鹈鹕湾监狱:徐訏诗歌:《无题的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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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的问句


古道斜阳

序曲——

河水荡荡,
大地苍苍,
中华男儿志气高昂。
正是抗战当年,
万千英雄,
崛起草莽,
流血疆场,
激越悲壮,
风起雪飞,
凯歌齐唱。
…………

终曲

古道纵横,
斜阳西下,
旧事已非,
浪淘尽多少英魂。
旧恨未消,
新歌待唱,
等天明日出,
风云起处,
中华男儿振臂奋起,
扫尽妖雰,
重建家园,
光明自由,
再奠乾坤。

一九六八——七O年
(林声翕教授作曲)
台湾电影《古道斜阳》大合唱插曲


夜听琵琶

在你敏捷坚实的指端,
我听到农村同以前一样宁静,
阳光照耀着小桥流水,
池面倒映着碧绿的山影。

你还奏出西湖的景色如旧,
美好的春光中波平如镜,
安详的蝶影翩翩飞舞,
黄昏时飞鸟纷纷归林。

你再奏《春江花月夜》,
描绘古代闲适的幽情,
于是你拼凑旧有的小曲,
把古传的式样点成新颖。

你先叙林中的百鸟朝凤,
你再写柳底低吟的黄莺,
最后你奏只星夜渡天河,
那时东方天际已经微明。

一九六八

一九六八年三月十六日 笔端半月刊第六期


来信

在大跃进的时期,
你报告三军曾经下乡。
说到处是雄壮的歌声,
唱祖国的建设一日千丈!

还有无数的水库排水如瀑,
沿公路都是大小发电厂;
如林的烟囱在荒地升起,
遍地都是“杭育”的声响。

除三害锣鼓喧天,你又称:
千万的学生在帮农民下秧,
信中又说炼钢的号召如火如荼,
大家欢呼社会主义的成长。

后来你千信万信盛赞红卫兵,
说是平地的一声革命雷响,
要把当权派一一斗垮,
云端才有猩红的太阳。

但如今你来信已不提这些,
只告我家乡人人没有米粮,
饥饿威胁着男女老幼,
田野上是一片荒凉。

还说工厂里炉火已冷,
无产阶级都是革命的对象;
马克斯的学说已无人相信,
人人在学习“毛泽东”的思想。

一九六八、三、三O。
一九六八年四月一日 笔端半月刊第七期
(发表时笔名:杉彬)


未题

锣鼓声逝,
车马声遥;
独坐小窗,
望大好河山,
飘渺的云层外,
寥落的星星,
寥落的星星!

念红花开过,
黄花开过,
萧瑟的林下,
惨灯闪烁,
耿耿难忘的是:
暗淡的梦境,
暗淡的梦境!

人情细味,
世态阅尽,
短促的人生中,
爱分情散,
寒夜独衾下是:
空虚的心灵,
空虚的心灵!

时节水流,
年华烟云,
人潮起伏,
前浪后浪,
泡沫漩涡里是:
玄妙的命运,
玄妙的命运!

大地无情,
四海淡漠,
阳光从未普照,
高山外,
喊声震天,
叹息呻吟的是:
可怜的生命,
可怜的生命!

一九七O、二、七


梦回

梦回旧日的幻想,
寂寞的心灵迄无依归。
爱情如秋花春雪,
富贵如浮云流水。

念万千的人民移海倒山,
矗天的功动如风如雷,
但历史从未记劳动的血汗,
徒存千遍一律的“万岁万岁”。

是谁曾告诉我苍天有情,
人类迄未辨是非功罪,
那何怪诗人称现世是逆旅,
今朝有酒应尽今朝醉。

望天际浮沉着冻云如铅,
仅有黯淡的星粒摇摇欲坠,
问人间到底有多少哀愁?
一曲歌一句诗都是泪!

一九七O,三,二二。香港


路人

不要当我是陌生的路人,
且把我当作窗外的黄莺,
它在你清醒时对你歌唱,
在你就寝时飞往树林。

或者你且把我当作常年
远挂在云霄的孤星;
它在你起身时悄悄的隐去,
在你熟睡时偷窥你倩影。

再或者把我当作你园里的玫瑰,
或者是篱前的迎春,
它在春天时为你开花,
在秋天时化为泥尘。

我可能是一个陌生的路人,
但也有一片可怜的痴心,
为一个缥缈的梦幻,
我浪费过半生的生命。

一九七O。四、二八。


你还在

你还在,你还在,
那黯淡的路角,
拖着疲倦的人影,
在寻觅已逝的春景。

你还在,还在那尘埃
满飞的路上,
踏着杂乱的荆棘,
在摸索旧识的路径。

你难道还留恋
那当年轻笙幽琴,
在灿烂的阳光中,
歌颂那人间的太平?

这岁月已不会回来,
春已逝,路早已不在。
我早不是当年歌手,
你难道还会有过去的心情?

一九七O,六。


千万种云

千万种云,
千万种形状,
千万种娇艳,
千万种宁静。

千万种变幻,
远的近的;
动的静的;
上升下降;
千万种金黄,
千万种灰白,
奔腾、飞翔、凝聚,
隐消于太空的无垠。
来的,去的,
前进,后退;
那远处的红绿,
化为线,化为点,
化为山岩,化为水波,
又化为斑斑的鱼鳞。

像水流,
像火焰,
像兽,
像虫,
像庞大的烟柱,
散步太空,
像汹涌的河海,
倒泻天庭。
无尽的吸收、融化,
一切的混乱又归于清明。

那空的结构,
时的图案,
渺小的人,
在摸索追求,
散在光的轨迹中,
雄壮的,悲哀的,
寂寞的,任何的
呼声。永恒的
都变成了一瞬。

一九七O、六、二一。MSA飞机上,自星加坡回港途中


悼亡组曲

这里写到的人,都是我或多或少认识的,我并不是因为想到他们而想写悼念,也不是因为悼念他们而写这个组曲,而是当我想到死亡时,他们偶然在我意识中流过的。但是流过的可并不是“死亡”,而是“生存”,一种活泼的生存,因此,我仅此以祭亡魂。

陈约翰

惊心动魄的时代,
激荡动乱的社会,
起伏,升降,
翻两个三个的跟斗,
一声叹息,
几十度春秋,
就成了七拼八凑的生命。
而天真的乐观,
廉价的热心,
剥一层一层的命运,
来过的去了,
去过的来了,
而你那个豪奢的梦,
在水中,在镜中,
闪着七彩的光芒,
终于带你进了
死亡的幽境!

慧珠

那不过是传说,不过是传说,
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
在没有冬天的岁月中
那生活都是梦!都是梦!

有许多死的消息,我伤心,
有许多死的消息,我愤怒,
有许多死的消息,我怜惜。

而旋转于蛛网中的
蜘蛛,活跃于方寸之地,
那空间比时间更残酷,
爱比恨更无情,
梦比现实更恶毒,
聪敏的坚强的自杀了,
愚笨的懦弱的活下去……
而我,负一个阴影,
一腔悔恨与一种
无可倾诉的悲情。

乐蒂

当时间向老年移近,
美与丑平等,
当生命向死亡移近,
强与弱平等,
当人间失去了希望,
爱与恨也无从划分。

零乱的步伐,
错误的途径,
在跨过三十级
阶梯时,回头看
浮动的图案,
荡漾着艳白的笑容,
能说的,是:
“能骗傻子的是好戏,
能骗聪明人的则是好梦!”

陶秦

每一个人有一出戏,
每一个人是一个主角,
于是有一天,
你要看我的戏,
我要看你的角色。
而那些在市场中
摸索的寻求的,
戏失去了艺术,
人失去了生命。
那还不是为生活
为生存,抬起招牌,
为一个美丽的家庭。

那一度发亮的光,
一度发响的声音,
都敲着单调的节拍,
踱着踱着,
踱着不同的台步
走进了幕帘。

薛志英

不易了解的人性,
光明的与黑暗的,
完美的与残缺的,
线与线的一组,
色与色的一组,
都是图案,
那纠缠与反复——
都该归之于命运。

且不说那些尺所量的,
铅笔所划的,
存在我插页中,
存在我记忆中,
那不过是一段一段的
人生,在模糊的过程中
淡下去,淡下去,淡下去…………

十三妹

电话中出现的,
信纸中出现的,
那无从理解的
是荒谬剧的对白。

半在台角想写的
是不堪回首的回忆:
那无情的岁月,
无情的世事,
七十年代的人
谁记得那四十年代中
那些泪,那些血
在伟大的时代中
所培养的生命。

难怕是零乱,微小,
但是它存在过,
跳跃过,在狭窄的
舞台上——
也有光,也有影。

一九七O。
一九七O——七一年 台北文艺月刊


昼寝

昼寝
到王四娘家看花,
到寒山寺听钟声,
到桃花源话桑麻。

昼寝
南岳的月色,
尼加拉的瀑布,
普陀海滩的金沙。

昼寝
再做不识字的孩子,
竟日在田野中嬉戏,
听母亲慈爱的训骂。

昼寝
孔子时代的栋梁,
也早已圮塌霉烂,
变成朽木,再无从雕画。

一九七O,一二,二O。


黄昏

懒在床上,
翻无聊的书,
看愚蠢的插图,
听单调的音乐,
这也是人生,
这也是人生!

靠在枕上,
看暗沉中的斗室,
听远处的车声,
听隔壁叫“刘三娘”,
这又是黄昏,
这又是黄昏!

走到后园,
看一片圣诞红,
认一朵紫色的野菊,
寻一株旧识的红枫,
这又像是在梦中,
这又像是在梦中。

一九七一,一,二,下午。


翅翼
——赠辛永秀

我说会唱歌的人,
像生物多了一只翅翼,
她可以轻易地离开尘世,
把胸中的抑郁,
向天庭诉泄。

她还可以驾着她的歌,
任想像飞向过去未来,
让未开的花都香,
已缺的月重圆,
已枯的树抽绿叶。

那么我是否也可跨着
你美妙的歌声远游,
向西湖寻梦,
向峨嵋寻灯,
向妙峰山寻雪?

那我就要你暂忘:
茶花女的悲歌,
蝴蝶夫人的低泣。
请记取:百鸟飞尽后
只剩杜鹃,夜啼时
一声声是泪,
一字字是血!

一九七一、九、二七、夜。香港
一九七一年 音乐生活月刊


未题

天空如铅,
大海如铁,
狂风过后,
一时万籁俱寂。

歌响旧曲,
灯红佳节,
旧景新缀,
可怜无情岁月。

念家远千里,
人老异地,
路封斜阳,
人间多残缺。

蓬莱无仙,
月宫沙砾,
人颂万岁,
未寿英雄豪杰。

一九七一、一O、三。


未题

云奔万里,
星坠咫尺,
对窗远望,
重负一心寂寞。

念江南初春,
满野嫩黄碧绿,
烟雨山色,
时浮亭台楼阁。

花萎孤灯残烛,
人倦浅歌淡曲,
万里游踪,
难求一枝栖宿。

风骄午夜,
月羞五更,
闲愁无眠,
看云海千种面目。

一九七一、一O、一一、香港。


未题

我害怕陌生
害怕寒暄,
红着脸,
我躲在母亲的裙幅。

我害怕喧闹,
害怕嚣杂,
我低着头,
躲在偏僻的院落。

我躲避阳光,
躲避空旷,
我躲在斗室中,
贪恋我的孤独。

我躲避市廛
躲避人群,
在荒凉的原野中,
我消失在森林僻角。

我消失在层层的黑云下,
消失在密密的雨丝中,
我消失在疏疏的星光里,
消失在烟雾的聚散升落。

我还会消失在轮回边缘,
那是生命的开端,
那里保留着一段空虚,
一段原始的漆黑!

一九七二,八,一四,香港


未题

宁静宁静的夜,
寂寞寂寞的心,
黯淡的生命里,
一段机缘,一段痴情。

翻翻月历,
查查日记,
我无从寻找
我有过光辉的青春。

灰色白色的情怀,
颠三倒四的梦境,
灿烂的灯光下,
什么谎话都成可信。

让风来吹吧,
让雨来打吧,
那早已没有星光
来窥探敝旧的窗棂。

一九七三,一,三一。


未题

当和平已经被炮声卷走,
当美善已经为强权占去,
人间再没有勇气的呼号,
谄媚代替了正义的歌唱。

当报刊已经是权要的喉舌,
当电台已经是政令的宣传,
世上再没有真正的笑声,
也没有不受指挥的鼓掌。

在时代的变幻中,
我看到多少战士默默地死亡,
多少革命的沦为囚奴,
多少反动的进入了庙堂。

这时候,我知道我应当缄默,
等另一个时代的号角。
那时会有另一代的呼声,
掀起另一个汹汹的风浪。

一九七三,三。


未题

你来自云端,
告诉我天已破晓;
践着我破碎的梦,
说我不该在白天睡觉。

我说我在悠长的岁月中,
挨过太多的寂寥,
如今再没有情热,
可燃起已灭的火苗。

你说人间正酝酿着光明,
到处有年轻人的欢笑,
流水映照着白云,
万花开遍了树梢。

我说我已经衰老,
看过世间的千变万化,
白云不过是暂时的过客,
万花在一夜间就会枯凋。

一九七三,四。


求睡曲

让我睡吧,
从局促的斗室中,
走入梦境,
那里可能有
旷漠的原野,
任凭我
勇敢地驰骋。

让我睡吧,
从相思的苦难中
步入梦境,
那里也许有你
责备的笑容,
怪我误了时辰。

让我睡吧,
从疲乏的工作中
走入梦境,
那里可能有我的故乡,
有袅袅的炊烟,
绕着翠绿的树林。

让我睡吧,
我已经疲倦。
在混沌的梦中,
我可以寻找
我原始的魂灵,
它应该在空寂中
有它平安的宁静。

一九七三,四,一七。


未题

锁着眉,
低着头,
我看见你,
远远地!
远远地!

跳着心,
促着呼吸,
我等着你,
苦苦地!
苦苦地!

拉着手,
押着脚步,
你伴着我,
默默地!
默默地!

皱着眉,
叹着气,
你低诉着,
幽幽地!
幽幽地!

附着破碎的心,
流着苦涩的泪,
我离开你,
悄悄地!
悄悄地!

一九七三,一二,一四。


未题

偏西西倒,
偏东东倒,
我站住,
在东西拥挤的
人丛中间。

左倾左跑,
右倾右跑,
我站住,
在左拉右牵的
人群中间。

前进的退下来,
后退跟上去,
我站住,
在前后波动的
人海中间。

我西探东望,
我左顾右盼,
我前瞻后瞩,
我站在十字路口。

没有灯光,。
没有指标,
我可能随时会倒下,
那么请你站住——
在这汹涌的浪潮中间。

一九七五,一,三一。


未题

我在斗室里等待,
只听见远处的车声,
只听见远处的车声,
我在斗室里等待一位旅人。

我从小窗里远望:
那青山上的树林,
那青山上的树林,
它们正为我眺望那位旅人。

我望着遥远的天空,
赞美那神奇的星云,
赞美那神奇的星云,
它象征着人间遥远的旅程。

我斗室是寂静的,
它等待那旅人的步声,
它等待那旅人的笑声,
因他已经走完了遥远的旅程。

一九七五,三,一五,下午四时。


未题

他原是刚强的松柏,
如今已成为一朵娇嫩的玫瑰,
它开放了专为它所爱的人儿,
没有她灌溉就会憔悴。

请原谅他不安的叹息,
更不要怪他无端的垂泪,
因为他那颗完整的心灵,
曾在命运的播弄下破碎。

过去他也有多少梦想,
遥寄在篱外的青山绿水,
如今他痴傻的爱情,
再无处可以得到安慰。

他曾用多年的血汗,
奉献所理想的真美,
如今他已无坚贞的勇气,
面对他前程的安危。

一九七五,四,九。


未题

我知道流水
曾经使顽石
孳生青苔,
春光曾经使
枯木重发新芽。

河蚌的生机曾使
沙砾变成明珠,
太阳的光热也曾使
荒漠的月球,
幻成透明的月亮。

那么我何必怀疑,
我枯寂的心灵重生
是为你神秘的笑;
我灰色的生命
闪耀出七彩
是为你偶然的对话。

那多少年的岁月,
我竟像地底的矿藏;
怀着灰色的情绪,
重未寻求光明的希望。

如今你让我知道
我心中正有可
燃烧的情热,
把枯萎了的歌曲,
重新高唱。

一九七五,六,三。


未题

像一只失群的小鸟,
在严寒的风雪中
在树梢上抖索,
望着冻裂的云块,
等待破晓的阳光。

像一只失群的困兽,
在阴暗的夜里
躲在冰冷的穴中
舔着自己的血污,
等待同伴的一声歌唱。

我在孤独的斗室中,
让无人注意的残卷,
寻古代无名的诗人
可曾抒写过一种情感,
正是我现在所感受的哀伤。

时代无数的变迁,
多少英豪、战士与兵丁
挥着旗帜,喊着口号,
梦想着把人间变成天堂,
徒记录着数十年的空茫。

那么,我为何要相信历史,
不相信目前人间的苦难,
多少辉煌的生命,
为英雄们美丽的宣传,
前仆后继的死亡。

一九七五,六,三。


未题

我本是一个自由的天鹅,
每天在天空中翱翔,
我求清凉时躲在云端,
我求温暖时飞向太阳。

我想求智时飞向高山,
我想求仁时飞向海洋,
我要看花时飞向林园,
我要看人时飞向市场。

自从我飞进了你的围墙,
我再无从随处徜徉。
你的形容占领了我的记忆,
你的言语占领了我的想像。

我像一只饥饿的小雀,
行乞于凤凰的门墙;
风霜雨露的阶下,
静聆你梦境的清馨。

一九七五,六,三。


未题

当雷电粉碎了你的故巢,
风雨打折了那婀娜的树梢,
你遍体鳞伤,血泪斑斑,
灵魂变成了惊弓的小鸟。

你出发时全身战栗,
临阵不停的流汗与心跳;
你说你在牢狱中煎熬已久,
早失去了生命的尊严与光耀。

你先诉说你无端的担忧,
以及你等候与期待的烦焦,
你还说到你梦中的幻象,
牛鬼蛇神在四周叫嚣。

如今你说你已经筋疲力尽,
只想在宁静的山中找一个古庙,
听松林中的钟声佛号,
对迷失的灵魂作慈爱的唤叫。

一九七五,六,三。


未题

太阳已经抹去了
青草的朝露,
青山已经吸尽了
漫天的烟雾。

那么何必再提起,
长长的夜里
渺茫的云层中
星月迄未停止低诉。

我原只是低着头
拖着疲倦的脚步,
走我没有目的的
暗淡的道路。

而你偏要告诉我,
有蓝尾鸟在对我招呼,
问我明天的三更时分,
愿否同他去看织女夜渡?

一九七五,六,三。


未题

高楼低厦,
人潮起伏,
灰云浊雾中,
欢乐悲哀,
大海天地一色。

旧史新提,
故曲重听,
人间反覆里,
前瞻后瞩,
夜夜愁云苦月。

新蕾开了,
旧花谢去,
动荡的生命,
鬼混轮回处,
个个哭泣。

从那一方来,
从这一方去,
多少锣鼓喧天,
一切灿烂的光辉,
都向黑暗中渐渐隐灭。

一九七五,一O,一四。


未题

瓶中的玫瑰早已凋谢,
窗外的芙蓉也再无幽香,
请不要点燃我桌上残烛,
因为我现在怕见光亮。

那面广大的原野,
都有翠绿的禾秧,
平静清澈的天空,
也总有五彩的云霞飞扬。

不要说门前后的溪边,
有多少浣纱的姑娘,
在潺潺的水流声中,
笑谈李家张家的短长。

最可爱是春天里燕子飞来,
寄居在堂前的旧粱,
他们唱我们童年的歌曲,
赞美我素朴的家乡。

多年来我流落在海外,
久久没有见我家乡,
我家乡远在江南
寄存着古旧的音响。

一九七五。


动物狂欢节

序(Introduction)

圣塞翁不停的叫苦,
因为人类实在太糊涂,
连他的名字都叫不清楚,
因此他要赞扬
别种的生命:
鸡,鸭,狗,猪,
天鹅,乌龟同袋鼠。

狮子

狮子是森林里的王。
他会吼叫,
只是不会歌唱。
远远听他的吼声,
我们就逃跑。
怕老婆的人类
就把老婆叫狮王。

公鸡与母鸡

公鸡喔喔叫,
母鸡呜呜啼;
母鸡走在前,
公鸡走在后;
大模大样到巢里,
每天只想生小鸡。

野公驴

你听见过野公驴的叫么?
他的声音像一个破喇叭,
飞禽听了都笑他,
老虎听了想吃他,
只有母驴听了嘻哈哈。

乌龟

大乌龟走得慢吞吞,
有人说他有诗人的风度,
有人说他故意装糊涂。
他在龟兔赛跑中得过奖,
所以他骄傲得像个大腹贾。
可是中国聪敏的女人,
都把他比作自己的丈夫。



象是最大的动物,
有小眼睛,厚脸皮,
他的牙齿最难看,
长长的伸在嘴外边,
可是它比人类牙齿要值钱。

袋鼠

每个袋鼠有只袋,
但他不知道装钱,
装米,装珍珠,
只知道装:
自己的孩子,
在森林里找
可吃的果子。

水族馆

小鱼小得像粒米,
大鱼大得像座山,
有的鱼浑圆像个球,
有的鱼细长像丝带,
还有各种热带鱼,
七彩缤纷,千种娇艳,
不像人类,要靠丝绸绫罗,
禽毛兽皮装潢他们灰白的胴体。

骡子

骡子,像马不是马,
像驴不像驴,
它像多打了女性
荷尔蒙的男子,
也像多打了男性
荷尔蒙的女人。

布谷

布谷鸟,
叫得好伤心,
“布谷布谷”叫不停,
它叫旅人早回家,
又叫家人向外行,
它叫女人早嫁人,
又叫男人找情人。

化石

博物馆有一大堆动物的化石,
有一天深夜开了一个音乐会,
它们没有管弦乐器,
撞击敲打的都是商鼎周彝,
同雕刻精致的玉器。
滚来滚去,撞东碰西,
发出古怪新奇的声音,
居然也奏出了古代的诗意。

天鹅

天鹅,在天空翱翔,
在湖沼上逍遥,
洁白的羽毛
从不染污秽,
问她天鹅舞是怎么会事?
她说:“都是人类搬弄的是非。”

大团圆

现在我们到了大团圆——
这个动物的嘉年盛会。
乐队将奏出各种声音:
那水上的鱼,
陆地的兽,
空中的飞禽。
琴弦将曲解他们的姿态,
管弦要模仿他们的呼啸,
这里你慢慢的会了解
圣塞翁的佳妙。

禽鸟

所有的禽鸟都是天生歌唱家,
每种鸟都以为自己歌喉的美妙:
乌鸦一早就在练唱,
黄莺时时都唱求爱的曲调;
大家都知道杜鹃啼血,
而夜莺则整夜都不睡觉。
还有猫头鹰站在树梢,
等夜静发出寂寞的苦笑。
此外夜雁掠天空而过,
往往留一声凄切的长啸,
而鹰隼啼在空谷,
鹤鸣竟达九霄。

钢琴家

钢琴家其实也是一种动物,
演奏时伸头缩颈,
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
自以为宣扬大师的作品
自己就是一具美丽的钢琴,
一个人如果坐在钢琴的旁边,
也许会顿时失去了人性。

一九七五。


观文坛旧画有感

——寂寞文坛如战场,多少后浪推前浪,
万劫唯漏过河卒,岁暮濡笔独彷徨。——

想当年光辉的元旦,
大家说一切是万象更新,
无数的作家挥动笔杆,
写生产呀,写劳模,写革命。

后来有整肃清算与斗争,
才知道三四十年代的作家,
个个是打着红旗反红旗,
嚷着革命反革命。

且看这里挤挤的人群,
有多少还有作品?
有多少被斗臭斗垮?
有多少已丢了性命?

聪敏的早已搁笔做官,
只在会场上叫“万岁”三字经,
也有一二个依附权贵,
有一度叱咤风云。

你说这是后浪推前浪,
新的作家都来自红卫兵,
然而样板戏已经没落,
大好文坛也不再容江青。

丙辰岁尾
一九七七年二月 七艺月刊
(发表时笔名:齐家路)


桃花的声音

窗外的桃树,
绿叶红花,
艳照四方,
它就是没有声音。
有一天,
有一只鸟飞来,
他唱了一口好歌。
我说:“如果你教会
桃花唱歌,
我才相信你的本领。”
“你真笨,先生,
我不就是
桃花的声音?”

一九七七。
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九日 副刊


铁门

铁门,关深紧紧的,
——没有锁空,
也没有锁;
只有一条门缝,
但没有光透进来。
我敲了一年不开,
我叫了一年不开,
后来我就在铁门上,
画了一扇门。
我轻轻的推开我的门,
我走进去,
我知道我也已经走进了铁门。

一九七七
一九七八年九月一日 副刊


星光

有一颗旧识的星星,
来瞧我凄凉的小窗。
问我阴暗的房中,
是否需要他的亮光?

我说,我只是偶然失眠,
流落在无梦的床上,
静聆萧萧的落叶,
细味残花的芬芳。

“但是你灵魂在不安地颤栗,
嘴里吐着低迷的歌唱,
你诉你在时代中迷失,
在崎岖的人生中彷徨。”

在纷纭的世事中摸索,
我已经度过惊天动地的风浪,
如今我身躯已经疲惫不堪,
心灵上负着沉重的创伤。

“那么让我告诉你,
漆黑的世纪会再度辉煌,
自由的死灰会复燃,
生命中永远会有新的希望。”

可是我只想安详地休息,
再无意看人世的熙攘,
我已经熄了我房中的灯,
我为何还会需要星光?

一九七八,二,二八。




你应该飞——
因为你已有壮健的翅膀,
就不该挤在局促的街头,
跟着竞赛的龟兔彷徨。

你应该飞到遥远的云下,
那里有不见烟火的地方;
到处都是葱郁的树林,
吐着原始的清新的芬芳。

你应该越过利欲的市场,
飞到有高峰耸天的山上,
那里有松柏在风中呼啸,
百鸟在晨曦中自由地歌唱。

你应该勇敢地远飞,
哪怕是飞进陌生的庙堂,
你也可以知道那不同的神像,
闪耀的都是人间的灵光。

你应该勇敢地远飞,
难怕是飞进陌生的卧房,
你也可以了解那不同的梦,
都悬挂着相同的欲望。

你应该飞——
因为你已有壮健的翅膀,
就不该整日站在电话线上,
听世俗的咒骂与毁谤。

一九七八,三,一二。


寻求

在黑暗中,
我寻求一盏灯;
在死寂中,
我寻求一声虫吟。
在荒野中,
我寻求一种呼声;
在闹市中,
我寻求一片宁静。

我寻求友伴,
我期待爱情。
我在寒冬中觅火,
在炎夏中找冰。

在狭窄的山径,
我默默地走着,
向天空问一湾新月,
同几点黯淡的星。
我是一个孤独的旅人,
在人间,我干渴,
我需要一口井,一口井。

一九七八,四,二五,二时。


影子

跟着,跟着,
一直跟着,
我知道你是我的影子。

“如果你急,
请上前吧。”

“不,除非你
背着光亮走去。”

一九七九
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一日 副刊


无题的问句
——遥寄“文联”“作协”的一些老朋友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
我就爱问东问西,
问风筝为什么往上飞,
问苹果为何要落地。
问一天为何有昼夜,
问一年为何有四季。
父母给我各种解释,
可是我仍要追根究底,
于是大家都说:
“这孩子真是不讨人欢喜。”

以后我进了学校,
老师灌输我科学常识,
否定了各种传统迷信,
我知道了日月只是一个星球,
风雨雷霆的变化,
背后也并没有神明。
等到我慢慢长大,
我又了解许多教训的虚妄,
好些我敬佩的长辈,
表面上道貌岸然,
背地里男盗女娼;
口头上仁义道德,
内心里污秽肮脏。
我还慢慢的发现:
许多人买空卖空,
吹牛拍马,摇摇旗,
鼓鼓掌,喊喊口号,
居然到处受人尊重。
还有高高在上的官贵,
贪污枉法,鱼肉百姓,
而演讲时满嘴国家人民,
活像是救国的英雄。
可是那些勤劳刻苦,
终年胼手胝足的
农民不得一饱;
那些日以继夜孜孜不倦
流汗的工人整年闹穷。

我问我的朋友,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人世这样不公平?
他们给我各种的答案,
但都很难让我相信。

有的说,不平乃是天意,
水不是有深有浅,
山不是有高有低;
人有智愚贤不肖,
到处有君子小人的差异;
儿童有聪明有愚笨,
女人有丑陋与美丽,
动物不是弱肉强食,
松柏与小草如何成比例?

有的说,你年纪轻轻,
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
一个人在世几十年,
谁不是为名为利。
社会本来是一架梯子,
爬上顶去是主人,
掉下来就是奴隶。
世上有享受不尽的繁华,
山错珍馐,珠宝金银,
华车美服,高楼大厦,
谁不在追求,谁不在寻?
你为何要问无聊的问题,
辜负了你自己宝贵的青春。

这些答案都不能使我满意,
我到处请教饱学之士,
又静静的问我自己,
到底人生是怎么会事,
世间有没有道德与真理?

于是有一天我走过教堂,
教士正在对信徒讲道,
看见我色苍皇,
他说:“醉人呀,来,来!
我来指点你的迷茫。”
他先告诉我神爱世人,
告诉我应该打开你的心扉,
让神来赐给你灵光;
神创造了世界,
又创造了天堂,
你只要靠他爱他,
他决不会使你失望。

我当时就问他:
世界为何如此不平?
有人贱成奴隶,
有人贵为帝皇。
弱者善者常被人凌辱,
强者狡者到处猖狂。

他说,这是神的安排,
我们无从知道,
你不该对神抗诉,
你只能对神依靠,
神会接受你的意向,
只要你虔心祷告。
但是我可知道——
世上有无数信徒,
日日夜夜都在对神祈祷,
他们都求个人的幸福,
从未祈求人间的公道。

从此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恼,
整天在寂寞的道上彷徨,
我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
又从一个村庄到一个村庄。

于是有一天,
我走进了一个丛林,
在层层山峦上,
我发现一所辉煌的庙宇,
四周松柏参天,修竹掩映,
道旁流水潺潺,
到处鸟歌虫吟。
等我走进殿内,
神像庄严鲜明,
罄声木鱼声中,
上下烟氲回旋,
僧众正在诵经。
我在殿外盘桓很久,
才被方丈接见,
他先敬我一杯龙井,
再垂问我的姓名,
于是他告诉我
什么是因果报应:
这辈子茹素念佛,
下辈子福禄长命;
这辈子奸邪凶恶,
下辈子沦为乞丐贱民。

我说:“那么像你这样
全心修行,长年茹素,
一心慈悲为怀,
整天拜佛诵经,
难道就为下辈子的
富贵荣华,肉食衣锦?”

他听了不免苦笑,说:
“贫僧修行诵经,
不求脱离轮回,
不能成仙成佛,
也当为清风白云。”
他又说:
“肉体就是烦恼,
人生不过是梦,
尘世富贵豪奢,
转眼都是虚空。
莫说世上有多少不平,
其实幸福还在内心。
富贵患得患失,
莫如贫穷安宁;
死亡就在眼前,
轮回才见公平。”

我谢谢他给我教导,
黯淡地踱出了丛林,
他像是安慰我心中愤懑,
但并没有指点我的迷津。
…………

以后,我就碰到了
许多气宇轩昂的青年,
他们说:“现在呀,
现在中国已经大变,
我们要中国进步,
已经打倒了孔家千年老店,
我们要自由民主现代化,
就该先来打倒封建。”

他们说:“我们的国家呀,
被人讥笑为东亚病夫,
我们先要国家富强,
才能解除人民的痛苦。”

他们又说:“年轻人,起来吧!
举起我们中华的大旗,
为救我们被欺凌的国家,
就要先打倒帝国主义。”

那时候,阵阵的鼓声已经响起,
满街都是激昂的青年,
我也就跟着大家呼号,
像是解答了我心中的问题。

接着我听到了各种学说,
还有红红绿绿的主义,
于是我开始认识马克思,
恩格斯,列宁与托罗斯基。

他们说,历史已经到了新的阶段,
要改变生产手段,
就该改变生产关系;
只有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才能打倒呀,
打倒那残酷无情的资本主义。

于是我们掀起了
轰轰烈烈的革命,
唤起了无数热血的青年,
有的用枪,有的用笔,
前仆后继的献出了他们的生命,
有的死于战场,有的死于牢狱,
有的死于流亡,有的死于酷刑。

于是我为伙伴们叹息,
又为战士们伤心,
但有人笑我懦弱低能,
说我是小资产阶级的温情。

他们说,天下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有这次的大流血,才有永久的太平,
他们劝我多读革命的理论,
才能建立革命的信仰,
于是我研究马克思的学说,
从厚厚的经典读到史大林的演讲。

偏是这时候我听到许多议论,
在社会主义的祖国有了
史大林与托罗斯基的斗争。
一刹时,恐怖布满了俄国,
天天有同志被捕与失踪,
多少往日的革命老同志,
转瞬变成了反革命的冤魂。

这又引起我新的怀疑,
可是大家都说,
这还是我过去老脾气,
说这十足是知识阶级的劣根性,
对什么都有荒谬古怪的问题。

有一个朋友非常热心,
说他正有一味特效药,
可以医知识分子的毛病。

他指指我鼻尖对我说:
“你呀,你是患上了可怜的毛病,
要彻底医治么?
我有一味药正可对你病症:
你先该下厂成工人,
你再该下乡成农民,
第三你该参加部队,
去做光荣的士兵。
等你变成了无产阶级,
你才再不会怀疑革命。”

可是就在那个时候,
许多革命的工人与农民,
受到了打击与批评,
说他们是中国的托派,
举着红旗反红旗,
嚷着革命反革命。
原来的一群朋友,
一时又成了两个阵营。
这样又是斗争又是清算,
多少人剥夺了自由,
多少人丧失了性命。
我眼看姊妹成冤家,
兄弟变为敌人,
说是为了革命的警觉,
母女父子断绝了恩情。

但是那时候,大地掀起了
我们壮烈的抗日战争,
千万的健儿奔赴前线,
来保卫我们民族的生存。

那时呀!
在民族存亡的面前,
我们什么人都团结一起,
我们再不问阶级或传统,
我们只求抗战的胜利。

可是当胜利到来的时候,
你们告诉我这是革命的时机,
你们说这正是历史的要求,
趁此可以打倒资本主义。

于是我又看到大地血流成河,
无数的人民颠沛流离,
多少的田地都荒芜,
烽火过处都是同胞的尸体。

当时我忍不住悲痛与伤心,
我说,经过八年艰难的抗战,
人人都希望可以安居乐业,
为什么我们不来争取和平?

于是,朋友们又都笑我,
说这正是知识分子的劣根性。
一个说,这原是革命的过程,
一个真正的革命人,
应该只有阶级的感情。

一个说:“你想后退么?
后退没有路。再后退呀!
再后退就是反动的阵营。”
一个说:“落伍的朋友,
靠边站吧,我们要前进,
革命在呼唤,同志们,
前进呀!前进!”

这样,我就被放到
一个荒僻的农村,
那正是寒冷的冬天,
草枯木凋,大雪纷纷,
而我碰到了纯朴
良善而贫穷的农民。
他们像亲人一般招待我,
先喂我烫嘴的稀饭,
再给我暖身的火盆。
于是一位有胡子的长者问:
“读书人,你从城里来,
一定知道什么是革命?”

我说:“革命么?
什么是革命?简单的说,
革命就是穷人翻身。”

这时有一个年轻的农妇,
发光的眼睛,棱色的皮肤,
打扮得又玲珑,又朴素,
她说,她丈夫正在前线革命,
前天还寄回了一封信,
信里说,革命一成功,
我可以搬到城里,
再不会现在这样苦命。

我说,这是最后的战争,
以后就是和平与繁荣,
男女一律都平等,
也不分城市与农村。

“真的?真的?
真是这样好?”
大家齐口同声地问:
“真这样好?”
我说:“我记得
书本里是这样说,
究竟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

离开了乡村再回到都市,
我看到了革命的队伍,
他们高唱着凯歌,
跨着兴奋的脚步,
喊着口号,摇着旗,
又是打锣,又是打鼓。
我想看看老朋友,
可是他们都没有工夫。
有的忙于演讲,
有的忙于开会,
有的忙于写文章。
从报上看到他们
都已是八级九级的干部。

马路上人来人去,
人丛里话东话西,
忽然有个人同我招呼,
原来是我远房的表弟。
他说:“真是好久不见你,
这些年你在哪里?”
我说:“还不是没有出息,
跟着革命奔东走西,
别人都成了八级九级干部,
我还是一个人在荡马路。
那么你呢,你可是一直在这里?”
他说:“我一直是灯泡厂的工人,
今天下午碰巧是我假期。”
我说:“你是真正无产阶级,
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
这真可说是,
你专政,我放心。”
他说:“你不要开玩笑!
我家就在这里附近,
我想请你到我家里坐一回,
假如你现在没有什么事情。”

他的家在一条肮脏的弄堂,
有一间半灰暗的房子,
一间是寝室,半间是厨房,
苍蝇蚊蚋四周飞翔,
潮湿的泥地上爬着蟑螂,
寝室里只有一方小小的天窗,
既不透空气,也缺少光。

我说:“不是说现在
穷人翻身,工人当家,
你怎么还住在这种地方?”

他说:“就因为工人当了家,
我们要分外刻苦卖力,
以前忙着为资本家赚钱,
现在忙的可是为自己。”

我当时问起他的爱人,
他说:“她在纱厂里值夜班,
不然你倒可以多坐一回,
我可以请你在这里吃饭。”

我说:“还是让我做主人,
我请你到外面喝一杯,
叙叙旧,谈谈心,
人生难得买一醉。”

哪里晓得他三倍落肚,
竟对我不断的诉苦。
他说:“我们天天希望革命胜利,
谁知道现在比过去还苦,
以前我们有什么不平,
随时可以罢工抗议,
我们可以要求加薪,
要求改善我们的环境。
现在如果我们有一句怨言,
动不动就说我们反革命。
人说这是无产阶级专政,
实际上是要无产阶级卖命。”
他又说:“听说你的朋友们,
都已经是八级九级的干部,
你应该同他们谈谈,
我们无产阶级的苦处。”

碰巧后来有大鸣大放,
我就趁机诉说工农的命运,
有许多人也起来仗义执言,
说阶级专政已变成官僚专政,
政府只是不断的欺骗人民。

有人说:“政府不知道有国,
只知道有党,
现在是无知领导有知,
外行领导内行。”

有人指出干部贪污,
到处作威作福,鱼肉百姓,
如果你不甘心被欺凌剥削,
他随时可说你是反革命。

这就引起权贵老羞成怒,
说这是右派分子想推翻政府。
于是又是批评,又是镇压,
又是打击,又是斗争,
一群群人被送去劳动改造,
还有许多人就此失踪。

我也就在那时到各地流浪,
我先是乞食街头,
再是卖我的歌唱,
以后我又在荒僻的乡间,
在集体农场里各处帮忙,
到三面红旗号召时,
我又回到都市里,
在宋庆龄的花园里,
守着高泥炉每天炼钢。

以后我就病了,眼肿,
胃痛,腿上又长疮,
我那时只能沿街乞食,
但人家竟说我无业流氓。
其实那时人民公社破产,
到处是失业游民,
全国无地不在闹饥荒,
强者壮者吃草根树皮,
弱者幼者个个死亡。

以后的日子越来越凄凉,
我终于到海外流亡。
可是我每天总是在祈求,
祈求祖国在挣扎中兴旺;
望着山外山,云外云,
想起过去动笔杆的朋友,
总在默祝你们自由,健康。

可是从那时起,
我只听同志斗同志
同行斗同行,
一次比一次凶狠,
一次比一次残酷与雄壮。
一个同志的被斗,
有千万人帮凶怒吼,
斗人的人再被斗,
又是万众齐打落水狗。

都说苏联是修正主义,
可是他们作家协会有正义,
当一个作家被捕与被辱,
作家协会常常有抗议,
而我们的作协与文协,
竟都是政权的走狗与奴隶。
他们奉命打击自己的同志,
又批评自己同行的作品,
不是说人家想恢复资本主义
就是说人家反党反革命。

我绝不反对无产阶级专政,
但我不知道谁是无产阶级。
现实崇奉刘少奇,
他的阶级性谁敢怀疑。
可是后来群起了红卫兵,
到处串联说要打倒官僚主义,
刘主席就变成了反革命。

我想我们同样的不会忘记,
那一番天翻地覆
血流成河,伏尸遍野的争斗,
有多少人被斗得残废?
有多少人丧失了性命?

且不说彭、贺、罗、彭,
王、陆……等等党国要人。
我只数数当年相识的朋友,
老吴老田先进了监狱;
老夏游兴示众后被打断了腿;
老巴在作协拖地洗厕所,
对每个来客列数自己的罪;
他的爱人被打被辱直到死,
没有人给她一点同情与安慰。
老曾老刘被打得遍体鳞伤,
剥去了衣裳在街上罚跪;
张三李四王七被送到八大荒;
黄大叶五被斗得齿落
骨断,被关在牛栏里忏悔;
更不必说老沈老史跳了楼;
老舒老范老施跳了水。

你不妨说我是知识分子的动摇,
也不妨说我是小资产阶级的温情,
我不得不承认,我当时的确天天失眠,
一想到他们就悲愤伤心。
想当年他们都是醉心革命,
相信我们人间是黑暗的地狱,
经过无产阶级的革命,
黑狱就可以有光明。

于是有人说,为他们的梦,
曾经害死过多少人;
现在他们被打入地狱,
正是天理昭彰,因果报应,
我们正该感谢红卫兵。

那么红卫兵应该是无产阶级,
可是一转眼他们都变成罪犯;
下乡的下乡,上山的上山,
头头儿不是被斗死也都下了监。

现在呢,听说被害的人,
总算一个一个获得平反,
可是死的已死,亡的已亡,
只获得追悼会上几句称赞。
我想知道的倒是:
那些在追悼的要人们,
为什么当初不知道死者冤枉?
为什么当时没有人为真理执言,
为什么当时没有人对黑暗反抗?

当时呀!
当时当权的是四人帮,
可是区区四人帮,
如何造成这——
昏天黑地的风浪?
成千成万人的死亡?
有什么力量,
可以支持他们有十年的猖狂?

那时呀!
报上只有他们的文章,
他们的样板戏到处唱,
他们的专政就是无产阶级的专政,
四处烽火,人心仓皇。
当年三山五岳革命的勇士呢,
为何竟没有一个敢反抗?

现在呢,
现在又说是无产阶级专政,
可是无产阶级又幻成另一个人,
为什么我们不能换一个名称,
可以让我们大家相信。

而时代呀,时代仍在前进,
三十年来又有了一代新人,
他们贴出了新的大字报,
他们叫出了中国新的旅程。

那么当年被四人帮折磨的朋友,
为何不听听这新的勇敢声音?
你们的正义感在何处?
还有你们当年革命的豪情?

时代呀,时代不断的在行进,
中国是一个伟大的民族,
一代都有一代的英俊。
请静静地想,细细的看认,
现代又是一个新时代,
你们看,现在呀,现在,
地下刊物又像是春笋!

在那地下刊物里,
我看到了他们爱国的热情,
他们又堂堂为被压迫阶级发言,
要求做平等自由的人民。

看到了他们,听到了他们,
我很自然想到当年的你们,
你们不是有同他们一样的
风飞云扬的气概,
以及壮阔豪放的胸襟?
可是现在呢?现在,
你们缄默得竟像一个
不肯出气的酒瓶!

现在呀,现在请你不要看轻,
看轻那微微的点点火星,
不瞒你说,中国如果有希望,
就要靠它给我们的光明。

历史的哲学曾经昭示我们,
新生的事物尽管弱小,
它必然要生长,强壮,
衰朽的东西尽管繁盛,
它终于要走向死亡。

想想四人帮对你的情形,
我要恳求当权的官贵,
请珍贵这新勇的热血,
请珍贵这新生的生命。

那么请我们大家想想,
为什么我们不能细想?
想过去先进的青年
曾经勇敢地打倒孔家店;
那么毛泽东思想,
在新时代中,也正该封存
在历史博物馆的里面。
还有我们的制度,
就是这制度呀!
产生了专制的魔王;
就是这制度呀!
产生了猖獗的四人帮,
就是这制度呀!
养成了牛鬼蛇神的猖狂,
窒息了每个人进步的希望。

这制度到现在
早已没有什么生气,
口号接一个口号,
练成了一条可怕的锁链,
你套在我颈上,
我绑在你手臂。
要杀人只要一句谣言:
说你祖上是地主,
说你相信资本主义,
或者说你前几年
曾同四人帮在一起。

只要看看斗人的文章,
斗胡风斗丁玲斗周扬,
都是几个公式搬来搬去,
口号帽子,大同小异,
现在攻击四人帮的,
也正是当初四人帮批评你。
我们都是中国人,
谁不要中国现代化与进步,
但为什么只要四个现代化,
不要千个万个现代化?
其实最根本要现代化的,
正是我们死僵落后的制度,
还有是知识阶级的头脑——
都只会想些陈旧的革命八股。

解放吧,我们曾经解放了
我们曾祖母的小脚,
解放那封建的家庭;
解放吧,我们曾经解放了
地主剥削下的农民,
解放那在帝国主义压迫下的
民族的自由独立精神。
如今呀,如今我们为什么不能
解放我们的头脑,以及
在八股框框中挣扎的魂灵?

我也许还是一个知识阶级,
从小就爱问东问西,
眼看你们被打成牛鬼蛇神,
又看到你们云翻风起,
我这愚笨的头脑,
不免又浮起更多的问题。

你们不妨说我是荒谬的知识分子,
总是不想讨人欢喜。
但请不要说我是反革命,
或者说是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
我只是有一颗怀疑的头脑,
同一颗真正爱国的痴心。

一九七九,六,二二,晨一时半。
一九七九年八月 中国人月刊第七期
(发表时笔名:任子楚)
获台湾《中国时报》一九八一年文学奖叙事诗纪念奖


你从北国回来

你从北国回来,
神色非常张皇,
可是夜逢厉鬼,
弄得遍体鳞伤?

你说你从“牛栏”出来,
感到满心彷徨;
想一生“献身革命”,
如今竟受尽冤枉。

他们先说你是走资派,
后来又说你是四人帮,
如今又因为你主张民主自由,
人们又说你蓄意反党。

我说,多次农民的革命,
总是制造出专制魔王,
人间所以变成地狱,
就因为你们想把它改为天堂。

一九七九,六,二二。


白发

我不剪你,
也不染你,
因为我知道,
你没有去处。
你跟着忧郁,
你跟着寂寞,
你已经跟了多年,
才找到一个
地方歇足。

一九七九
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四日 副刊


修炼

我修炼六十年
把固体的我,
修炼成液体,
随溪流散布到人间。

我再修炼六十年,
把液体的我,
修炼成气体,
它随着以太散布到云端,
吸收宇宙最亮的光线。

一九七九,九,八。
一九八O年三月十七日 副刊


新年偶感

高楼低厦,
人潮起伏,
名争利逐,
千万家悲欢离合。

闲云偶过,
新月初现,
灯耀海城,
天地间留我孤独。

旧史再提,
故书重读,
冷眼闲眺,
关山未变寂寞!

念人老江湖,
心碎家国,
百年瞬息,
得失沧海一粟!

一九八O。
一九八O年二月二十日 副刊


面壁

面山壁百年,
身在壁外,
心在壁里。

我像铺设沟渠般
在山岩的缝隙间,
移植我血管。

我像安置电线般
在石块的脉络里,
蔓延我的神经系。

于是我干瘪的躯壳,
像枯藤般贴在壁外,
而我的生命——
已活在壁内。

一九八O。
一九八O年四月十六日 副刊


消逝

一切存在的
都在消逝;
而一切消逝的
也都埋存在这里。

昨天的你,
已融铸在今天的你,
而明天的你,
也已长在我们心里。

有什么将来
未曾在现在萌芽?
有什么梦不是
早存在现实里?

那么你去吧,
除了你已敝旧的肉体,
你什么都在这里,
你什么都在我们的生命里。

一九八O。
一九八O年四月十六日 副刊


投胎

这些天,电话铃不断的响,
你知道他们要我干什么?
他们竟说我已经游荡多年,
应马上投胎到紧张的人间。

不瞒你说,我早已上过他们的当,
第一次我在人间扮演了帝皇,
在金銮玉殿上作威作福,
玩弄了千百的美丽的女性,
挥霍了无数的珠宝金银,
最后遍地燃起了革命烽火,
我终于被送上断头台上丧命。

第二次我扮演了绝色的歌星,
颠倒了无数的富豪官贵,
痴迷了千万的群众人民,
富有的为我破产,
风流的为我丧命。
我骄奢淫逸的过了半生,
到老了贫病瘫痪无依,
我独自在小楼悬梁自尽。

第三次呀,第三次,
我被迫去作了诗人,
搏得了帝皇的称赞,
人民的崇拜与公主的欢心,
我跑遍了各国的大城小城,
看到了少数的富者大腹便便,
千万的贫民瘦骨嶙峋。
从此有人说我煽动革命,
我被判为终身监禁,
充军到冰天雪地的边境。

如今他们又叫我去投胎,
我倒想知道我这次命运,
人间不早已挤满了男女老幼,
何必一定要我去扮演丑角,
但是他们说这次倒是非常认真,
他们排演了核子弹很久,
还是缺少补充炮灰的生命。

我说,那么也何妨暂缓叫我投胎,
我一定谨慎地等他们的电话铃声,
待他们的核子弹毁灭了世界,
我一定投胎来整顿那破烂的江山。

一九八O,五,一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