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夜风惹的祸:相识相知: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文章情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10/05 21:43:23
  文章摘自《胡兰成传》
  作者:张桂华   出版社: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本书简介:《胡兰成传》因张爱玲,胡兰成的身影才从尘封的历史中逐渐显现。其人,其文,其作为,众说纷纭。《胡兰成传》作者从其家乡故里出发,带领读者一路相随,历经上海、香港、日本、台湾,看他如何投身汪“和平运动”……[连载内容]
张爱玲

  胡兰成在与张爱玲相遇之前,除了玉凤,又经历了两度婚姻,一度离异。

  1932年,胡兰成南下广西,次年转百色的广西第五中学任教,与全慧文结合,生儿育女。胡兰成北归,然后到上海《中华日报》,抗战发生从上海到香港,两年后再回上海,来去拖儿带女的,就是这个在广西百色成立的“全慧文家庭”。

  胡兰成投身汪伪集团,1939年年中回到上海,做了报纸总主笔,做了汪伪国民党“中委”,以后又是汪伪政府的宣传部次长,一下子做官发迹,身份与广西时期那个中学教师已大不相同,与香港时期那个六十元港币月薪、害着眼病可怜兮兮的小编辑更大不相同。中国男人,多收了三斗米就想讨小老婆,何况像胡兰成这样陡然一步登天的?与中国一般男人的举动无异,胡兰成也在此时“休掉”了旧妻,别有怀抱。当年玉凤的担心——自己含辛茹苦,到男人一旦出头,享受的却另有新人,这一命运,玉凤没来得及遇上,却降临到了这位“百色”妻子的头上。

  全慧文应该要比时时生活在贫苦困窘中的玉凤要好,不过好得也有限,她跟着胡兰成流离南北,先从广西到上海,再从上海到香港,然后又再度北归回上海。可当生活像是有了希望时,一切却随之而去,没有她的份了。全慧文为胡兰成生养了最多的孩子,胡兰成现在大陆的六个子女,全慧文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不知胡兰成是否给过像样的“遣散费”?她自此以后的命运如何?根据胡兰成、全慧文的儿子近年公布的回忆说,全慧文精神有病,晚年由其子女抚养。[1]不知其病是否与胡兰成有关,或与此次离异有关?是因病而离还是因离而病,不得而知,但胡兰成对其的不仁不义那是毫无疑问的。胡兰成对此无一句话可说,在其回忆中无一词辩解。

  胡兰成与全慧文离异大约在1941年,在其担任汪伪政府宣传部次长的后期。胡兰成将侄女青芸和儿子阿启从家乡嵊县胡村接出、到上海安家,应该就在与全慧文离异之后的事。全慧文离开,子女却未带走,全留给了胡兰成。胡兰成身边少不得女人,对子女却无多少兴趣,他经常在上海、南京两地跑,子女需要有个家,也需要有人带养,侄女青芸已长大成人,将青芸和儿子从胡村接到上海,两家合为一家,由青芸做家长,正是一举两得再理想不过的事。

  在与全慧文离异前后,胡兰成搭识了舞女出身的应英娣,成就了他的第三次婚姻。此中过程,应的来历,胡兰成从未细说过。从他以后逃亡日本与佘爱珍结合之际,应英娣又再度出现,可以猜想,胡兰成与应的结识以及其后的婚姻,与佘爱珍大约不无关系。佘是上海“白相人嫂嫂”,在上海交游广阔,与舞女这辈人自是熟识。胡兰成的所有女人中,唯有应英娣是与他共富贵始终的,似与一般舞女的身份性格也相合。

  胡兰成与应英娣结合,应自然不肯走进胡兰成上海的家,胡兰成也不会愿意将应英娣带进自己的家受委屈,陷入一大群没有母亲的孩子中,他娶这位战时夫人本不为儿女。他将前两次婚姻遗下的儿女,留在了上海家中、留给了忠心耿耿的侄女青芸,自己带着新娶娇妻往南京安家。此时他被解职宣传部次长后又重新出任法制局长,法制局长需长驻南京,而法制局长职又实在轻闲,每日只需办公三四小时,他与应英娣别营安乐窝,陷入温柔乡中很过了一段舒服的小家庭生活。

  这段婚姻持续了两年,直到胡兰成与张爱玲相识、相恋,直到胡兰成与汪伪政府反目,离开南京回上海,彻底地投向了日本人。

  张润三有过这样一段记述:

  胡兰成被改组派(严格地说应该为公馆派)赶出来(指赶出伪宣传部——笔者),周佛海派自然欢迎。胡与周派勾搭上后,当上了上海《国民新闻》报的总主笔。后来胡又和一个“女作家”张爱玲姘上了。林(指林柏生——笔者)派的人,乘机煽风点火,唆使胡兰成的老婆大闹特闹,醋海风波,满城风雨。[2]

  张润三所写,前面所引的在时间上的错误,已经辩正。这段不知时间上是否有问题。这里的胡兰成的“老婆”,应该是指应英娣,因为按胡兰成的说法,他是在被免法制局长职后才与张爱玲相识的,那时他的“老婆”正是应英娣。能够被别人“唆使”后“大闹特闹”,弄得“醋海风波,满城风雨”的,也像是应英娣的作为。以后胡兰成与应在日本再度相逢,事过境迁已十年,两人见面也时常吵得不可开交。若张这里说的胡兰成的“老婆”是全慧文,那就是胡兰成在与应英娣结合时,并未与全慧文离异,他此时在三个女人之间周旋。这种情况,按胡兰成的个性倒是有可能的,但与全慧文的性格不合,根据胡兰成、全慧文的儿子的回忆,全慧文此时应在胡兰成家乡胡村和上海两地养病。

  不过,从张润三文中可以知道的一个情况就是,在胡兰成与张爱玲相识相恋时,两人并不是一帆风顺走到一起,还是经历了一番尴尬的。按胡兰成的“荡子”性格,对这些当然无所谓,在张爱玲确实是有一点难堪的,按世俗标准,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恋情拆散了原来的家庭,用现在的话讲,张爱玲就是所谓的“第三者插足”。两人虽曾经过如此“大闹特闹”和“满城风雨”,可无论是胡兰成还是张爱玲的笔下,未见有一字半句提及,可见两人的文章素养。

  顺带说明一个情况:

  在前所引的张润三文章中,张文在所有提到胡兰成之处,都将“胡兰成”写作“胡竺成”,将“张爱玲”写作“张爱珍”。[3]这显然是故意的,不是简单的对人名的记忆错误。一个人对与自己有过关系的人名发生记忆错误,可能会记错在读音,记错在同音不同字,而不会记错在字形,而这两个人名中的两个错字,音完全不同形却相近,显是特意如此改动且改得不差太远。不知道算是怎么回事。

  此文写于1963年,发表于二十年之后的1984年11月[4]。唯一可推想的原因,可能因为此时大陆刚开始谈论张爱玲,柯灵先生《遥寄张爱玲》[5]的名文即在这一年年初公开发表。其时张爱玲人还在美国,可能为了“统战”之类的原因,因而编辑部在发表时,将张文中的人名临时作了如此音错形相近的小小改动。不知道张爱玲的,自然不会知道指的是谁,而对知道张爱玲的人,又绝不会弄错。既尊重了历史,又不妨碍现实,也算巧妙。

  相知相爱

  按照胡兰成自己所记,他知道张爱玲,欣赏赞叹之,以及其后的主动谋面相见,其过程是这样的:

  前时我在南京无事,书报杂志亦不大看。这一天却有个冯和仪寄了《天地》月刊来,我觉和仪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过一把藤椅,躺着晒太阳看书。先看“发刊辞”,原来冯和仪又叫苏青,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翻到一篇《封锁》,笔者张爱玲,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见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赞好,我仍于心不足。

  我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张爱玲的一篇文章,这就是真的了。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见了好人或好事,会将信将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证明其果然是这样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的高兴,却不问问与我何干。

  这样糊涂可笑,怪不得我要坐监牢。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但是我偏偏又有理性,见于我对文章的敬及在狱中的静。

  及我获释后去上海,一下火车即去寻苏青。苏青很高兴,从她的办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饭。我问起张爱玲,她说张爱玲不见人的。问她要张爱玲的地址,她亦迟疑了一回才写给我,是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

  翌日去看张爱玲,果然不见,只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字条,因我不带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饭后张爱玲却来了电话,说来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丽园,离她那里不远,她果然随即来到了。[6]

  胡兰成被免法制局长,是在1943年春天,苏青的《天地》月刊创刊号是在1943年10月10日,胡兰成“坐监牢”是在1943年年底和1944年年初。按以上所记,那么胡兰成看到张爱玲的文章,是在1943年的10月,真正见面是在1944年的年初,过完农历春节以后的事了。

  不过,笔者总觉得胡兰成与张爱玲相识,时间上比他自己写的还要早上几个月。证据有这样几项: 

  一是,前面第四章在介绍胡兰成义母时已提过,张爱玲于1943年10月所写的《金锁记》中的七巧,其人物原型显然就是胡兰成的义母。这是内证。

  二是外证,就是张润三文中所说的,胡兰成宣传部的同僚们唆使胡兰成老婆“大闹特闹,醋海风波”。若是1943年10月才知道张爱玲,1944年年初才见到张爱玲本人,那时胡兰成早已不是宣传部次长,且做了一任法制局长后也已去职半年多,若有同僚为应英娣打抱不平,唆使其向胡兰成和张爱玲“大闹特闹”,那不会是宣传部同僚而应该是法制局同僚。若张润三所记不错,是胡兰成的宣传部同僚唆使应英娣“大闹特闹”,那胡兰成和张爱玲之间的相识相知在时间上应该就要早于1943年10月,应英娣其时还与胡兰成宣传部同僚间有接触有来往,胡兰成宣传部同僚与其之间的恩怨还未被彻底忘记和了结。

  另外,还可作为补充证据的就是,胡兰成“坐监牢”期间,张爱玲与苏青曾到周佛海家去为他说情。以张爱玲的个性,以张爱玲和苏青这两个当时上海风头正足的大才女身份,她们会为一个从未谋面也不相干的人去说情?而且说的是什么情,是她们全无关系也不感兴趣的有关汪伪政府内部的事?

  说情一事,可能还有其他内情,不像仅仅是两个才女的“怜才”之举,因为若说胡兰成是有才华的,可此时的胡兰成还未表现出怎样的才华,他为汪精卫“和平运动”造舆论声势的《战难,和亦不易》的时论,总不会引起张爱玲或苏青的兴趣。他早期的散文集《西江上》,他自己大约也不好意思提,事实上张爱玲、苏青也不可能知道,而他的文艺性的批评文章当时还只有零碎几篇。他的诸多政治论述,是在他到武汉《大楚报》时期写就成集的,他那自以为可与张爱玲作品媲美的《山河岁月》和《今生今世》以及其他著述,更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张爱玲、苏青究竟“怜”他的是什么“才”?“怜才”又从何说起呢?

  这样看来,张爱玲和苏青为胡说情一事就颇费人思量了。极有可能的是,在胡兰成“坐监牢”之前,他已经和张爱玲相识,两人之间已见过面,或者,至少两人之间已相知——相互知道对方的存在且互有好感。再有的可能,那也是最坏的揣测,就是他们三人包括苏青在公开场合、在胡兰成办《国民新闻》其间,还有就是类似于“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之类的地方,胡、张或胡、苏或胡、张、苏三人之间相互见过面。张爱玲自己在其1946年1月再版的《传奇》的前面,写过一个简短的“有几句话同读者说”,一开始就是:

  我自己从来没有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想想看我唯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谓“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三届曾经叫我参加,报上注销的名单内有我;虽然我写了辞函去,(那封信我还记得,因为很短,仅只是:“承聘为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代表,谨辞。张爱玲谨上。”)报上仍旧没有把名字去掉。

  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辩驳之点本来非常多。而且即使有这种事实,也还牵涉不到我是否有汉奸嫌疑的问题;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白,除了对自己家的家长之外仿佛我没有解释的义务。[7]

  张爱玲公开如此声明,没有作为“文学者代表”去参加什么大会,这是可以相信的。他人从私生活、从她与胡兰成的关系上谩骂她为“文化汉奸”虽事出有因,却无多少道理,她自己也已经说明了。她没有参加“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可其他相类似的公开场合是否涉足过呢?因而就在这样的场合结识了胡兰成?张爱玲不曾,比张爱玲更早活跃于战时上海的苏青是否可能呢?若果早已相识相知,胡兰成却不直说,肯定有他的理由。

  不过,这里仍以胡兰成的记述为准。

  从胡兰成记述来看,胡兰成当时并不认识苏青,而苏青是知道他的。胡兰成担任过《中华日报》总主笔和《国民新闻》报总主笔兼社长,也在一些杂志上写过若干文艺性文章,加上又在汪伪政府中任过宣传部次长和伪法制局长,算得上是汪伪时期的“闻人”。苏青不认识他,却特别将新编杂志寄来南京,想来不仅是因为他的官也因为他的文,寄杂志给他一则联络,二则也是约稿,不意此举竟成了胡兰成与张爱玲相知相识的开始。

  胡兰成看了苏青寄来的《天地》杂志,看了张爱玲的小说《封锁》,立刻欣赏和激赏,欣赏激赏之余,转而向苏青打听张的详细,不知是由于他的打听由苏青转达过去,张爱玲才开始注意他,还是张爱玲原本就知道他,反正在两人见面之前,张爱玲也已欣赏他的“才”,故此而有胡兰成“坐监牢”,张爱玲和苏青一起去向周佛海说情之事。

  直到胡兰成“坐监牢”出来后到上海,两人才见上面。

  第一次见面,胡兰成是有些失望的,因为张爱玲和他的想象完全不同,在他肯定是希望文美人也美,但文美的张爱玲人却不美,这不是一时一面的偏差,十余年后写文重忆当时印象,胡兰成仍是保留着如此观感。张爱玲看上去像一个女学生,还没有一般女学生的成熟,包括身体上的和态度上的。他甚至开始担心她的生活是清苦的,所以询问她写稿的收入,而她也如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回答。他没见到人之前觉得她高不可及,此刻,看到如此平常的她,他觉得自己不需要仰视,可以坐直了,他开始点评她的作品,叙述自己的生平经历。这一谈就是五个小时,主要是他讲她听。胡兰成搭识女学生是有经验的,虽然年轻时从没有成功过,现在已年近四十,面对二十出头的张爱玲,他自然游刃有余,送张出门时,他还来了一句调笑话:“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

  第二天,胡兰成回访去看望张爱玲,张爱玲房里的华贵气让他有些不安,他第一次看小说时是惊奇,第一次看到她本人时是惊讶,第一次到她房间,他还是没脱那个“惊”字,只是这次是惊艳了。“华贵”,是胡兰成为张爱玲精心选择的字眼,这不会是指富贵堂皇,张爱玲住的不是豪宅大院,只是华洋杂居的公寓楼,不可能有怎样的排场摆设。即使有,此时的胡兰成也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胡村的乡下孩子,胡兰成是爱慕繁华希冀富贵的,可他已见过世面,做过高官,见识过各等的富贵豪华,不说以前的杭州有钱的同学家,即便在上海,他到过周佛海、李士群等显贵人家,极度奢靡淫侈的吴世宝家更是常来常往,张爱玲的公寓房是不可能与之相比的。所谓“华贵”,所谓精心选择,那是胡兰成来到张爱玲家,直面张爱玲本人后所有的一个完整的感觉,公寓房没有进深,无须登堂入室,他相当于直接走入了张爱玲的闺房。当然,“华贵”之类,还包括他没有忘记张爱玲的显赫家世,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以及祖母的父亲李鸿章。不过,显赫确是显赫,张爱玲那位祖父张佩纶实在是不值得怎样提说的,对照早年在京城做“清流”时的那些宏言傥论,张佩纶在福建海战中的表现真是一场可耻的笑话,个人为保命狼狈逃窜倒也罢了,南洋水师未战先败、未战即毁的后果相当于葬送了中国东南沿海的半壁江山。

  在两人第二次见面后,胡兰成给张爱玲写了一首新诗,并称赞了她的谦虚,而她回答他的只八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对这两句话八个字人言言殊,其实张爱玲不是写禅,其中并不会带多少深意,从字面上看,可以是说两个人,主要是说张爱玲自己的。张爱玲是懂得他的,她也是欢喜他在她面前一谈几小时那么卖力表演的,她知道他在许多方面的深浅,在精神上她并不比这个比她大出十多岁的人低弱,她之所以谦虚的聆听,只是因为“慈悲”。

  这样来往了三四次,张爱玲忽然烦恼,送纸条给胡兰成,让他不要再去看她。若是个同样二十出头的青年小伙子,可能接到这样的条子就要惶惑不安了,可现在面对的是胡兰成,他当然懂得这是什么情状,这是含有“爱”的表示,张爱玲不是十六七岁女孩,这种委屈也是委曲的表示就更确凿无疑的了。胡兰成当其无事一样,当天又照样上门去看她,张爱玲见了仍是欢喜如常,像是根本没写过纸条。胡兰成把握恰当,自此改隔天变为天天去看她了。

  按照一般年轻人的恋爱步骤,接着就是“信物”了。胡兰成说起张爱玲那张曾刊在《天地》上的相片,张爱玲即取出相赠,相片后并题上了一行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写过许多男女爱情故事,可以说她的作品主要就是以男女情爱为主题写的人生世相。可临到自己,她的所作所为仍是脱不出常轨老套,并没有怎样的新鲜新颖处。

  这几行字,出自一位天才女作家手下,像是有点屈辱的,且所赠非人,赠与的是这样一个浮花浪蕊式的荡子,确是要令那些对这场男女结合没有好感的人为之气闷胸塞。

  其实,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张爱玲是天才,如果不算上她以前写着玩的东西,从其正式发表在刊物上的作品来看,她几乎一出手就是一个成熟的天才作家,而且张爱玲所有作品中,也是最早时期的作品最为杰出。可写得出并不等于做得出,纸上的东西不就是自己实际经验过的,而未亲身经验过的,非要等自己有过实际体验才会成熟起来的。张爱玲的早年生活委实很简单,十六七岁前她还从未单独到店里去买过东西,她对人生俗事诸般常识常理的贫乏,真还不及一般市民家的女孩子。除了家庭,就是学校,她自少年时期入校住读,再到香港读大学,她最好的青春年华这一段,除了同学和节假期中见面来往的亲戚,人事交往上可以说是清纯如水。

  另一方面,在感情生活上,她又是饥渴的。她虽有着显贵的家世,日常面对的却是极度压抑的家庭生活,父母离异,在父亲家的孤独和受罪,以及最后的出逃;母亲常年远游在他国,也难以顾及到成长中的儿女。这一切,或许是成就这位天才女作家的条件,可对于少女张爱玲又该是如何的悲苦和凄凉!她在自己的文章中曾写到其时的心境:

  我补书预备考伦敦大学。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考进大学,但是因为战事,不能上英国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后又因为战事,书没读完就回上海来。公寓里的家还是好好的在那里,虽然我不是那么绝对的信仰它了,也还是可珍惜的。现在我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

  写到这里,背上吹的风有点冷了,走去关上玻璃门,阳台上看见毛毛的月亮。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8]

  这是她写《金锁记》和《倾城之恋》以及差不多她所有小说的基调,可爱又可哀,悲苦又苍凉。

  她的笔下惊天动地、倾城倾国,可她的实际生活却是枯燥的,人际交往是简单的,感情是寂寞无依的。

  在这一刻,胡兰成出现了,走近了她。于是而产生了强烈的反差对比效果。这一位出自与她完全不同家庭背景的中年人,身世坎坷、饱经风霜,曾任高官又数度磳磴;更难能可贵的是其人聪明,经历丰富,见解和谈吐不俗,头脑和见解本是张爱玲对人对事的主要标准。然而,最具吸引力的可能还是胡兰成对女人的理解和同情,胡能倾心相与,也能低头服小,还有情趣,而对她的小说更有着真心的欣赏和崇拜。有这样一个人在追求,张爱玲还能怎么样呢?对已过韶光的她来说,两人间的结合确是再合理不过的结局了。她写出了颇为屈辱的情话,那是她决定以身相许了。

  可胡兰成并没有这样的准备。

  张爱玲不美,这就决定了胡兰成与她交往下去,主要是把她作为一个精神上的对手,一种文章上的高度和文化上的提升。对于她全方位的爱情,他是无可无不可的,女人的其他好处,他可以在张爱玲之外的其他女人那里得到。他已近中年,他能将女人的精神和肉体作清楚的两分,对他这样花心的男人来说,张爱玲是不具备他对女人的所有趣味的。不过,能和张爱玲好上,这也是他的成功,可以弥补他以往对于女学生追求屡战屡败的记录,何况,张爱玲又是这样一个天才的女子!

  尽管不满足,成功终究是成功,胡兰成自和张爱玲恋上爱上后,“变得爱啸歌”,他又像是经历了一度少年郎的恋爱,按捺不住地要对人说,他对青芸说,张小姐不是个等闲女子;他晚上从张爱玲住处出来到熊剑东家,熊剑东夫妇和周佛海夫人在打牌,他看了一会“只觉坐立不安,心里满满的,想要啸歌,想要说话”,可是他与这些人是无法说张爱玲的,他们不懂,但是熊剑东还是要请张爱玲吃饭。

  胡兰成与应英娣的家还在南京,胡兰成一个月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归只到张爱玲处,两人只是坐在房里讲话,主要仍是他讲,她听兼点评,张爱玲本不是个会讲话的人,她说过:“和人谈话,如果是人家说我听,我总是愉快的。如果是我说人家听,那我过后思量,总觉十分不安,怕人家嫌烦了。”[9]两人也不出去,出去也没有名目,胡兰成带张爱玲去见日本来华的大将,带她见池田,那都是他与应英娣离异以后的事。两人的家世背景不同,所受的教育不同,生活阅历也相异,年龄上相差十多岁,一切讲来听来都是新鲜的。两人也有共同的话题,那就是香港,胡兰成是上海战事后去香港,张爱玲是香港战事后回上海,两地方战事前后的见闻就足可供谈论的话题了。如此空口说白话,“伴了几天,两人都吃力”,胡兰成就再回南京,张爱玲仍写自己的小说。

  胡兰成两地跑,同时应付两个女人,也从两个女人处得到满足。两个女人却不满足了。

  胡兰成没有离愁,张爱玲却有,而且明确告诉了他。他在南京的时候,她还有信从上海去南京,让他接在手里沉甸甸的感到像石头,感到像石头的信不会是单纯的甜蜜情话。南京的女人听闻了风声,也开始不安定,在他人的唆使下,开始与胡兰成“大闹特闹,醋海风波,闹得满城风雨”。

  胡兰成陷张爱玲于尴尬的境地。

  他只记住张爱玲不是个会缠绵悱恻的人,只记得她曾说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他问过她对于结婚的想法,她说她没有怎样去想,她也没想过会与人恋爱,现在尚早,等到要结婚的时候就结婚,亦不挑三挑四,结婚不结婚也无所谓。这都是他乐于听到的话。他能够放心,因为周围像是连追求张爱玲的人也没有。更令他高兴的是,他有妻室,张爱玲不在意,他还有其他许多女人,不时也挟妓游玩,她亦不吃醋。他真的以为,她“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所以能说这样的漂亮话:“我们两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还有一半到不去的。”

  这都是他的一相情愿。按理说,胡兰成已经历过人生曲折,更不乏与女性打交道的经验,他不会不懂女人的心思,张爱玲再天才,再不落凡俗,可面对现实的人情世故,她是只能回到地面上的,而且她本就是这样的人,何况她面对的是再尴尬不过的对方女人再理直气壮不过的大闹特闹。

  胡兰成是善于做漂亮文章的,这场闹到满城风雨的风波,风波中的尴尬和别扭,从家里直闹到社会上,由夫妻反目再到“三角恋爱”的小报题材,先离异再结合过程中的种种难堪,所有这些在他的笔下不落一点痕迹。为张爱玲的完美,这可能也需要,是出于好意的升华,可这一升华同时也将他自己跟着抬高了,他的喜新厌旧,他的随处见猎心喜的习性,他的得欢乐处且欢乐以及他的不负责任等等,也都随之掩饰无寻了。用他喜欢用的温州朋友徐步奎诗的句式,他将妒恨留给前妻,将相知给予爱玲,儿女呢?留给了青芸。青芸是他的稳固的后方留守,他历次婚姻的遗产都留给了这位忠实的侄女。他自己一身轻松。

  这一场闹的结果就是,他先与应英娣离婚,再与张爱玲结婚。是年胡兰成三十八,张爱玲二十三。

  胡兰成怕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张爱玲,两人没有举行正式的结婚仪式,只写了份婚书文件为凭: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前两句是张爱玲写的,后两句是胡兰成加上的,旁边再写上张爱玲大学同学、那位印度女朋友炎樱为媒作证。

  这应该是胡兰成最喜欢的男女结合形式,无其名而有其实。所谓的婚书文件上也同样,张爱玲要的是“终身,结为夫妇”,胡兰成要的只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他回忆及此,其后写的一段文字也是莫名其妙:

  我们虽结了婚,亦仍像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亦做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10]

  这是什么意思呢?结了婚仍像没结过婚,两人之间做不像夫妻?而且一个仍是金童,一个还是玉女?

  他自以为写得漂亮,但想来张爱玲看了绝不会高兴的。 

  文章宗师

  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结合,世人已写了许多,甚至还写了剧本拍了电影。欣赏乃至崇拜张爱玲者,为使张爱玲完美,将张的一切包括与胡兰成这段姻缘加以美化或丑化,美之者认其为奇情别恋,是乱世中的一段轰轰烈烈的热恋,所谓“红尘滚滚”;丑化者将其看作张爱玲纯情而上当受骗,或不受骗而是胡兰成的负心和移情,是胡兰成的浪子浮萍辜负了张爱玲,斥胡为“下作”。于是恨胡者欲其死,爱胡者愿其生、愿其复活,众人就是见不得平常。

  因为张爱玲不平常,张爱玲是个天才女子,是永恒的天才女作家张爱玲。

  其实,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结合就如上述那么平常。

  张爱玲的小说是天才,张爱玲的生活只要平常,胡兰成聪明,富于情趣,作为丈夫对她也就够了。她要的是寻常夫妻间的调笑,能向丈夫取零用钱,能两人一起出去应酬,偶尔闹一点女人的小性子,“作”一次,尽管不舒服,也要胡兰成作为丈夫抱着她坐在黄包车上一起回家。文学之外,张爱玲只想做一个平凡女子,她原本也就有一个平凡女人的一面。张爱玲的小说拥有广阔的社会阅读群,拥有文学之外的众多爱好者,许多人将张爱玲当高级琼瑶读;今天的一批现代“小知”和“小资”喜欢张爱玲,学她的笔调,学她的哀怨和尖刻,用生活中的小感慨、小惊喜、小哀怨作材料写“小女人散文”,这些也都可说明或反映了张爱玲平常女人的一面。

  可叹的是,张爱玲想过安稳的平常生活却不可得,两人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少得可怜,胡兰成写过几段小情景,颇能见出两人相处的这一段短暂日子中的某些情状:

  随即她进房里给我倒茶,她拿茶出来走到门边,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侧,喜气洋洋地看着我的脸,眼睛里都是笑。我说:“啊,你这一下姿势真是艳!”她道:“你是人家有好处容易得你感激,但难得你满足。”

  这是平常应对中的情趣。

  还有两人间的诗书谈笑:

  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了中国人有远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汉乐府有个流荡在他县的人,逆旅主妇给他洗补衣裳,“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我与爱玲念到这里,她就笑起来道:“是上海话眼睛描发描发。”再看底下时却是:“语卿且勿眄”,她诧异道:“啊!这样困苦还能滑稽,怎么能够!”两人把它来读完,“语卿且勿眄,水落石头见,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这么一句竟是对困苦亦能生气撒娇。这种滑稽是非常阳气的糊涂。[11]

  多亏胡兰成还记得,留下了张爱玲这些如珍珠般可爱的音容笑貌。

  也多亏胡兰成这一枝妙笔,去粗取精、含糊其词地将自己先离异再结合的故事加以提炼,略掉了其中必不可少的尴尬、难堪、委屈和委曲、争吵和眼泪,才剪截成这一段“胡张佳话”版本。

  外人确不必再在其上添乱,一切煽情文字,一切增光溢彩的想象,即便出于好心,也是多余的。不要说旁人,就在这两位当事者眼里,也一定是可笑的。

  两个人遇上了,两个人相互看重相恋相爱了,两个人结合了,一个是未经多少世事的天才女作家,一个是乱世中的冒险家,也是个有妇之夫,离异了又结合了。事情就这样。这里没有多少小说可用的情节,虽说主角是小说家和冒险家,与常人稍有不同,但不同也有限。对后人重要的只是,两人之间的结合对两人今后的影响,尤其是人们更为关注的张爱玲的影响。

  在生活上,更具体地说,在往后两人的男女之爱上,这场“胡张之爱”对张爱玲的影响无疑是很大的,若与胡兰成从其所受的影响作比,那就更大了。但这无从假设,只能按一般常理推想。对张爱玲而言,更重要的是其创作。

  与胡兰成这场短暂的结合,以及以后几年断断续续的关系,对张爱玲的创作似乎是有得有失。失在无形而得在明处。

  若将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相知相识确定在胡兰成所说的1943年10月,在其读了《封锁》之后给苏青去信之时,那么张爱玲在这之前和之后所写小说的环境背景——不是风格,恰恰就有了一个大转变。

  在这之前,正如张爱玲所说:“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一炉香,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12}这七篇故事,都用的是她自己的经历,写的是香港故事,煞尾就是七篇之中最好的《倾城之恋》,写于1943年9月。

  这七篇,张爱玲基本是按时间先后排序的,其中唯有《琉璃瓦》,上海山河图书公司1946年1月所出《传奇》增订本上这篇小说篇末所印的写作日期为10月。这应该是印错了,因为张爱玲自己写清楚最后一篇是《倾城之恋》。

  在这之后,检索《传奇》中其他小说的写作时间,接着就是写于1943年10月的《金锁记》,然后就是1944年的六篇:《年青的时候》(1944年1月),《花凋》(1944年2月),《鸿鸾禧》(1944年5月),《红玫瑰与白玫瑰》(1944年6月),《桂花蒸、阿小悲秋》(1944年9月),《等》(1944年11月)。

  《传奇》中仅收了一篇1945年的小说,即写于1月的《留情》。

  可以清楚地看出,1943年10月是张爱玲小说环境背景变换的一个分界点。此前此后,张爱玲小说的环境背景从香港转到了上海。

  1943年10月,张爱玲创作了她最好的小说《金锁记》,此时,按胡兰成所记,两人之间最多只是相知——互相知道,他看到了《封锁》,写信给苏青,苏青向张爱玲转达了他的赞赏。仅仅相知,不会有多大影响,而正如笔者在前所比较的,胡兰成的义母与《金锁记》中的七巧实在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而10月又是张爱玲小说环境背景转变的关节点,故此笔者推断,胡兰成与张爱玲实际相知相识的时间要比他所说的更早。

  义母的故事,胡兰成肯定和张爱玲说了许多,也肯定深深打动了张爱玲,这里再提供一个材料。除了《金锁记》外,张爱玲另有一篇散文,也是取材于胡兰成讲述的义母逸事。他怎样讲的,无法知道,但胡兰成自己以后也记了一点,好在两者都不长,引在下面比照一下。

  先看胡兰成所记的义母:

  女心就是凄凉喜悦的,但她那时尚未自觉,亦不知有凄凉。如此到了廿二岁,来做媒的人踏断门槛,她父母挑三拣四总难得相当,而她本人亦不在其意。忽一日,她去后园里树上晾手巾,见园门开着,就移步至河边路侧看看杏花,却遇着一少年也在那里,她知是邻家的亲戚,挽了人来说过媒的,此刻不意相见,虽两人立处相隔数步路,彼此简单招呼得一声亦很不自然,她却心里一惊,她是现在才分明看见了自己是女身,且心里对他有感激,两人都觉不好意思,她更是站立不住,就逃回来了。[13]

  张爱玲却将之写成了一个近乎完整的故事: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罢,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的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14]  胡兰成讲述的要比他写的应该更具体细致,张爱玲将他义母身世做成了背景,突出描写了一个场景、一个片段、一句问候。落笔在最后的“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轻轻地一声问候”,而这,就是“爱”了。张爱玲写的是胡兰成义母,又何尝不是写的她自己?

  两篇都是美文,张爱玲写得更美,凄美而令人感伤。

  《流言》是张爱玲自任发行者、出版于1944年12月的随笔集,不像小说集《传奇》在每篇之后注明写作时间,《流言》中所有文章都没写明时间,但其中至少有几篇是在与胡兰成相识结合后写的,如谈路易斯诗,谈胡金人画。

  路易斯(纪弦)是胡兰成在香港认识的朋友,在胡兰成任法制局长时,曾到胡兰成手下任职。在此前后,胡兰成曾写过两篇文章《路易斯》和《周作人与路易斯》,为路易斯遭人批评的“颓废”和“个人主义”倾向辩护,并拉上周作人文风的变化作比较。

  张爱玲原本是瞧不上路易斯的诗的,第一次看见路的诗《散步的鱼》,觉得“太做作”,“笑了许多天”。但后来读到了路易斯的《傍晚的家》,“就又是一样想法了,觉得不但《散步的鱼》可原谅,就连这人一切幼稚恶劣的做作也应当被容忍了”。并认为他的其他有些诗句或“音调的变换极尽娉婷之致”,或“写的是比较朦胧微妙的感觉,倒是现代人所特有的”。在路易斯整本的书里能找到这样几句好诗,张爱玲就感到“非常之满足”,因为她认为:“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15]张爱玲对路易斯的诗作了如此对比或联想,是很高的评价了。胡兰成的比较则是:“我认为,一九二五至二七年中国革命,是中国文学的分水岭,在诗的方面,革命前夕有郭沫若的《女神》做代表,革命失败后的代表作品,则是路易斯的。”两人的评价很为接近。张爱玲的对人对事特别是文学上的评价见解,或许并不会怎样受人的影响,即便是胡兰成,但她会写文章评价路易斯,应该说与胡兰成是不无关系的。

  《流言》中还有一篇谈画的文章,前面谈的都是国外画家的画,文中最后说到胡金人的画。胡金人是胡兰成在南京住家的邻居,张爱玲能看到胡金人的画,肯定是出于胡兰成的介绍。张爱玲写道:“中国人画油画,因为是中国人,仿佛有便宜可占,借着参用中国固有作风的借口,就不尊重西洋画的基本条件。不取巧呢,往往就被西方学院派的传统拘束住了。最近看到胡金人先生的画,那却是例外。”[16]底下就一连气评了胡金人的四五幅画如何如何,当然都说的是好话。胡兰成最初看到张爱玲的小说《封锁》,大为赞赏,于是让胡金人看,胡金人看了也赞好,这份赏识的情意,张爱玲算是及时归还了。

  总之,自胡兰成与张爱玲相识相爱的这一时间起始,张爱玲的创作是受到很大影响的,对此感兴趣的,若从此入手,比较其前后的创作题材、风格包括语句等等,应该可以找出点东西的。

  接下来,再看胡兰成从张爱玲那里所得到的影响。

  这场“胡张相爱”本身,若对张爱玲影响很大,对胡兰成的实际生活或“肉身”、“肉生”则不然,除了应英娣的离异外,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影响。这只是他一辈子男欢女爱许多次中的一次,也是最“柏拉图”式的一次。不用说得太远,即在与张爱玲关系持续的几年内,胡兰成前后正经相爱的女人就有过三个,且不说他自己也承认的各种女朋友乃至挟妓冶游。他将张爱玲奉得再高,也绝不影响他随处追寻自己的欢爱。

  但张爱玲对他的精神影响却极大,也深远。

  胡兰成在初入汪伪集团时,常自嘉许,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可援引,即完全是凭自己本事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在他以后著述做学问时,又常自诩,自己没有任何师承,未曾拜过任何人的门,他完全是自学成才,博古通今的。但他还是承认,他在世上还是有人要感谢的,尽管不多。

  他自比孙悟空,齐天大圣孙悟空只拜三个人:西天佛祖、南海观音和自己的师傅唐僧。胡兰成一生不曾拜人为师,若要点香谢恩,他点三炷半,一炷感念张爱玲,一炷感激温州的刘老先生,一炷敬给孙中山,还有半炷香则谢日本池田。孙中山不说;池田于他有救命之恩,之后他逃亡日本还多承池田收留照应;刘老先生亦同样,对他流亡温州时有收留掩护和照应之恩。他将张爱玲于此三人并列,且列为第一位,作如此高之抬举,不在于张爱玲在他抗战后狼狈逃亡中对他的帮助和探望,也不在于他们之间的相爱相恋之情,前者于他是不必之举,后者于他是过烟云烟,只是“柏拉图”,他对张爱玲举香拜祷,是因为他将张爱玲看作他的文章菩萨,是他难以企及又长久追攀的高度。由于张爱玲,才点开了他的文章之道,只是从张爱玲处,他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好文章,什么可以入文章而不鄙俗。他虽自狂有经国济世之才,待他出入繁华、红尘落尽之后,可能认清自己最终只是个纸上谈风云的书生学人,身无长物,长物唯有自己的文章。这就是他举第一炷香奉张爱玲的缘由。

  说起来有点奇怪,胡兰成写的是政论时评,张爱玲写的是小说,两者的要求和眼光不同,像是无法比较的。这里不能忘记的一点就是,胡兰成也有过一个文学青年期,虽然晚熟,虽然为期甚短,他的第一本书就是文学作品,在广西写的散文集子《西江上》,而其时他的年龄要远大于初出道时的张爱玲。前文提到张爱玲时,之所以反复说其为天才,因为张爱玲自香港回上海“孤岛”,一出手就金光万丈,一上文坛几乎就是个成熟的杰出作家,没有稚嫩和生涩的“文学青年”过渡期,确是令人惊异,令人为之头晕目眩不已,难怪胡兰成初见之下,大声赞叹叫好了。

  可胡兰成从张爱玲处受益,又岂止是文学和小说?

  胡兰成是聪明人,更主要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与张爱玲的近距离接触。张爱玲的教养,张爱玲的独特的视角和见识,张爱玲的趣味和眼光,张爱玲西化式的待人接物的冷静和自私,在在于他都是一种从未见识过的新鲜的刺激。胡兰成傲气,面对这一个奇女子,相识之初就想与她比斗,想在精神上收服她。人生阅历上,胡兰成自然胜她多多,凭他的经验老道、凭他与女人交游的积累,似是不难做到的。可他要的,不是他在寻常女人那里所要的,他想要的是张爱玲的肯定。可他这一番努力却注定只是徒劳。张爱玲虽未经过多少人事,却是什么都晓得,什么都能看透,最令他心服乃至心寒胆怯的,她同样也能看穿他。几度接谈后他才明白,他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天才女子,他使尽了武器,还不及她的素手。他在精神上不但没将她收服,反为她为收服。

  张爱玲的随意点评,给他以启发和顿悟。她让他懂贝多芬,也让他懂得中国戏的好处,让他懂得绍兴戏和民间小调的价值。他原不是不懂,也不鲁钝,只是没有自信,经她一点拨而妙悟,他原经有的人生也因她的参评而得到警醒。即他所谓“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经由张爱玲,他的整个心灵得到了提升、艺术的提升。有些是当下的,有些是日后回想而体悟到的,下面一段话可以说明此中的况味:

  我是受过思想训练的人,对凡百东西皆要在理论上通过了才能承认。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词术语禁制住,有钱有势我不怕,但对公定的学术界权威我胆怯。一次我竟然敢说出《红楼梦》、《西游记》胜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爱玲却平然答道,当然是《红楼梦》、《西游记》好。[17]

  张爱玲成了他永远的文章宗师。

  胡兰成以后著书多种,都努力在追步张爱玲,力图达到或超越她的高度,尽管文章类型不同,取得是完美、精致、和谐的标准。没有张爱玲,他自认不会写《山河岁月》,也不会写他的《今生今世》。他本以为《山河岁月》可及得上了,可看到了张爱玲大陆解放后写的《赤地之恋》,他自感还是及不上。

  这,是他看走了眼。他将《赤地之恋》看作写大陆解放后社会现象的最高之作,其实这部作品政治领先压倒了艺术,压到了艺术几至没有,所描摹的现实成了赤裸裸的虚假。这一时期张爱玲创作的其他作品基本上也可作如是观。张爱玲最好的作品还是她的《传奇》,《传奇》中的《金锁记》和《倾城之恋》。说张爱玲天才,也是指她的艺术才华在瞬间急速和集束地闪耀爆发,以后的作品只是余光残烬中的闪烁了。当然,说《赤地之恋》不好,也不就是指胡兰成的《山河岁月》怎么出色。 

  有些地方他没看走眼,比如,他早年在名为《皂隶?清客与来者》一文中称赞张爱玲的《封锁》“非常洗练”,“简直是写的一篇诗”,然后评价道:“我喜爱这作品的精致如同一串珠链,但也为它的太精致而顾虑,以为,倘若写更巨幅的作品,像时代的纪念碑式的工程那样,或者还需要加上笨重的钢骨与粗糙的水泥的。”可张爱玲不久在《自己的文章》中却写道:“一般所说的‘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

  原来人们以为,这是张爱玲回应迅雨(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中对她的批评,现在根据胡兰成和张爱玲两文发表的杂志和时间以及这一句“时代的纪念碑”来看,可以判断张爱玲回应的是胡兰成[18]。胡兰成说得本不错,张爱玲说得也不错,不是自谦,张爱玲的笔调确写不出“时代的纪念碑”。但胡兰成真正与张爱玲相识相爱后,却像是不再有信心坚持以往这一看法,从他看走了眼,从他以后认为《赤地之恋》简直可比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他大概认为张爱玲是可以写“时代的纪念碑”式的作品的。

  由张爱玲,胡兰成还有几项具体的得益。简单地说就是:

  其一,张爱玲肯定中国地方戏曲以及民歌野调的价值,这些原本是胡兰成自小就熟悉的,但他没有自信,经由张爱玲的提醒和强调,他才重新有了信心。

  其二,他自觉不自觉地学用张爱玲的句式,蕴藉,淡泊,语带微讽,多用短句单句,段落间过渡快,自成一体。他在写《山河岁月》时,常常感觉到沾染了张爱玲的笔调,曾笑自己说“吃张的馋唾水了”。

  其三,那就是行文中不避方言俗语。如上面这句“吃张的馋唾水了”,本有现成的相当的一句“拾其余唾”,但他不用。

  张爱玲是好此道的,最多用的就是上海一地的方言,说自己以自己文章为稀罕:“稀奇弗杀”,上面引过的她与胡兰成读古乐府诗,“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张爱玲笑解“眄”字,就是上海话中的“眼睛描发描发”,确是准确而生动。

  胡兰成在与张爱玲相识前,文中绝少方言俗语,而到写《今生今世》,却是无章不有,使用了大量的上海方言俗语,不懂沪语的不会懂,只能联系上下文猜出个大概意思,猜出了,也不会懂得其中所包含的全部情绪和特别意味。如:

  “叫得来调子来得个好”(来得个好:真正的好、特别的好之意);

  “年纪已到坝”(年纪已到这个地步之意);

  “吃了一顿生活”(打了一顿);

  “事情撸平了”(撸平了:解决了,但含有用一定的手段解决之意);

  “讲闲话六开”(六开:爽快、大度之意);

  “推扳不起”(不能有差池之意);

  “几何可恶”(几何:用以加重语气的副词,有多么、多少、怎么这么之意)。

  还有许多沪语中的名词、形容词如:雾数(潮湿气闷使人难过的状态)、落位(轻松、舒服且得意)、板要(一定要、真的要、难道要)、小众生(小畜牲)等等。

  因为有官方统一用语的标准在,一般公认,中国的北方作家在这一点上是大为沾光的,许多北方方言直接可入文章,最不方便的是南方作家,很难处理江浙沪一地的方言,有些根本就说得出写不出,按音写出来也让外人无法懂。张爱玲的文章,不知道是否有这个问题,胡兰成如此繁密的使用,肯定免不了这个问题。但若懂得沪语的,读其文章,不见其村俗,反见其生动、有力,分外妖娆。

  总起来看,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相识相知,有这一段情缘是幸运的,而且幸运是双方的。

  胡兰成可能是张爱玲最早的热烈欣赏者,最早的“张迷”,“张爱玲热”虽不由他而起,无论是当年还是几十年后,可以说,张爱玲价值的肯定和崇扬,乃是一个必然会发生的现象,但胡兰成的最早赞赏自不应埋没,尤其是这并不因为两人的情缘。更为可贵的是,他用笔记下了张爱玲,虽然其中有虚略隐晦,而且肯定得不到张爱玲的认可,可毕竟是最贴近的也差不多是仅有的关于张爱玲的近距离记录。

  两相比较,幸运更大的一面当然还是胡兰成。

  无论胡兰成当年如何狂妄自大,眼高于顶,也无论今天有多少人欣赏和赞美他的文章学识,如果没有张爱玲,如果没有张爱玲的研究而扩及于他,几乎能肯定,胡兰成将永远沉没于历史,无人理会。

  胡兰成在汪伪政府中折腾了几年,自大陆逃往日本后也活跃一时,文章著述写了好多种,可就像浪花浮沫,转瞬即逝,在几十年的时代潮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由于张爱玲,只是由于美国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张的极度褒扬,只是由于港台地区对张爱玲研究的不断深入,胡兰成的身影才悄悄从历史尘封中逐渐现形。

  为这,他死了也应该感谢张爱玲。

  注释

  [1]胡宁生文《有关父亲胡兰成》,网上论坛“张迷客厅”或“胡兰成吧”。

  [2]张润三《南京汪伪几个组织及其派系活动》,《文史资料选辑》九十九辑,中国文史出版社。

  [3]无独有偶,张爱玲改为张爱珍,五六十年代在香港也有过一次,不过是出于张爱玲本意。香港《中南日报》欲刊载张爱玲一译稿,张坚持不以本名出现,编辑无奈只得以“张爱珍”及“爱珍”名见报。事见慕容羽军文《我所见到的胡兰成、张爱玲》,《香港文学》第133期,1996年1月1日。

  [4]《文史研究资料》九十九辑,1984年11月出版,这辑《文史研究资料》仍属“内部发行”。

  [5]柯灵《遥寄张爱玲》,《读书》1984年第4期。

  [6]引自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7]张爱玲《传奇》,上海山河图书公司中华民国卅五(1946)年十一月增订本初版。

  [8]张爱玲《流言?私语》,中华民国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国科学公司,总经售:五洲书报社。

  [9]张爱玲《流言?童言无忌》,中华民国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国科学公司,总经售:五洲书报社。

  [10]引自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11]引自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12]张爱玲《流言?到底是上海人》,中华民国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国科学公司,总经售:五洲书报社。

  [13]引自胡兰成《今生今世?怨东风》。

  [14]张爱玲《流言?爱》,中华民国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国科学公司,总经售:五洲书报社。

  [15]张爱玲《流言?诗与胡说》,中华民国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国科学公司,总经售:五洲书报社。

  [16]张爱玲《流言?忘不了的画》,中华民国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国科学公司,总经售:五洲书报社。

  [17]引自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18]邵迎建《张爱玲和“新东方”》,《万象》月刊2001年第4期。

文章摘自 《胡兰成传》 作者:张桂华   出版社: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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