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式排屑机:再谒巴黎“公社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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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谒巴黎“公社墙”
沈大力
《 人民日报 》( 2011年03月18日   22 版)

在巴黎,春风又吹绿了拉雪兹神甫公墓的草地,这里的“公社墙”(见上图)前簇簇野花绽放,杏黄和淡紫色相映成趣,衬出一处清幽境地。
“去年5月28日,巴黎有60多个组织数千人前来献花。”跟我一起来瞻仰“公社墙”的法国女子黛莱丝恬静地说:“这里一时浸沉于花海,泛起的红潮潋滟墓地,呈现罕见的奇景!”今年适值巴黎公社诞生140周年,3月18日巴黎市政厅广场举行大型“巴黎公社节”,随之会有更多民众涌来“公社墙”祭奠公社英烈。
“公社墙”对面,坐落着公社委员让—巴蒂斯特·克莱芒雕有胸像的石墓。他生前将自己写的爱情咏唱诗歌《樱桃时节》,献给1871年“五月流血周”参加公社保卫战的女护士路易丝,使这首歌曲变成巴黎公社的象征,让人怀念“公社时节”。
黛莱丝和几个同来的中国女友望着克莱芒的胸像,触景生情,一起唱起《樱桃时节》:
“我永远怀恋
樱桃红艳的时节。
为那逝去的年华,
心痛欲裂!”
这段歌词,是克莱芒在巴黎公社遭血腥镇压后填写的。1871年5月28日,147名公社战士最后退至这堵靠憩园街的夏洛纳墙,高呼“公社万岁!”全部被凡尔赛匪徒枪杀。1908年5月,法国公众在墙上镶嵌一块大理石板,镌刻“献给公社的烈士(1871年5月21日至28日)”字样,使之成为一座天然的纪念碑。
可是,在全球传播的巴黎公社纪念碑,却不是这座真正的“公社墙”,而为保尔·莫罗—沃蒂耶雕砌的一堵所谓“公社墙”取代,讹谬不去,甚至法国共产党当年赠给莫斯科“列宁博物馆”的“珍贵”礼物,也是沃氏墙的大型铜塑。
法国历史学家吉·德拉巴杜在《巴黎街石》一书中记述:“莫罗—沃蒂耶的浮雕装饰在夏洛纳墙上”。我1978年首次去“公社墙”献花,那上边并没有沃氏浮雕。一年后,我在拉雪兹神甫公墓西北边缘的甘必大街心花园找到了莫罗—沃蒂耶的浮雕墙,见左侧墙根刻着雨果一句话:“我们所企求,所希冀于未来的是公正,而不是复仇。”当时,我为写小说《谦卑的紫罗兰》,在巴黎国家图书馆查到病死在流放地新喀里多尼亚松岛的巴黎公社青年诗人玛罗陀临终前让难友代笔写给母亲的一封信,信中说:“我坚信自由的事业必定胜利。我的缪斯,我那老迈的、头发已经花白的诗神会活下去,为死者伸张正义,呼唤复仇。”两相对比,我心生疑窦,又发现墙上浮雕群像中有的人服饰并不似公社营战士,倒像凡尔赛军,由此产生了探求沃氏作品底蕴的念头。
说来也巧,我最后对巴黎“公社墙”真伪的考证是1982年4月回国前夕一日内完成的。那天上午,我在巴黎装饰美术馆所藏《二十世纪雕塑杰作集》里找到保尔·莫罗—沃蒂耶完成他那堵浮雕墙后站立其前的留影,下面印着该墙法文题名“Aux victimes des Révolutions”(献给历来革命的受害者),其中“革命”一词系复数,表示针对一切革命运动。这一发现证实了我先前的揣度。为进一步收集论据,我接着赶到巴黎历史博物馆,借出克热贝尔格所著《巴黎雕像指南》等一系列著作查考。
一个中国人在博物馆大厅里忙碌,引起巴黎大学米歇尔·凡尔纳教授的注意,他探身问我:“先生,您在找什么?”听我解释后,他说:“我是研究建筑史的,知道莫罗—沃蒂耶的浮雕墙,但从未探究过它的含蕴。这座墙竖立在巴黎,就必定有市议会决议。”言毕,凡尔纳教授自荐领我去一般人无权进入的巴黎市议会档案馆。我们赶到那里,离闭馆只剩下两个小时,赶紧搬来一册册巴黎市议会会议记录合订本,两人分头翻阅。
大海捞针,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毫无影迹。就在绝望之时,我的目光突然被密密麻麻字母中“Erection”(竖立)一词吸引,凝眸聚视,眼下恰是巴黎市议会“关于在甘必大街心花园竖立保尔·莫罗—沃蒂耶雕塑《历来革命受害者纪念墙》的决议”,全文载于1909年会议记录合订本第1302页。这项决议及接下来查到的相关文件表明,该浮雕墙一开始就立在甘必大街心花园,命名正是“历来革命受害者纪念墙”,与相距1公里之遥的夏洛纳“公社墙”毫无干系。“公社墙”真伪,就此辨明。我满怀感激,跟凡尔纳教授握手惜别。
归国后,再也没有这位法国教授的音信。孰料,我这次来再谒真正的“公社墙”前夕,曾应邀在巴黎中国文化中心做“伏尔泰与中国”的学术报告。当晚,听众席上忽然出现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正是当年热心帮助我考证巴黎“公社墙”真伪的凡尔纳教授。他缓步前来同我紧紧握手,爽朗言道:“大仲马写了小说《二十年后》,咱俩可是快30年后呀!”回首当年巧遇,真是落花时节又逢君!
2009年秋,一位已故中国革命领导人的女儿来巴黎,约我领她和自己的小女儿去拜谒 “公社墙”。其时,墙边一位法国妇女听见我们在谈《樱桃时节》,急步走过来,称自己是 “巴黎公社之友协会”会员。当我向她介绍眼前站着的是一位中国革命领导人的女儿时,她情不自禁地与对方紧紧拥抱。目睹她们脸上扑簌簌滴下热泪,我自己也眼圈湿润了。法国妇女辛酸地喃喃低语:“路途艰难哪!”显然,这是出于对全球社会革命处于低谷的沉痛。我心想:毕竟还有人不屈服于世上的“强人”和资本的威势。尔后,巴黎《欧洲时报》请我做一场“巴黎公社墙考辨”报告会,再去实地拍摄视频片,又见“公社墙”前新堆放簇簇鲜花,其中一束是英国人奉献的,红色缎带在微风中飘动,上边写着:“向巴黎公社的勇士和他们的自由思想深表敬意!”
今年3月18日在巴黎市政厅广场开始的“巴黎公社节”,正是表达对自由英烈的敬意,以戏剧艺术重现140年前巴黎公社的历程及瓦尔兰、费烈、东布罗夫斯基、路易丝·米歇尔、德米特里耶娃等“社会公仆”剪影。关于逝者,法国女作家塞沃丽娜写道:“这些人曾经掌握首都、国库、银行存款、城市基金和私人保险柜。他们不仅没敢要求动用任何公款,而且手头一无所剩……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暮年抽烟的零钱!”大概这正是我们一行再谒“公社墙”的共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