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刷荣誉:《1984》译本序(节选) 董乐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14 03:27:24
  《1984》译本序(节选) 董乐山

 

 

 

       乔治奥威尔在一九四八年写作《1984》之前,在英国是一个贫病交迫、没有多大名气的作家。《1984》虽在他一九五〇年患肺病去世前不久出版,但他已看不到它后来在文坛引起的轰动为他带来的荣誉了:不仅是作为一个独具风格的小说家,而且是作为一个颇有远见卓识的政治预言家。从此,他的名字在英语文学史上占有了重要的独特地位,他在小说中创造的“老大哥”、“双重思想”、“新话”等词汇都收进了权威的英语词典,甚至由他的姓衍生了一个形容词“奥威尔式”,不断地出现在报道国际新闻的记者的笔下,这在其他作家身上是很罕见的,如果不是绝无仅有的话。

       奥威尔首先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其次是一个反极权主义者,而他的“反极权主义的斗争是他的社会主义信念的必然结果。他相信,只有击败极权主义,社会主义才有可能胜利”。《1984》与其说是一部影射苏联的小说,毋宁更透彻地说,是反极权主义的预言。

       正如汉娜·阿伦特和卡尔·弗雷德里克及布热津斯基早在五十年代分别在前者的《极权主义的起源》和后两者的《极权主义、独裁和专制》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的那样,极权主义乃是现代专制主义。它从本质上来说与古代或中世纪的专制主义毫无二致,但与这些传统的专制主义不同的,或者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地方是,极权主义掌握了现代政治的统治手段,包括政治组织、社会生活、舆论工具、艺术创作、历史编纂甚至个人思想和隐私,无不在一个有形和无形的“老大哥”的全面严密控制之下(极权主义的英文“Totalitarianism”意即指此,因此也可译“全面权力主义”),这是世界历史上任何一个暴君所做不到的,更是他们连想也想不到的。作为二十世纪的过来人,我们无需根据个人的经历和体会,一一印证《1984》中所做的预言与二十世纪的现实何等相似,但我们不得不惊叹奥威尔的政治洞察力和艺术想象力是何等高超:他没有在任何极权主义国家生活过,他的观察怎么比过来人还要细腻、深刻和真确?是的,他没有这方面实际生活的经验,但是他在政治上的高度敏感大大超过了当时去参拜过新麦加,被牵了鼻子参观“波将金村庄”,归来后大唱看到了新世界曙光的赞歌的许多国际闻名的大文豪。

       奥威尔创作《1984》的灵感不是来源于此,而是他参加西班牙内战与其他变种的社会主义者接触,遭到猜疑和排斥,后来回到英国想说一些关于他所见所闻的真话而遭到封杀的经验。他遭到了一道沉默和诽谤的双重厚墙的包围,其他幸存者和目击者也都同样被封上了口,以致摇旗呐喊的应声虫们能够放手改写历史而无人置疑。这样,他直接第一次面对面地接触到极权主义如何制造谎言和改写历史,这被入木三分地反映在温斯顿·史密斯在“真理部”的工作上。这也令人想起了哈罗德·艾萨克在一张照片中他的身影曾被抹去这件事以及更早的他在巴黎、伦敦、纽约各大公立图书馆中遍找文献,就是找不到他要的关于“把蒋介石这一柠檬挤干了扔掉”这一著名发言。在原来发表的报刊上,这一发言都被人撕毁灭迹了。改写和忘却历史的网竟编织得这么无孔不入,只有极权主义才能做到。难怪奥威尔对写过《中午的黑暗》的阿瑟·库斯特勒说:“历史在一九三六年停步了。”库斯特勒颇有同感,连连点头称是。

       奥威尔反极权主义斗争是他对社会主义的坚定信念的必然结果。他相信,只有击败极权主义,社会主义才有可能胜利,因此揭露极权主义的危害,向世人敲起警钟,让大家都看到它的危害性——对伦理的破坏,对思想的控制,对自由的剥夺,对人性的扼杀,对历史的捏造和篡改……——是何等的重要。如果听任它横行,在不久的将来,人类社会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奥威尔是一九四八年写完这部政治恐怖寓小说的,为了表示这种可怕前景的迫在眉睫,他把“四八”颠倒了一下成了“八四”,便有了《1984》这一书名。事过境迁,也许这个年份幸而没有言中,但是书中所揭示的极权主义种种恐怖在世界上好几个地方在1984年以前就在肆虐了,今天在世界范围内也不能说已经绝迹。二十世纪是个政治恐怖的世纪。二十世纪快要结束了,但政治恐怖仍然阴魂不散,因此《1984》在今天仍有价值。是否可以说,对我们来说,只有彻底否定了恐怖的极权主义,才给我们这些多年为社会主义奋斗的人,带来了真正值得向往的社会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