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恪生为什么念que:如果刘姥姥活在当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4 23:18:58

如果刘姥姥活在当下

文 叶倾城

我有一个朋友,素有恶趣,说起《红楼梦》,他拍着胸脯说:“我看过,我看过。”并且对其中的一首诗记忆颇深,那便是:“刘姥姥一进大观园,宝二爷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宝二爷再试云雨情;刘姥姥三进大观园,宝二爷三试云雨情。”我们……面面相觑,跟他拼命不太值得,打他一顿又太煞有介事。
但读者总得感念刘姥姥,是她带领我们,踏入了这洞天福地:“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知是何气味,身子就像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这是凤姐的宅子,而俏平儿是“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俗不是?却也家常。
秦可卿的卧室是虚境:“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所谓则天或者飞燕,抑或太真寿昌同昌,无非都是赤裸裸对读者的挑逗:你博览群书吗,你是否已经睹物见人,以历史上的她们,认出今日的可卿?太虚幻境不在别处,就在这里。
爱情,合该发生在幻境。即使他们的现实生活已经是刘姥姥念的佛:“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谁知我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古往今来的注书人,都说这是穷人的谄媚之词,讨好这些老太太大小姐的——但,何尝不是真话。到现在,仿古的大观园,仍然是著名景点。
刘姥姥什么也不说,除了赞美,我们却跟着她,看到“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林妹妹在娇滴滴之外,别有苍凉;而“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这口味,是数百年后亦舒笔下的独立职业女性,“千尺豪宅全部打通”。而宝玉的香闺竟是“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也不怕崴了脚。)……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这也是个男人的居处!难怪多有电视电影越剧,都是女扮男装来演宝玉。
北京一夜,到底盛极而衰。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人生是一出华丽反转剧,受贫捱苦的刘姥姥,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而富贵丽人王熙凤“骨瘦如柴,神情恍惚”。贾府败落,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有恩的也来报恩了,刘姥姥带走了巧儿,给了她一段平和的好日子。
而如果刘姥姥活在当下,会怎么样?我不揣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中国人:大概会跳出来划清界限,大力控诉贾家曾经的不尊重,出一本书:《他们叫我是母蝗虫》,字字血泪。落井下石,才是她最应该的姿态。
她没有。
或者是,曹雪芹的时代,人心尚且敦厚,世道没有这么腐败。书中人物,各有性格,却少有赤裸裸的坏人——琏哥儿只是猥琐,谈不上坏,如果他心中有恨,是因为他是被侮辱与损害者;狠舅奸兄当然无耻,却只是情理之内,踹寡妇门扒绝妇坟是中华民族的光辉传统,小人无处不在。所以,《红楼梦》里面,塑造的都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善也有恶的普通人。
曹氏有福,他没有遇到我们这个时代。巧姐有福,红楼有福,而刘姥姥,她是一部小说里最好的外来者,带领我们进入,又带领我们从容退场。




相信不相信

文 龙应台

二十岁之前相信的很多东西,后来一件一件变成不相信。 

曾经相信过文明的力量,后来知道,原来人的愚昧和野蛮不因文明的进展而消失,只是愚昧野蛮有很多不同的面貌:纯朴的农民工人、深沉的知识份子、自信的政治领袖、替天行道的王师,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蛮,而且野蛮和文明之间,竟然只有极其细微、随时可以被抹掉的一线之隔. 

曾经相信过正义,后来知道,原来同时完全可以存在两种正义,而且彼此抵触,冰火不容。选择其中之一,正义同时就意味着不正义。而且,你绝对看不出,某些人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机热烈主张某一个特定的正义,其中隐藏着深不可测的不正义。 

曾经相信过理想主义者,后来知道,理想主义者往往经不起权力的测试:一掌有权力,他或者变成当初自己誓死反对的“邪恶”,或者,他在现实的场域里不堪一击,一下就被弄权者拉下马来,完全没有机会去实现他的理想。理想主义者要有品格,才能不被权力腐化;理想主义者要有能力,才能将理想转化为实践。 

曾经相信过爱情,后来知道,原来爱情必须转化为亲情才可能持久,但是转化为亲情的爱情,犹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块—它还是冰块吗? 

曾经相信过海枯石烂作为永恒不灭的表征,后来知道,原来海其实很容易枯,石,原来很容易烂。雨水,很可能不再来,沧海,不会再成桑田。原来,自己脚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毁灭。 

二十岁之前相信的很多东西,有些其实到今天也还相信。 

譬如国也许不可爱,但是土地和人可以爱。譬如史也许不能信,但是对于真相的追求可以无止尽。譬如文明也许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们其实别无依靠。譬如正义也许极为可疑,但是在乎正义比不在乎要安全。譬如理想主义者也许成就不了大事大业,但是没有他们社会一定不一样。譬如爱情总是幻灭的多,但是萤火虫在夜里发光从来就不是为了保持光。譬如海枯石烂的永恒也许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里有一个无穷的宇宙,一刹那里想必也有一个不变不移的时间。 

那么,有没有什么,是我二十岁前不相信的,现在却信了呢? 

有的,不过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谈。曾经不相信“性格决定命运”,现在相信了。曾经不相信“色即是空”,现在相信了。曾经不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有点信了。曾经不相信无法实证的事情,现在也还没准备相信,但是,有些无关实证的感觉,我明白了,譬如李叔同圆寂前最后的手书:“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相信与不相信之间,仿佛还有令人沉吟的深度。 

我们总是在相信与不相信之间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