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受“永恒哲学”的害处最深。柏林定义的“永恒哲学”是这样的一种哲学：（在人类社会事务领域）所有问题都有正确的答案；所有正确的答案原则上都可以被发现；所有答案原则上都是兼容的。这是启蒙运动埋下的唯科学主义隐患。这种错误的观念诱发和导致了20世纪的极权、暴政和中央计划经济试验。确立一种保守的批判理性主义是经历20世纪灾难后的理论应答。不仅如此，深深扎根于人类理性自负的种种五花八门的人类幸福工程和社会改造方案注定一次又一次地将再次“复兴”，批判理性主义担当着守卫文明常备军的使命。
 　　批判理性主义，是popper的证伪主义的真正名称。批判的理性主义属于理性主义，并不是批判理性的主义，但它是一种保守的、温和的理性主义。这一概念与唯科学主义划清界线，旨在表达这一关切：理性运用的恰当边界。唯科学主义是哈耶克在《科学的反革命》中提出，指的是那种对科学方法的迷信，把科学研究方法滥用到不恰当的领域。我们看到Isaiah.Berlin在这个主题上的思考达到了哈耶克同样的智力高峰。试举例如下：
 　　认识到非理性、无意识、不可言传之物的重要性在人类活动的各个领域传播，不限于艺术。
 　　政治学：根据柏克那伟大的观点，一个伟大社会是由人们所效忠的无数不可分析的纽带维系起来的死者、生者以及尚未出生的人组成，因此对它进行理性分析的企图都是肤浅的。
 　　法学：法律是传统的生长之物。真实的法律是传统法，其形态形成于遥远幽昧的过去。法律如同流经树干的汁液无法确认无法分析。迈斯特坚称人能制造出东西，人也能损毁它。唯一的永恒之物就是从意识平面往下深入这个神秘而可怕的过程，这个过程创造了传统、国家、宪法。
 　　历史：对客观规律的假设纯属人类幻想，是人欲使自己的行为尤其是不正义行为正当化的企图。
 　　浪漫主义有两支：革命的浪漫主义（康德）和反动的浪漫主义（迈斯特）。两支浪漫主义的共同特点：承认意志以及如下事实：世上不存在事物的结构，事物是人塑造的结果。浪漫主义任何把现实再现为某种可供研究、描述、学习和与他人交流的形式，换言之，就是那些以科学的方法再现现实的企图。（柏林，2008[1999],125）
 　　irreducibility,这是一个关键性概念。有些事物可以还原（水还原为H2O），有些则不可还原(音乐还原为音符？诗歌还原为文字？油画还原为颜料和石色块？)。有些可能是可以近还原。柏林这里触及正是哈耶克在其专著中反对的唯科学主义，柏林举的例子很有说服力：音乐，艺术，文学，这些东西你都不可能在科学意义上予以还原分析。试想某位研究声波的物理学家，把莫扎特或贝多芬的某一首音乐拿来分析，解释优美的音乐和平庸的音乐究竟区别在何处，我相信，这种还原的科学分析绝无可能。如果可能的话，音乐学院将改造成物理学院，所有的音乐家都由物理学家取代。但是这个事实在物理学取得几个世纪的进展以后的今天，丝毫没有取代音乐和音乐家的任何迹象。同样，画家不会被化学家和颜色工程师取代；文学家不会被文字研究者取代。这一切告诉我们，我们在处理两个不可逾越的领域，这两个领域有不同的基本事实：自然科学的事实和社会科学的事实。
 　　音乐是什么？赤裸裸的意志表达，理性不能理解的领域。音乐，是理性不能理解的语言，它最大限度远离一切客观事物的描述。
 　　柏林在好几处阐述自然科学事实和社会科学的事实的不同，虽然他没有用这样的术语。浪漫主义在某种程度上通过批判而为健全的批判理性主义和保守自由主义提供的理论基础。“浪漫主义破坏了这样一个观念，对人类来说，但凡涉及价值、政治、道德、审美，总是存在行之有效的客观标准。……客观真理在哪里有效？在数学那里，在物理学那里，在一些常识领域里；客观真理在哪里是一种折衷的妥协？在伦理学那里，在美学那里，等等。”139
 　　一旦我们设定比如说，“客观的经济规律”，推论是，我们都被决定了，我们都不再是道德的动物，也没有任何道德责任，我们只是一个巨大因果过程中的小零件而已。141
 　　柏林一再强调的多元主义是他反复考察了保守主义、浪漫主义、自由主义等诸多流派的思想和观念史以后的结果性推论。这种价值多元论主张：一切简单答案、万事万物的合理性，所有问题的可解答性以及生活是拼图游戏的种种观念都是错误的，人类理性具有不可兼容性。十八世纪的过度理性和极端科学主义无法解释人类的全部，对人类事务作出一个统一性回答很可能是毁灭性的。多重价值并存且彼此矛盾；多元性、无穷性、人的一切答案和决定的非完满性，这些是浪漫主义的遗产，一种有益的遗产。144
 　　一旦我们理解和认同了在自然科学的事实和社会科学的事实，更不用说在人文和艺术领域里面的事实，这些两大类事实之间的的区别显著，有不可跨越的鸿沟的话，我们的以后的推论就非常容易理解了。基于事实的约定性、创造性、不可言说性，幽暗性，一个类似智力拼图的解决方案就是不存在的。什么大同世界、**主义都是基于错误事实性质假设的错误推论。
 　　没有终局方案，没有事先可以设想得到的最优路线图，留下来唯一的出路是批判理性主义，即任何问题出来以后，问题的的解决方案都是无数分散个体提出的竞争性方案。而且，竞争过程中，暂时胜出者并没有得到免于进一步受到检验的豁免。从问题解决的角度，只要检验的大门是敞开的，这样的形式方式就是批判理性主义的。记住一点，任何时候，任何人和组织都不能宣称已经找到100%正确（问题解决方案），检验的大门永远敞开，这就是批判理性主义。
 　　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译林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