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妍和陈伟霆贴吧:把我葬在山岗上(短篇小说) ---夜郎山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13 23:31:43

把我葬在山岗上(短篇小说)

                      

“我看到紫金了。我去买菜,她竟然在卖菜,喊我一声娘,我……”

“妈!”青山朝客厅瞄一眼。丈母娘盘脚在神龛下念经,老丈人大概去山下钓鱼了,没其他人。

他正修剪花园里的紫薇树,听到母亲的话,手中的剪刀猛然掉到地上。母亲在洗院子里的地板,腰里系着围裙,头上戴着蓝色的毛线帽子,穿一双自己做的布鞋。她那一身农妇装扮,与之一幢豪华的别墅,显得格格不入。

 “小薇和阳光什么时候回来?”青山叉开母亲的话。

“今天儿童节,她说带他去好好玩,可能黑了才会回来。”母亲说。

“哦。——你多久看到她的?”青山拖着一双断腿,一瘸一拐退到院子角落,轻声问。

“就在昨天。她还是一个人。憔悴了好多,在菜市卖菜……她没想到会突然遇到我,脱口就叫我娘……想想这人……我也觉得怪怪的,像失散多年的自家亲女……我去拉她的手,她的眼泪出来,我的也出来了……”

“我知道了,妈。”

青山放下手里的剪刀,爬去三楼的阳台。天上一团黑云从北边漫延过来,空气中散发出潮湿的滋味。看样子又要下雨。

别墅依山傍水,风光如画。母亲告诉他,紫金就住在别墅对面的“贫民”区,奇门弄14201室,已经搬来很久了。他举目锁定奇门弄大致的位置,却不知道14201室在哪里。

晚上,妻子和儿子回来了。儿子很高兴,到家也没止住一天的兴奋,到处窜。青山去抱他,他却躲开了。儿子原本可以爱他的,然而他在儿子眼中的地位,是妻子的眼神传达给他的。八岁的儿子并不喜欢他。

巨大的别墅住着八个人,青山与母亲,妻子小薇和她的父母,她的妹妹小月,和未来妹夫,再就是儿子。这算是一个热闹的大家庭,而青山越来越清晰地觉到,他与母亲和其他成员并不一样,明显是孤立的,有着巨大鸿沟。母亲不识字,进城多年,生活习惯与谈吐,依旧是一个山里地道的农妇,永远走不进妻子及她的家人的世界。

几年前他的腿被车撞断,成了废人后,便停止了红火的煤炭生意。出不了门,别墅里所有杂事与家务,也就和母亲揽了,负责另外六个人的生活,起居。——作为一个男人内心的强悍,他顶着,疼的只是快满七旬的老母。

尽管儿子阳光不喜欢他,父子也有嫌弃的隐性隔痕,然而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他理解这都是妻子的一手造成。儿子长得像极了他,就如一个模子浇铸。然而高贵的妻子痛恨这样的特征,他们的爱越来越遥远时,她多么希望儿子像长得像她。

夜色落幕,别墅里的人都回来。也如往日,妻子的朋友来了,丈母娘的朋友也来了,客厅里铺开两张麻将机,热闹异常。青山的母亲洗了碗,洗净厨房用具和地板,解了围腰,再给打麻将的人们端茶倒水。老丈人盯着电视看。他是个富有的煤矿商——青山过去的大客户。他尽管老了,那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依然闪闪发光,异常锐利。小月与她未婚夫在麻将桌上争着上阵,大吵大叫。青山瘸着腿,在客厅窜了几次,同样找不到落脚的地点。去敲儿子的房门,儿子好半天才打开。他在电脑上玩游戏。

“爸爸。”儿子有些胆怯地叫他。

“最近教的什么?”

“你怎么老问这个啊!”

“布置的作业都写好了吗?”

“早写好了。”儿子头也不回,继续玩电脑。

“不准玩了!马上睡觉。”青山突然大声骂了起来。

儿子哇的一声哭了。妻子闻声撞进屋,质问他怎么回事?青山说不都是你惯的吗?妻子没说话,只去哄儿子,拍他的背,又抱在怀里,保护起来,极心疼的样子。青山便不是了父亲的角色,而是一个凶恶的陌生男人,恐吓一个别家的孩子。青山一拳砸破了在书桌上的玻璃,退了出来。当着儿子面发这样的火,是第一次。

客人散尽,家人各自回屋,青山的母亲一个人在客厅打扫,小月要来帮忙,被青山母亲强行挡了。青山母亲一生以操劳为职业,富贵与休闲的生活与她无缘,况且在此是端别人的饭碗,包揽一切更是理所应当的事。

妻子洗好澡,穿一件薄而透明的睡衣,伏在床上收拾被子和床单。那一段白晰丰满的身子,青山大约一年没碰了。他依旧睡床前的沙发;燃着一支烟,望着卧室的黄色顶灯。

“儿子真的很像我吗?”他说。

“……一个模子做的!你不高兴吗?”女人说。

“那他是我的生命了?”

“……”女人有些诧异。

“现在就这么像我,长大了一定更像我。我的生命有了延续,对吗?”

“睡了。我明天要上班。”女人说完就关了灯。

灭掉灯光的屋子漆黑一团,全失了应有的空间感。女人也并没有睡着,不经意的叹息或翻身,发出的声响稍微唤起青山对空间的意识。他也没睡,躺在沙发上丝毫不动。这不是一个人能用宁静可以做到的,好几个时辰连手指也没动一下。他的身体彻底丧失了应有的原动力。

夜半,他开门出去,拖着腿爬到四楼露台。露台上有石桌石凳,他擦去凳上的雨水,坐了下来。山下的房屋并没有全部熄灯,然而都进入了宁谧的休眠状态。黑云散去,雨也停了,月光却不明朗,在夜半万物沉寂时,月光应有的冷清或那淡淡的哀愁,还是在山谷里的城市上空体现出来。他的眼睛看着河对岸,那一片低矮破旧的民房,奇门弄。他又尝试找到紫金居住的那间屋子。然而视线是模糊的,心是渺然的。

早上,其他人依旧出门了,母亲在厨房给他做早餐,叫他吃。他没有吃,在厕所里洗脸,对着镜子看那一双红肿的眼。他看到镜子里的人明显老了,可是五官的英俊与气质并没有因之而褪去,沧桑感却增添了一个中年男人的特有况味。他对着镜子微笑,迈开腿走去时,又感到艰涩的牵绊。他在菜市场没有找到紫金,就冒雨去了奇门弄14201室。

他在一个古旧的阳台上看到紫金的,她正在清理地上的一堆毛豆。穿一身淡白色衣服,高高扎着发髻,那脸依然干干净净,只是失了曾经的艳丽与鲜活。眼神很憔悴,她原本就有比常人更多的不幸。她现在装扮的样子,虽与底层贫妇无异,而那脸,那眼神,依然能透出内在非普通女人能有的气质。青山的出现,她手里的毛豆哗啦掉在地上。那一张漂亮的脸猛然变得阴郁,惨白,低下去,注视着眼前的毛豆堆。

“你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尽管很低,却很严厉。

“这一生,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

“不要和我说这些。去过你的富贵生活。”

“你在挖苦我。自从我双腿被撞断后,你不知道我的每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紫金并没有注意青山的双腿,看到身旁那支拐杖时,才突然变得惊讶起来。然而她冷笑两声,说:

“报应!难道不是吗?”

“是的,是我的报应。……这些年我一直四处找你,可怎么也没你的消息。”

“你少说这些假话吧。”

“……在我唯一的生命中,我一直坚信你是我生命的知己……”

“我不想听!”紫金抓起一把毛豆,给他砸了过来。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的良心——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

“是的,我是对不起自己。你为我挡过……”

她慌忙转过身,挡住脖颈上那一圈菊花似的枪伤疤痕。

“你是畜生。”她的脸突然气得铁青,身体一下要从凳子上倒下去,呼吸由急促变得衰弱。他慌忙过去扶她,她挣扎着甩开他的手,自己去扶门框。

“你出来后不应该匆匆消失,我叫你等我,我那时不能一下子离开。我……我们从小都穷……”

“十六岁和你一起出生入死,难道不是为了改变这些?”紫金打断他的话,说:“七年!牢里七年,我是怎么度过的?!……我凭什么为你挡枪?!凭什么一个人扛?!就为了你这样的男人?”

“……我不应该乞求你的原谅。我也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

紫金坐在门槛上,一双灰暗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河对岸的山脚,青山和另一个女人的别墅。

“你一生要过的生活,现在得到了。”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

“阿金……”

“不要叫我的名字,从你嘴里吐出我的名字会脏了我。滚!马上滚!”

紫金变得歇斯底里地,指着青山大骂。青山慢慢站起来,眼泪溢出眼窝。他迟疑一会儿,说:

“我走了。你保重!”

天空的雨水并没有住,只是小一些,巷路被雨水覆盖着,不时踩着一些隐形的坑,他连摔了两跤,扑进水坑里,污溅了一身泥。回到家,妻子见状,并没有问他去了哪里,怎么回事。丈母娘的诵经佛友坐在客厅拉家常,全都惊异地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母亲仍在厨房忙碌,见青山走去后院,也跟着赶出来,悄声问:

“阿山,你怎会这样子?你去找她了吗?怎么这样啊!”

“没事,妈。”青山脱下外衣,说。

其实母亲非常了解他,她虽然不知道儿子曾经做过什么,然而她知道儿子和那叫紫金的女人关系非同一般。儿子不愿说,她也不多问,但他能懂儿子的心,在这样混杂的大家庭里,她也知道,儿子懂得她的每一个眼神。

夜里,青山叫醒妻子,打开灯,对她说:

“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多年来一直瞒着你的,听听好吗?”

“……你说什么?”妻子有些疑惑而又惊奇地坐起来。

“我从前在黑社会呆过。贩卖白粉,走私枪支……”青山平静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

“我今天去看了一个人女人。她是我生命中永远不能忘记的女人。她为我挡过枪,为我坐了七年牢。我答应等她出来,可我没有做到。她出狱那年,儿子刚满月,我原本打算和她走的,可我舍不下儿子,也舍不下你——你曾经对我多么好。再说,当时我不能脱开和你父亲一起投资的那单生意,否则我一无所有。这个女人得知我和你已经结婚后,一气之下便走了,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我曾经爱过你,可我同样爱她,她是我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疼痛。……你我的爱,你也很清楚,从我的双腿被车撞断以后,便走到了尽头。现在想想,我和你结婚,近乎只是一种交易。你喜欢我的只是相貌,而你你父亲当年是看中我的能力,而我呢,觉得你们家有钱,仅此而已……不是吗?我从小家境贫寒,害怕穷……我母亲直到现在都没改掉穷人的习惯,家里可以卖钱的垃圾她总要积攒下来拿去卖,你们家谁人看得起她?”

女人惊呆了,朦胧的睡意尽飞天外,身体像被电触一般,僵死地定在那里。

“……我今天去看她,没想到她这些年过得这么苦,而这一切,都是我给她的。你知道,我不是一个没有本事的男人……我的人生没毁在黑社会,而毁在这双腿上。假如我的双腿不断,你也还会像当初一样对我,这便是人情假善的本质。然而我的信念随着这双腿死去,并不想反抗……活着,就是一条行尸走肉,一个呼来唤去的男佣。你想和我离婚,而你怕良心不安,世人骂你。”

女人由惊恐转而哭泣,她想举起手机砸向梳妆台的镜子,举起却没有力气扔出去。

“我们都不爱对方了,”青山继续说:“彼此都很明白。这样的生活大家都不想要。我会离开的,迟早而已。我走了,你可以把那叫刘刚的男人名正言顺招进家来。……我没有哪里对不住你,和你的家人,这一点我可以安心。我早年挣到的钱,也全给了你和你的家人。但我双腿的三十万赔偿金,和自己积攒的五十万,我要带走……你好好带儿子。我不希望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作为他的父亲,我并没有给他丢人。好好管教他,不要宠他,一个坚强的男人不是这样成长的……”

不久后的一天,青山漫不经心地对母亲说,他要出远门,外地有个朋友叫他去那做生意,他得去看看,要是能做成的话,可能要很久才回来。母亲故然有些吃惊,然而他说,生活总不能依靠别人。他还说,紫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一辈子都欠她。如果他走了,希望母亲常常去找她,甚至可以搬去和她住。母亲的心一下子沉下来。她理解儿子,理解他们的生活。

青山拄着拐走去阴暗嘈杂的菜市场。紫金在菜摊前忙碌着,远远就看到他了,把眼睛朝向客人,眼里根本没他的影子。青山走过去说:

“阿金,你回家一趟吧,我有话对你说。”

“有什么事在这里说。”

“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关我什么事。”

“我母亲想搬来和你住。”

“什么?你说什么!……青菜八毛一斤,要多少?”

“——这是我母亲叫我转给你的礼物。她常常想你。……你是我生命的知己!保重!”说完把一个沉重的塑料袋递给紫金,里面装着整整八十万现金,还有一赶封他给她写的信。

“替我谢谢老人家。”紫金冷淡地说。

青山坐车离开了南沙市,往中缅边境的群山而去。

在这起伏的高山沟谷里,有他和紫金太多的足迹。他一步一步艰难地爬着山,也似乎一步一个脚印地搜索。在一条山道上,他找到紫金为他挡枪的地点,情感汹涌澎湃。他试图在那棵高高的松树下找到紫金的血迹,地上却只有厚厚的松针和浮土。他坐了半晌,才慢慢爬去山顶。山风卷得阵阵松涛声起,望着绵延起伏的群山,满眼尽是紫金幻影,这个跟他出生入死十三年的女人。——他并不觉到人生的遗憾,更多的却是痛苦与不幸。他,紫金,母亲,没有谁过上他想象的幸福的日月。他其实知道,紫金在菜市出现,跟他有莫大的关系。他可以舍弃一切,带着母亲,和紫金去过平淡的生活,然而,每当看到行动迟缓一步一瘸的双腿时,又严重挫伤他曾经辉煌过的男人的自尊。他不能把那一双残废的腿带给紫金,带给一个自己最爱的女人。

他俯瞰山下,看得明白山下的一切。黄昏的薄暮从山谷里慢慢蒸腾,缭绕着莽莽群山。他从钓具包里拿出一支五四手枪,枪身与枪管异常锃亮——他没有忘记过摸枪的日子,枪身的闪亮便是证据。他举枪时,心口依然留着一点点的疼,子弹上膛,对着那残废的腿部开了一枪。枪响过后,他似乎觉到心口的疼痛有些减缓。接着,他开了第二枪,第三枪——每开一枪,那样的疼痛似乎就缓解得多。第五枪,对着跳动心口。

当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时,已经开始腐烂。尸体旁边,用手指写着几个大字:

把我葬在山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