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的姑娘 窝拉甘:默存子:张爱玲或当下嫁钱钟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10/05 23:44:22
   对于女作家,我向来多少抱点不以为然的态度。不是瞧不起女作家,这样说,很容易被人定义为反女权主义者,碰上一两个河东狮吼或者五大三粗的孙二娘,是很够喝上一壶的。女作家有女作家好,有她们的专长和特色,但我总感觉都失之顾影自怜,失之温润如玉,失之风花雪月了,缺乏那一点一览众山小的大气磅礴,岿然自立,以及不可一世,也差了那么点怪石嶙峋的机锋和蓝色大海下的暗流涌动和未为可知。看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轻柔曼妙固然可喜,但我更欣赏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情壮志。
            张爱玲除外。
  前不久看到一篇比较林徽因和张爱玲文笔的文章。看完后哑然失笑。这多少有点关公战秦琼的生拉硬扯之感。看林徽因的一首诗,“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就会明白,林徽因擅长的是暖笔调,轻快而明朗,好比不识愁滋味的春闺少女,欢乐得几乎没心没肺,即使有一点惆怅,也是少女无关痛痒的惆怅。这和张爱玲的惆怅是不一样的。
  事实上也差不多,林徽因这个同样出生在钟鸣鼎食诗礼之家的大家闺秀,从少女时代似乎就注定是人间的宠儿,大诗人徐志摩对她一见钟情呵护备至,以至于肉麻兮兮地说徽徽许给我一个未来。后来嫁给梁任公之子,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也算得是如鱼得水梁鸿接了孟光案。至于金岳霖胡适沈从文这些响当当的人物众星捧月,林徽因也不枉来世走了一遭。
           相比之下,张爱玲就显得多少有点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可怜。虽然也出自名门望族,但打小没多少亲情可言。张爱玲的笔调也是一种身世的透射,显得阴暗晦涩,营造绮丽诡异的气氛,一阵阵让人脊背发凉。她是没有林徽因这等天真做派乐而忘忧的。
  要比智商,张爱玲可能略胜一筹。但比较情商,林徽因肯定就高出许多。当初徐志摩对林徽因缠绵悱恻,望眼欲穿,很难说林徽因没有芳心暗许。但是,林徽因是聪明的,懂得何为发乎于情止于礼,也懂得什么可为和什么不可为。她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充当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角色。后来这个角色让陆小曼做了。以至于徐陆二人新婚典礼上,梁任公一顿狗血之骂。我经常想,林徽因看到此般情景,是不是掩口一笑,庆幸自己作对了选择,要不然,跪在梁任公脚下挨骂的就是自己了。
  比起来,张爱玲就做不到了。张爱玲远不如林徽因在人情世故上的老练娴熟游刃有余张弛有度。甚至说,张爱玲是稚嫩的笨拙的,哪怕在文字上炉火纯青驾轻就熟。以张爱玲的智力,不可能不明白发乎于情止于礼的道理,只是,她的做事派头,向来信马由缰率意而为。委身胡兰成是张爱玲最大的败笔。胡兰成不见得是张爱玲的知己。
  胡兰成第一次拜访张爱玲,张爱玲闭门不见,但回头却马上修书一封,要亲自前去拜访胡兰成。在胡兰成的家里,两人又上演了多少有点滑稽的一幕。这两个以前从未深交的男女,一谈就是五个多小时。如果双方交流也好,但都是胡兰成在说,张爱玲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坐在一旁干听着。
  我始终认为胡兰成不一定就懂得张爱玲,张爱玲不一定就不知道胡兰成并非真正知音。只是,张爱玲需要一个人。需要一个人来作为虚假的听众。以前,她父亲张志汔是这样的角色,但后来和父亲决裂了,换成了她弟弟张子静以及她姑姑张茂渊。但是这些都是血脉之亲,即使倾听的姿势做得再虔诚,也未必能满足张爱玲的虚荣心。胡兰成的出现恰到时机。更何况胡兰成还能算半个知己呢。
  初次见面就对一个女人侃侃而谈以至五个小时,胡兰成多少有点冒昧和轻浮。只是张爱玲已经等得太久了,不愿意再等而已。这次会晤,对张爱玲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我看来,她比林徽因轻率得多。以致后来下嫁胡兰成。张爱玲注定被众人诟骂和不理解。
  张爱玲是个固执、倔强的女子,一旦她认定的事情,基本上就覆水难收。从她从父亲家里逃出来就可见一斑。张爱玲也是一个天真、幼稚、不谙世情的人。她的文字对人性世俗洞若观火,但人性世俗真正到了自己身上,却理解手足无措方寸尽失。这样的人注定得不到世人的包容和喜爱。张爱玲是孤独的,阴郁的,惆怅的,哀怨的。内心似火,时明时灭。冷若冰霜却依旧难掩热情似火。
  这是一个“怪癖”的人。或者真如《华英雄》里面郑伊健所说,我命犯天煞孤星,注定一生孤苦无依。或许,张爱玲也是那个命犯天煞孤星的女子。
  张爱玲的“怪癖”深深渗透到了她的文字之中。看张爱玲的文章,你得做好被伤害的准备。这种伤害,是挑破你对人性美好的幻想,是毁灭你对真善追求的希冀。她的文字里也有最后一丝温情,比如《倾城之恋》里面白流苏在别墅里深夜抱紧范柳原。这样的紧紧相拥似乎应证了文中所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苍凉冷郁的笔调最终湮没了这点温情,留下了只是人世血淋淋的真相而已。那一丝温情在真相面前,就有点回光返照的悲哀了。
  但这的的确确是真相么?未为可知。但至少张爱玲是这么看的。
  张爱玲的文字穿透力很强,差不多跟AK—47的威力差不多,不开枪则已,一开枪就要人命。也有点《鹿鼎记》里面冯锡范一剑无血的精准和干净利落。可能跟李寻欢的小李飞刀也有得一拼。古龙向来就这么说的,刀,在他手上,没人看见刀是怎么飞出去的,但是现在,刀在那人的脖子上,这人已经死了。拿来比喻张爱玲,恰到好处。
  张爱玲的文字,有一种宝刀的锋利在里面。这种锋利,是一种强硬的骨骼,也是一种深邃的视线。女作家一般都很软,与其说女人是水做的,不如说女人的文字是水做的。清波荡漾,湖光潋滟。但这种绮丽,或者也有一种博大在下面,我总是不太喜欢。我更欣赏一种金鼓齐鸣,刀锋出鞘。张爱玲的文字里,你是能遭遇这种场景的。行文如同拳击运动员的跑步,架势准备好了,时刻来一记凌厉的勾拳直拳,打得酣畅淋漓。
  但张爱玲的锋利大多掩藏起来的,犹如宝刀在匣,从木匣里面直逼而来。但有时候,就是锋芒毕露,无遮无掩。这种无遮无掩,是最让人心动的地方。阅读张爱玲的文字,必须时刻准备接受这种邂逅带来的快感和欣喜。好比你漫步在沙滩,赤脚踢踏着痒酥酥的细沙,竟然还能一路踢出许多珠贝来。这种忽来的欢喜叫人心惊胆战,从肝尖里面一抖,全身都快活受用。
  这种不期然的遭遇,有时候让我有一种读鲁迅文字的恍然。这种恍然正是我认为张爱玲文字高出其他女作家的地方。张爱玲的文字也具备女人的缠绵温润,但是又不仅仅是缠绵温润,时露机锋,阴阳调和,刚柔并济。有女子的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之末,但也有男子的金戈铁马,万军之中只取将帅首级的大气和锐气。
  不过这种机锋在张爱玲的小说还算不多见,多见的在散文里面。比起张爱玲的小说,我更欣赏她的散文。女子写散文,很少能跳出自我恩怨缠自怜自爱的,并且大多笔调婉约,笔锋柔和,张爱玲是个例外。看张爱玲的散文,如果不看名字,有时候你会怀疑是个男子的手笔。很多文章一路地咄咄逼人,机警百出,灵光闪动,不再局限于女子情感的宣泄,而在于一种文字的爽利感,以及智力的角逐感。好象站在一列呼啸而去的火车之巅,内心充满惊奇和刺激,还得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要注意了,必须跟上他的节奏,否则稍不注意就会被掀翻在地,抬望眼,火车早已绝尘而去了。
  张爱玲小说里面难得遇见一次笑容,但是,在散文里,却时而能看见她淡然的微笑。不过,这种笑容,是狡黠的微笑。是洞穿世情之后,故意要跟大家开个玩笑的笑容。小说呈现的张爱玲和散文呈现的张爱玲是不同的。小说里,张爱玲是冷峻的,严肃的,不苟言笑的,也是充满哀怨和落寞的。但是散文里的张爱玲是机警的,是活泼的,是狡黠的,似乎时刻准备开你个玩笑,讽刺你一把。小说和散文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你都能感觉到张爱玲本人与世界的距离。一种旁观,一种隔膜。不管哪一种文体,张爱玲都是俯视的,冷眼旁观的。
 
也正是如此,阅读张爱玲很容易让我想到钱钟书。读得越多张爱玲,就越觉得张爱玲的真正知己,也许该是钱钟书。只有钱钟书才能真正懂得张爱玲。这或许有点拉郎配的胡闹和无厘头的亵渎。这绝不是我的本意,我对上一辈文人总是充满了敬意。只是两个人有太多相似了。
  张爱玲出自名门,钱钟书也是书香门第,张爱玲自幼聪慧异常,说小时候第一次看《红楼梦》后四十回就只觉得“天日无光,百般无味”,如此敏锐的文字体悟能力,也只有后来的钱钟书可以相比。钱钟书是聪明有才智的,这无可怀疑,十八岁就能代乃父国学大师钱基博为钱穆的文章作序,可想而知。
  张爱玲“傻”。除了对艺术与身俱来的敏感,其他方面,张爱玲几乎是个迟钝者,以至于她母亲对她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害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处处受痛苦。”这是张爱玲的可怜之处。“除了天才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乖僻的缺点”,张爱玲如是说,说得唏嘘叹息。而钱钟书出了名的“痴”,刚好和张爱玲的“傻”形成很工整的对仗。
  除了这些,两人在志趣性格上都很有相似之处和恰好包容的地方。
  比如精神的洁癖。张爱玲自傲,自傲是不愿意与世俗同流合污。张爱玲绝不会有沧浪之水浊兮濯吾足的妥协,她宁愿孤高地与世隔绝。连她无声无息的死亡,也显得和这个世界的隔膜和决绝,这多少让人叹息。有时候,你会觉得张爱玲自傲得近于无情。比如她对她的弟弟张子静。很难一口就咬定张爱玲不爱自己的弟弟,但是,张爱玲又对这个弟弟是冷漠和疏远的。张子静办杂志想约姐姐写稿,没想到张爱玲说,你们杂志名气太小,怕坏了我的名声,这多少不近人情。后来张爱玲死后把所有东西给了朋友宋琪,而没有给自己在国内贫困潦倒的弟弟,这更非常人之举。自然,张爱玲本非常人。
  张爱玲也是自卑的。我看张爱玲的照片,总得读出一种小女生的羞涩和惊恐。不管年纪多大,不管岁月在张爱玲身上留下多少沧桑的痕迹,张爱玲这种来自内心的羞涩都没有变化。自卑与自傲在张爱玲身上总是如影随形,越是自傲,内心越是自卑到惊恐。苏青讽刺张爱玲说,张爱玲是能抱着自己相片睡觉的人。与其说这是一种自傲到自恋,不如说事一种自卑到自怜。张爱玲笔调多为灰色,她的世界观也是灰色,她远不如林徽因那样拥有一个阳光融融,即使有什么风波也是和风细雨的世界。林徽因是向外的,扩张的,伸展的,张爱玲就只能是向内的,收紧的,蜷缩的。她在自己身上寻求到一点温度。
  但自卑自傲都源自于精神上的洁癖。张爱玲手高眼高,一般人是不入其法眼的,宁可高傲地发霉,也不卑微地苟活。这是张爱玲的姿态。不妥协,不握手言和,宁愿内心孤独到凄凉,也要坚守自己一份纯洁。也正因为如此,胡兰成才推开了张爱玲内心的柴门——这扇门,其实真的很小,很脆弱。因为胡兰成至少呈现出一种理解的趋向,也呈现出一种倾听的姿势。
  无独有偶,这份精神的洁癖,钱钟书身上也有。钱钟书高傲,年少轻狂的时代也不是没有。曾经放言整个清华已无人有资格做我钱某的老师,这份狂,这份傲,是真真切切带着温度和心脏跳动的声音的。钱钟书的傲在骨子里,和张爱玲一样,不同的是,钱锺书表现得更外向化。张爱玲绝不会直言说这类话,哪怕内心再如何傲气。钱锺书后来也不在嘴上说了,但傲气依旧,只不过收敛到字里行间、内心世界。钱钟书的傲气,依然是一种精神的洁癖,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来的钱钟书宁愿守在书斋里,也不愿出世。只怕也是一种知交零落的无奈。可怜也有顾影自怜的凄凉。
  以张爱玲的聪明不会不懂得钱钟书的智慧,以钱钟书的睿智不会不明白张爱玲内心的苍凉。我只觉得这两人有点象绝世高手,虽未谋面,但神交已久,心有欣欣然。好比《天龙八部》里的萧峰,虽未谋面慕容,然而仰慕多时。
  杨绛先生未必真正懂得钱钟书。杨绛先生在《围城》后面的补记里说,钱钟书写完一篇,马上给她看,她看了就笑,钱钟书看她笑,自己也笑,她大笑,钱钟书也大笑。而后又说,“我们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我倒觉得未必心照不宣,也许紧紧会错了意。杨绛先生温柔敦厚,淡泊沉稳,未必真能领会钱钟书的拐弯抹角机智慧黠皮里阳秋。也许仅仅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隔膜和误差。好比武林高手,只有同等级别,才能明白彼此哪一招是真正地杀招,哪一招是虚招,即使不用交手,心中也有了胜负,洞若观火了。旁人,看到了,依然是没动手而已。
  但两个相似的人真的在一起的话,未必是件好事。双方争强好胜,针尖对麦芒,也不太妙。比如小说里,丈夫是高手,妻子也是高手,丈夫要超越妻子,妻子要超越丈夫,丈夫创一招,妻子就必须创半招出来克敌制胜,这也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再说,以张爱玲之“傻”对钱锺书之“痴”,简直要乱了套。很难想象贾宝玉和林黛玉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的情景。可能柴禾烧完了,灶门堵了,茅屋着了火,那顿饭也黄了。
  只是知己。但知己也做不到。张爱玲注定寂寞。胡兰成只是南柯一梦。最后张爱玲远走米国,到一个陌生的文化环境,操另外一种语言,下嫁给大她三十六的赖雅,与其说是文化汉奸的罪名可怕,不如说是寻找心中乌托邦失败后的逃遁之举。这多少有点“老来嫁作商人妇”的无奈和悲凉。赖雅不懂他,可是,谁又能懂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