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圣经中文百度网盘:张洁:调查性报道是奢侈品、易碎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4 20:27:04

张洁:调查性报道是奢侈品、易碎品

2007-12-22 15:42:47 来自: leaflet


   
  
  观点摘要
  ☆《新闻调查》走过了七年,我们不能再放弃调查性报道,我们的努力方向就是这个:一个月做一期有影响力的调查性报道,如果这达不到,两个月一期,再达不到,三个月一期。哪怕一年只做两期真正的调查性报道,我们的目标也实现了。
  ☆并非看完节目,升华了,才有意义。电视人对意义的理解,可能有误区。实际上,我对收视率的看法也是逐渐改变的。
  ☆我们的使命就是,既要超前,还要保险,既要往前推进,又不能冒进。我现在,心智用的最多的还是在这个地方。
  ☆在所有合法和符合道德规范的情况下,能够做到一个作为肉身加思想的人所能做到的极致,这就足够了,关键是这个过程,你要尽力,尽心。
  ☆我没有官瘾,也不想往上升。我的最大愿望就是,踏踏实实领着这个团队往前走,到我退休。
  
  个人简介
  姓名:张洁 性别:男 血型:A 籍贯:云南 学历:大本 工种:制片人
  主要作品:
  1996:《西古县村纪事》(未播)《公交是否优先》
  1997:《公开选拔副局》《嘉化改制录》(未播)、《香港百年大事记》、《祝福香港》(合作)
  1998:《真理标准大讨论》(未播)
  1999:《第二次生命》(合作)、《眼球丢失的背后》、《硝烟中霸权 》(合作)、《战火中的中国记者》(合作)、《营救“盛鲁号”》(合作)
  2000:《目击UFO》(合作)《鱼死之谜》《羊泉村记忆》(合作)
  2001:《厦门远华特大走私案》
  制片人语:在转型期的中国做一名调查记者是我们的荣幸。了望与守护,我们将竭尽所能,不辱使命。
  
  访谈实录
  
  问:前不久,《新闻调查》有期柴静做的节目叫《深圳外贸骗局揭秘》,节目中请了一位曾经行骗却已“金盆洗手”的知情人,以隐蔽的方式向记者介绍了行骗的手法。节目播出后,公安部门有没有跟节目组联系?
  答:这个没有来找,不过其他节目有来找过。
  问:如果公安机关要找这名知情人,追惩其曾经的罪行,《新闻调查》的记者会提供线索么?
  答:我们可以提供,也可以不提供,根据不同的情况。这个节目为什么公安不会来找呢?这个东西在深圳遍地都是,已经形成了一种日常的东西。公安如果想有所作为,根本不需要来找我们,他们可以随时找到。
  问:以前,公安部门来找我们时,我们怎么处理的?
  答:我们从2001年开始做舆论监督节目,2001年之前基本上比较少涉及这类节目。这个涉及到国外讲的“污点证人”,他们那两方面的案例都有。一方面是提供,另一方面是不提供。但据我们了解,西方新闻界对这些线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线人,总是持保护的态度,甚至宁愿极端到了宁愿我违法,我去坐牢,也不泄露线人。其实,西方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个案,这些个案已经被选编进教材。而且,按照我们新闻从业者的道德价值来判断的话,好像我们更认同这种观点,那就是保护你的信源,甭管它是干净还是不干净。只有这样,才能使媒体更具公信力,如果你把信源交出去了,那么,公众中有提供信源可能的人就不会给你再提供消息。反过来,公众的知情权就会受到损失。
  问:更多的真相无法被告知?
  答:没错。有这么一种连环的效果在里边。从我们的实践看,还没有碰到过这么尴尬的问题,要么是道德,要么是法律。也有一些节目播出以后,司法机关、高级人民检察院来找过我们,(我们提供了),但他们都承诺绝对保护当事人安全,而且这些当事人都不属于“污点证人”。
  我们努力的方向就是调查性报道
  问:《新闻调查》成立至今八年多的时间,请大致概括下它的发展历程。
  答:2000年我们提出了“探寻事实真相”的口号。去年(2003年)又提出了一个口号:“做真正的调查性报道”,因为一个调查栏目的终极使命就应该是做调查性报道。一开始成立这个栏目时,我们这批新人就想做以真正调查性报道为主的栏目。
  当时的热点是做舆论监督,但舆论监督跟调查性报道在概念上是不完全一致的。在西方,调查性报道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从实践、理念到经验,到职业道德和法律规范,已经有了一套比较完整的体系。我们那时候就想做这么一个栏目,但在1996年的氛围里,实现这个愿望不太现实。初期,我们做的一批舆论监督性质的调查节目都没能播出,那后来,就改做主题性调查。什么叫主题性调查呢?它是个中性节目,找一些国家重视、老百姓也关心的话题,比如第一期节目《宏志班》是个静态的社会问题,第二期节目《高楼抛妻案》讲的是家庭暴力,但这个节目播出后栏目差点被停掉。所以,第三期节目《中国的品牌》讲的是民族工业如何在外企入侵的情况下保留自己的一席之地,这个节目就是我们所说的开了主题性调查的先河。我们说的主题性调查,它的构架一般也就是有什么样的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类问题、以及如何解决这类问题组成。
  问:有点象我们写议论文,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
  答:对,我们把它称之为“三段论”。那么,《中国的品牌》播出后,收视率还可以,给领导,也给我们找到了某种启示:在中国的国情下,当你要做调查性报道而又不能做的时候,做这种主题性报道就成为当时的选择。那么,唯一的要求是,做的话题必须是涵盖国际民生的,必须要观众爱看。这类主题性节目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像《铁路面临重大改革》,报道了铁路在面临航运、水运和公路运输的多重冲击下不得不进行改革;还有《公交能否优先》,探讨城市化进程中如何解决交通拥挤的问题。以后,我们还关注了医疗改革、住房改革等方面的话题,形成了被业界称之为“调查性文体”的模式。从1996年到1997年,这类主题性调查是我们的主流节目。在这期间,也会做些舆论监督的节目,比如《平陆电厂兴衰记》,调查一个县的发电厂厂长是如何把一个厂吃垮的,不过这类节目在当时处于弱势,而且多半打的是“死老虎”。
  到了1998年,我们跟审片领导做了一次《新闻调查》生存历史上很重要的对话。我们觉得这种主题性的东西不太符合电视传播的规律,也不太符合受众欣赏的习惯,包括广播学院的师生也觉得,看我们的节目,很深刻,但不好看,看我们的节目很累。我们跟领导在对话中提到,能不能做事件,向新闻事件靠拢,强化节目的故事性。后来领导同意了。1997年下半年,我们有期节目《国家的孩子》给这种调整提供了支撑。这期节目讲的是上海解放后把一批孤儿送到内蒙由牧民来养,就这么个故事,相当于把南方的树移到北方来栽。四十年以后去追访这些孤儿的命运,节目背后有个时代背景,又可以做汉族孤儿跟内蒙牧民的情感。这期节目出来后,我们把它总结为“大时代背景下的命运故事,一波三折”,领导也觉得非常好,就认同了《新闻调查》加强新闻性,加强故事性。
  于是,1998年的节目凸现出一个特点:新闻性和故事性。但新闻性在当年的节目制作中更显得突出,比如一季度的《大官村里选村官》,做了新闻事件,成了我们的经典作品;再如第一期的长篇人物深度专访《从市长到囚犯》。然后,到了98抗洪,新闻调查首次实现了“进军重大突发性新闻主战场”,我们连着做了三期反映抗洪的节目,大兵团作战,创造了收视率新高。10月份左右,《新闻调查》播了一期最符合调查文体的节目,也是我们祈盼已久的调查性报道——《透视运城渗灌工程》。由此,1998年的年初、年中和年尾有了三次“高峰”,每次都有经典节目作为代表。96、97年的主题性节目,到了98年,变得丰富起来,顶级的作品也产生了。而且,一对一的专访样态——我们称之为心理层面的调查——开始探索,并取得了成功。那年我们做了两个,除了《从市长到囚犯》,还有个叫《“黑脸”姜瑞峰》,收视效果都非常好,这也就是《面对面》最早的“祖先”。
  那么,到了1999年,《新闻调查》又发生变化。原来的审片人(副台长)不审我们节目了,改成由《东方时空》的领军人物孙玉胜来审查。孙玉胜是一个非常具有人文色彩的把关人,希望我们每期都能讲故事。以前,我们讲的主要是大时代背景下的“大故事”,这时候,开始讲小人物的故事,比如“希望工程救助第一人”——张胜利,和我做的《第二次生命》,讲述的是一个母亲捐肾救助女儿的故事。孙玉胜学的是经济,他特别尊重市场,他的观点是先满足观众需求,然后再传递思想,这跟以往不同,以前是意义放在前、收视放在后;现在,先要求好看,在这个前提下,然后在节目中传递思想和意义。1999年上半年,这种做故事的势头特别明显。
  2000年,基本上延续了1999年的趋势。年底,我们出书盘点时说,通过人物的命运来折射时代特征。
  问:做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命运?
  答:对。我们做了很多涉及到人的尊严、法律意识的节目。如果我们回顾2000年的节目,就会发现反映人性的故事特别多,大主题性的东西在淡化。我们在2000年底提出了新口号——“探寻事实真相”,明确了要做问题调查,做复杂的事件调查这一目标。那时候,还没说我们要做舆论监督,因为我们还不知道《新闻调查》做舆论监督会做成什么样子。
  提出这个口号有两个目的:一是试图通过“真相”来解决栏目的形象识别问题,解决看《新闻调查》到底看什么的问题;二是使选题越来越接近调查的本体,必须有可调查的空间。专家以前批评我们,认为我们的栏目不能包罗万象,我们栏目在形态上有主体性调查、有记录片式的调查,有事件性的调查,甚至还有一对一的专访,新闻深度报道的形态《新闻调查》几乎都用遍了。尽管什么东西都做得比较到位,但《新闻调查》却不是一个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栏目。此外,如果这个形象识别系统没有建立起来的话,观众对这个节目就不能形成收视期待。因此,我们提出“探寻事实真相”,就想强化事件性的调查,把主体性的调查以及不太具有调查空间的题材加以弱化。
  其实,在这之前,我们甚至有点极端地想打个广告语:“《新闻调查》——每周告诉你一个真相”。后来讨论时,觉得不合适,经过几个月的酝酿,改成“探寻事实真相”,表示我们的一种姿态、一个探寻事实真相的过程。这个口号,领导和专家都觉得可以。
  随着新口号提出,节目也做调整,2001年成效明显,实现了1998年之后第二个收视高峰点。春季,做了《温岭黑帮真相》、《海灯神话》、《绛县的经验》等。《绛县的经验》跟《透视运城渗灌工程》一样,也反映形式主义、劳民伤财、坑农害农。这些节目告别静态的分析和静态的故事,用调查的手段来进行舆论监督,节目的力度和栏目的品质一下子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年中,又做了我们第一个监督司法腐败的节目——《范李之死》,这个节目触及了以前不能碰的“活老虎”,讲述了一个母亲为自己非正常死亡的儿子伸冤,打了十八年官司没有结果,黑头发变为白头发的故事。8月份,我们又推出新闻资源“独家垄断”的两期节目《厦门特大走私案:走私黑幕》 和《厦门特大走私案:罪恶陷阱》;年底,迎来了丰收,先后播了《药品回扣内幕》、《南丹矿难内幕》 和《“黑哨”内幕》等,还有记录片风格的《艾滋病人小路》。这批节目在年底11-12月集中播出。可见,“探寻事实真相”口号提出后,我们的调查性报道初获丰收,但这种产品的运作成本很高,批评报道做五个起码死两三个,但毕竟我们做了,而且收效还不错。到了2001年,台领导评价“《新闻调查》上路了”,基本解决了调查感的问题。
  按说2001年势头这么好,2002年应该乘胜前进。但当年,碰到十六大,正面选题比较多。这年,比较好的节目有《与神话较量的人》、《“东突”恐怖势力揭秘》,给《新闻调查》和中国电视留下很多可以思考的东西。它是《面对面》的样片,低成本,但效果好。
  2003年,我们开始面临一些危机,最重要的便是收视率的评价问题。2002年下半年,央视提出“收视率末尾淘汰”,2003年初提出“以市场为导向”。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重视收视率,以前,我们一直重视思想、理性和精神品质,甚至好多专家说《新闻调查》要蔑视收视率。但这个时候,如果还提蔑视收视率的话,无疑自寻死路。在这种压力下,《新闻调查》的选题必然要做调整。此外,我们创作的模式化、创作激情的衰退,也是个挑战。靠什么样的东西来激发大家的活力?
  问:有点象婚姻的“七年之痒”。
  答:对。而且,我们还碰到人才的流失,王志、董倩走了,我们七年培养起来的品牌记者没有了。一流的人才,各个工种都有流失。更重要的是,随着王志的流失、《面对面》的创办,一对一的深度访谈,《新闻调查》不能做了。
  还有个危机是市场竞争的白热化,新闻频道开播后,仅在新闻评论部内部,新闻深度节目就多达12个,有限的新闻资源分散了。以前,“安全套进校园”、该不该“安乐死”,这种选题我们都能做,但是现在有了《央视论坛》,专家和记者非常快速地就能把节目做完,节目的深度没有问题。而我们做期节目,从外采到编播,起码一个月。再比如,讲人文故事,“东方时空”有《百姓故事》,新闻频道有《社会记录》、《新闻会客厅》,我们也必须弱化人文性的故事。其他,还不算《经济半小时》、《今日说法》。所以,去年,竞争达到了空间激烈的程度,一个事件,新闻评论部可能有四五个栏目要做。
  此外,还有个压力。央视一套全面改版,把我们的节目从21点15挪后到22点35分,我们的收视率由3变成1,这意味着我们流失了两千万观众。这种调整迫于经济压力,我们的广告效果肯定不如电视剧。另外更重要的是,调整以后,我们考评的竞争对手变了,同样在精品时段,除了《实话实说》,其他都是娱乐类节目,如《艺术人生》、《幸运52》。以前,我们跟《人与自然》、《社会经纬》、《军事天地》、《文化视点》比,我们的收视率绝对没有问题。现在呢,跟娱乐类节目相比,要求我们的选题也必须符合观众的收视心理。
  为什么去年我们明确提出“调查性报道是《新闻调查》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出于这个考虑。只有做这个东西,才能彰显栏目的品质。用一句话概括说,市场条件下的专业主义,两条腿走路,我们唯一的出路是调查性报道。不过,用调查性报道做舆论监督,我们心里也没底。《焦点访谈》做舆论监督,必须靠大量的偷拍,而且回来熬夜就能编出节目。但《新闻调查》不成,45分钟的节目,最少得半个月,时效、成本和“公关”的风险都是问题。
  所以,我这个思路提出来后,在同事中引起比较大的争议,一则顾虑新闻环境限制太多,二则担心操作模式风险太大,三则惯性使他们不愿意做。《新闻调查》的有思想品位和独特追求,但更愿意在善意的环境、而非对抗的过程中采访,而调查性报道经常要去“为难”别人,我们很多记者不适应这种角色。很多记者,愿意跟官员、跟专家打交道,自己长知识,又不招人讨厌。我分析,这种心态更多蕴涵着从上而下的告知欲望,是需要调整的。
  问:本质上,这样更象话筒,比较精致,而调查性节目,很多时候象镜头,甚至是粘满泥浆和血迹的镜头。
  答:没错。《焦点访谈》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影响,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力肯定比《新闻调查》大,它在维护公众利益方面走在前头,它的媒介姿态已经成型。他们比较擅长打“活老虎”,而我们以前的监督大部分都是已经结案的“死老虎”。
  确定思路后,我们进行了改革,请来了人力资源专家,根据战略设计新的绩效评估体系。对真正的调查性报道,评分就要高。比如,现在的评价体系中有关注度和影响力,涉及到两个因素:观众是否感兴趣、节目播出后有多大反响。试想,一个揭黑的节目,关注度和影响力会有多大?其他指标有独家性,再一个是创新,后两个指标是制片人评价和专家评价。除了这5个指标占100分外,还有个指标——附加分20分。凡是调查性报道,根据节目对抗程度的强弱增加10-20分。此外,还的考虑收视率指标。在这套体系中可以看出,我们既考虑了市场,又兼顾了我们所坚持的专业主义。
  另外,我们搞了记者中心制。确立了三个出镜记者,把编导都分配到出镜记者那里,摄录也分到三个组,把以前以编导为中心的机制变成以记者为中心,这也是我们实践中摸索出来的经验:好的节目跟记者的发挥有很大关系,而以往却主要依赖编导,编导对记者的利用时好时坏。记者中心制,不是让记者去剪片子,而是让记者管选题,一票否决制。这样调整后,人没有变,节目却变化了。2003年舆论监督节目达到了16期。
  《新闻调查》走过了七年,我们不能再放弃调查性报道,我们的努力方向就是这个。一个月做一期有影响力的调查性报道,如果这个目标达不到,就两个月一期,再达不到,三个月一期。哪怕一年只做两期真正的调查性报道,我们的目标也已经实现了。
  用简单的结构来传递复杂的东西
  问:你刚才回顾了《新闻调查》的发展过程。我想,这种调整和变化,既离不开社会转型的背景和趋势,又离不开央视改革的内部环境,同时,也离不开我们作为电视人自身的探索。总体来说,《新闻调查》用八年的探索,真正回顾到调查性报道的“应有之义”上来。而且,你介绍中讲的“舆论监督”可能还是个比较宽泛的概念,实际上,我们越来越强调,鼓励记者的独立调查,去揭示那些被遮蔽的真相。这样的定位本身也蕴涵着故事性和娱乐性的要素,可以帮助我们去完成市场考核的要求。那么,这种既想保持节目追求又想满足市场要求的结果,你觉得,是一种妥协么?
  答:我不认为这是种妥协。既然电视也是种产品,它必然具有商业性。我们有两期节目,《测谎仪解谜》和《偷渡揭密》,非常好看,而且收视率非常高,但却受到我们老同志的批判,他们认为这两期节目没有意义,只有好看。我就苦口婆心地说,如果我们的底线节目保证好看,其他节目又好看又有意义,那多好呀。再说了,这两个节目也并非没有意义。并非看完节目,升华了,才有意义。电视人对意义的理解,可能有误区。实际上,我对收视率的看法也是逐渐改变的。
  问:我们原来理解的意义可能有两种误区:一是觉得高而大的才有意义,二是观念性的东西才有意义。现在,越来越理解到,提供好的文本,能够触动观众,哪怕只是感情层面的,也有意义。
  答:没错。很多人有这样的惯性,包括我本人也会犹豫。
  问:我们现在确定了“探寻事实真相”,意味着,今后选题更强调事件的复杂性和遮蔽性,而且更强调出境记者中心制。现在,《新闻调查》的三位记者,长江、柴静和杨春,有各自的特点么?
  答:应该有。长江的采访比较老到,让她去揭黑可能不太合适,但做社会问题分析就很合适。比如淮河污染我们关注了8年,以前主要做污染企业,现在不一样了,做污染之后的一个村,100多人得癌症。我们从生态恶化的结果来做,希望能震动一下当地官员。长江比较偏重人文,当过演员,也是作家。我们要做调查性报道,但不可能每期都做调查性报道,人物故事还是要做;柴静和杨春比较具有战斗性,基本上揭黑的节目,他们俩做得比较多。杨春还比较喜欢做多领域的题材,柴静只对调查性报道感兴趣。
  去年,我们对西方调查性报道做了梳理和消化,把它定义成:第一,事件损害他人利益;第二,需要记者独立调查,而不是现成结论。所以,2003年的整体效果不错。
  问:你觉得,电视的调查性报道,跟其他媒介,如报纸或广播的电视性报道相比,区别在什么地方?
  答:最大的区别在于,电视调查性报道的深度是可感知的深度。从结构上讲,电视和报纸、电台可以等同,但电视的深度还要来自视听兼备的传播特性。这种深度是其他媒体无法企及的。比如在调查一个事实的时候,可能报纸只能把回答写出来,而电视却能够展示记者质问时的神情,当事人眼睛乱转、欲盖弥彰的表情。
  问:这点说的是电视的视觉效果。那么,我们在制作电视深度报道时,跟撰写报纸深度报道,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答:最大的不同,我称之为“简单的复杂”,用简单的结构来传递复杂的东西。电视是线性的,如果有5个段落,那么每个段落就是一个事情。如果你是写出来,你可以把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可以带进很多丰满的细节,因为文字可以这样把握。而电视却没法这样把握,故事多了容易干扰。电视要求明晰化,结构干净,这块说这个东西,那块说那个东西。所以,再复杂的电视题材,就其语态来说,它也是简单的。我们对新编导进行培训时,特别强调这点。
  再一个,电视毕竟是一个通俗文化的载体。文字所造就的深刻,可以跟大脑媲美,而电视则不具备这种深刻。你必须把话说通俗,而不能太抽象。
  问:看来,对电视人来说,理解肤浅跟理解深刻一样重要。
  答:对。法国有个研究电视的哲学家,谈过电视对思想的损害。他说,电视需要可以抽离出来的思想,需要三言五语可以表达的思想。而真正的思想,特别是带有科学性的思想,必须反复的重复和论证才能说清楚。电视所传递的思想,跟我们真正的思想是有距离的。电视的从业人员,必须对电视的肤浅、通俗和直观有清醒的认识。前两天还在讨论,我认为看电视70-80%是娱乐,10-20%是教育和知识。
  问:调查性报道比较强调记者的独立参与和主体意识,但这同时带来一个问题:如何把握“度”。看得出,我们的节目中,记者还是力图保持自我的平衡和角色的意识。但在不少电视节目中,还是可以看出记者对采访对象的压迫感,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答:是这样的,特别是央视媒体。如果是独立媒体可能还好,但我们是个政府媒体。
  问:问题就是,作为调查节目,要求平衡和平等,但因为在央视,无形中有上对下的关系,从业者如何来平衡这种关系?
  答:还是靠记者的态度。对记者来说,在你的问话方式上,体态语言上;对摄像来说,在你的镜头上,在你的光影效果上,都能够体现出你是不是在平等对话。
  问:还是得靠记者的专业素质来解决?
  答:对。
  问:45分钟的调查性报道,既要做得深刻,还要讲得生动。最主要的技巧是什么?
  答:谈不上技巧,最重要的是选题。故事是什么样的,决定着悬念有多大,观众有多关注。这个社会,有很多疑点和事件,公众会有强烈的求知欲,但因为受各种限制而无法解答。但是,一旦我们能够解答,就会受到欢迎。再一个就是,还要看编导是否善于处理片子的结构,你把所有的素材都拿回来了,怎样安排故事的结构,安排情节线。另外,记者的采访,记者的提问水准,记者的调查过程,都是使一个故事能够生动表述的要素。专业的编导、记者和摄录人员要善于去“经营”这些东西,做得好了就可能成为经典。比如,我们去年的《派出所里的坠楼事件》,从头到尾几乎无懈可击。这是我们的一个经典之作。
  问:我的感觉,电视调查性报道的表现有两个特点,一是象剥洋葱一样去层层揭开真相;另一个注重展示矛盾,正方和方面,不断地对抗。除了这两个,还有么?
  答:特点和结构有很多,看具体需要,像揭露当地政府刻意隐瞒矿难真相的《死亡名单》这期节目,完全按照调查过程来进行结构,揭示发现死亡名单的过程,就很精彩。
  问:我们所有做过的节目中,按照您现在的评价标准,能推荐最优秀的三个么?
  答:电视调查性节目中,《透视运城渗灌工程》算一个,还有《派出所里的坠楼事件》,再比如去年的《阿文的噩梦》。 其实跟这三期节目水平相当的我们还有一大批,这三个只是其中的代表。
  问:稍微弱点的节目,有么?
  答:去年的《事故的背后》,属于调查节目中比较弱的。关键是取证太难,太少,仅仅把一个节目支撑起来。再比如上周播的《无偿献血的隐患》。
  做调查性报道是个奢侈品、易碎品
  问:我刚才在你们办公室墙上看了下节目的收视率曲线图,一般在0.5-1%左右,这样的收视率,满意么?
  答:肯定不满意。正常的收视率应该在0.8%以上,0.8%以下的节目都是有问题的。
  问:对编导,收视率的压力大么?
  答:非常大,但对制片人的压力更大。
  问:大到什么程度?
  答:大到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每周开例会,台领导、中心领导、部领导,都会谈收视率。当然,台里评价节目也有其它指标,包括观众评价、观众满意度、领导评价和专家的评价,是个很复杂的系统工程,但收视率最重要。
  问:最近,央视要搞绩效评估改革,对你们有影响么?
  答:有。台里想用统一的标准来考核,但每个栏目的管理很不一样。反正,我们目前搞的绩效管理,我认为是非常先进的。
  问:现在,你们做的节目,最后不能播出的有多少?
  答:大概十分之一吧。
  问:原来你说,做五个有两、三个流产,现在好些了?
  答:不是,那个数字包括做了一半做不下去的。1/10,是做完的节目不能播出的比例,一年有5期左右。
  问:你怎么看这些被“藏”起来的节目?
  答:这些节目的价值在于——记录历史。
  问:记者做完了节目,不能播出,他们的投入有回报吧?
  答:我现在给的。在我们的绩效评估体系中有个指标,就是凡是达到我的标准但不能播出的,还可以拿80%的钱。同时,我还有另外一个标准,凡是上面布置的节目,你做了,就能达到良的标准,拿到中等收入。
  问:否则的话,这种节目不太有人做?
  答:是。
  问:你觉得,国内电视调查性报道节目的总体水平怎么样?
  答:在国内,调查类的节目,应该说刚刚兴起,整个媒介环境下,平面媒体的调查性报道做得不错。比如杂志的《财经》,报纸的《南方周末》,以及一些地方报纸和商业报纸。
  但起码,用调查性报道的方式来做舆论监督,从去年到今年,已经成了共识。去年,我们明确提出以调查性报道为最高理念以后,也整合了一批报纸和杂志,周围有一些调查性报道的记者。
  问:做我们节目的消息提供者?
  答:提供消息,联动,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和鼓励。中国做调查性报道,是个奢侈品、易碎品,风险比较大,但趋势肯定是前进的。
  问:除了平面以外,其他省市台的调查性节目,怎么样?
  答:偶尔也有做得好的。比如,四川电视台,上海电视台,但不多,四五家吧。因为挺难的。调查性报道需要大投入,不太容易做好。
  问:具体到《新闻调查》,每期节目的投入是多少?
  答:我们一个节目要投10万块钱。
  问:要做严格的预算?
  答:对。一共给这么多钱。
  对人和节目的管理都是动态的
  问:现在,这个团队有多少人?
  答:38个。
  问:做这个栏目的制片人,除了把握意识形态的东西,保证专业的东西,还有人、财、物的管理。最大的困难在什么地方?
  答:栏目的管理跟工厂不一样。你做的是意识形态的产品,有些高风险的节目,就跟赌博一样,赌赢了就赢了,赌输了就输了。以前,我们做“死老虎”的节目,100%的投入有产出,但现在要做调查性报道,不知道投入了能不能收回来,但又不能因为风险大就不做。我唯一的顾虑就是成本太高。
  问:企业管理中也强调,核心竞争力不在于你有什么样的战略和框架,而在于执行过程中的应变能力。管理节目也这样么?
  答:对,关键看调控,对人的管理,对节目的管理都是动态的。今天这个人可能非常符合要求,明天可能变了,得随时跟踪他;今天你批评他了,他可能心生怨恨,下次你表扬了,可能就好了。无论对人也好,对硬件也好,就是个动态的东西。作为这个栏目管理者,得有足够的动态管理的经验。包括对自己,你的市场意识,你的价值判断,也是动态的。那么好,你得在这些看似杂乱的东西中,找出规律性的东西。
  问:知觉,有时候,不如直觉灵验。你说的赌,就有这个意思。
  答:我的大量灵感来源于凌晨五六点钟。很多创意、很多决策就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包括写篇文章,做个演讲,突然想到就坐起来了。这个时候最清醒。
  问:对一个团队来说,最难的可能在于沟通。你有这个感受么?
  答:有。但我们这个团队,已经是央视里最优秀的人才。如果只为了钱,不会来这里。他们就是为荣誉而战。所以,跟他们对话不是特别难。他们的专业素质比较高。但是,每个人都还有人性的弱点,那个东西需要在动态中设置一些制度去管理。我所有的痛苦就来源于,不知道这个度在哪里,最好的东西在哪里,只能跟着感觉走。
  但也有衡量的指标,比如大家在这个集体是否感到有奔头,节目每个月或每个季度没有太大的起伏。因为大家的价值荣誉感跟节目的好坏有太大的关系了。只要今天晚上播了一期特别好的节目,大家就高兴坏了,不是一个人的高兴,是整个群体的高兴。
  问:这是不是我们团队的组织文化?如果要给这种组织文化找出关键词,会是什么?
  答:要找出一个词,就是责任感。做“调查”的人,对社会有种责任感。其实还应该有另外一个词,就是“专业主义”。我们恪守理性、平衡,不是为了制造轰动效应去做节目的,必须符合专业理念和道德规范。本来有些节目足以制造轰动,但是用专业标准来要求,不去炒作和放大,甚至只说七分到八分。这是种境界,跟人一样。
  我提出个理念:栏目的人格化。看到什么样的栏目,就知道你这批人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受欢迎?这个人要正直,要客观,要与人为善,要博学,要智慧。文如其人,可以看得出来。比如,你是个主观的人,节目中会有主观的东西。我不把做栏目的境界和做人的境界看得多么艰难。生活中你欣赏哪一类?勇敢,坚强,还是什么,你就往这方面靠拢。然后,宽容一点,尽量限制自己的私欲,就是非常好的人。
  问:这些,也是你理解的好的调查记者的素质?
  答:对。这种人在现实社会中越来越少,这种栏目越来越少,我们要做稀缺资源。做人让同事信任,做节目让观众信赖。
  问:我们的节目中,今后能出现象《六十分钟》那样做到老的记者么?
  答:没有问题。柴静现在还只能说“小荷才露尖尖角”,她真正的魅力你二十年后再看吧。
  愿意在《新闻调查》做到退休
  问:在你自己做过的节目中,有印象比较深的么?
  答:应该是没有播出的《西古县村纪事》,这是《新闻调查》第一个揭黑的节目。当时开玩笑说,这个节目如果是《新闻调查》首播节目的话,我们也许就不会绕那么多弯路了。然后呢,《眼球的背后》也蛮有调查感的。
  问:你为什么喜欢这句话:一定的视点无不打开一定的视野,但同时又带来一定的盲区?
  答:这是我比较喜欢的话,有一定的哲学意味,它老提醒你,不可能随时随地都是对的。当你持一种观点时,可能就背离了某种东西,特别做调查性报道。
  问:即使你觉得揭示了真相,也可能只打过去几束光,很难打出所有的光?
  答:对。只能尽量去靠近那个值,但这个值可能仍然离你很远。我对大家的要求是,作为记者,尽到你所有的努力。在所有符合法律和道德规范的情况下,做到一个作为肉身加思想的人所能做到的极致。这就足够了,关键是这个过程,你要尽心尽力。
  问:对我们这样一个栏目所坚持的电视调查性报道,在现有的环境下,今后的发展趋势会是怎样的?
  答:我们现在走得比较超前,但随着中国公民社会的建立,权利意识和社会公正会显得越来越重要,而这就意味着调查性报道会发挥越来越多的作用。为什么很多人不愿意听“揭黑”这个概念,因为他本人就是“黑”的受益者。我们的使命就是,既要超前,还要保险,既要往前推进,又不能冒进。我现在心智用的最多的还是在这个地方。
  问:要坚持理想主义的东西,又要对现实的约束条件有清醒的认识,保持一种平衡。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新闻的报道对象是变动的社会,我们的社会处于转型期,问题和“黑”的东西多,正好给我们的调查性报道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题材。可能,这也是最有利的时机。
  答:一个国际同行说,中国是一个世界上调查性报道的资源大国。我说,如果照去年的成果来看,三年、五年之后,世界调查性报道的中心在中国。当然,说得比较狂妄。
  我有个编导曾经问过我:“头儿,我们做调查性报道,就要做这些死啊死啊的东西么?” 有一段时间,我手下的人对我的读解是,张洁被收视率逼疯了,让我们老去做杀人啊,爆炸啊,血腥啊。我就跟他讲:人有各种权利,什么样的权利是第一位的?就是生存权。媒体维护公众利益,我们为什么现在做这种特别多,农民啊、自杀啊、矿难啊、派出所能把人打死啊。就是由于一些普通人的生存权还得不到保证,我们调查性报道就要把维护他们的生命权作为第一要义。当然,我们的监督还非常受限,但这种选题最重要。其次,才是权利,才是尊严。
  问:你觉得,这些是社会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答:没错,是社会的焦点。任何一个法治国家都不会允许公民的生存权受到侵害。如果你视而不见的话,下一个受害者可能就是你。这个道理非常简单。
  问:维护生存权,已经成为我们的编辑方针了么?
  答:虽然没有写出来,但它在我心里。
  问:您在做“调查”的八年中,从来没有感到过失落和挫败么?
  答:有啊,但那都是短暂的。大家都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
  问:用什么方式来摆脱失落,激励自己?
  答:总的来说,最激励往前走的,还是看到了中国的发展。尽管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毕竟在往前走,这条轨迹非常清晰。这个栏目也在望前走,特别是一些好节目播出,在全国造成强烈反响的时候,成就感很大。
  我认为,男人努力的最大目标,就是你所干的事情跟很多人有关,而不只跟你朋友和家人有关系。而且,你影响陌生人的人群越大,就越好,新闻就是非常好的平台。你是一个社会工作者,甭管给我再多的工资,我也不会去为民营企业家效力。但做媒体不一样,一开始,公众利益为先,这种感觉蛮好。
  问:国内,一个制片人,能在一个栏目,做上十年二十年得很少。你有做多久的设计么?
  答:我没有官瘾,也不想往上升。我的最大愿望就是,踏踏实实领着这个团队往前走,到我退休。如果体制允许的话,我非常愿意在《新闻调查》做到退休。我今年42岁,做到60岁,还有18年。(文/张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