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省天气预报:《白痴》(3)〔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臧仲伦 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7 11:17:42
    
     第 三 部
    
    一
    时常有人抱怨我国没有干实事的人;比如,搞政治的人很多;将军也很多;至于各种主管,不管要多少,立刻可以找到,而且爱找什么样的就可以找到什么样的,......但是干实事的人却没有.起码大家都抱怨没有.据说,在某些铁路上甚至连像样的服务人员都没有;在随便什么轮船公司想搞个勉强过得去的行政机构,据说也绝对办不到.听说,在某地一条新近投入运营的铁路线上,有火车相撞或者在桥梁上翻倒了;也有人报道,在某地有一列火车在积雪的原野上差点没有过冬;有人刚坐上火车,开了还没几小时,就在雪地里停了五天.也有人说好几万普特(一普特等于一六.三八公斤.)的货物堆放在一个地方,等候发运,一等就是两.三个月,在那里霉烂变质,据说,那里有一位行政长官,大概是什么主任吧,因为有一名商店伙计催他赶快发货,结果货没有发成,却被这位主任赏了两记耳光,事后,他解释自己的这一行政行为乃是因为他"一时急躁"所致.看来,国家公务中各类官署之多,令人咋舌;人人做过官,人人在做官,人人想做官,......如此说来,有这么多热心公务的人才,怎么就组织不起一个像样的轮船公司管理班子呢?
    人们对此的回答有时候非常简单,......简单到甚至使人无法对这样的解释信以为真.诚然,据说,在我国,人人做过官或者人人在做官,这是仿效最优秀的德国人的榜样,由远祖直到子子孙孙,一脉相承,已经沿袭了二百年,......但是做官的人,也就是最没有实际本领的人,以致发展到,在做官的人中间,甚至在不久以前还公认,崇尚清谈和缺乏实际本领,几乎成了最大的美德和对他们的溢美之词.话休絮烦,我们大可不必议论做官人的短长,其实,我们想讲的还是那些做实事的人.这时无可置疑的是,谨小慎微和完全缺乏主见,在我国经常被认为是一名从事实际工作的人最主要,也是最优秀的特征,......甚至直到现在,大家还这么认为.如果我们认为这种意见是一种指责的话,那我们又何必偏偏责备我们自己呢?任何地方,甚至全世界,自古以来,都认为缺乏创见乃是一个干练的.能干的实用人才的第一美德和对他的最佳评语,起码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永远持有这种看法,除非尚有百分之一的人,过去和现在,常常意见相左.
    发明家和天才在开创他们事业之初(也常常发生在末尾),常常在社会上被认为充其量不过是些傻瓜罢了,......这已是一个老掉牙了的尽人皆知的陈腐见解.譬如说,在过去数十年中,大家都把自己的钱存在钱庄,月息四厘,一存就是几十个亿,如果没有了钱庄,由着大家爱干什么干什么,不用说,这些成百万.成千万.上万万的钱的大部分,肯定会在狂热的股票交易中丧失殆尽,落到骗子们的手里,......这还是顾全体面和品行端正的做法.确实如此;如果品行端正的谨小慎微和体面的缺乏创见,按照公认的信念,至今还是我国一员干练而又正派的人不可或缺的品质的话,倘若猝然加以改变,那就太不成话,也太不成体统了.譬如说,一位宠爱子女的母亲,一旦看到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稍微越出常轨,怎能不感到害怕,同时吓出毛病来呢:"不,宁可让他规规矩矩,不要标新立异,幸福和富足地过一辈子,"每一个母亲在摇着自己的孩子,哄他入睡的时候,都会这么想.而我们的保姆在哄孩子入睡时,自古以来都会念念有词地唱道:"宝宝宝宝,快长大,穿的是金,戴的是银,当大官,做将军!"由此可见,连我们的保姆也认为将军这一头衔是俄国人幸福的极限,因而也是标志富贵安乐,举国公认的民族理想.说真的:凑凑合合地通过考试,再在各种衙门里混上三十五年,......到头来谁会当不上将军(指出俄相当于将军衔的三级以上文官.),谁在钱庄里不能够存上一大笔现款呢?由此可见,一个俄国人几乎可以毫不费力地最终混到个干练而又讲求实际的人应得的头衔.说实在的,在我国当不上将军的只有那种标新立异的人,换句话说,即不安分的人.说到这里,可能会产生某种误会;但是一般说,这样讲,似乎还是对的,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在为一个讲求实际的人确定他应有的理想时,一向以公平合理著称.尽管如此,我们的废话还是讲得太多了;其实,我们不过是想对我们所熟悉的叶潘钦将军家说几句话,作为解释.这些人,或者该府中最爱说长道短的人,常常犯有一种家族病,与我们刚才在上面谈到的那些美德正好南辕北辙,大相径庭.他们虽然并不完全了解事实真相(因为了解也难),可是有时候却爱怀疑,他们家的一切与别的人家相比,似乎总有点不一样.别人家里都顺顺当当,他们家里却老是嗑嗑碰碰;别人家里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他们家里却老要出轨.别人家里都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他们家里却老要反其道而行之.诚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甚至有点过分胆小怕事,但这毕竟还不是他们一心想要具备的那种上流社会的兢兢业业和谨小慎微.话又说回来,也许只有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个人在提心吊胆:小姐们毕竟还年轻(虽然她们洞察幽微,又喜爱讽刺),将军虽然也有所察觉(难免有点迟钝),但是遇到棘手的事情时,就只会""连声,到临了,还是只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身上.这样一来,责任也就全落到了她肩上.倒不是说,这家老小真有什么主见,也不是他们故意想标新立异,因而常常越出常轨,......真要这样,那就有失体统了.噢不!绝对不是这样的,也就是说,并没有任何自觉的目的,不过到头来总觉得有点那个,也就是说,叶潘钦将军家虽然十分可敬.但是与其他一般可敬的家庭相比,总好像有点不大对头.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开始认为一切都只能怪她自己,怪她那"倒霉"的性格,因而又增添了她的苦恼.她常常责骂自己是"又蠢又不成体统的怪物",经常犯疑心病,惶惶乎不可终日,即使遇到一件最最普通的麻烦事,也会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经常过甚其词,夸大不幸.
    在本书开卷之初,我们就提到叶潘钦将军府受到全社会普遍的和真正的尊敬.甚至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本人,虽然出身微贱,但是无可争辩,他到处受到欢迎和人们的敬重.他之所以值得人们敬重,第一,因为他有钱,而且不是"排在最后",第二,因为他为人正派,虽然智商不高.就说头脑略嫌迟钝吧,如果这不是任何活动家几乎不可缺少的品德,起码也是任何一个正经攒钱养家的人不可或缺的素质.最后,将军作风正派,为人谦虚,在不需要开口的时候善于沉默,同时又不让别人在台下踢脚,暗中使坏,这倒并不是仅仅靠他那将军的头衔,而是因为他是个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人.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他的靠山过硬.至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她出身世家,尽管在我国对门第并不十分重视,假如没有必要的上层关系的话.但是她二美俱备,也有一些举足轻重的关系;而且这些人颇敬重她,喜欢她,在这些人物的影响下,自然也就人人应该敬重她,对她刮目相看了.无疑,她的那些家庭烦恼是没有根据的,因为原因渺不足道,而且被夸大到了可笑的程度;但是,诚如有人在鼻子上或者脑门上长了个瘊子,就总觉得世界上的人过去和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看您脸上长的那个瘊子,嘲笑这个瘊子,并因为这个瘊子而对您品头论足,哪怕您同时发现了美洲也无济于事.毫无疑问,社会上的确认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是个"怪物";但是也无可争辩地很尊敬她;但是后来,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对人家都很尊敬她也就不相信了,......她的全部不幸正在于此.她望着自己的女儿,心里感到很苦恼,因为她疑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不断损害着女儿们的前程,她又疑心自己的性格显得既可笑又不像话,令人无法忍受,......她的脾气所以变得这样坏,不用说,她一概归罪于自己女儿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跟他们成天争吵,与此同时,她又非常爱他们,爱到忘我的地步,近乎一种狂热.
    最使她苦恼的是,她疑心她的女儿们越来越变成她那样的"怪物",像她们这样的姑娘世上没有,也不应该有."一个个都成了虚无派!"她经常自言自语.最近一年来,特别是最近一段时期,这个令她伤心的想法在她脑海里越来越根深蒂固了."头一条,她们为什么不肯出嫁!"她常常问自己."无非是想让母亲伤心罢了,......她们认为这就是她们的人生目的,一定是这样,因为这一切都是新思想,这一切都是那该死的妇女问题!大约一年半前,难道阿格拉娅不就想剪掉她那十分漂亮的头发吗?(主啊,想当年,连我都没有这样好看的头发呀!)连剪刀都拿在手里了,还不是我向她下跪,苦苦哀求,她才没剪!......姑且假定,这丫头这样做是存心气我,让我难受,因为这丫头脾气坏透了,既娇生惯养,又一意孤行,但主要是脾气坏,脾气坏,脾气坏!但是那胖丫头亚历山德拉,难道不也学她的样要把自己的头发剪掉吗?不过,她倒不是存心气我,也不是任性,而是像个傻瓜似的真心诚意地想剪掉头发,......阿格拉娅居然说服了这个傻丫头,说什么剪掉头发后,她会睡得安稳些,头也不会疼了.瞧,已经五年了,有多少,多少人上门求亲啊?说真的,其中也有好人,甚至非常好的人!她们到底等什么呢?有什么不合适的呢?无非想气母亲罢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原因!"
    最后,她做母亲的那颗心中终于升起了太阳;总算有个女儿,总算阿杰莱达有了归宿."总算有个女儿了了我的一件心事."在需要当众表态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常常这样说(她在私下里自言自语时却无比温柔).整个事情都办得很好,很体面;甚至上流社会讲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满怀仰慕之意.未婚夫是个有名望的人,既是公爵,又有财产,人品也好,再说,她也感到很可心,跟她很般配,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但是,即使在从前,她对阿杰莱达的担心也比对其他两个女儿要少,虽然她那画家的气质常常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多疑的心感到不安."但是她性格开朗,通情达理,看来这丫头吃不了亏,"想到最后,她也就放心了.她最不放心的是阿格拉娅.顺便说说,关于长女亚历山德拉,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要不要替她担心?她一会儿觉得,"这丫头算彻底完蛋了";都二十五岁了,......可见,老处女是当定了.而且"人又这么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想到亚历山德拉就哭,可是就在她伤心落泪的那些夜晚,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却处之泰然,睡得很香."她到底唱的那一出呢,......是虚无派,还是简单地犯傻呢?"她决不是傻瓜,......对此,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是毫无疑问的:她对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的许多见解都非常尊重,而且有事也爱跟她商量,至于说她"蔫蔫呼呼"......这倒是毫无疑问的:"她倒沉得住气,推都推不醒!话又说回来,'蔫蔫呼呼,的人也沉不住气呀......唉,我给她们全弄糊涂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对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近乎怜悯的同情心,她对她的同情和关切甚至超过她视同偶像的阿格拉娅.但是,她动不动就发脾气(她这做母亲的对孩子的关切和同情,主要以这种形式表现出来).没茬找茬,以及说女儿"蔫蔫呼呼"等,只能使亚历山德拉发笑.有时候,一件最不足挂齿的事,也会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按捺不住,大发雷霆.比如,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爱睡懒觉,而且经常做梦,但是她做的梦常常既空洞又天真,......一个七岁的孩子做这样的梦还差不多;但是,就连做梦天真,不知道为什么也会触怒她妈.有一回,亚历山德拉梦见九只母鸡,就为这桩小事母女竟吵得不可开交,......为什么?......谁也说不清.有一回,也就这么一回,她总算梦见了一桩看似奇特的事,......她梦见一个修士,就一个人,待在一间黑屋子里,可她一直不敢走进这屋子.两个妹妹听了这梦后哈哈大笑,并且立刻喜气洋洋地将这梦转告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但是妈妈听后又大发脾气,并且骂她们姊妹仨统统是傻瓜,"哼!她倒跟傻瓜似的沉得住气,简直'蔫蔫呼呼,,推都推不醒,她倒也会发愁,有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愁什么呢,到底发什么愁呢?"有时侯,她也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提出这个问题,而且照例是歇斯底里地.威严地,立等回答.伊万.费多罗维奇""连声,皱起眉头,耸耸肩膀,最后摊开两手,说道:
    "该给她找婆家了!"
    "但愿上帝赐给她的丈夫别跟您一样,伊万.费奥多雷奇,"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终于像炸弹似的爆炸了,"可别跟您一样举棋不定,优柔寡断,伊万.费奥多雷奇;可别跟您一样说话粗鲁,俗不可耐,伊万.费奥多雷奇......"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立刻逃之夭夭,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在自我引爆之后也逐渐变得心气平和了.不用说,到这天的傍晚时分,她免不了要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自己这个"说话粗鲁.俗不可耐"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自己这个又和善又可爱.又招人心疼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特别关心,特别温柔,特别亲切和特别敬重,因为她一辈子都爱自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甚至对他十分钟情,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对此也十分清楚,因此,他对自己的贤妻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也无限敬重.
    但是她主要的心病,经常使她苦恼的是阿格拉娅.
    "跟我一样,各方面都跟我完全一样,"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自言自语道,"一个自作主张.讨人嫌的淘气包!虚无派,怪物.疯子,脾气坏透了,坏透了!噢,主啊,她将会多么不幸啊!"
    但是,诚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旭日东升,把一切都暂时冲淡了,照亮了.在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生活中,几乎有一个月,她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地得到了彻底休息.由于阿杰莱达即将举行婚礼,上流社会自然也就由此及彼,谈到了阿格拉娅,与此同时,阿格拉娅也到处表现得举止优雅,风度绰约,谈吐聪明,甚至洋洋得意,眉飞色舞,要知道,这副神态跟她有多么相称呀!整整一个月,她对母亲也非常和气孝顺!("不错,对这个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还必须好好观察一番,把他弄个水落石出,再说,阿格拉娅对他似乎也不特别垂青!")不管怎么说吧,她突然出落得花容月貌,艳若桃李,......多漂亮呀,上帝,她多漂亮呀,而且长得一天比一天漂亮!可是......
    可是自从出现了这个破公爵,这个糟糕的大白痴以后,一切又被重新搅浑了,家里的一切都乱了套.
    然而,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在别人看来,大概,什么事也没有出.但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却与众不同,她能在最普通的事物的错综复杂的组合中,通过她那一向就有的唯恐出事的性格,一向都能看到某种有时足以把她吓病的东西,......这是一种疑神疑鬼的恐惧,一种无法理喻的恐惧,因而这种恐惧也最让人受不了.本来,她心头的种种不安都是可笑的,无中生有的,没有道理的,可是现在却透过茫无头绪的种种不安突然当真显露出某种似乎确实很重要.似乎确实值得为之惊慌.怀疑和疑心的东西时,她心里又该是何等忐忑不安啊.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给我写这封该死的匿名信,而且信上还说这个骚娘们跟阿格拉娅有来往?"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拽着公爵一路回去时想道;到家后,她让公爵坐在全家已经围坐着的圆桌旁时,仍念念不忘."他们怎敢出此下策?如果我有一丝一毫信以为真,或者我把这封信拿出来给阿格拉娅看的话,我一定会羞死的!这是对我们,对叶潘钦将军家的公然嘲笑!这都是因为伊万.费奥多雷奇,都因为您,伊万.费奥多雷奇!唉,我们干吗不到叶拉金岛(彼得堡涅瓦河口最北面的一个小岛.)去呢:我不是说过要到叶拉金岛去吗!很可能,这封信是瓦丽卡写的,我知道,或者,也许......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怪伊万.费奥多雷奇!这骚娘们闹出这种玩笑来,是要取笑他,说明他们过去关系暧昧,出他的洋相,就像上回,他送给她珍珠项链,她把他当傻瓜,取笑他,牵着他的鼻子走一样......到头来,我们还是被卷进去了,您的女儿们也被卷进去了,伊万.费奥多雷奇,您的黄花闺女.千金小姐.待字闺中的名门闺秀,她们当时都在场,就站在那儿,全都听见了,还有跟那些浑小子的事,也被卷进去了,您高兴吧,您乐吧,她们当时也在场,也都听见了!我饶不了,决饶不了这个破公爵,永远饶不了他!为什么阿格拉娅这三天歇斯底里大发作,为什么跟两位姐姐几乎吵遍了,甚至跟亚历山德拉也大吵大闹,她可是一向把她当母亲一样吻她的手,非常尊敬她的呀?为什么她在这三天里净给大家打哑谜?这跟加夫里拉.伊沃尔金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昨天和今天直夸加夫里拉.伊沃尔金,还大哭了一场呢?为什么在这封匿名信里要提到那个该死的'可怜的骑士,,可是她连公爵给她的信都没给姐姐们看过呀?为什么......干吗,我干吗要没来由地跑去找他,现在又跑回来,亲自把他拽了来呢?主啊,我疯啦,我现在惹事生非,做出什么事情来了啊!居然跟一个青年男子谈我女儿的秘密,而且......而且还是几乎与他直接有关的秘密!主啊,幸亏他是白痴,而且......而且......又是至亲好友!不过,难道阿格拉娅当真迷上了这个窝囊废吗!主啊,我胡说什么呀!呸!我们都是些怪人......应当把我们大家都罩在玻璃罩里任人参观,我是第一名,十戈比一张门票.我不能原谅您这一点,伊万.费奥多雷奇,永远不能原谅您!为什么她现在不给他难堪呢?说要给他难堪,可是又不给他难堪!瞧,瞧,她睁大了两眼在看他,可是一言不发,也不走开,站在那里,不是她自己不让他登门的吗......他坐在那里,满脸苍白.可这个该死的,该死的多嘴多舌的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一个人垄断了全部谈话!瞧他滔滔不绝的那劲儿,连句话也插不进去.只要我一开口,稍施伎俩,立刻就能弄个水落石出......"
    公爵坐在圆桌旁,脸色确实有点苍白,与此同时,又似乎非常害怕,可是霎时间他又不时处在一种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激动得连气都透不过来的狂喜之中.噢,他多么害怕看那边,看那个角落啊,因为那边有两只他所熟悉的黑眼睛在注视着他,与此同时,他又幸福得透不过气来,因为在她写过不欢迎他来那句话以后,他又坐在她们中间,又将听到那个他所熟悉的声音了."主啊,她现在就要说话了呀!"他本人则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高谈阔论.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很少像现在,像今天晚上这样心满意足和兴高采烈的了.公爵听着他说话,可是很长时间几乎一句话也没有听懂.除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从彼得堡回来以外,该来的人都来了.希公爵也在座.看来,他们准备稍候片刻,在喝茶前先去听音乐.现在的谈话,看来,在公爵到来之前就开始了.过不多久,科利亚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来,溜上了凉台."可见,这里还跟从前一样欢迎他,"公爵暗自寻思.
    叶潘钦家的别墅是一座豪华别墅,具有一种瑞士农家风味,周围姹紫嫣红,绿树成荫,收拾得十分优雅别致.别墅四周是一座虽然不大,但却十分美丽的小花园.大家跟在公爵那儿一样,全坐在凉台上,不过这儿的凉台略微宽敞些,设备也考究些.
    现在的话题,似乎不合许多人的胃口;可以看得出来,这场谈话是由一个双方都忍不住的争执开始的,当然,大家都想改变一下谈话内容,但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却好像越来越固执,也不看看大家的反应;公爵的光临好像更助长了他的谈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皱紧双眉,虽然他们谈什么,她并不全懂.阿格拉娅坐在一旁,几乎缩在角落里,她没有走,她在听,但是小嘴闭紧,始终一言不发.
    "且慢,"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热烈地反驳道,"我没有说过任何反对自由主义的话.自由主义并不是罪过;这是整体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没有它,整体就会瓦解或者僵化;自由主义与最方正贤良的保守主义一样,具有同样的生存权;但是我却要抨击俄国的自由主义,不过我再次重申,我之所以抨击它,无非因为俄国的自由派其实并不是俄国的自由派,而是非俄国的自由派.你们把俄国的自由派请出来,我就立刻当着你们的面亲吻他."
    "还得有个前提,如果他愿意亲吻您的话,"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异常激动地说.甚至她的两颊也一反平常,堆上了两朵鲜艳的红晕.
    "你瞧,"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暗自寻思,"一会儿浑吃浑睡,推都推不醒,一会儿又猛然奋起,一年就这么一回,说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公爵无意中发现,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似乎很不喜欢看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谈笑风生的模样,谈论一个严肃的话题,一会儿似乎慷慨激昂,同时又好像在开玩笑.
    "公爵,您光临之前,我刚刚发表了一个观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接着说道,"直到如今,俄国的自由派仅仅来自两个阶层:一是过去的地主(已废除),二是学校(指旧俄的宗教学校(正教中学).这里暗指杜勃罗留波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均在宗教学校读过书)以及屠格涅夫和谢德林(地主出身).)的学生.因为这两种人最后都变成了地道的帮派,变成了某种游离于民族之外的特殊阶层,而且愈演愈烈,代代相传,所以无论过去和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完全不是民族的......"
    "什么?这么说,所做的一切,......一切都不是俄罗斯的?"希公爵不同意道.
    "不是民族的;虽然做法是俄国式的,但不是民族的;我国的自由派不是俄国的自由派,我国的保守派也不是俄国的保守派,无一例外......请相信,我们的民族决不承认地主和学生所做的一切,无论现在还是将来......"
    "这倒是妙论!如果这么说是严肃的,您怎么能发表这种奇谈怪论呢?我决不能容忍有关俄国地主的这种有悖常理的论点;而且您本人就是俄国地主,"希公爵热烈反对道.
    "要知道,我所说的俄国地主,并不是您所理解的俄国地主.这是一个可敬的阶层,仅从我也属于这一阶层便可想见;特别是现在,这一阶层已不复存在的时候......"
    "难道我国文学也毫无民族的东西吗?"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打断他的话道.
    "对于文学,我是门外汉,在我看来,连俄国文学也全部不是俄国的,当然罗蒙诺索夫.普希金.果戈理除外."
    "第一,这就不少,第二,其中一人来自民间,其他两人就是地主,"阿杰莱达笑道.
    "完全正确,但是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迄今为止,所有俄国作家中也只有这三人还能够每人说出一些的确属于他自己的.本人的.不是从别人那儿鹦鹉学舌得来的东西,单凭这一点,这三人也就立刻成为民族的了.俄国人中只要有人说出.写出或做出某种自己的.与他自己不可分割的.不是鹦鹉学舌得来的东西,这人就必定会成为民族的,尽管他的俄国话也许说得不地道.我认为这是一条公理.但是我们开始谈的并不是文学,我们开始谈的是社会主义者,并由社会主义者而生发出整个话题;于是我就肯定地说,我国没有一个俄国的社会主义者,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因为我国的所有社会主义者也来自地主或者学生.所有那些臭名昭著.招摇撞骗的社会主义者,无论是我国本土的还是来自外国的,无非是一些农奴制时代地主出身的自由派.你们笑什么?你们不妨把他们写的书拿出来,把他们的学说,把他们的回忆录拿出来,我虽然不是文学评论家,但是我可以给你们写一篇鞭辟入里的文学评论,我要明如白昼.一清二楚地证明给你们看,他们所写的书本.小册子.回忆录中的每一页,都首先出自一个俄国前地主的手笔.他们的恼恨.愤怒和俏皮话,都是地主式的(甚至还是法穆索夫(格里鲍耶陀夫的剧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俄国地主.)以前的地主!)他们的欢欣.眼泪,真正的.也许还是真诚的眼泪,也无非是一个地主流下的眼泪!一个地主或者学生流下的眼泪......你们又笑了,您也笑了,公爵?您也不同意我的观点?"
    的确,大家都笑了,公爵也微微一笑.
    "我还无法直截了当地回答您,我同意还是不同意,"公爵说道,突然收敛了笑容,打了个哆嗦,那副模样活像一个被当场捉住的中学生,"但是我向您保证,我正在兴味盎然地聆听足下的高论......"
    他说这话的时候,差点没上气不接下气,甚至脑门上都冒出了冷汗.这是他坐在这里迄今为止所说的第一句话.他曾经想看看四周,但又不敢造次;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发现了他的这一微妙的神态,微微一笑.
    "诸位,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实,"他又用原来的腔调接着说道,即一方面似乎异常昂奋和激烈,同时又似乎在嘲笑自己说的话,"对于这一事实的观察,甚至发现,我认为是我立的一大功劳,甚至只应当归功于我一个人;起码关于这一问题,还没有在任何地方说过或者写过.这一事实道出了我所说的那类俄国自由主义的全部本质.第一,何谓自由主义,如果泛泛而论,无非是攻击(攻击得合理还是错误......这是另一个问题)现有的社会秩序.是不是这样呢?好,我所举的这一事实正在于说明,俄国的自由主义并不是攻击现存的社会秩序,而是攻击我们这个社会最本质的东西,攻击我们的社会本身,而不是仅仅攻击秩序,不是仅仅攻击俄国的秩序,而是攻击俄国本身.我所说的自由派居然发展到否定俄国本身,也就是敌视和鞭挞自己的母亲.俄国每发生一件不幸和挫折,都会使他欢天喜地,几乎是兴高采烈(暗指屠格涅夫.参看作者一八六七年八月二十八日给迈科夫的信.).他仇恨民间的风俗习惯,仇恨俄国的历史,仇恨一切.如果硬要替他辩护的话,那就只能说他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他以为他对俄国的仇恨就是最大最好的自由主义(噢,你们将会在我国常常遇到一种其他人对他拍手叫好的自由派,其实他不过是最荒唐.最迟钝.最危险的保守派,而且他自己还不知道!)还在不多久以前,我国的某些自由派居然把这种对俄国的仇恨几乎当作是对祖国的真正的爱,甚至还自吹自擂地说什么,他们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什么是爱国;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比较露骨了,甚至把'爱国,二字也引以为耻,甚至把'爱国,这一概念也当作有害的和渺不足道的东西给清除和取消了.这一事实是确凿的,我坚持这一观点,但是......总有一天,我们必须把真理简单而又坦率地完全说出来;但是,与此同时,这一事实,自古迄今,无论何时何地,在任何一个民族里都没有,也不曾有过,由此可见,这一事实是偶然的,是会转瞬即逝的,这,我同意.任何国家都不会有那种仇恨自己祖国的自由派.可是又该怎样来解释我国发生的这一切呢?只能用我们过去用过的办法来解释,即俄国的自由派至今还不是俄国的自由派;我看,除此以外,别无解释."
    "我把你说的一切只能当作玩笑,叶夫根尼.帕夫雷奇,"希公爵一本正经地反驳道.
    "我没有见过所有的自由派,因此不敢妄下断语,"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说,"但是我听了您的想法后感到很气愤:您把个别现象上升为普遍规律,因此是诬蔑."
    "个别现象?啊!这话真是掷地有声啊,"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接口道."公爵,足下有何高见,这是个别现象吗?"
    "我也应该说,我孤陋寡闻,很少跟......自由派打交道,"公爵说,"但是我觉得您的话可能有几分道理,至于您刚才说的那种俄国的自由主义,的确一部分人有仇恨俄国的倾向,而不仅仅是仇恨它的社会制度.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到于说全体,这样说自然有欠公允......"
    他因难于措词没有把话说完.尽管他内心很不平静,但是他对谈话还是非常感兴趣的.公爵有一个特点,就是非常淳朴,无论他注意听他感兴趣的问题,还是别人向他提问时他所作的回答,他的态度都非常淳朴.他的脸上,甚至在他身体的姿势上,似乎都反映出他的这种朴实无华和相信他人决不会嘲笑他和讽刺他.虽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跟他说话时总带有几分异样的讪笑,他的这种作风由来已久,可是现在,听了公爵的回答以后,他却立刻收敛起笑容,很严肃地看了看他,好像根本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似的.
    "是吗......不过您说得多奇怪呀,"他说道,"您是在当真严肃地回答我的问题吗,公爵?"
    "难道您不是在严肃地问我吗?"公爵诧异地反问.
    大家都笑了.
    "要相信他的话,"阿杰莱达说,"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一向喜欢拿大家寻开心!您知道,他有时候说话是非常严肃的."
    "我看,这种谈话很枯燥,根本不应该谈它,"亚历山德拉不客气地说,"本来想出去散步......"
    "咱们走呀,这夜多美啊!"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叫道,"但是,为了向诸位证明,我这次说话非常严肃,我主要是为了向公爵证明这一点(公爵,您的话使我很感兴趣,我向您发誓,我决不是表面上的那种空虚的人,虽然我确实是一个空虚的人!)此外......如果诸位不介意的话,我出于个人好奇,还要向公爵最后提一个问题,咱们说完这事就结束.这问题好像存心似的,两小时前就钻进了我的脑子(公爵,您瞧,有时候我也会思考严肃的问题);这问题我已经解决了,但是让我们来看看,公爵对此有何高见.刚才大家谈到'个别现象,,这话在我国含义深长,而且经常可以听到.前不久,大家都在谈到和写到一个......年轻人一举杀死六个人的可怕的凶杀案,又谈到一位律师的奇怪的辩护词,说什么罪犯处在穷困情况下,也就自然而然会想到去杀这六个人(指本书第二部讲到的戈尔斯基一案.类似的辩护词刊载在俄国自由派办的报纸《呼声报》(《ГОЛОС》),一八六八年五月十四日第一三三号上.).这不是他的原话,但意思好像没错,或者大意如此.据我个人看来,这位辩护律师在宣布这一奇怪的看法的时候,一定自以为他说的是当代所能说出的最自由主义.最人道和最先进的思想.嗯,足下对此有何高见:对于概念和信念的这种曲解,而且居然有人会对这类事情产生如此歪曲和如此引人注目的观点,这是个别现象呢,还是普遍现象?"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个别现象,当然是个别现象,"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笑道.
    "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请允许我提醒你,"希公爵补充道,"你开的这玩笑是不是太陈腐了呢?"
    "足下有何高见,公爵?"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没听完他的话,就发觉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向他投来一瞥好奇而又严肃的目光."您觉得这是个别现象呢,还是普遍现象?我承认,这问题我是特意给您想出来的."
    "不,不是个别现象,"公爵虽然低声,但却坚定地回答.
    "哪能呢,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希公爵不无遗憾地叫道,"难道您看不出来,他在存心找您的话把吗;他在挖空心思地取笑您,就想抓住您的笑柄."
    "我认为,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说话是严肃的,"公爵的脸红了,垂下了眼睑.
    "亲爱的公爵,"希公爵接着说道,"您回想一下,大约三个月前吧,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说过的话;我们俩提到,在我们新成立的年轻法院里,可以说人才辈出,已经出现了许多卓有才华的辩护律师(俄国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曾对俄国司法改革(一八六四)后的律师制度进行过激烈的辩论,作者认为当时有些律师在法庭上的辩护,是典型的狡辩.)!而陪审员所作的裁决又多么英明!您对此是多么高兴啊,当时,我又多么为您的高兴而高兴......我们说,真令人自豪......而这个措词欠当的辩护词,这类奇怪的论据,当然是一种偶然现象,只是千千万万之中的极其个别的现象."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想了想,虽然声音很低,甚至还好像怯生生地,但却十分坚定地答道:
    "我只是想说,在我国,对观念和概念的曲解(诚如叶夫根尼.帕夫雷奇所说),是屡见不鲜的,不幸,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如果这种曲解不是这样普遍的话,或许也就不会发生这类令人发指的罪行了......"
    "不会发生这类令人发指的罪行?但是我敢肯定,跟这一模一样的罪行,也许还更可怕,过去也屡见不鲜,而且永远会有,不仅我国有,而且到处都有,我看,这类行凶作案还会长时间地不断重演.区别在于,我国过去较少将这类案例公诸于众,现在则公开谈论,甚至在报上加以披露,因此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这些罪犯现在才开始出现似的.您的错误也就在此,这是一种非常天真的错误,公爵,我不骗您,"希公爵嘲弄地微微一笑.
    "我也知道,同样可怕的罪行过去也非常多;不久前,我到过许多监狱,认识了一些罪犯和被告.甚至还有比这主儿更可怕的罪犯,他们分别杀死过十个人,而且毫无悔罪之意.但是我也同时看到这样一点:即使最怙恶不悛和最无悔罪之意的凶犯,也知道他是罪犯,也就是说,他从良心上认为他做得不对,虽然他毫无悔罪之意.而且他们当中每个人都如此;可是刚才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讲到的那些人,却不肯承认自已是罪犯,反而自以为他们有权......甚至自以为做得很对,也就是说,想法大致如此.我看,最可怕的差别也就在这里.请注意,这些人都是青年,这种年龄最容易受观念歪曲的影响,也最没有防卫能力."
    希公爵已经不笑了,他困惑地听完了公爵的宏论.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早就想说些什么,但是她没有开口,仿佛有个特别的想法使她欲言又止似的.至于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简直十分诧异地看着公爵,而且这次已经毫无嘲笑之意.
    "先生,您为什么这样惊讶地看着他,"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突然插嘴道,"难道他就比您笨,不能跟您一样思考问题吗?"
    "不,您哪,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不过,我倒要请问,公爵(请恕冒味),既然您看到并发觉了这一点,您怎么(再一次请您原谅)在这桩奇怪的案例中......也就是前几天发生的那桩......布尔多夫斯基(好像叫这个名字吧)一案中,您怎么就没有发现对观念和道德信念的同样的歪曲呢?要知道,那是一模一样,同样的肆意歪曲啊!我当时就觉得,您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说先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激动地说,"我们大家都注意到了,并且坐在这里,向他大吹大擂,可是他今天却收到了一封信,是他们中间那个首要人物写来的,也就是脸上长粉刺的那个,你记得吗,亚历山德拉?他在信中请求公爵原谅,虽然用的是他自己那种道歉方式,并且告诉他,他已经抛弃了当时唆使他这么干的同伙,......你记得吗,亚历山德拉?并且说,他现在更相信公爵的话.而我们还没有收到过这样的信,虽然我们无师自通,在这里趾高气扬,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且伊波利特刚才也搬到我们的别墅来住了!"科利亚叫道.
    "怎么!已经来了?"公爵不安起来.
    "您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我帮他搬来的!"
    "哼,我敢打赌,"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又激动起来,完全忘了她刚才还夸奖公爵来着,"我敢打赌,他昨天肯定进城爬上阁楼去找他,跪在地下,恳求他原谅,请这个爱发脾气的混帐东西赏光,搬到你这儿来住.你昨天是不是进城了?你方才不是还承认了吗?到底去还是没有去?你有没有下跪?"
    "根本没有下跪,"科利亚叫道,"恰好相反:伊波利特昨天拉着公爵的手,亲吻了两次,我亲眼看见的,他们之间的误会也就这么消除了,此外,公爵也只是说,如果他搬到别墅去住,病状会减轻些,伊波利特也就立刻同意等他的病好点了就搬过来住."
    "您用不着,科利亚......"公爵站起来,拿起帽子,喃喃道,"您干吗讲这个呢,我......"
    "您上哪?"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阻止道.
    "您放心,公爵,"兴高采烈的科利亚接着说道,"您别去打搅他了,他一路来,累了,睡着了;他很高兴;您知道吗,公爵,我看,你们今天不见面会好得多;甚至可以拖到明天,不然的话,他又会难为情的.他今天上午还说,已经整整半年了,他没有感到身体像今天这样好过,人也这样精神;甚至咳嗽也轻多了,减少了一大半."
    公爵注意到阿格拉娅忽然从自己坐的地方走出来,走到桌子跟前.他不敢看她,但是他整个身心都感觉到她此刻正在看他,也许神情还很威严,她那乌黑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愤怒,而且面红耳赤.
    "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觉得您大可不必带他上这儿来,如果您说的是那个生痨病的,当时痛哭流涕,请我们去参加他的葬礼的年轻小伙子的话,"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道,"他当时那么娓娓动听地谈到邻楼的那堵墙,我敢肯定,他现在一定又要思念这堵墙了."
    "这倒是真的:跟你大吵大闹,大打出手之后,便扬长而去,好像就没事儿了."
    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罢,便煞有介事地把针线筐往身边挪了挪,她忘了大家都已经站起身来,要出去散步.
    "我记得,他那天对这堵墙自吹自擂了一番,"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又接口道,"似乎没有这堵墙他就无法在巧舌如簧中死去,而他是非常想鼓起如簧之后,在娓娓动听中死去的."
    "那又怎么样呢?"公爵喃喃道,"如果您不想原谅他,他也就只能在您不原谅他的情况下死了......现在,他搬到这里来住,是为了这片树木."
    "噢,就我来说,我原谅他的一切;您可以把这话转告他."
    "这事不应该这么来理解,"公爵低声而又似乎不很乐意地答道,他继续看着地板上的某个点,并不抬起眼睛,"您也应该同意接受他对您的原谅."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
    "您不明白就算了......不过您心里是明白的;他那天想......祝福你们大家,并得到你们的祝福,就这些......"
    "亲爱的公爵,"希公爵跟在座的某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赶紧小心翼翼地接口道,"人间天堂不是轻易能够达到的;可是您却把希望有点寄托在这个天堂上;天堂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公爵,比您那美好的心灵所想望的要难于达到得多.我们最好不要再幻想了,不然的话,我们也许会无地自容的,到那时......"
    "咱们去听音乐吧,"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生气地从坐位上站起来,断然说道.
    随她之后,大家也都站了起来.
   
    $$$$二
    公爵突然走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面前.
    "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他拉住他的手,奇怪而又激动地说道,"请您相信,尽管您有不足之处,但是我认为您是一个极其高尚和非常好的人;请您相信我的话......"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甚至惊讶得后退了一步.霎时间,他忍不住想捧腹大笑,但是硬压了下去;他凑近一看,发现公爵似乎有点反常,起码有点特别.
    "我敢打赌,"他大声说道,"公爵,您想说的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也许,您这话完全不是对我说的......但是您怎么啦?您感到不舒服?"
    "可能,很可能,您一语破的,也许,我想找的并不是您!"
    他说完这话,似乎奇怪地,甚至滑稽地微微一笑,但是突然又好像激动起来,叫道:
    "请诸位再不要谈起我三天前的所作所为了!对这三天我感到很羞愧......我知道我错了......"
    "那......那您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呢?"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我看到,您大概因为我而感到无地自容;瞧,您的脸红了,这说明您有一颗美好的心.我马上就走,请放心."
    "他到底怎么啦?难道他每次发病都是这样开头的吗?"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恐惧地问科利亚.
    "请别在意,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我没有犯病;我马上就走.我知道,我......有先天缺陷.我生了二十四年病,从出生直到二十四岁.现在你们把我的话就当作病人说的话好了.我这就走,马上就走,请诸位放心.我并不脸红,......因有病而脸红岂不滑稽吗,对不对?......但是我在社会上是个多余的人......我并不是因为自尊心作怪才说这话的......我在这三天里思前想后,终于决定一有机会就把这一切真诚地.坦率地告诉诸位.有这么一些观念.崇高的观念,是我不应该开口谈的,因为我一开口肯定会贻笑大方;希公爵刚才就提醒过我这点......我的举止很不得体,也缺乏分寸感;我说话词不达意,不能表达相应的思想,而这是对这些思想的凌辱.也因为我无权......再说我这人多疑,我......我坚信,在尊府,大家决不会欺侮我,大家都爱我,而且爱我胜过我应该得到的爱,但是我知道(我心里一清二楚),经过二十年的疾病缠身之后,一定会留下某种后遗症,因此我的行为不可能不引起大家哑然失笑......我说有时候......不是这样吗?"
    说罢,他便东张西望,仿佛在等候人家的回答和决定似的.大家对于这种出乎意料的.病态的.似乎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无缘无故的乖常行为都感到既难受又莫名其妙.但是这一乖常行为却引起一段奇怪的插曲.
    "您何必在这里讲这种话呢?"阿格拉娅突然叫道,"您何必跟他们讲这个呢?跟他们!跟他们这号人!"
    看来,她愤怒已极:她的两眼闪着怒火.公爵站在她面前哑口无言,他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这里没有一个人值得您对他们说这种话!"阿格拉娅发作道,"这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抵不上您的一个小指头,都赶不上您聪明,赶不上您心好!您比所有的人都诚实,都高尚,都好,都善良,都聪明!您刚才把手帕掉了,这里就有人连弯腰给您拾手帕都不配......您干吗要自轻自贱,把自己看得不如大家呢?您干吗要糟蹋自己的一切,你干吗没一点自豪感呢?"
    "主啊,简直难以想象!"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举起两手一拍.
    "可怜的骑士!乌拉!"科利亚陶醉地叫道.
    "住口!......他们怎么敢在这里,敢在您家公开欺侮我!"阿格拉娅突然冲着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嚷道,她已经处在一种不顾一切.什么也阻挡不住的歇欺底里状态,"为什么大家无一例外地都来磨折我!公爵,为什么他们接连三天,为了您,跟我纠缠个没完没了呢?我无论如何不会嫁给您!您要明白,我无论如何不会嫁给您,永远不会嫁给您!您要放明白点!难道能嫁给一个像您这样可笑的人吗?您不妨拿镜子照照您现在这副尊容!......他们干吗,干吗戏弄我,说我一定会嫁给您呢?您应该知道!您也是跟他们串通一起的!"
    "从来没人逗她.戏弄她呀!"阿杰莱达害怕地嘟囔道.
    "谁也没有想过,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呀!"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叫道.
    "谁逗她了?什么时候逗她了?谁会对她说这种话呢?她是不是在说胡话?"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气得发抖,问大家道.
    "所有的人都说了,无一例外,说了整整三天!我永远,永远不会嫁给他!"
    阿格拉娅喊完这话后,突然失声痛哭,用手帕盖住脸,跌坐在椅子上.
    "而且,他也没向您求过......"
    "我也没向您求过婚呀,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公爵突然脱口说道.
    "什—么?"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突然又诧异.又愤怒.又恐惧地拉长声音叫道,"你说什么?"
    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说......我想说......"公爵战战兢兢地说道,"我只是想对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说清楚......能够很荣幸地向她说明,我毫无向她求婚之意......将来也永远不敢存此妄想,......我对此毫无过错,真的,毫无过错,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我从来没有存此妄想,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即使将来也决不敢存此妄想,您会看到的:您放心好了!一定有什么坏人在您面前说了我坏话!您尽管放心!"
    他一面说话,一面走近阿格拉娅.她拿开刚才盖住脸的手帕,匆匆瞥了他和他那惊慌失措的身影一眼,琢磨了一下他说的话,突然扑哧一声,冲着他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那么愉快,那么乐不可支,那么滑稽和充满嘲弄,以致使阿杰莱达第一个忍俊不禁,特别是当她看了一眼公爵的模样之后,她一扭身扑到妹妹身上,搂着她,也像她一样乐不可支地.像个女学生似地哈哈大笑起来.公爵看着她俩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自己也突然笑了,并带着一副快乐的.幸福的表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说道:
    "好了,谢谢上帝,谢谢上帝!"
    这时候,连亚历山德拉也忍俊不禁,开心得开怀大笑.似乎,这三人的哈哈大笑声永远没完没了似的.
    "唉呀,真是些疯子!"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喃喃道,"一会儿把人吓得要死,一会儿又......"
    但是,连希公爵也笑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笑了,科利亚也大笑不止,连公爵看着大家也哈哈大笑起来.
    "咱们去散步吧,去散步吧!"阿杰莱达叫道,"大家一起去,一定要让公爵也跟咱们去;您不用走,您是一个很可爱的人!阿格拉娅,你看他多可爱呀!妈妈,您说对不对?此外,我还一定要,一定要亲吻他和拥抱他,以奖赏......奖赏他刚才对阿格拉娅的表白.Maman,亲爱的,您让我亲吻他吗?阿格拉娅!就让我吻吻你的公爵吧!"这个爱淘气的姑娘叫道,她果真连蹦带跳地跑到公爵面前,吻了吻他的前额.公爵也拉着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了握,使阿杰莱达差点没叫出来;他带着无边的欢乐望了望她,突然把她的一只手拉近嘴边,连连亲吻了三次.
    "走呀!"阿格拉娅叫道."公爵,您陪我一起走.这样做可以吗,maman?可以让一个拒绝向我求婚的男人陪我一起走走吗?公爵,您不是已经永远拒绝娶我了吗?不是这样,不能这样把胳臂伸给一个女士,难道您不知道应当怎样挽一个女士的胳膊吗?这就对啦,走吧,咱俩走在大伙前面;您愿意走在大伙前面,tteàtte(法语:单独在一起.)吗?"
    她不停地说着,一面说一面格格地笑个不停.
    "谢谢上帝!谢谢上帝!"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不停地说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高兴.
    "都是一些十分古怪的人!"希公爵想,自从跟他们结识以来,他也许是第一百遍这样想了,但是......他喜欢这些怪人.至于说公爵,他也许不太喜欢他;当大家都走出门去散步以后,希公爵微微皱起眉头,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似乎兴致很好,一路上直到游乐场,他不断引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发笑,她们俩对他所说的笑话也仿佛特别乐意笑似的,笑到后来,连他也不由得疑心,她俩也许根本就没听他在说什么.一想到这个,他没有说明理由就蓦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已经非常真心诚意地在笑了(他的性格就是这样!)话又说回来,姊妹俩一路兴高采烈,不断了望走在前面的阿格拉娅和公爵;看来,她们的小妹妹给她们打了一个大哑谜.希公爵极力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讲一些不相干的话,也许想分散她的注意力,结果却使她腻烦透了.她似乎心里很乱,思想支离破碎,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不是答非所问,就是根本不回答.但是,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今晚的哑谜还没有到此结束.最后一个哑谜就只落到公爵一个人头上了.当他们俩走出别墅,走了一百来步的时候,阿格拉娅用急促的低语向那噤若寒蝉.一言不发的男伴说道:
    "往右看."
    公爵看了一眼.
    "注意点看.瞧那边公园里,有三棵大树的地方......您看见一张长椅......一张绿色长椅了吗?"
    公爵答道,看见了.
    "您喜欢这位置吗?有时候,一清早,早晨七点左右,大家还睡着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坐坐."
    公爵嘟囔道,这位置美极了.
    "现在您离我远点,我不想跟您挽着胳膊走路了.要不,还是挎着胳膊走吧,但是不许跟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人想想心事......"
    这警告其实是不必要的;一路上,即使没有人命令他不许说话,公爵大概也不会说一句话.他听到关于那张长椅的话后,心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一分钟后,他醒悟过来,惭愧地赶走了自己那种荒唐的想法.
    在帕夫洛夫斯克游乐场,大家都知道,起码大家都这么肯定,平日光临此地的游客,比星期天和其他节假日到此地来的人要"上等些",因为每逢节假日,便人群杂沓,"三教九流的人"从城里蜂拥而来.人们平日来此,虽非节日打扮,倒也服饰优雅.他们是到这里来听音乐的.这里的乐队也许的确是我国公园乐队中较好的一个,经常演奏一些新乐曲.虽然这里总的说来有某种家庭聚会,甚至亲近随便的气氛,但却显得异常庄重典雅.熟人们都是附近的避暑客,到这里来无非为了彼此见见面.许多人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轻松聚谈的机会,他们到这里来仅仅为了以乐会友;但是也有人是完全为了欣赏音乐才来的.吵吵闹闹的事难得一见,但是话又说回来,即使平日,磕磕碰碰的事也是有的.争吵在所难免.
    这一回,夜色迷人,而且游客众多.乐队在演奏,乐队周围已经座无虚席.我们谈到的这一伙人坐在略微靠边一点的椅子上.挨着游乐场最左边的出口.纷至沓来的人群,优美的音乐,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神情开朗了些,也使小姐们的愁闷为之一扫;她们已经跟某些熟人照过面,远远地向某些熟人客气地点过头;已经打量了人们穿的衣服,发现了某些不顺眼的地方,品头论足了一番,讥讽地微微一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经常向人家鞠躬问好.阿格拉娅和公爵仍旧待在一起,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目.很快,有些相识的年轻人便走到妈妈和小姐们身边;有两三个人留下来说话;这些人都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朋友.他们中间有一位既年轻而又十分潇洒的军官,性格非常开朗,也十分健谈;他急忙跟阿格拉娅攀谈起来,想方设法极力引起她的注意.阿格拉娅对他很宽容,笑呵呵的,一说话就乐.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请公爵允许介绍他同这位朋友认识认识;公爵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他们要他做什么,但还是彼此作了介绍,两人互相鞠躬,彼此伸出手去.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朋友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但是公爵好像没有回答,或者非常怪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以致使那位军官莫名其妙地定睛看了看他,接着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这时他才明白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所以想作这个介绍的用意,他会意地微微一笑,又转而跟阿格拉娅说起话来.只有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一人注意到,阿格拉娅这时候陡地脸红了.
    公爵甚至没有发现别人在跟阿格拉娅说话和献殷勤,甚至有时候他也差点忘了他就坐在她身边.有时候,他真想离开这里,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从这里完全销声匿迹,他甚至希望到一处漫漫黄沙.荒无人迹的地方去,只要能让他独自一人去想他的心事就行,并且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要不的话,至少也让他待在自己家里,待在凉台上,但是必须身边没有任何人,既没有列别杰夫,也没有孩子们;让他倒卧在自己的沙发上,把脸埋进枕头,就这样躺它一天,一夜,再躺上一天.倏忽间,他又浮想联翩,想到那连绵的群山,想到群山中他所熟悉的某个地方,他十分怀念这地方,常常想起它,他过去在国外的时候,也常常喜欢到这地方去,从那儿遥望山下那座村庄,遥望山下那忽隐忽现像一条白带似的瀑布,遥望远处的朵朵白云,遥望那座荒凉的古城堡.噢,他多么想现在能够到那儿去啊,就想一件事,......噢!一辈子就想这个......足够他想一千年的(指想人的生死之谜.!就让,就让这里的人完全忘了他好了.噢,如果他们根本不认识他,而这一切不过是梦幻,这甚至很必要,甚至更好.不过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不是反正一样吗!有时候,他又猛然开始端详阿格拉娅,每次五分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但是他的目光十分古怪:他看她的那副神态,就像看一件离他两俄里远的东西似的,或者像看她的肖像画,而不是看她本人.
    "您干吗这样看我,公爵?"她蓦地打断跟周围人的愉快的说笑,问他道."我真害怕您这模样,老觉得您想伸出手来摸我的脸似的.不是这样吗,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他的眼神多怪呀!"
    公爵听到人家跟他说话,似乎很奇怪,他想了想,没完全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因此没有回答,但是他看到她和大家都在笑,于是他也咧开嘴笑了起来.周围的笑声更大了;那名年轻军官大概很爱笑,居然扑哧一声大笑起来.阿格拉娅突然愤怒地低声道:
    "白痴!"
    "主啊!难道她把这样的......难道她完全疯了吗!"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暗自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是说着玩的.就跟那回说'可怜的骑士,一样,说着玩的,"亚历山德拉向她耳边悄悄地断然说道,"没有别的用意!她又耍她那一套了,拿他寻开心,逗乐.不过这玩笑也开得太出格了;别让她胡闹啦,Maman!方才她跟个女演员似的装模作样,淘气得把我们吓了一跳......"
    "还好,她骂的是这样一个白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向她低语.女儿的话毕竟使她心头轻松了些.
    人家管他叫白痴,公爵毕竟还是听见了,他打了个哆嗦,但是倒不是因为人家管他叫白痴的缘故."白痴"云云,他马上就忘记了.但是,在离他坐的地方不远处的人群里,在他侧面的某个地方(他也说不清究竟在什么地方),有一张脸一闪而过,这是一张苍白的脸,头发鬈曲,发色较深,脸上挂着他所熟悉的,非常熟悉的笑容和眼神,......这脸一闪而过,霎时就不见了.很可能,这是他想象出来的;而这整个幻像留在他脑海里的,只有那一丝苦笑.一双眼睛,以及系在那一闪而过的先生的脖子上的浅绿色的讲究的领带.这位先生究竟是走了呢,还是匆匆走进了游乐场,公爵不得而知.
    但是过了一分钟,他又突然迅速而又不安地左顾右盼起来;这第一个幻像很可能是第二个幻像的前兆和先驱.肯定是这样.在他们动身来游乐场的时候,他难道就忘了会与他不期而遇吗?诚然,他进游乐场的时候,似乎并不知道他会到这里来,......他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如果他善于或者能够集中精神,注意观察的话,那一刻钟以前他就可能发现,阿格拉娅偶尔也仿佛有点不安似地在捎带地左顾右盼,好像也在自己周围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现在,当他的不安变得十分明显的时候,阿格拉娅的激动和不安也随之增长,只要他一回头东张西望,她几乎也会立刻回过头去左顾右盼.随后,这一焦虑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从游乐场最靠边的那道门里,即靠近公爵和叶潘钦一家就座的那道旁门,突然走出了一大群人,起码有十个人左右.走在人群前面的是三个女人;其中两人出落得十分漂亮,因此她们身后跟着一大群爱慕者,也就丝毫不足为怪了.但是这些爱慕者和这些女人却与众不同,跟到这里来听音乐的其他游客也迥然有别.他们立刻几乎被所有的人发现了,但是大部分人极力装出一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的模样,除了有几个年轻人,冲他们微微一笑,彼此低声转告着什么.看不见他们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的行动太显眼了,又说又笑,声音很大.不难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喝醉了酒,虽然有些人表面上穿得很讲究.很雅致;但是其中也有不少人外表十分奇特,穿戴也很怪,脸色怪异,而又亢奋;他们中还有几名军人;也有些人已经不年轻了;有些人穿得很舒适,宽袖大袍,衣服缝制得也很讲究,戴着戒指.领扣和袖扣,戴着上好的乌黑油亮的假发,蓄着长长的连鬓胡子,仪表堂堂,虽然让人看了有点恶心,上流社会见到这种人,常常像躲避瘟疫一样敬而远之.在我们那些郊外的避暑客中,有些人非常循规蹈矩,名誉也极好;但是,即使最谨慎的人,也无法每分钟都防范从邻家房舍上掉下来的砖头瓦块.可是这块砖头现在却准备落到围坐在乐队周围听音乐的循规蹈矩的听众们头上了.
    从游乐场出来,走到乐队所在地的广场,必须走下三级台阶.可是这群人却在台阶旁停了下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下台阶,但是其中一个女人却挺身而出,往前走去;她的随员中敢跟她往前走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模样相当稳重的中年人,从外表看,各方面都很正派,但那模样却像一个十足的孤家寡人,也就是属于那种从不与人交往.任何人也不与他交往的那号人.紧跟在那位女士之后的另一人,是一名外表十分可疑的.十足的流浪汉.此外,就再没有人跟在那个怪女人后头了;但是,她走下台阶的时候,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仿佛她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跟在她后头似的.她仍旧大声地又说又笑;她的穿戴非常讲究,非常华丽,但略嫌花哨了点.她经过乐队向广场的另一端走去,那儿有辆私人马车正在等候什么人.
    公爵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看见她了.回到彼得堡以后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准备到她那儿去;但是,也许有种神秘的预感,使他想去而没有去.起码,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旦遇见她,他会产生什么印象,他有时候满怀恐惧地极力想象可能产生的印象.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俩的久别重逢将是痛苦的.在这六个月里,他好几次想起,在他还只从照片上看到这个女人的脸时,这脸给予他的最初的感觉;但是,他想起即使在仅由照片而产生的印象中,也有太多的令人痛苦的东西.在外省的那一个月,他几乎每天都跟她见面,这一个月对他的影响是可怕的,可怕到他有时候甚至想驱散对于这个不久以前的时光的回忆.在这女人的脸上永远有一种使他感到痛苦的东西:公爵在跟罗戈任谈话的时候,用一种无限的哀怜之感来形容他的这一感觉,这样说是正确的:这张脸还在照片上就曾在他心头唤起过痛苦的哀怜;对于这女人的同情,甚至为这女人而感到的痛苦,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心,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噢不,甚至比这感情还要强烈.但是公爵并不满意他对罗戈任所说的话;直到现在,直到她现在突然出现的这一刹那,他才明白,也许凭直觉才明白过来,他对罗戈任说的话里究竟缺少了什么.缺少的正是足以表示恐怖的言词;是的,就是恐怖!他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分钟,才完全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相信,而且由于自己的某些特别的原因,他深信,这女人一定疯了.倘若你爱一个女人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或者预感到有产生这种爱的可能性,可是你却突然看到她钉着脚镣,戴着手铐,关在铁栅栏里,在看守的棍棒下悲惨度日,......那么这种印象也许与公爵现在的感觉庶几近之.
    "您怎么啦?"阿格拉娅扭头看着公爵,天真地拉了拉他的手,迅速低语道.
    他向她转过头来,看了看她,望了望她那乌黑的.此刻在莫名其妙地闪闪发光的眼睛,他想对她微微一笑,但是倏忽间,又好像突然把她忘了,又把眼睛转向左边,又开始跟踪自己那奇特的幻像.这时,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正好走过小姐们的座椅.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继续跟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说一件什么事,大概这事很可笑,也很有趣,他说得很快.很兴奋.公爵记得,阿格拉娅倏地低声说道:"这女人多......"
    这话模棱两可,也没有说完;她蓦地忍住了没再说别的,但是就这点也足够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但是又忽然向他们这边扭过头来,仿佛现在才发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似的.
    "哎—呀!他不就在这儿吗!"她突然停下来叫道,"这人真是神出鬼没:派多少人出去也找不到他,他倒干脆坐这儿,谁想得到呢......我还以为你在那儿......在你叔叔那儿哩!"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面红耳赤,狂怒地看了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又急忙扭过头去,故意不看她.
    "什么?你难道不晓得?你们想想,他还不知道呢!开枪自杀啦!今天早上你叔叔开枪自杀啦!我还是方才,下午两点的时候听说的;现在已经半个京城都知道了;有人说他亏空了三十五万公款,有人说五十万.我还老指望着,他会留给你一大笔遗产呢;全给他挥霍光啦.这老头是个老色鬼......好了,再见,祝你bonne chance!(法语:好运气.)你当真不想去吗?怪不得你提前退伍呢,真坏!其实这都是废话,你知道,早知道啦:也许昨天就知道啦......"
    虽然在这无耻的纠缠里,在她故意显示本来不存在的交情和亲密无间里,一定另有目的,而且对于这点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起初还想置若罔闻,不了了之,对这个故意前来寻衅的女人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话却像一声霹雳打得他晕头转向;他一听到叔叔死了,脸就刷地白了,白得像块手帕,他不由得向那个报告噩耗的女人扭过脸去.就在这时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迅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并且叫大家跟她一起站起来,从那儿跑了出去.只有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在原地多待了一秒钟,似乎犹豫不决,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则仍旧站在那里,还没有从失神状态中清醒.但是叶潘钦一家离开后,还没走上二十步,就爆发了一场可怕的几乎大打出手的骚乱.
    那位曾经跟阿格拉娅说过话的军官,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好友,他看到这情形后,怒不可遏.
    "应该用马鞭抽她,要不然,降不住这臭娘们!"他几乎大声说道.(他想必过去就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confident(法语:亲信,心腹,知交.).)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顿时向他转过身来,两眼倏地一闪;她向站在离她两步远,但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奔过去,那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根小巧的藤编手杖,她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手杖,用足气力由斜刺里向那个胆敢侮辱她的军官脸上抽去.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间......那军官气糊涂了,怒不可遏地向她扑去;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身旁已经没有随从了;那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绅士早已溜之大吉,那位略有醉意的先生则站在一旁,使劲哈哈大笑.再过一分钟,当然,警察就会赶来,但是,此刻,如果没人出乎意料地挺身而出,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解围的话,她肯定要吃大亏:公爵也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他倏地从后面抓住了军官的两只手.那军官一面把自己的一只手挣脱出来,一面使劲推了一下他的胸脯;公爵被他推得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把椅子上.但这时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身旁,又出现了两个人出来保护她.站在试图行凶的军官面前的就是那位拳师,也就是读者已经熟悉的那篇文章的作者,罗戈任过去那帮打手中的正式成员.
    "我叫凯勒尔,退伍陆军中尉!"他神气十足地作了自我介绍."如果您有意徒手交战的的话;上尉,我将代替这位弱不禁风的女子,奉陪到底;鄙人精通全套英国拳术.别推推搡搡的,上尉;我很同情您受了奇耻大辱,但是,我不允许在大庭广众之中对一个女子拔拳相向.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就应该采取另一种办法,那才是体面的,如果这样,......不用说,您应当懂得我的意思了,上尉......"
    但是,上尉已经清醒过来,已经不再听他唠叨.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了罗戈任,他迅速挽起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胳臂,把她带了出去.罗戈任也似乎受到极大震动,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他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带走的时候,还恶狠狠地当面嘲笑了那个军官,并用踌躇满志的买卖人的口吻说道:
    "得了!话该!瞧你那德行,满脸是血!得了!"
    军官已经清醒,已经彻底明白他在跟谁打交道;这时公爵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军官客气地(不过用手帕捂住了脸)对公爵说道:
    "您就是我刚才有幸结识的梅什金公爵吗?"
    "她是疯子!她疯了!真的,请相信我!"公爵不知为什么向他伸出两只发抖的手,用哆哆嗦嗦的声音说道.
    "我自然不敢夸口我在这方面是包打听;但是我需要知道您姓甚名谁."
    他向他点点头,走开了.在最后两位登场人物已经离开后又过了整整五秒钟,警察才赶到现场.话又说回来,这场争斗的持续时间最多也不超过两分钟.听众之中已经有人站起身来走了,另一些人则挪动了一下位置,还有些人则对这次吵闹感到很开心;其余的人则议论纷纷,对此很感兴趣.一句话,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乐队又开始奏乐.公爵也跟在叶潘钦母女之后走了出去.如果他被人推倒,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想到或者来得及向左看一看的话,他就会看到,在离他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阿格拉娅正停下来观看这场乱作一团的活剧,这时,母亲和姐姐已经走远了,叫她,她也充耳不闻.希公爵跑到她身边,终于说服了她,劝她快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记得,阿格拉娅回到她们身边的时候,神情十分激动,刚才她们叫她,她大概没有听见.但是,整整过了两分钟,她们走进公园之后,阿格拉娅又用平常那种冷漠而又任性的声音说道:
    "我想看看这幕喜剧怎么收场."
   
    $$$$三
    游乐场发生的事使母亲和女儿们几乎惊骇万状.在一片惊慌和激动中,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跟她的女儿们从游乐场出来,差点一路跑回家去.按照她的看法和见解,在这件事情中发生和暴露了许多问题,因此,尽管她脑子里一时还理不出头绪,心里又非常害怕,但已经萌生了一些坚定不移的想法.但是大家也都明白,刚才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也许还算幸运,开始暴露出一个大秘密.尽管过去希公爵一再保证和解释,这回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还是"被亮了相",露了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正式表明他跟这骚娘们有关系".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就是这么想的,甚至她的两个大女儿也是这么想的.从这个结论得到的好处,就是一个哑谜接着一个哑谜,把人搞得更糊涂了.小姐们看到妈妈被吓成这副模样,而且如此明显地在逃跑,虽然心里很恼火,但是并未怒形于色,在慌乱之初,也没敢问长问短,去打搅她.此外,不知为什么,她们总觉得,她们的小妹妹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对于这件事要比她们俩和妈妈三个人加在一起知道得还多.希公爵阴阳怪气,闷闷不乐,而且若有所思,好像心事很重.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路上没跟他说一句话,而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发觉这点.阿杰莱达试探地问他:"刚才说的是哪个叔叔,在彼得堡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他只嘟囔了几句作为回答,露出一副酸不溜丢的苦相,说什么还有待调查等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话,又说,这一切当然纯属荒唐,不足挂齿."这是毫无疑问的!"阿杰莱达回答,除此以外就再没问他什么了.阿格拉娅显得好像特别平静,一路上只说了一句话:她们跑得太快了.有一次,她回过头去,看见了公爵,公爵正在追她们.她看到他使劲追她们的那股傻劲,嘲弄地微微一笑,从此就再没向他回过头去.
    最后,几乎快到别墅跟前了,才遇到刚从彼得堡回来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向她们迎面走来.他一开口就立刻打听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出了什么事.但是,将军夫人威严地从他身旁擦肩而过,既不回答他的问题,甚至连正眼也没瞧他一眼.他从女儿们和希公爵的眼神中立刻猜到家里风云突变,暴风雨就要来了.但是,即使没有发生上述种种,他自己那副尊容也反映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不安.他立刻挽了希公爵的胳臂,请他在大门旁稍停片刻,几乎用耳语跟他悄悄说了几句话.后来,从他们俩走上凉台,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跟前走去时那种惊慌不安的模样,不难想象,他们俩都听到了某种惊人的消息,慢慢地,大家一个个都上了楼,聚集在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身旁,最后在凉台上就只剩下了公爵一个人.他坐在角落里,似乎在等待什么,但是说白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来干吗;他看到这家上上下下一片混乱,根本就没想到要走;他似乎忘记了整个宇宙,不管人家让他坐哪儿,他都会一直坐下去,哪怕一连坐上两年,也不会动窝.他有时候听到楼上传来一阵阵惊慌的谈话声.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在这里坐了多少时候.天色渐晚,天已经完全断黑了.阿格拉娅蓦地走出来,上了凉台;从外表看,她很平静,虽然面色有点苍白.阿格拉娅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公爵,而且坐在犄角的一把椅子上.她看到他后,微微一笑,似乎很尴尬.
    "您在这里干吗?"她走到他身边.
    公爵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从椅子上跳起身来;但是阿格拉娅立刻挨着他坐下,他只好又坐了下来.她很注意地突然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望望窗外,仿佛毫无所思,接着又扭过头去望了望他."也许,她想取笑我吧,"公爵不由得想道,"不会的,要笑,当时,她早笑了."
    "也许,您想喝点茶吧,我让她们端茶来,"她沉默片刻后说道.
    "不—不,......我不知道......"
    "唉呀,这事怎么能不知道呢!啊,对了,我想问您一句话:如果有人找您决斗,您准备怎么办?方才我就想问您."
    "那......这人是谁呢......谁也不会找我决斗的."
    "嗯,如果有人找您决斗,咋办?您一定很害怕吧?"
    "我想我会很......很害怕的."
    "当真?那您是胆小鬼喽?"
    "不—不;也许不是的.胆小鬼是那种因怕而逃跑的人;至于怕,但是并不逃跑,这人还不能算胆小鬼,"公爵寻思片刻后,莞尔一笑.
    "那,您不会逃跑吗?"
    "也许不会逃跑,"他终于对阿格拉娅的问题笑了出来.
    "我虽然是女人,但是决不逃跑,"她几乎生气地说道."不过您在笑我,而且按照您的老习惯,矫揉造作,以便引起人们对您的更大兴趣;请问:开枪的间距通常是十二步吗?是不是有相距十步开枪的?这么说,这是非死即伤,无可幸免啦?"
    "决斗时,大概很少命中."
    "怎么很少命中?普希金不是被打死了吗."
    "也许,这是偶然的."
    "完全不是偶然的;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因此他被打死了."
    "子弹命中的位置很低,大概,丹特士(在决斗中杀死普希金的法国保皇党人,他自法国七月革命后逃亡俄国.)瞄准的位置要高些,对准了胸部或者头部;谁也不会像那颗子弹命中时那样瞄准的,因此,子弹打中普希金很可能是偶然的,打偏了.这可是一些内行人告诉我的."
    "我曾经跟一个当兵的聊过天,那当兵的告诉我,当他们散开射击时,根据操典,特意命令他们向半身瞄准,用他们的说法就是:'半身射击,.可见,既不是向胸部,也不是向头部;而是特意命令他们向半身射击.后来我又问过一个军官,他说此言有理,正是这样."
    "如果远距离,当然是对的."
    "那您会开枪吗?"
    "我从来没打过枪."
    "难道连装子弹都不会?"
    "不会.就是说,这事应该怎么做,我懂,但是我自己从来没装过."
    "嗯,这样.这么说,您不会.因为这需要实践!您听着,并且牢牢记住:首先,您要买一点好的手枪火药,不要买湿的(据说,不能用湿的,要很干很干的),要买小颗粒的,您一定要买这种,不要买开炮用的.至于子弹,据说是自己想办法浇铸的.您有手枪吗?"
    "没有,也不需要,"公爵蓦地笑了.
    "哎呀,别废话了!一定要买:买好的,法国的或者英国的,据说,这是最好的手枪.然后,拿一丁点,也许,两丁点火药,装进去.还是多装点好.用一块毛毡压紧(据说,不知为什么一定要用毛毡),这东西哪儿都能弄到,床垫里有,或者从门上抽点出来,人们有时候用毡包在门上.把毛毡塞进去后再装子弹,......听好,先装火药,再装子弹,不然的话,打不出去.您笑什么?我希望您每天练几次射击,而且一定要学会命中目标.办得到吗?"
    公爵含笑不语;阿格拉娅气得跺了跺脚.她说这话时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使公爵感到有点奇怪.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他应当向她打听些什么事,问她什么话,......反正是比怎么装手枪更要紧的事.但是,这一切都从他脑子里飞出去了,此时,他感觉到的只有一点:她坐在他面前,他望着她,至于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此时此刻,对于他,几乎无所谓.
    终于有人走下楼来,上了凉台,这人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他双眉深锁.忧心忡忡,但又毅然决然地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啊,列夫.尼古拉伊奇,是你呀......现在上哪儿?"他问道,尽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根本就没想离开,"咱俩一起走,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再见,"阿格拉娅向公爵伸出了手,说道.
    凉台上已经相当黑,公爵此刻看不大清她的脸.少顷,他跟将军已经走出了别墅,这时,他突然满脸绯红,紧紧攥住自己的右手.
    原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跟他同路;尽管时间已晚,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还是急着要出去找个什么人,谈件什么事.但是眼下,他却突然跟公爵攀谈起来,他的话说得既快,又慌慌张张,而且前言不对后语,谈话中常常提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如果公爵这时候能够注意一点,也许,他不难看出,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想要顺便向他刺探些什么,或者不如说,想开门见山地问他一些什么,但是他说来说去,总也说不到最主要的点子上.说也惭愧,公爵精神恍惚,一开始的时候,甚至什么也没听见,等将军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向他提了一个十分激动的问题时,他才不得不向将军承认,他什么也没听懂.
    将军耸了耸肩膀.
    "你们简直变成了怪人,而且在所有方面,"他又开口说下去."我刚才对你说,我一点不明白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到底在想什么和担心什么.她歇斯底里,哭哭啼啼,说什么我们丢人现眼,受尽了奇耻大辱.谁丢我们的脸?怎么丢我们的脸?跟谁?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我承认,我有错(这点,我是意识到了的),有很大错误,但是,这个......不安分的女人(加之行为恶劣)的一再纠缠,说到底,是可以叫警察来加以限制的,我今天就打算去见一个人,跟他打声招呼.一切都可以平平静静.和和美美,甚至客客气气地经由后门处置好,决不会闹出丢人现眼的事.至于将来从此多事,有许多事说不清,这我也同意;这里一定有阴谋;但是,如果对这事一无所知,当然也就无从说清楚;如果我没听见,你没听见,他没听见,其他人也什么都没听见,那么我倒要请问,到底是谁听见了呢?照你看来,这应该作何解释呢?除非十有八九,此事乃捕风捉影,压根不存在,就像,比如说,月光......或者,别的幽灵."
    "她是疯子,"公爵嘟囔道,突然痛苦地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如果你说的是那女人,咱俩想到一块去了.我多多少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于是我也就心安理得地睡着了.但是我现在看到,她们想的也许更有道理,因此也就不信她疯了的说法了.退一步说,就算这女人爱找茬吧,她精于此道,决不会是疯子.就拿她今天说的卡皮通.阿列克谢伊奇那件事说吧,就是有力的证明.就她来说,是存心坑人,起码行为狡诈,别有用心."
    "您说那位卡皮通.阿列克谢伊奇?"
    "哎呀,我的上帝,列夫.尼古拉伊奇,你根本没听我说话呀.我一开头就跟你谈到这个卡皮通.阿列克谢伊奇的事;我大吃一惊,直到现在,我的手脚还在发抖.就是因为这事,今天我才在城里给耽搁了.卡皮通.阿列克谢伊奇.拉多姆斯基,就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叔叔呀......"
    "是吗!"公爵叫起来.
    "他今天早晨开枪自杀了呀,一大早,七点钟.一个受人敬重的老头,行年七十,伊壁鸠鲁主义者(指爱寻欢作乐的享乐至上主义者.,......她说得一点没错,......一笔公款,很大的款子!"
    "她到底从哪儿......"
    "从哪儿知道的吗?哈哈!要知道,她刚一出现,她四周就形成了一个参谋部.你知道,是些什么样的人现在经常登门拜访她,寻求'荣幸,地一睹芳颜吗?她自然会从客人那里听到些什么,因为现在已经全彼得堡都知道了,而这儿帕夫洛夫斯克也已经有一半人知道了,说不定全帕夫洛夫斯克都知道了.听人家告诉我,她提到军服的事,也就是叶夫根尼.帕夫雷奇未雨绸缪,先行退伍的事,这看法多细呀!这种旁敲侧击也太阴险了嘛!不,这不能表明疯狂.我当然不信叶夫根尼.帕无雷奇能够未卜先知,早就知道即将大祸临头,也就是说,早知道某年某月某日的七点钟会发生什么事,等等,等等.但是,他可能会预感到这一切.可是我,我们大家和希公爵,还指望他叔叔会留给他一份遗产呢!可怕!太可怕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明白,我毫无责怪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之意,我急于向你说明这点,但是话又说回来,这终究可疑.希公爵非常吃惊.这一切发生得也太怪了嘛."
    "但是叶夫根尼.帕夫雷奇的行为究竟有什么可疑之处呢?"
    "毫无可疑之处!他的所作所为非常光明磊落.我也没做任何暗示.我想,他本人的财产不会有丝毫损失.不用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听都不想听......但是重要的是,所有这些家门不幸,或者最好说是所有这些闲言碎语,叫人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它好了......说句掏心窝的话,列夫.尼古拉伊奇,你是我们家的朋友,想想看,原来是这么回事,虽然并不确凿:似乎叶夫根尼.帕夫雷奇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向阿格拉娅求过爱,但他得到的却似乎是她的断然拒绝."
    "不可能!"公爵激动地叫起来.
    "你难道知道什么吗?你瞧,亲爱的,"将军猛地一怔,感到很吃惊,他目瞪口呆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动,"我也许不该对你信口开河,说了一些不成体统的话,但是这无非是因为你......你......可以说吧,是这样的人.也许,你知道什么特别的情况吗?"
    "关于叶夫根尼.帕夫雷奇......我什么也不知道,"公爵嘟囔道.
    "我也不知道!她们想把我......小老弟,简直想把我活埋了,她们这样干的时候都不肯想想,一个人落到这样的地步心里有多难受,我肯定会受不了的.刚才又大吵大闹了一场,闹得不可开交.我是把你当亲儿子一样跟你说这话的.主要是,阿格拉娅似乎在笑话母亲.说什么她大约在一个月前,似乎拒绝了叶夫根尼.帕夫雷奇,又说什么他俩作过一次相当正式的谈话,......这是两个姐姐作为一种猜测......不过是很肯定的猜测说出来的.但是,要知道,这孩子非常任性,而且爱幻想,真叫人一言难尽!她待人宽厚,心肠好,人也聪明......这一切在她身上也许都有,但是与此同时,任性而又爱挖苦人,......总之,是一种魔鬼般的性格,再加又爱幻想.刚才她当面笑话她母亲,笑话她姐姐,笑话希公爵;对我就更不用说了,她很少有不笑话我的时候,但是我能拿她怎么样,谁让我喜欢她呢,甚至她笑话我,我也喜欢她,......似乎正因为这点,这小鬼也特别喜欢我,也就是说,她似乎喜欢我胜过喜欢其他所有的人.我敢打赌,她一定抓住什么事尽情地取笑过你了.方才,在楼上大吵大闹之后,我又碰到你们俩在谈话;她跟你坐在一起,好像若无其事似的."
    公爵满脸通红,攥紧右手,但是一言不发.
    "我亲爱的.好心肠的列夫.尼古拉伊奇!"将军蓦地动情地.热烈地说道,"我......甚至还有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本人(话又说回来,她又开始糟蹋你了,而且还捎带上了我,都是为了你,但是到底因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我们毕竟是爱你的,真心真意地爱你和尊敬你,尽管表面看去,你也不无缺点.但是,你得承认,亲爱的朋友,你自己也得承认,突然冒出了个让人猜不透的哑谜,听到这样的话怎能叫人不懊丧呢:这小鬼也真沉得住气(因为她当着母亲的面,对我们提的所有问题,特别是对我提的问题,摆出一副极端蔑视和不屑一顾的样子,因为我,让魔鬼把我抓去吧,突然犯傻,想要摆出一副一家之长的威风来,......唉,瞧我这股傻劲),这个冷血动物似的小鬼,突然嘲笑地宣布,说那个'疯女人,(她就是这么说的,我感到纳闷,她竟跟你说的话如出一辙,她说:'难道你们至今都没能看出这点来吗?,),那个疯女人'竟异想天开,无论如何想让我嫁给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因此她要把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从我们家撵出去,......她竟说了这话;此外,没作任何解释,只哈哈大笑,我们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她却砰的一声带上门,出去了.后来,有人告诉我她跟你不久前发生的那件怪事......还有......还有......我说亲爱的公爵,你不是个心胸狭窄,而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你身上的这一特点,我早就发现了,但是......请不要见怪:真的,她在取笑你.像小孩似的取笑你,因此你也不必生她的气,但这确实是这样.你也不必胡思乱想,......她无非是在拿你,拿我们大家寻开心,因为无事可做.好了,再见!你知道我们的感情,我们对你的真诚的感情吗?这种感情是始终不渝的,无论何时何地......但是......我要往这边走了,再见!我很少像现在这样心绪不宁.魂不守舍,(俗话是怎么说来着?)(原文是一句成语(直译应为"不在自己的盘子里"),源出法语ne pas tre dans son assiette.)......住别墅竟住到这份上了!"
    公爵独自一人留在十字路口,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迅速穿过马路,走近一家别墅的亮着灯光的窗口,打开刚才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谈话时一直紧紧攥在右手里的小纸条,凑近微弱的灯光,读道:
   
    "明晨七时,我将在公园的绿色长椅上等您,不见不散.我决定和您谈一件跟您直接有关的非常重要的事.
    "又及:希望您不要把这张字条给任何人看,虽然给您下这样的指示,我感到很惭愧,但是转而一想,对您别无他法,因此就写了,......同时,我也为您那可笑的性格感到脸红.
    "又又及:就是不久前我指给您看的那张绿色长椅.您应当感到害羞:居然不得不给您加上这句话."
    这张便条很可能是阿格拉娅临来凉台前匆匆写成的,折得也马马虎虎.公爵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仿佛恐惧似的激动,他又把那张字条紧紧攥在右手里,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偷似的赶紧离开窗口和离开那灯光;但是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突然跟一位出现在他身后.紧挨着他的先生贴面相撞.
    "公爵,我一直在保护您,"这位先生说道.
    "是您呀,凯勒尔?"公爵惊讶地叫起来.
    "公爵,我一直在找您.我先是在叶潘钦家的别墅旁等候您,自然,我进不去.后来您跟将军一路走出来的时候,我就跟在你们后面.公爵,我听候您的差遗,让凯勒尔做什么都可以.如果有此必要,我甘愿为您牺牲一切,甚至死."
    "这又......干吗呢?"
    "嗯,一定会找您决斗,这个莫洛夫措夫中尉.我认识他,不过并无私交......他这人不是好惹的.对我们这号人,也就是对我和罗戈任,不用说,他看得一文不值,也许,我们本来就是堆废物,因此,必须对此负责的就剩下您一个人了.这笔酒钱得归您付了(源出法文成语payer les bouteilles,这里的意思是"必须对所发生的事情负责,或决斗,或赔礼道歉."),公爵.他问了您的姓名,我听见了.大概,他的朋友明天就会光临府上,也许现在已经在恭候大驾了.如果您肯赏脸选我做证人的话,我甘愿为您效劳,即使戴上红帽子(指因参与决斗而被抓去当兵,以示惩罚.)也在所不惜;因此我才来找您,公爵."
    "连您也说决斗了!"公爵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使凯勒尔感到非常惊奇.他笑得前仰后合.凯勒尔自我推荐,要在决斗中充当证人,在未得到满足前,简直如坐针毡,现在他看见公爵乐不可支,哈哈大笑,几乎生起气来.
    "可是,公爵,那会儿您可是抓住了他的手的.一个贵族,在大庭广众之中,对于这样的事是很难容忍的."
    "他还推了我的胸部呢!"公爵笑嘻嘻地叫道,"我们俩没必要决斗!我去向他赔个礼,不就完了.如果硬要决斗,那就决斗吧!让他开枪;我还巴不得呢.哈哈!我现在会装手枪了!您会装手枪吗,凯勒尔?应当先买点火药,手枪用的火药,不要买湿的,也不要买开炮用的大颗粒的;然后先装火药,再从房门上随便揪下块毛毡,然后把子弹塞进去,不能先装子弹,再装火药,因为这样做打不出去.哈哈!难道这不是非常有道理吗,我的朋友凯勒尔?啊,凯勒尔,您知道吗,我现在多么想拥抱您,吻您啊.哈哈哈!那会儿,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请您赶快到我那里去喝香槟酒吧.咱们一醉方休,您知道吗?在列别杰夫的地窖里,我放了十二瓶香槟酒.这是前天,也就是我搬到列别杰夫别墅来的第二天,他'碰巧,卖给我的,于是我就全买下了!我要请大家伙都来!怎么,今天晚上您准备睡觉吗?"
    "跟往常一样,公爵."
    "好,那就祝您睡个好觉!哈哈!"
    公爵穿过马路,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公园里,把有几分疑惑不解的凯勒尔一个人留在那里,摸不着头脑.他还没见过公爵这样异样地兴高采烈,在此以前,简直无法想象.
    "也许在发热病,因为这人有点神经质,这一切对他刺激太大了,但是,当然,他决不会临阵退缩.这些人嘛,也不是胆小鬼,真的!"凯勒尔寻思道.",香槟!这倒是个令人感兴趣的消息.十二瓶,一打;不错,这倒是支可观的驻防军.我敢打赌,列别杰夫一定是作为抵押品把这批香槟酒给收下的.......话又说回来,这位公爵相当可爱;说真格的,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不过,不要浪费时间了......既然有香槟酒,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
    至于公爵似乎在发热病,不用说,这话言之有理.
    他在黑黢黢的公园里走来走去,走了很久,最后,他"发现自己"漫步在一条林荫道上.在他的意识里只留下回忆:他沿着这条林荫道,从那张长椅到一株高大而又醒目的古树,总共大约走了一百步,而他在这条林荫道上已经来回走了三十次或四十次了.在这公园里,他至少徘徊了一小时,至于在这整整一小时里,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怎么也记不起来,即使他想记起来,记忆中也一片茫然.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想一件事,这事使他捧腹大笑;虽然这事并没什么可笑的,但是他忍俊不禁,总想笑.他不由得想象,关于可能发生决斗的这一推测,恐怕不仅在凯勒尔一人的头脑里可能产生,因此,关于如何装手枪这事,恐怕也决不是偶然的......"哦!"他蓦地停下脚步,产生了另一想法,若有所悟,"她方才下楼,上了凉台,发现我坐在角落里,居然十分惊讶,于是就笑了......还问我要不要喝茶;要知道,那时候她手里已经有这张字条了,可见,她一定知道我坐在凉台上,那她干吗要表示惊讶呢?哈哈哈!"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字条,亲吻了一下,但是又立刻停下了脚步,陷入沉思.
    "这多么奇怪!这多么奇怪呀!"一分钟后,他喃喃自语道,甚至带着某种忧伤:在强烈感受到欢乐的时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常常感到忧伤,他定睛看了看周围,感到很惊讶,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他感到很疲倦,走到长椅旁,坐了下来,周围非常静.游乐场的音乐会已经结束.公园里也许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当然,这时决不会少于十一点半.夜很静,很暖和,也很亮(彼得堡的六月初,已逐渐进入白夜.)......这是一个六月初的彼得堡之夜,但是在枝叶繁茂.绿荫蔽天的公园里,在他所在的林荫道上,却几乎一片漆黑.
    如果这时候有人对他说,他已经坠入情网,在热恋,他一定会惊讶地对这一想法嗤之以鼻,也许还会很气愤.如果有人加上一句,说什么阿格拉娅的这张便条是一封情书,是约他幽会的,他一定会因这人的无礼而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也许还会向这人挑战,要他决斗.这一切是完全真诚的,他一次也没疑心过,也决不允许自己有丝毫"双重"的想法,自以为这姑娘有可能爱上他,或者甚至是他有可能爱上这姑娘.这姑娘可能爱上他,爱"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他会认为,这是件荒诞不经的事.如果这里当真有什么的话,那也无非是她闹着玩和逢场作戏罢了;但是他对这种淘气本身,抱着一种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并认为这太合乎情理了,完全不足为奇;而他自己日夜操心的是完全另外一件事.方才,将军十分激动,脱口而出,说什么她在嘲笑大家,特别是在嘲笑他,嘲笑公爵,......这话他完全相信.他对于这事并不感到受了丝毫侮辱;照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他来说,一言以蔽之,最主要的是,明天一早,他又可以见到她了,他将挨着她坐在那张绿色长椅上,听她讲人家怎样装手枪,看她,瞧她.除此以外,他一无所需,也一无所求.她究竟打算跟他说些什么,那件与他直接有关的要紧事又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曾在他脑子里闪现过一两次.此外,人家找他去,说有"要事"相商,他一分钟也没有怀疑过确有这件"要事"存在,但是现在关于这件要事,他几乎完全没有去想,甚至没有感到有一丝一毫想它的冲动.
    林荫道的沙地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促使他抬起了头.有个人走到长椅旁,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在黑暗中很难看清这人的脸.公爵急忙向那人挪近一点,几乎紧挨着,才看清罗戈任那张苍白的脸庞.
    "我早料到你一定会在这里的什么地方遛弯儿,不费力气就找到了,"罗戈任含含糊糊地嘟囔道.
    自从他们在旅馆楼道狭路相逢以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罗戈任的突然出现使公爵吃了一惊,公爵一时间思想集中不起来,一种痛苦感又在他心里复活了.罗戈任想必心里也明白他的突然出现所产生的印象;但是,虽然他起初有点前言不对后语,说话时也似乎摆出一副做作出来的十分随便的样子,但是公爵很快就感觉到,他没有任何做作的地方,甚至也没有任何特别的窘态;如果说在他的姿势和谈话中显得有点别扭的话,那也无非表面看去如此罢了;这人的心态是不可改变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找到我的?"公爵没话找话地问道.
    "听凯勒尔说的(我上别墅找你来着),他说你到公园去了;嗯,我想,果然不出所料."
    "什么叫'果然不出所料,?"公爵惊慌地抓住这句脱口而出的话.
    罗戈任微微一笑,但笑而不答.
    "我收到了你的信,列夫.尼古拉伊奇;你这又何苦呢......大可不必!......现在我就是从她那儿跑来找你的:她一定让我来叫你;有话要告诉你.她请你今天就去."
    "我明天去.我现在要回家;你......上我那去吗?"
    "去干吗?要说的话我全说了;再见."
    "难道你不肯去?"公爵低声问他.
    "你这人真怪,列夫.尼古拉伊奇,看到你做的事真叫人纳闷."
    罗戈任挖苦地微微一笑.
    "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还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公爵伤感而又热烈地接口道."你现在自己也明白,你所想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过我想,你之所以至今没有消除对我的敌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曾加害于我,因此你怀恨在心,念念不忘.跟你实说了吧,我只记得一个罗戈任,也就是那天我与他交换十字架,结拜为兄弟的罗戈任;我已经把这话在昨天那封信里告诉你了,目的就是为了使你忘了这件荒唐事,想也不用去想它,从此再不要跟我提起这事.你干吗老躲着我?你干吗不肯伸出手来跟我言归于好呢?实话对你说吧,当时发生的一切,我始终认为是一件毫无意义的荒唐事;我现在对你那天的心情了然于胸,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你自以为存在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们之间的敌意又何必存在下去呢?"
    "你哪会有什么敌意!"罗戈任又笑了,他用笑来回答公爵这篇突如其来的.热情的演说.他确实后退了两步,把手藏在背后,躲着他.
    "我现在,根本就不应该再上你那里去,列夫.尼古拉伊奇,"最后,他慢条斯理而又带着教训人的口吻加了一句.
    "难道就这么恨我?"
    "我不喜欢你,列夫.尼古拉伊奇,因此我又何必上你那里去呢?唉呀,公爵,你就像个小孩,想到要玩具......就得给你立刻拿来,放在你眼前,可是却一点不懂事.你现在说的话,已经在信里一字不差地告诉我了,难道你的话我还信不过?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信,并且知道你从来不骗我,将来也不会骗我;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你.你在信中写道,你把一切都忘了,只记得有个结拜的兄长罗戈任,而不记得当时曾经举起刀来想干掉你的那个罗戈任.你怎么会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呢?(罗戈任又苦笑了一下.)至于我,也许从那时起,我一次也没有认为那件事做错了,可是你却把你那饶恕弟兄的话(源出《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九章—二十二章:"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吗?,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给我捎了来.也许,那天傍晚,我想的已经完全是另一回事,而关于这事......"
    "都忘了去想!"公爵接口道,"还用说吗!我敢打赌,你那天就直接坐火车到帕夫洛夫斯克来听音乐,就跟今天似的,混在人群里,注视着她和盯着她.哎,你不这样才怪呢!要是你那天不处在这样的状态,只能想一件事,也就不会向我举刀砍来了.那天一早,我瞧着你那模样就有一种预感;你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模样吗?当交换十字架的时候,我脑子里就有这个想法在蠕动.你当时为什么要带我去见老太太呢?想以此来束缚自己的手脚吗?说你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这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感觉到罢了,像我一样......我们当时的感觉雷同.假如你当时不曾想要加害于我(上帝把你的手挪开了),我现在在你面前又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要知道,不管怎样,我反正怀疑你,怀疑你迟早会这么干,可见我们俩犯的罪是相同的,二者如出一辙!(按基督教教义:不能怀疑他人,否则与犯有此罪的人同罪.)(你不要皱眉!唉,你笑什么呢?)你说:'并无认错之意!,即使你想这么做,恐怕也无法认错,因为还要加上一个你不喜欢我.即使我在你面前像天使一样无罪,你还是会讨厌我,只要你认为她爱的不是你,而是我,你就饶不了我.可见,这是嫉妒.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星期我想了很多,帕尔芬,我告诉你:你知道吗,她现在也许最最爱的是你,甚至是这样,她越折磨你,就越爱你.她是不会把这话告诉你的,但是你必须有看到这点的本领.她为什么到头来还是决定嫁给你呢?她迟早会把这个道理亲自告诉你的.有些女人就愿意人家这样爱她们,而她也就是这样性格的女人!而你的性格和你的爱,应当反过来征服她!你知道吗,一个女人能够用残忍和嘲笑来折磨一个男人,而不感到任何于心有愧,因为她每次瞧着你那痛苦的模样就想:'我现在虽然折磨他,使他痛不欲生,但是我以后会用我的爱给他补偿的......,"
    罗戈任听完公爵的话后哈哈大笑.
    "怎么样,公爵,你是不是自己也碰到过这样的女人呢?如果传言非虚,那我也听说过一些关于你的事."
    "什么,你能听到什么?"公爵突然打了个哆嗦,停下脚步,感到非常尴尬.
    罗戈任继续大笑不止.他不无好奇,也许还不无愉快地听完了公爵的话;公爵快乐而又热烈的兴奋的话,使他很吃惊,也使他很振奋.
    "不仅听到了,而且现在还亲眼目睹了这话不假,"他又补充道,"你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说过话?这样的话好像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似的.我要是没有听到关于你的这类传闻,我也就不会到这里来了;而且是半夜三更,跑到公园里来."
    "我一点都不明白你的意思,帕尔芬.谢苗内奇."
    "她早就对我说过你的情况,方才我又亲眼看到了你跟那妞坐在一块儿听音乐.她向我对天发誓,昨天和今天都向我发誓,说你像只猫似的爱上了阿格拉娅.叶潘钦娜小姐.公爵,对于这事我完全无所谓,而且这也不是我管得了的:即使你不爱她了,但是她还没有不爱你呀.你也知道,她一定要成全你和那妞的婚事,她下过这样的保证,嘿嘿!她对我说:'办不到这点,就不嫁给你,他俩进教堂,咱俩也进教堂(指去教堂举行婚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懂,也从来没有弄懂过:要不是爱你爱得没了边,要不就是......既然爱你,为什么又要让你跟别人结婚呢?她说:'我希望看到他幸福,可见,她爱你."
    "我对你说过,也写信告诉过你,她......神经失常,"公爵痛苦地听完了罗戈任的话后说道.
    "上帝知道!这事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今天,当我把她从音乐会带走的时候,她向我说定了办喜事的日子:三星期后,也许不出三星期,她说,咱俩一定结婚;她发了誓,取下了圣像,吻了它.这么着,公爵,现在就看你啦,嘿嘿!"
    "这全是胡说!你刚才说的关于我的事,永远,永远办不到!明天我就上你们那儿去......"
    "她怎么是疯子呢?"罗戈任说,"其他人都认为她神经正常,怎么唯独你一个人认为她是疯子呢?那她怎么会写信到那里去呢?如果是疯子,人家从信上也看得出来的呀."
    "什么信?"公爵害怕地问道.
    "写到那里去的,给那妞,那妞也看了.你难道不知道?嗯,迟早会知道的;她一定会亲自拿给你看的."
    "这事简直叫人没法相信!"公爵叫起来.
    "唉!你呀,列夫.尼古拉伊奇,看来,这条道你还跑得太少,依我看,你还只能算新手.慢:你可以雇个私人侦探嘛,也可以亲自出马,日夜守着她嘛,把她的一举一动都探听清楚,只要......"
    "行了,再不要提这事了!"公爵叫起来."我说帕尔芬,在你没来以前,我刚才在这里走来走去,突然笑了,笑什么,我也不知道,笑的原因是因为我想起了明天恰好是我的生日.现在差不多十二点了.走吧,去庆祝我的生日!我有酒,咱们一醉方休,你来祝贺我,可是我自己现在也不知道应该祝贺我什么,你一定要祝贺我,我也要祝你大喜!要不然,就把十字架还我!要知道,第二天(指他俩结拜兄弟后,罗戈任又企图刺杀公爵后的第二天.),你并没有把十字架托人还给我呀!你不是戴着它吗?你现在还戴着吗?"
    "戴着,"罗戈任说.
    "那好,咱们走吧.你不来,我就不想去迎接新生活了,因为我的新生活开始了!帕尔芬,你不知道我的新生活今天开始了吗?"
    "现在我亲眼看到,也亲自知道你的新生活开始了;我就这样去向她报告.但是你若有所失,完全变了样,列夫.尼古拉伊奇!"
   
    $$$$四
    公爵陪同罗戈任走近自己别墅的时候,异常惊讶地发现,他那凉台上灯火通明,高朋满座,人声鼎沸.一大群人在高高兴兴地哈哈大笑,又喊又唱;看去,似乎在争论什么问题,争得不可开交;一看就令人感到,他们正在非常快乐地消磨时光.果然,他走上凉台后发现,大家在喝酒,喝香槟,似乎已经喝了很久了,在饮酒作乐的人中,已经有许多人变得十分兴奋.所有的来客都是公爵的熟人和朋友,但奇怪的是,他们怎么会一下子全来了,好像受到了邀请,虽然公爵并没有请任何人,连自己的生日也是他刚才无意中想起来的.
    "你大概向谁宣布过,说你要开香槟酒,因此他们全跑来了,"罗戈任跟随公爵之后走上凉台时,嘟囔道,"他们这副德行咱知道;只要对他们吹声口哨,就屁颠屁颠地全来了......"他似乎怀着敌意地补充道,显然想起了他不久前的情况.
    大家都用欢呼和祝贺迎接公爵,把他团团围住.有些人吵吵嚷嚷,十分热闹,有些人则安静得多,但是大家一听说今天是公爵生日,就都挤过来祝贺他.有些人的在场,比如布尔多夫斯基,使公爵很高兴;但是最令他惊讶的是,这伙人里面居然有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公爵看到他后,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候,列别杰夫喝得满脸通红,几乎手舞足蹈地跑过来解释;他已经醉态可掬,喝得相当可以了.从他唠唠叨叨的话里可以听出,大家不约而同地到他这里来是十分自然的,甚至可以说是不期而遇.傍晚前,最先来的是伊波利特,他觉得自己的病好多了,想坐在凉台上等公爵回来.他斜躺在沙发上;然后列别杰夫,接着是他全家,也就是伊沃尔金将军和他的几个女儿,下楼来看他.布尔多夫斯基是陪伊波利特一起来的.加尼亚和普季岑是路过这里,顺道来访,似乎也刚来不久(他们来的时候也正是游乐场出事的那工夫);接着,凯勒尔来了,告诉了大家今天是公爵生日的事,要求开香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是顺道来访,刚来约莫半小时.喝香槟,以示祝贺,......此举主张最力的是科利亚.列别杰夫也就痛痛快快地把酒拿了出来.
    "不过,拿的是我自己的,自己的!"他大着舌头对公爵说,"由我作东,以示祝贺,一会儿还要上甜食,上下酒菜,这事小女正在张罗;但是,公爵,您知道时下流行的是什么话题吗.您总记得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这句名言吧.这是当代的热门话题,您哪,热门话题!提问与回答......捷连季耶夫先生很感兴趣......都不想睡了!香槟他只呷了一口,不会影响健康的......公爵,您坐过来点,给我们说说您的高见!大家都在等您,等着听您的远见卓识......"
    公爵发现薇拉.列别杰娅那可爱而又亲切的目光,她也急急忙忙地穿过人群挤上前来.公爵置众人于不顾,第一个向她伸出手去;她高兴得满脸通红,祝愿他"从这天起幸福美满,万事如意".说完这话后就一溜烟跑进了厨房;她正在那儿准备下酒菜;但是在公爵到来之前,她就开始忙活了......刚才她好不容易才撂下手里的活,跑出来一会儿,......跑到凉台上,费了老大劲听那些略带醉意的客人热烈地争论不休的那些她听来十分奇怪而又玄之又玄的问题.她妹妹张着小嘴,在邻近的一间屋子的箱子上睡着了,但是那小男孩,列别杰夫的儿子,却站在科利亚和伊波利特身旁,从他那兴奋的脸色看得出来,他准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边听边欣赏,哪怕一直站下去,连续站上十个小时也不嫌累.
    "我一直在等您,看见您回来时十分幸福,感到分外高兴,"公爵在紧接薇拉之后,走过去跟伊波利特握手时,伊波利特说道.
    "您怎么知道我'十分幸福,呢?"
    "从您脸上看得出来.您向诸位先生问候之后,赶快坐到我们这边来.我一直在等您,"他又加了一句,特别强调他在等他.公爵说:"他坐得这么晚,可别影响健康呀?"他回答说,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三天前他就想死了,可是今天晚上却觉得好多了,而且从来都没这么好过.
    布尔多夫斯基迅速站起来,嘟囔地说,他是"这样的......",他跟伊波利特......是"陪他来的,"他也很高兴;又说他在信中"说了些废话",而现在"简直很高兴......"他没把话说完,就紧紧握了握公爵的手,坐到椅子上.
    公爵跟大家寒暄完毕后,走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跟前.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立刻挽起了他的胳膊.
    "我只要对您说两句话,"他低声道,"有个非常重要的情况;咱俩先到一边去,就一忽儿."
    "就两句话,"另一个声音在公爵的另一只耳朵旁低声说道,接着另一只手从另一边挽起了他的胳膊.公爵诧异地发现一个头发蓬乱.面孔通红.向他边使眼色边笑的人,公爵立刻认出这人是费德先科,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记得费得先科吗?"这人问.
    "您从哪儿冒出来的?"公爵叫道.
    "他悔不当初!"凯勒尔跑过来叫道,"他躲在一边,不敢出来见您,躲在那边旮旯里,他追悔莫及,公爵,他自觉有罪."
    "他有什么错呢,这是哪儿的话呀?"
    "我碰到了他,公爵,我刚才碰到了他,就把他带来了;他是我的朋友中少有的......但是他后悔了."
    "看到二位,我很高兴;请过去坐,跟大家坐一块儿,我马上回来,"公爵终于甩开了他们,匆匆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走去.
    "府上真有意思,"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道,"因此我很高兴地等了您半个来小时,终于把您等来了.是这么回事,亲爱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已经跟库尔梅舍夫把一切都谈妥了,所以特地前来请您放心;您大可不必担心,他对这件事的态度还是很讲道理的,更何况,依我看,也是他自己不对."
    "跟哪位库尔梅舍夫?"
    "就是今儿傍晚您抓住他手的那位呀......他非常恼火,本来明天就想派人到府上来要求解释."
    "吧,真荒唐!"
    "不用说,这事很荒唐,真要闹起来,结果也一定很荒唐;但是咱们这儿,这帮人就这德行......"
    "您到这儿来也许另有贵干吧,叶夫根尼.帕夫雷奇?"
    "噢,不用说,是有一点别的事,"他笑道."亲爱的公爵,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动身到彼得堡去办那件倒霉事了(嗯,也就是我叔叔那事儿);您想想:这一切都是确凿的,而且,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使我吃了一惊,我都来不及上那儿去了(上叶潘钦家);明天我也去不了,因为我要去彼得堡,您明白吗?我也许有三.两天不在这里,......一句话,我的事有点憷头.虽然这事并不非常重要,但是我还是认为有必要跟您开门见山地谈谈,而且还要不失时机,也就是在离开这里以前跟您解释清楚.如果您不介意,我现在先坐一会儿,等这帮人散了以后再说;何况,除此以外,我也无处可去;我非常激动,反正躺下也睡不着.最后,我这样死乞白赖地缠着人家,虽然于心有愧,也不够正派;但是我还是要坦率地告诉您:我是来寻求您的友谊的,我的亲爱的公爵;您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好人,也就是说,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撒谎,也许根本就不会撒谎,而我现在有件事需要找个朋友商量商量,因为我现在倒霉透了......"
    他又笑起来.
    "糟就糟在这里,"公爵沉思有顷,"您想等他们散了以后再说,可是上帝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散.倒不如咱俩现在到公园里去;让他们稍候片刻;我表示一下歉意就行了."
    "不不,我这样做自有道理,我怕人家怀疑咱俩心急火燎地要谈什么事,别有用心;这里有人对咱俩的关系非常感兴趣,......您不知道这情况吗,公爵?倒不如让他们看到咱俩的关系本来就非常好,而不是需要紧急修补,这样要好得多,......您明白吗?再过两.三个小时,他们也就散了;到时候,我再打扰您二十分钟,嗯......半小时吧......"
    "好,那就请便;即使您不解释,我也太高兴了;对于您所说咱俩关系友好等美言,在下不胜感激之至.请原谅我今天心不在焉;您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带着一种微微嘲笑的神态嘟囔道."今天晚上,他老乐呵呵的."
    "您看出什么来了?"公爵蓦地一怔.
    "亲爱的公爵,您没有怀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继续笑道,"您没有怀疑,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无非是想欺骗您,顺便向您刺探些什么情况吗,啊?"
    "您想来探听些什么,这是毫无疑问的,"公爵终于笑起来,"甚至于,也许,您还想来稍稍地骗我一下.但是这有什么,我不怕您;再说,我现在怎么着都无所谓,您信不信?而且......而且......而且因为我首先深信,您毕竟是个非常好的人,说不定咱俩当真能成为好朋友的.我非常喜欢您,叶夫根尼.帕夫雷奇,您......依我看,是个很,很正派的人!"
    "嗯,跟您打交道,不管打什么交道吧,至少十分愉快,"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最后说道,"咱们走吧,我要为您的健康干杯;我能跟您交往感到非常满意.啊!"他突然停下来,"这位伊波利特先生搬到您这里来住了?"
    "是的."
    "我看,他还不至于马上死吧?"
    "什么?"
    "没什么,随便说说;我在这里跟他待了半小时......"
    伊波利特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等公爵,当公爵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一旁说话的时候,他不断地望着他们俩.当他们俩回到桌子跟前的时候,他十分激动,顿时兴奋起来.他的神情不安而又兴奋;额上渗出了虚汗.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除了经常流露出一种迷惘的不安以外,还流露出一种隐隐约约的不耐烦;他的目光无目的地从一件东西转到另一件东西,从一张脸转到另一张脸上.虽然他至今一直在积极参加大家七嘴八舌的谈话,但是他的兴奋还是忽冷忽热;说实在的,他神情恍惚,对谈话也似听非听;他的争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冷嘲热讽而又漫不经心地标新立异,似是而非;他常常没把话说完,就把一分钟前自己狂热地发表过的看法弃之不顾.公爵惊讶而又惋惜地发现,这天晚上,大家竟不加劝阻地让他喝了两大杯香槟,而且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那杯已经喝过几口的酒,已经是第三杯了.但是他发现这点已经是后来的事了;当时,他的观察力并不很强.
    "您知道吗,您的生日恰好在今天,我感到非常高兴!"伊波利特大声说.
    "为什么?"
    "您以后会知道的,快坐下来;第一,因为您的......那帮人,都来了.我早料到会有人来的;我生平第一次猜对了.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今天是您的生日,不然的话,应当带点礼物来......哈哈!是的,我也许会带礼物来的!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
    "离天亮两小时都不到了,"普季岑看了看怀表说.
    "眼下,何必等天亮?天不亮,外面也能看见书(指彼得堡著名的白夜......黄昏还未过去,就紧接着出现黎明.),"有人指出.
    "因为我要看看太阳喷薄欲出的情景.公爵,您以为怎样,可以为太阳的健康干杯吗?"
    伊波利特的问话很生硬,对大家都不客气,仿佛在向别人发号施令似的,可是,好像,他自己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也行,咱们为太阳干杯;不过您应该保持平静,伊波利特,行不行?"
    "您总让我睡觉;公爵,您成了我的保姆了!等太阳一出来,天上'发出声响,(谁在诗歌里这么说的:'在天上,太阳发出了声响,(源出歌德《浮士德》的开篇《天上序幕》,俄译者为H.A.霍洛德科夫斯基.)?虽然没意义,却很美!),咱们就睡觉.列别杰夫!太阳不是生命的源泉吗?《启示录》里所谓'生命的源泉,指什么呢?公爵,您听说过'苦涩星,吗?"
    "我听列别杰夫说,这颗'苦涩星,就是遍布欧洲的铁路网."
    "不,对不起,不能这样,您哪!"列别杰夫叫道,他跳起来,连连摆手仿佛想阻止刚才引起的哄堂大笑似的,"对不起,跟这些先生......所有的先生,"他蓦地转过身来对公爵说,"要知道,无非在某些方面是这样,您哪......"他说罢便不懂礼貌地在桌上连敲了两下,这使大家更加乐不可支.
    列别杰夫虽然处在往常的"晚间"状态(指喝得醉醺醺的.),但这次却过于兴奋了,加之受到在此以前长时间的"学术"辩论的刺激,......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自己的论敌一向抱着毫不掩饰的无边轻蔑.
    "这样做欠妥,您哪!公爵,我们在半小时前就已经约定,别人说话的时候不得打岔;不得哈哈大笑;要让人家把话说完,然后,即使是无神论者,只要他们愿意,也可以反驳;我们曾公推将军做主席,可不是吗!要不然,成何体统?要不然,任何人的话都可以打断,而且正当他在阐述崇高而又深刻的思想的时候......"
    "您说嘛,说下去嘛:没人打断您!"好几个声音说道.
    "说下去吧,不过别信口开河."
    "'苦涩星,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问道.
    "我一窍不通!"伊沃尔金将军回答,他神气活现地坐在不久前公推他做主席的那个座位上.
    "我最爱听这些争得面红耳赤的辩论了,公爵,我指的自然是学术辩论,"这时凯勒尔嘟囔道,他兴致勃勃而又迫不及待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学术辩论和政治辩论,"他突然转过身去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几乎就坐在他身旁."您知道吗,我最爱读报纸上有关英国议会的报道了,有意思的不是他们在议论什么(您知道,我不是政治家),最有意思的是他们怎样彼此说明自己的看法,可以说,作为政治家的谈吐和风度吧,比如:'坐在对面的尊贵的子爵,,'同意愚见的尊贵的伯爵,,'以自己的提案使欧洲感到吃惊的我的尊贵的论敌,,就是说,所有这类谈吐,自由人民的这一套议会制度......正是这点使吾辈感到神往!我感到迷醉,公爵.内心深处,我永远是个艺术鉴赏家,我向您起誓,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照这种说法,这成什么了,"加尼亚在另一个角落里激动地说,"照您的说法,铁路成为可诅咒的,它给人类带来毁灭,它是落到地上,搅浑'生命的源泉,的祸根,是不是?"
    这天晚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特别兴奋,公爵觉得,他甚至很快活,几乎兴高采烈.他跟列别杰夫自然是开玩笑,存心逗他,但是说到后来,他自己也激动起来.
    "不是铁路,不是的,您哪!"列别杰夫反驳道,在怒形于色的同时,又感到十分心满意足,"仅仅是铁路,还不至于搅浑生命的源泉,而是把这一切加在一起,统统是可诅咒的,我们最近几个世纪以来的整个趋向,整体说来,即在科学和实践两方面,也许的确是可诅咒的,您哪."(列别杰夫认为欧洲产业革命以来的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如果缺乏道德基础,便是万恶之源,是社会上各种罪恶的渊薮.)
    "是真该诅咒呢,还是仅仅是也许?在当前的情况下,这是非常重要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问.
    "该诅咒,该诅咒,千真万确地该诅咒!"列别杰夫狂热地肯定道.
    "别急嘛,列别杰夫,每逢上午,您的脾气要好得多,"普季岑笑嘻嘻地说道.
    "可是每到晚上要坦白些!每到晚上要诚恳些和坦白些!"列别杰夫转过身来对他热烈地说道,"忠厚些和明朗些,诚实些和可敬些,虽然我这样说可能给你们以可乘之机,但是我不在乎;我现在要向你们大家,向所有的无神论者挑战:你们准备用什么来拯救世界,你们究竟给世界找到了一条怎样正当的路?......我倒要请问你们这些搞科学.搞工业.搞各种联合会.领取工资等等的人,用什么?用信贷?什么是信贷?信贷究竟会把你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瞧您那刨根问底的劲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
    "我的意见是,谁不关心这类问题,谁就是上流社会的二流子.""信贷起码可以促进利益的普遍一致和均等,"普季岑说.
    "仅此而已,岂有他哉!除了满足个人的私利和物质需要以外,不承认任何道德基础?普遍和平和普遍幸福,均出于这一需要!我斗胆请问,亲爱的先生,您的意思我了解得对不对?"
    "要知道,吃.喝.住是人类的普遍需要,说到底,一种最完全而又科学的信念就在于,没有利益的普遍结合和协调一致,您就无法满足这些需要,看来,这是一个很有道理的想法,足以成为人类未来几个世纪的立足点和'生命的源泉,,"已经十分激动的加尼亚说道.
    "吃.喝这种需要,无非是一种自我保存感......"
    "即使是自我保存感,难道还少吗?要知道,自我保存感是人类的正当法则......"
    "这话是谁告诉您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蓦地喊道,"不错,这是法则,但是破坏的法则,也许还有自我破坏的法则也同样是正当的.难道就只有自我保存是人类的正当法则吗?"
    "嘿!"伊波利特叫道,他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迅速转过身子,以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打量着他;但是他看见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笑,也笑了起来,接着他又推了推站在他身旁的科利亚,问他现在几点了,甚至亲自伸出手来,把科利亚的银表拉到跟前,贪婪地看了看时针.接着,他又似乎忘掉了一切,在沙发上伸直身子,把手枕在脑后,开始看天花板;半分钟后,他又坐在桌旁,正襟危坐,注意地听已经激动到极点的列别杰夫的絮叨.
    "这一说法是居心叵测和嘲弄人的,是一种使人难堪的想法!"列别杰夫紧紧抓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奇谈怪论,"这一说法是别有用心的,目的在于挑动敌对双方大打出手......但是这一想法却是有道理的!因为您是上流社会中专爱嘲笑别人的人和一名骑兵军官(虽然并非没有才能!),而且您也不知道,您的这一想法有多深刻,有多正确!是的,您哪.自我破坏的法则和自我保存的法则,在人类中起着同样的作用!魔鬼同样统治着人类,直到我们不知道的那个时间的界限(指世界末日,魔鬼被投入火湖受永刑.参见《新约.启示录》第十二章第十二节:"只是地与海有祸了,因为魔鬼知道自己的时候不多,就气忿忿的下到你们那里去了.").您在笑?您不相信有魔鬼?不相信有魔鬼,......这是法国人的思想,是一种浅薄的思想.您知道什么是魔鬼吗?您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您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嘲笑他的外形,跟伏尔泰那样,嘲笑你们杜撰出来的魔鬼的蹄子.尾巴和双角(这是一般基督徒心目中的魔鬼形象.);因为恶魔乃是一种神通广大和可怕的精灵,而不是你们杜撰出来的长着蹄子和双角的怪物.但是现在的问题不在魔鬼!......"
    "您凭什么说现在的问题不在魔鬼呢?"伊波利特蓦地叫道,好像突然犯病似地哈哈大笑.
    "这说法很妙,而且别有所指!"列别杰夫夸奖道,"但是,问题并不在此,我们的问题是'生命的源泉,是否枯竭了,随着......"
    "随着铁路的到处出现?"科利亚叫道.
    "并不是铁路这一交通工具,狂热的年轻小伙子,而是这整个潮流,也就是铁路可能给它充当所谓图像这一艺术表现形式的整个潮流.据说,它车声隆隆.来去匆匆,为的是造福人类!一位退隐的思想家抱怨道:'人类也变得太喧闹.太工业化了,缺乏精神上的安宁.,另一位周游列国的思想家胜利地回答他道:'让它去闹吧,但是,给饥饿的人类运去粮食的火车的隆隆声,或许,远胜于精神上的安宁.,他说罢便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我列别杰夫纵然鄙陋,我就不相信那些给人类运粮的火车!因为给全人类运粮的火车,倘若缺乏行为的道德基础,很可能十分冷漠地把人类的大部分排除在享有这些粮食的权利之外,而这一情形已屡见不鲜......"
    "火车也会十分冷漠地排除?"有人接茬问道.
    "这一情形已屡见不鲜,"列别杰夫不理睬这一问题,重申道,"已经有过一位自称是人类朋友的马尔萨斯(马尔萨斯(一七六六—一八五四),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人口论的创立者.).但是,道德基础摇摇欲坠的人类的朋友,便是一名食人生蕃,且不说他的虚荣心;因为人类的朋友数不胜数,但是您只要伤害他们当中任何一人的虚荣心,他们就会出于浅薄的报复心,立刻准备四处放火,焚烧世界,......不过说句公道话,我们中间的任何人也一样,其中也包括我这个最最卑贱的小人,因为我也许会头一个抱来劈柴,然后逃之夭夭.但是问题也不在这里!"
    "那到底在哪里呢?"
    "真没意思!"
    "问题在于数世纪前发生的一则奇闻,因为我必须向诸位讲一讲发生在数世纪前的这则奇闻.在当代,在我们祖国,我希望,诸位,你们跟我一样热爱我们的祖国,因为就我而言,我愿意流尽甚至我的全部鲜血......"
    "说下去!说下去!"
    "在我们祖国,正如在欧洲一样,据可能做到的统计,也根据我的记忆所及,现如今,每隔四分之一世纪,换句话说,就是每隔二十五年,不会更多,人类就会遇到一次普遍的.饿殍遍地的.可怕的饥荒.这数字正确与否,我无意争论,但是相比之下,这算极少的了."
    "跟什么相比?"
    "跟十二世纪和跟它前后相邻的几个世纪相比.因为当时,据著作家们的记载和证言,每隔两年,起码每隔三年,人类就会遇到一次普遍的饥荒,因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迫于无奈,人甚至采取了人吃人的办法,虽然秘而不宣.有这么一个寄生虫,临近晚年,谁也没有强迫他,就自动宣布,他在艰难困苦的漫长一生中,在严守秘密的情况下,竟亲手弄死并吃掉了六十名修士和若干名俗家婴儿,......最多不过六名,也就是说,与他吃掉的神职人员相比,数目要小得多.至于成年的俗家人,据了解,他倒从来没有抱着这一目的去碰过."
    "这不可能!"身为主席的将军差点用非常生气的声音叫道,"诸位,我常常跟他讨论和争辩诸如此类的说法;但是他常常说些荒诞不经和不堪入耳的事,毫无真实可言!"
    "将军!想想围困卡尔斯的事,那才叫荒唐哩.诸位,你们迟早会知道,我的这段奇闻是毫不夸张的真实.我要说,几乎任何现实,虽然自有它无可争辩的法则,但是几乎永远是不可思议的和似乎不真实的.甚至越现实,有时显得越不真实,"
    "难道真能吃掉六十名修士吗?"周围的人笑道.
    "显然,他不是一下子把他们全吃掉,也许在十五年或二十年间才吃掉这么多,那就完全可以理解,而且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了......"
    "还自然?"
    "就是自然嘛!"列别杰夫以一种学究式的固执反唇相讥道,"除此以外,天主教的修士,就其本性来说,天生容易上钩而又十分好奇,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们骗进森林或者随便什么背静的地方,然后用上述办法杀而食之,......至于被吃掉的人是不是显得太多了,甚至达到了食人无算.漫无节制的地步,对此我无意争论."
    "诸位,这是真的也说不定,"公爵蓦地说道.
    在此以前,他一直默默地听着争论双方的意见,无意介入谈话;常常,紧接着一声哄堂大笑之后,他也发出会心的微笑.看得出来,他看见大家这么开心,这么热闹,非常高兴;甚至看见他们开怀畅饮,也非常高兴.整个晚上,他一句话不说也说不定,但是不知怎么一来,他突然想说话了.他的话说得非常严肃,以致大家都好奇地突然转过头来看他.
    "诸位,我想说的是过去的确常常发生这样的饥荒.虽然我对历史知之甚少,不过这样的事我也听说过.看来,想必是这样的.我曾经到过瑞士的山区,非常吃惊地看到一座座古代骑士的废弃的城堡,这些城堡建筑在山坡上,下临悬崖峭壁,这些悬崖至少有半俄里高(如果从盘山小道攀援而上,足有好几俄里高).城堡是什么,不言而喻:就是一大堆石头.工程浩大,令人难以想象!这当然都是那些贫苦的农奴建造的.再说,他们还要缴纳各种赋税,养活神职人员.他们哪里还能养家糊口和种地呢?他们当时的人数很少,想必活活饿死了,也许根本就没有东西吃.我有时候甚至想:在当时,这些人怎么没有完全绝种呢,他们居然没有出什么事,他们是怎么咬牙挺过来的呢?肯定有一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也许这种人还很多,列别杰夫在这一点上无疑是对的.不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要把修士拉扯进来,他想用这事说明什么呢?"
    "他大概想借此说明,在十二世纪,只有修士尚可一吃,因为只有修士身上有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说.
    "这说法极妙,而且很有见地!"列别杰夫叫道,"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碰过俗家子弟.在六十名神职人员中居然没有一名俗家子弟,这是一种可怕的想法,富有历史观的想法,由统计得出的想法,最后,便由一位能人根据这样的事实写成了历史;因为他把下面这件事提高到数学般精确,即神职人员起码比当时的所有其他人过得幸福.舒适六十倍.也许起码比所有其他人也要胖六十倍......"
    "夸大了,夸大了,列别杰夫!"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我同意,这是一个具有历史观的想法,但是您究竟要说明什么呢?"公爵继续问道.(他说话的态度十分严肃,大家都在嘲笑列别杰夫,但是他对列别杰夫却毫无取笑和嘲弄之意,在这帮人的普遍调侃声中,他说话的口吻,听起来,就不由得有点儿滑稽了;再过不大一会儿,大家就会反过来嘲笑他了,但是他对这点却视而不见.)
    "公爵,难道您看不出来他是个疯子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向他弯过腰去说道."方才这里有人告诉我,他想当律师和发表辩护演说想得发了疯,他还想去参加考试.我倒想看看他怎么出洋相."
    "我要得出一个重大结论,"这时,列别杰夫大声吼道."但是先让我们分析一下案犯的心理和法律状况.我们看到,这一案犯,或者可以称之为我的当事人吧,尽管他再也找不到其他吃的东西,在他那奇异经历的整个过程中,他也曾经几次表露出悔罪之意,即放弃吃神职人员.我们从下列事实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点:我曾经提到,他毕竟吃了五名或六名婴儿,相比较而言,这一数字微不足道,但是从另一方面说,还是意味深长的.看得出来,他受到可怕的良心谴责(因为我的这位当事人是笃信宗教的.有良心的,我将在下面向诸位证明这点),他为了尽可能减轻自己的罪孽,作为尝试,他六次将吃修士改为吃俗家人.至于说这是一种尝试,那是没有疑问的;因为如果仅仅为了改换一下口味,那六名婴儿这一数字就未免太微不足道了:为什么仅仅六名,而不是三十名呢?(我以一半对一半来说.)但是,如果这只是一种尝试,仅仅出于害怕亵渎神灵和侮辱教会的话,那么'六,这一数字就变得很好理解了;因为尝试肯定不会成功,所以尝试六次也足以消除良心的谴责了.第一,依我看,婴儿未免太小,太小就是不大,所以在一定时间内,吃俗家婴儿之数,就比吃神职人员之数多出二至四倍,所以他的罪孽虽然从一方面说减轻了,可是说到底,从另一方面说,罪孽还是增加了,质没有增加,量却增多了.我所以能够这样来判断,诸位,这是因为我,当然喽,深入到十二世纪的一名案犯的心田之中.至于说我,我是十九世纪的人,我的看法可能与过去有别,特此奉告,因此,诸位,你们大可不必向我龇牙咧嘴,而将军,您这样做,就更加有失体统了.第二,根据我个人的意见,婴儿缺乏营养,也许,甚至太甜,也太腻了,因此满足不了他的需要,只会留下良心的谴责.现在是结局,是终场,诸位,古代和当代一个十分重大问题的答案就包含在这一终场之中!到头来,这案犯却去向修道院自首,自动向政府投案.请问,根据当时的法令,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酷刑啊,......他将受到车裂还是火刑呢?是谁敦促他去自首的呢?他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地停在六十这一数字上,从此洗手不干,严守秘密,直到咽气呢?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地从此不再吃修士,隐姓埋名,忏悔苦修,了此余生呢?最后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当修士呢?问题的答案就在这里!可见,自有一种比火刑,甚至比二十年的吃人习惯更强大的东西!可见,自有一种无比强大的思想,压倒了所有这些不幸.歉收.折磨.瘟疫.麻疯病,以及所有这些地狱般的痛苦,如果人类没有这一思想,就无法忍受这地狱般的痛苦了......这思想就是一种约束力,它为人指点迷津,使生命之泉更充沛,更能孕育生灵和万物!请诸位多多指教,在我们这个罪恶充斥和铁路密布的时代,有没有什么东西类似于这种约束力......本来我应当说在我们这个轮船充斥和铁路密布的时代,但是我把它说成了:在我们这个罪恶充斥和铁路密布的时代(在俄语中,罪恶(порок)与轮船(парохол)谐音,故有此说.但列别杰夫这样说是故意的,借以说明资本主义带来的罪恶.),因为我喝醉了,但是我这样说自有道理!请问,现在有没有一种思想,足以把现在的人类团结在一起,哪怕只有古代那种约束力.凝聚力的一半呢?最后,你们敢不敢说,在这颗'星,(指《新约.启示录》中所说的"苦涩星",一译"茵陈".)下面,在把人们禁锢住的这面网下面,生命之泉尚未枯竭,没有被搅浑呢?大可不必用你们的丰衣足食,用你们的财富.饥荒减少和交通发达来吓唬我!财富多了,但是约束力.凝聚力少了;把人们团结在一起的思想没有了;一切都变得软绵绵的,一切都萎靡不振,大家都萎靡不振!我们大家,大家,大家都萎靡不振!......但是够了,现在的问题不在这里,现在的问题是,最最尊敬的公爵,我们是不是该张罗早就给客人们预备下了的下酒菜呢?"
    列别杰夫的皇皇弘论本来几乎把他的某些听众弄得怒不可遏(应当指出,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酒瓶不断在开),但是他的演说最后竟以下酒菜这一出人意料的收尾作结,立刻使所有的论敌与他言归于好了.他自己称这一结尾是"妙不可言地.律师式地使事情急转直下".又响起了愉快的笑声,客人们又活跃起来;大家都从桌旁站起来,舒展一下四肢,在凉台上走动了走动.只有凯勒尔对列别杰夫的皇皇弘论不满,而且神态异常激动.
    "攻击文明,宣扬十二世纪的残暴,装腔作势,没有一点纯洁的心灵.请问,他自己是靠什么置备了这座房产的?"他拦住所有的人,然后又逐一拦住每个人,公然说道.
    "我见过一位真正诠释《启示录》的人,"将军在另一角落,对另外一些听众,其中也包括普季岑,说道,他一边说一边抓住普季岑衣服上的纽扣,"这就是已故的格里戈里.谢苗诺维奇.布尔米斯特罗夫:他的话简直能烧穿人的心.第一,他戴上眼镜,然后打开一大本黑皮精装的古书,此外,还有一部雪白的长髯,再加因捐献有功而得到的两枚奖章.他开讲时神态十分威严,将军们在他面前肃然起敬,女士们都吓晕了过去,哼......可是这人却以下酒菜作结!简直不成体统!"
    普季岑一边听将军说话,一边微笑,仿佛准备去拿礼帽似的,但是又好像拿不定主意,或者不断忘记自己想做什么.还在大家从桌旁站起来之前,加尼亚就蓦地停止喝酒,把酒杯从身边推开;一片阴云掠过他的脸庞.当大家从桌旁站起身来以后,他就走到罗戈任身旁,挨着他坐下.给人的印象似乎他俩关系极好.起初,罗戈任也有几次想要悄悄走开,可是现在却低下脑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也忘了他本来是想走的.整个晚上,他滴酒未沾,一声不吭,若有所思;只是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大家和每个人.现在他给人的印象是,似乎他正在这里等候一件对于他非常重要的事,所以决定暂时不走.
    公爵总共才喝了两.三杯,只显得有点兴奋.他刚从桌旁站起身来,就遇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目光,想起了他俩之间即将举行的相互表白,便和气地向他微微一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向他点点头,又突然摆头示意,让他看伊波利特,......当时,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挺直四肢在沙发上睡着了.
    "请问,这浑小子钻到您这儿来干吗,公爵?"他突然带着一种明显的懊丧和敌意说道,这使公爵很诧异."我敢打赌,他不怀好意!"
    "我发现,"公爵说道,"起码我有这样的感觉,他今天使您非常感兴趣,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这话对不?"
    "应该再加上一句:就我目前的情况看,我自己应该考虑的问题就够多了,因此我自己都感到惊奇,居然整个晚上目不转睛地不能不看这副令人讨厌的面孔!"
    "他的脸很漂亮......"
    "瞧,瞧,您瞧!"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拉拉公爵的袖子,叫道,"瞧!......"
    公爵再一次惊奇地打量了一下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五
    在列别杰夫的"学位论文"答辩行将结束时,伊波利特突然在长沙发上睡着了,现在又突然醒过来,好像有人从旁推了他一把似的,他打了个哆嗦,抬起身子,仓皇四顾,脸色发白;他甚至惊恐地向四周看了看;但是,当他想起了一切,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他脸上几乎显出一种恐怖的表情.
    "怎么,他们要散了?完了?全都完了?太阳升起了?"他抓住公爵的胳膊,惊慌地问,"几点了?看在上帝份上:一点了?我睡过头了.我睡了很久吗?"他几乎用一种绝望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仿佛因为睡过了头,耽误了一件与他的整个命运至少有关的大事似的.
    "您睡了约莫七.八分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答道.
    伊波利特定睛看了看他,思索了片刻.
    "啊......才这么一忽儿!这么说,我......"
    他说罢,深深地.如释重负地吐了口长气.他终于弄明白,什么也"没有完",天还没有亮,客人们从桌旁站起来,只是为了去吃点下酒菜,至于说完了,充其量不过是列别杰夫的唠叨完了,他微微一笑,肺痨引起的潮红,像两片鲜艳的彩霞,开始在他的脸庞上飘忽.
    "我睡着的时候,您竟算了一共有几分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嘲弄地接口说道,"您整个晚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看见了......啊!罗戈任!我刚才做梦还梦见他来着,"他皱起眉头,向公爵低语,朝坐在桌旁的罗戈任摆了摆头,"啊,对了,"他忽然又跳到另一话题,"刚才慷慨陈词的列别杰夫呢?那么说,列别杰夫说完了?他说什么来着?公爵,有一次您是不是说过,'美,能拯救世界?诸位,"他向大家大声喊道,"公爵断言美能拯救世界!而我断言,他所以能这样精骛八极.浮想联翩,因为他现在正在谈情说爱.诸位,公爵恋爱啦;方才,他一走进来,我就看出了这点.公爵,别脸红嘛,要不,我怪可怜您的.什么样的美能拯救世界呢?这话是科利亚学给我听的......您是一位热诚的基督徒吗?科利亚说您自称是基督徒."
    公爵注意地打量着他,没回答他提的这一问题.
    "您不回答我?您也许以为我非常爱您吧?"伊波利特又蓦地加了一句,仿佛脱口而出似的.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知道您不喜欢我."
    "怎么?甚至发生了昨天那件事以后?昨天我不是对您很真诚吗?"
    "昨天我就知道您不喜欢我."
    "那是说,因为我忌妒您,总忌妒您吗?您老是这么想,而且现在还这么想,但是......但是我干吗跟您说这个呢?我想再喝点香槟酒;请您给我倒一杯,凯勒尔."
    "您不能多喝,伊波利特,我不让您喝......"
    公爵说罢把酒杯从他身旁挪开.
    "倒也是......"他若有所思地立刻同意道,"也许有人会说......我才不管他们说什么呢!难道不对吗?难道不对吗?让他们以后去说三道四好了,对不,公爵?以后的事跟我们大家又有什么相干......话又说回来,我还没睡醒.我刚才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梦啊,这会儿才刚刚想起来......公爵,我并不希望您也做这样的梦,虽然我也许真的不喜欢您.话又说回来,即使不喜欢一个人,何必希望他坏呢,对不对?也真是的,我怎么老问,老问个没完没了呢!请把您的手给我,我要紧紧地握握您的手,就这样......您倒底还是向我伸出了手,可见,您知道,我会真心诚意地跟您握手的,对不对?......我大概不会再喝酒了.几点了?不过,不必了,我知道现在几点.时间到了!现在正是时候.那边在干什么,在那边角落里摆了下酒菜吗?那么说,这张桌子不用.那太好了!诸位,我......不过,这些先生都不在听我说话......我打算念一篇文章;当然,吃点下酒菜更有意思,不过......"
    突然,完全出乎意外地,他从衣服上方一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办公室用的大型封套,封套上还盖着一个很大的红漆封印.他把封套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这件出人意外的事,在对此毫无准备,或者不如说,虽有准备但并未料到会在这样的人群中产生了效果.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甚至从自己的坐椅上微微地跳起身来;加尼亚则迅速凑近桌子;罗戈任也探过身去,但念念有词,似乎不无遗憾,好像他明白个中奥妙似的.出现在近旁的列别杰夫,带着好奇的目光走了过去,他看着封套,在极力猜测其中到底有何奥妙.
    "您这儿是什么呀?"公爵不安地问.
    "公爵,我曾经说过,太阳刚一升起,我就躺下休息;我用人格担保:你们会看到的!"伊波利特叫道,"但是......但是......你们难道以为我不能打开这封套吗?"他又加了一句,并用一种挑战的神态环顾四周所有的人,似乎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加区别.公爵发现他在浑身发抖.
    "我们谁也没有这么认为,"公爵替大家回答道,"为什么您以为有人会这么想呢,而且......您怎么忽发奇想,要念一篇什么东西呢?您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呀,伊波利特?"
    "到底是什么呀?他又出什么事了?"周围的人问道.
    大家都一边吃着下酒菜,一边走拢来;那盖有红漆封印的封套,像磁铁般吸引着大家.
    "这是我昨天亲自写的,公爵,也就是我答应您一定到这里来住以后立刻写成的.昨天我写了一整天,夜里又接着写,今天早晨才写完,昨天夜里,快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不好明天念吗?"公爵胆怯地打断他的话道.
    "明天就'不再有时日了,!"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微微一笑."不过,请诸位放心,只要四十分钟就可以读完,嗯,最多一小时吧......您瞧,大家多么有兴趣;大家都走过来了;大家都在看我的封印,我假如不把文章装进封套,就不会产生这么大的效果!哈哈!瞧,一种神秘感就有这么大的威力!诸位,要不要打开?"他异样地哈哈笑着,两眼闪着光,叫道."秘密!秘密!公爵,您记得是谁晓喻众生'不再有时日了,(见《新约.启示录》第十章第六节.)吗?宣布这话的是《启示录》里一位神通广大的天使."
    "还是不念的好!"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蓦地叫了一声,但是他的神态很不安,这是许多人没有料到的,也使许多人感到奇怪.
    "别念了吧!"公爵用手按住封套,喊道.
    "念什么呀?现在吃下酒菜要紧,"有人说.
    "文章?给杂志投稿?"另一人问.
    "也许很枯燥吧?"第三个人又加了一句.
    "这到底是什么呀?"其余的人问.但是公爵胆小的姿态仿佛使伊波利特自己也感到害怕了.
    "那么......不念?"他似乎提心吊胆地向公爵低语,发青的嘴唇上露出一丝苦笑,"不念?"他喃喃讷讷地问,用目光扫视着全体观众,扫视着所有的眼睛和脸,似乎又用从前那种向大家寻衅似的感情用事的神态抓住大家不放,"您......害怕?"他又转过身去问公爵.
    "什么?"公爵问,神情越来越紧张.
    "谁有二十戈比,一枚二十戈比硬币?"伊波利特仿佛有人拽了他一下似地从座位上跳起来,"随便什么硬币."
    "给!"列别杰夫立刻掏出一枚硬币给了他;他寻思:伊波利特本来有病,现在没准发疯了.
    "薇拉.卢基扬诺芙娜!"伊波利特急忙请她帮忙,"拿去,扔到桌上:是鹰(指硬币上的沙俄国徽图案......双头鹰.),还是背?是鹰,就念!"
    薇拉害怕地看了看硬币,看了看伊波利特,然后又看了看父亲,接着便仰起头,似乎坚信她自己是不应该看硬币的,然后别别扭扭地把它扔到桌上.落下的是鹰.
    "念!"伊波利特似乎被命运的决定所压倒,低声说;即使向他宣读了死刑判决书,他的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苍白."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沉默半分钟后,突然打了个哆嗦,"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刚才想孤注一掷?"他用与刚才同样的貌似坦率的神态打量了一下四周所有的人."但是,要知道,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特点!"他转向公爵,突然十分惊讶地叫道."这......这是一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特点,公爵!"他肯定道;他神情活跃,似乎渐渐清醒过来,"公爵,您把这点记下来,不要忘了,您好像在收集有关死刑的材料......我听说了,哈哈!噢,上帝,多无聊多荒唐的事啊!"伊波利特坐到沙发上,用两只胳膊支在桌上,抱住脑袋."要知道,这甚至叫人怪难为情的!......我才不管它难为情不难为情呢,"他几乎立刻抬起了头."诸位!诸位,我这就打开封套,"他似乎突然横下一条心宣布道,"我......我,不过我并不强求大家非听不可!......"
    他用两只激动得发抖的手打开封套,从封套里取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把它放在面前,用手伸开.
    "这是什么?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念什么?"一些人阴阳怪气地嘟囔道;另一些人则沉默不语.但是大家都坐了下来,好奇地看着.也许,他们当真在等待出现什么不寻常的事.薇拉抓住父亲坐的椅子,吓得差点哭出来;科利亚也差不多处在同样的恐惧状态中.列别杰夫本来已经坐下了,这时又突然欠起身子,拿起烛台,让烛台离伊波利特近点,念的时候光线亮点.
    "诸位,这......你们马上就会看到这是什么了,"伊波利特不知为什么加了这句话,接着就忽然开始念道:"《必要的说明》!篇前题词'Après moi le dèlug,......(法语:"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据传:这是法王路易十五的一句名言,后来不胫而走,成为人们的常用语.)嘿,见鬼!"他好像被灼伤似地叫了起来,"难道我竟会正儿八经地拿这句蠢话做题词?......请听下去,诸位!......我向你们保证,这一切说到底也许不过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这里记载的不过是我的某些想法......如果你们以为,这里......有什么神秘的或者......违禁的东西......总之......"
    "别说开场白啦,念吧,"加尼亚打断他的话道.
    "尽绕弯子!"又有人加了一句.
    "尽说废话,"一直沉默不语的罗戈任插嘴道.
    伊波利特蓦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当他俩的目光相遇之后,罗戈任咧了咧嘴,发出一声尖酸刻薄的苦笑,慢条斯理地说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小伙子,这玩意儿不该这么干,不对头......"
    罗戈任究竟想说什么,谁也闹不清,但是他的话却对大家产生了一种相当古怪的印象;至于对伊波利特,这句话产生的印象甚至是可怕的,他浑身发起抖来.公爵见状,急忙伸出手来,扶住他,倘若不是他的嗓音突然喑哑,他肯定会叫出声来.足有一分钟,他说不出话来,呼吸沉重,一直看着罗戈任.最后,他才气喘吁吁,费了老大劲,说道:
    "原来是您......您去了......您?"
    "什么去了?我又怎么啦?"罗戈任莫名其妙地答道,但是伊波利特倏地满脸通红,几乎疯狂地(突然一阵疯狂攫住了他)厉声大叫:
    "上星期,下半夜,一点多,也就是上午我上您家的当天,您到我家去过,就是您!!老实说吧,是不是您?"
    "上星期,下半夜?您是不是真的疯了,小伙子?"
    这"小伙子"又沉默了约莫一分钟,他举起食指抵住脑门,仿佛在思索;但是在他那苍白的.因恐惧而扭曲的微笑里,蓦地掠过一丝看去好似狡猾的.甚至得意洋洋的神情.
    "这家伙就是您呀!"他终于低声重复道,但却显得非常有把握,"您跑到我家来,默默地坐在我家窗口的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小时;一小时多;在下半夜一点钟前后;后来,在两点多钟的时候,您站起身来,走了......这家伙就是您,您!您为什么来吓唬我,您为什么来折磨我,......,我不明白,但肯定是您!"
    他的目光里蓦地掠过无限的仇恨,虽然他害怕得仍在不住发抖.
    "诸位,你们立刻就会知道这一切的,我......我......请听我念......"
    他又急匆匆抓住他的那几张纸;纸都散了,乱了,他努力把它们叠在一起;他的手在发抖,纸也跟着手抖动;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把纸拾掇好.
    终于开始念那篇东西了.起初,大约五分钟左右,这篇出人意外的文章的作者,仍旧气喘吁吁,念的时候也前言不对后语,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念到后来,他的声音坚定了,也能够充分表达所念的内容了.不过有时候相当剧烈的咳呛迫使他不时中断朗读;文章念到一半时,他的声音嘶哑了,而且哑得很厉害;他越读越兴奋,最后竟达到慷慨陈词的地步,而他对听众所产生的病态印象也同步增长.这篇"文章"的全文如下:
   
    《我的必要的说明》
    ″Après moi le dèluge!″
    "昨天上午公爵来看我,顺便劝我搬到他的别墅去住.我早料到他一定会坚持这样做的,并且坚信他会冒冒失失地对我说,住到别墅去,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死在人们和绿树中间,我会舒坦些,.但是今天他没有说到死字,而是说'会过得舒坦些,,然而就我目前的病情说,我认为几乎都一样.我问他,他总提到树呀树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老用这些树来跟我纠缠不清,......我惊奇地发现(是他告诉我的),这话似乎是我自己说的,我在那天晚上说,我这回到帕夫洛夫斯克来是想最后看看这些绿树.我对他说,死在绿树下,或者看着窗外的那堵砖墙死去,反正是死,一共才剩下两星期了,不用那么客气,他立刻点头称是;但是,照他看,青草.绿树和新鲜空气肯定会使我的体质发生某些变化,我的激动和我的梦肯定会变的,也许还会有所减轻.我又笑嘻嘻地对他说,他说起话来倒像个唯物主义者.他也微笑着回答我说,他本来就是唯物主义者.因为他从来不撒谎,这句话肯定别有所指.他的微笑很美;我现在注意力比较集中,看清了他的相貌.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喜欢他;我现在没工夫考虑这个问题.应当指出,我对他长达五个月的仇恨,在最近一个月里开始完全消除了.谁知道呢,也许我之到帕夫洛夫斯克来,主要是为了看他.但是......当时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房间呢?既然被判死刑,就不应该离开自己的安身之地;如果我现在还没有作出最后决定,我也许会反其道而行之,准备坐以待毙,当然,也就无论如何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了,也决不会接受他劝我搬到帕夫洛夫斯克来'死,的这个主张了.
    "我必须赶紧写好这篇《说明》,一定要在明天以前写完.这样一来,我就没有时间再读一遍并予修改了;明天再读吧,反正明天我要向公爵和三两个见证人(打算在他那里现找)宣读这篇文章的.因为这里决不会有一句谎话,统统都是大实话,千真万确而又庄严肃穆,因此我倒想预先好奇地猜测一下,当我重读这篇东西的时候,这些掷地有声的话,会对我本人产生怎样的印象?其实,我写上'千真万确而又庄严肃穆的大实话,完全是多余的;为了两个星期,本来就不值得撒谎;这是最好的证明,说明我写的全是大实话.(注意:别忘了想想:我在这一分钟里,也就是有时候,我是不是疯子?我听到人家硬说,害痨病的人到了晚期,有时候是会发疯的,虽然发疯的时间不长.明天读这篇东西的时候,倒要根据听众的印象来检验一下这事.这问题必须落实,弄个水落石出;否则任何事也没法下手.)
    "我觉得,我刚才写了一些其蠢无比的话;但是我说过,我没有工夫修改了;再说,我曾经向自己保证,在这份手稿中决不改动一行字,甚至连我自己也发现,每隔五行就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也在所不惜.明天读的时候,我要弄清楚,我的逻辑思路是否正确;我能不能发现自己的错误,在这六个月里,我在这屋子里反复思考的这一切是否正确,或者不过是想入非非,胡说八道.
    "还在两个月前,倘若我也像现在这样不得不永远离开自己的房间,永远告别梅耶罗夫公寓这堵墙的话,我相信我一定会难过的.可是现在,我无动于衷,事实上,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个房间和这堵墙了,而且从此不再回来!可见,我相信,为了活两个星期已经不值得惋惜,或者沉湎于任何感觉了,这一信念已经战胜了我的天性,可能,现在已经在支配我的整个感情了.但这是真的吗?我的天性现在当真被完全征服了吗?如果现在有人对我严刑拷打,我一定会喊叫,决不会说不值得喊叫,也不值得感到疼痛,因为我活着只剩下两星期了.
    "但是我当真只能活两星期,而不能多活一些时候吗?那天,我在帕夫洛夫斯克说的是假话:博大夫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也从来没有见过我;倒是一星期前,有人带来一位大学生,名叫基斯洛罗多夫(这个姓是作者杜撰出来的,原意为"氧气",意在讽刺虚无派和唯物主义者:只知道"氧气",而不知道人的心.);就他的观点看,他是一名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和虚无派,正因为这点,我才把他请了来;我需要有个人把赤裸裸的真实告诉我,不必温良.委婉,也不用客气.他也真的这么做了,非但很乐意,一点不客气,而且还似乎很高兴(依我看,这就未免过分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大概还能再活一个月;如果环境好,稍长一点也说不定,但是,也许,说死就死,时间要早得多.据他看,我可能突然死去,说不定明天就死:这样的事是常有的,充其量大概前天吧,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得了痨病,情况与我相仿,住在科洛姆纳,她正准备去市场采购食物,突然感到难受,躺到沙发上,叹了口气就死了.基斯洛罗多夫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颇有些神气活现,故意摆出一副无动于衷和大大咧咧的模样,似乎他这样做是看得起我,以此表明他一视同仁,把我也看成跟他一样是一个否定一切的高等动物,跟他一样视死如归,不足挂齿.说到底,他毕竟给这事画了个框框:充其量一个月!我完全相信,他的话不会有错.
    "使我十分惊讶的是,公爵方才怎么会猜到我经常做'恶梦,呢;他的原话就是这样说的,在帕夫洛夫斯克,'我的激动和梦,肯定会变的.为什么是梦呢?他要么是医生;要么真的绝顶聪明,许多事一猜就透.(但是他说到底不过是'白痴,,这也是毫无疑问的.)说也凑巧,就在他来之前,我做了一个好梦(话又说回来,我近来做了几百个这样的好梦).我睡着了,......我想,大概是在他来以前一小时,......我梦见我住在一个房间里(但不是我自己的这个房间).这房间比我的房间大些,也高些,家具也好,房间也亮;有大立柜.五斗柜.长沙发,我睡的那张床又大又宽敞,床上铺着绿绸棉被.但是,在这房间里,我看到一个可怕的动物,简直像怪物.看去像蝎子,但又不是蝎子,比蝎子还丑,还可怕得多,所以可怕,因为天底下根本没有这样的动物,它出现在我这里是别有用心的,其中似乎蕴含着某种秘密.我看得很清楚:它是一只棕色的,长有硬壳的小爬虫,约四俄寸(一俄寸等于四.四厘米.)长,脑袋有两指厚,越到尾巴越薄,因此尾巴尖还不到一俄分厚.离头部一俄寸处,躯干上伸出两只爪子,与身体成四十五度角,一边一只,长约两俄寸,因此从上面看去,整个动物就像一把三叉戟.它的头部我没有看清楚,但是我看到两根触须,不长,形状像两枚硬针,也呈棕色.尾巴尖和每只爪子的尖端,也都长有两根触须,加在一起,一共八根.这小动物满屋子跑,跑得很快,用爪子和尾巴着地,跑时躯干和爪子扭来扭去,像条蛇似的,动得快极了,尽管它自身有壳,但行动异常迅速,看到这情景感到十分恶心.我非常怕它螫我;我听说,这东西有毒,但是最使我痛苦的是,是谁让它到我房间里来的,他们想对我干什么,这里究意有什么秘密?它一忽儿钻到五斗柜下,一忽儿又钻到大立柜下,一忽儿又爬到屋子四面的旮旯里.我提起腿来坐到椅子上,把腿盘在身底下,它沿着斜线迅速穿过整个房间,又在我的椅子旁倏地不见了.我恐惧地东张西望,但是因为我盘腿坐着,因此希望它不要爬到椅子上来.我猛地听到我身后,几乎就在我脑袋旁,发出一种喀喀喀的响声;我回头看见那只小爬虫正援墙而上,已经爬到跟我脑袋平行,尾巴甩来甩去,转得快极了,甚至碰到了我的头发.我吓得跳起来,那动物也随之不见了.我不敢上床,怕那东西钻到枕头底不去.这时,我母亲和她认识的一个人走进了房间.他俩开始捉那只小爬虫,他们比我镇静,甚至也不害怕;但是他们什么也不懂,突然,这爬虫又爬了出来;这一回爬得很慢,似乎别有用心,慢慢地甩来甩去,样子更叫人恶心,它又斜穿过房间,向门口爬去.这时,我母亲打开门,叫了一声诺尔马,我们家养的那只狗,......这是一只很大的纽芬兰狗(原文为тернёф(源出法语Terre neuve),系加拿大纽芬兰岛的法文名称.),黑色,披着一身细密的长毛;不过这狗五年随就死了.它应声冲进房间,站到小爬虫身旁,一动不动.这小爬虫也停住不动,但是仍在那里甩来甩去,用爪尖和尾巴尖敲击着地板.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动物是不会感到神秘的惊恐的;但是我此刻觉得,在诺尔马的惊恐中似乎有一种非同一般的,与神秘主义庶几近之的东西,可见,这狗也与我一样预感到这动物身上蕴含着某种在劫难逃的东西和某个秘密.这小爬虫缓慢而又谨慎地向狗爬去,狗在它的逼近下慢慢后退;它似乎想猛地向狗扑去,狠狠地螫它一口.但是诺尔马尽管惊恐万状,吓得浑身哆嗦,看去仍十分凶狠.它忽然慢慢地张开它那血盆大口,露出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牙齿,前爪蹲地,两眼圆睁,一跃而起,倏地用牙齿咬住了那只小爬虫.大概是那爬虫使劲挣扎了一下,想要脱身,因此它滑出口外时,诺尔马又一次逮住了它,并且张了两下大嘴把它吞进了肚里,好像狼吞虎咽,生吞活剥似的.它那硬壳在狗的牙齿间发出喀喀的响声;这东西露在狗嘴外的尾巴和爪子,在使劲扭动,动得极快.蓦地,诺尔马一声惨叫:这爬虫还是乘机螫了一下它的舌头.狗疼得尖声嗥叫着张开了嘴,我看到那只被咬断的小爬虫,还横在它的嘴巴里扭动,从那被咬烂的躯体里流出许多白汁,流到狗的舌头上,就像被踩死的黑蟑螂流出来的白汁一样......这时候我醒了,公爵走了进来."
   
    "诸位,"伊波利特突然中断朗读,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没有再读一遍,看来,我的确写了许多废话.这梦......"
    "有这么点,"加尼亚急忙插嘴道.
    "我同意,这里个人的感受太多了些,就是说,说的都是我自己......"
    伊波利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累,有气无力,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
    "是的,您哪,您太关心自己了,"列别杰夫低声嘀咕道.
    "诸位,我重申,我不勉强任何人;谁不想听,可以走开."
    "假如我们大家都一下子站起来,都走,咋办?"直到此刻都不敢妄置一词的费德先科,蓦地说道.
    伊波利特突然低下眼睛,抓住手稿;但他又立刻抬起头来,眼里闪着光,面颊上泛起两片潮红,两眼紧盯着费德先科,说道:
    "您压根就不喜欢我!"
    响起了笑声;不过,多数人没有笑.伊波利特的脸刷地变得通红.
    "伊波利特,"公爵说,"把您的手稿收起来,交给我,您先在这里,在我屋子里躺下睡觉.在睡觉前和明天,咱俩再好好谈谈;不过有个条件:永远不要再打开这些稿纸.行吗?"
    "难道这可能吗?"伊波利特非常诧异地看了看他."诸位!"他叫道,又狂热地活跃起来,"我举止失措,这是一个愚蠢的插曲.我要念到底,再不中断.谁爱听就听......"
    他从杯子里匆匆喝了口水,把胳臂肘急忙支在桌子上,避开大家的目光,开始执拗地继续念下去.不过,他那窘态很快就过去了......
   
    "一想到(他继续念道)只能再活几星期,就觉得实在不值得再活下去,......这一想法使我十分苦恼,大约一个月前吧,当我还能再活四星期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但是三天前,当我在帕夫洛夫斯克参加那次晚会以后,这一想法才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头.我第一次完全地.直接地对这一想法心领神会,是在公爵的凉台上,即正当我想作活下去的最后尝试,想看看人和树(就算这话是我说的吧)的那一刹那,当时我正慷慨激昂,据理力争,维护'他人,的权利,即布尔多夫斯基的权利,当时我幻想,他们一定会猛地张开双臂,拥抱我,请求我宽恕,我也请求他们宽恕(暗指《圣经》中的"最大诫命":"要爱人如己"(见《利未记》第十九章第十八节,《马太福音》第二十二章第三十九节,《马可福音》第十二章第三十一节.));一句话,到头来,我却成了一个没出息的傻瓜而出尽了洋相.也就在这时候,我心头倏地涌出了我的'最后的信念,.现在我感到奇怪,我怎么能没有这'信念,而活了整整六个月!我心里很清楚,我得的是痨病,而且这是不治之症;我没有欺骗自己,我对这事了然于胸.但是我对于自己的病情了解得越清楚,就越神经质地想活下去;我拚命抓住生命不放,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我时乖命蹇,命运想把我踩成齑粉,像踩死一只苍蝇一样.我承认,我当时对于对我求生的愿望置若罔闻的黑暗的命运可能很愤慨,当然,我不知道我这样恨它又有何用;但是我为什么不限于愤慨就完事呢?虽然我明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了,为什么我还要重打锣鼓另开张地当真想活下去呢;虽然我明知道已没有什么可试的了,为什么还偏偏要试着再活下去呢?那时候,我连书都读不下去,只能停止读书:只能再活六个月,读书又有何用,又何必去求知呢?这一想法促使我不止一次地丢开书本,掷书三叹.
    "是的.梅耶罗夫公寓的这堵墙可以告诉你们许多事!我在这堵墙上写下了许多辛酸.这堵肮脏的墙上没有一个斑点我没有记得烂熟.可诅咒的墙!尽管如此,它对于我还是比帕夫洛夫斯克的所有树木都宝贵,如果我现在不是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话,那它对于我一定比所有的人还宝贵.
    "我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以多么强烈的兴趣注视着他们的生活啊;这么大的兴趣过去从来不曾有过.我的病越来越重,都不能走出屋子了,我有时候迫不及待地等候科利亚到来,心里在骂他.我考虑一切鸡毛蒜皮的事,而且对任何谣言都感兴趣,我似乎成了个爱搬弄是非的人了.比如,我不明白,这些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人,怎么就成不了富翁,发不了财(话又说回来,现在我也不明白).我认识一个穷人,后来听说他饿死了,记得,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怒不可遏:倘若能使这个穷人重新活过来,我一定要把他臭骂一顿.有时候,接连好几个星期,我的病情略有好转,能够出去走走了;但是街上的一切终于使我十分恼怒,我宁可坐在家里,接连几天,足不出户,虽然我跟大家一样身体很好,可以外出去走走.我实在受不了人行道上,在我身旁,那些穿梭似地来去匆匆.忙忙碌碌.永远忧心忡忡.神情忧郁.惊慌不安的人.他们为什么总是那样心事重重.焦急不安和忙忙碌碌呢?他们为什么总是那样神情忧郁.满面怒容(因为他们动不动就发脾气)呢?他们虽然能坐享六十年高寿,却显得很不幸,也不会生活,这又是谁的错呢?扎尔尼岑本来可以活到六十岁,为什么却让自己饿死呢?每个人都指着自己的破衣服,伸出自己的劳动的双手,怒气冲冲地嚷嚷道:'我们像牛马一样工作,我们劳动,可是我们却像狗一样挨饿和贫穷!其他人不工作,不劳动,可是却很富!,(说来说去永远是这一套!)就在他近旁,住着一个'贵族,出身的倒霉鬼伊万.福米奇.苏里科夫(就住在我们那座公寓,在我们楼上),他跑来跑去,从早忙到晚,永远是一副寒酸相,胳膊肘磨破了,钮扣也快掉了,他给各种各样的人跑腿,替人家办事,而且从早到晚没一刻清闲.您要是能跟他谈谈心里话,他会告诉您:'贫穷,困苦,一文不名,老婆死了,没钱钱买药,冬天冻死了孩子;大女儿给人家当了外室......,......他总是抽抽搭搭.淌眼抹泪地诉苦!噢,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我对这类傻瓜毫无怜悯之心,......我可以自豪地说这话.他自己为什么当不了罗思柴尔德(罗思柴尔德家族是十八至十九世纪欧洲最著名的银行世家,在俄国几乎成了百万富翁的代用语.)?他没有罗思柴尔德拥有的百万家私,他没有堆成山似的帝俄金币和拿破仑金币,没有谢肉节货棚下堆成高山一样的金山和银山,这又能怪谁呢?既然他活在世上,就事在人为,就能够做到一切!他不明白这点,又能怪谁呢?
    "噢,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现在已经没有工夫义愤填膺,发牢骚了,可是当时,当时,我再重复一遍,我简直气得整夜咬我枕头,撕我的被子.噢,我当时多么想,多么希望,多么诚心地希望把我这个衣不蔽体.穷无立锥之地的十八岁青年一下子轰到大街上,让我孤身一人,没有房子住,没有工作做,没有面包吃,在这个首善之区的大都会里举目无亲,没有一个熟人,腹中空空,遍体鳞伤(这样更好!),但是身强力壮,这时候,我就要大显身手......
    "显什么身手呢?
    "噢,难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我的这份《说明》本来就已经使我斯文扫地了吗!唉,有谁不认为我是一个不知人生乐趣的干瘪老头呢?不这样认为的人忘了我已经不是十八岁了;忘了在这六个月里我过的日子,已经不啻活到了白发苍苍!让大家笑话我吧,让大家去说这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吧.我的确在痴人说梦.我用这办法来打发漫漫长夜;我现在清清楚楚地想起了这迷离惝的梦境.
    "但是,难道我现在还要把这些迷离惝的梦境再说一遍吗?......现在,对于我来说早已过了痴人说梦的年龄了?而且又向谁去说呢!要知道,我用这办法来苦度光阴,是因为我看到,我想学一点希腊语法,可是人家偏不许我学,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其实我当时也想到了:'还没学到句法,可能就要死了,,我刚翻开语法书的第一页就这么想,把书扔到了桌子底下.这书现在还扔在那儿;我不许马特廖娜把这书捡起来.
    "我的这个《说明》可能会落到什么人手里,这人又耐心地把它读完了,就让这人认为我是个疯子吧,甚至认为我是个中学生,而最可能的是认为我是个被判死刑的人,这人自然会认为,除他以外的所有的人,都太不珍惜生命了,都养成了虚掷光阴的习惯,活着也太懒惰.太没良心了,因此所有这些人,无一例外,都白活了!那又怎样呢?我宣布,我的这位读者错了,我的信念与我的死刑判决毫无关系.你们不妨,不妨去问问他们,他们大家(直至每个人)是否明白什么是幸福?噢,请相信,哥伦布感到幸福之时,不是在发现美洲大陆之后,而是在将发现而未发现美洲大陆的时候;请相信,他感到最幸福的时刻,是在他发现新大陆的三天前,即起来造反的全体船员在绝望中差点没把船掉过头去,返回欧洲的时候!这里的问题并不在新大陆,即使它化为乌有也无所谓.哥伦布实际上几乎没有看见新大陆就死了,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发现了什么.问题在于生活,仅仅在于生活,......在于发现它,永远不断地发现它,而根本不在于发现了什么!但是这还用说吗!我怀疑,我现在所说的一切,多么像老生常谈啊,有人一定会认为我是一名低年级的小学生,正在做作文,题目是《日出》,或者有人会说,我也许的确有话要说,但是尽管我非常想,却不会......'借题发挥,.但是话又说回来,我想补充一点,在任何天才的思想或者属于人的任何新思想里,或者不过是在某人头脑里产生的任何严肃的属于人的思想里,总有一些不可言传的东西,即使您著作等身,花了三十五年光阴来阐述您的思想;总还会留下某些东西,怎么也不愿意跑出您的脑壳,而且将永远留在您的脑海里;您只能把它带进棺材,没有告诉任何人,也许这还是您的思想中的最主要的东西.但是,如果说我现在也不善于把我这六个月里朝思暮想的一切统统写出来告诉大家的话,起码大家也会明白,我在达到我现在的'最后信念,之前,我为它付出了也许是过于高昂的代价;这就是我为了达到我的某种目的,认为有必要在我的《说明》里先行吐露的一点心曲.
    "不过,还是言归正传吧."
    六
    "我不想说假话:在这六个月里,现实不断地引我上钩,有时竟使我如此迷恋,忘记了我的死刑判决,或者不如说,我不愿去想它,甚至还找点事情来做.顺便说说我当时的情况.约莫八个月前,我的病情变得十分严重的时候,我停止了我的一切交往,谢绝了我过去的所有同学.因为我一向是个相当忧郁的人,所以同学们也很快把我忘了;当然,即使没有这个情况,他们也会忘记我的.我在家里,也就是'在我家庭里,的环境,也是孤独的.大约五个月前,我就把自己永远反锁在屋里,使自己跟家里的其他房间完全隔绝.家里人对我总是百依百顺,除了在规定的时间进来打扫房间和给我送饭以外,谁也不敢进我的房间.我有时候也让母亲到我的房间里来,我让她干什么,她总是战战兢兢地惟命是从,甚至都不敢当着我的面哭哭啼啼.她常常为了我揍弟弟妹妹,不许他们吵闹,不许他们打扰我;因为我常常埋怨他们又喊又叫;问题恰恰是想必他们现在还很爱我!'我的至交科利亚,(我管他叫至交),我想,我把他也折磨得够呛.近来,他也折磨我:这一切本来就很自然,人之所以是人,就是要互相折磨.但是我发现,他似乎向自己发过誓,要原谅病人,所以常常默默地忍受我动辄发怒的坏脾气.自然,这使我的气更加不打一处来;但是,看得出来,他想仿效公爵'基督徒逆来顺受,的精神,这就使人觉得有点可笑了.他是一位年轻而又热情的少年,当然爱摹仿一切,但是有时候我觉得,有许多事情他也该自己动动脑子了.我非常爱他.我也折磨过住在我们楼上,从早到晚替别人跑腿的苏里科夫;我常常援引别人的例子对他说,他之所以穷,是因为他自己没出息,他听了我的话后终于害怕了,从此不再来找我.他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凡事逆来顺受(注意:听说,逆来顺受是一种可怕的力量;这问题应当问问公爵,因为这话是他说的.);但是三月里我上楼去,想看看他所说的他们怎么'冻死了,孩子的时候,无意中嘲笑了他的孩子的尸体,因为我又对苏里科夫说,这都怪他'自己没出息,,这个窝窝囊囊的人听到这话后,嘴唇倏地哆嗦起来,他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向我指着门,低声地,差点像耳语似地对我说道:'您走吧!,我走了出去,心里感到很开心,甚至当他撵我出去的进候,我心里也很开心;但是后来,每当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话在很长时间内都对我产生一种压抑感,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既看不起他,又可怜他,其实我根本无意可怜像他这样的人!甚至在受到这般侮辱的时候(我觉得我确实侮辱了他,虽然是无意的),甚至在这样的时候,这个人都不会发怒!当时,他的嘴唇开始发抖,但完全不是因为愤怒:我敢起誓:他抓住我的胳膊,毫无恼怒之意地说了那句一以当十的话'您走吧,.他说这话时充满了自尊,甚至与他这人很不相称(因此,说实话,这不禁令人哑然失笑),但是丝毫无动怒之意.也许他只是突然蔑视我罢了.从那时起,我有两三次在楼梯上遇到他,他突然在我面前脱帽致敬,而过去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是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停下来,而是神情尴尬地匆匆跑了过去.如果他真的蔑视我,那也是按照他自己的方式蔑视我:他是'逆来顺受地,对我'不屑一顾,.也许,他之所以对我脱帽,无非出于害怕,因为他经常欠我母亲的钱,而且债台高筑,无法自拔,而我是这个债主的儿子.这看法可能性最大.我本来想跟他把事情挑明,而且很有把握,再过十分钟,他一定会向我赔罪,请求我原谅;但是我想了想,对他还是不理睬为好.
    "就在这时候,也就是在苏里科夫'冻死,孩子前后,在三月中旬,我的病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好多了,而且这情况持续了大约两周左右.我开始出去走走,多半在暮色四合的薄暮时分.我很喜欢三月的黄昏,这时天气变冷,华灯初上,煤气灯亮了;我有时候走得很远.有一回,在六铺街,在黑暗中有一位貌似'贵族,的人匆匆走过,走到我前面,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他兜里揣着个纸包,纸包里好像包着什么东西,他穿一件又短又寒酸的破大衣,......就当时的季节看,未免单薄了些.当他走到我前面约十来步远的街灯近旁时,我看到,从他衣兜里掉下来一样东西.我急忙上前捡了起来,......捡得正是时候,因为就在这时候有位穿俄式男长衫的人一个箭步窜了讨来,但是他看见东西已经在我手里,无意争执,只匆匆瞟了一眼我的两只手,就打一旁溜走了.这东西是只羊皮的.老式的.里面塞满了东西的大皮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乍一看就猜到,不管里面是什么东西,但决不会是钱.那个丢失东西的人行色匆匆,在我前面已有四.五十步远,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转眼之间就不见了.我跑前几步,张开嘴喊他;但是除了'喂,以外,我不知道喊他什么,因此他也没有回过头来.他突然向左一拐,走进一座公寓的大门.当我跑进大门时,门洞里黑乎乎的,门里面已经什么人也没有了.这公寓很大,是那些赚黑心钱的人修建的,分成一套套小住房的庞然大物;这类房子中的有些公寓,有时候多达上百套房间.我穿过大门后,仿佛看到,在右边,在这个大院的后边角落里,有个人在走动,虽然院子里很黑,我只勉强辨认出有个人影.我跑到那个角落后,才看到这里是个入口,里面有楼梯;这楼梯很窄,肮脏极了,而且黑黢黢的,没有点灯;但是听得出来,有个人还在高处跑着,正拾级而上,我急忙走上楼梯,满心指望,当什么地方给他开门时,能够追上他.结果果真这样.每段楼梯都短极了,但是楼梯的数目却没完没了,因此我跑得气喘吁吁;五楼上有人打开门,又顺手关上了,当时我与五楼还隔着三段楼梯,但是我猜到是五楼.等我跑到上面,等我在楼梯的平台上喘了喘气,等我东张西望地寻找门铃,已经过去了几分钟.终于有个女人给我开了门,她那时正在一个不点大的小厨房里生茶炉;她默默地听完我的问题后,当然,什么也没听明白,就默默地给我打开了另一个房间的门,这也是个小房间,矮得可怕,里面的家具粗鄙而简陋,里面放着一张又宽又大的大床,床前挂着布幔,床上躺着捷连季奇(那女人这样叫他),看去,他好像喝醉了酒.桌上有一只夜间照明用的铁制烛台,上面点着一根蜡头,即将燃尽,桌上还有一只几乎喝空了的酒瓶.捷连季奇躺着向我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向另一边的一扇门摆了摆手,而那女人已经走了,我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去推开那扇房门.我这么做了,又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这房间比刚那间还窄,还挤,我甚至不知道在哪儿转身;屋子的一角放着一张狭窄的单人床,却好像占去了很大一片地方;其他家具就只有三把普普通通的椅子,上面堆着各种破烂衣服,再就是一张破旧的漆布长沙发,沙发前放着一张最最普通的厨房里用的木头桌子,因此在桌子和床之间挤得差点走不过去.这儿的桌上也跟那边一样,放着一只夜间照明用的铁制烛台,上面点着蜡烛,床上则有一个不点大的小孩在啼哭,从哭声听得出来,这孩子大概还没满月,也许总共才三星期;一个病恹恹的.脸色苍白的女人,在给他'换尿布,,也就是给他换襁褓.这女人似乎很年轻,但是衣履不整,穿着十分随便,可能是产后刚下床;但是那孩子不停地啼哭,哭叫着,等候着干瘪的乳房.沙发上还睡着另一个孩子,一个似乎用燕尾服盖在身上的三岁女孩.桌旁站着一位身穿十分破烂的上衣的先生(他已经脱下大衣,大衣扔在床上),他正在把一个蓝纸包打开,里面包着约莫两俄磅(一俄磅等于四○九.五一克.)白面包和两根小香肠.此外,桌上还放着一把茶壶和乱扔着几块黑面包.床下露出一只没有关好的皮箱和两个包着什么破烂的包袱.
    "一句话,到处乱七八糟.乍一看,我就觉得,他们俩(先生和太太)都是规矩人,但是穷愁潦倒,已经落魄到了破碗破摔的地步,乱就让它乱去吧,谁也不想去收拾.屋里的那股乱劲有增无已,而且越来越乱,他们却痛苦地感到乐在其中,似乎存心想在这股乱劲中寻找一种既痛苦又快乐的报复之感.
    "我进去时,这位先生也刚刚在我之前走进房间,一面把食品打开,一面急促地.热烈地跟妻子说着什么;妻子虽然还没换好尿布,但已经开始嘤嘤啜泣;他带回来的消息,想必跟往常一样糟透了.这位先生看去有二十八岁上下,脸又黑又瘦,两边长着黑黑的络腮胡子,可是下颏却刮得精光发亮.我觉得这人的相貌相当正派,甚至给人一种愉快感;他满脸忧愁,目光忧郁,但是又隐隐露出一种病态的骄傲,极易受到刺激的骄傲.我进去后,发生了一场奇怪的争吵.
    "有些人在自己又恼火又委屈的心情中常常会找到一种极度的快感,特别是他们的这种心情发展到(这种心情总是发展得很快)登峰造极的时候;在这一刹那,他们似乎觉得受人欺侮比不受人欺侮甚至更愉快些.这些动辄生气的人,到后来总是追悔莫及,十分痛苦,不用说,假如他们很聪明,能够想到他们发火未免过了头,已经十倍于常态的话.这位先生惊讶地看了我一会儿,他的妻子则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有人会到他们家来,是一件天大的怪事似的;但是,他突然近乎狂怒地向我猛扑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嘟囔上两句话,他就认为,特别是他看到我衣冠端正,就认为他受到了极大侮辱,因为我竟敢无礼地闯进他的住所,看到他自己都引以为耻的穷愁潦倒的环境.当然,他仕途失意,潦倒半生,能有机会随便找到个人发泄一下心头的怒气,还是觉得很高兴的.开头那一忽儿,我还以为他冲过来要打架;他脸色苍白,好像女人闹歇斯底里似的,把他妻子都吓坏了.
    "'您怎么敢随便进来?滚!,他叫道,气得浑身发抖,差点说不出话来.但是他忽然看到我手里拿着他的皮夹.
    "'好像是您丢的,,我尽可能平静而又干巴巴地说道.(话又说回来,本来就应该这样嘛.)
    "他十分害怕地站在我面前,一时似乎摸不着头脑;接着很快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吓得张大了嘴,伸手捶了下自己的脑门.
    "'上帝!您在哪儿捡到的?怎么捡到的?,
    "我三言两语地向他说明了情况,尽可能说得平淡些,我怎么从地上拾起皮夹,怎么跑去追他,喊他,一直到最后,根据推测,几乎是歪打正着地跟在他后面跑上楼梯.
    "'噢上帝!,他转身向妻子叫道,'我们的全部证件,我最后几件医疗器械都在里面,一切都在里面......噢先生,您可知道,您对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好事啊!不然的话,我就完了!,
    "就在这时候,我抓住了门把手,想不告而别;但是我自己却气喘吁吁,心头的激动突然变成了剧烈的咳呛,咳得我前仰后合,差点没趴下.我看见这位先生东奔西跑,想给我找一把空椅子,最后他终于抓起一把椅子上的破烂,扔到地上,急忙给我端了过来,并小心翼翼地扶我坐下,但是我仍旧咳嗽不止,咳了约莫三分钟.当我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坐在我身旁的另一把椅子上(可能,也是把椅子上的破烂先扔到地上),在注意地打量我.
    "'您,好像......有病吧?,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大夫开始给病人看病时通常用的那种口气.'我本人......是医生(他没有说'大夫,),,他说完这话,不知道为什么伸出手来向我指了指房间,仿佛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提出抗议似的,'我看,您......,
    "'我有痨病,,我尽可能简短地说,说罢便站起身来.
    "他立刻跳起来.
    "'也许,您夸大了,而且......服药以后......,
    "他说着说着就说糊涂了,好像还没有清醒过来似的;他的左手仍旧抓着那只皮夹."
    "'噢,您甭担心,,我抓住门把手,又打断了他的话,'上星期博大夫(我又拉扯上了博大夫)给我看过病,......我的事已成定局.对不起......,
    "我又想去开门,又想离开这位尴尬的.对我满怀感激之情,但又被羞愧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大夫,但是该死的咳嗽偏偏又在这时候抓住我不放.这时,我那位大夫坚持要我再坐下来休息会儿;他转身向妻子示意,于是这位太太便在原地对我说了几句表示感谢和欢迎的话.她说话时显得很尴尬,甚至她那蜡黄的.干瘦的面颊上都堆上了两朵红晕.我留了下来,但是每秒钟都显露出一种唯恐使他们感到拘束的神情(本来就应该这样).我那位大夫对自己刚才的冒失举动感到追悔莫及,我看出了这点.
    "'如果我......,他开口道,说话时断时续,从这句跳到那句,'我对您感激不尽,心中实在有愧......我......您看见了......,他又指了指屋子,'我目前的处境......,
    "'噢,,我说,'不用看;事情明摆着,您想必丢了工作,到这儿来申诉,想另外找个差事,是吗?,
    "'您怎么......怎么知道的?,他诧异地问.
    "'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不由得嘲讽地回答道.'许多人满怀希望地从外省到这里来,到处奔走,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他突然嘴唇哆嗦着热烈地说起话来;他开始诉说,开始申述,说实在的,我都听入了迷;我在他们家差不多坐了一小时.他向我讲了自己的身世,话又说回来,这身世也十分平常.他是外省的一名医生,在官府供职,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男女私情,竟把他的妻子也卷了进去.他出言不逊,发了通脾气;结果是省里的长官变了脸,偏袒他的仇人;有些人便对他暗中使坏,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他丢掉了差事,不得已用最后一点钱来到彼得堡,向上级申诉.在彼得堡,明摆着,他的申诉很久无人受理,后来受理了,又被驳回,后来又答应再研究研究,后来又被严词驳回,后来又让他写个条陈,后来又拒绝他的条陈,让他另递禀贴,......总之,他已经奔走了四个多月,把一切都吃光了:妻子的最后几件破衣服也拿去抵押了,偏偏在这时候又生了个孩子,而且,而且......'今天又对我递的禀贴下了最后驳复,而我几乎没有了面包,没有了一切,妻子又生了.我,我......,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别转了头.他妻子则在角落里嘤嘤啜泣,孩子又开始啼哭.我掏出笔记本,记下了有关情况.我写完后站起身来,这时,他站在我面前,以一种又害怕又好奇的神情看着我.
    "'我记下了您的名字,,我对他说,'嗯,还有其余的一切:何处供职,贵省省长的大名,以及年月日等.我有位同学,还是中学里的同学,姓巴赫穆托夫,他有个叔叔,叫彼得.马特维耶维奇.巴赫穆托夫,四等文官,现在任总办......,
    "'彼得.马特维耶维奇.巴赫穆托夫!,我那位医生差点浑身发抖地叫道,'但是,您知道,几乎一切都取决于他呀!,
    "的确,在我那位医生的身世和结局中,我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大忙,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圆满解决,简直就跟小说里一样,好像上天故意这么安排好了似的.我对这两位可怜的人说,请他们务必不要对我抱任何希望,因为我本人也是个穷学生(我故意夸大了自己的低下身份;其实我已经中学毕业,不是学生了),至于我姓甚名谁,他们也不必知道,但是我将即刻前往瓦西利岛去找我的那位同学巴赫穆托夫,因为我确有把握,他的叔叔是四等文官,鳏居,没有孩子,非常宠爱自己的侄儿,而且溺爱他,把他看作自己族中最后一根苗裔,'也许,我的这位同学能够为你们,也为我做点什么,当然,必须通过他的叔叔......,
    "'只要能让我向这位大人当面申诉一下就行!只要我承蒙错爱,有幸向他口头解释一番就行!,他叫道,像打摆子似地浑身发抖,两眼闪着泪花.他就是这么说的:承蒙错爱.我再一次重申,事情很可能告吹,这样,一切就都成了废话,说到这里,我又加了一句,如果明天上午我不来找他们,那就是说事情完蛋了,请他们不必等我.他们连连鞠躬,把我送了出去,他们高兴得差点发狂.我永远忘不了他们脸上的表情.我雇了辆马车,即刻上瓦西利岛去.
    "我在念中学的几年里,一直跟这位巴赫穆托夫不和.在我们学校里,他一直被认为是贵族,起码我是这么称呼他的:衣冠楚楚,坐自己的马车来上学,但是毫无自吹自擂之意,是一个非常好相处的同学,天性豪爽,永远乐呵呵的,有时说话甚至还很俏皮,虽然此人的智力十分平庸,尽管他在班上永远名列前茅;而我无论干什么都没有得过第一.除了我一个人以外,所有的同学都喜欢他.在这几年里,他曾经几次想接近我,但是我每次都板着脸,怒气冲冲对他扭头不顾.现在我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没见到他了;他在上大学,当我八点多钟到他府上登门求见时(规矩很大,须由下人先行通报),他出来见了我,先是十分诧异,甚至没有一点欢迎的样子,但立刻快活起来,看着我,忽然哈哈大笑.
    "'您怎么会想到光临寒舍来找我的,捷连季耶夫?,他叫道,他那神情一向既亲切而又随随便便,虽然有时候显得有点放肆,但决无侮辱他人之意,我非常喜欢他的这一神态,也为这种神态而非常恨他.'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他惊恐地叫道,'您竟病成了这副模样!,
    "咳嗽又开始折磨我我,我跌坐在椅子上,差点喘不过气来.
    "'不用担心,我有痨病,,我说,'我找您有一事相求.,
    "他诧异地坐了下来,于是我便把那位大夫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并说明道,因为他本人对他叔叔有非同寻常的影响,也许可以为他们做点什么.
    "'一定,一定照办,而且明天就去找我叔叔;我甚至感到很高兴,您把这事又讲得如此生动......话又说回来,捷连季耶夫,您怎么会想到来找我的呢?,
    "'因为这事与令叔有很大关系,再说咱们俩,巴赫穆托夫,一向是仇敌,而您是一位光明磊落的人,因此我想,您决不会不给您的仇敌一点面子的,,我讽刺地加了一句.
    "'就像拿破仑向英国乞和一样!(指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滑铁卢失败和第二次退位后,准备逃往美国.但因英国舰队封锁了法国的罗什福尔港,拿破仑被迫与他的老对手英国谈判,最后被流放到大西洋上的圣赫勒拿岛.),他叫道,哈哈大笑起来.'照办,一定照办!可以的话,马上去都行!,他看见我板着脸,神情严肃地从坐位上站起来,急忙加了一句.
    "果然,这件事出乎意外地办得十分顺利,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过了一个半月,我们这位医生在另一省又得到了一份工作,拿到了差旅费,甚至还拿到了津贴.我疑心,动不动就去找他们的巴赫穆托夫(因为这事,当时我故意不上他们家去,有时大夫跑来看我,我对他也几乎很冷淡),......正如我所疑心的,巴赫穆托夫竟说动了大夫,使大夫接受了他的借款.在这六星期中,我跟巴赫穆托夫见过两次面,后来给大夫送行的时候,我们又第三次相遇,巴赫穆托夫在自己的公馆里为大夫践行,举办了香槟酒会,大夫的妻子也出席了酒会;但是她没有待多久,就急忙回去看孩子了.这事发生在五月初,黄昏时天色十分明媚,一轮巨大的落日渐渐沉进海湾(指彼得堡瓦西利岛西侧的芬兰湾.).巴赫穆托夫送我回家;我们走上尼古拉桥;两人都略有醉意.巴赫穆托夫说他很高兴,这事竟这么圆满地解决了,他对我表示感谢,说他做了这件好事后,现在心里很痛快,他还一再说,这事的全部功劳都应当归我,如今有许多人好为人师地大肆宣传,个别的行善,做好事,毫无意义,......这话是没有根据的.我也非常想说说我的意见.
    "'谁否定个别的'施舍,,,我开口道,'谁就是否定人的天性,蔑视人的个人尊严.但是,组织'社会救济,和维护个人自由的问题,乃是两个性质不同,但是并不互相排斥的问题.个别的善是永存的,因为这是个人的一种需要,这是一个个人对另一个个人施加直接影响的迫切需要.莫斯科过去住着一位老人,一位老'将军,,也就是四等文官(指帝俄时代相当于将军衔的高级文官(从四等文官到一等文官).
    这里所说的"将军",指莫斯科监狱医院主任医官费奥多尔.彼得罗维奇.哈斯(一七八○—一八五三).在沙皇尼古拉一世时代,他为在押犯和流放犯做过许多好事;免费为犯人看病,把自己的东西施舍给他们,在俄国老百姓中名气很大,认为他是大好人.),从他的姓看像是个日耳曼人;他整个一生都奔走于监狱和罪犯们之间,每一批解送到西伯利亚去的罪犯,都预先知道会有一位'老将军,到麻雀山(即现在莫斯科的列宁山.)来看他们.他做事非常严肃和虔诚;他到来之后,就逐一巡视站在他周围的一排排流放犯,在每个人面前停下来,询问他们需要什么,他几乎从来不对任何人说教,管他们大家叫'亲爱的,.他送给大家钱,送来各种必需品......包脚布.裹腿.麻布,有时候还拿来一些劝人行善的书,将这些书分发给每个识字的人,深信他们会在路上读这些书,由识字的人读给不识字的人听.他很少问这些人到底犯了什么罪,除非犯人自动讲出来,他才听.所有的犯人在他眼里都是平等的,没有差别.他跟他们说话就跟同亲兄弟说话一样,但是最后连他们自己也开始把他看作自己的父亲了.如果他看到某个抱着孩子的女犯人,就会走过去,抚摩孩子,弹弹手指头,逗孩子笑.多年来他一直这样做,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英名不胫而走,全俄国.全西伯利亚人都知道他,也就是所有的犯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曾经在西伯利亚待过的人告诉我,他亲眼看到有些罪大恶极的犯人,至今还念念不忘将军,其实,将军去看他们,至多也只会发给每人二十戈比.诚然,他们怀念他时也并不热诚,或者也不十分严肃.这些"不幸的人"中有一个人,杀害过十二条人命,残害过六名小孩,仅仅因为一时兴起(据说,这样的人是常有的),忽然有一天,也许是长达二十年岁月中的头一次,忽然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说道:'不知道那位老将军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他说这话时,也许还会发出一声冷笑,......也不过如此而已.可是,您又从何得知,这位他二十年都没有忘记的'老将军,在他心里永远投下了一颗怎样的种子呢?巴赫穆托夫,您又从何得知,一个个人之接近另一个个人,在被接近的这个人的命运中将会具有怎样的意义呢?......要知道,这是整个生命之树以及我们看不见.摸不着,无从知晓的多得不可胜数的分杈.最优秀的象棋选手,他们中脑子最灵的人,也不过能预先看出几步棋;有人写到一位法国选手能预先看出十步棋,就认为这简直是奇迹.这里究竟有多少步棋,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未知数呢?您投下您的一颗种子,投下您的一份'施舍,,以及您不论用什么形式做的一件好事,也就是向别人献出了您身上的一部分,并把他人身上的一部分化为己有;你们彼此互相接近了;再稍加注意,您就会得到报酬,非但增加了知识,而且还会有些完全出乎意外的发现.您最后一定会把您所从事的事业看作一门学问;它一定会使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且还会使您的整个生活得到充实.从另一方面说,您的全部思想,您投下的所有种子,也许您自己都忘了,却会生根发芽和成长壮大;而从您手里得到这颗种子的人,又会转送给别人.您怎么知道,您在解决人类的未来命运中又将起到怎样的作用呢?假如您有知识,而且又毕生从事这项工作的话,最后一定会使您臻于至善,您就可能投下一颗巨大的种子,使您的丰硕的思想遗产传诸后人,流芳百世,那么......,如此等等,我当时说了许多.
    "'说这话的时候不妨想想,您已风雨飘摇,不久于人世了!,巴赫穆托夫似乎在热烈地谴责什么人似的叫道.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站在一座桥上,凭栏眺望涅瓦河.
    "'您知道我产生了一个什么念头?,我伏在桥栏上,探身向前,问道.
    "'难道想跳河?,巴赫穆托夫几乎惊恐地叫起来.也许,他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想法.
    "'不,我目前只有一个想法,我想:我现在只能再活三.两个月,也许四个月了;但是,比如说吧,总共只剩下两个月了,可是我却非常想做一件好事,可是这事要求做很多工作,需要奔走和张罗,就像我们这位大夫的事情一样,那么,在这种情况下,由于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只能放弃干这事,另外再去找一件小一些的.力所能及的'好事,(如果我不能自已,非常想做好事的话).您得承认,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想法!,
    "可怜的巴赫穆托夫非常替我担心;他把我一直送到家门口,而且非常知趣地一次也没来安慰我,几乎一直保持着沉默.跟我告别的时候,他热烈地跟我握了手,并请求我允许他常常来看我.我回答说,如果他来看我,是想'安慰,我(因为即使他保持沉默,还是想给我以安慰,我向他说明了这点),那么他的每次来访,无非让我更多地想到我已死期不远.他耸耸肩膀,但是不得不同意我的看法;我们分手时相当客气,这是我开头甚至没有料到的.
    "但是,在这天晚上和这天夜里,却投下了我'最后的信念,的第一颗种子.我贪婪地抓住我的这一新想法,贪婪地分析这一想法的所有细微曲折之处和它的所有表现形式(我整夜没睡),我想得越深,领会得也就越深刻,因此也就更加害怕.可怕的恐惧终于向我袭来,而且这种恐惧在以后的几天里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有时候,当我想到我的这种经常不断的恐惧时,又蓦地被一种新的恐怖弄得不寒而栗:我根据这种恐惧可以得出结论:我的这一'最后信念,在我心中已经根深蒂固,它一定会得到解决.但是真要解决它,我又缺少决心.又过了三星期,一切都完了,决心也下定了,但是下定这一决心是因为出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在我的这个说明里,我标明了所有这些数字和日期.其实标也罢,不标也罢,我都无所谓,但是现在(也许,仅仅在此时此刻)我希望那些将要评论我的所作所为的人,能够清楚地看到,我的'最后信念,是从怎样的一连串逻辑结论中得出来的.我刚才在上面写到,我缺乏实行我的'最后信念,的最终决心,后来终于有了这一决心,但是好像完全不是从逻辑结论中得出来的,而是因为某个奇怪的推动,因为出了一件怪事,也许这事跟事情的进程毫无关系.约莫十天前,罗戈任因为一件私事前来找我,所为何事,恕不赘述.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罗戈任,但是关于他的情况我时有耳闻.我向他提供了他所需要的情况,他很快就走了,因为他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了解情况,因此我们之间的事也就完了.但是他却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天一整天,我都处在一些奇怪的想法的影响下,因此我决定第二天亲自上他府上回访.罗戈任显然并不欢迎我来,甚至还'客气地,向我暗示,我们没有必要继续来往;但是,我还是度过了饶有兴趣的一小时,大概,他也是这样.我们两人之间,存在极大的反差,这一点我们俩不能不表露出来,尤其是我:我是一个日薄西山.来日无多的人,他却是个精力充沛.身强力壮.只关心眼前的人,根本不去考虑'最后的,结论.数字或者与那事无关的任何事,即......即......与那件使他发狂的事无关的任何事;请罗戈任先生恕我直言,因为我是一个蹩脚的文人,不知道应该怎样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尽管他对我很不客气,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对许多事是能够理解的,虽然他对不相干的事兴趣索然,无暇理会.我没有向他暗示我的'最后信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在听我说话的时候已经猜到了我的心思.他始终一言不发,他非常不爱说话.我临走时向他暗示,尽管我们之间正好相反,有这么多不同,但是Les extrémités se touchent(法语:相反相成.)(我用俄语向他作了说明),因此,他本人也许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对我的'最后信念,完全格格不入.他对我的这句话报以一个非常阴郁的苦笑,接着便站起身来,亲自给我找到了帽子,摆出一副似乎我自己想走的模样,其实是他把我撵出了他那阴森森的房子,可是却装模作样地像在恭恭敬敬地送我.他那房子使我吃了一惊:像座公墓,他似乎很喜欢这房子,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身强力壮,精力充沛,本身就很充实,不需要环境来衬托.
    "这次对罗戈任的拜访使我精疲力尽.此外,从早晨起,我就感到不舒服;傍晚,我感到很虚弱,就躺到床上,可是我偶尔感到烧得很厉害,甚至有时候还说胡话.科利亚一直陪我坐到十一点钟.不过他说了什么和我们两人说了什么,我还是都记得的.但是有时候,当我合上眼睛,伊万.福米奇的形象就常常呈现在我眼前,他似乎发了财,得了几百万.他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出来,把这些钱放哪儿是好,他生怕别人来偷他的钱,怕得浑身发抖,最后才决定把钱埋在地底下.后来,我给他出了个主意,与其把这么一大堆金币白白埋在地底下,还不如用这堆金子给那个'冻死,的孩子做一口金棺材呢,为此就必须把这孩子再从地下挖出来.我这个嘲弄性的建议,苏里科夫居然含着似乎感激的眼泪接受了,并且动手立即执行这一计划.我好像啐了口唾沫,离开他走了.当我完全清醒过来以后,科利亚对我说,我根本没睡,在所有这段时间里,一直在跟他谈苏里科夫.我有时候非常苦闷和十分惊慌,因此科利亚离开我的时候很不放心.当我站起来等他走出去以后锁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在罗戈任家一间阴森森的客厅的房门上方看到的一幅画(参见本书第二部第四章.).这幅画是他路过那儿时亲自指给我看的;我在这幅画前足足站了好像五分钟.这幅画在艺术上并没什么可取之处;但却在我身上引起了某种奇怪的不安.
    "这幅画画的是刚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基督.我觉得,画家们画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或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基督时,一般都习惯于把他的脸画得依旧非常美;甚至在他经受最可怕的痛苦时,他们也在想方设法保留这种美.但是在罗戈任家的那幅画里却毫无美可言;这完全是一具尸体,还在他被钉上十字架以前,当他背着十字架,摔倒在十字架下的时候,就受了无数的苦.无数的伤.无数的折磨以及狱卒的鞭打和众百姓的殴打,最后,又在长达六小时中(根据我的计算,起码有六小时)经受了被钉十字架的痛苦.当然,这是一个刚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人的脸,也就是说,脸上还留有很多活的,温暖的气息;他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僵硬,因此死者的脸上还看得出痛苦,似乎他现在还感觉得到的痛苦(这位画家很好地抓住了这点);然而这脸却画得毫不留情;这完全合乎人之常情,一个人,不管他是谁,在经过如许痛苦之后,他的尸体的确应当如此.我知道,基督教会在耶稣纪元之初就认定,基督受难并不是象征性的,而是确有其事,因此他的肉体在十字架上也应当完全.彻底地服从自然法则.这幅画上,他的脸被打得皮开肉绽,十分可怕,脸被打肿了,脸上有一块块青紫,可怕地肿了起来,而且血迹斑斑,张开两眼,眼珠歪斜;暴露在外的两大块眼白,发出死人般的.形同玻璃似的光泽.但是,令人纳闷的是,当你看着这具受尽苦难的人的尸体时,不由得会产生一种特别的.令人好奇的问题:如果他的所有门徒,他未来的主要信徒们看到这样一具尸体(这尸体想必一定是这样的),那些跟随他.并站在十字架旁的妇女们,以及所有那些信仰他.崇拜他的人看到这样一具尸体后,又怎会相信这位受苦受难的基督能够复活呢?这不由得使人产生一个想法,既然死亡这么可怕,自然法则又这么强大,那怎样才能战胜它们呢?那个人在自己生前曾经不止一次地战胜过自然,自然对他惟命是从,当他喊道:'大利大古米,(意为:闺女,我吩咐你起来.),......这闺女就起来了,'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以上的话和故事,分别见《新约.马可福音》第五章第四十一.四十二节和《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十三节.),可是现在连他都战胜不了自然法则,我们又怎能克服这些法则呢?在看这幅画的时候,就使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自然是一头巨大的.心如铁石的.不会说话的野兽,或者不如说,不如更正确得多地说,虽然说来奇怪,像一台结构新颖的硕大无朋的机器,它毫无意义地一把抓起了伟大的无价之宝......人,把他碾成齑粉,一口吞进肚里,既冷漠又无情,......可是这个人的价值却低得上整个大自然.它的一切法则和整个大地,也许大地之所以创造出来,完全是为了这个人能够降临人世!这幅画所要表现的似乎正是这一概念,即世上有一种无耻而又毫无意义的.永恒的黑势力,一切都听命于它,而看着这幅画,你们也会身不由己地产生这一想法.那些站在死人周围的活人(这幅画上,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在一下子粉碎了他们的一切希望和几乎是信仰的这个晚上,该感到多么可怕的悲哀和惊慌啊.他们一定会在极大的恐怖中四散逃走,虽然他们每个人心中带走了一个永远无法从他们心中拔除的了不起的想法.如果这位人类的导师能够在行刑之前看到自己的这一形象,他还能这样从容地走上十字架,像现在这样从容就义吗?看这幅画的时候,心头会不由得产生这样的问题.
    "科利亚离开后的整整一个半小时,我时断时续.若隐若现地看到了这一切,也许的确是在生病,做恶梦,但是有时候又形象逼真.难道没有形象的东西能够幻化成形象吗?但是有时候我似乎觉得,我看得见这个没有穷尽的力量,看得见这个冷酷.黑暗.默默无言的活物,但是它的外形奇特,简直难以想象.我记得,似乎有人拉着我的手,手里擎着蜡烛,指给我看一只又大又恶心的毒蜘蛛,并告诉我说,这就是那个最黑暗.最冷酷无情而又无所不能.无所不为的活物,接着他便开始嘲笑我的愤怒.我房间的圣像前,夜里总点着一盏长明灯,......光线暗淡而又微弱,但是可以看清一切,凑在灯下还能读书.我估计,那时已经十二点多了;我躺在那里,完全睡不着,睁大了双眼;蓦地,我的房门打开了,罗戈任走了进来."他进来后,关上了门,默默地看了看我,接着便轻手轻脚地走到犄角的一张桌子旁,这张桌子几乎就放在那盏长明灯下面.我很惊讶地看着他,看他准备做什么;罗戈任把胳膊肘支在小桌上,抬头默默地望着我.这样过了两三分钟,我记得,他的沉默使我十分生气和非带懊丧.为什么他不肯说话呢?他这么晚还到我这里来,我当然觉得奇怪,但是我记得,我并没有因为这点而大惊小怪.甚至恰好相反:今天上午我虽然没有向他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我知道他是懂得我的意思的;而这一想法性质严重,为了这事,当然,可以再来谈一次,哪怕时间很晚,来谈谈总是可以的.我以为他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上午,我们分手的时候,有点互相敌对,我甚至记得,他以嘲讽的态度望了我两三次.现在我在他的目光里就看到这种嘲弄的神态,他使我生气的也正是这一表情.至于这人就是罗戈任,不是幻影,也不是幻觉,一开始我就不曾有过丝毫怀疑.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当时,他一直坐在那里,还是用那种嘲笑的神态一直望着我.我恶狠狠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也用胳膊肘支在枕头上,也存心一声不吭,即使这样一直坐下去,也在所不惜.不知道为什么,我非要他先开口不可.我觉得,这样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突然,我生出一个想法:倘使这人不是罗戈任,只是个幻影,那怎么办?
    "无论生病的时候和生病以前,我从来就不曾见过一个鬼魂;但是我小时候,甚至现在,也就是不久以前,我总觉得,倘若我当真看到了鬼魂,哪怕就一次,我就会立刻当场死去,尽管我从来不相信任何鬼魂.但是,当我忽发奇想,觉得这人不是罗戈任,只是个鬼魂时,我记得,我一点也不害怕.非但不害怕,甚至对此还很恼怒.奇怪的事还有,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即这人到底是鬼呢,还是罗戈任本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此毫无兴趣,也不感到惊慌,其实,对这个问题是应当感到惊慌和不安的;我觉得我当时想的是另一个问题.比如说,当时对我兴趣大得多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今天上午罗戈任穿的是家常便服和便鞋,现在却穿上燕尾服和白坎肩,戴上了白领结?我也闪过这样的想法:倘若这是个鬼魂,而我并不怕它,那我为什么不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亲自验证一下呢?话又说回来,也许是我不敢和心里害怕吧.但是,我刚一想到我可能害怕时,突然浑身冰冷,不寒而栗;我感到背上冰凉,我的两个膝盖也哆嗦起来.就在这一刹那,罗戈任仿佛猜到我害怕了,他把支着的那只胳臂放了下来,挺直了身子,开始张开嘴,似乎想笑;他的两眼死死地盯住我.我感到一阵狂怒,恨不得向他扑过去,但是因为我曾经发誓决不先开口,因此仍旧躺在床上,再说,我还不能肯定,这人是不是罗戈任?
    "我记不清这到底继续了多长时间;也记不清是不是有时候我昏睡过去了.反正到后来,罗戈任站起来了,像刚才进来时那样,慢条斯理而又聚精会神地端详了我一番,但是他已不再嘲笑,而是轻轻地,几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后,又把门虚掩上,走了出去.我没有起床;也不记得我睁大了两眼又躺了多长时间,我一直在想;天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记得我后来是怎么昏睡过去的.第二天上午,九点来钟的时候,有人敲我的门,我醒了过来.我曾经跟家里人讲定,如果我在九点前自己不开门,也不叫人给我送茶来,那么马特廖娜就应当主动来敲我的门.我给她开开门后,立刻出现了一个想法:门是锁着的,他怎么进来的呢?弄清了情况后,我深信,真正的罗戈任是不可能进来的,因为我们家的所有的门夜里都是上锁的.
    "我不厌其详地描写的这一特别情况,就促使我完全'下定了决心,.由此可见,促使我彻底下定决心的,不是逻辑,也不是合乎逻辑的信念,而是厌恶.我决不能再留在人世了,因为活在人间竟会有这样一些奇怪的.使我恼火的表现形式.这个鬼魂使我感到屈辱.我无法屈从形同毒蜘蛛的黑势力.直到暮色苍茫,我才终于感到下了最后的决心,这时,我的心头才松快了些.这仅仅是第一回合;我是到帕夫洛夫斯克来迎接第二回合的,但是这已经说得够多了."
   
    $$$$七
    "我有一支小小的袖珍手枪,还是我小时候买的,当时我还处在那种可笑的年龄,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决斗和强盗抢劫的故事,喜欢幻想:人家向我挑战,找我决斗,我又怎样高尚地站在枪口下.一个月前,我检查了一下这支手枪,作好了准备.我在放手枪的抽屉里找到了两颗子弹,又在火药筒里找到了够上三次膛的火药.这支手枪很糟,一打就歪,总共才能打十五步远;但是把手枪紧按在太阳穴上,当然还是能把天灵盖掀到一边去的.
    "我决定死在帕夫洛夫斯克,在日出时分,并且到公园去,以免打搅别墅里的任何人.我的这个《说明》,一定能向警察说清楚全部情况.爱好研究心理的人和其他有兴趣的人,将会从中得出他们想要得出的结论.但是,我不愿意将我这份手稿公诸于众.我请公爵把这手稿留一份在自己身边,将另一份送给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叶潘钦小姐,由她掌管.这是我的遗愿.我死后可将我的遗骨送给医科大学,作科学研究用.
    "我不承认想要审判我的任何法官,我知道我现在逍遥法外,任何审判都奈何不了我.不久前,我忽发奇想,令我大笑不止:如果我现在想杀人,随便杀什么人,哪怕一下子杀死十个人,或者做出一件在这世上被认为是最可怕的事中的最可怕的事,而我只有两三个星期好活了,我国又废除了刑讯和拷打,面对像我这样一个人,我国的法院又将怎样进退两难.狼狈不堪啊?我可以舒舒服服地死在他们的医院里,既暖和,又有大夫的细心治疗,也许比死在自己家里要舒服得多和温暖得多.我真不明白,有些人处在与我相同的情况下,怎么就不曾想到与我同样的念头呢?哪怕只是为了开开玩笑也不错呀!话又说回来,也许有人想到过;天性快乐的人......在我国可不乏其人啊!
    "尽管我不承认想要审判我的任何法庭,但是我终究还有自知之明,当我变成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的被告时,人家还是要审判我的.我不愿意不留下答复就离开人世......我的答复是自由人的答复,不是强迫的,更不是为了替自己开脱,......噢不!我无需请求任何人宽恕任何事,......因为这样做是我自愿的.
    "第一,我在此有个奇怪的想法:究竟什么人,他有什么权利,出于什么动机,现在居然想要对我两三个星期的生存权提出异议?什么法庭爱管这个闲事?究竟什么人想要使我不仅受到判决,还要我规规矩矩地服满刑期呢?难道当真有人需要我这样做吗?为了伸张道义?如果我身强力壮,而又蓄意加害我这条'也许对他人有用,的生命的话,那么道义上也许可以按照陈规,责备我未经许可就自作主张,萌生轻生之念,或者它自己知道我还可能有什么罪状,......如果这样,我还庶几能懂.可是现在,现在已经向我宣读了我的刑期判决了呀?什么道义除了要您一命归阴以外还偏要听听您即将咽气时发出的最后呼哧呼哧的罗音呢?而且还要在临死时听着公爵安慰您的话......公爵按照他即基督徒的论据,一定会得出一个十分美满的想法:您要死了,实际上倒更好.(像他这样的基督徒一定会得出这一想法:这是一匹他们心爱的马儿......津津乐道的命题.)他们可笑地说什么'帕夫洛夫斯克的绿树,,他们说这话究竟想干什么呢?想要宽解我弥留人世的最后几小时吗?难道他们不明白,我越是忘乎所以,越是迷恋于这个生和爱的最后的幻影(他们想用这一幻影使我看不到我那梅耶罗夫公寓的墙,以及非常坦率和老老实实地写在墙上的一切),他们只会使我更不幸吗?我要你们的大自然.你们的帕夫洛夫斯克公园.你们的日出和日落,你们的蓝天和你们志得意满的面孔(而这个不散的宴席,从一开始就认为我一个人是多余的),又有何用?现在我每分钟,每秒钟都必须知道,而且不得不知道,甚至现在在我身旁的阳光中嗡嗡叫的这只不点大的小苍蝇,连它都是这个人间宴席和人间歌队的参加者,知道自己的地位,爱自己的地位,而且感到幸福,只有我一个人是个不足月的产儿,只是因为我胆怯,所以至今不愿了解这点的时候,我要这一切的美又有何用!噢,我知道得很清楚,公爵和他们大家多么想使我不再说这一套'阴险而又狠毒,的话,而是乐天知命地为了道德的胜利而高唱米尔武阿那著名的经典诗句:
      O,puissent voir votre beauté sacreé
    Tant d,amis sourds à mes adieux!
    Qa,ils meurent pleins de jours,que leur
      mortsoit plearée,
    Qu,un ami leur ferme les yeux!(法语,意为:
      噢,但愿对我的离去置若罔闻的朋友,
      能够看到您那神圣的美!
      但愿他们安享天年,死时有人痛哭流涕,
      但愿他们死得其所,亲朋在旁悲伤哭泣!
    这首诗并非法国诗人米尔武阿(一七八二—一八一六)所作,真正的作者是法国诗人日尔伯(一七五一—一七八○).原诗名:《颂歌......仿圣经诗篇》.本书作者在引用时略有改动.)
    "但是,老实巴交的人啊,你们要相信,要相信啊,在这首法国诗里,在这节乐天知命的诗句中,在这个学院派对于世界的赞颂里,蕴含着多少隐痛,多少不可调和的.只能用韵文自我宽慰的怨恨啊,也许连诗人自己也误入歧途,把这怨恨误以为是感动的眼泪,因而含恨而死;愿他的灵魂安息!要知道,对自己的渺小和软弱的认识中,耻辱也有极限,一个人决不能超出这个极限,一超出这个极限,就会在自己的耻辱中感到莫大的享受......嗯,逆来顺受就这一点说来的确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我姑且承认这是可能的,......虽然我的意思与宗教把逆来顺受当成一种力量判然有别.
    "宗教!我认为,也许有永恒的生命存在,也许,我一向就是这么认为的.那就让至高无上的力量把意识点燃,让意识回过头去看一看这世界,并且说:"我存在",接着,又让这个至高无上的力量忽然下令它必须自行消灭,因为上天由于某种原因需要这样,......甚至不必说明因何如此,......我就要这样,就让它是这样吧,这一切我都假定是可能的,但是,毕竟又会出现一个永恒的问题:既然这样,为什么需要我逆来顺受呢?难道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把我一口吃掉,而不要求我对我的被吃歌功颂德吗?难道因为我不愿意再等两星期,那里真有什么人会因此见怪吗?我不相信真有这事;最可能的倒是,姑且这么假定:人世间之所以需要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我不过是沧海一粟)活下去,无非为了让整体的普遍和谐显得更圆满,为了某种加与减,为了某种反差,以及其他等等,就像每天需要许多活物的生命作牺牲,没有它们的死,其余的世界就不能存在一样(虽然必须指出,这样想本身就不是一种慷慨大度.舍己为人的想法).但是,且由它去!我同意,如果不这样做,也就是说,如果世界万物不是不断地互相吞噬,那么要维持这个世界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我甚至同意这样的假定,我对这种弱肉强食的机制一窍不通;但是有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既然让我意识到'我存在,,那么说什么世界这样安排有错误,否则世界就不可能存在云云,与我有何相干?既然如此,什么人,他又凭什么要审判我(指世界末日来临时,所有世人都将接受上帝的最后审判(基督教教义之一).)?不管你们说什么,反正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公道的.
    "然而,尽管我非常愿意这样想,但是我从来不能想象,未来的生活(指人死后,得到救赎的灵魂升入天堂,与上帝同享永福;不思悔改者入地狱,受永罚.)和天命是不存在的.很可能,这一切都有,但是我们对未来的生活及其法则一窍不通.如果这事这么难于理解,甚至完全不能理解,难道倒要我来负无法理解这个不可思议的事的责任吗?诚然,他们会说,公爵当然也会跟他们一起持有相同的见解,说什么现在需要的是顺从,不要说三道四,要乐天知命,由于我的驯良,我一定会在那个世界里得到补报的.我们也太贬低天意了,竟把我们的理解硬加在它头上,这无非是因为我们无法了解天意而感到懊丧所致.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了解天意是不可能的,那么我再说一遍.既然上天没有让人理解,人也就很难对此负责.既然如此,又怎能因为我不能理解上天的真正意志和诫律(指上帝授于摩西的十条诫命,基督教奉为最高律法,或称诫律.)而来审判我呢?不,我们还是撇开宗教不谈为好.
    "不过也够了.当我明天读到这里的时候,太阳一定已经升起,并'在天上发出响声,,于是普天之下洒满了它那不可胜计的庞大的力量.由它去!我要直面力量和生命的源泉死去,我不要这生命了!如果我有权不出生,我一定不接受在这样嘲弄人的环境下生存.但是我还有权去死,虽然我能够交还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这权既不大,这反也造得渺不足道.
    "最后一个说明:我所以要死完全不是因为我无法把这三星期熬过去:噢,只要我愿意,我就有足够的力量,只要我一意识到我受的屈辱,就足以自慰而力量倍增;但是我不是那个法国诗人,也不想得到这样的安慰.最后,还有一个诱惑:造化宣判我只能再活三星期,这就极大地限制了我的活动,也许,只有自杀才是我按照自己的意志还来得及开始和来得及结束的我唯一能做的事.也罢,也许我偏想利用一下这件事的最后可能性呢?抗议有时候也是非同小可......"
    《说明》念完了;伊波利特终于停了下来......
    一个人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就会无所不用其极,采取一种厚颜无耻的开门见山的态度......这时,一个神经质的人便会大动肝火.怒不可遏,天不怕地不怕,甚至准备破碗破摔,非但不以为耻,反以为乐;他会向人们挑衅,而他自己这时却有一个虽不明确但却坚定的目标,即:再过一分钟,一定要从钟楼上奋身跳下去,从而一了百了,一下子解决当时可能出现的一切误解.一个人身亏体虚,体力即将耗尽,通常也是产生这一状态的迹象.在这以前,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几乎不自然的紧张状态支持着伊波利特,现在这种紧张状态已经达到极限.这个被疾病弄得虚弱已极的十八岁的男孩,就其自身说,就像从树上吹落的一片瑟瑟发抖的树叶,看去很弱;但是当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他的听众后(在最近这整个一小时内,这还是第一次),在他的目光和微笑里,立刻显露出一种非常傲慢,充满了蔑视和委屈的厌恶之情.他急于抛出自己的挑战.但是听众也十分恼怒.大家吵吵嚷嚷和恼火地从桌旁站起来.疲倦.酒和神经绷得太紧,更加剧了混乱,眼前似乎成了一片印象的泥塘(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伊波利特从椅子上猛一下跳起来,好像有人把他从坐位上拽下来似的.
    "太阳出来了!"他看到闪亮的树梢,便指点着让公爵看,仿佛这是什么奇迹似的,"出太阳啦!"
    "难道您以为太阳从此不出来了吗?"费德先科说.
    "又是个大热天,"加尼亚懊恼而又漫不经心地嘟囔道,他两手拿着礼帽,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再早一个月,怎么得了呵!......走不走,普季岑?"
    伊波利特吃惊地.近乎目瞪口呆地听着他说话;蓦地,他的脸色变得煞白,浑身开始发抖.
    "您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无非想侮辱我,但是您的手段很不高明,"他两眼逼视着加尼亚,对他说道,"您是混蛋!"
    "唉,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出言不逊,破口大骂!"费德先科吼道,"懦弱得少见!"
    "真浑,"加尼亚说.
    伊波利特稍许克制了些自己的感情.
    "我明白,诸位,"他开口道,依然浑身发抖,每句话都说得断断续续,"我理应得到你们的报复,而且......很遗憾,我用这个胡说八道(他指了指手稿)把你们折磨苦了,话又说回来,很遗憾,我根本就没有折磨你们......(他愚蠢地微微一笑),折磨您了吗,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他突然转身问他,"是不是折磨您了?说呀!"
    "拖得略微长了些,不过......"
    "您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嘛!您一生中哪怕就这一次不说谎呢!"伊波利特一面发抖,一面命令.
    "噢,我完全无所谓!劳驾,求您了,让我安静一下吧,"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厌恶地转过了身子.
    "晚安,公爵,"普季岑走到公爵跟前,说道.
    "他会立刻自杀的,你们倒是怎么啦!瞧他那模样!"薇拉喊道,她非常害怕地冲到伊波利特身边,甚至抓住了他的两只手,"他不是说了吗,太阳一出来,他就开枪自杀,你们倒是怎么啦!"
    "他不会自杀的!"有几个人,包括加尼亚,幸灾乐祸地嘟囔道.
    "诸位,当心!"科利亚叫道,他也抓住伊波利特的一只手,"你们瞧他那模样!公爵!公爵,您倒是怎么啦!"
    在伊波利特身边围上了薇拉.科利亚.凯勒尔和布尔多夫斯基;四个人都用手抓住了他.
    "他有权,有权!......"布尔多夫斯基嘟囔道,不过他也完全手足无措了.
    "慢,公爵,您有何吩咐?"列别杰夫走到公爵面前,喝得醉醺醺的,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什么吩咐?"
    "那不行,您哪;对不起,您哪;我是主人,您哪,虽然我无意喧宾夺主.就算您也是主人吧,但是我不愿意看到在我家发生这样的事......就这话,您哪."
    "他不会自杀的,这小子在胡闹!"伊沃尔金将军出乎意外地叫道,既愤怒而又自信.
    "将军还真行!"费德先科响应道.
    "我知道他不会自杀,将军,最尊敬的将军,但是毕竟......谁让我是主人呢."
    "我说,捷连季耶夫先生,"普季岑突然说道,他跟公爵告别后,又向伊波利特伸出手来,"你好像在您那个小本里说到您的遗骨,准备身后捐献给医科大学,是不是?您这是说您的遗骨吗?您自己的?也就是说,您准备在您身后把您的骨头捐献出来?"
    "对,我的骨头......"
    "那就对了.不然的话,很可能弄错:听说,已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您逗他干吗呀?"公爵突然叫道.
    "人家都要哭出来了,"费德先科加了一句.
    但是伊波利特根本没哭.他想从坐位上站起来,但是把他团团围住的四个人,突然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周围发出一片哄笑.
    "他说了半天就是要人家来抓住他的手;就是为了这个,他才念了他那个小本上写的玩意儿,"罗戈任说."再见了,公爵.唉,坐了老半天,坐出了这德行;骨头都坐疼了."
    "捷连季耶夫,如果您当真想自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笑道,"听到这样的恭维话以后,我要是您呀,就偏不自杀,存心气他们."
    "他们非常想看到我是怎么自杀的!"伊波利特不客气地回敬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要向他扑过去似的.
    "看不到,他们会觉得遗憾的."
    "那么,您也以为看不到吗?"
    "我无意煽动您;相反,我认为您很可能开枪自杀.最要紧的是您别生气......"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拉长了声音说道,他以一种保护人的口吻故意把自己的话拉长.
    "我现在才看到,给他们念这个本子犯了大错误!"伊波利特说,他蓦地用一种十分信赖的神态看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好像向一位朋友请教好意的忠告似的.
    "您现在的处境很可笑,但是......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替您出个什么主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微笑着回答.
    伊波利特板着脸,目不转睛地逼视着他,一言不发.可以想象,他有时几乎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不行,您哪,对不起,您哪,这样做太那个了,您哪,"列别杰夫说,"说什么'我到公园里去自杀,免得人家感到不安,!他自以为走下台阶,向花园迈出三步,就不会使人家感到不安了."
    "诸位......"公爵想开口.
    "不行,您哪,对不起,您哪,最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拼命抓住他不放,"因为您自己也看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再说,起码有一半客人也持有相同的看法,并且坚信,现在,他刚才说了那番话以后,已经骑虎难下,出于面子,也非开枪自杀不可,我是主人,因此当着诸位目击者的面,我宣布,我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要我做什么呢,列别杰夫?我很乐意助您一臂之力."
    "做这样几件事,您哪:第一,让他立刻交出他向我们大吹大擂的那支手枪及全部弹药.如果他交出来,鉴于他有病,我同意让他今天在这幢房子里过夜,当然必须接受我的监督.但是明天,他一定得走,爱上哪儿上哪儿;对不起,公爵!假如他不交出武器,我就立刻上前抓住他的手,我抓住一只,将军抓住另一只,立刻派人去报告警察,那时候,这事就移交警察局审理了.费德先科先生,凭咱俩的交情,您去一趟,行不?"
    掀起了七嘴八舌的一片骚乱;列别杰夫越说越来火,渐渐过了头;费德先科准备到警察局去;加尼亚喋喋不休地硬说,没有任何人会开枪自杀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则一声不吭.
    "公爵,您跳过钟楼吗?"伊波利特忽然低声问他.
    "没—没有......"公爵天真地答道.
    "难道您以为我没有预见到有人会对我这样恨之入骨吗?"伊波利特又低声问道,两眼闪着光,望着公爵,仿佛当真在等候他回答似的."够了!"他突然向全体听众喊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了!列别杰夫,给您钥匙(他掏出一个小钱包,又从里面掏出一个钢制的钥匙圈,上面挂着三.四把不大的钥匙),就这把,到数第二把......科利亚会告诉您的......科利亚!科利亚呢?"他叫道,眼睛看着科利亚,但是没看见他,"对......他会告诉您的;他方才跟我一起归置口袋来着.您领他去,科利亚;就在公爵书房的桌子底下......我那只布口袋......用这把钥匙开,在布袋下面的一只小箱子里......我的手枪和火药筒.方才,他亲自归置的,列别杰夫先生,他会告诉您的;但是有个条件,明天一早我回彼得堡的时,您必须把手枪还给我.听见了吗?我是为了公爵才这么做的;不是为了您."
    "这样就好了嘛!"列别杰夫一把抓住钥匙,恶狠狠地冷笑着,跑到隔壁屋里去了.
    科利亚欲行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列别杰夫把他拉走了.
    伊波利特望着嘻笑颜开的众宾客.公爵发现他的牙齿在作对儿厮打,仿佛在打非常剧烈的冷战似的.
    "这些人真是混蛋!"伊波利特怒气冲冲地又对公爵低语.他对公爵说话的时候,总是弯下身子,说悄悄话.
    "别理他们;您身体太弱......"
    "我马上,马上......马上走."
    他蓦地拥抱了一下公爵.
    "您大概以为我是疯子吧?"他看了看他,异样地笑起来.
    "不,但是您......"
    "马上,马上,您别说话;什么也别说;您站好......我想看看您的眼睛......就这么站着,让我看看.我在跟一个真正的人告别."
    他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公爵,一言不发,看了约莫十秒钟,他的脸十分苍白,两鬓都被汗水打湿了,他伸出一只手,异样地抓住公爵,仿佛怕把他放跑了似的.
    "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您怎么啦?"公爵叫道.
    "马上......够了......我要躺下.我要为太阳的健康喝口酒......我要,我要,别管我!"
    他从桌上迅速抓起酒杯,从原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转眼之间就到了凉台的出口处.公爵本想跟他跑出去,但是无独有偶,偏偏在这当口,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向他伸出手来,跟他告别.过了一秒钟,凉台上突然发出一片惊叫.紧接着,慌乱的时刻便来临了.
    原来,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伊波利特走到凉台出口的紧边上的时候,便停了下来,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插在右侧的大衣口袋里.凯勒尔后来肯定说,伊波利特还在这以前就一直把手插在右边的口袋里,当时,他正跟公爵说话,左手抓住公爵的肩膀和领子,据凯勒尔说,插在口袋里的这只右手,似乎一开始就引起他的疑心.不管怎么说吧,凯勒尔心里的某种不安,促使他紧随伊波利特之后跑了出去.但是连他也措手不及.他只看见,在伊波利特的右手,忽然有什么东西一亮,而且就在这一刹那,一把小型的袖珍手枪紧紧顶住了他的太阳穴.凯勒尔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了他的手,但是就在这一刹那,伊波利特扣动了扳机.发出一声刺耳的.滞涩的扳机扣动声,但是没有听见随后的枪响.当凯勒尔一把抱住伊波利特的时候,伊波利特便倒在了他的怀里,似乎失去了知觉,也许他真的以为他已经被打死了.手枪已经抓在凯勒尔的手里.有几个人上前搀起伊波利特,端来了椅子,让他坐下,大家走过来把他团团围住,问长问短,又叫又嚷.大家都听到了扳机的扣动声,但是大家又都看到连皮也没有碰掉一块的那个大活人.伊波利特自己也坐在那里,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来回看着他周围的人.就在这时候,列别杰夫和科利亚跑了进来.
    "没打响?"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问.
    "也许,没装火药吧?"另一些人猜测.
    "装了!"凯勒尔检查着手枪,宣布道,"不过......"
    "当真没打响?"
    "根本就没火帽,"凯勒尔告诉大家.
    随后的狼狈场面简直一言难尽.最初的普遍恐惧,开始被一片哄笑声所代替;有些人甚至放声大笑,从中找到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绞着手,跑到所有人面前诉说,甚至跑到费德先科面前,用两手紧紧抓住他,向他赌神发咒,说他忘了,"完全无意地,并非故意地忘了"放火帽了,说什么"这些火帽不全在这里吗,就在坎肩的口袋里,大约有十枚"(他拿出来给周围所有的人看),他之所以没有预先放进去,是因为怕手枪放在口袋里无意中走火,他自以为,需要的时候,临时装也来得及,谁知道一下子竟忘了.他跑过去找公爵,找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又向凯勒尔苦苦哀求,请他把手枪还给他,说他要立刻向大家证明,"他的名誉,名誉"......说他现在已经"名誉扫地了!......"
    他跌倒在地,终于真的失去了知觉.大家把他抬进了公爵的书房,列别杰夫的酒也完全醒了,他立刻派人去请大夫,他自己则跟女儿.儿子.布尔多夫斯基和将军一起留在病榻旁,伺候病人.当把失去知觉的伊波利特抬出去以后,凯勒尔往房间中央一站,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当众宣布:
    "诸位,你们当中,如果有谁当着我的面,再一次怀疑,火帽是故意忘了放进去的,并且硬说,这位不幸的年轻人不过在演戏,那么你们当中的这家伙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了."
    但是没人答理他.客人们终于三三两两和急急忙忙地走了.普季岑.加尼亚和罗戈任也一起走了出去.
    公爵觉得很诧异,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竟改变初衷,不加说明地就要走了.
    "您不是想等大家走了以后跟我谈谈吗?"他问他.
    "没错,"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他突然又坐到椅子上,让公爵坐到自己身旁,"但是,现在我又临时改了主意.对您实说了吧,我有点心神不定,而且您也是这样.我的思想全乱了;此外,我想跟您说明的那事,对于我非常重要,对您也一样.您瞧,公爵,我想,一生中哪怕就做这一次完全光明磊落的事呢,就是说,我完全没有见不得人的想法,但是我觉得,我现在,也就是当前,我还无法做出这种完全光明磊落的事,您大概也是这样......所以......这事......咱俩还是以后谈吧.我现在要到彼得堡去待两天,如果我们能再等三.两天,事情也许会明朗些,无论对于我,对于您,都有利."
    他说到这里又从椅子上站起来,因此让人纳闷,那他刚才又何必坐下去呢.公爵也觉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似乎心存不满,肝火很旺,神态也似有敌意,他的眼神也跟方才完全不同了.
    "顺便问问,您现在要去看那个内心十分痛苦的人吗?"
    "是的......我怕,"公爵说.
    "甭怕;肯定能活六.七个星期,甚至说不定待在这里病还会好起来.但最好还是明天让他滚蛋."
    "也许真是我从后面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因为......我一言不发;他大概以为我也在怀疑他不会开枪自杀吧?您对此有何高见,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绝无此事.您居然会操心这样的事,您的心也太好了.这事我倒听说过,但从来没有亲眼目睹,一个人会因为别人夸奖他,或者因为别人没夸奖他干这种事,狠下一条心,存心要自杀.主要是我不相信一个生性懦弱的人会这样坦率!说到底,明天还是让他滚蛋得了."
    "您觉得,他会再次自杀吗?"
    "不会的,现在决不会自杀了.不过,您倒要提防咱们那些土生土长的拉赛奈(拉赛奈.彼得—法朗苏阿(一八○○—一八三六)—法国上世纪三十年代轰动一时的刑事案中的主犯;杀人凶手,行凶手段极其残忍.作者在《罪与罚》和《少年》的草稿中曾提到过拉赛奈的名字.他曾将此案经过,加上他本人作的序,刊载在一八六一年的《时代》杂志上.)!再说一遍,犯罪是这类无能.急躁而又贪婪的宵小之徒司空见惯的避难所."
    "难道他是拉赛奈?"
    "本质一样,虽然也许扮演的角色不同.您会看到的,如果这位先生不会一下子杀死十个人才怪,而且仅仅为了开'玩笑,,就像方才他在《说明》里念到的的那样.现在,他的这些话一定会使我夜不贴席."
    "您也许过虑了吧."
    "公爵,您真叫人纳闷;您不相信,他现在会杀死十个人吗?"
    "我害怕回答您这个问题;这一切太奇怪了;不过......"
    "好吧,悉听尊便,悉听尊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怒气冲冲地结束道,"再说,您这人胆子很大;不过,您自己可别掉进这十个人的数目里去呀."
    "八成,他任何人也不会杀,"公爵若有所思地望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发出一声冷笑.
    "再见,该走了,您注意到了没有,他嘱咐把他的自白书副本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保存?"
    "是的,我注意到了,而且......正在考虑此事."
    "这就对啦,万一有十个人因此而毙命的话,"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又笑起来,边笑边走了出去.
    一小时后,已是凌晨三点多,公爵走进了公园.他本来想在屋里假寐片刻,但是因为心跳得很厉害,睡不着.不过,屋里的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大家也尽可能地平静了下来;病人睡着了,大夫来后,宣布说,没有任何特别的危险.列别杰夫.科利亚.布尔多夫斯基就睡在病人住的房间里,以便轮流守护;因此丝毫不用担心.
    但是,公爵心头的不安每分钟都在增加.他在公园里彳亍,心不在焉地望着自己周围,当他走到游乐场前面的小广场上,看到一排空空的长椅和乐队的乐谱架时,他惊奇地停了下来.这地方使他心有余悸,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地方非常不像样子.他从那儿往回走,顺着昨天跟叶潘钦家母女走到游乐场去的那条道,一直走到那个指定的约会地点......那张绿色长椅旁,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蓦地纵声大笑,笑声刚停,他又立刻对自己的傻笑异常愤怒.他的心头仍充满悲哀,他想离开这里......但是又不知道到哪儿去好,一只小鸟,正在他头顶的树上唱歌,他用眼睛在树叶间寻找它;突然,小鸟从树上振翅飞走了,就在这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由得想起了伊波利特写的"在炽热的阳光下"的那只"小苍蝇","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而且是人间歌队的参加者,只有他一个人是不足月的早产儿."这句话还在当时就使他很吃惊,他现在又想起了这事.一件早被遗忘的往事开始在他心头蠕动,蓦地豁然开朗,往事如画.
    这事发生在瑞士,他在国外就医的第一年,甚至还在最初几个月.当时他还完全是白痴,连话都说不好,有时候简直弄不清别人要他干什么.有一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信步走进山里,来回踯躅,走了很久,心头有一个痛苦的,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念头.他面前是灿烂的天空,山下是湖泊,周围是一大圈亮亮的.无穷无尽的地平线,无边无际.他看了很久,心头很痛苦.他现在想起,当时他曾伸出两手,伸向那些明亮的.一望无际的蓝天,潸然泪下.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对于这一切,他完全是局外人.这算什么人间宴席?这算什么万古不变的伟大节日,这节日没有穷尽,很早以前,从童年时代起,他就一直对它心向神往,可是他怎么也没法恭与盛会.每天早晨都升起同样的灿烂的太阳;每天早晨,瀑布上都闪出一片彩虹,每天傍晚,那儿,在远处,在天边,一座高高的雪山被夕阳染红,腾起一片紫红色的火焰;每只"小苍蝇都在他身旁的炽热的阳光下嗡嗡地叫,它是这整个人间歌队的参加者:它知道自己的地位,热爱自己的地位,并且感到幸福";每棵小草都在生长,并且感到幸福!一切都有自己的路,一切都知道自己的路,唱着歌去,又唱着歌来;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既不明白人,也不明白声音,对于一切,他都是局外人,都是不足月的早产儿.噢,当时他当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也提不出这样的问题;他像聋哑人似的默默忍受着煎熬;但是他现在觉得,他当时就曾说过这一切,说过这些同样的话,至于说到"小苍蝇"云云,那是伊波利特从他那里,从他当时说的话和流的眼泪里学去的.他坚信这点,而想到这个,不知为什么他就心跳......
    他在长椅上昏昏睡去,但是他心头的惊悸连在梦中也没有放过他.在进入梦乡前,他想起了伊波利特会杀死十个人的说法,他对这荒唐的假设付诸一笑.他周围美丽如画,星光灿烂,一片寂静,只有树叶在作响,这就使得周围变得更幽静了.他做了很多梦,一个个都是令他心悸.战栗的恶梦.最后,来了一个女人;他认识她,认识到痛苦的程度;他看见她就能说出她的姓名,并指出她是谁,但是说来奇怪,她现在的脸跟他一向认识的那脸完全不一样了,他痛苦地不愿意承认她就是那个女人.这张脸上有着这么多的忏悔和惊恐,使人不由得感到她是一名可怕的罪犯,刚犯下了弥天大罪.眼泪在她苍白的面颊上颤动;她招手让他过去,并且举起一个手指,按在嘴上,似乎叫他悄悄地跟她走,脚步要轻.他的心停止了跳动;他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她是罪犯;但是他感到,将会立刻发生一件可怕的事,将会使他终生痛悔不已.她似乎想指给他看一件东西,就在这儿不远,在公园里.他站起来,准备跟她走,但是他身旁蓦地发出不知道谁的爽朗悦耳的笑声;那人的手倏地出现在他手里;他抓住这只手,紧紧地握了握,就醒了.站在他面前的是阿格拉娅,她在放声大笑.
   
    $$$$八
    她在笑,但是她也在生气.
    "他在睡觉!您睡觉啦!"她以一种既轻蔑又惊讶的神情叫道.
    "是您呀!"公爵睡眼朦胧,诧异地发现是她,喃喃道,"哎呀,对了!约会......我倒在这里睡着了."
    "看见了."
    "除了您,谁也没来叫醒过我吗?除了您,别人没来过吗?我还以为这里......另一个女人来过了呢."
    "这里来过另一个女人......"
    他终于完全清醒了.
    "这原来是梦,"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奇怪:这时做这种梦......坐吧."
    他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长椅上;自己则坐在她身旁,陷入沉思.阿格拉娅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注意地端详着对方.他也打量着她,但是有时候又好像对她完全视而不见似的.她被他看得脸腾地红了.
    "啊,对了!"公爵打了个哆嗦,"伊波利特开枪自杀了!"
    "什么时候!在您那儿?"她问,但是没有大惊小怪,"他昨天晚上好像还活着,不是吗?发生了这一切之后,您在这里怎么还睡得着觉?"她蓦地活跃起来,叫道.
    "可是他没死呀,手枪没打响."
    阿格拉娅硬要公爵把昨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立刻讲给她听.他一面说,她一面催他快讲,可是她自己又总提出一些几乎不相干的问题把他的话打断.顺便说说,她十分有兴趣地听了当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对公爵说的话,甚至还追问了几次.
    "好,够了,必须快点,"她把事情经过全部听完以后说道,"我们在这儿只能待一小时,待到八点,因为八点钟我一定要在家里,免得她们知道我到这里来过,而我是因为有事才到这里来的;有许多话要告诉您.可是现在您把我的思路全打乱了.我在想伊波利特的事,他的手枪没有打响是很自然的事,这才更符合他的性格.但是您能肯定他一定想自杀,这事不会是什么骗局吗?"
    "毫无欺骗之意."
    "这倒比较可信.他让您把他的自白书送给我,他是这么写的吗?您干吗不拿来呢?"
    "因为他没死呀.我再问问他."
    "您一定得给我拿来,不用问了.这样做,他肯定非常高兴,也许他自杀就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让我以后读他的自白书.请您对我刚才的话不要发笑,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因为很可能是这样."
    "我没有笑,因为我自己也相信,就某个方面说,很可能是这样."
    "您也相信?难道您也这样想?"阿格拉娅突然非常惊讶地问.
    她问得很快,说得也很快,但是有时候又似乎东拉西扯,常常欲言又止,不时着急地关照他什么;总之,她显得非常慌张,虽然看起来很勇敢,形似挑战,但是说不定心里多少有些胆怯.她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家常便服,跟她的身材十分般配.她常常发抖.脸红,坐在长椅边上.公爵证实她所说伊波利特之所以自杀,是想让她读他的自白书,这话使她感到非常吃惊.
    "当然,"公爵解释道,"他希望,除了您以外,我们大家也都能夸他好......"
    "怎么夸他好?"
    "也就是说,这......这话怎么说呢?这很难说清楚.不过他肯定希望大家能够把他团团围住,对他说,他们都爱他,尊敬他,大家都苦口婆心地恳求他活下去.很可能,他最不能忘怀的是您,因为他在这样的时刻还提到您......虽然,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对您念念不忘."
    "这我就莫名其妙了:忘不了我,又不知道自己忘不了我.话又说回来,我好像明白了:您知道吗,我自己曾经有过约莫三十次,甚至当我还是十三岁的小女孩的时候,就想服毒自杀,想给父母亲写封遗书,把一切都写进去,我也曾想象,我怎么躺在棺材里,大家怎么在我身旁哭泣,怎么痛心疾首地谴责自己对我太心狠......您怎么又笑了,"她皱起双眉,急促地加了一句,"当您独自一人沉思遐想的时候,您心里还在想什么?您也许想象自己是位元帅吧,打败了拿破仑."
    "对了,说真的,我倒是常想这事,特别是似睡非睡,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公爵笑了,"不过我打败的不是拿破仑,而是奥地利人(这是作者自况:他常常做梦,梦见凶杀和大火,而梦见得最多的是流血.打仗,打奥地利人.(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忆).)."
    "我根本不想跟您开玩笑,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要亲自跟伊波利特见次面;请您先跟他打个招呼.至于您,我认为,您这样做很不好,因为像您对伊波利特说三道四那样,观察和评论一个人的心灵,是十分粗暴,也是十分无礼的.您的心太硬了:只知道实话实说,因此......不公平."
    公爵若有所思.
    "我觉得,您对我的评价有欠公允,"他说,"要知道,我并没有认为他这样想有什么不好,因为大家都可能这么想嘛;再说,他可能根本就没有这样想,只是想这样......他想最后一次跟大家见见面,博得大家的尊敬和爱:这本来是非常美好的感情,只是不知为什么事与愿违;这可能因为他有病,还有别的什么!再说,有些人干什么都很顺手,可是有些人却总是一团糟......"
    "您加上这话,大概是说您自己吧?"阿格拉娅说.
    "是的,说我自己,"公爵回答,并没有发现这问题有何幸灾乐祸之意.
    "话虽这么说,我要是您,是无论如何睡不着的;这说明,无论把您搁哪儿,您都会马上睡着的;您这样很不好."
    "我可是一夜都没睡觉呀,后来又一直走来走去,还去看了咱们听音乐的地方......"
    "什么听音乐的地方?"
    "就是昨天演奏的地方,后来又走到这里,坐下,想呀想呀,就睡着了."
    "啊,原来是这样?这就情有可原了......那您为什么到听音乐的地方去呢?"
    "不知道,随便走走......"
    "好吧,好吧,以后再谈;您老把我的思路的打断,您到听音乐的地方去,关我什么事?您梦见什么女人了?"
    "这......这女人......您见过......"
    "明白了,明白得很.您对她很......您怎么梦见她的,她什么模样?话又说回来,我对此毫无兴趣,"她突然恼恨地断然说道."别打断我的思路......"
    她等候片刻,仿佛在鼓足勇气或者在努力驱散心头的恼恨似的.
    "我叫您来无非为了这么件事:我想跟您交个朋友.您突然张口结舌地盯着我干吗?"她几乎愤怒地加了一句.
    这时候,公爵的确在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他发现,她又开始涨红了脸,而且涨得绯红.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越是脸红,似乎就越生自己的气,这副神态十分明显地表现在她那闪烁的眼神里;通常是,一分钟后,她就会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到跟她谈话的人身上,不管这人有没有错,而且开始跟他吵架.她知道也感觉到自己这种蛮不讲理和动辄害羞的毛病,因此平常很少说话,比她两个姐姐更不爱说话,有时候甚至显得太不爱说话了.特别是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她非开口说话不可的时候,她一开始说话就显得异常傲慢,仿佛在向人挑衅似的.当她开始脸红,或者快要脸红的时候,她总有一种未卜先知的预感.
    "您大概不愿意跟我交朋友吧?"她傲慢地望了望公爵.
    "噢不,我愿意,不过这是完全不必要的......也就是说,我怎么也没想到必须这样一本正经地提出来,"公爵忸怩道.
    "那您想到什么了呢?我叫您到这里来干吗?您动什么鬼念头了?话又说回来,您也许像我们家的人那样,认为我是个小傻瓜吧?"
    "我不知道别人认为您是傻瓜,我......可不这么认为."
    "您不这么认为?您说得很聪明.说法尤其巧妙."
    "我看,您有时候也许甚至很聪明,"公爵继续说道,"您方才突然说了句非常聪明的话.您说的是我对伊波利特的怀疑:'您只知道实话实说,因此不公平.,这话我一定记住,好好想想."
    阿格拉娅一听这话高兴得脸都红了.她脸上的这一切变化表现得异常公开,而且进行得非常迅速.公爵也很高兴,甚至看着她,快乐得笑了起来.
    "您听我说呀,"她又开口道,"我等了您很久,想把这一切告诉您,自从您从外地写给我那封信以后,甚至更早,我就在等您了......昨天,您已经听我说了一半:我认为您是一位最诚实.最实在的人,比所有的人都诚实,都实在,至于有人说,您脑子......也就是说,您有时候脑子有毛病,这是不公平的;我认定是这样,也跟别人争论过,因为虽然您的脑子的确有毛病(我这样说,您当然不会生气,我是用高标准说的),但是您的主要的智慧却高于他们所有的人,这样的智慧,他们连做梦甚至都没有梦见过,因为有两种智慧:大智若愚和耍小聪明(原文为:主要的和非主要的.).对不对?您说,倒是对不对呀?"
    "也许是对的,"公爵勉强说道;他的心在发抖,在怦怦直跳.
    "我就知道您会懂的,"她郑重其事地继续说道."希公爵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对于这两种智慧云云就一窍不通.亚历山德拉也不懂,可是您想想,maman倒懂."
    "您很像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
    "此话怎讲?当真?"阿格拉娅很惊奇.
    "没错,是这样的."
    "我谢谢您了,"她想了想后说道,"我很高兴能像maman.这么说,您十分敬重她喽?"她又加了一句,根本没发觉她这问题提得太天真了.
    "非常,非常敬重她,您一听就明白,我也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因为我发现,有时候别人常常......取笑她.但是您听我说最要紧的事:我考虑了很久,终于选定了您.我不愿意家里的人取笑我;我不愿意人家认为我是小傻瓜;我不愿意人家拿我逗乐......我把这一切一眼就看穿了,因此我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因为我不愿意人家心心念念地想让我出嫁!我想......我想......嗯,我想私奔,我选定了您!希望您能助我一臂之力."
    "私奔!"公爵叫起来.
    "对对对,私奔!"她突然怒容满面地叫起来,"我不愿意,不愿意让他们永远迫使我脸红.我不愿意在他们面前,在希公爵面前,在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面前,在任何人面前脸红,因此我才选定了您.我想跟您无话不谈,等我一高兴,甚至把最要紧的话也告诉您;反过来,您也不应当向我隐瞒任何事.我想,哪怕就把一个人视同知己,跟他无话不谈呢!他们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什么我在等您,我爱您.他们说这话还在您没来彼得堡之前,而且我也没有给他们看您的信,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都在说三道四了.我要做一个勇敢的人,什么也不怕.我不愿意参加他们的舞会,我要做有益于大众的事.我早就想走了.我二十年被他们禁锢在家里,他们一个劲地就想让我出嫁.我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就想逃走,虽然我当时傻得可以.现在我已经把什么都考虑好了,就等您来详细问问国外的情况.我没见过一座哥特式的大教堂,我想到罗马去,我想去参观所有的学术研究室(暗指作者夫人住在德累斯顿时(一八六七),把所有的科学陈列室都看了个遍,无论矿物.地质,还是植物.),我想到巴黎去上学;最近这一年,我一直在准备和学习,读了许许多多书;所有的禁书都读遍了.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什么书都读,她们可以,就是不让我读,有些书不让,监视我.我不想跟姐姐们争吵,但是我早就向母亲和父亲宣布过,我要彻底改变我的社会地位.我决定从事教育,我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因为您说您爱孩子们.咱俩可以一起搞教育,哪怕现在不行,将来干总行吧?咱们俩将一起做有益于大众的事;我不想做将军的女儿......请告诉我,您是很有学问的人吗?"
    "噢,完全不是的."
    "可惜,我还以为......我怎么会这样以为呢?不过您还是应当指导我,因为我选定了您嘛."
    "这是荒谬的,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
    "我想,我想私奔嘛!"她叫道,她的眼睛又开始闪亮,"如果您不同意,我就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不愿意家里认为我是个坏女人,天知道给我罗织些什么罪名."
    "您的脑子没出问题吧?"公爵差点没从坐位上跳起来,"给您罗织什么罪名?谁给您罗织罪名了?"
    "家里,大家,母亲.姐姐.父亲.希公爵,甚至您那个坏透了的科利亚!即使没有明说吧,心里也在这么想.我曾经对他们大家当面说过这一看法,对母亲和父亲都说过.Maman那天有病,病了一整天;可是第二天,亚历山德拉和爸爸就对我说,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胡说了些什么,说了多么难听的话.我当时就开门见山地对他们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懂,什么话都明白,还在两年前我就特地读了保尔.德.科克(保尔.德.科克(一七九三—一八七一),法国多产作家,主要描写巴黎生活,稍有色情描写,在当时的欧洲和俄国都很流行.)的两部小说,为的是扩大知识面.Maman一听这话,差点没晕了过去."
    公爵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注意地看了看阿格拉娅,微微一笑.
    他真不敢相信,坐在他身旁的就是那位高傲已极的姑娘,就是从前曾经那么傲气和侮慢地向他念过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信的姑娘.他真不明白,这么一位傲气和冷若冰霜的大美人儿,竟会变成这么一个甚至到现在都听不懂大人所有的话的小女孩.
    "您一直都待在家里吗,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他问,"我是想说,您从来没出去上过学,没在女子中学里念过书吗?"
    "我哪儿也没去过,也从来没出过门;一直待在家里,就像装在瓶子里,加上了塞子,将来就从瓶子里倒出来,立刻去嫁人;您怎么又冷笑了?我发现,您似乎也跟他们一鼻孔出气,在取笑我,"她皱紧眉头,板着脸,又加了一句,"别惹我生气了,我心里本来就不痛快,不知道我到底怎么啦......我敢肯定,您到这里来一定十拿九稳地以为我爱上了您,我是叫您来幽会的,"她恼恨地断然说道.
    "我昨天倒的确害怕是这样,"公爵老老实实地说,但是说漏了嘴(他很不好意思),"但是今天我深信,您......"
    "什么!"阿格拉娅叫起来,她的下嘴唇突然开始发抖,"您怕我......您竟敢以为我......主啊!您大概疑心,我所以叫您来,是故意设下圈套,然后让人家正好碰上我们,强迫您娶我......"
    "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您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您那纯洁而又天真的心里怎么会产生这样肮脏的想法?我敢打赌,您自己都不相信您说的任何一句话,而且......您自己都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阿格拉娅坐着,使劲低着头,仿佛她自己也被她所说的话吓着了似的.
    "我根本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嘟囔道,"您怎么知道我的心是天真的?当时,您怎么敢给我写情书?"
    "情书?我的信是情书?那封信是我毕恭毕敬地写的;是在我一生最痛苦的时候,从我的心里倾吐出来的!我当时一想到您,就仿佛看到了光明(阿格拉娅这个名字,源出希腊语,有"光明""光辉"和"闪光"之意.)......我......"
    "哎呀,好啦,好啦,"她突然打断他的话,但是说话的口气完全变了,她非常后悔,几乎有点害怕,甚至弯过身子,凑到他身边,仍旧不敢正视他,似乎想要伸出手去拍他的肩膀,以便更加诚恳地请他务必不要生气,"好啦,"她又加了一句,感到非常内疚,"我感到,我刚才说了一句很浑的话.这是我信口开河......想试探您一下.您就当我没说这话得了.如果我惹您生气了,请您多多原谅.请您不要这样死死地盯着我,身体转过点儿.您刚才说,这是很肮脏的想法:我这么说是存心气您.有时候,我自己想要说的话,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可是又突然冒出来了.您刚才说,您那封信是在您一生最痛苦的时候写的......我知道究竟在什么时候,"她又低下头看着地面,低声说道.
    "噢,如果您能够知道全部底细就好啦!"
    "我全知道!"她叫道,又激动起来,"当时,您跟那个坏女人一起逃走,住在同一座公寓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她说这话时已经不脸红了,而是脸色发白,她说罢又忽然从坐位上站起来,好像忘乎所以似的,但是清醒过来后,又立刻坐了下来;她的嘴唇还在发抖,而且抖了很长时间.沉默继续了约莫一分钟.公爵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非常吃惊,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根本不爱您."她蓦地毫无顾忌地断然说道.
    公爵没有回答;两人又沉默了约莫一分钟.
    "我爱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她像放连珠炮地说道,但声音很低,头也低得更厉害了.
    "这不是真的,"公爵也几乎耳语似地悄声道.
    "这么说来,我说谎喽?这是真的;前天,也就在这张长椅上,我答应了他."
    公爵吃了一惊,沉思片刻.
    "这不是真的,"他又断然重复了一遍,"这一切都是您编出来的."
    "说得非常有礼貌.要知道,他已经改过自新;他爱我胜于爱自己的生命.他曾经当着我的面烧自己的手,仅仅为了证明他爱我胜于爱自己的生命."
    "烧自己的手?"
    "是的,烧自己的手.信不信由您......我无所谓."
    公爵又哑然不语.阿格拉娅的话并不像开玩笑;她在生气.
    "那么说,他随身带了蜡烛,如果这事在这儿发生的话?要不然,我想不出......"
    "对......带了蜡烛.这有什么想得出想不出的?"
    "带了整支蜡烛,还是插在蜡台上端来的?"
    "嗯,对......不假......带了半支蜡烛......一支蜡烛头......一整支蜡烛,......反正一样,别缠我了!......如果您想问,他还带了火柴.他点上蜡烛,手指在火上烧了整整半小时;难道这也不可能吗?"
    "我昨天见过他;他的手指好好的,没烧伤呀."
    阿格拉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完全像个孩子.
    "您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撒谎吗?"她突然向公爵转过身来,带着充满孩子气的十分信赖的神态,嘴角上还跳动着笑声,"因为一个人撒谎的时候,十分巧妙地插进一些不完全平常而又稀奇古怪的事情,嗯,您知道吗,插进一些非常难得一见,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事情的话,那么这谎话就会变得可信得多.这窍门我早发现了.因为我没本事,结果露了馅......"
    她似乎醒悟过来,只忽然皱紧了眉头.
    "我那天,"她严肃地,甚至忧伤地看着公爵,说道,"我那天虽然向您朗诵了《可怜的骑士》,我本来想借此......夸奖您的品行,但是又立刻改了主意,转而想抨击您的所作所为,同时向您表示我全知道......"
    "您对我......以及对您刚才用那么难听的话提到的那个不幸的女人,非常不公平,阿格拉娅."
    "因为我全知道,统统知道,所以我才这样说她!我知道,半年前,您曾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她求过婚.别打断我,您瞧,我说这话,不加任何评论.后来,她跟罗戈任跑了,后来,您又跟她住在某个农村或者城市里;她又离开了您,到别人那里去了.(阿格拉娅说到这里,满脸绯红.)后来,她又回到罗戈任身边,罗戈任像......像个疯子似的爱着她.后来,您这么一个也是很聪明的人,一打听到她已经回到彼得堡,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来找她.昨晚,您奋不顾身地保护她,刚才睡着了又梦见她......您瞧,我全知道;要知道,您是为了她,为了她才到这儿来的呀,不是吗?"
    "是的,为了她,"公爵低声回答,伤感而又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没料到阿格拉娅竟会向他投来那样闪亮的一瞥,"为了她,我只是为了弄个明白......我就不相信她跟罗戈任在一起会幸福,虽然......一句话,我不知道我能够在这里为她做些什么,用什么办法才能够帮助她,但是我还是来了."
    他打了个哆嗦,抬头望了望阿格拉娅;阿格拉娅愤愤地听着他所说的一切.
    "您既然不知道来干什么,可见您非常爱她喽,"她终于说道.
    "不,"公爵回答,"不,我不爱她.噢,要知道,每当我想起与她相处的那些日子,心里有多恐怖啊!"
    他说这话时,甚至全身不寒而栗.
    "您有话就全说出来吧,"阿格拉娅说.
    "这里没有任何您不能听的话.为什么我偏偏要对您讲述这一切,而且就对您一个人讲呢,......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我过去的的确确非常爱您.这个不幸的女人深信,她是世界上最堕落.最坏的女人.噢,请您不要辱骂她,不要往她身上扔石头(源出《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三—七节: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犯奸淫罪的妇女来见耶稣,问耶稣怎么办?耶稣回答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拿石头打她.").她因自惭形秽(多冤枉啊!)已经把自己折磨得够受的了!她有什么错呢.噢,我的上帝!噢,她不时狂叫,不承认自己有罪,她是被别人糟蹋了的牺牲品,被淫棍和坏蛋糟蹋了的牺牲品;但是,不管她对您说什么,要知道,她自己先就不相信自己,恰恰相反,她用自己的整个良知相信,她......她自己是有罪的.我曾经想驱散她心头的这个阴影,可是我越说,她就越痛苦,只要我还记得这些可怕的日日夜夜,我心头的创伤就永远不会痊愈.我的心像被刺穿了似的彻底碎了.她从我身边逃走,您知道为了什么吗?就为了向我证明,她是个贱货.但是这里最可怕的是,她自己恐怕也不清楚,她之所以出走就为了向我证明这一点,她之所以出走,因为她一定想要,心里想要,非得做出一件可耻的事来不可,然后她就可以振振有词地对自己说:'瞧,你又做了一件新的可耻的事,可见,你是个贱货!,噢,您大概不会懂得这个道理的,阿格拉娅!您可知道,在这种不断的自惭形秽中也许包含着某种可怕的.不自然的乐趣,仿佛在向什么人报复似的.有时候,我苦口婆心地开导她,使她仿佛又看到她周围是一片光明;但是她立刻又怒不可遏,痛苦地指责我,说我自以为了不起,看不起她(其实我毫无此意),最后,对于我的求婚,她向我直截了当地宣布,她既不需要任何人高傲的怜悯和帮助,也不需要任何人赐予的'荣华富贵,.您昨天见到她了;难道您认为她跟那帮人在一起很幸福吗,她就应当跟那帮人同流合污吗?您不知道她的知识有多渊博,理解力有多高!有时候,她甚至使我感到惊奇!"
    "在那里,您也向她这样念念有词地......说教吗?"
    "噢不,"公爵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并没有注意她问这句话时话里有刺,"我几乎一直沉默不语.我倒是常常想说点什么,但是说真的,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您知道,在有些情况下,还是根本不说话好.噢,我曾经爱过她;噢,爱得很深......但是后来......后来......后来她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
    "她看出我只是可怜她,而且我......已经不爱她了."
    "您怎么知道,她也许当真是爱上了那个跟他一起离开农村的......地主了呢?"
    "不会的,我全知道;她只是冷嘲热讽地取笑他."
    "她从来没有取笑过您吗?"
    "没—没有.她气不过才取笑我;噢,当时她曾经狠狠地责备过我,而且很生气,但是她自己也很痛苦!但是......后来......噢,别提了,别跟我提这件事了!"
    他伸出手,捂住了脸.
    "您知道吗,她几乎每天都给我写信?"
    "那么说,这是真的!"公爵惊慌地叫道."我听说过,但是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听谁说的?"阿格拉娅害怕地突然警觉起来.
    "昨天罗戈任告诉我的,不过他说得很含糊."
    "昨天?昨天上午?昨天什么时候?去听音乐之前,还是以后?"
    "以后;晚上,十一点多钟的时候."
    "啊—啊,既然是罗戈任......您知道,她在这些信里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她说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奇怪;她是疯子."
    "这就是信(阿格拉娅从口袋里掏出分别装在三只信封里的三封信,扔到公爵面前).已经整整一星期了,她恳求我,说服我,引诱我,让我嫁给您.她......嗯,对了,她很聪明,虽然疯疯癫癫,您说她比我聪明得多,这话很对......她在信中告诉我,说她爱上了我,每天都在寻找机会哪怕远远地看看我.她在信中说,您爱我,这事她知道,而且早发现了,又说,您在那里常常跟她谈起我.她希望看到我俩幸福;她也相信,只有我才能给您幸福......她的信写得很怪......叫人看了纳闷......这些信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我在等您;您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您什么也猜不出来?"
    "这是疯狂;说明她疯了,"公爵说,他的嘴唇开始发抖.
    "您不是在哭吧?"
    "不,阿格拉娅,不,我没哭,"公爵抬起头来望了望她.
    "我眼下该怎么办呢?您能给我出出主意吗?我不能总收到这样的信呀!"
    "噢,别理她,求您了!"公爵叫起来,"这么昏天黑地的,您能有什么办法;我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让她再写信给您."
    "如果这样,您这人就太没良心了!"阿格拉娅叫道,"难道您看不出来,她爱上的不是我,而是你,她只爱你一个人吗!难道她身上的一切您都看得见,就看不出这一点吗?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信说明什么吗?这是嫉妒;这是比嫉妒还嫉妒的嫉妒!您以为她......当真会嫁给罗戈任,像她在这里,在信里所说的那样吗?只要我们一结婚,第二天她就自杀!"
    公爵不寒而栗;他的心停止了跳动.但是他仍旧惊讶地望着阿格拉娅:说也奇怪,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女孩早已经是大姑娘了.
    "上帝可以作证,阿格拉娅,为了使她恢复平静和使她幸福,我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是......我已经不能爱她了,她是知道这个的!"
    "那您可以牺牲自己呀,那才像您哩!因为您是个大慈大悲的大善人.别叫我'阿格拉娅,......您方才就直接叫我的名字,管我叫'阿格拉娅,(俄俗:除非关系极亲密的人可以彼此直呼其名以外,应称名字加上父称,以示尊敬.)......您应当,您必须使她起死回生,您应当再次跟她出走,宽解.安抚她那颗破碎的心.您不是现在还很爱她吗!"
    "我不能这样牺牲自己,虽然有一次我曾经想这样做......也许,我现在还想.但是我敢肯定,她跟我在一起会毁了她自己的,因此才离开了她.我应当在今天七点钟去见她;现在我说不定就不去了.她很高傲,所以她永远不会原谅我对她的这种爱,......因此,我们俩会同归于尽的!这不正常,不过这里的一切都不正常,您说她爱我,但是难道这是爱吗?在我痛心疾首,痛定思痛之后,难道还可能有这样的爱吗!不,这是另一种感情,不是爱!"
    "您的脸变得多苍白呀!"阿格拉娅忽然害怕起来.
    "没关系,我睡得太少了;浑身乏力......我......我们当时的确谈到过您,阿格拉娅......"
    "那么这话当真?您真的会跟她谈到我吗,而且......总共才见过我一面,您怎么会爱上我呢?"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当时感到一片黑暗,我在想象中看到......也许模模糊糊看到了新的曙光.我不知道我怎么会首先想到您.我当时在给您的信上写的都是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幻想,由于当时的恐怖......后来我就开始工作;我本来可以三年都不回来的......"
    "那么说,您来是为了她?"
    阿格拉娅的声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抖.
    "是的,为了她."
    双方都忧郁地保持着沉默,过了约莫两分钟.阿格拉娅从坐位上站起来.
    "既然您说,"她用不很坚定的口吻开始道,"既然您自己都相信,这个......您那个女人......是疯子,那么她那疯狂的幻想,就与我风马牛不相及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请您收下这三封信,替我掷还给她!要是她,"阿格拉娅忽然叫道,"要是她胆敢再给我写信,哪怕就一行字,那么您告诉她,我就要向我父亲告状,送她进疯人院......"
    公爵跳起来,恐惧地看着阿格拉娅突然发怒的神态;似乎一片迷雾蓦地降落在他面前......
    "您不能这样感情用事......这不是真的!"他喃喃道.
    "这是真的!真的!"阿格拉娅差点忘乎所以地大叫.
    "什么叫真的?什么是真的?"他俩身旁突然有人惊恐地问道.
    他们面前站着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
    "真的就是,我要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爱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明天就跟他私奔!"阿格拉娅冲她母亲嚷嚷道."您听见了吗?您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吧?这下您满意了吧?"
    说罢,她就向家里跑去.
    "不,先生,您现在不能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挡住公爵的去路,"劳驾到舍下来一趟,我有话要问您......真让人把心都操碎了,本来就整宿没睡......"
    公爵只能跟在她后面一起走.
   
    $$$$九
    回到家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在第一间屋里停了下来;她再也走不动了,跌坐在沙发榻上,筋疲力尽,甚至忘了请公爵坐下.这是一间相当大的客厅,客厅中央放着一张圆桌,一旁有壁炉,窗户旁的花架子上摆着许多鲜花,后墙上有一扇玻璃门通花园.紧接着,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也走了进来,疑惑而又莫名其妙地望着公爵和母亲.
    在别墅里,小姐们通常在九点钟左右起床,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最近两三天内,起得略微早些,到花园里去散散步,但是也不是在七点,而是在八点,或者还要晚些.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由于好些事放心不下,确实一宿没睡好觉,她在八点钟左右起床,她估计阿格拉娅已经起床了,就特意到花园去找她;但是无论在花园,还是在卧室都没找到她.她立刻慌张起来,没了主意,便把其他两个女儿叫醒了.她们听女佣人说,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早在六点多钟的时候就到公园里去了.两位小姐对于爱幻想的妹妹想入非非的新做法不禁哑然失笑,她们对妈妈说,如果她到公园去找阿格拉娅,她说不定会发脾气的,现在,她肯定坐在那张绿色长椅上看书.还在三天前,她就说起过这张长椅,而且为了这张长椅差点没跟希公爵吵起来,因为他认为这张长椅的位置丝毫没有什么特别引人入胜的地方.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走进公园后,恰好遇到他俩约会,又听到女儿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由于多种原因,她吃惊不小;但是现在把公爵领到家来以后,她又胆怯起来,她害怕,把这事摆到桌面上后,人家会问:"为什么阿格拉娅就不能跟公爵在公园里见面和说话呢?即使他俩预先约好在那里会面,又怎么样呢?"
    "公爵先生,"她定了定神后说道,您别以为我是把您拽来审问的......亲爱的,自从出了昨天晚上的那档事以后,我都不想见您了......"
    她一时找不出词来,停了停.
    "但是,您一定很想知道,我今天是怎么遇见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吧?"公爵非常镇静地把她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想又怎么样!"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立刻发起火来."我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因为我不想跟任何人过不去,也无意跟任何人过不去......"
    "哪能呢,谈不上跟什么人过不去嘛,想知道个中原因也是很自然的嘛;您是母亲.由于昨天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的邀请,我于今天早晨七点正,在那张绿色长椅旁与她会面.昨天,她给我写了一张便条,告诉我她想见我,想跟我谈一件重要的事.我们见面后,谈了整整一小时,谈的事也仅涉及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一个人;就这些."
    "当然就这些,先生,这是毫无疑问的,就这些,"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煞有介事地说道.
    "太好了,公爵!"阿格拉娅突然走进屋来说道,"谢谢您,由衷地谢谢您,因为您也认为我决不至于在这里有失体面地说谎骗人.Maman,您盘问得够了吧,或者您还想继续审问?"
    "你知道,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因为什么事在你面前感到脸红过......虽然你也许会因此感到高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用一种教训人的口吻答道."再见,公爵;对不起,打搅您了.我希望,您会仍旧相信,我对您的尊敬是始终不渝的."
    公爵立刻向她们母女鞠躬告辞,默默地走了出去.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微微一笑,彼此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她俩在说什么.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板起面孔,看了看她们俩.
    "Maman,我们笑的不过是,"阿杰莱达笑道,"公爵鞠躬的样子真帅:有时候笨手笨脚,可现在又突然像......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那样潇洒自如."
    "彬彬有礼和潇洒自如,是一个人的心灵素质,而不是舞蹈老师教的,"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像宣读治家格言似地说道,说罢便上楼回到她自己屋里去了,甚至都没看阿格拉娅一眼.
    公爵回到别墅后,已是九点钟左右,他在凉台上遇见了薇拉.卢基扬诺芙娜和一名女仆.她俩正在归置和打扫昨晚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
    "谢谢上帝,总算在您回来之前收拾完了!"薇拉快乐地说道.
    "你们好;我有点头晕;我没有睡好;我想睡一会儿."
    "跟昨天一样,就在这凉台上?好吧.我告诉大家别吵醒您.爸爸出门了."
    女仆出去了;薇拉本想跟她一起出去,但是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心事重重地走到公爵身旁.
    "公爵,可怜可怜这个......不幸的人吧,今天请您别撵他走."
    "我绝对不会撵他走的;由他自便好了."
    "他现在决不会给您添乱的,您可别对他太凶呀."
    "噢,不会的,干吗要这样呢!"
    "还有,......请您别取笑他;这最要紧."
    "噢,绝对不会!"
    "我居然对您这样的人说这种事,我也太蠢了,"薇拉的脸红了."您虽然显得很累,"她半转过身子,准备出去,笑道,"可是您的两只眼睛这时候却显得很美......很幸福."
    "难道很幸福吗?"公爵兴奋地问,他快乐地笑了.
    薇拉本来是个心地忠厚.像男孩一样随随便便的姑娘,但是这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害臊了,她的脸也红得更厉害了,她一面笑,一面匆匆地走出了房间.
    "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公爵想道,但是他立刻又把她忘了.他走到凉台一角,那里有一张沙发榻,榻前放着一张茶几,他坐了下来,伸出两手捂住了脸,坐了大约十分钟;突然又慌慌张张地把手匆匆伸进一侧的口袋,掏出了三封信.
    这时,门又开了,科利亚走了进来.因为可以把信重新放回口袋,让那个时刻晚点到来,公爵似乎感到很高兴.
    "唉,出了这趟子事!"科利亚坐在沙发榻上,就像他这类男孩常做的那样,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您怎么看伊波利特?嗤之以鼻?"
    "那又为什么呢......但是,科利亚,我累了......再说,又回过头去谈这事,未免让人太伤心了......不过,他怎么样?"
    "睡着了,可能还要睡两小时.我懂;您没有在屋子里睡觉,在公园里走来走去......当然,您心里很乱......还用说吗!"
    "您怎么知道我在公园里走来走去,没有在屋里睡觉呢?"
    "薇拉刚才告诉我的.她劝我别进来;我熬不住,硬闯了进来,一忽儿就走.这两小时,我一直守在他的病榻旁;现在我让科斯佳.列别杰夫替我值班.布尔多夫斯基走了.那,您睡觉吧,公爵:祝您晚......对了,祝您日安!不过,您知道吗,我感到非常吃惊!"
    "当然......这一切......"
    "不,公爵,不是的;我感到吃惊的是那份自白书.主要是谈天意和未来生活的那一段.其中包含着一种涵-盖-一-切的看法."
    公爵和蔼地看了看科利亚,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尽快找公爵谈谈那个涵盖一切的看法.
    "但是,主要的,主要的问题,并不仅仅在看法上,而在这整个环境.如果这是伏尔泰.卢梭.普鲁东写的,我会读它.记住它,但是决不会大吃一惊,而且吃惊到如此程度.但是,一个人明知道他只能再活十分钟了,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就是高傲!要知道,这是一种卓尔不群.遗世独立的自我尊严感,要知道,这意味着一种公然的逞强好胜......不,这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而在这之后还硬说,他故意不把火帽放进枪膛,......这就未免太卑鄙,太不近人情了!您知道吗,他昨天说的话是骗人的,他耍了个花招;我压根儿没有,也从来不曾帮他收拾过背袋,我也从来不曾见过那支手枪;一切都是他自己收拾的,因此他把我一下子搞糊涂了.薇拉说,您让他住在这儿;我发誓,这不会有危险的,何况我们大家还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呢."
    "昨天夜里,你们是哪些人守在他身边的?"
    "我,科斯佳.列别杰夫.布尔多夫斯基;凯勒尔待了不多一会儿,后来就到列别杰夫家睡觉去了,因为咱们这儿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费德先科也睡到列别杰夫家了,今天早上七点走的.将军一向都在列别杰夫家住,现在也走了......列别杰夫也许马上会来找您;他不知道有什么事在找您,问了我两次.您要是睡下了,就别让他进来了,好吗?我也想去睡觉.啊,对了,我还想告诉您一件事;方才,将军的举动使我感到很奇怪:布尔多夫斯基六点多钟的时候把我叫醒,让我去值班,可能就在六点钟左右吧;我出去了一小会儿,突然遇到了将军,他宿酒未醒,都没有认出我来:他像根木头似的茫然站在我面前;清醒过来以后,就气势汹汹地向我嚷道:'病人怎么样?我是来打听病人的情况的......,我向他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伊波利特的病情.他说:'这么说,一切都很好,但是,我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也就是我之所以早起,是想跟您打声招呼;我有理由认为,当着费德先科先生的面,决不能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应当有所顾忌.,您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吗,公爵?"
    "当真?话又说回来......对于我们,也无所谓."
    "对,这是没有疑问的,无所谓,我们又不是共济会(俄国和欧洲的一种秘密宗教团体.此处意为"我们又不搞什么秘密活动".)会员!所以,将军因为这事天不亮就特特地地跑来叫醒我,我倒觉得有点奇怪了."
    "您说费德先科走了?"
    "七点走的;他顺便进来看了看我,我正值班!他说,他想到维尔金家去把没有睡足的觉补回来.有这么个醉鬼,叫维尔金.好了,我要走了!您瞧,卢基扬.季莫菲伊奇(即列别杰夫.这是他的名字和父称.)来了......卢基扬.季莫菲伊奇,公爵要睡觉了;掉转头,回去!"
    "深受尊敬的公爵,就一小会儿,有一件在我看来十分重要的事,"列别杰夫走了进来,很不自然地用一种仿佛推心置腹的口吻悄声说道,说罢又装模作样地鞠了个躬.他刚从外面回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家,因此手里还拿着礼帽.他的神色似乎忧心忡忡,同时眉宇间又显出一种特别的.非同一般的自尊自重的神态.公爵请他有话不妨坐下来再说.
    "您曾经找过我两次?您大概还在担心昨天夜里发生的那事吧......"
    "公爵,您是指昨天那小伙子的事?噢,不,您哪;昨天,我的思想很乱......但是今天我已经无意跟您的任何看法争辩了(原文为俄国化的法语.)."
    "争(原文为俄国化的法语.)......您说什么?"
    "我说的是争辩(原文为俄国化的法语);这是个法国词,就跟俄语中的许多外来词一样,已成了俄语的一部分;但是这种'洋泾浜,俄语,我也不特别赞成."
    "您今天倒是怎么啦,列别杰夫,一副神气活现和严肃的样子,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抑扬顿挫的,"公爵笑道.
    "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列别杰夫几乎用一种哀婉的口吻对科利亚说道,"我有件私事要告诉公爵......"
    "是啊,还用说,还用说嘛,跟我不相干!再见,公爵!"科利亚立刻走了出去.
    "我喜欢这孩子,这孩子懂事,"列别杰夫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孩子眼明手快,做事麻利,就是爱刨根问底,烦死人了.深受尊敬的公爵,我遭到一件非常大的不幸,不知道是昨天晚上呢,还是今天一大早......确切时间我一时说不准."
    "出什么事了?"
    "深受尊敬的公爵,我从一侧的口袋里丢了四百卢布,让人偷了!"列别杰夫的嘴上挂着苦笑,又加了一句.
    "您丢了四百卢布?太可惜了."
    "尤其可惜的是,这是一个贫穷的.以自己的劳动谋生糊口的光明正大的人."
    "当然,当然;这倒底是怎么丢的呢?"
    "酒后误事,您哪.深受尊敬的公爵,我来看您,就像来谒见一位神明.昨天下午五点,我从一位债户手里收到四百银卢布,随后就坐火车回来了.钱就放在口袋里的一只钱包里.我脱下制服,换上家常穿的便服,就顺手把钱装进了衣兜,我是想随身带着,打算晚上转道手再借出去......我在等一位中间人."
    "顺便问一句,卢基扬.季莫菲伊奇,据说,您在报上登过广告,以金银首饰或器皿作抵押,借钱放债,......是否真有此事?"
    "我通过中间人转道手再借出去;我并不披露自己的姓名,更不用说住址了.我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资本,再说因为拉家带口,又添了个娃娃,因此将本求利自己也会赞同的,我这是公平交易......"
    "是啊,是啊;我也不过顺便问问罢了;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话."
    "中间人没来.就在那时候,他们把那位不幸的年轻人(指伊波利特.)送了来;吃完午饭后,我已经处在一种似醉非醉的微醺状态;后来,这些客人就来了,喝了......茶,而且......我也兴奋起来,也是我活该破财.天色已经很晚,那位凯勒尔走了进来,宣布今天是您的生日,应予庆贺,他一迭声地吩咐开香槟,因此我,亲爱的和深受尊敬的公爵,我有一颗心(您大概已经看出来了,因为我理应受到这样的报应),我有一颗心,虽不能说十分多愁善感,但却知恩必报,而且我也因此而自豪,......我为了使您的生日显得隆重起见,并等待着亲自向您祝贺,我灵机一动,便去把我穿的那件又旧又破的衣服换了下来,换上我回家后脱下来的那件文官制服,我也就这么做了,公爵,您大概已经发现,我整个晚上都穿着那件制报.在换衣服的时候,我把那件衣服里的钱包给忘了......俗话说得好,上帝若想惩罚一个人,必先夺去他的理智.直到今天,已经七点半钟的时候,我醒来后才发疯似地跳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走过去一把抓起我那件家常穿的便服,......口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钱包不翼而飞."
    "唉呀!真倒霉!"
    "倒霉透了;您说话真有分寸,一下子就找到了这个恰当的说法,"列别杰夫不无狡猾地加了一句.
    "当然喽,不过话又说回来......"公爵很不安,若有所思,"这是一件严重的事."
    "严重透了,......公爵,您又找到了一个词用来表达......"
    "哎,得了,卢基扬.季莫菲伊奇,这有什么找不找的?重要的不在说什么话,用什么词......您认为,您喝醉了酒,是否有可能把钱从口袋里弄丢了呢?"
    "有可能.一个人喝醉了酒,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您这话说得很对,深受尊敬的公爵!但是,请您考虑一下:如果我在换衣服的时候,钱包从口袋里掉了出来,那么掉出来的东西应当还在原来的地板上呀.请问,这东西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您不会把它塞进抽屉里,放在抽屉里的什么地方吗?"
    "全都找遍了,到处翻遍了,再说我根本就没有藏起来,也没有开过任何抽屉,这点我记得清清楚楚."
    "柜子里看了吗?"
    "最早看的就是柜子,您哪,而且今天又看了好几遍......再说,我怎么会把它塞到柜子里去呢,备受尊敬的公爵?"
    "说实在的,列别杰夫,这事使我感到很不安,这么说,有人在地板上捡到了?"
    "或者有人从口袋里偷走了!只有两种可能,非此即彼,您哪."
    "这事使我很不安,因为究竟是谁呢......问题在这儿!"
    "毫无疑问,这是主要问题;您非常准确地找到了说明这种情况的词和想法,万分尊敬的公爵."
    "唉,卢基扬.季莫菲伊奇,别取笑啦,这......"
    "取笑!"列别杰夫举起两手一拍,叫了起来.
    "得得得,好了,我不见怪,这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是替别人担心.您究竟怀疑谁呢?"
    "这问题就很难说了,而且......这问题也极其复杂!对于女佣人我没法怀疑:她一直坐在厨房里.对于自己的亲生孩子也......"
    "那自然."
    "这么说,一定是客人中的什么人喽,您哪."
    "但是,这可能吗?"
    "完全不可能,也非常不可能,但是一定是这样.但是,我可以假定,甚至坚信不疑,如果是偷窃,那么决不是在晚上,大家都在的时候偷的,而是在夜里,甚至在即将天亮的时候,在这儿留宿的什么人偷的."
    "啊呀,我的上帝!"
    "布尔多夫斯基和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科利亚的名字和父称.),我自然得把他们排除在外;他们俩根本就没有走进我的屋子,您哪."
    "那自然,即使进去过,也不可能!哪些人在您家留宿了?"
    "把我算在内,在这儿留宿的共有四人,住在两间紧挨着的屋子里:我.将军.凯勒尔和费德先科先生.反正是我们四人中的一个,您哪!"
    "应当说是三人中的一个;但是,这究竟是谁呢?"
    "为了公平合理起见,我把自己也计算在内;但是您必须承认,公爵,我总不致于自己偷自己的钱吧,虽然监守自盗的事,世上也时有发生......"
    "啊呀,列别杰夫,别瞎扯了,没意思!"公爵不耐烦地叫起来,"谈正经事吧,干吗拖泥带水的呢......"
    "那么说,就剩下三个人啦,第一个是凯勒尔先生,这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一个醉鬼,而且在某种情况下是个自由派,我是指他对别人的口袋常常采取自由主义的态度,您哪;至于其他方面,他倒不是自由派,可以说,还颇有些古代骑士的风度.他起先是在这儿,在病人的房间里过夜的,直到半夜他才搬到我们那边住,借口是和衣睡在地板上咯得慌."
    "您怀疑他?"
    "曾经怀疑过,您哪.当我在早晨七点多钟像个疯子似的跳起来,用手捶打自己的脑门时,立刻把正在坦然地呼呼大睡的将军叫醒.我们俩都注意到费德先科奇怪地不见了,单凭这一点就引起了我们的怀疑,于是我们俩立刻决定搜查凯勒尔,他那时候正像......正像......根钉子似地躺着,您哪.我们把他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甚至找不出一个没有破洞的口袋.只找到一块带格的蓝布手帕,脏得不成样子.此外,还找到一封情书,是一个女佣人写给他的,写信问他要钱,并且还威胁说,如果不给,就要怎么样怎么样,再就是您知道的写那篇杂文的碎纸片了,您哪.将军认定他无罪.为了证实确凿无误起见,我们把他本人叫醒了,费了老大劲才把他推醒;他好不容易才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大了嘴,醉眼朦胧,脸上的表情既荒唐又天真,一副傻呵呵的模样,......不是他,您哪!"
    "喔,我真高兴!"公爵快乐地松了口气,"我担心的就是他!"
    "担心?那么说,您已经有这方面的根据啦?"列别杰夫微微眯起了眼睛.
    "噢不,我是随便说的,"公爵没词了,"我说得太蠢了,什么担心不担心.劳您大驾,列别杰夫,千万别告诉别人......"
    "公爵,公爵!您的话埋在我心里......埋在我的心灵深处!我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列别杰夫举起礼帽,按在心口,眉飞色舞地说道.
    "好,那就好!......那么说,是费德先科喽?也就是说,我想说,您怀疑费德先科喽?"
    "还能是谁呢?"列别杰夫两眼直视着公爵,低声说.
    "是啊,不用说......还能是谁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什么罪证吗?"
    "当然有罪证啦.第一,七点钟,甚至早晨六点多钟的时候,他就不辞而别."
    "这,我知道,科利亚告诉我了,他去找过科利亚,对他说,他没有睡够觉,要找个地方补回来,想到一个朋友家去睡觉,到......我忘了到谁家去了."
    "到维尔金家去.那么说,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已经对您说过啦?"
    "关于偷钱的事,他什么也没说."
    "他也不知道,因为我对此案暂行保密.总之,他到维尔金家去了;一个醉鬼去找另一个跟他一样的醉鬼,似乎毫不足怪,虽然那时候天才朦朦亮,而且毫无理由,您哪?但是也恰好在这里露出了马脚:他临走的时候,留下了地址,告诉了他的去向......现在,您注意,这里有个问题:他干吗要把地址留下来呢?......他干吗要绕道特地去找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并且告诉他说:'我没有睡够觉,要到维尔金家去补睡呢.,?谁会对他走了,而且到维尔金家去感兴趣呢?何必没来由地告诉别人呢?不,事情妙就妙在这里,作贼心虚嘛!他是想以此表明:'我特意不隐瞒自己的行踪,我既然这样做了,哪会是贼呢?难道贼会告诉你们他的去向吗?,这人聪明得过了头,他想解除别人的疑心,也就是我们所谓欲盖弥彰吧......深受尊敬的公爵,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明白了,而且非常明白,但是单凭这一点,终究是不够的呀?"
    "第二条罪证是:他的行踪是假的,他给的地址不准确.一小时后,也就是在八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在敲维尔金家的门了;他就住在这里的第五街,这人我认识,您哪.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费德先科.我好不容易才从一个耳朵完全聋了的女仆那里打听到,一小时前,倒的确有个人敲过他们家的门,而且敲得很凶,甚至把他们家的门铃都扯断了.但是这女仆没有开门,因为她不想叫醒维尔金先生,也许,也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起来开门的缘故.这种情况是常有的."
    "这就是您发现的全部罪证吗?这也不够呀."
    "公爵,但是您说还能怀疑谁呢?"列别杰夫拿腔拿调地说道,在他的讪笑中透出一副故弄玄虚的神态.
    "您应当把这两个房间和所有的抽屉再仔仔细细看一遍!"公爵沉思有顷,忧心忡忡地说.
    "我看过了,您哪!"列别杰夫又拿腔拿调地长叹了一声.
    "!......您又何苦,何苦把那件上衣换下来呢!"公爵叫道,懊恼地敲了敲桌子.
    "这是在一出古老的喜剧里提出的问题.但是,我的大慈大悲的公爵!您把我的不幸也太放在心上了!我不值得您如此关切.也就是说,我这个人不值得您如此关切;但是您是不是也为这名罪犯......为这个不足挂齿的费德先科先生感到难过呢?"
    "嗯,是的,是的,您的确使我很焦急,"公爵心不在焉而又不悦地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您这样有把握,您认为这是费德先科干的......那么您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公爵,深受尊敬的公爵,不是他,又能是谁呢?"列别杰夫更加拿腔拿调地故弄玄虚,"既然想不出别的怀疑对象,也就是说除了费德先科先生以外,怀疑任何人都是完全不可能的,这是不利于费德先科的又一罪证,这已经是第三条罪证了!因为除此以外又能是谁呢?我总不能怀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吧,嘿嘿嘿?"
    "又来了,别胡说啦!"
    "还有,总不能怀疑将军吧!嘿嘿嘿?"
    "您胡说什么呀!"公爵差点生气地说道,他不耐烦地在坐位上扭过身去.
    "不是胡说又是什么呢!嘿嘿嘿!有个人真把我笑死了,这人就是将军!今天一大早,我跟他一起跟踪追击,到维尔金家去......我必须向您指出,当我发现失窃,首先把他叫醒以后,他比我还感到吃惊,甚至脸色都变了,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竟勃然大怒,义愤填膺,连我都没料到他会激动到这种程度,您哪.这是一位人格十分高尚的人!他积习难改,经常信口开河,不过他是一个具有崇高感情的人,同时他又不谙世事,十分天真,从而博得了人们对他的充分信任.深受尊敬的公爵,我已经跟您说过,我不仅对他存有偏爱,甚至还十分尊敬他,您哪.突然,他在马路中央停了下来,敞开衣服,露出胸脯,说道:'请你搜查我,你搜查了凯勒尔,干吗不搜查我呢?办事应当公道嘛!,他说这话时,手脚都在哆嗦,甚至激动得脸都白了,样子十分可怕.我笑了,说道:'听我说,将军,如果别人胆敢在我面前说你,我一定亲手砍下自己的脑袋,把它放在一只大盘子里,并且亲自把它用盘子端到一切心存怀疑的人跟前,我要对他们说:'瞧,你们瞧见这颗脑袋了吧,我要用自己这颗脑袋替他担保,不仅是这颗脑袋,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我说,我要这样来替你担保,证明你是清白无辜的!我说罢,他就扑到我的怀里,这都发生在大街之上,您哪,他感动得眼泪汪汪,浑身哆嗦,把我紧紧搂到胸前,搂得我好不容易才咳了声嗽,清了清嗓子,他说道:'你是在我半生潦倒中的唯一知己!,真是位重感情的人,您哪!嗯,不用说,他立刻一面走路,一面乘机对景抒怀地讲了个故事,他说,他还在青年时代就被人怀疑过,说他偷窃了五十万卢布,但是他却在第二天冲进一座烧着的房子的大火里,从火中救出了当时怀疑过他的伯爵和待字闺中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伯爵拥抱了他,从而产生了他与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结合,而在第二天,在大火之后的废墟中,人们找到了那只装有丢失的钱的匣子;这是一只铁盒,英国部件,装有暗锁,不知怎么掉到地板底下去了,因此谁也没有发现.经过这场大火,它才被找到了.完全是信口开河,您哪.但是,当他讲到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时候,甚至还不胜唏嘘.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虽然一听见我的名字就有气,却是一位极其高尚的女性."
    "你们俩不认识?"
    "几乎不认识,您哪,但是我真心诚意地希望认识她,哪怕仅仅为了向她表白一下我是清白无辜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对我有意见,似乎是我带坏了她的丈夫,使他酗酒,不务正业.其实,我不仅没有带坏他,反而使他收敛了;也许我还使他逐渐离开了那帮狐朋狗友.况且他又是我的好朋友,您哪,实话对您说吧,我现在决不会离开他,撇下他不管,也就是说他上哪儿,我也上哪儿,因为对他这样的人只能动之以情,感化他.现在,他甚至完全中断了与那个上尉太太的来往,虽然他在私心深处很想去看她,甚至有时候还唉声叹气地对她念念不忘,特别是在每天早上起床和穿靴子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想她.糟就糟在他手里没钱,而要去看她,不带钱去是不行的.深受尊敬的公爵,他没有跟您借过钱吗?"
    "没有,没借过."
    "不好意思.但心里是想的:他甚至向我承认过,他想来打扰您,但是不好意思,因为您刚借给他不久,此外,他认为,您是决不肯借钱给他的.他曾经把我当作好朋友倾吐过心里的这点衷曲."
    "那您没有借钱给他吗?"
    "公爵!深受尊敬的公爵!不仅是钱,为了这个人,可以说吧,我甚至连命......不,话又说回来,我不想过甚其词,......谈不上命......不过,假如,可以说吧,他害了疟疾,长了脓疮,或者说,得了咳嗽,如果有此必要,而且非如此不可的话,上帝作证,我甘愿替他受这份罪;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被埋没了的人!就这么回事!您哪;不仅是钱,您哪!"
    "那么说,您借钱给他了?"
    "没借,您哪;我没有借给他,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我是决不肯借钱给他的,您哪,但是这完全为了使他有所节制,幡然悔悟.现在,他又死乞白赖地要跟我上彼得堡去了;我要到彼得堡去,我要跟踪追击,追捕费德先科先生,因为我十拿九稳,他已经回到彼得堡了.我的这位将军心急火燎,急得了不得;但是我怀疑,一到彼得堡,他肯定会从我身边溜走,去看上尉太太.说实在的,我甚至想故意让他离开我,因为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到彼得堡就兵分两路,各自东西,以便更有利于捉拿费德先科先生.就这样,我准备先让他走,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上尉太太家把他拿获,......说实在的,我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让他知道羞耻,因为他是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是一个懂得礼义廉耻的人."
    "不过请您不要吵吵嚷嚷,列别杰末,看在上帝份上,不要大肆张扬,"公爵非常不安地低声说.
    "噢,不会的,我这样做,无非为了让他懂得羞耻,同时我也想看看他那副狼狈相,......因为,深受尊敬的公爵,许多事情都可以从他那副尊容看得出来,尤其像他这样一个人!唉,公爵!虽然我的个人遭遇也够不幸的了,但是即使现在,我也不能不替他着想,希望他能够幡然悔悟,改过自新.深受尊敬的公爵,我对您有个不情之请,甚至说实在的,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到这里来的;您跟他们家的人已经很熟了,甚至还在他们家住过;大慈大悲的公爵,如果您能在这件事情上帮帮我的忙,说实在的,这仅仅为了将军,为了他好......"
    列别杰夫甚至将两手合在一起,像在祈祷似的.
    "帮什么忙?怎么帮法?您要相信,我是非常愿意完完全全地了解您的,列别杰夫."
    "正因为我相信这一点才来找您!可以通过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来促成此事;在他自己的家里观察他,或者经常监视将军大人的行动.不幸的是我不认识他们......再说,他们家还有位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可以说,他以他的整个年轻的心在崇拜您,他也可以帮忙......"
    "不—不行......上帝保佑,决不能把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也牵扯进来!......也不能把科利亚......话又说回来,也许,我还没有弄明白您的意思,列别杰夫."
    "您这会儿也完全不必明白什么!"列别杰夫甚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只要,只要动之以情,以柔克刚......这就是治疗我们这位病人的灵丹妙药.公爵,您能允许我认为他是个病人吗?"
    "这甚至表明,您很有礼貌,也很聪明."
    "我来向您解释,为了把问题说清楚,先打个实际生活中的比方吧.您瞧,他是这么个人,他有一大弱点,就是不能忘情于这位上尉太太,但是要去见她,不带钱去是不行的,而且我今天还打算在上尉太太家把他当场捉住,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他好,您哪;但是,我们姑且假定,这与上尉太太不相干,假如他犯下了甚至真正的罪行,比如说吧,他做了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虽然他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那怎么办呢?我说,只要光明正大地对他动之以情,就能功德圆满地大功告成,因为他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您哪!请相信,不出五天,他就会忍不住自己说出来,眼泪汪汪,哭哭啼啼,承认一切,......尤其是如果做法巧妙,而且光明磊落,通过您和他们家,双管齐下,来监视他的一言一行和一切行踪的话......噢,大慈大悲的公爵!"列别杰夫甚至兴致勃勃地跳了起来,"我可没有说,肯定是他......可以说吧,我恨不得为他立时三刻流尽我的全部鲜血,虽然您也得承认,纵酒无度,酗酒终日,再加上这位上尉太太,这一切加在一起,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我当然永远乐意帮忙,"公爵站起来说道,"不过,我想跟您说句掏心窝的话,我现在非常担心;请问,您现在还......一句话,您不是自己也说,您怀疑费德先科先生吗?"
    "不怀疑他又能怀疑谁呢?最最真诚的公爵,不怀疑他又能怀疑谁呢?"列别杰夫装腔作势地微笑着,又故作姿态地将两手合在一起.
    公爵皱起眉头,从坐位上站起身来.
    "我说,卢基扬.季莫菲伊奇,最可怕的是弄错.这个费德先科......我倒并不想说他的坏话......但是这个费得先科......就是说,谁知道呢,也许是他也说不定!......我是想说,比起别人来,他也许的确更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
    列别杰夫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您要明白,"公爵语无伦次起来,他双眉深锁,皱得越来越紧,在房间里忽前忽后地走来走去,极力不抬头看列别杰夫,"有人向我示意......向我提到费德先科的事,似乎他除了种种不堪以外,还是这样一种人,在他面前应当有所顾忌,不要说任何......不应该说的话,......您明白了吗?我的意思是说,也许,比起别人来,他的确更有可能......不过最主要的是不要弄错,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费德先科先生的事是谁告诉您的?"列别杰夫追问.
    "没什么,是悄悄地跟我说的;不过,我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使我感到十分懊恼的是,我又不得不把这话说出来,但是,请您相信我,我自己也不相信这话......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唉,我做得多蠢啊!"
    "您要明白,公爵,"列别杰夫居然浑身发起抖来,"这很重要,现在这太重要了,也就是刚才说的关于费德先科先生的事,以及这话怎么会传到您耳朵里来的.(说这话时,列别杰夫跟在公爵后面跑前跑后,极力跟他的步调一致.)公爵,我现在想告诉您一件事:今天一大早,我跟他一起去找那个维尔金的时候,也就是在他已经跟我讲了那段回禄之灾以后,他突然义愤慎膺(这是不言而喻的),含沙射影地向我讲了费德先科先生的同样的话,但他讲得语无伦次,前言不对后语,这使我不由得向他提了几个问题,不问倒好,一问我就完全明白了,这一套胡诌,不过是将军大人的一时心血来潮......说实在的,这不过是他一时路见不平,见义勇为而已.因为他即使撒谎,也仅仅是因为他不能克制自己好动感情的习惯.现在我倒要请问:即使他胡诌一起(我深信他在胡说),那么关于这事您又怎么会听到的呢?公爵,您要明白,这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瞎编出来的......那么说,这话又是谁告诉您的呢?这很重要,而且......可以说......"
    "这话是刚才科利亚告诉我的,而他是一大清早听他父亲说的,他在六点钟的时候,是六点多的时候,因为有什么事出去,在外屋遇到了他父亲."
    接着,公爵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
    "嗯,这就对了,您哪,这就是所谓线索,您哪,"列别杰夫得意地搓着两手,不出声地笑着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您哪!这说明将军大人早在五点多钟的时候就特意打断自己的酣睡,去叫醒自己心爱的儿子,告诉他跟费德先科先生隔室相处是非常危险的!人们听了这席话以后,费德先科先生就成了个真正危险的人物了,而将军大人的慈父般的不安又是多么动人啊,嘿嘿嘿!......"
    "我说列别杰夫,"公爵感到心烦意乱,一时没了主意,"我说,您要悄悄行动,不要吵吵嚷嚷!我请求您,列别杰夫,我恳求您......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发誓,我一定帮您的忙,但是要人不知鬼不觉地做,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您尽管放心,大慈大悲.最真诚.最高尚的公爵,"列别杰夫志得意满地叫起来,"您尽管放心,这一切将永远埋葬在我这颗高尚无比的心里!咱俩轻手轻脚地一起行动!既轻手轻脚,又互相配合!我甚至可以把我的满腔热血......最最尊敬的公爵大人,我心胸狭窄,精神低下,但是您可以去问任何一个混帐东西,不仅去问地位低下的人;他到底跟谁交往好:跟他一样的混帐王八蛋呢,还是跟您这样一位最最高尚的正人君人子好?最最真诚的公爵!这人肯定会说,应当跟正人君子交往,这就是美德的胜利!再见,深受尊敬的公爵!轻手轻脚......轻手轻脚,......而且......互相配合,您哪."
   
    $$$$十
    公爵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每次碰到这三封信的时候,就不寒而栗,他为什么硬要把读这三封信的时间推迟到晚上.还在今天上午,当他躺在沙发榻上昏睡过去时,他还没下定决心打开这三封信中的任何一封,他又做了一个令他心情沉重的梦,那个"女罪人"又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又如泣如诉地望着他,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她又向他招手,让他跟她走,然后他又像不久前那样醒了,痛苦地追思着她的面容.他真想立刻就去看她,但是又办不到;最后,他几乎绝望地打开了信,开始阅读.
    这些信也像梦一样.有时候,人们常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既不可能,也不自然;您醒过来后,梦境历历在目,您对这个奇怪的事实会感到惊讶:您首先记得,在您做梦的整个时间内,理智一直没有离开过您;您甚至回想得起来,有一些杀人凶手把您团团围住,他们跟您故弄玄虚,掩盖自己的别有用心,跟您十分友好,其实他们这时候枪上膛,剑出鞘,但等一声令下,就开始行动,这一切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是在这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您一直有条不紊,应付得十分巧妙;您还回想得起来,您终于巧妙地骗过了他们,躲了起来;后来您才明白,他们早已看穿了您的整个骗局,只是不动声色,假装不知道您躲在哪里而已;但是您又用计骗过了他们,所有这一切您都记得很清楚.可是与此同时,为什么您的理智能够公然容忍充满您的梦境的这种明显的荒唐和不可能的事呢?企图加害于您的众多凶手中,有一名凶手,当着您的面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女人,接着又从女人变成了一个又小.又狡猾.又可恶的小矮人,......而您立刻把这一切当成既成事实予以承认,几乎没有一点困惑,可是与此同时,从另一方面看,您的理智又高度集中,表现出非凡的力量,工于心计,能够看穿一切和富有逻辑?为什么您从梦中醒来,已经完全回到现实中来以后,几乎每次,有时印象还十分深刻,您总感到,随着梦境的消失,您也留下了一些捉摸不定和猜不透的东西呢?您对您的梦的荒唐付诸一笑,与此同时,您又感到,把这些错综复杂的.荒诞无稽的事结合在一起,其中似乎包含着某种思想,但是这思想已经是现实中存在的,是属于您的真实生活中的某些东西了,是存在于您心中,而且一向存在于您心中的某种东西了;您的梦境似乎告诉您某种新的,带有预言性的,您朝思暮想的东西;您得到的印象是强烈的,它是快乐的或者痛苦的,但是这印象究竟是什么,它又告诉了您什么呢......这一切您既无法理解,也想不起来.
    读过这三封信后,情况也几乎相同.但是,在信还没有打开前,公爵就感到,居然存在着这三封信和有可能存在这三封信,......这件事实本身就像场恶梦.她怎么会打定主意写信给她呢?傍晚,他一个人在外面漫步时(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他到过什么地方),他问自己道.她怎么能把这种事写到信里,这种疯狂的幻想怎么会在她头脑里产生的呢?但是这个幻想已经付诸实施了,他感到最惊讶的是,当他读这几封信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几乎相信这幻想是可能的,甚至还为这种幻想辩护.是的,当然,这是梦,一场恶梦和一种疯狂;但是,其中却包含着某种既痛苦又现实,既令人感到痛心又是理所当然的事,足以为这梦,为这场恶梦和这种疯狂辩护.接连几个小时他仿佛念念有词地反复念叨他在信中读到的内容,他不时想起信中的片段,思前想后,反复琢磨.有时候,他甚至想对自己说,这一切他早就预感到了和猜到了;他甚至觉得,仿佛在很早很早以前,这一切他早就读过,而且从那时起,他所思虑的一切,他为之感到痛苦和害怕的一切,都包含在这几封他似乎早就读过的信里面.
   
    "当您打开这封信的时候(第一封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您应当先看看信末的署名.信末的署名将告诉您一切和向您说明一切,因此我大可不必向您辩白,也大可不必向您解释.倘若我能够跟您多多少少平起平坐的话,您一定会因为我的鲁莽和放肆感到生气;但我是什么东西,您又是什么人?咱们俩是彼此相反的两个极端,在您面前,我是个等而下之的人,因此,我即使想惹您生气,也无论如何办不到."
   
    往下,在另一处,她又写道:
    "请您别把我的话当成一个脑子有病的人的病态的狂热,但是,在我看来,您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我见过您,我每天都见过您.我并不想对您评头论足;我并不是用理智得出您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这一结论的;我不过是确信不疑罢了.但是我也有获罪于您的地方:因为我爱您.对于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是不能够爱的;对于一个完人,只能够把他当作一个完人来看待,高山仰止,景行敬之,不是这样吗?然而我却爱上了您.虽然说,爱能够使人人平等,但是请放心,我并没有把您与我等量齐观,甚至在我的思想深处也从没有这样想过.我在上面写道:'请放心,;难道您能不放心吗?......倘若可以的话,我一定要趴下来吻您的脚留下的足迹.噢,我无意跟您平起平坐......请看署名,快看信末的署名吧!
    "话又说回来,我注意到(她在另一封信上这样写道),我把您跟他撮合在一起,可是一次也没有问过您,您是不是爱他?他只看见您一次,就对您一往情深.他思念您如同思念'光明,一样;这是他的原话,这话我是从他那儿听来的.但是他即使不说,我也明白,您对于他就是光明.我在他身边住了整整一个月,在这过程中我明白了,您也爱他;在我看来,您同他是合二而一的."
    "这是怎么回事(她又写道)昨天,我在您身边走过的时候,您好像脸红了?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是我的错觉罢了.即使把您带进最肮脏的淫窟,让您看暴露无遗的罪恶,您也不应当脸红;即使有人给您难堪,您也无论如何不会怒形于色.您可以恨一切卑鄙无耻之徒,但决不是为了您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为了那些受到他们欺凌的人.谁也不能欺侮您.要知道,我觉得,您甚至应当喜欢我才是.我心目中的您,就同他心目中的您一样:是光明的天使;而天使是不能恨,也不能爱的.我常常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能不能爱大家,爱所有的人,爱除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人?当然不能,这样做甚至有悖人之常情.在对人类的抽象的爱中,能爱的几乎永远是自己一个人.但是,我们不能做到这点,而您就是另一回事了.任何人都无法跟您相比,您凌驾于任何个人委屈和任何个人恼怒之上,像您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爱什么人呢?只有您一个人能够无私地爱,能够不是为了自己而爱,而是为了您所爱的人而爱.噢,倘若我知道您因我而感到羞耻和愤怒的话,我心里该多么痛苦啊!这下您完了:您一下子屈尊跟我相提并论了......
    "昨天,遇到您后,我回到家来,构思了一幅画.所有的画家在画基督的时候,根据的都是福音书上的传说,如果让我来画,我就要另辟蹊径:我只画他一个人,因为有时候他的门徒常常撇下他一个人.我只留下一个小孩跟他待在一起.这小孩在他身边玩耍;也许正用他那孩子气的语言对他说一件什么事,基督正在听他说话,但是现在他若有所思;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忘情地用手抚摩着这孩子长着浅色头发的脑袋.他望着远处,望着地平线;他的目光里透露出像整个世界一样博大的思想;面带愁容.那小孩说完话后,便把胳膊肘支在他膝头上,一手托腮,抬起头,若有所思,就跟孩子们有时也会若有所思那样,凝神注视着他.夕阳西下......这就是我要画的那幅画!您天真烂漫,您的完美也就在于您的天真.噢,您要记住这点呀!虽然我对您一往情深,这跟您有什么相干呢?您现在已经是我心中的偶像,我将一辈子追随您左右......我很快就会死的."
   
    最后,在最后一封信中是这样写的:
   
    "看在上帝份上,请不要对我有任何猜疑;不要以为,我这么写信给您是妄自菲薄,也不要以为我是那种以妄自菲薄而从中取乐的人,哪怕这是出于一种高傲也罢.不,我自有必须这样做的道理;不过我很难向您解释清楚这点.个中道理,我甚至对自己都说不清楚,虽然我为此感到痛苦.但是我知道,即使因为我高傲发作,我也不会妄自菲薄的.至于因为有一颗纯洁的心而低声下气,那我就更不会了.由此可见,我根本就没有对您低声下气,妄自菲薄.
    "我为什么要把你们撮合在一起呢:为了你们,还是为了我自己呢?自然是为了我自己.这样,我的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早就对自己这么说过......我听说,令姐阿杰莱达曾经对我的照片下过这样的评语:具有这种美貌的人,可以把世界翻个过儿.但是我看破了红尘;您看见我穿金戴银.珠光宝气,成天跟一些醉鬼和坏蛋混在一起,再来听我上面的这番话,岂不觉得十分可笑吗?您可以对这些视而不见,置之不理,我已经几乎是一具行尸走肉,我知道这个;我身上代替我而活着的究竟是什么呢,只有上帝知道.我每天都从一双可怕的眼睛里看到这一点.这双眼睛经常注视着我,甚至这双眼睛不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也仿佛感到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这双眼睛现在暂时保持着沉默(它们一直沉默不语),但是我知道这眼中的奥秘.他家的房子阴森森的,令人感到索然无味,但是其中却包藏着秘密.我深信,他的抽屉里有一把用绸子包着的剃刀,就跟那个莫斯科的杀人凶犯一样;那名凶犯也跟他母亲住在一幢房子里,他也用绸子包着剃刀,准备用它割断一个人的喉咙.当我待在他们家的时候,我总觉得在一块地板下面的什么地方,似乎藏着一具尸首,用漆布盖着,(也许还是他父亲藏在那里的),就跟那个莫斯科凶犯一样,周围也同样摆着几瓶日丹诺夫消毒药水,我甚至可以把这地方指给您看.他一直保持沉默;但是,我一目了然,他爱我爱到这样的程度,已经不能不恨我,不能不对我深恶痛绝了.你们的婚礼和我的婚礼将在一起举行:我跟他就是这么定的.我对他没有任何秘密.我会因为怕他而杀死他......但是他肯定会先下手,把我先杀死......他现在就在我身边,他笑了,说我是胡说八道;他知道我在给您写信."
   
    在这三封信里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胡说八道.其中一封,也就是第二封,是用两张大开本的信纸密密麻麻写成的.
    最后,公爵从黑黢黢的公园里走了出来,他跟昨天一样在公园里徘徊了很久.明媚的夜色,他觉得比平常显得更明亮了;"难道时间还很早吗?"他想.(他忘了带怀表了)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有音乐声;"大概在游乐场,"他又想道,"当然,他们今天是不会到那里去的."想到这点后,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她们家的别墅近旁;他早料到他肯定会到这里来的,他登上凉台,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谁也没有遇到他,凉台上空无一人;他等了一会儿,打开了客厅的门."这门,她们从来不上闩,"这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但是客厅里也空空如也;屋里几乎一片漆黑.他疑虑重重地在这屋里站住了.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亚历山德拉两手拿着蜡烛走了进来.她看到公爵后,感到很诧异,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仿佛在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显然,她只是穿过这屋,从这扇门出来走进另一扇门,她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人.
    "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她终于问道.
    "我......顺道......"
    "Maman不太舒服,阿格拉娅也不太舒服.阿杰莱达去睡觉了,我也要去睡觉.今天晚上就我们几个人.爸爸和公爵在彼得堡,没回来."
    "我来......我来看着你们......现在......"
    "您知道现在几点了?"
    "不—不知道......"
    "十二点半了.我们一向在一点钟睡觉."
    "啊,我还以为......才九点多呢."
    "没什么,"她笑了."在这以前,您为什么不来?也许,我们在等您呢."
    "我......以为......"他边向外走,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再见!明天我非让大家笑死不可."
    他沿着公园四周的路向自己的别墅走去.他的心在跳,思绪很乱,他四周的一切像场梦似的.蓦地,就跟前两次他每次醒来时都看见同样的幻像一样,这次,同样的幻像又出现在他面前.那个女人又从公园里走出来,站在他面前,仿佛特意在这里等他似的.他打了个哆嗦,停住了脚步;她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不,这不是幻像!"
    这样,在他俩分手以后,她终于第一次面对面地站在他跟前了;她对他诉说着什么,但是他默默地望着她;他百感交集,心头痛苦极了.噢,从此,他永远也忘不了跟她的这次邂逅相遇,而且,每次回想起来,心头都同样痛苦.她跪在他面前,发狂似地跪在马路中央;他害怕地向后倒退,她却抓住他的手连连亲吻,就跟前两次他在梦中见到的情形一样,现在,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还闪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起来,起来!"他伸手扶她起来,低声而又害怕地说道,"快站起来呀!"
    "你幸福吗?幸福吗?"她连声问道."我只要你对我说一句话,你现在幸福吗?今天?就这会儿?你上她那儿去了?她说了些什么?"
    她不肯站起来,不听他的话;她问也匆匆,说也匆匆,仿佛有人在后面追捕她似的.
    "我遵照你的嘱咐,明天就走.我再不回来了......这是最后一次见你,最后一次!现在更是最后一次了!"
    "别激动,你起来吧!"他异常悲伤地说.
    她抓住他的手,贪婪地端详着他.
    "永别了!"她终于站起身来,迅速地从他身边走开,几乎像逃跑似的.公爵看见她身旁突然出现了罗戈任,他挽起她的胳臂,把她带走了.
    "请稍等,公爵,"罗戈任回过头来叫道,"五分钟后,我就回来."
    五分钟后,他果然回来了;公爵仍站在原地等他.
    "我扶她上了马车,"他说,"在那边犄角里从十点钟起就有一辆马车在等着.她早料到你整个晚上都会待在她那儿.前不久你在信中告诉我的话,我都如实地告诉她了.她再也不会给那位小姐写信了;她答应了;遵照你的意愿,她明天就离开这儿.她想末了儿见你一面,虽然你不肯见她.我们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我们就在那儿,坐在那张长椅上."
    "是她自己带你来的?"
    "还用说?"罗戈任龇牙咧嘴地笑道,"我看到了预料中的事.那么说,那些信你看了?"
    "难道你也真的看过这些信吗?"公爵对这想法吃了一惊,问道.
    "还用说;每封信都是她亲自拿给我看的.记得她提到剃刀的事吗,嘿嘿!"
    "疯子!"公爵扭着自己的手,叫道.
    "谁知道她疯不疯,也许不疯呢,"罗戈任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公爵没有回答.
    "好了,永别了,"罗戈任说,"我明天也一起走;过去种种,请多包涵!怎么回事,老弟,"他迅速转过身来,又加了一句,"你为什么什么话也不回答她?'你到底幸福吗?,"
    "不,不,不!"公爵无限悲伤地叫道.
    "还用说吗,怎么会'幸福,呢!"罗戈任恶狠狠地放声大笑,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