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石 艾尔莎:许知远:从开罗到亚历山大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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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从开罗到亚历山大城(一)

2011-02-11              作者:许知远 

   倘若你在一个晴朗、无风、冬日的星期五到来,开罗是一座迷人的城市。空气里没有从沙漠卷来的沙土,马路上的滚滚车流消失了,带走了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和引擎声,你可以轻松地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或是仅仅坐在路旁破旧、无门的咖啡馆里发呆,看着稀疏的人群从眼前缓缓走过。人们都钻进了雄伟或平庸的清真寺,坐在临时布道堂里听人演讲,或仅仅在家里睡觉。阿拉伯世界的星期五,是基督教世界的星期天,要献给真主与祈祷。

    那还是2010年年初,我在开罗已经五天了,已经习惯了清真寺高音喇叭传出的颂经声,像是哀婉的音乐。几天后我才知道,这乐曲式的声音还有特定意思。“真主安拉,我只信一个真主,默罕穆德是真主的使者,让我们祈祷吧”——卢克索的一个青年即兴给我翻译。日出、正午、下午三点、日落、夜晚,一天五次,全城瞬间变成一座无边无际的清真寺,所有的建筑、车流、行人、动物、小摊上的水果,都笼罩在哀伤的祈祷声中。     六年前,我在以色列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是在老城贝瑟冷,一座似乎即将被遗弃的城市,基督教徒眼中的圣城,据说耶稣就出生于此。到处是人去楼空的住宅,路上行人稀少,很少脸上带着欢乐。傍晚时分,我游兴寥寥,突然之间响起了这声音,如泣如诉,像是这荒漠之上的落日哀悼——繁华沦为荒芜,欢乐转为寂静,一切都将终结,一切也因此永生。那次以色列之行,是为了阿拉法特即将到来的死亡。似乎全世界的记者都涌到了巴勒斯坦狭小的、只算得上耶路撒冷附属的首都拉马拉,等待这个传奇人物的谢幕。我们像是携带了照相机、会打字的秃鹫,焦急地等待着死亡。而贝瑟冷清真寺传来的祈祷声,比忙碌的拉马拉,让我更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和诱惑。     现在,我坐在默罕穆德默罕穆德街旁的一家小咖啡店里,塑料矮桌上是一杯土尔其咖啡,赫色粉末漂浮在热水里,拒绝溶化,像是冒着热气的泥汤。白色瓷砖的墙面已污点斑斑,一侧墙上的木板上站着一列水烟,红绿交织的烟管如蛇一样缠绕,一个可口可乐的立放冰柜,上方一台电视正播放着祈祷场面,人们都拖了鞋跪在地上,朝着麦加的方向。这样的咖啡馆遍布开罗街头,总是热气腾腾。很多时刻,它比清真寺的星月塔尖更代表开罗精神。一七九八年,拿破仑的人清点过这里的咖啡馆,一千三百五十家,二十七万人口的开罗,每两百人一家。它是开罗人休息、发呆、欢笑、闲言碎语、谈论信仰与国家,忘记个人孤独的地方。     而如今,两千万人住在这个城市,咖啡馆的数量已难以清点。迷人的马哈福兹说,每当他坐在咖啡馆里,抽上一口水烟,灵感就四处涌来。他曾经喜欢去的费沙维咖啡就在著名的胡塞因市场,开罗的伊斯兰老城。尽管手持黄蓝相间封面的《孤独的星球》的游客们已经塞满了这小小的咖啡馆,但你仍旧可以感受到它的动人之处。仿佛整个世界的货物、语言、味道与人种、还有历史中的每一个时代,都环绕在你周围,在眼前晃来晃去。色彩分明的香料店,像是蒙德利安的画作,却有比它更浓烈的味道。我们经常忘记了,这些黑色胡椒粉、红色辣椒粉、还有绿色咖哩粉(?),曾是驱动了世界的运转。五百年前环绕地球的达迦码在东非被当地人问道,你们要找什么?他脱口而出,基督和香料。     从伊斯兰花纹的灯具、匕首到伪造的劳力士手表,真实、古老的美丽和虚假、廉价的复制,彼此交融在一起。还有不同的人群。给我擦皮鞋的这位黑人小伙子来自埃及南方,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和悲剧性的面孔,再加上污迹斑斑的蓝色长衫和裹在头顶的白巾,像是一位落难的苏丹王子。我身旁的这个善言的青年,说他的父亲是巴勒斯坦人,母亲是爱尔兰人,而他如今住在华盛顿,来看开罗看朋友。更不论那些游客了。倘若我在每天坐在这里,用不上一年,我或许能见识到世界的每一个国家的人。     超过三十年,马哈福兹每天在这个市场里穿梭,观察小贩们的讨价还价,坐在费沙维里抽水烟——他喜欢什么味道的,苹果的、橙子、还是草霉。白天他是埃及政府里一名公务员,但夜晚他却是这个城市——或许是整个阿拉伯语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他尝试用巴尔扎克、狄更斯的方式,来描述他的开罗。我从未读过他令人生畏的开罗三部曲,随身携带的是一本薄薄的对话集。他的朋友与仰慕者Gamalal-Ghitani,记录着他们随性的谈话,从一九六零年的夏天到二零零四年。34年的光阴,足以发生任何事。马福兹获得了诺贝尔奖,遭遇过刺杀,顽强地活了下来,重新开始写作。Gamal则从一个15岁的少年,变成了作家与新闻记者,而他们共同生活的埃及,从纳塞尔政权到了穆巴拉克年代,经历过屈辱与胜利,开放与停滞。对话却始终持续。它不是系统陈述,而是一个智者的即席感悟。很多时候,它让我想起了一些伟大的传统,是苏格拉底和雅典街头的闲话,穆罕穆德和别人讲起的故事,或是歌德与艾尔克曼无拘无束的交流。世界不是由复杂的概念与事实构成,而只是人内心真实与直接的体验。     其中的几个片段让我印象尤深。一九六零年的歌剧咖啡馆,他们进行了第一次谈话。一场聚会尚未开始,只有四十九岁、已经声誉卓著的马福兹和十五岁的Gamal。“你为什么写作”,马福兹问。“因为我想写作”,Gamal想也没想的回答。马福兹点了点头,似乎是对他们漫长的忘年友谊的肯定。第二个片段发生在二零零一年十一月二十日,距离九一一事件刚刚两个月,马福兹谈起了本·拉登。“我想象不出历史上有任何人像他这样被追捕,这是一场全球性追捕,用全球最现代手段、所有想象得出的力量去追捕一个人,”马福兹说。“我在想他的处境:他怎样转移他的家人,他的妻子?他们怎么入睡?怎么在荒野里藏身。当然,他是个恐怖分子,倡导了一种错误的信念,疯狂将世界划分为信仰者和非信仰者,但同时……我也在想他是个从未遭遇过这样追捕的个人。”     在停顿一段后,他说起了塔利班,这个政权邪恶但有一点仍让人怀有敬意——不管面对多少威胁和诱惑,它没有交出本·拉登。     最后一个片段,有关污染。马福兹说,人们都注意到被污染的河流、空气,却很少想到道德上遭受的污染。真希望哥本哈根的那些狂热的环保主义者们和野心勃勃、不得要领的政治家们,能听到这个声音。     每一个开罗人似乎都知道马福兹。我记得在市中心一家肚皮舞的酒吧里,一位老绅士对着我竖起姆指,“啊,马福兹,我喜欢他”。而在费沙维,一位中年的开罗人说,他十年前在这里见过马福兹。他先是记录这座城市的神话,然后成了神话本身。不过在马福兹的笔下,现代开罗的神话,不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而是充斥着革命、压迫、动荡、希望、抗争与失落的故事。一些人相信,是他正式开创了阿拉伯语的现代写作。     我们稍后再谈论马福兹和他的水烟吧。咖啡馆很安静。除去我们这一桌,还有几个穿蓝白相间制服的青年正在抽水烟,他们是附近地铁站的安检人员,偷空出来休息。从咖啡店出来,走上十分种,就是塔拉特·哈布广场。塔拉特·哈布的黑色铜像矗立在路中央的环岛上。他是经济学家、工业家,创办了埃及第一家银行、第一家航空公司,涉及的领域从纺织、船业、出版到电影、保险。他是埃及经济独立的象征之一。直到一九四一年去世时,塔拉特·哈布也未看到一个真正摆脱欧洲影响的埃及的出现。尽管埃及在一九二二年获得独立,却依旧受英国人左右。但他的一生却是埃及最好的时光。     在他出生两年后的一八六九年,苏伊士运河通行,在一个日益成熟的全球经济中,埃及成为一个核心枢纽。伴随着苏伊士运河的开凿与开通,对开罗的一场改造开始了。新城市的面貌与埃及总督伊斯梅尔一八六七年的巴黎之行密不可分。他参加了巴黎世界博览会,是拿破仑三世的座上宾。埃及馆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法老的神庙,东方集市,还有贝都因人帐蓬——一个典型的欧洲人幻想中的埃及。但令伊斯梅尔着迷的是巴黎城,经过豪斯曼惊心改造的巴黎城——宽阔的大道、花园、百货大楼、拱廊……伊斯梅尔雇佣了大批欧洲的工程人员,在开罗西侧的空地,建造了一座足以匹敌巴黎的新城。雄心与虚荣,催生了苏伊士运河与新开罗的诞生,但也将埃及拖入了财政上的破产。欧洲人接管了运河,而英国派来的总督在国王背后行使真正的权力。我要寻找的是塔拉特·哈布34号,雅可比安大厦。我期待它能为我理解埃及提供一把钥匙。(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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