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红楼txt全集下载:铁生:你说,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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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生:你说,我说; (2011-04-05 18:47:01)转载 标签:

杂谈



 

 

■从第一次在书店里发现《我与地坛》,它已经出过太多版本了。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上面这个蓝封皮的版本。也说不上因为什么,就喜欢。

还有腰封上这句话:“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你以前就说:“‘我’在哪儿?在一个个躯体里,在与他人的交流里,在对世界的思考与梦想里,……在对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眺望,在终于不能不与神的交谈中。”

那,现在就再请问一下了:人,又能不能对过去幻想?还对将来回忆回忆呢?

好象你在点头,未置可否地点头,但鼓励这样的猜想,对吧?

就象昨下午,我电脑坏了,就骑电驴去中关村IBM专修部保修。平安大道走到快地安门路口那儿,看见一个男的也骑电动车,速度真快,两边头发被风吹得很散很飘,后脑勺有些谢顶,当时心里愣一下,就追过去;……噢,不是!

夜里回家,再一翻《我与地坛》,看见你早就在那里边向将来回忆呢:“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就笑;

 

■我知道你这本书,是1994年。当时的王府井书店不在现在的地方,就在协和医院老楼正对帅府园西头的南把角;

那一天,是协和医院的蒋朱明教授叫上我,就坐在协和老楼前面那个象祭坛模样的圆平台上,跟我很平静地说我父亲的病情,他说:老人家的癌,已经转移到肝上了;我问:还有治嘛?蒋教授当时就静静地瞧着我说:你真以为,医生能看点病,也能司命吗?我有点心急,就说:那您让我问去呢?蒋教授这时不再说,伸出右手朝天上指一指,然后就习惯性双手插进白大褂的两边口袋里,稍微驼点背就自己走了。

我一下坐在那汉白玉的祭台边上,好半天自己站不起来。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不出。

关键是后边好几天,我找不到我究竟还可以再靠着什么让自己打起精神活下去——而不光就是活着,象有一本小说和一个电影的名字那样。

又听见你插进来说了:“最近我看到过一篇文章,标题竟是:‘生命的惟一要求是活着’。这话让我想了好久,怎么也不能同意。死着的东西不可以谓之生命,生命当然活着,活着而要求活着,等于是说活着就够了,不必有什么要求。倘有要求,‘生命’就必大于‘活着’,活着也就不是生命的惟一。如果‘活着’是指‘活下去’的意思,那可是要特别地加以说明。‘活着’和‘活下去’不见得是一码事。‘活着’而要发‘活下去’的决心,料必是有什么使人难于活着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天,光在协和医院老楼门口,就丢了两辆自行车。有一辆明确是让人给偷了。可还一辆,明明是我自己锁好的,可出来再怎么找,就想不起来给放那儿了。

     爱丢不丢。当时好象连感觉都懒得有,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随便它妈的怎么着!脑子、心里全空的,自己跟自己聚不起来了……过去一直支在脑子、心里的这架子那架子象“志气”、“勇敢”、“信心”,全瘪曲了,就跟碎纸片一样散着浮着。

    帅府园那街里有一个专门把关天安门地段长安街的交通中队,车特别多,有好几回我在那街里来回趿邋着腿走,警察的挎斗摩托迎面冲过来,我都不太反应;警察于是呲达我,也不太反应。

   有一个下午,就晃晃地进了王府井书店。其实那一段我心里别恨书店。因为老爸这一次住院前,有人特别嘱咐过我:陪床?那可仅次于蹲监狱的难受!你可得想办法给自己尽量找点乐,要不能憋坏了你!

    所以就,带了好多原来认为特开心特幽默的书,都堆老爸病床底下了。可真从进了病房里一开始陪,再打开以前觉得特好玩特逗乐的那些书,怎么一下就感觉它们都写得那么轻佻那么无聊呢?尤其已病入肓荒的我老爸,当他偶尔也勉强打起精神翻两页那些书,然后马上就开始皱眉,顺手全撇一边去。

从打那次之后,我算弄明白了一件事儿:什么书才能算是有点意思的书啊?在外边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时候能让人瞧着嘎嘎乐的书,大多可能就是教人傻笑的书。要真能在医院陪床让人一心瞧下去的书,那才是有意思的书。又让你前边给说着了:“料必是有什么使人难于活着的事情发生了”之后还可以看下去的书,以为是:好书。

    也包括现在,我认为象什么新书研讨会、发布会,也甭打什么“排行榜”、也甭嚷嚷什么畅销,有能耐就交点费到协和医院里开去呀!如果要还能研讨得下去、讨论得呱呱的,那就真有点意思了。

所以陪老爸那段时间我就偏激地认为:书店里摆的那些书,全都是蒙人的!

就一路在书店里晃,瞎翻各个书架,甚至是有点报复地乱翻腾!

    也不知怎么着,就翻到你那本《我二十一岁那年》了;当时印刷出版特差劲的一本小白封皮的书。

那是我最开始从书里刚认识你,可你上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友谊医院神经内科病房有十二间病室,除了1号2号,其余十间我都住过。”

我脚底下马上换一个位置,手也不乱翻腾了。

你接着又说:“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我赶紧松开拳头让自己放明白点:这是在医院不是在家里,这儿没人会容忍我发脾气,而且砸坏了什么还不是得用父母的工资去赔?所幸身边有书,想来想去只好一头埋进书里去,好吧好吧,就算是三个月!我平白地相信这样一个期限。

  可是三个月后我不仅没能出院,病反而更厉害了。”

    老天爷呀!蒋朱明教授,当我问他:我爸还多长时间?他伸出三根手指说:三个月!

所以我当时也不再听你在书里怎么说了,我马上去交收款台交钱,就把那本书抱回病房里去了。

那夜里,病房里所有大灯全关了。所有病人都休息了。我老爸也陷入沉沉昏睡。我就打开一个手电窝在他病床边听你在书里继续说——

就你说到这儿,我有点傻了:“多年以后才听一位无名的哲人说过: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如今来想,有神无神并不值得争论,但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自然会忽略着科学,向虚冥之中寄托一份虔敬的祈盼。正如迄今人类最美好的向往也都没有实际的验证,但那向往并不因此消灭。”

当时就心想:这我不认识的人,怎么居然就能在前边写的书里猜到我老爸现在的心情呢?

我老爸在知道自己得癌之前,他一直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而且从小就经常教育我说:在这个世界,是既没有鬼也没有神!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不可战胜的!

但自从他这一回住院之后,我经常看他两眼发直望着高高的天花板,伸着右手已经枯瘦的指头,老在空中划拉着什么;

    我猜他肯定瞧见了什么我看不见的什么;

所以听你在书里说到这儿,我不由在黑暗中看了病床上我老爸一眼,心里对他说:唯心主义也不可战胜呀!

你接着又说你接着又说:“二十一岁那年,我被朋友们抬着出了医院,这是我走进医院时怎么也没料到的。我没有死,也再不能走,对未来怀着希望也怀着恐惧。在以后的年月里,还将有很多我料想不到的事发生,我仍然有时候默念着‘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

说实在的,当时我听你在书里就这么说着,我心里并没太明白你说的全部意思。可我就听你这么说说的,好象脑子和心里,就不象之前那么碎纸片好象又有点重新聚起来了。我开始又挺有感觉尽管是迷迷登登的感觉。就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在老爸的病床之外,在所有病房里的病人之上,还真可能有个更大的什么在罩着这所有的人?……

后来当面问过你:你跟我说说,这种感觉到底该算什么感觉?

你似答又似问地对我说:应当……可以算是一种象征吧?

   第二天一早,我奔着开门时间,就蹿进了王府井书店,找、找啊!就找到了最早的《我与地坛》的版本那本书。封皮是一棵树的照片,还绿巴唧的。记得特清楚。

都没翻,就交钱去了。而且一出书店我就下决心:我得认识史铁生;得认识史铁生。

后来,我就找到你家去了。头几趟去,你也不太怎么搭理我。因为陌生也挺突然的。你很客气,但并没多少话可对我说。

    再以后,我们一认识就到了现在:都17年了。而且后边肯定还且聊呢!聊不完——无穷大!

啊?你问:谁说的?无穷大?

我告诉你吧:是你太太,陈希米!

你乐了——乐得嗬嗬的!

是不是想来半颗烟哪?行了,你先甭抽了,省得后边一咳嗽起来就好半天,再耽误咱们说话;要不,你就抽半颗你那淡三五吧;

 

■就我老爸最后走的那仨月里,我算明白什么是有意思的书了。就跟你这么说吧:《我与地坛》是让我头一回感觉在医院里也挺意思的并且我还是在医院的有意思里读完的第一遍《我与地坛》。

    到现在,我后来一直感觉,其实医院外边其实也还是医院,更大的无穷大的一个医院,罢了。而且好多好多人,都急着站街挂号呢——可都还没发现自己已经开始生病了。尤其我自己现在去银行排队存钱或取钱,我就觉得我肯定是在排队挂号!用你也挺喜欢的那位福柯的话说就是:大家都晃在同一条愚人船上心里还特高兴!

包括我送我老爸火化去八宝山,也感觉那儿就是一公共汽车总站。只是越来越觉得这叫作“革命公墓”的总站修的太死性了——丧气!也难怪,老惦记把谁的命都给革掉,怎么可能不丧气呢!

那现在我还告诉你:《我与地坛》当时不仅仅让我脑袋和心里不太碎纸片了,而且还让我老爸最后走得心里也挺安慰,他也不再说“唯物主义是不可战胜了”。

有一天下午,我看《我与地坛》我就困了睡着了。等晚上我再打开它一瞧哎,我发现我老爸在我睡着时,也看了它,而且还在这一段用铅笔划了道:“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看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而且老爸当时居然还用狂草字体在旁边这样写了几个字:“大受启发!我在放假”

     你看你又乐;特得意是吧?

     后来去你们家,我经常会说这么一句:“就这事儿,死活我也得办成!”然后你每次都会堵我一句:“要是事儿不死也不活,你怎么办呢?”每次都问得我一愣一愣的;

    

■对了,《我与地坛》里这一句话,我从第一遍看就开始琢磨它:“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有一次我还举着书赶着到你们家,我呼哧喘地赶紧问躺在床上的你:“你这是在说爱情呢吧?”

你当时隔着眼镜很入神地看了我一会儿,没说话,也跟我老爸那样,然后就用手在眼前划拉着什么。

 

■我还问过:你干嘛不把每本书,都写成《我与地坛》这样呢?

你告诉我:人写东西,得好多好多都凑到了一块儿,才能写通了天。但并不是每一次写,就都能通天。

我当时就跟你开玩笑说:“怪不得你一直不用‘中国移动’呢!原来你一直都在等着‘上帝移动’给你发短信哪?”

你当时就乐:“嗯!‘上帝移动’这说得有点意思!”

    后来我又从写里尔克的书里看见这么一说法,我跟你一说:“最接近写通了的说法,还不是‘上帝移动’,而应当是:‘创造的委托’!”

   你当时一听,就说:这真好!这个说的真好!

 

■咱们还没说完那个呢:“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我以前觉得我完全想明白了这话,可再后来我看着看着,又觉得我并没完全琢磨明白。但现在有好多时候,我面对很多很多,我也学会了不说,因为有些话,确实只适合收藏,而并不非得要把它全说出来。

还得告诉你,就因为老琢磨你这话,所以我后来一下就把以前我觉得我根本看不懂或是我没看懂的书,忽然一下就看“进去”了。现在更觉着:书,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看得懂”和“看不懂”这一说;就只有能看“进去”和“看不进去”的。

还包括,象克尔凯郭尔说的那个意思:乡愁,并不一定是不在家乡时才有乡愁。有时候就是人在家乡,可能才更犯乡愁呢!

再说得渗(这字正确写法电脑上敲不出来)一点:生下自己养大自己的妈,就都一定是自己的亲妈嘛?从小长大的那个家,就一定真是自己的家吗?

你又插话:“有人说,父母之爱比性爱更无私更纯洁,我实在不能同意。父母对儿女的爱固然伟大,但那并不触及爱的本质,因为其中缺少了他者。父母爱儿女,其实是爱着自己的一部分。唯在与他者的关系中,即自我的残缺中,爱的真意才显现。”

说得有点绕了,但这话说得特透彻。虽然不那么招好多人能听进去。

“认识了十几几十年的,就一定是朋友?或许后来才知道,也就是一熟人。”就你说的这句,我岁数越大,也越有体会。

还有还有:孩子左手牵一个女的,右手拉一个男的;这就真能代表了人的全部爱情?

这个以前也聊过呀!

你所以写:“这一个愚顽的人,常在暮色将临时独坐呆问:爱情既是这般美好,何以倒要赞誉它的止步于1对1?为什么它不能推广为1对2、对3、对4……以至n对n,所有的人对所有的人?这时候我就围绕他,像四周的黑暗一样提醒他:对了,这就是理想,但别忘了现实。

现实是:心灵的隔离。

博爱是理想,而爱情,是这理想可期实现的部分。因此,爱情便有了超出其本身的意义,它就像上帝为广博之爱保留的火种,像在现实的强大包围下一个谛听神喻的时机,上帝以此危险性最小的1对1在引导着心灵的敞开,暗示人们:如果这仍不能使你们卸去心灵的铠甲,你们就只配永恒的惩罚。

那个愚顽的人甚至告诉我,他听出其中肯定这样的意思:这般美好的爱愿,没理由永远止步于1对1。——我不得不对他,以及对愚顽,刮目相看。”

   每次看到这,我都乐。

   乐什么?天知道。

   有些话只适合收藏,所以先打住。

 

■对了,你还在你的书里骂过我一回呢!而且当时你骂得还挺生气的:“有位评论家,隔三差五地就要宣布一回:小说还是得好看!我一直都听不出他到底要说什么。这世界上,可有什么事物是得不好看的吗?要是没有,为什么单单拧着小说的耳朵这样提醒?再说了,你认为谁看着你都好看吗?谁看着你看着好看的东西都好看吗?要是你给他一个自以为好看的东西,他却拧着你的耳朵说:“你最好给我一个好看的东西!”——你是否认为这是一次有益的交流?也许有益:你知道了好看是因人而异的。还有:但愿你也知道了,总是以自己的好看要求别人的好看,这习惯在别人看来真是不好看。”

后来我当面就问:“你这是在骂我呢吧?”

你一歪脑袋眼睛没看我就说:“谁让你老在跟前唠叨写小说非得好看呢!”

这骂我的话,你当时收在《病隙碎笔》第一版里了。可后来《病隙碎笔》再印第二、第三、第N版时,我再翻就怎么也找不着这段骂我的话了。知道你是害怕我不高兴所以又给抽走了。其实我根本不会不高兴。只是我当时说写什么还是先得好看,是因为我那时自己对看和读就心里糊涂着呢!

先骂了,然后又给抽走了;就这一件事儿,就能看出来,你最不愿意得罪人,而且经常害怕别人不高兴。所以你专门写过“老好人”,其实你就有点老好人。其实,你心里不也特烦那种:文化人互相见面,都嘻嘻哈哈的,可真一面对人家说自己的作品说了几句哪儿不成、哪儿不好了,就马上翻脸起急吗?但也难怪!你还说过一句呢:自己写的作品,还是希望能听别人说几句好话。所以呀,你心里其实也经常特矛盾!

后来,我也明白过来你为什么骂我了,你说:“好看,在我理解,只能是指易读。把文章尽量写得易读,这当然好,问题是众生思绪千差万别,怎能都易到同一条水平线上去?最易之读是不读,最易之思是不思,易而又易,终于弄到没有差别时便只剩下了简陋。”

我现在就是:对国产电影几乎快给戒了。过去曾经还觉得它们“好看”,可现在我就觉得它们怎么能那么“难看”没劲呀?还有看电视,干脆不看,什么也不耽误。因为只剩下了简陋。

 

■你还说过:“中国的电影和戏剧,很少这黑夜的表达,满台上都是模仿白昼,在细巧之处把玩表面之真。旧时闺秀,新潮酷哥,请安、跪拜、作揖、接吻,虽惟妙惟肖却只一副外壳。大家看了说一声‘真像’,于是满足,可就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各具心流,与那白昼的‘真’和‘像’迥异。黑夜已在白昼插科打诨之际降临,此刻心里正有着另一些事,另一些令心魂不知所从的事,不可捉摸的心流眺望着不可捉摸的前途,困顿与迷茫正与黑夜汇合。然而看样子他们似乎相信,这黑夜与艺术从来吃的是两碗饭,电影、戏剧和杂技惟做些打岔的工作,以使这黑夜不要深沉,或在你耳边嘀咕:黑夜来了,白昼还会远吗?人们习惯于白昼,看不起黑夜:困顿和迷茫怎么能有美呢?怎么能上得舞台和银幕呢?每个人的心流都是独特,有几个人能为你喊一声‘真像’?唔,艺术已经认不出黑夜了,黑夜早已离开了它,惟白昼为之叫卖、喝彩。真不知是中国艺术培养了中国观众,还是中国观众造就了中国艺术。”

要让我现在说:就是互相造就吧;但这种能互相造就出来的,并不是什么“中国艺术”,应当叫“中国简陋”。

我前个晚上还去看一个话剧呢;但没坐住半小时,偷偷溜了。

    说实话,主演真棒,没挑!用旁边一位年轻女观众形容女主演的话说:内心力量真强!

可整个剧,乏而无味。全在“真像”原著上拼了命地使劲。

这话是你在过去往现在回忆的,所以都让你给算准了:“听说有一位导演,在反驳别人的批评时说:‘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是让观众落了泪。’”反驳当然是你的权利,但这样的反驳很无力,让人落泪就一定是好艺术吗?让人哭,让人笑,让人咬牙切齿、捶胸顿足,都太容易,不见得非劳驾艺术不可。”

到现在,已经不是“有一位导演”这么说了。而是所有媒体,都拿观众哭还是没哭,当作评论、评价一部电影的标准了。经常看见报纸特上别兴奋地报道:“某某电影,观众全看哭了!”而最近一段电视上播的那些剧,题材基本都在复制“妈妈再爱我一次”——因为民族情感太娇嫩,所以老得让妈妈再爱再爱再爱多少次。

 

■就在《病隙碎笔》里,你还这样写过:“而真正的好艺术,真正的心路艰难,未必都有上述效果。我听一位批评家朋友说过一件事:他去看一出话剧,事先掖了手绢在兜里,预备哭和笑,然而整个演出过程中他哭不出也笑不出,全场惟鸦雀无声。直到剧终,掌声虽也持久,但却犹豫。直到戏散,鱼贯而出的人群仍然没有什么热烈的表示,大家默默地走路,看天,或对视。我那朋友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发呆。他说这戏真好。他没说真像。他说看戏的人中有说真好的,有说不好的,但没见有谁说真像或者不像。他说,无论说真好的还是说不好的,神情都似有些愕然,加上天黑。他说他在那没人的地方坐了很久,心里仍然是一片愕然,以往的批评手段似乎都要作废,他说他看见了生命本身的疑难。这戏我没看。”

那戏你没看真有点遗憾呀!那戏是:《死无葬身之地》。我当时就蹲马路牙边上,抽烟抽到嘴都苦了。后来回家通宵无眠,就象昨天到今天这样。

 

■所谓的现实之“死”,“死人”就要埋葬;包括后边还得有一大堆办给活人看的仪式;再一到日子,还得扫墓、烧纸、擦擦骨灰什么了。但人“死”之后灵魂又究竟都飘到哪儿去了?却不太有“活”人过于关心;

   你早就说过:“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物质性(譬如肉身)永远是一种限制。走到(无论哪儿)之到,必仍是一种限制,否则何以言到?限制不能拯救限制,好比‘瞎子不能指引瞎子’。天堂是什么?正是与这物质性限制的对峙,是有限的此岸对彼岸的无限眺望。谁若能够证明另一种时空,证明某一处无论多么美好的物质性‘天堂’可以到达,谁就应该也能够证明另一种限制。另一种限制于是呼唤着另一种彼岸。因而,在限制与眺望、此岸与彼岸之间,拯救依然是精神的恒途。

    这是不是说天堂不能成立?是不是说‘走向天堂’是一种欺骗?我想,物质性天堂注定难为,而精神的天堂恰于走向中成立,永远的限制是其永远成立的依据。形象地说:设若你果真到了天堂,然后呢?然后,无所眺望或另有眺望都证明到达之地并非圆满,而你若永远地走向它,你便随时都在它的光照之中。”

“走向”这个说得特别非常有点意思;就象你那本书信集,单单起了个名字叫《信与问》;

我后来问你:这书名的意思是不是就是说:没有绝对的可信,绝对可信的,就是一直向上提问;

 

■因此有些话题,好象也只适合于个人收藏,并不一定非要拉开了,跟所有人都坐在一起讨论;

比如我前些日子,还在采访中跟一位演员有过这样的争论呢——

他当时说,他经常拍戏时,感觉有时不太对,就自己心里特难受;

于是我就跟他聊到了人“为什么会‘心里难受’而不是只有身体上的难受”;说着说着,就扯到了信仰、上帝;

他摇着头马上否定:我不信上帝;要是你能把上帝那哥们儿,现在就叫到面前坐着,我就信他!

我当时也马上顶了他一句:我也不相信你说自己‘心里难受’,要是你能随时把自己心里的那个难受摆出来让我瞧瞧,我就信你真难受了。

其实现在,我也不信上边确定有一个“帝”了;但经常向上试着老问问,不对自己也挺好的嘛?

要不干嘛你出一本《信与问》呢?对吧?

 

■还一件事情,跟你说说呢;

你去年31号,这一从现实里走了;接着《北京晚报》就约我写一篇东西;意思是让我追悼追悼你、让大家纪念纪念你;

    但我就没往追悼着写,就是散散碎碎写了那天晚上你怎么走的,接着又怎么回来了;

当时《晚报》有一位领导在最后校报样时,这样问我:你这个副标题“史铁生归去来”,能改一个嘛?我说:绝对不能!因为我知道你是要改成“史铁生的最后一夜”,对不对?我就不觉得是“最后一夜”,所以坚决不能动一个字,否则我就撤稿。

人家领导一乐,就没改。

其实,你在现实之走之前,就把“归去来”这点事情全琢磨得比谁都明白了:“我的问题是,既入惩罚之地,此一铁生你怎么办?我给他的建议是:最好把惩罚之地看成锤炼之地。但既是锤炼之地,便又有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猜想——我曾经不在这里,我也并不止于这里,我是途经这里。途经这里,那么我究竟要到哪儿去,终于会到哪儿去呢?我不信能有一种没有过程的存在,因此我很有信心地说:我在路上。”

比如你就在平安大道地安门路口那么一闪;途经了那里一下;顺着你说“我在路上”,我就再告诉你一乐儿:我跟我老妈学,我说我昨天下午在街上瞧见史铁生了;你猜我老妈什么反应?她当时就堵住了我:别往下说了,这日子口的,我胆小!

听见了吧?人哪!都太注重了实,而不但不习惯往“虚”那边想想,还特别害怕自己把所有所有的都给想虚了!这样再一深体会你那第本长篇小说的名字《务虚笔记》,就意思大了去了!

你看你又乐:“这就难免还有一问:如此辛辛苦苦,就是为了在路上吗?真是何苦,你干嘛一定要来呀?于是又要想想我是怎么来的了。我说过,就像现在不能离开过去和未来而是现在一样,我也不能离开别人而是我,我不能离开天离开地离开万物万灵……离开一切他者而是我。那么我是怎么来的?我是从一切中来呵,我是由一切所孕育、所催生的一缕浪动的消息,微薄但是独具。这样的消息并不都是由我决定,但这样的消息不死不灭总是以‘我’为名——不信去问所有的人好了,他们无不是以‘我’的角度在行走,在迷茫,在领悟。可我又说过,这一颗心盼望着走向宁静。是呀,宁静,但不是空无。怎么可能有绝对的无呢?那不是空无那是我的原在!原在——前人用过这个词吗?恕我无知,倘前人不曾用过,我来解释一下它的意思——那即是神在,我赖以塑造和受造的最初之在。

我不断地眺望那最初之在:一方蓝天,一条小街,阳光中缥缈可闻的一缕钟声,于恐惧与好奇之中铺筑成无限。因而我看着他的背影,看他的心流一再进入黑夜,死也不是结束。只有一句话是他的保佑:‘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

无论是在现实里到底有了你没了你的,总之谁跟谁其实都还是“即是神在,我赖以塑造和受造的最初之在。”而且这话说得真是好:越看不见越信才越有意思呢!

哎?“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这话说得是有意思,但我怎么又感觉它还说得不够特别有意思;应当是:“看见了看不见的而且还信的人是有福的”。

 

■“科学的要求是真实,信仰的要求是真诚。科学研究的是物,信仰面对的是神。科学把人当做肉身来剖析它的功能,信仰把人看作灵魂来追寻它的意义。科学在有限的成就面前沾沾自喜,信仰在无限的存在面前虚怀若谷。科学看见人的强大,指点江山,自视为世界的主宰,信仰则看见人的苦弱与丑陋,沉思自省,视人生为一次历练与皈依爱愿的旅程。自视为主宰的,很难控制住掠夺自然和强制他人的欲望,而爱愿,正是抵挡这类欲望的基础。但科学,如果终于,或者已经,看见了科学之外的无穷,那便是它也要走进信仰的时候了。而信仰,亘古至今都在等候浪子归来,等候春风化雨,狂妄归于谦卑,暂时的肉身凝成不朽的信爱,等候那迷恋于真实的眼睛闭上,向内里,求真诚。”

我最近还琢磨你说的这话呢;

 结果就因为“科学在有限的成就面前沾沾自喜,信仰在无限的存在面前虚怀若谷。科学看见人的强大,指点江山,自视为世界的主宰”;日本又最大地震了,而且还核泄了漏,弄得全世界都吓坏了。好多国人老百姓,前些日子还抢盐呢!

之前是电视上,这“养生”那“医学”节目,天天都在教老百姓,怎么怎么过“低盐”的日子;弄得我老妈做饭,天天都用一把特袖珍的小勺,往菜里一小丢一小丢地搁盐。

可这日本一震,有人就恨不得把一辈子的盐一口全吞到肚子里。这又给吓忘了“低盐养生”了!

再说,现实之“生”是可以养的吗?

    能指望这个嘛?说什么“生”说什么“死”,不过就是大家各自凑两个巧;而已。

 

■不行了、不行了,话说太多,都说淤了!我得先沏一泡茶喝喝了;

对了,因为现在会点喝茶了,所以你在《我与地坛》里的这话,也觉得特有意思——

“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

确实发现,有太多所谓道理、尤其是启示,现在知道了,不一定非得写在书上、说在嘴上;

    而完全有可能是“闻”出“味道”来的。

 

■可跟你说啊,完全没聊够。就是有点说累了。

    找功夫咱们再接着聊。

只要你“神在”,就是一无穷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