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花阁论坛 院子:【散文·随笔】 父 亲(连载之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14 04:47:20
 【散文·随笔】 父 亲(连载之二)  陈永华

 

   6送妹妹给别人失败后,又过了三四年,某个暑假,我南河里的大爹坐车船到沙湾来了。他这次来,是打算把我弟弟草儿接去。在远处的那片鱼米之乡,他凭着一把力气,更凭着一股怒气,使生活过得还算富裕的。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他有一儿一女,但那是傲慢的大妈与前夫所生的:这样的日子就没啥滋味了。既然弟弟有众多子女,既然他的屋里人死了,他养不活一大窝孩子,打算送一个给别人养,何不送一个给我?他选上了我那才七八岁的小弟弟。

兄弟俩晚饭后边喝茶边抽烟边扯闲。谈到了正题,大爹反而欲言又止:“泽生,菊儿不是说已送了一个什么工人的么?”“死妮子大了,送不出去了。”“幸亏没送,要不……菊儿又犟又刚,身体又差又是个女的。”“都跟着我,遭孽啊!你敢怕拉我一把。”“兄弟之间,肯定该拉!可是,怎么个拉法呢?”“你把草儿带去给你做儿子,行不行?”“那好啊!就怕……”“怕什么?我做不了菊儿的主,还做不了草儿的主?我只担心大妈那关不好过。”“她那关你放心,老子一个男人尕,还镇不住一个女人尕?”兄弟俩颇有大将风度,三下五除二就决定了一件陈家大事,弟弟于是跟着大爹坐轮船坐汽车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可是,半年后,弟弟就回来了,且是一个人回来的。乖乖,上百里路,要住旅社,要坐车,要坐船,要走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真是神话了!

弟弟是在快过年的当口回来的,事先没透露一点音信,以致父亲一直在担心今年这个年恐怕就不像个年了。但是,当穿着一件花格子袄子、双手插到斜荷包里的弟弟潇洒地穿过冷风,出现在村口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涌出来了涌出来了。从天而降的弟弟,让父亲遗存的童心瞬间爆发:他飞向弟弟,一下子把他举过了头顶,还忽上忽下地颠了三次,还用胡子拉茬的脸狠狠地亲那冷风中被吹得红扑扑的脸,整得那小小的脸上眼泪鼻涕一把糊。搞得我莫名奇妙,惹得我妒火中烧。这是父亲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唯一一次对子女的疯狂亲昵。

据弟弟后来说,大爹陪他坐了汽车,住了旅社,把他送上了船,跟船上的一个熟人交待了让他侄儿在白洋下船,又让弟弟拍胸脯保证了自己下船后能走回家,他就打道回府了。弟弟独立回家的路实际上只有上十里。但冲他只八九岁就独自走了上十里乡路这一点,我就觉得这小男子汉有种!

弟弟在南河过不惯,既不服水土,又难听方言,更看不惯大妈对大爹的那股冲劲儿,他敏感到大妈实际上是冲他来的,他再也不想搅到大爹那一大家人里去而让大爹夹在中间不好做人。“颐指气使、寄人篱下,半年的南河生活好像就告诉了我这样两个成语。”多年后,弟弟这样回忆。

细儿说实话,父亲对弟弟的汇报深信不疑。因为弟弟所受的孤独委屈,父亲对大爹怨怼有加;又因为自己的儿子引得年近半百的老兄两头受气,父亲对大爹又歉疚相迭。沙湾淡然了南河好几年。弟弟的回归让父亲更加深切更加明确地认识到:陈家不能散,即使爬,也要全家人一起爬下去!

后来,我读高中的时候,我大爹不甘心地又来了一次,他是想把我接到南河跟他的继子去学木匠:“学木匠来钱啊。平常做事,一天三块;若加个班,一天五六块。这样的待遇,比镇长还强,只怕比得过县长吧!”但父亲这次没有盲目附和:“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你的儿子能做木匠,我的儿子就不一定做得了。他高中读到了这个份上,你未必还想让他转弯?‘穷不丢猪,富不丢书。’我们穷人,也丢不得书啊!你就不记得打日本人的时候,我们两兄弟上学的事情?那是什么时代啊!”“你读了那么多书,可你还是这么穷!读书狗屁用!……”“话怎么能这么说?当初,我若不读那么几句书,不在外面闯一番,不在队里捞个官,我们陈家会撑到今天?再说,我现在落魄,主要就是因为我没有你那付好胚子了。”“我儿子小学就没毕业,照样捞大票子!……”“你也不睁眼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现在农村考个大学简直比过去中举都光荣啊!”“‘光荣’?‘ 光荣’能够当饭吃?”兄弟俩争得脸红脖子粗,最终,谁也没争出个赢头。当然,我免了辍学到南河去学木匠,否则,我的人生就可能完全是另一番模样了。

 

    7直到初中毕业,我似乎一直生活在一种“白色恐怖”中,从没有体会过父子间的脉脉温情:是不是父子天生是仇敌?

父亲经常对我念叨的几条经就是“做吃做吃,不做哪有吃的?”“吃无言,睡无语”“不要跟那些女伢子和”“娇儿不孝,娇狗上灶”“犟人多挨打,犟牛多耕田”“棍棒底下出孝子”等。建立在这种教育理念上,棍棒教育,包括“做矮子”(罚跪),“饿肚子”,吃“栗凿”、“笋子炒肉”等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似乎我真是三天不挨一顿打,就要上房去揭瓦。

我教了《宝玉挨打》后,深有感触,写下了一篇小说《迎像》。《迎像》基本是写实的,主要控诉我的一次挨毒打的经历。

那是在1976年10月28日,我光荣地被学校推举为班上唯一一个代表,去迎接“华国锋主席的像”到沙湾。虽然从早晨五点多钟一直折腾到下午三四点钟,像还是没有迎回,但我十几个小时没吃饭且一直在参加活动挨了饿吃了亏是铁的事实。因为家里的剩饭一人吃都不够,回家后,我与割了一亩多晚稻也才回家吃午饭的姐姐之间发生了“抢饭”的激烈冲突;我竟至于用一个墨水瓶把姐姐的头砸破了而让血汩汩地流了一大滩。平时,我和姐姐吵架打架,爹一般都是维护姐姐——他那老实、勤快,为己分忧的大女儿的;他本来对我去参加所谓的“迎像”而耽误了早晨挖园子的农事就颇为不满,加上几位旁人添油加醋地渲染,这下还能饶过我?——他几乎暴跳如雷了。他打游手夺食的我,就跟贾政打脂粉钗环的贾宝玉是一回事。只有那一次,我才最充分地体会到一个男人潜藏的暴虐。

而且,爹那次打我,不象平时的上来就打,打了就完。而是十分阴毒或者说深谋远虑的。他等我下午把园子挖结束了,把吃午饭后添的一点儿能量消化光了,让天完全黑得看不清了,让我以为他会放我一马了,他才突然一把耗住了我,着力把我按倒在地,再居高临下地以脚侍候。在黑暗中,他是不照谱地踢我的,就像我不计任何后果地向姐姐砸那个墨水瓶一样。他踢我前几脚时,我还能哼几声,还能斗气地说:“你把我踢死算了,把我踢死算了!我跟着你活着也是遭孽,活着也是遭孽!你不踢死我,我长大了就要踢死你这个坏蛋,一定踢死你这个大坏蛋!……”我这几句话似乎反激发了他的疯狂,他越踢越解气,越踢越如痴如醉。

姐姐开始还希望爹为她讨回公道,但看到爹平静中的意外爆发,看到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出脚,看到我快被踢昏了,她就猛地扑上来抱住了爹的右腿;爹就又换左腿踢,左腿踢了几脚,又被九岁的妹妹猛地扑上来抱住了。姐姐妹妹死死抱住爹的两条腿,爹还在拼命地挣扎,但只能以骂解恨了。姐姐哭喊着说:“爹呀,爹,你太狠心啦!你把你大儿子照死里踢呀。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呀?究竟犯了什么罪呀?他砸我不是故意的呀!他为你那么争气!他帮你做那么多事!他帮你砍柴,种树,挑水,挑粪,放牛,捡谷,挑火土,挖园子,扯猪草……他才十二岁呀!你把他踢残脚跛手的了,你养他一辈子呀?他残疾了,你还有什么指望啊,我们一家还有什么指望呀!……”十五岁的大女儿的这一番话让他从疯狂状态恢复了常态。他似乎越想越伤心,终于软软地蹲在一边,吼吼地哭去了,留下我在他后面辗转反侧,咬牙切齿。那种人被踢散的感觉,在此后的岁月中,我时不时地隐隐地体会到。我惟一感到庆幸的是:深度的肺气肿毕竟让我爹踢我的力度大打了折扣!

父亲为什么那么好“整”我?我后来仔细反思,似乎悟出了一些道道:首先,对我们陈家来说,把我这个在他眼里“又会学习又不听话”的歪材在他去世前育成一块“正材”几乎就是父亲一生最后的使命了,其他如两个女儿终究是别家的人,而二儿子还是条小毛虫;其次,“擒贼先擒王”,家里这一帮儿儿女女,只要镇住了最喜欢最容易最可能翻大浪的,还愁谁人不服?再次,自从父亲丢了官靠了边得了病放了牛之后,他几乎完全远离了社会主流,成了个“边缘人”——在社会上,已没有任何一个人把他还当一盘菜,甚至只是配菜的萝卜——他一年开一次大会,在会上签一个“家庭超支清单”而已,这样的屈辱人生是不是使父亲在潜意识里把我当成了弄权逞能的对象?其实,爹的暴虐,不正是他心底最深层的软弱可怜吗?受“整”太过,可能也是我慢慢长大而逐渐仇视父亲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自从我以初中前三名的成绩考进重点高中——枝江一中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对我动过武了。而自从我考上大学后,父亲似乎尽量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民主人士来看待了。他晚年是不是已经认识到了自己“暴君”家风产生的根源及对我造成的巨大伤害,给我留下的终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因为父亲与我的这种历史渊源,所以,我教育儿子,几乎没发过大火,“多年父子成兄弟”嘛。

 

    8母亲一生至少照过一次相,有一张照片:那是我姐姐刚出生时,母亲抱着她照的,旁边还有我外婆。我小时候偶尔见到过那张照片。那时,见了也就见了,没想到收藏;等到后来认识到它的孤本绝版价值而想珍藏它时,一切都已追悔莫及了。而父亲没留下任何一张照片,或者说,我没见到过他的任何一张照片!就陈家来说,父亲那一代人的任何痕迹都被无情的时间轻轻地抹去了。后来,我一度萌生了学画的强烈冲动,潜意识里就是想把父亲刻在我脑海中的形象输出到纸上。印象中,父亲很像一个人。像谁呢?他又瘦又黑,很有些像奥巴马。即使奥巴马竞选美国总统失败,即使奥巴马是一个美国平民,他只要在电视上一晃,我就能联想到又瘦又黑,很有些像奥巴马的父亲!

父亲在他去世前的最后一个夏天还一直在忙我进大学的事,或者说,一种生命的意志力支撑他把我送进了大学,他才聊感安慰地走进黑色的墓地。

那是在1981年7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姐姐等所有其他劳力还在出工喂蚊子,我则被特许早早地收了工。放暑假以来二十多天,我因前途未卜而先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庄稼人,出早工拼正工挣晚工,也充分做好了终身“修地球”的心理准备。的确,如果我高考落榜,我就自古华山一条路了。但感谢皇天,就在那天下午四点左右,我考上了大学要去体检的通知传来了!全队一百多号人大都一听说就给我送恭贺,唯独父亲似乎有些无动于衷。

我早早地洗了澡,想美美地乘乘凉。父亲因病也不出晚工,也洗了澡在咳咳嗽嗽地磨夜。我吹到了有生以来最宜人的夏夜的凉风,还看到忙忙碌碌的星星嫉妒地望着我,以往一落一大片的蚊子也知趣地溜走了;朦朦胧胧的红光,隐隐约约的声音,都来自队里火热的晚工场面;身边有萤火虫在助兴,有蛐蛐在唧唧地唱和:“我这天下最幸福的人!”这种感觉笼罩着我,让我在我那穷病的父亲面前很有些忐忑。父子俩在我前一阵快做散架的辛勤劳作后第一次那么悠闲那么贴近,父亲拿把大蒲扇不时地为我摇一摇。似乎不光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还彼此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在我心里,沉默是那样的夏夜的最佳格调!“恭贺您儿到了好地方!……”我正有些蒙蒙入睡,父亲打破了沉寂,是这么等级这么客套的一句话,我“嗯”了一声。“你妈应该可以闭眼睛了!”又沉寂了一会儿,还是父亲开口了。提到妈妈,我鼻子有些酸眼眶有些涩。“这有你妈保佑你的结果;你不要觉得全部是你行!”如果在以往,我肯定会郑重其事地与他辩论,但那晚,我没逆他一点意。“检查身体,填志愿,忙清白了,就给你妈烧几张纸,报个喜告个安去!”“呃!”我这次没有反感他的迷信,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心已飞到了北京上海武汉……“我还要给你筹学费,——还要给你打两床厚棉被,——还要给你缝棉袄棉裤。听说武汉那鬼地方冬天冻得死毛狗(狐狸)!——我原以为你考不上大学的,想不到……”我才没想到,我拼命挣扎得来的对陈家来说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好事,却成了父亲一个那么烫手的山芋,难怪他闻讯后依然愁眉不展的!前些年,我写过一篇散文《天明登前途》,其中写到父亲给我筹学费的情境:

我明白,虽然还不够,但家里的一点儿钱已被我抠空了。那钱来得太难了!母亲死后,父亲撑着病体,扯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挣扎在穷乡僻壤。他是村里的第一个大穷人,我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要学费,只得卖去家里唯一的仔猪。天热猪贱,仔猪更贱:四十多公斤,卖了六十元。“亏你妈照应,总算还有人要!”卖猪后,爹极其少有地幽默了。还差一大截,爹于是乞讨般地去“集资”。那天午后,毒阳如针,我午觉醒来,见父亲“募捐”后远远而归。那些天,他老哮喘病正犯,腿肿如柱,拄个棍子喘喘歇歇地,缓慢极了吃力极了。我几步窜到他身边要扶他。“老子还爬得动!”他吼着挡开了我,我只得紧随着一样慢行。好在亲戚们虽也穷,但对我这个读书人还能给;只是父亲终因疾病而住进了医院。

那篇散文还写到了我姐姐我弟弟送我离开故乡去读大学的情景。因为写到了所谓永久不变的人性,所以,在朋友中间还催出了几行眼泪。

那时,我实在看不出陈家中兴的丝毫端倪,也谈不上担起某种责任,只从队里人的恭贺和羡慕里满足了一番虚荣心,我也特别想早点逃出那极端贫穷的环境。

 

    9有一首歌,自从我偶然听到后就再也没有忘记过,因为它曾多次催下了我的眼泪。那歌名叫《酒干倘卖无》,它是台湾电影《搭错车》的主题曲。意思是“有空酒瓶子卖吗?”是闽南话,是收空酒瓶的人的吆喝声。

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是你抚养我长大,陪我说第一句话;是你给我一个家,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

虽然你不能开口说一句话,却更能明白人世间的黑白与真假;虽然你不会表达你的真情,却付出了热忱的生命。

远处传来你多么熟悉的声音,让我想起你多么慈祥的声音。什么时候再回到我身旁,让我再和你一起唱: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当我忘情地唱着这首歌的时候,我透过泪花,总能朦朦胧胧地见到我那又瘦又黑像奥巴马的父亲。感谢上苍对我灵魂的垂顾!

 

不仅仅是感恩

——散文《父亲》创作后记

非常巧合的是,我的长篇散文《父亲》写结束正好在11月27日,即美国的“感恩节”。“感恩节”本是美国的一个节日,源于普利茅斯,该地居民于1621年获得丰收后,举行庆祝,感谢上帝。后逐渐成为美国全国性节日。1941年起定为每年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这个节日在当代中国有逐渐蔓延的趋势。我以为,无论从字面意思看,还是从内涵看,这个节日都是值得引进或借鉴的一项文化成果。《父亲》写作结束于美国的“感恩节”,让我也恍惚中觉得它与“感恩”的主题有某种天然的神秘的联系,或者,它就是一篇感恩的作品。但这其实是一个误解。《父亲》虽然带有感恩的成分,但主要不是感恩。

首先,它是一篇安妥我灵魂的作品。正如题记所说:“在如今这个浮躁的环境里,决定一个人心灵和谐的核心要素是他灵魂救赎的虔诚度和深刻度。”在这篇作品里,我最想追求心灵的和谐。而我们的生活出现危机,面临沉重的时刻,是我们心灵不和谐的主要原因。长期以来,我们对生活没有激情,缺乏反省,不思进取,随波逐流,我用“堕落”来概括这种生活。也许,我们一有激情,就容易使自己成为异类,或使自己受伤,也容易伤害别人;但我想,只要我们足够真诚,只要我们竭尽全力拥抱生活,那么,我们的灵魂是能够安妥的。

其次,我想在作品中尽量准确地写出人生。作品中,我所反映的生活已过去了至少四分之一个世纪,但现在看来,那些人生片段仍让我激动不已。过去的人生在当今就成了历史文化;准确地描摹出过去的人生状况,就是反映一种历史文化。所以,在写作过程中,我尽量提醒自己,冷静些,冷静些,再冷静些!虽说文为情所催,但没有几个读者愿意看你在作品中毫无节制地抒情。冷静地反思生活,又要带着理想观照生活,就必然会涉及到“批判”的话题。文中的批判是必不可少的,又是温情脉脉的。当然,这里,用得着一句写议论文的套话:用事实说话。但选用什么事实,把所选的事实往什么方面开掘,则又涉及到对人生怎么“解读”的问题。在散文中,再客观,也是主观的,我以为。

再次,我想在作品中发掘一点儿文化精神。苦难或幸福生活的展览总是浮浅的,生活表象背后的本质才是最有价值的。本文写的是我们上一辈人中的一个男人。作为那种特殊时代特殊环境中的一个男人,我父亲虽又病又穷又庸常又笨拙又愚昧又迷信又软弱又凶狠,但历史的烟云飘散后,我们再来看,在整个陈家穿过漫漫的历史迷雾的过程中,父亲绝对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英雄人物,正是他带领我们从最低谷中硬是慢慢地爬了上来。关于英雄的标准,官方可以定,民间可以定,但对一个真诚的写作者来说,这种标准更在我们内心。当代写作要有活力和价值,要有创新和深度,就必须寻找并表现出这些庸常人生中英雄的品质。惟其如此,才不枉做由我们的“父辈文化”培养出来的“精神儿子”一场。

关于写作,我坚信一点:人做到什么份上,文章就能做到什么份上。这些想法也许只是一个追求一种理想,做到了哪些,还有待读者的评判,更有待历史的检验。

2008年11月28日于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