希望李尔不要以为他参加了这种不义的行为。李尔不等他把话讲完,发了阵脾气就吩咐把马鞍备好,带着他的侍从动身到他二女儿里根家里去了。李尔心里想,考狄利娅的过错(如果那是过错的话)比起她这个姐姐的行为来,是多么小啊!于是,他哭了。他又想到像高纳里尔这么个东西,居然把他的大丈夫气压倒,叫他流了泪,他感到十分惭愧。

  里根和她的丈夫在王宫里摆着很大的排场。李尔派他的仆人卡厄斯带着信去见他的二女儿,这样好在他和他的侍从没到以前就可以做好接待的准备。可是高纳里尔似乎先下了手,她也派人送信给里根,责备她父亲固执任性,脾气乖张,劝她妹妹不要收容他带来的这么多侍从。这个送信的跟卡厄斯同时到达,两个人碰了头。他刚好就是高纳里尔的那个管家,卡厄斯为了他对李尔态度蛮横,曾经绊过他一交的那个对头。卡厄斯很不喜欢这家伙的神气,猜出他的来意,于是就破口大骂,要跟他决斗。那家伙不肯决斗,卡厄斯一阵气忿,就把那个制造祸患、捎恶毒的信的家伙,照他罪有应得的狠狠揍了他一顿。里根和她的丈夫听到这件事,尽管卡厄斯是父王派来的,应该受到最高的礼遇,却吩咐给他戴上脚枷。这样,国王走进宫堡首先看到的,就是他忠实的仆人卡厄斯在这样屈辱的情形下坐在那里。

  这还不过是国王将要受到的待遇的一个不好的苗头罢了。紧跟着,更坏的事情发生了。他问起他女儿和女婿的时候,回复说,他们走了一夜的路,走累了,不能见他。最后,由于他十分坚决,气冲冲地表示非见到不可,他们才出来接见他。可是陪他们一道接见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那个可恨的高纳里尔,她跑来向妹妹讲了一通自己的道理,并且挑拨她妹妹也反对父王。

  老人家望到这情景,十分生气,尤其看见里根握着高纳里尔的手。他问高纳里尔,看看他这一大把白胡子,难道她不觉得惭愧吗?里根劝他仍然回到高纳里尔家里去,把侍从裁掉一半,向她赔个礼,安安静静地跟她在一起过日子;因为他年纪大了,缺乏辨别是非的能力,必须有一个比较有见识的人来管教他,带领他。李尔认为要他低声下气地向他亲生的女儿去讨吃讨穿是太荒唐了,他反对这种勉强的依靠,坚决表示永远不再回到高纳里尔那里去,他和他那一百名武士要留下来跟里根一道过日子。他说里根还没有忘记他把半个王国都给了她,说里根的眼睛是温和善良的,不像高纳里尔的那么凶狠。李尔还说,与其把侍从的人数裁掉一半,回到高纳里尔那里去,他还不如到法国去,向那个不要嫁妆娶了他的小女儿的国王请求一笔微薄的养老金呢。

  李尔以为里根待他会比她姐姐高纳里尔好一些,可是他错了。里根好像有意要赛过她姐姐的忤逆行为,说她认为用五十名武士来伺候他太多了,二十五名尽够了。李尔这时候心都差不多碎了。他转过身来告诉高纳里尔说,他愿意跟她回去,因为五十还是二十五的双倍,证明她对他的爱还比里根的多一倍。可是这时候高纳里尔又变了卦啦,她说,为什么要用二十五名这么多呢?连十名、五名也用不着,因为他尽可以使唤她和她妹妹家里的仆人。

  这两个坏心肠的姐妹在虐待她们的老父亲上像是有意拼命比赛似的,竟想一步步地把表示他曾经是个国王的那点尊严和那些侍从(作为曾经统治过一个王国的人来说,他剩的已经很少了!)全都取消。并不是说非得有一簇衣冠华丽的侍从才算幸福,可是从国王沦落成为乞丐,从统治着几百万人弄到没有一个侍从,的确是很难堪的变化。使这个可怜的国王伤透了心的还不是他没有了侍从,而是他的女儿忘恩负义,拒绝了他的要求。李尔一方面受到双重的虐待,一方面又懊悔他不该糊里糊涂地把王国抛弃,他的神志开始有些不正常了。他一面说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一面发誓要向不孝的妖妇报仇,要她们遭到使全世界都震惊的报应。

  他正这样信口恫吓着要做他那软弱的胳膊所不能做到的事情,眼看天黑了,来了一阵又是雷又是闪的暴风雨。这时候,他的女儿们仍然怎么也不让他的侍从进去,他就吩咐把马拉过来,他宁可到外面去承受狂风暴雨的袭击,也不愿意跟他这两个无情无义的女儿同住在一个屋顶底下。她们说,固执的人不管遭到什么损害,只要是自找的,那就是正当的惩罚。于是,她们就关上大门,随李尔在那样的情况下走了。

  风刮得很猛,雷雨也更大了。风雨的袭击毕竟没有女儿们的狠毒那样叫人扎心,老人家冲出去,跟大自然搏斗去了。走了好几英里路,差不多没看见一坐矮树林子,国王就在黑夜里迎着狂风暴雨的袭击,在一片荒原上彷徨,向着暴风雨挑战。他要风把地面刮到海里去,要不然的话,就把海浪刮得泛滥起来,把地面淹没,好让叫作人类的这种忘恩负义的动物绝迹。这时候,老国王身边只剩下那个可怜的弄臣了,他依然跟着国王,竭力想拿诙谐和怪诞的话来排遣这种不幸的遭遇。他说,在这样糟糕的夜晚来游泳真没意思,老实说,国王还不如进去向女儿们去乞求祝福呢!

  只怪自己没脑筋,

  嗨嗬,又是风吹又是雨淋!

  别怨天来也别怨人,

  哪怕它雨呀天天下个不停。

  他发誓说,这是宜于叫一个傲慢的女人懂得谦虚的晚上。

  李尔当年曾经是堂堂一位国王,如今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侍从。这时候,他的忠实仆人(乔装成卡厄斯的好心的肯特伯爵)找到了他,他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国王,虽然国王不晓得他就是伯爵。肯特说:“国王,您在这儿吗?喜欢黑夜的东西也不会喜欢这样的黑夜。狂风暴雨已经把野兽都吓得躲到洞里去了。人类的心灵经受不起这样的折磨和恐怖。”李尔反驳说,一个人得了重病,小小的痛苦就不会感觉到了。只有心情安宁的时候,肉体才有闲工夫去对一切事情发生敏感。可是他心灵里的暴风雨已经夺去了他的一切感觉,只剩下热血还在他心头搏动。他谈到儿女的忘恩,说那就像一张嘴把喂它的手咬了下来,因为对于儿女来说,父母就像是手,像是食物和一切。

  可是好心的卡厄斯仍然一再请求国王不要在露天待着,最后才把他劝到荒原上一间破草棚子底下。弄臣刚一进去,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嚷着说看见了鬼。仔细一看,这个“鬼”原来是一个可怜的疯乞丐,他爬到这没有人住的草棚子里来避雨。他对弄臣说了些关于鬼的话,把弄臣吓了一跳。这样的人是可怜的疯子,他们要末是真疯了,要末就是装疯,好逼着软心肠的乡下人施舍。他们给自己起名叫“可怜的托姆”,或是“可怜的屠列古德”相当于“可怜的张三”,“可怜的李四”。,在乡下到处飘泊,嘴里嚷着:“哪位赏点儿什么给可怜的托姆吧!”然后把针、丁子或是梅迭香的刺扎到胳膊上,汩汩地流着血。他们一面祈祷,一面疯疯癫癫地咒诅,就靠这种可怕的动作使那些无知的乡下人见了感动或者害怕,不得不济他们。这个可怜的家伙就是这种人。国王看见他这样穷苦,浑身一丝不挂,只在腰上围着一条毯子,就断定这个人一定也是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分给了女儿们,所以才落到这般田地,因为他认为除非是养了狠毒的女儿,再没有旁的原因可以把一个人弄得这样悲惨的了。

  好心的卡厄斯听到他说的这许多疯话,就看出他显然神经不很正常,他的女儿对他的虐待确实把他气疯了。这时候,可敬的肯特伯爵遇到一个空前的机会,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表现了他的忠诚。天亮的时候,一些仍然忠于国王的侍从帮助他把国王送到多佛在肯特郡,是英国距欧洲大陆最近的海港,临英吉利海峡。城堡去。那里,他的朋友特别多,作为肯特伯爵,他的势力也特别大。他自己就搭船到法国去,拼命赶到考狄利娅的王宫,用感人的话叙述了她父王的悲惨情况,活生生地形容出她两个姐姐那种惨无人道的行为。这个善良孝顺的孩子听了流下泪来,要求国王(她的丈夫)准许她坐船到英国去,带上足够的人马去讨伐这两个残忍的姐姐和她们的丈夫,把老父王重新扶上王位。她的丈夫同意了。于是,她就带着一支王家的军队出发,在多佛登了陆。

  李尔发了疯以后,好心的肯特伯爵派了些人照护他。李尔抓了个空子从那些人手里逃了出来,正在多佛附近的田野里徘徊的时候,被考狄利娅的侍从发现了。当时李尔的情况真是凄惨,他已经完全疯了,一个人大声唱着歌,头上戴着用稻草、荨麻和从麦地里拾到的其他野草编成的王冠。

  考狄利娅虽然急于要见到她的父亲,可是遵照大夫们的劝告,决定暂时先不见面,好让睡眠和药草的作用使李尔完全镇定下来。考狄利娅答应只要老国王能治好,她就把她所有的金子和珠宝都送给这些精通医术的大夫。经他们的治疗,李尔不久就清醒过来了,跟他的小女儿见了面。

  父女团圆的情景是十分动人的:可怜的老国王一方面由于重新见到他曾经钟爱过的孩子而欢喜,一方面又感到惭愧,因为当初他为了那么一点点过错就生她的气,把她遗弃了,如今却受到她这样的孝敬;这两种感情都跟他还没痊愈的疾病纠缠在一起,他那半疯狂的头脑有时候使他记不清身在哪里,是谁这么好心地吻着他,跟他说话。然后他说,这位夫人想来是他的女儿考狄利娅,如果他弄错了,请旁边的人不要见笑。接着他就跪下来,向他女儿告饶。那位好夫人也一直跪在那里请他祝福,并且对他说,他不应当下跪,这是她应尽的孝道,因为她是他的孩子,他自己的、真真实实的考狄利娅!她吻他,(一面说着)希望这一吻可以拭去她姐姐们对他的虐待。考狄利娅说,她们把慈祥的白发苍苍的老父亲赶到寒冷的露天底下,应该觉得羞愧;即使是她的仇人的狗,尽管它咬了她(她这样巧妙地打比方),在那样的夜晚她也还要让它卧在她的火炉旁边,暖暖身子呢。考狄利娅告诉她父亲,这次从法国来是特意为了搭救他。李尔说,过去的事一定要请她忘记,请她原谅,因为他老了,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干的事;她的确有理由不孝顺他,可是她两个姐姐却没有理由。考狄利娅说,她跟她姐姐同样没有理由不孝敬他。

  这样,我们暂时把老国王托付给这位孝敬他、爱他的孩子去保护吧。国王被他那两个狠毒的女儿的残暴行为弄得神经错乱,终于靠考狄利娅和她丈夫的力量,用睡眠和药草把他治好了。现在我们回过来谈一谈他那两个狠毒的女儿。

  这两个无情无义的妖魔既然对父亲是那样虚伪,那么,对自己的丈夫自然也不会是忠实的。过不多久,她们连表面上也不屑装出守本分和恩爱的样子,公然表示她们另外爱上了人。刚巧她们两个人的姘头是同一个人,她们都爱上了已故的葛罗斯特伯爵的庶子爱德蒙。他使出诡计,剥夺了应该由他哥哥埃德伽继承的伯爵爵位,现在他就凭着他的卑劣行为成了伯爵。他是个坏人,跟高纳里尔和里根这两个坏东西勾搭,正好是半斤八两。里根的丈夫康华尔公爵恰巧这时候死了,里根马上宣布要跟葛罗斯特伯爵结婚。这个卑鄙的伯爵不只向里根、同时也屡次向高纳里尔表示过爱情,高纳里尔晓得了他们结婚的消息,就十分嫉妒,她想法把里根毒死了。这件事情给她的丈夫奥本尼公爵发觉了,他也听说她跟伯爵有暧昧的关系,就把她关进监牢去。她因为爱情受到挫折,又气又恼,过不久就寻了自尽。上天的公道就这样降到了这两个坏女儿的身上。

  大家都注意这件事,说这两个人死得公道。忽然间,他们又移开视线,惊愕地看到同一股力量怎样奇妙地施展在年轻、品德高尚的女儿考狄利娅的悲惨命运上。她的善良行为本来好像应该得到更幸运的下场,然而这是个可怕的真理:世间上纯洁和孝顺的人并不一定总得好报。高纳里尔和里根派那个卑鄙的葛罗斯特伯爵率领的军队打胜了,这个坏伯爵不愿意有人妨碍他篡夺王位,就把考狄利娅在监牢里害死了。这样,上天叫这个纯洁无辜的女人给世界显示了尽孝的辉煌榜样,然后在她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把她接回天上去了。这个善良的孩子死了没多久,李尔也去世了。

  从李尔最初受到女儿的虐待,到他悲伤零落的时候,好心的肯特伯爵一直紧紧伴随着老主人。李尔去世以前,肯特想让国王知道他一直是用卡厄斯这个名字跟随他的,可是这时候李尔气得发了疯,已经不能理解那样的事怎么可能,肯特和卡厄斯怎么会是一个人。肯特一想,这当儿也用不着去向他解释了。过不久,李尔死了。国王这个忠实的臣仆,一面因为自己上了年纪,一面又为了老主人的痛苦而悲伤,不久也跟着进了坟墓。

  上天的公道终于还是临到卑劣的葛罗斯特伯爵头上,他的阴谋暴露了,他在跟他哥哥(那个合法的伯爵)的一场决斗中被刺死了。高纳里尔的丈夫奥本尼公爵并没有参加害死考狄利娅的事,也从来没鼓励过他的妻子那样虐待她父亲;李尔死了以后,他就作了不列颠的国王。这些事都用不着去提它了,因为这个故事讲的只是李尔和他三个女儿的经历,而他们都已经死了。





  麦克白

  “温厚的邓肯”作苏格兰国王的时候,国内有一个显赫的爵士在战场上立过功劳,因而得到国王赏赐的田地的人。,也就是贵族,名叫麦克白。这个麦克白是国王的近亲,由于他在战场上表现了勇敢和智谋,很受朝廷上的尊敬。他最近的一个功绩是打败了一支人数多得可怕的、由挪威军队援助的叛军。

  麦克白和班柯这两位苏格兰将军打完了一场激烈的仗,得胜回来,走过一片枯黄的荒原,半路上给三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拦住了。她们像是女人,可是又长着胡子,从她们那起了皱纹的皮肤和身上穿的粗陋衣服看,她们简直完全不像人。麦克白先跟她们打招呼,她们仿佛很生气,一个个都把满是皱纹的指头放在皮肉希松的嘴唇上,作为保持沉默的暗号。她们中间第一个人向麦克白致敬,称他作“葛莱密斯爵士”。将军发现她们居然晓得他是谁,大大吃了一惊。可是接着向他致敬的第二个人更叫他吃惊了,她称呼他作“考特爵士”,这个光荣他本来没资格享受的。然后第三个对他说:“万岁,未来的国王!”这种未卜先知的致敬自然使他十分吃惊,他知道国王的儿子活着一天,他是没有希望继承王位的。然后她们又转过身去用谜语般的话对班柯宣布说:他将比麦克白低微,可是又比麦克白伟大!没有麦克白那样幸运,可是又比麦克白有福气得多!并且予言说:他虽然做不成国王,可是他的子子孙孙要成为苏格兰的国王。说完这话,她们就化作一溜烟儿消失了,这样,两位将军才知道她们就是女巫,又叫作巫婆。

  正当他们站在那里为这宗奇遇纳闷的时候,国王的送信人来了。他们奉国王的命令封麦克白作考特爵士,这件事情叫麦克白大大感到惊奇,因为真像奇迹似的,刚好跟巫婆予卜的完全一样。他站在那里发楞,对国王的送信人答不出话来。这时候,他满心盼望着第三个巫婆的予言也同样能应验,这样,早晚有一天他就会成为苏格兰国王了。

  他转过身来对班柯说:“巫婆答应我的事既然这么奇妙地应验了,难道你不希望你的子子孙孙也作国王吗?”

  “要是那么希望,会引起你对王位的贪图来,”班柯回答说,“这些幽冥的使者时常在小事情上透露给咱们一点点实情,结果害咱们去做有严重后果的事。”

  可是巫婆邪恶的暗示在麦克白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可能去理会好心的班柯对他进的忠告了。从那以后,他就把全付精神都放在夺取苏格兰王位这件事上。

  麦克白有个妻子。他把女巫们奇怪的予言和一部分已经应验的事告诉了她。麦克白的妻子是个野心勃勃的坏女人,为了使她的丈夫和她自己成为大人物,她做起事来可以完全不择手段。麦克白自己的意志还有些动摇,想到流血,他良心上总是觉得不安;然而他的妻子竭力怂恿他,不断地告诉他要想实现那个恭维他的予言,就非得把国王谋杀了不可。

  国王时常屈驾到显要的贵族家里去拜访,问候他们。刚好这时候他由他两个儿子马尔康和道纳本陪伴着,来到麦克白家里。为了对麦克白在战场上立的功劳更加表示尊敬,国王还带上许多爵士和随从。

  麦克白住的城堡地势很优美,四周围的空气十分清新,因此,城堡的飞檐和拱柱上,只要是可以搭窝的地方,燕子都搭起窝来了。大凡燕子喜欢繁殖、常来常往的地方,那里的空气总是好的。国王走进来,对这地方十分满意,对这位受宠爱的女主人麦克白夫人的殷勤和礼貌,也表示满意。麦克白夫人善于用微笑掩藏她的阴险心肠,她可以装得像花一样纯洁,实际上她却是花底下的一条蛇。

  国王一路上走累了,很早就上床睡去。(照当时的规矩)在他的寝室里有两个侍从睡在他旁边。他对这一切款待感到非常满意。睡觉以前,他赐给大臣们一些礼物,他也送了麦克白夫人一颗很贵重的钻石,称她作最殷勤的主妇。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多半个世界都好像死去了似的,恶梦在睡眠里扰乱着人们的心灵,只有狼和凶手还待在外面。就在这当儿,麦克白夫人醒来布置谋害国王的事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行凶是很可怕的事,她本来不愿意自己去干,然而她又怕她丈夫的心肠太软了,担心他不肯照预先计划好的下手。她知道他有野心,可是也知道他为人谨慎,杀人那样的恶事是要野心发展到了极点的时候才干得出的,麦克白还不准备动手。虽然他已经答应她去行凶,可是她怀疑他的毅力。她怕丈夫生来的软心肠(他比她稍微有点儿同情心)会妨碍他达到目的。因此,她就自己拿了一把尖刀,走近国王的床旁。两个侍从早给她用酒灌得烂醉,丢开他们保卫着的国王,醉醺醺地睡着了。邓肯一路走得也很累了,睡得很熟。她仔细望了望他,觉得国王睡在那里,脸长得有些像她自己的父亲,这么一来,她动手的勇气就没有了。

  她回去跟她丈夫商量。他的意志早就动摇了。他认为这件事千万干不得。第一,他不但是国王的臣子,而且是他的亲戚,那天国王又是在他家里作客。按照主客的礼法,他的责任正是应该把门户关好,不让刺客进来,自己更不能拿刀去行刺。然后他又想到邓肯是个多么公正、慈祥的国王,从来没欺负过老百姓,对贵族,尤其对他自己,又是那样爱惜。上天对这样的国王一定会特别加以保护,如果害死了,老百姓也要加倍替他报仇的。而且由于国王对麦克白的宠爱,各式各样的人都很尊重他,怎么能让卑鄙的谋害来玷污这种荣誉呢!

  麦克白夫人发现她丈夫在这种内心的矛盾中间是倾向于好的方面,并且决计不再去谋杀了。可是她是一个定下奸计就不肯轻易罢手的女人,她开始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讲着,把她自己的一部分精神灌到他心灵里;举出一条条的理由说服他:既然答应去行凶,就不应该半路又退缩下来;说这件事办起来很方便,很快就可以干完;说短短一个晚上的行动可以叫他们在今后的日子里稳坐在王位上掌握大权!然后她又对他的没有恒心表示轻蔑,责备他反复无常,没有骨气。她还说,她曾经喂过娃娃的奶,她懂得怎样温柔地去爱吃奶的娃娃,可是她可以在娃娃正对着她微笑的时候把他从怀里揪开,摔出他的脑浆子来,只要她曾经起过誓答应那样做,正像麦克白已经起誓去行凶一样。接着她又说,事情很便当,把谋杀的罪过推到两个喝醉了睡在那里的侍从身上就行了。她就这样用她舌头的威力责备麦克白犹疑不决,叫他又鼓起勇气去干这个血腥的勾当。

  于是,他拿着尖刀、摸着黑偷偷溜进邓肯睡的房间。正走的时候,他好像看到空中另外有一把尖刀,刀柄正朝着他,刀刃和刀尖上还滴着血。可是他伸手一抓,原来没有,只不过是他那热烘烘的、窒闷的心境和当前他正要干的勾当引起的幻觉。

  他摆脱了这阵恐怖,进了国王的房间,只一刀就把国王干掉了。他刚行完凶,陪国王睡在寝室里的一个侍从就在梦里笑了,另外一个嚷着:“杀人啦!”这样一来,两个都醒了。他们做了短短一段祷告,一个说:“上帝祝福我们!”另外一个回答说:“阿们基督教徒祷告时候的结尾语,意思是:但愿是这样。。”然后,两个又睡着了。麦克白站在那里听着他们说话,当第一个侍从说“上帝祝福我们!”的时候,他很想跟第二个侍从一道说“阿们”。尽管他很需要祝福,然而这个字堵在他嗓子眼儿里,他就是说不出来。

  麦克白好像又听到一个声音嚷着:“不要再睡啦!麦克白把睡眠谋杀了,把那清白无辜的、滋补生命的睡眠谋杀了。”那声音仍旧满屋子里嚷着:“不要再睡啦!”“葛莱密斯已经把睡眠谋杀了,所以考特再也睡不成觉了,麦克白再也睡不成觉了。”

  麦克白怀着这些可怕的幻觉,回到他那正在专心听着动静的妻子跟前。原来麦克白夫人以为他没去行凶,这件事受到了挫折。麦克白走进来神志迷迷胡胡,他的妻子责备他不够坚决,叫他去洗那染上了血迹的手,然后她自己拿了尖刀去把血涂在侍从的脸上,好让人看去像是他们行的凶。

  早晨到来,这件掩盖不住的谋杀案已被发觉了。尽管麦克白和他的妻子装出十分悲恸的样子,并且两个侍从行凶的证据也很充足(尖刀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他们脸上又涂满了血迹),然而大家的怀疑却集中在麦克白身上,因为比起这两个可怜而且愚蠢的侍从来,麦克白干这件事要有利可图得多。邓肯的两个儿子逃走了,大儿子马尔康逃到英国宫廷去请求庇护,小儿子道纳本逃到爱尔兰去。

  王位本来应该由国王的儿子来继承,如今他们既然放弃了,麦克白就以血统最近的继承者的资格,加冕当上了国王。这样一来,女巫的予言就完全应验了。

  尽管坐了这么高的位子,麦克白和他的王后仍然没有忘记女巫的予言:麦克白虽然作了国王,继承他的王位的将不是他自己的子孙,而是班柯的子孙。想到这一点,又想到他们两手沾满血迹,造下这样大的罪孽,临了却只不过是把班柯的子孙捧上王位去,觉得十分不甘心。女巫关于麦克白自己那部分的予言已经神奇地应验了,他们下了决心要把班柯和他的儿子一块儿弄死,好让其余的部分没法实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布置了一个盛大的晚宴,把所有重要的爵士都请来,当中,特别隆重地邀请了班柯和他的儿子弗里恩斯。麦克白事先就在班柯那天晚上去参加宴会的路上埋伏下刺客,他们刺死了班柯,可是在混战的时候,弗里恩斯逃跑了。从这个弗里恩斯传下的后代就接连作了苏格兰的国王,一直延续到苏格兰的杰姆士第六世兼英国的杰姆士第一世杰姆士第六世(1566~1625年)是苏格兰国王,他在1603年加冕成为英国的杰姆士第一世。,在他的统治下,英国跟苏格兰才合并起来。

  在晚宴上,王后态度文雅,气派雍容,对客人们都彬彬有礼,招待得十分周到,参加宴会的人都对她起了好感。麦克白跟他的大臣和贵族们悠闲自在地谈着,说要是他的好朋友班柯在坐的话,那真可以说所有本国的贤士都聚在一堂了。他宁愿班柯没来是因为他疏忽了,将来只好责备他一顿,也不愿意班柯遭到什么不幸而去哀悼他。正说着的时候,他派人去害死的班柯的鬼魂走进房来了,并且就在麦克白刚要落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尽管麦克白是个勇敢的人,面对魔鬼也不会发抖,可是看到这可怕的景象,他吓得面色惨白,站在那里,直直望着鬼魂,一点儿男子气也没有了。

  王后和贵族们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麦克白对着空椅子(他们这样想)发楞,以为他一时神经错乱。她责备他,小声对他说,这跟那天他去刺杀邓肯的时候在空中看到的尖刀同样是出于幻觉。可是麦克白仍然看到鬼魂,对于旁人说的话完全不理会,只跟鬼魂说着胡话。他虽然语无伦次,说的话却是意味深长的。王后担心这么一来会把那可怕的秘密泄露了出来,就托辞麦克白犯了老毛病,赶忙把客人打发走了。

  从那以后,麦克白就被这种可怕的幻觉折磨起来了。他和他的王后夜夜都做着可怕的梦,而弗里恩斯的逃跑给他们的威胁跟班柯的死一样严重。麦克白认为将来一定是这个弗里恩斯的子子孙孙作国王,他会叫麦克白的子子孙孙永远作不了国王。这些担心害怕的思想使他们坐立不安。麦克白决定再去找那三个女巫,问问她们事情最坏会闹到怎样的地步。

  他在荒原上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女巫们,她们也预先知道他会来,正替他准备一些可怕的符咒,用这种符咒可以把地狱里的鬼魂召来,对她们显示未来。那符咒都是些怕人的材料做成的,有癞蛤蟆、蝙蝠和蛇,有水蜥的眼睛、狗的舌头、壁虎的腿、夜猫子的翅膀、龙麟、狼牙、盐海里饿鲨鱼的胃、女巫的木乃伊、毒草根(必须在黑夜挖出来才有效)、山羊胆、犹太人的肝、长在坟墓上的水松枝和一个死孩子的手指头。把这些东西统统放到一只大锅里去熬,一到要开锅的时候,就立刻浇上狒狒的血,叫它凉下去。然后再浇上吃过自己的猪崽子的母猪的血,并且把绞刑架上杀人犯流的脂肪投到火里去。有了这种符咒,鬼魂就不得不回答她们的问题了。

  她们问麦克白,他是愿意由她们来解答他的问题呢,还是由她们的师傅(鬼魂)来回答。刚才看到的那些可怕的礼节一点儿也没有吓倒他,他大胆地回答说:“鬼魂在哪里?我要见见它们。”女巫就把鬼魂召了来,一共有三个。

  第一个鬼魂看上去像是一个戴着钢盔的脑袋。它叫着麦克白的名字,吩咐他要当心费辅爵士。麦克白听到这个忠告,就向它道了谢,因为麦克白一直嫉妒着费辅爵士麦克德夫。

  第二个鬼魂看上去像是个血淋淋的孩子。它叫着麦克白的名字,吩咐他不必害怕,他尽可以不必把凡人的力量放在眼里,因为凡是从女人胎里生出来的,都不能伤害她。它劝他要残忍、勇敢、坚决!

  “那么你就活着吧,麦克德夫!”国王大声嚷着,“我何必怕你呢?然而我要做到万无一失,我还是要你死,那样我就可以不再提心吊胆了,就是打着雷我也能安心睡觉。”

  把这个鬼魂打发走以后,第三个又出现了,是个戴了王冠的孩子,手里举着一棵树。它叫着麦克白的名字,安慰他不要怕什么阴谋,说他是永远不会被人打败的,除非勃南的树林子会挪到邓西嫩山上来向他进攻。

  “幸运的予兆,好极啦!”麦克白大声嚷着。“谁能拔起森林来,把它从生根的地上挪开呢?看来我是可以跟平常人一样活一辈子,不会暴死的。可是我还急着想要知道一件事:既然你的魔法能告诉我那么许多事,就请告诉我班柯的子孙会不会在这个国土上作国王吧。”

  这时候,那口锅就沉到地里去,随着奏起音乐来。八个好像是国王的影子从麦克白面前走过去,班柯是殿后的一个。他手里拿着一面镜子,里面照出更多的人形。班柯浑身血淋淋的,对着麦克白微笑,并且指了指那些人形。麦克白知道那就是班柯的后代,他们将接着麦克白作苏格兰国王。女巫奏了一阵悠扬的音乐,跳了一阵舞,表示对麦克白已经尽到责任,并且表示了欢迎,就消失了。从那时候起,麦克白心里想的都是些血淋淋的、可怕的事。

  走出女巫的山洞以后,他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费辅爵士麦克德夫已经逃到英格兰去了,他是去参加已故的邓肯的长子马尔康正在组织的一支军队,目的是要把麦克白赶掉,由正当的王位继承人马尔康作国王。麦克白非常生气,马上派兵攻打麦克德夫的城堡,把那个爵士留下的妻儿杀死,并且把所有跟麦克德夫沾亲带故的人也都杀光了。

  麦克白干的这件事以及类似的行动使所有重要的贵族都跟他离心离德了。这时候,马尔康和麦克德夫已经在英格兰组成一支强大的军队,现在正向这边逼来。凡是能逃到他们那里去参加的人都逃去了,留下的怕麦克白,不敢积极去参加,也都在暗地里希望他们打胜仗。麦克白招募新兵的工作进行得很慢,人人都恨他这个暴君,不信任他,没有人爱戴他,没有人敬重他,他开始羡慕起被他害死的邓肯。邓肯虽然遭到叛逆者最毒辣的暗算,可是他现在却好好地睡在坟墓里;武器和毒药,国内的阴谋和国外的刀兵都再也不能伤害他了。

  麦克白干这些坏事的时候,他惟一的同谋是王后,他也只能偶尔在她怀里暂时忘掉每天晚上折磨他们两人的那些恶梦。正当前边讲的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王后死了。她大概是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责备和民众的仇恨,自己寻死的。这样一来,麦克白就剩下孤身一人了,没有一个爱他、关怀他的人,也没有一个可以跟他一道谈谈他那些坏主意的知心朋友。

  他变得对生命不在乎了,他盼着死。可是马尔康军队的逼近又激起他早年的余勇,他决心要“披着铠甲”(他这么形容)而死。这以外,女巫那些空洞的诺言也给了他一种错误的自信。他记起鬼魂的话:凡是从女人胎里生出来的,都不能伤害他;说他是永远不会被人打败的,除非勃南的树林子会挪到邓西嫩山上来。他认为这种事是永远不会发生的,所以他把自己关在他的城堡里,那城堡盖得牢不可破,经得起围攻,他就这样阴沉沉地等着马尔康来到。有一天,一个送信人向他跑来,脸色苍白,浑身吓得发抖,几乎没法把他所看到的报告出来。他一口咬定说,正当他站在山上守卫的时候,朝勃南一看,他觉得那里的树林子挪动起来了。

  “你这撒谎的奴才!”麦克白大声嚷着。“要是你说的不是真话,我要把你吊在旁边这棵树上,叫你活活饿死。要是你说的是真话,你也尽可以把我吊死。”这时候,麦克白的决心开始动摇了,他怀疑起鬼魂说的暧昧的话了。鬼魂告诉他,除非勃南的树林子挪到邓西嫩山上来,他什么也不必怕,现在树林子却真挪动了。“可是送信人的话要是确实的,”他说,“那么咱们就披上武装,出去应战吧。既然没地方可逃,待在这里等死也不是办法。我对阳光开始厌倦了,我巴不得生命就这样了结吧。”

  说完这些绝望的话,他就朝围攻的人冲去。马尔康的军队这时候已经逼近城堡了。

  送信人觉得树林子挪动的奇异现象其实不难解释。原来当包围军经过勃南的树林子的时候,马尔康作为一个精于战术的将军,就命令他的士兵每人砍一根树枝捧在面前,这样可以掩盖军队的确实人数。从远处看去,士兵捧着树枝前进的情景就给了那个送信人可怕的印象。这样,鬼魂的话也应验了,可是应验得跟麦克白当初了解的却不一样。他引以自信的一个重大把握没有了。

  这时候,展开了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只有一些自称是麦克白的朋友的人勉强支持他,实际上他们也恨这个暴君,心里倾向于马尔康和麦克德夫那边;可是麦克白打起仗来却还是异常凶猛,把跟他交手的人都砍得七零八落。最后,他杀到麦克德夫正在那儿战斗的地方。望到麦克德夫,他记起鬼魂警告过他说,在所有的人中间,头一个要躲避的就是麦克德夫。麦克白很想掉头转去,可是麦克德夫在整个的战斗当中一直在找他,就拦住去路。于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就开始了。麦克德夫痛骂麦克白杀害了他的妻儿。麦克白已经欠下那一家人足够的血债,使他的良心受到谴责,他仍然不想去应战;可是麦克德夫骂他是个暴君、凶手、恶魔和坏蛋,硬逼着他来交手。

  这时候,麦克白记起了鬼魂的话,说凡是从女人胎里生出来的,都不能伤害他,就满怀自信地对麦克德夫微笑着说:“麦克德夫,你白费气力。你要是能够伤害我,你大概也能用剑在空中划一道线了。我身上有法术,凡是从女人胎里生出来的,都不能伤害我。”

  “不要再相信你那些法术了吧,”麦克德夫说,“让你供奉的那个撒谎的鬼魂告诉你,麦克德夫不是从女人胎里生出来的,不是跟平常人一样生出来的,他是不够月份就从他母亲肚子里取出来的。”

  “愿那对我讲这句话的舌头受到咒诅,”麦克白哆哆嗦嗦地说,这时候,他感到引以自信的最后的把握也消失了。“愿人们以后再也不要相信那些巫婆和骗人的鬼魂模棱两可的谎话,它们用双关的话来欺骗我们,尽管照字面上看去句句都应验了,然而跟我们所希望的恰恰相反。我不跟你交手了。”

  “那么就饶你这条命吧!”麦克德夫轻蔑地说,“我们要像人们对待妖怪那样把你带去游街示众,漆上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大家来看暴君!’”

  “不成,”麦克白说,他在绝望中又恢复了勇气。“我不愿意低头去吻马尔康小子脚下的泥土,挨贱民的咒骂来讨活命。尽管勃南的树林子已经挪到邓西嫩山上来了,你起来反抗我,而你又不是从女人胎里生出来的,可是我还是要干到底。”

  说完这番狂乱的话,他就朝麦克德夫扑来。经过一场激战,麦克德夫终于打败了他,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当礼物献给年轻的合法的国王马尔康。马尔康把篡位者用阴谋诡计夺去许久的政权接过来,在贵族和民众的欢呼声中,登上了“温厚的邓肯”留下来的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