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半夏琉璃殇下一句:许知远:叶名琛在加尔各答 -- 往事 -- 过眼烟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14 03:48:53
  叶名琛的个人悲剧背后,不仅有两种政治体制与军事技术的较量,更有两种文明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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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知远,二零零零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为《生活》杂志的联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时报》中文网的专栏作家。他最近的一本书《极权的诱惑》由台湾八旗文化出版。

  我在一个电车总站门口下车,大批车身斑驳、褪色的电车停放在那里,像个废弃的车场。「托里贡」,司机喊出了这个词,就停了下来,他不会说英语,唯一听得懂是地名,在中文、英文与孟加拉国文,它都差不多。

  我不能苛责这肤色黝黑、性情急躁的司机,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

  一八五九年四月,叶名琛曾被关押在此地。那真是戏剧性的一刻。一年多前,他还是两广总督、大学士、大清国的一品大员。在充满屈辱感的近代历史书上,他也经常被描绘成英帝国的暴力与清王朝的腐朽的共同牺牲品。在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炮火中,他无能地恪守「不战不降不和」的原则,并试图通过扶乩问卜的方式来确认战局。他最终被英国人俘虏,还被运送到加尔各答——它是英国殖民下的印度的首都。他的个人悲剧甚至不仅是两种政治体制与军事技术的较量,更是两种文明的差异——中国代表的东方文明不可避免的衰落了。

  这个刻板、模糊的细节,因为一次偶然的阅读而改变。在三十多年前的一本着作里,历史学家黄宇和(John Y. Wong)却描绘了另一副形象。叶名琛干练有为,他不仅是一名饱学之士,而且具有实践能力。在两广地区的十几年的任职中,他驯服了当地的士绅、兴办学堂,还成功地平息了境内的几次叛乱。他在广州城的被俘,实在是个无奈之举,他主要的军队被调往其它地区平息叛乱。他也从来没有放弃守卫,在持续了一年的战事中,他也进行了不少防御努力,包括收复炮台、重建练勇、收集情报。他对于世界的理解,也比我们想象的更广泛,尽管未必准确。他知道克里米亚战争的存在,尽管他误以为英国人战败了,而且相信英国人要进广州城,完全是为了收税,以赔偿对俄国人的赔款。他还知道,印度在一八五七年发生了兵变,他相信英国人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无法再发动又一次战争。他还期待群众的力量,相信被发动起来的民众,将包围和击败入城的英国军队。至于扶乩问卜的说法,则纯粹是谣言。

  黄宇和还着意强调叶名琛的信念与风度。即使他在现实中失败了,却恪守内在的价值,那来自于中国漫长的教养传统。他可以在炮弹落到客厅时,仍保持镇定。在被囚禁在「无畏号」上的一个多月里,他举止端庄,赢得了英国军官的尊重。

  黄宇和的著作出版于一九七六年。或许也深受那个反帝国主义、反殖民风气的影响,先进\落后、文明\野蛮的概念正饱受质疑,年轻一代的学者试图重新恢复被压迫者的尊严。但这努力也不免滑向了另一个极端,它转而美化叶名琛式的人物。

  不过,令我着迷的是叶名琛的最后岁月。他从广州被运到加尔各答,他该怎样看待自己的旅程,怎么面对自己的囚禁,又怎样宽慰自己。在漫长的海上航行的时间里,他从不到甲板上,似乎也对所经之地毫无兴趣。但一旦周围没人,他就兴致勃勃地向窗外看。住在加尔各答的威廉炮台时,他还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向戌何必求免死,苏卿无恙劝加餐’。中国的危险早已从西北草原转向了东南海域,英国人与匈奴人也大不相同,他仍用苏武牧羊的例证来劝慰自己。牧羊十八年后,苏武终于回归大汉。叶名琛必是逐渐意识到这希望的破灭,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不再有苏武式的对于自身文化的信心。住在托里贡,他见到了传教士、商人、外交官、记者,他们都对于这个被俘的中国大员深感好奇。他还坚持要人翻译《加尔各答英国人报》,并对英国议会的辩论大感新奇。这迅速拓展的知识,必定既让他欣慰又让他困惑,或许还加剧了他的沮丧。「现在我明白了,这比我以前从香港了解到的清楚得多,那时我根本不懂」,据说他曾对自己的翻译人员感慨说。

  一八五九年四月,叶名琛死在了托里贡。从中国带来了粮食已经吃完,他拒绝食用英国人提供的食物,他没有变成另一个苏武,却似乎追随了伯夷、叔齐的轨迹。

  这个插曲很少有人铭记了。处于加尔各答南郊的托里贡,如今以它的电影生产著称。孟买有Bollywood,而这里则是Tollywood——它是孟加拉国语电影复兴的中心。

  我走在破旧的车站周围,无处不在的是加尔各答式的喧闹与人群,想起了一百五十年前的叶名琛的最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