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结局:后悔吵嘴前没想透这层道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10/06 01:29:03
“江青同志,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难怪主席要跟你生气呢。”周恩来语调平静,表情严肃,又不失友好和关心。  “‘三查’、‘三整’是主席提出和领导的,你讲这么绝对,又把主席放在什么位置?”江青大喘气,想说什么激烈的话,可是,周恩来文雅地一笑,她那股激烈的情绪便发作不出了,愤愤地吁口粗气,听周恩来继续讲:“党员接受组织审查,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我和主席都接受过党组织的审查。何况,现在领导全党的是我们毛主席,原则讲,搞审查的同志都是照主席的指示和要求去工作的。你一口否定了这些同志,否定他们的工作,你想想,从根本上说又是否定了谁?”

    她有些后悔,后悔跟毛泽东吵嘴前没有想透这层道理。

    周恩来右臂僵硬,弯曲肋侧;左臂平伏桌面,静静坐在木椅上。

    面前这位仍然算年轻的女人已经哭诉三个多小时,他始终不曾表现烦躁。一种永恒的、宁静柔和的气氛弥漫全身,脸孔清虚疏朗的神韵,人们习惯形容为慈祥之美。

    这是一件大事,必须出面解决好。周恩来在江青进入窑洞门那一刻,便作出这种判断。他已经听到了毛泽东与江青的争吵声。当江青开始哭诉时,他更感觉到分量沉重。这可不仅是家庭矛盾,而且关系到领袖和政党,甚至能影响中国革命的进程。他尽管外表宁静,其实一直未停紧张思考。各种解决矛盾的方案在他脑子里旋转着,权衡比较,冲撞交锋……
周恩来是—位在血与火中搏斗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又是一位受过教会学校正统教育的儒雅的人物。他坚持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则,又是一位精明的现实主义者;既是阶级斗争中的猛士,又是政治活动中成功的调和者。这一切并不意味他在不同环境时逢场作戏,而是说明这位内心世界十分丰富复杂但又敏锐聪颖的人物具有不同的几个侧面,并且显示出他在政治生涯中有着如此漫长而丰富的经历。
    
    周恩来右手捂嘴,轻咳几声。江青抬起有些红肿的眼睛朝周恩来一瞥,她哭诉时是留心着周恩来的反应呢。周恩来摇动手腕做手势:“说么,说吧,有什么考虑和要求都说出来。”江青眼皮一眨,又有两颗泪珠顺脸颊滚落。然而,她的声音却很坚定:“主席不肯替我讲话,是因为我是他妻子。周副主席,你应该替我说句话,制止这种政治污蔑和陷害!”
周恩来看似点头,又不似,因为他手捂嘴前又连连轻咳。他有咳痰的习惯,每天清早总要咳一阵痰。考虑问题紧张时也要咳,似乎嗓子发干,似要放松放松。

    江青知道周恩来这个习惯,她更了解这种轻咳是正式表态的前奏。她熟悉周恩来同毛泽东的不同禀性与气质。毛泽东为人果断,有惊人的魄力。周恩来处事却要慎重谦让。毛泽东敢作敢为,冲动起来会由着性子去说去做。周恩来却稳健得多,采取行动之前总是深思熟虑地权衡轻重,审度利弊。周恩来曾在许多重要领导人参加的会议上摇着两手说:“主席是了解我的,我不是帅才……”毛泽东笑了笑,没说什么。与会领导们也没说什么。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周恩来是处理各种复杂矛盾,解决各种困难和危机的出类拔萃者,是党内最卓越的行政管理者。他以坚定的政治信仰,高超的领导艺术和感人的伟人品德,跻身于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之列,受到普遍深切的敬爱。对于某些具体问题具体事务,毛泽东有时采取高高在上的态度。周恩来不然,他事无巨细,必要躬亲,像伟人的雕刻艺术家对待自己的作品那样严谨认真,力求件件都搞得出色。

    江青判定周恩来会替她出面讲话,这种自信不仅来自周恩来的咳声语声和目光手势,更来自她与周恩来近十年接触中所建立的了解。单纯为—个江青,周恩来也许不会出面讲话,可是,还有毛泽东呢。何况,周恩来对毛泽东的尊重、热爱、深信不疑是尽人皆知的。早在20年代,北伐战争时,周恩来与毛泽东便有了来往。在江西根据地,他反对过毛泽东。红军被迫放弃江西根据地进行长征之后几个月,他们之间长期合作的关系才开始建立,从那时起,周恩来对毛泽东的杰出才干深信不疑,服从他的领导,甘愿做他的助手。在遵义会议上,周恩来为确立毛泽东在红军和党中央的领导地位起了重大的、甚至是关键性的作用。此后,在延安整风期间,他又专程由南京赶向延安,做了长达6小时的发言,以亲身经历的经验教训阐明一个道理: 只有毛泽东才能领导中国革命走向胜利。他的充满自我批评和对毛泽东十分崇敬的肺腑之言,使所有参加会议的人深受感动。整风之后,全党全军空前团结在以毛泽东为首的党中央周围,取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现在,与国民党的大决战已经开始,在这样一个时刻,在这次以“三查”“三整”为内容的整风运动中,一向珍视党的团结,全心全意维护毛泽东的崇高威望的周恩来,能不为毛泽东的妻子出面讲话吗?
 江青再次望着周恩来,眉头微微有些皱,不知是委屈还是嗔怪周恩来表态缓慢。她用患了重感冒似的鼻音很重的喃喃声道:“他们不是正常的组织审查,他们就是要整人。他们搞我,把主席放什么位置?我不过是个小小的行政秘书,他们搞我其实为了搞主席!”

    “江青同志,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难怪主席要跟你生气呢。”周恩来语调平静,表情严肃,又不失友好和关心。“‘三查’、‘三整’是主席提出和领导的,你讲这么绝对,又把主席放在什么位置?”江青大喘气,想说什么激烈的话,可是,周恩来文雅地一笑,她那股激烈的情绪便发作不出了,愤愤地吁口粗气,听周恩来继续讲:“党员接受组织审查,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我和主席都接受过党组织的审查。何况,现在领导全党的是我们毛主席,原则讲,搞审查的同志都是照主席的指示和要求去工作的。你一口否定了这些同志,否定他们的工作,你想想,从根本上说又是否定了谁?”

    江青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她有些后悔,后悔跟毛泽东吵嘴前没有想透这层道理。

    周恩来也没有马上接着讲话,他起身替江青换茶水,然后在桌旁往来踱步。他已决定出面讲活,但是不能对江青许愿,而且,出面讲话前他还要看看毛泽东的态度。如果毛泽东决心与江青分离,那么,一切还要重新考虑。眼下,他只能谈别的。江青讲别的情况,有一些是符合实际的。比如,确有敌人利用江青的问题大做文章,目的是为了搞臭毛泽东,搞臭共产党。比如,党内也确实有那么几个人,算不得敌人但算不上真正的同志,一有机会就兴风作浪,想法整人。可是,以江青现在的情绪,是不能说出附和她的话,那样会助长她的情绪更趋极端。谈话必须策略,必须有艺术……

    周恩来站住脚,眼望窑顶慢条斯理说:“人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都有过幼稚。我们是这样,毛主席也是这样。你记得那次散步吗?主席跟李银桥说,他没想到他会当共产党的主席,他本来是想当教书先生。主席是从农村中生长出来的孩子,开始也迷信,有些思想甚至很落后很幼稚。他上学的时候还不屑挑水的么,还建议把中国交康有为去领导么。他后来逐渐成为坚决追求进步和革命的人,成为我们党和人民的领袖,主席所以伟大,在于他能不断改造自己,坚决摆脱旧的东西,否定旧的东西,接受新事物。毛主席是我们的榜样。毛主席还有年轻幼稚的时候,何况我们呢?你跟我谈了年轻时的一些事,不要背包袱吗,要敢于用批判的眼光回顾过去,不断改造自己……”

    “我过去,我在青岛,在上海也始终是革命的。”江青急于表白。

    “追求革命也有一个成长过程,不成熟和错误总是难免的。敢于用批判的眼光回顾,才能继续成长进步。你说对吗?”

    江青垂下头,脸孔有些发烧,心里又有几分温暖感。周恩来不像毛泽东那么尖锐责问:既然那么革命还要我讲什么话?周恩来批评人也是充满了理解和爱护,她不由得点了点头,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吞吞吐吐:“可是,我怕影响工作,……还是,能不能明确跟他们讲一下……”

    “你不要想那么多了,组织上会作全面考虑。”周恩来挥一下右手,举动表情像重冰覆盖下的火山,“重要的是自己要有认识,要坚持自我改造,你现在第一位的工作,还是要照顾好主席,让他集中精力领导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去战胜国民党反动派。”

    江青站起身,低着头小声说:“我按周副主席说的去做……”

    毛泽东已经服过两次安眠药,仍然睡不着。他躺在一张门板上,只铺一条里外白布的薄褥子。门板下是火炕,炕席上摆满了书报和文件。他将头枕的包袱皮用手拍拍,拍出一个凹坑,重新躺好,把放下不久的《楚辞》又抓起来翻翻,并没看进去,便又扔在枕旁。他痛苦烦躁,因为江青,也因为睡觉。
毛泽东一生都在为“睡一觉”而奋斗。

    隐约听到几声雀叫,这微弱的声音却激荡起他的心潮,一种莫名的孤独忧伤之感立刻弥漫全身。仿佛是为了按捺心跳,他再次抓起《楚辞》,随手翻开,不曾看,便轻轻压在胸口窝。他时常把书放在胸口上,书可以帮助他平静,帮助他入睡。
    
    雀叫声戛然消逝,可能被卫士赶走了。卫士们在他睡觉时,常用绑了红布条的竹竿驱走院子里的麻雀。

    《楚辞》在毛泽东的胸口上轻轻起伏,时而失去规律地猛烈地大起大伏两下。渐渐地,这种大起大伏不再出现。于是,他合上了眼。那张兼有农民的朴实政治家的刚毅和哲学家的郁闷的面孔,终于平淡松弛下来。
可是,他微蹙的眉毛、颤抖的睫毛,间或抽动一下的嘴角和随着吮唇而游移的微微泛黄的极短的胡碴,都说明他仍然不曾入睡。那种洪亮的似乎与大地的呼吸同一节奏的鼾声也始终未曾在窑洞里回旋。

    他没有睡,他在静静地谛听,静静地回忆。仿佛有一支高山大河之歌,在他面前深沉地扩展开去,歌声同这世界一样丰富、艰难,无边无际。他怅然回首,于是,韶山冲的田野,东山学堂的围墙,长沙第一师范的校舍便一一闪出。只一闪,便又朦胧。朦胧中,渐渐浮出一个人影,姗姗而来。他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摇铃声,那是上课的铃声。人影在铃声里临近,走得不慌不忙,四平八稳,并且清楚地站到讲台上:约摸50岁年纪,胡须剃得精光,肤色黝黑;眼窝很深,眼睛甚小。这是教授逻辑、哲学和教育学的先生杨昌济。

    杨先生学问渊博,青年时即对孔子的学说钻研熟悉,30岁后又学习英文,赴日本、英国、德国游学,获得学位。因此,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学问,他都有很深的造诣,他具有坚强性格,道德行为卓绝无伦,且又能超凡脱俗,全校师生无不对他五体投地,认为他俨然就是伟大圣人的化身,称他为“第一师范的孔夫子”。
    
    杨先生轻咳一声,翻开讲义。学生们立刻一阵紧张,准备好笔和本。杨先生授课是真正儒者的讲学方式,不善言词,常常是只念讲义,念—遍,绝不重复,也不加解释。但他的每句话都意味深长,耐人久久琢磨。
“做学问,贵在有个人研究和经验的结果,切忌抄录书本,重复他人。”杨先生讲话缓慢,似乎吐每一个字都要花一番气力才能咬清。他从讲义中抽出一个作文本,翻开,颠一颠:“这是毛泽东的一篇作文,《心之力》,我要给同学们念一念……”
毛泽东清清楚楚听到了,心里忽地腾起一股热流。他个子高,坐在后排,同学们回顾的目光使他产生一种幸福的羞涩。特别是先生那一瞥,尤其使他兴奋。那目光是饱含了赞赏和欣慰。这篇文章的结果毛泽东也是稍有预感的。杨先生是位唯心主义者,对自己的伦理学有强烈信仰。毛泽东受其影响,并且这种影响伴随了他的一生。在他成为一名唯物主义者后,仍然时时给人的“心之力”以特殊强调。

    那时毛泽东基本还是一名唯心主义者。对杨先生深有影响的英国哲学家斯宾塞也曾以其著作影响毛泽东。杨先生从他的唯心主义观点出发,高度赞扬毛泽东的《心之力》。他给毛泽东的作文100分之外,又加5分。年轻时期的毛泽东非常珍视这一荣誉,不厌其烦地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而杨先生也在日记中把毛泽东赞为自己所教数千学生中最杰出的一位。
那以后,每到礼拜天,远离家庭求学的毛泽东便又有了“家”。他可以一早就上杨先生家里求教,午饭就在杨先生家里吃。接触日深,影响日深。杨先生定制了一个大木桶,桶内注满冷水,每天早晨将全身浸入水中冷水浴。他说:“冷水浴可以强化意意,野蛮其体魄。”毛泽东由此发展山水浴、风浴、霜浴、日光浴。杨先生吃饭时总是一言不发,并且也不喜欢别人滔滔不绝。他说,“吃饭说个不停,唾沫四溅,不卫生,不礼貌。”毛泽东以后吃饭也不喜欢多言,渐渐又发展成吃饭看报的习惯。杨先生以其性格坚强养成非常严格的道德律。毛泽东也多次申明做人之道,借以律己:“……立志真实,自己说的话自己负责,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不愿牺牲真我,不愿自己以自己做傀儡。待朋友:做事以事论,私交以私交论,做事论理论法,私交论情。”可以说,他一生坚持了这番道德律。

    毛泽东在长沙读书期间,总盼望礼拜天到杨先生家吃那一顿午饭。首先他可以借此向杨先生求教,讨论功课。其次,也确实为了“吃一顿”,杨师母对人和气,烧得一手好菜,每次都使毛泽东大饱口福。因为学校里的集体伙食确实不能令人满意。但是,为了避免把桌子上的菜吃光而使主人不好意思,毛泽东有时必须自我节制。他本是豪放旷达,不拘小节,本不该在吃饭这种小事上拘礼。他的注意节制,大概是和杨先生的女儿有关。那是男青年见到少女时都容易表现出的一种文明礼貌。

    杨先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开智,女儿名开慧。每当午饭时,杨开慧总是陪在母亲身边进饭厅。这时,毛泽东必要恭恭敬敬向师母一鞠躬。开始时还叫一声:“杨师母”,以后便只以鞠躬代寒暄。饭桌上的气氛很肃静,没有讨论功课时那种热烈。杨先生是有名的老夫子,在他和他的女儿面前,毛泽东谨言慎行。杨先生吃饭很快,毛泽东也吃饭很快,他吃饭快的习惯从那时养成,并且一直保持到他的晚年。

    然而,吃饭无言也并非冷漠,其中常有视线相交。特别是两个人同时将筷子伸向菜盘时,便会不由自主地都缩了缩。这时,毛泽东眼皮一抬,目光飞快地从杨开慧脸上一闪而过。像照相机快门闪动一样,将那影象深深印在脑中:她生有一张圆圆的脸,肤色很白,完全没有杨先生黝黑的遗传。但是,深眼窝,小而有神的眼睛却很像她的父亲。她的身形异常纤巧,透出一种娇楚惹人的魅力。她脸上总是闪耀着羞波红晕,温润婉丽,柔性怡怡。毛泽东的一瞥使她羞怯不安,筷子一抖,不及夹菜,只在菜汤里沾了沾便匆匆收回来拨饭吃。毛泽东虽也犹豫,毕竟还是夹起一块菜花才抽回筷子。为了避免这种难堪,他们必须互相留意不要同时伸筷子,但又不能多看对方一眼,所以筷子在菜盘里相遇的尴尬便不能免。他们彼此的恋情大约就是从这里酝酿萌生了。多少年后,杨开慧仍带着美好的回忆抱怨:“一到礼拜天,你来了,我就吃不饱饭……”毛泽东笑道:“我也没吃饱呢,可是我还得装作饱了。”他称那情景为“使人兴奋愉快的尴尬”。

    杨先生不大留意年轻人那种微妙的感情和举止,他吃饭的肃静和专心可以使人想到基督教徒在教堂里祈祷时的情景。他在长沙任教六年后,收到前教育总长蔡元培拍来的电报,应聘去北京大学任教。在北京,他将自己的得意门生毛泽东介绍给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李大钊,担任图书馆助理员。虽然职位低微,每月只有8元薪水,同其他七名湖南学生挤住一个房间,节俭度日。但是,这段时间和经历对毛泽东来说,是—生中一次重大的机遇和转折。他参加了李大钊组织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小组。他还有幸结识了陈独秀。他说,那段时间陈独秀对他的影响“也许超过其他任何人”。 
 当时正是中国的政治思想舞台上发生极其猛烈的变革的时期,即使博学多识的成熟的学者也常常在几个月内就改变观点,何况一位踏入社会不久的青年学生?毛泽东在长沙时,虽然“越来越激进”,但“思想还是混乱的”,“正在找寻出路”,受无政府主义的影响很大。初到北京,毛泽东的思想仍然“自由主义、民主改良主义、空想社会主义等思想的大杂烩”。他在几十年后就是这样对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叙述的,“我憧憬‘十九世纪的民主’、乌托邦主义和旧式的自由主义,但是我反对帝国主义是明确无疑的。”然而,这以后,由于参加了李大钊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小组,由于李大钊和陈独秀的影响,毛泽东的思想开始“迅速地朝着马克思主义的方向发展”。

    杨昌济教授在北京住豆腐汁胡同。毛泽东自然是他家里的常客。他继续向杨先生求教,讨论哲学,议论时政。有时甚至就住在杨先生家里。在杨先生家中,最愉快的事情还是吃饭。毛泽东薪水低,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只在街上买过一次包子吃,那次吃包子给他留下如此深刻美好的记忆,直至他当了人民共和国主席,仍然不忘向他的贴身卫士讲述那一顿包子的滋味。

    在杨先生家是可以改善伙食的,然而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杨开慧就坐在他的斜对面。于是,饭桌上的感情交流便重新开始,并且渐渐成熟。严肃的杨先生终于发现那种借眉目交通的感情,他没有责难任何—方。他珍爱女儿,也喜爱这位激进、睿智、不修边幅而又抱负非凡的学生。不过,他未提婚嫁之事。毛泽东也不曾提。毛泽东还不具备婚娶的物质条件,这一点他们心里都有数。何况,杨先生深知他的学生所富有的强烈的自尊心,在吃饭问题尚未解决好的时候,毛泽东是决不会谈婚嫁之事的。

    但是,杨先生是喜欢看到毛泽东与女儿杨开慧的日渐接近。有时他与学生讨论问题,女儿悄悄走进来,默默坐在一角的藤椅里倾听。对此,杨先生并不反对。而毛泽东这时就会表现出格外的精神振奋,思想敏锐,讨论也显出异常的热烈和深刻。

    “润之,小女向我推荐了你的一篇文章,《体育之研究》。”杨昌济稍顿一顿,瞟了女儿一眼。杨开慧脸色微红,垂下眼帘摆弄衣襟。他把目光转向毛泽东,慢条断理道,“我看了。‘非动其主观促其对于体育之自觉不可’,讲得好。促使国家富强的活力蕴藏在每个社会成员身上,只有激励个人的主动性才能迸发出来。”

    毛泽东不曾朝杨开慧望,尽管他十分想望一眼。但是,他能强烈地感觉到杨开慧那文静中深藏热情的目光。他脸上放出光彩,那是兴奋激动的原因。不过,他还是克制住自己,逊笑道:“那是去年写的,是受先生的影响,还很幼稚。”
“嗯,‘夫命中致远,外部之事,结果之事也;体力充实,内部之事,原因之事也。’从《心之力》发展到这一段论断,这是你个人研究经历的成果。”杨昌济赞赏地点点头,略一沉吟,换一种疑问的口气,“不过,你说‘夫体育之主旨,武勇也。’这里的意思……开慧,你是怎么看?”

    毛泽东终于得到公开凝望杨开慧的机会,是用一种期待、不安的心情凝望,似乎杨开慧的回答与他一生的理想和追求有什么重大关系。

    杨开慧脸红得更厉害。她是侧对毛泽东坐着,两腿靠紧,自然前伸,身体微微前倾,两手轻握,放在腿上。那是一种温文雅静,仪态秀丽的坐姿。沉默了片刻才轻声细语道:“人家用枪炮打来了,你不用枪炮对付又怎么办?体不坚实,见兵而畏之……我看这个道理不错。”

    毛泽东深深望一眼杨开慧,无限满足地移开目光,重新面对他的先生。那一刻,他感觉与杨开慧的心相通了,被共同的血管所连通,跳动着同一节奏的脉搏。

    杨昌济缓慢饮茶。他发现毛泽东的个性中已经充分形成极富特征的两种品质:关心中国之命运;强调勇气、力量和尚武精神是救国之道。作为性格热烈坚强的湖南人,他欣赏勇气和力量;作为哲学和伦理学教授,他又本能地希望学生成为知识启蒙者,而不希望他变成舞枪弄炮的一介“武夫”。他想了想,换一个角度谈。

    “听说你见到陈独秀了,还长谈过?”杨昌济保持那种不变的平稳声调,“他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主张科学和民主。”

    “他是我多年来在文学方面的崇拜对象。”

    “他总是强调人民的自由与启蒙。”

    “我感觉他主要是不妥协地拥护一切不受束缚的、充满活力的新兴事物。我们在这方面是完全一致。”

    “你也说过,你同李大钊完全一致。”
 “是的,我说过。李大钊满怀热情地献身于事业,他追求使中国成为一个伟大国家的事业。”

    “可是,陈独秀与李大钊是有激烈争论的,他们俩并不是完全一致。”

    “他们不一致?”毛泽东眨了眨眼。

    “四年前他们就有一次论战,争论人民的自由与启蒙同国家的生存相比,哪个更重要?李大钊主张,即使在最专制的国家中受痛苦也比当亡国奴好。”

    “因为亡国奴更无民主自由可言。”毛泽东附和说。

    “那么,你还是和李大钊一致。”杨昌济本来是想谈科学启蒙,想使学生立志做一名教育家。现在却不能不谈民族革命与民主革命的关系问题了。“你在李大钊那里研究马克思主义,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是做个马克思主义者还是做个中国人?”
   
    “我首先是中国人。”毛泽东认真思考着,说,“哪个主义能救中国我就研究哪个主义。我看过李大钊的《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我认为马克思主义能救俄国,也一定能救中国。我感觉我已经开始信仰马克思主义。”
    
    “李大钊最近加入了《新青年》编辑部,说明他和陈独秀开始合作了。”杨开慧轻声插一句。毛泽东第二次向她凝望,目光里饱含惊喜之色。他没料到这位温柔娴静的少女对国事对政治竟然这样关心熟悉,使人产生出强烈的志同道合的欢愉感。

    “那是因为列宁。列宁阐述马克思主义时,强调民族解放的意义。李大钊过去认为陈独秀对民族价值观念重视不够,现在,列宁的阐述使他们能够有基础结合起来了。”杨昌济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他虽然并不信仰马克思主义,但是作为一种学问,他对马克思、列宁的学说还是进行了一定研究。他用老师教导学生所特有的语重心长的声调指点毛泽东道,“首先是中国人,你这句话讲得对。不论自由主义、民主改良主义、无政府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还得为我所用才行。我看多研究几个主义好,各种思想兼收并蓄,经过自己的经验,从中引出正确观点……”

    毛泽东不时点点头。他不曾想到,这是老师最后一次与他长谈。不久,杨昌济教授突然去世。这是1919年的1月底。据说,他在北京那种寒冷的冬天洗冷水浴,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之一。

    毛泽东帮助料理了杨先生的后事,并且尽到安慰师母及杨开慧的责任。这时,他对杨开慧的爱情也逐渐公开。到了3月初,他赴上海给去法国勤工俭学的朋友送行,他的密友蔡和森私下询问:“润之,你与开慧的事怎么样了?”毛泽东带着一种严肃的责任感轻轻叹息道:“唉,民以食为天。过段时间再说吧。”

    那时,毛泽东赴上海的车票钱还是向朋友借的。在车上打盹,鞋子被人偷走,他险些赤脚进上海,仍是偶然相遇的朋友借给他钱,才买了一双鞋走进上海。

    这一年,毛泽东创办了《湘江评论》。他发表在《湘江评论》和《新湖南》上的文章,博得了当时思想界最有影响的《新青年》、《新潮》和《每周评论》三家刊物的好评。每当文章发表,他总是给杨开慧寄一本,征求意见。年底,为把暴虐的总督张敬尧驱出湖南,毛泽东代表罢课学生赴北京求援,顺便去看望失去亲人不久的杨开慧。

    杨师母照例做了可口的饭菜款待这位丈夫生前的得意学生。饭桌上仍然保持着无言的肃静,但是毛泽东还是发生了变化。他不像过去那么吃得津津有味,而是看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筷子在菜盘和嘴巴之间机械地运动着,而且只从距离最近的菜盘子里夹菜,筷子总是重复落在一个地方,以至于盘子里还有不少菜,毛泽东却经常夹空了。杨师母望望毛泽东,又望望女儿,满腹心事化作一声轻叹,端起一只碗,将碗里的米粉肉拨在毛泽东的饭碗里。
杨开慧只点一点头。她那双深邃的眼睛会说话。他们看到的其实只是《共产党宣言》的第一章。

    “这本书你也该看看。”毛泽东将手中的书本递过去,“我越来越坚信,马克思主义是对历史唯一正确的解释。”
杨开慧接过书,那是考茨基所著《卡尔?马克思的经济学说》。她随手翻开,目光扫过字里行间。她不像毛泽东容易感情外露,她总是那么文雅宁静。可是,毛泽东从她眼中看到了她心中燃烧的火焰。火焰温暖着毛泽东,他有些冲动,情不自禁朝杨开慧探过身去,并且伸出一只手,想握住面前那只纤小细嫩的手。

    然而,杨师母进来了,一双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拭着。于是,毛泽东的手稍稍一顿,转而拿住书:“我快看完了,看完马上给你。”

    “书呀文章呀,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就是不好好吃饭。”杨师母从绳子上取一块抹布擦桌子。她忽然停住,望着毛泽东,略一犹豫,毕竟还是讲出口:“可是,总要学点生活的本事,总得谋一份职业呀……”

    杨开慧眼帘一掀,目光与毛泽东稍触即离。就在这一触之际,毛泽东鲜明地感受到杨开慧心中隐藏的全部希望和期待,他想了想,说:“我是要谋一个职业的,我想当一名老师,还可以向学生宣传马克思主义。”

    那时,毛泽东确实是这样想的。他要造反,要革命,但是没想到会成为职业革命家,更不曾想到做中国共产党的主席。他既有革命理想,又很懂得实际。第二年夏天,也就是1920年的6月,张敬尧滚蛋了。他被长沙第一师范学校校长任命为第一师范附小主事。附小主事这一职位,使毛泽东在长沙获得相当地位,有了比较宽裕的稳定收入。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他终于有经济能力同杨开慧正式结婚。他们的结合被湖南的新青年们称作理想的罗曼史。这不仅因为他们的爱情是建立在共同的理想之上,而且在于他们婚后,立刻以新的更大的热情投入实现理想的奋斗中……

    啪一声响,毛泽东猛然睁开眼。他并没睡着,却有惊醒的感觉。凝神望去,原来是翻身失落了胸口上那本《楚辞》。他吁口气,缓缓伸臂拾起书,珍爱地掸去上面沾染的尘土,放到枕旁。

    他再不曾闭眼,拾起又放下的是《楚辞》,拾起放不下的是美好的记忆。杨开慧温柔娴静的面容,她那纯洁善良的微笑,她的深邃的总是含着期待之色的眼睛,如此清晰地活跃在面前。当抚着她那娇小柔嫩的身体时,简直无法将这个身体同那名坚强的妇女运动的领袖、大革命时期最活跃的女共产党员联系在一起。而事实上,她们又确是同一个人。她就是这样集中了女性温柔和革命者坚强意志的两种优秀品格的杨开慧。在那严酷的斗争中,在冷冰冰的世界里,她给予毛泽东脱去甲胄,获得宁静温馨放松身心的机会。她为他生育了三个孩子,却不曾拖累他一丝一毫。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奉献,不曾提过哪怕是一件小小的要求。没有,毛泽东无论如何想不起她生前向自己提过什么要求?就是怀孕反应最厉害的时候,呕吐得满眼是泪,一旦和毛泽东目光相遇,她便会露出一种羞怯甜美的笑。不曾叫苦,甚至不曾说一句想吃什么的话。在家庭中她是贤妻良母,在革命活动中她是忠诚勇敢的战士。直到1930年牺牲,她不曾有一点动摇,一点委屈,就那么安静、坦然地走上了刑场……
一大颗泪珠在毛泽东眼角颤动闪耀,粘粘的,沉甸甸。他眨了一下眼,那晶亮的泪珠便一滚而下,噗地溅落在枕巾上。于是,更多的泪水小河一般随在其后流淌而下。他为一种负疚之心所折磨,他对自己的过去和家庭怀有负疚之心。特别是当他得知杨开慧一直活到1930年才被何健所杀害的确切消息后,那天他没吃晚饭,并且失眠了。他甚至朝第二个妻子贺子珍发了一通无名之火。因为他为各种流言所惑,不明实情,在两年前已经与贺子珍结婚。而杨开慧却在两年后才牺牲。她的牺牲很大一个原因是由于她是毛泽东的夫人!

    地下党的同志寻找到杨开慧烈士为他生养的儿子毛岸英和毛岸青时,身边工作人员曾悄悄议论毛泽东的家庭为革命作出的牺牲。毛泽东听到了,曾伤感地对卫士说:“你们可以这样说,我不能这样说。对我来说,爱人和孩子为我作出了很大牺牲。我是对他们负疚的……”

    尤其使毛泽东痛苦的是,他所处地位和他的声望,使他背了包袱,无法像普通人那样诉说这种负疚之心。许多同事和战友,都说他性格内向,不爱吐露心事。其实,他本是感情外露的人,只是顾忌身份声望,不得不克制,压抑自我。他只是偶尔向那些忠心耿耿又守口如瓶的卫士诉说一些苦闷,然而也是泛泛一说,不能件件细述。于是,痛苦便累积心中,独自默默地承受。所以,有时他的感情变化会令人捉摸不定,常常会无缘无故地表现出一种莫名的忧伤与郁闷。

    泪水淌过的地方凉冰冰的,皮肤有些抽缩。他擦擦眼角和脸腮,感觉上下眼皮粘粘的,涂过胶水一样。他索性合上眼。心绪烦乱,脑子又昏沉沉,睡不着,思想又无法集中。多少旧事从这里那里冒出,把捉不住,又无所不在……
    
    蓦地,眼前起了茫茫一片雾,流入脑中便呈现出絮状的沉淀,继而凝结,幻化出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她中等身材,腰肢细细的,像汉代的仕女图。秀气的瓜子脸,眉目姣好。也许是心事多,爱幽思,两条漂亮的眉毛常常是微蹙着,眉心上留一道浅浅的小沟。当她独自哼起那种酸溜溜的山区小调时,眼里便会流出情思悠悠的光彩,抿紧的嘴角漾出一丝缥缈的梦幻般的微笑。可是,一旦跨上那匹栗色骒马,双手抚着盒子枪时,那双明锐的眼睛便会闪出强悍逼人的豪气,嘴角倔犟地朝下弯去,显出一种冷峻武勇的美。当她到了群众中,活跃在战士之列时,她又会变得热情洋溢,落拓不羁。她的笑声歌声甚至还有骂声,都带了感人的色彩。她的自由自在又强悍不羁的性格曾那么强烈地吸引了毛泽东。她就是贺子珍,毛泽东的第二个妻子,被井冈山人称为“永新一枝花”。 自珍,我的自珍,我是负疚于你的……毛泽东在内心深处发出呻吟。贺子珍本名贺自珍,为工作中保密改了一个字,毛泽东却不改地唤她自珍。从五四运动到大革命失败,陪伴着毛泽东并最后献出生命的是杨开慧。继其之后,在更加艰难残酷的十年土地革命战争中陪伴毛泽东的便是贺子珍。多少血雨腥风的日日夜夜啊!……
    
    毛泽东觉得身体起伏,像一叶孤舟颠簸在浪涛中。他就惧怕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无法入睡的,只会引来虚汗,引来起床后的疲惫昏沉。但是他受到全国各战场从四面八方施加的压力,必须睡一觉,以便有足够精力去对付这种形势。他想挥开杨开慧,拂去贺子珍,驱走缠绕心头脑际的往事,他竭力敛神呼吸,意念中注视着丹田之处有节奏的起伏,期望着一种宁静缥缈的朦胧感会不知不觉袭来,那样才能入睡。然而,任何努力今天都注定要失败了。他不能平息那一种万念跃动,那一番心驰神飞。他想喊,想跳,想发脾气。他身边的人都了解,他发脾气十次有九次是因为睡觉。 

    今天身边没有人,陪伴他的只有窗外那座高遏行云的山峰。他忍受不住心脏的怦然劲跳,闪开双目:山峰映日,光芒刺眼,四周围人迹缈缈,独个儿神情冷冷。他不敢闭眼,闭眼心慌。只有倍受失眠折磨的人才能体会那一种痛苦的心慌。他望着山峰,望久了便目光恍惚,各种幻觉接踵而至……

    “情况,有紧急情况!”门口响起女人的喊声,那是贺子珍。同一时间,环绕圳下的群山枪声大作,吼声杀声雷鸣一般。

    “什么情况?怎么没接到报告?”毛泽东丢下饭碗,冲出门。

    “站住,不要往后跑,要消灭敌人!”毛泽东叫喊道。可是,这声音在四周密集的枪声和败兵的叫喊声中显得那么微弱无力,就像一粒小石子投入疯狂的洪水中一般,立刻被淹没了。
 
    “林彪,林彪!你往哪儿跑?还跑!毛委员在这儿!”贺子珍站在一抹斜坡上尖声叫喊,左手指着被溃兵裹挟着的28团团长林彪。林彪在败兵里挣扎着,虽然望见了毛泽东,却无力止住溃兵的奔逃。贺子珍睁大了眼朝毛泽东尖叫:“林彪带头逃跑!”

    朱德和陈毅跑过来了。军政治部主任陈毅也望见了林彪,粗着嗓子吼:“林彪,还往哪儿跑?毛委员和朱军长都在这里呢!”

    林彪靠警卫人员的帮助,终于挣出溃兵的漩涡,朝朱德、毛泽东跑过来。毛泽东顾不及招呼,他正听通讯员的报告:
    
    “刘士毅的部队包围了圳下,已经同28团接上火了!”

    “接上鬼火吧,这就是28团,团长就在这儿!”贺子珍拿手枪朝林彪头上指。林彪本能地侧头躲开枪口,狠狠盯一眼
    
    贺子珍,吼道:“叫喊什么?轮不着你!”他用衣袖抹一把脸上的尘烟汗水,报告:“他们上来两个旅四个团,妈的,趁着有雾突然摸上来,队伍来不及组织,全散了……”

    毛泽东转身向31团团长下令:“伍团长,马上集合队伍突围!”他继而对朱德说,“老朱,特务营和独立营你来组织,我去集合28团。” 河上的小桥被溃兵堵塞了。毛泽东迎着过了河继续奔逃的溃兵,伸开双臂拦截:“站住,站住!不要往后跑,要消灭敌人!”可哪里阻止得住,他被溃兵涌着退回来,不得不绕开人流跑向小河,跑向那座木桥。

    贺子珍挥舞着枪试图拦阻,立刻被一名逃兵撞个趔趄。她呻吟着弯下腰,脸孔煞白,筋肉由于痛楚而痉挛着颤栗。她正怀着孕,好容易透过一口气,她突然挺起身,一把抓住个逃兵,枪口捅上去:“站住,哪个再跑我就开枪了!”
这一声吼,惊天动地。那名逃兵吃了定身符一般立定不动了。周围的逃兵也怔怔地站住了脚。

    “跟我回去,只有消灭敌人才会有生路!”贺子珍呼唤着,逆着溃逃的人流向小河前进。河上、桥上、岸上,人声鼎沸。士兵们有的继续溃逃,有的团团乱转,有的漫无目标朝四周山头打枪。毛泽东还在桥头呼喊:“不要往后跑了,后逃只有死路。要消灭敌人!要前进!”

    贺子珍忽然冲上桥头,横身立目,手枪朝着溃兵头顶连放两枪,吓人地一声吼:“哪个再跑我毙了他!是红军的就跟我上,冲出去!”

    登高一声呼,全军肃然!桥上和水中的溃兵全站住了脚,无数目光集中到贺子珍身上。这是一名妇女的呼声啊!贺子珍将手中枪一挥,桥上的溃兵立刻闪开一条路。贺子珍从人墙中大步冲过。于是,奇迹发生了,放羊似的溃兵发出了雄狮一般的怒吼,掉转头跟随着贺子珍向前冲去。这是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枪声,杀声,冲锋,反冲锋!朱德亲自从敌人手中夺得一挺机关枪,吼叫着猛烈扫射,掩护军部突围。陈毅也端起大枪参加了白刃战!贺子珍迎着枪林弹雨,率特务营一次次冲锋,保护着毛泽东寻找突破口。喉咙喊哑,子弹打光了,从敌尸上抓过一支大枪继续冲!  冒着烟火,踏着敌尸,血染征衣,她和特务营的同志们终于保护着毛泽东杀出重围。转移到一座高山上时,毛泽东情不自禁握住贺子珍的手:
“难怪袁文才说你是井冈山上的女杰!”话一落音,毛泽东惊讶地睁大眼,抽回自己的手凝神望着:
    
    他沾了一手的血。是贺子珍杀敌的血。

    那一仗,红军损失惨重。朱德军长为掩护军部突围被敌人抓获。他自称伙夫头,混过盘查,寻机逃出来。但是,他的妻子伍若兰却没能逃脱敌人魔爪,被俘后,英勇不屈,被枪杀了。敌人割下她的头颅,挂在赣州的城门上示众。久经沙场,见惯尸体和鲜血的贺子珍,闻讯后放声大哭:“姐姐,要是我们没有分开就好了……”她与伍若兰亲如姐妹。
圳下失利后,红四军处境更加艰难。不久,刘士毅的部队又追踪包抄上来。前委会上,毛泽东提出:“必须打个胜仗,才能提高士气。”朱德提出:“关键是要选择一个有利的地形和时机。”会议最后决定,在敌人包围圈没有形成之前,马上跳出去。战场选在大柏地!

    毛泽东考虑贺子珍有身孕,让她骑马先撤。贺子珍了解部队行动意图后,手枪朝腰间一插,马鞍也没有套便翻身跃上光背马。她两腿一夹马肚,竟直朝敌阵奔去。在敌阵前一兜马头,转向大柏地飞驰。

    果然,敌人派出骑兵侦察队跟踪迫来,人喊马嘶,枪声阵阵。贺子珍双腿紧夹马肚,身体低低伏在马背上,任凭子弹在头上啾啾掠过,并不还击,只是策马飞奔。
    
    大柏地渐渐临近了,身后的马蹄声也越来越响。贺子珍拔出手枪,打开保险,从左边转身,举枪瞄准,在急驰中扣动扳机。叭!一声脆响,追在最前边的敌骑兵应声滚落马下。她随即又朝右边转过身去,反着手瞄准射击。叭!烈马的惊叫声中又一名敌兵栽了下去。其余的敌兵几乎同时勒动马疆,惊叫着拨转马头就逃。贺子珍也勒马转身,朝枪口吹吹气,不慌不忙插入腰间,下马从敌尸上剥下枪支子弹,然后哼着酸溜溜的山区小调奔向大柏地。
毛泽东跟着殿后的队伍来到大柏地时,朝着贺子珍打趣:“你没有死呀?”

    “死不了,可肚子真饿了。他在里面捣乱呢!”贺子珍拍拍开始隆起的腹部,那种略显俏皮的笑容转瞬又为一种严肃认真的神色所代替,“叫部队抓紧准备吧,敌人准朝这里钻。”
    
    这天正是农历的大年三十。刘士毅接到骑兵的侦察报告,果然派两个团钻到大柏地的口袋里来了。红军战士们呼喊着“消灭刘士毅,杀敌贺新年!”奋勇冲杀,全歼敌人,俘虏800多。一仗扭转被动局面,为开辟赣南新根据地打下了基础……


    毛泽东点燃一支香烟,围被而坐。天已近午,安眠药的效力早已消失,他不再存“睡一觉”的奢望。
眼皮沉重、头脑沉重、四肢沉重,失眠后照例有这种症状,他已习惯了。他对付的办法就是一支接一支吸烟,一杯接一杯喝茶,喝浓浓的茶。

    他还不打算传叫卫士,因而也喝不到茶。只能大口小口吸烟,一团一团朝肺里抽。由于回忆而兴奋起来的神经在烟力的刺激下更加激动。他停止信马由缰的回想,竭力要理清思绪,以便弄清楚他的意志所必须选择的方向。
    
    我为什么会与她分手呢?我本是热烈地爱着她呵!毛泽东继续从贺子珍身上想起。她和杨开慧的温柔娴静的性格虽然如此不同,却有一种深刻的一致,就是追求理想的执着和对爱情的忠诚。她不曾像杨开慧一样牺牲,尽管她经历的危险一点不比杨开慧少。以至于“你还没有死呀?”成了我们之间最经常的打趣话。在永新县,她率领三县农民武装与敌人三个连的正规军对垒,最后用肉搏战结束战斗。她身前身后都染上鲜血,却不曾受一处伤!在大余县,她与独立营迎着溃退下来的28团败兵,勇敢地挡住金汉鼎的追兵。以寡敌众激战一天一夜,使28团得以撤出休整。独立营营长牺牲了,她却没有死。在瑞金县,她带一个班的战士突然杀入城去,抢回前委急需的各种报纸。出城时陷入敌军包围,乱枪声中我以为她牺牲了,她却匹马单枪带着一袋报纸杀出了重围!在高兴圩,飞机投下的一颗炸弹就落在她身边。烟尘散去,再不曾找到她。我以为她被炸碎了,牺牲了。两天后,她却抱着保护下来的机密文件奇迹般出现在我面前。原来她是被炸弹掀起的土石埋住了,清醒后又钻了出来!抢渡赤水河时,她迎着敌机的轰炸扫射,扑到伤员身上掩护,伤员无恙,她却身负14处弹伤。有一道伤口从后背一直开裂到右臂上!一块弹片停留在肺叶中,一颗弹头钻入心脏附近。血从她的鼻子和嘴巴里往出淌,脉搏也摸不到了。我和大家都以为她牺牲了,她却以惊人的意志和生命力活过来了!老天也不忍心让这样的好姑娘早早离开这个世界啊!每当我在她身边躺下,抚着她遍体的累累伤痕,我的心在流泪。她为革命,为我,为同志们付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谁也无法说清,在龙岩她生下第一个女儿,20天后便为了打仗送给了老乡。二次打开龙岩,她去看女儿,女儿已不在人世!在长汀,她生下一个男孩。已经养到两岁多,最可爱的时候,由于长征,又送给老乡了,从此再无音讯。长征路上,她在担架上又产下一个女婴,连名字都没来到及取,便送给了路旁的老乡……她前后生育六个孩子,只留住一个娇娇!如果眼泪能够排泄痛苦,冲淡忧伤,那么她的泪水早已经流成河。但是,她的泪花总是在眼圈里转啊转,永远转不完,却始终不肯让它淌出一滴!
这么好的妻子,我们有同一个信仰,为实现理想而患难与共。可我们为什么会分手了?毛泽东苦思苦想,自责自问,是我不够理解她?是性格上的差异?……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在井冈山一个寒冷的冬夜,毛泽东写累了。他放下笔,活动着酸痛的手指,抬眼一望,正好与对面贺子珍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相遇。他心头一热,起身走到贺子珍身边,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肩臂,紧贴她坐下来。

    “你不困吗?先睡去吧。”

    “不,我看你写。”

    “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人家想看么。”

    “你呀,你要是想陪我,就看看书吗。你喜欢看什么书?”

    “我喜欢《三国演义》和《水浒》。”

    “怪不得说你是井冈山上的豪杰呢。我也喜欢这两本书。还有《红楼梦》,《红楼梦》也是一本好书。”

    “我不喜欢。《红楼梦》才没意思呢。”

    “你这个评价可不公正,这是一本难得的好书哩!”

    “哎呀,你还夸这种书?尽是谈情说爱,公子小姐软绵绵  的,真没意思!”

   “《红楼梦》里也是写斗争的。写了两派,一派好,一派不好。贾母、王熙凤、贾政,这是一派,是不好的;贾宝玉、林黛玉、丫环们,这是一派,是好的……”

    “林黛玉就会哭,贾宝玉就会作梦,没出息!”

    “我看你一定没有仔细读这本书,你要重读一遍。”

    “反正我不喜欢……”

    唉,争论是经常有的,性格也是有一致有不一致,有合得来有合不来之处。但是,这些并不妨碍我们的感情,更不能成为分手的理由。那么,她到底为什么离我而去?毛泽东继续点燃一支烟,目光转向窗外。蓝得耀眼的天空,有一片灰云飘过,投下的光阴在山坡上缓缓移动。春天才会有这种情景,阳坡的青草大概已经冒尖?毛泽东的思想飞到了延安,仿佛面对的是宝塔山。

    是的,她脾气有时不好。对一个久经磨难,饱受创伤的女人来说,这一条难道不好理解吗?看来,责任在于我啊!毛泽东深深地反省着。当我们静静地躺在床上,我抚摸她遍体的伤痕时,我以为那是她的光荣。可我为什么不理解她的敏感,她的痛苦?她毕竟是女人,还很年轻。她的苍白瘦削的脸颊曾是那么红润,一如挂了晨露的月季花。她的布满创痕的皮肤曾经那么白皙光洁,触上去宛若溪水中那苔藓一般柔滑。为了理想,她失去了这美好的一切!她最大的创伤不是在背上,不是在四肢,而是在心灵上。可我为什么没有想到?毛泽东眼圈又湿了,轻轻垂下眼帘。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双饱含疑惑,痛苦和怒烦的眼睛,看到泪光下闪烁的目光:“你嫌弃我了?”那是来自一个饱受创伤的女人从心底发出的无声的疑问啊!我却没有听出。毛泽东重新掀起眼帘,淡漠而又懊悔的目光重新凝视窗外。

   她走了。是的,我曾极力挽留她。毛泽东继续想下去。我哭了,我说:“我这个人平时不爱落泪,只有三种情况下流过眼泪:一是我听不得穷苦老百姓的哭声,看到他们受苦,我忍不住要掉泪;二是跟过我的通讯员,我舍不得他们离开。有通讯员牺牲了,我难过得落泪。我这个人就是这样,骑过的马老了,死了,用过的钢笔旧了,都舍不得换掉;三是在贵州,听说你负了伤,要不行了,我掉了泪……”,我讲这些话时,哭出了声。可是,她还是坚持要走。我那时是怎么想的?我又说:“我现在的情况,同在王明路线时期不同了,我有发言权了。以后,不会再让你像过去那样跟着我受那么多苦了……”我那时以为我说了肺腑之言,她却仍然拒绝了我的心的召唤。她走了,我曾怪怨她。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她,怪错了她。她何曾怕跟随我吃苦啊?她是要保持一颗自尊心!

    “是我没能理解她,是我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毛泽东无声地喃喃,擦去粘在眼角的一颗泪。他已经恢复了冷静镇定。
   
    “我错了,办了一件错事。”毛泽东自己对自己说。那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会使用的一种过于平静的语调。他正要按电铃,又停住手。扔掉烟头,朝窗外喊:“银桥,银桥!”

    “到!”脚步声顺走廊响过来。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今天这种情况,李银桥不会坐在值班室休息,一定警惕地守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