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海马公园 历史房价:许知远:中国富强之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14 03:10:25

文/许知远

 

    在九十年代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中,王启明把钞票撒在白人妓女的身上,让她说出“我爱你”。倘若你嫌这片段过分粗鄙,你也可以阅读郁达夫写于八十年前的《沉沦》,中国留学生偷看日本女人的肉感身体时,大声喊出“祖国,你为什么还不强大起来”。或是一个被托福、签证弄得愤愤不平的青年的玩笑之语:有一天中国强大起来,也让你们来中国考托福,在餐馆刷盘子。


  一个多世纪以来,从军事强人、知识分子到普通百姓,中国人着迷于“国家富强”。在它的名义下,种种言论与行动,不管它们多么荒诞不经、罪恶累累,都获得了天然的合法性,它变成了不可质疑的神话。


  中国曾经深陷屈辱与绝望,政治家们看到自己在国际舞台上的节节败退,军人们在战场上屡屡失利,知识分子发现自己成为西方思想的小学生,而普通人则看到洋烟、洋酒、洋布、洋大人无处不在的威力……似乎一切都是令人屈辱的,政治、商业、文化、消费,还有性,中国与中国人,都成为被征服的对象。人们把所有的屈辱,都归结于中国还不够强大。于是,个人挫败与国家的挫败纠缠在一起,让人无法分清。但是,国家富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洗刷这些屈辱,重新获得尊敬吗?只要获得国家富强,就可以达到这一切吗?


  中国正获得富强,它即使仍不是世界上最富强的国家,也被认定必将扮演这个角色。二零零八年的北京奥运会与二零一零年上海世界博览会,像是富强起来后最显着的标志。它获得了世界第一的金牌数量,再也不是“东亚病夫”;它要举办有史以来最奢华的博览会——自从一八五一年伦敦的水晶宫以来,它就是物质成就与技术胜利的象征。很多中国人已经沉浸在“中国世纪”、“当中国统治世界”的乐观中。


  但你又感觉中国远未获得富强,因为王启明、郁达夫和一个青年学生的感慨,仍顽固的存在着。即使奥运会与世博会充斥着对中国成就的自得,你也感觉到北京与上海的主办方都有一颗急于取悦外来者的心。即使他们已经财大气粗、挥金如土,却又仍渴望来自别人的认可。北京与上海的夜店里的漂亮姑娘,似乎仍乐于围绕着白人男子。我们仍觉得,作一个中国人缺乏尊严。


  是中国还不够富强吗?等我们在经济与军事上再超越了美国,成为世界第一,这一切就将改变吗?到那时,我们所有的不满都将消失吗?就可把困扰都加到别人的头上?


  是到了拆穿“国家富强”这个神话的时刻了。它既妨碍了我们自身的理解,也妨碍了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是对“国家富强”的沉迷,令国家的价值高于一切,令个人价值归属于它,而“国家富强”则经常建立于对个人价值的践踏之上。陈毅“宁要核子,不要裤子”的名言,象征了四十年前个人尊严为国家利益服务。二零零八年的北京与二零一零年的上海,那些为了国家形象而被迫拆迁的居民则是它新的版本。个人的生活总是国家成就的燃料,它们烧出国家荣耀的火焰。“国家富强”也是个人推卸自身责任的藉口,你可以把生活的各种不幸都归咎于这个国家还不够富强。它们造就了一种扭曲的相互依存。


  它不仅令我们生活在一种通过集体来拯救个人的虚妄幻觉中,也让我们把世界视作一个粗鄙的丛林——认定权力和金钱决定一切。原本是一种手段的“国家富强”,变成了目的的本身。于是,当我们逐渐抵达这一目标时,发现它内核空洞,毫无意义。正是因为寻找不到“国家富强”的内心意义,它变成了一次又一次奢侈而空洞的形式表演。它可以升天的宇宙飞船、盛大的会议、规模惊人的建筑、咄咄逼人的外交辞令——它要一次次的证明自己富强了,可以傲慢地对外部世界……但是每一次惊人的表演之后,就会迎来新的虚空——难道这就是国家富强的目的吗?


  此刻的中国不正生活在这样的迷惘时刻吗——它不知道如何运用自己新获得的影响力,它也不知道自己该在世界上扮演何种角色。支配它的仍是延续了上百年的情绪——物质上的追赶、对屈辱的报复。而模仿与反对本身,构不成意义与目的。


  但对中国新命运的寻找,并不意味着要寻找到一个新的口号与纲领,动员人们前往这个新方向(就像很多知识分子乐于谈论的:前一个三十年是经济建设,下一个三十年是政治建设,似乎整个国家、这么广阔的人群可以被轻易地划分和指导),而是要给予每个人以自我发现的自由,让社会中的每个人、每个群体都能找到自身的目的与意义,它们之间相互碰撞与妥协,才构成了所谓的国家的价值与目的。


  “国家富强”的名义已窒息了好几代中国人的创造力与自由生活,如今到了重思的时刻了。一个仅仅迷恋于“富强”的民族终究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甚至连这暂时的“富强”都可能是脆弱不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