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带杂志很权威吗:黑居易:阅读一个真实的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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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居易:阅读一个真实的鲁迅

——纪念鲁迅先生诞辰130周年

黑居易按:今年9月25日是鲁迅先生诞辰130周年,我们单位拟出版一套“中国新文学大系”丛书,拟做5本鲁迅、朱自清、徐志摩、冰心、林徽因五家的作品精选集,预计今年12月或者明年1月出版。其中,《鲁迅作品精选》是我选编的,以下是我九一八那天为该书写的一篇前言,以此纪念。

2011.9.25 记

 

一、最初五年,鲁迅默默无闻

 

如果说《新青年》是现代文学启蒙的发源地,相信许多人深信不疑,但要说它曾经名不经传,恐怕很多人难以接受。

如果说《狂人日记》是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曾有振聋发聩之效,相信许多人不假思索地赞同,但要说它曾经受尽冷落,恐怕没几人愿意相信。

如果说鲁迅是中国现代最杰出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家,曾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号召力,相信许多人要做仰慕状,但要说他在五四运动时期默默无闻,恐怕很多人不敢想象。

今年是鲁迅先生诞辰130周年,《新青年》已然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丰碑,鲁迅和他的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早已树立了不可动摇的无人匹敌的历史地位,鲁迅先生早已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一颗星星,变成了唯一的太阳,把其他星星赶到月亮的身边。想当年,打倒学霸权威的年代,死去的鲁迅都屹立不倒。所以,我能理解,年轻人确实感到鲁迅可厌。其实,他们反感的,不是鲁迅,而是权威。

但是,有多少人真正了解真相:现代文学史上的最初五年,《新青年》不过是北大教授切磋文艺的小刊物罢了,远算不上大名鼎鼎,鲁迅和《狂人日记》更是几乎无人问津。Eva Shan Chou教授曾做过专门研究发现,在《学会解读鲁迅1918—1923:读者群的出现》中开宗明义指出:“从1918年到1923年间,关于鲁迅及其作品的评论寥寥无几,仅有11篇。”(详见《The China Quartely》总第172期2002年12月号)

事实上,1918年,周树人已近知不惑的年龄,在文学界混了大半辈子,包括在留日期间渐渐成熟起来的人生价值观和文学观及其文学理想,一次次遭受挫折,意志也有所消沉了。《狂人日记》的创作与发表,让鲁迅一发不可收拾地焕发文学青春,这就是我们教科书上所评价的“现代文学在鲁迅手上开端,也在鲁迅手上成熟”。可惜这次文学新生遭遇了不折不扣的滑铁卢。事后被誉为“开启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的《狂人日记》在当时竟然乏人问津。作为曾经大刀阔斧地改革新文学重镇《小说月刊》的文坛闯将,茅盾也是在四年后的1922年才第一次读到它,并坦言:“(《狂人日记》)不曾在‘文坛’上掀起显著的风波”,“而曾未能邀‘国粹家’之一斥”。

1918年的文学新生是如此不顺利,以至鲁迅五年后仍然耿耿于怀。他在《自序》中自嘲:“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进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物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对于文学启蒙的宿将来说,无人应和的寂寞实在是太伤自尊了。最初的五年,是鲁迅默默耕耘、孤独奋战的岁月,也是颇感失落彷徨、寂寞悲哀的岁月。

但是,1923年《呐喊》的结集出版,包含了鲁迅在1918年到1923年创作的15个短篇小说,鲁迅真正打败了无数文坛明星——朱自清、冰心、周作人等——的竞争,奠定了无人企及的名望与地位。曾经因为超越于时代,鲁迅颇感寂寞;如今时代苏醒了,鲁迅也终获理解与认同。当年就有粉丝惊呼:“文学界是一片荒凉沙漠,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鲁迅出现了。”回头冷静想想,误认为鲁迅是平地一声惊雷、横空出现的粉丝实在不免幼稚了,鲁迅成名可谓大器晚成,比少年得志的胡适要沧桑多了。随着褒扬的声音日益响亮,批评之语也让人目接不暇。

其实,很多英雄都是追认出来的。所谓当年如日中天的拥戴,不过是后人的意淫罢了。鲁迅深知,不愿自己意淫,也不愿意被后人意淫。所以,他曾在《药》的结尾留下一个曲笔,后来专门解释:“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鲁迅深知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不过是一个被迫“听将令”的边缘人物。他不愿意发出声音,说这是“无声的中国”;不愿意参与什么运动,哀叹那些请愿的学生惨遭毒手是明摆的,何苦来哉。唐德刚先生在《胡适口述自传》中记叙了胡适的一句定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物,唯胡适、陈独秀、蔡元培三公而已。说实话,鲁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根本算不上主演,连跑龙套都勉强。如今,岁月变幻,那些在运动前台的主角,却没有留下多少文名,倒是寂寞的观察者留下了珍贵的文学遗产。可笑的是,太多人却因为自己的无知,怪罪于他。

 

二、鲁迅的幽默与调侃

毫无疑问,被包装的鲁迅是伟大的,真实的鲁迅更是伟大的。恐怕有些人未必对此很服气。

我忽然忆起,据说有个颇流行颇有趣的段子:“皇帝见妃子愁容满面,急召御医,御医诊后开出处方:壮汉八条!帝外巡,回宫见妃容光焕发,殿前跪着八名瘦汉。帝:下跪何人?御医:药渣!”

宫女的回答,言简意赅,实在机警幽默,也还算善良的,起码留给壮汉做药渣的权利。这个段子流行了,至于作者姓甚名谁,实在没多少读者关心的。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段子的现代滥觞肇始于鲁迅呢?

1933年5月7日,也是在日军悍然发动九·一八事变侵华之后几个月,鲁迅发表了杂文《新药》,讽刺当时国民党元老吴稚晖一边喊着抗日,一边准备与日军妥协。为此,鲁迅讲了一个故事:

“旧书里有过这么一个寓言,某朝某帝的时候,宫女们多数生了病,总是医不好。最后来了一个名医,开出神方道:壮汉若干名。皇帝没有法,只得照他办。若干天之后,自去察看时,宫女们果然个个神采焕发了,却另有许多瘦得不像人样的男人,拜伏在地上。皇帝吃了一惊,问这是什么呢?宫女们就嗫嚅的答道:是药渣。”

这段文字,加上标点,正好142个字符。如果鲁迅知道未来的黄金世界,有一种叫做微博的东西,那么我想,他还是很乐意删掉2个字或者2个标点。我想,今人看到这条微博时,是不是有一种转发或者评论的冲动呢?不必说什么含泪的幽默,也不必说什么无声的悲愤,更不必说什么装作若无其事的戏谑,这其实是我们这个时代很熟悉的调侃风格。这就是调侃,对世道的调侃,也是对自我的调侃。

实际上,鲁迅还有很多无奈的调侃的文字,短小精悍,实在是开微博体之先河。让人从内心底表示认同,却又高兴不起来。比如说:

“要上战场,莫如做军医;要革命,莫如走后方;要杀人,莫如做刽子手。既英雄,又稳当。”

“与名流学者谈,对于他之所讲,当装作偶有不懂之处。太不懂被看轻,太懂了被厌恶。偶有不懂之处,彼此最为合宜。”

这些话,只有饱经世事沧桑,感悟颇深,才能体悟得到。但是,也许有人会说鲁迅太圆滑世故了。然而,懂得这些道理,并不代表一定按照这个道理去做,只是为了避免被伤害而已。鲁迅的后半生,有不少青年簇拥在他身旁,我相信,鲁迅面对围着一团的木刻学生,面对萧红萧军的讨教,绝不会疑心——他们是太懂了,还是太不懂,还是偶有不懂。自然,鲁迅的人缘也未必像“我们的朋友胡适之”那样广阔。

其实,任何智慧之人,都懂得保护自己。只是鲁迅说了实话罢了。鲁迅的很多创作,其实都是自己的一点个人体验,也不乏自己的一点小心思。邻居家的保姆“阿金”之所以被他关注到并且厌恶,只是因为她过于大声嬉闹,影响到他安心写文章了。鲁迅生病后,本来什么都不想,却突然想起来自己好些日子没写文章,还不知道报刊上那些“鸳鸯蝴蝶”或者“正人君子”之流翻了什么天,于是撑起来读报,边读边乐呵。更让人觉得“裹紧”(武汉话,表示难缠之意)的是,鲁迅抱病卧床,随手翻了一通《世说新语》,“看过‘  隅跃清池’的时候,千不该万不该的竟从‘养病’想到‘养病费’上去了,于是一骨碌爬起来,写信讨版税,催稿费。”(《病后杂谈》)

看到这儿,或许有人要替先贤汗颜了。鲁迅从1918年算起,到1936年去世,18年时间,他的作品持续畅销,而且他本人持续推出有影响力的新作,始终保持旺盛的创作力,这在民国文坛绝无仅有。鲁迅赚的稿费足够他在上海租界过上体面富足的日子了。鲁迅在《我和语丝的始终》中自述在孙伏园编辑的《晨报副刊》投稿,每千字2~3银圆;另外《晨报》馆有一种“特约撰述”,每月除稿酬外还加酬金30~40银圆。据专家研究,民国初期,1921年泰东图书局答应郭沫若的版税是 10% ;胡适在新月社自订的版税标准是:初版15%,再版20% ;北新书局支付鲁迅著作的版税一般是20%,甚至达到25 % 。鲁迅在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著作几乎也都是拿版税的。鲁迅不仅在日记记载自己的版税,也不吝请律师打官司,终于从民国著名出版人李小峰讨回自己应得的版税。

有人也许会问,鲁迅这样的大文豪,怎么如此斤斤计较于那点稿费呢?是啊,当今超级畅销书作家的版税高达14%,就让人咂舌了,遑论25%。不过,我正从这些外人看来的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对写作者来说是生活命脉)中,看到鲁迅是食人间烟火的,是活在这片苦难土地之上的人,也是真实在存在与民国史。相信,看过电视剧《蜗居》,听过“海萍”每天一睁开眼,就有一连串数字蹦出的话,对此心领神会。

任何一个真诚之人,都不会刻意地伪造自己,而是会直言不讳,甚至还会“睚眦必报”。鲁迅就是这样一个“不是为了讨人喜欢”的人,实诚!正是这些纯粹的独特的个人体验与思考,感动着我。在只有激越合唱的革命时代,个人的无力浅吟又算得了什么呢?鲁迅曾说过,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革命文学,都在革命呢,哪有功夫做文章呢?革命成功了,只能唱赞歌,那就是庙堂文学,与革命文学何干?而且,文学总是无力的,很难说能改变现实,但是真正的文学是可以改变人心的。人心,这个东西,可以是很坚硬的,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也可以是很柔软的,被悄悄融化。至于鲁迅文学及其思想的面貌,全在于人心如何领悟了。

 

三、了解鲁迅,需读鲁迅

我以为,对于文化巨匠和民族先贤,我们不应该永远匍匐在他们的脚下,闻他们的脚气,而应该站在他们的面前,聆听他们的智慧,甚至要站在他们的肩膀上,眺望远方,寻找未来的方向。这恐怕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文化人应有的历史使命感和态度。

伟人不应该成为一座座高山,除了让人高山仰止外就是挡路;而应该成为一座座架桥,让后人尽情踏实地踩着过河。我们对于前人的批判,都是建立在尊敬与仰望的基础之上,这并不代表我们要神话美化一些缺点和不足。如果,我们永远为尊者讳、永远在精神上匍匐,而不愿意与之对话,提高我们的思想境界,我们何谈超越呢?

不论前贤有多少的伟大之处,必然也会有相应的平凡甚至平庸之处;不论我们目前是否有超越前贤的能力,我们都必须、应该、必然地超越前贤,一代人不行,那么两代人,直至子孙无穷匮矣。这是关乎民族进步发展的信心问题。如果我们无法超越前贤,将永远生活在前贤的阴影之中,无法进步。这是时代的宿命,也是民族的宿命。

至于鲁迅思想及其文学作品日后的全面崛起,为中国普通老百姓所理解接受,自然离不开毛泽东的高度颂扬和政治推进。但是这不是鲁迅深入人心的根本原因。鲁迅曾经无名过,无人识英雄;鲁迅曾经也有名过,天下爱憎之。有没有毛泽东,鲁迅总是那个鲁迅,在现代文学史的坐标上闪闪发亮,屹立不倒。

所以,我要说,反感鲁迅的年轻人,恐怕是因为自己的无知,会错意、错怪了鲁迅。至于真实的鲁迅是怎样的,用心之人必能读懂,必能感应。了解鲁迅,需读鲁迅,去除以前的思想意识形态的东西,用自己的心灵去碰撞那颗冷峻却温暖的心灵。只有读懂了鲁迅,才能消除自己的无知。

鲁迅的创作是如此丰富,要想精选一册,真是太难。无论以什么标准来取舍,恐怕都要破坏了鲁迅的心情,遇到心仪之作被选,或许他会颔首微笑;遇到选者不解其意,或许他会蹙眉不认同。总之由不得他了,“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他也只能自叹先见之明啦。

 

黑居易

2011.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