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油面膜用法:荒原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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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1)

    1

    雨下了三天,时急时缓,大地一直笼着茫茫雾气。所有的村庄都隐入混沌,所有的人都消失得无踪无影。"怪矣人都哪去了?找也找不着。想打个电话吧,又不让……"红脸老健急得骂人,搓手,站起又坐下。这人长得像熊,手掌也像熊掌一样厚壮,往桌上一拍震得满屋响。旁边的人小声说:"我看还是打个电话吧。"这话刚落就有人在角落里说一句:"不行!不能这样……说好了的,这不行。谁也不准用电话找人!"

    我听出说话的是眼镜小白。他京腔细细的,像姑娘。可就是这个人,顽固得像块石头,里面包裹了砸人的主意。他是整个屋子里沉甸甸的心,他的话没有人不听。老健不做声了,急得团团转,抓耳挠腮的,看我一眼,又看小白。我一直没有说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在这帮人当中无足轻重,只是心里有些焦急。我的酒杯被来回走动的老健给斟满了,我抿了一小口。我不想借酒浇愁,因为我没什么酒量。老健已经喝了不少,所以脸更红了,脾气也更暴。我想这个家伙真的急起来,没准会领上人闹出大事的,所以一直担心什么,害怕他被逼无奈时会走得太远。我这会儿特别想提醒眼镜小白一句,因为在这儿只有他说话才管事儿。可是以前小白不止一次听过我的劝阻,总说:"没事儿。这是争取合法权益。跟那些人动武,用得着吗?哪个年头的事儿啦?"可是眼下这一切又太像这么一回事儿了:不准用电话、不准多头联系、不准……小白为他们定的禁忌这么多这么细,让人想到了他们正在准备一场隐秘的、谋划日久的大事。

    矿区和周围的集团就是他们的死对头。两边积怨日深。双方紧张对峙,很多时候简直是一触即发,所以那边的人一直盯着这里。几年来,这些村子已经被一片片的脏水和毒烟、日夜轰鸣的噪声给害苦了,坐卧不安且无处躲藏,大片的土地没法耕种,背井离乡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近几年,得恶性病的人突然增多,常常是一个村子一下出现十几个人。不止一家生出了怪胎,这被指认为末世之兆。"妈的,不反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大街上火暴的汉子一喊,立刻引来满街的村民,大家挽袖子撸胳膊,跳着高儿浑骂。都骂管事的,因为那些人与周边的害人虫明明白白是一伙的。村民们结伙儿去投诉,一开始上边有人还全力搪塞,说做什么事都得有个过程啊,再等等吧之类。再后来谁投诉谁倒霉:集团的人很快就知道是谁干的,结果这个人的日子就算完了,不是蒙面人深夜袭扰,就是其他更大的麻烦。村子开始无声无息……

    "咱得想想办法了!要不咱这村子、咱今后祖祖辈辈全都完了!"这句话是红脸老健说的。他把最要好的几个人招到一块儿议事,这些人都恨不得一股劲儿把集团全砸了。老健沉得住气,他说:"这种事儿蛮不得,有理走遍天下,不'走'不行哩,这里弄不赢,咱就备个'万民折'再往上走吧!"老健早年在城里打工,经多见广,胆气也特大:有一天夜里来了几个蒙面汉子,结果被他手持钢叉追出了好几里路。

    几天的时间都在准备上路的事,准备"万民折"和盘缠。老健是领头的,他要带上身边几个汉子——这三五个壮实男人是他的左膀右臂,平时都听他的话,遇上事情总是找他商量。这种信任是血和汗换来的。有一年与邻村争一个百亩苇塘,最后闹到了动武的地步。村头叫独蛋老荒,那会儿事情刚开头就吓得趴下了。因为对方由一个百万富户领头儿,人家有一支棒子队,平时该干活就干活,一有了事情就携上家什动手,棒子抓钩,长刀火枪一齐上。老健对三五个弟兄说:"独蛋老荒是怕啊,怕剩下的一个蛋也让人摘了去,这不怪他。"几个人红着眼,顾不得笑。都知道老荒小时候爬树掏鸟窝出了事故:被一个树杈刺中了下身,结果将一个睾丸搞丢了。老健拉着长脸:"这回也是要流血的事儿,咱们不出头干一家伙,一百多亩大苇塘就归了棒子队——这年头蛮性大的是爷爷,讲斯文的是孙子!"谁都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因为独蛋老荒这之前找出了一本老辈的地账,带上它出门跑了一个多月,什么事儿都不顶。"那好,开家伙吧!"就这样,由老健领头,一村人红着眼杀上田野。直打了半个月,硬是把大苇塘给夺了回来,尽管有人负伤,总算没丢一兵一卒。对方重伤好几个人,却不敢吱声,因为这场打斗是棒子队先挑起来的,而且他们是平原一霸,早已臭名远扬。

    从那以后,红脸老健成了大家心中的头儿。

    我听了许多老健的故事,就对眼镜小白讲过这个人。小白是我的朋友,他每次来平原上都要住进我们园子里的茅屋,即便去四周的城乡转上一圈,也还是要回到那里。他的职业换过多次,先在京城机关上干,后来又去了一个基金会——这个基金会是以一个历史人物命名的,工作十分宽松,而且常常要与这个平原东部那个著名的葡萄酒城打交道。这一来他就与我的另一个好朋友——酿酒师武早结识了,两人形影不离。大约一年前武早因为精神失常失踪了,这让小白懊恼不堪,简直是难以忍受的打击。我们一起陷入了深深的痛楚之中……如果我离开了,小白在茅屋也待不下,他就把更多的时光用在村子里。日子长了,他与红脸老健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两人的友谊似乎变得深刻而神秘。我终于发现小白已经深深地卷进了几个村子的事情,不得不给予提醒——他却对其中隐含的巨大危险浑然不察。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雨夜(2)

    这段时间,红脸老健一直在实施那件大事。一切开头还算顺利,可是没有几天,集团的保安就出现了。老健十二分纳闷的是,那些家伙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行动又如此迅速?老健认为自己身边没有一个是孬种。他心里装下种种疑惑,做起来倍加小心。可是刚刚与邻村几个最好的朋友商量过,一两天刚过,其中的一个就遭了黑手:深夜里有一伙人把他扭着胳膊押到了野地里,狠狠地折磨了一番,临走丢下一句:老实点,再跟上红脸老健干就等于找死。

    老健不怕死。他挓挲着大手问眼镜小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走漏了消息?"

    小白皱着眉头思忖,前前后后问了许多,最后认定是集团那一伙备下了特别设备。他指指电话机说:"再不要用它吧。"

    2

    雨还是下个不停。红脸老健让人为我和小白准备了一壶老酒:"喝吧,阴雨天里就是喝这东西好。"我一直陪着小白,宿在村里一个废弃的牲口棚改成的客房里。这儿没有床,只有一个长长的地铺,有点像日本人的榻榻米。我和眼镜小白各睡地铺的一端,讲到高兴时就往一块儿凑,结果最后发现两人已经相邻而居。这样说话就方便了。老酒由当地人自酿,一开始喝没什么滋味,可是喝得多了就觉得有一股内劲泛上来,而且越来越大。我和小白不知不觉都喝得有点多,都觉得对方的脸有点红。

    "老兄,事情快要发展到了一个临界点上。"

    "你是说村里和集团?"

    "许多,当然包括村里和他们……"

    小白躺在那儿,因为要不停地转头,眼镜摘了又戴。他咕哝:"嗯,红脸老健说得对,这回要摊牌了。"

    "我担心流血。小白,我们得想法稳住他们。如果动了手,后果不堪设想。"

    "嗯,看看吧,我也担心。"

    "你得担保别让他们闹起来。"

    "怎么会!这事谁左右得了。你都看到了——你也是受害者,你其实应该比我更急、更明白。"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在说我那片园子的处境,那儿也同样悲惨。一方是绝对的强势,另一方是弱小的一群,分布在无边的田野上……雨时大时小,我听着屋檐的滴水声。

    眼镜小白又坐起来饮了一大口酒。他看看黑乎乎的窗子,再次仰脸躺卧,长叹一声:"唉,这个年头,像我们这些失恋的人……"

    我想说"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没有失恋啊",但没有说出口。接下去听他的自言自语:

    "人这一辈子啊,常说'上半生下半生'、'结婚前结婚后'……其实最好的划分法儿应该是'失恋前失恋后'——这对人的一辈子才是最大的事,对所有人,概无例外……"

    我屏住呼吸听他说下去。

    "老兄真的没有失恋过吗?"

    我摇头。这种事儿可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完的。

    "你该说话。黑影里摇头我又看不见。"

    我还是摇头,说:"现在没有……"

    "可我总觉得你也是一个失恋的人,真的。以前我也这样想过,只是没有问。"

    我不想在这种事上与他争论,也不想讨论。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雨夜(3)

    小白伸手顶一下眼镜:"你看过京剧《锁麟囊》没有?没有?真可惜!那可是最棒的艺术了!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当然,我一开始也不太迷京剧,那是因为后来……她是青年京剧院的一个演员,我到剧院是看她的。现在我能背得上那出戏的每一句。她是主角,她叫——喏,她的演出录像我一直带在身上。我第一次去剧院给惊呆了。怎么说呢?那会儿我觉得这个人和角色完全融合在一块儿了,谁是谁都无法分开。真让人疼怜——疼爱。后来……老天爷,我见到了卸妆的她。瞧啊,我觉得她压根就不是为浑浑浊浊的人世间生出来的!她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直到现在,我都没遇见一个能与她般配的男人!你遇见过?"

    我没法回答,只是听。

    "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了她。我们不久结婚了——你瞧我的胆子多大啊!所以今后我受什么苦都是自然的,这是报应……不说别的了,只告诉你吧,我后来就一直陪她,宁可扔下自己的工作。两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可怕的第三年来到了……有一天,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她回家对我抱怨说,这样的天气也要排练,就因为一个大人物要来看戏,这个人是数一数二的大官商,一开口就给了剧院一大笔钱。我陪她去剧院,出门时雨变大了……"

    3

    眼镜小白说到大雨之后就不讲了。可是我差不多猜到了结局。大概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吧,我请他讲下去。小白摇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把别人的胃口吊起来了,他自己却闷住了。

    "为什么不说了?"

    "下边的不好听了。"

    我坐起来,心里充满怜悯。我看着他突然变得芜乱的头发,想着他这几年在东部平原的奔波。是的,一个真正的失恋者……他长长叹息一声,咬咬牙关。"这雨慢一阵急一阵的,不想停了……"我不知他在说今夜的雨还是那一天的雨,"简直一模一样,有雾,"小白看我一眼,又望着窗外,"那一天刚出门她就阻止了我,说有车来接。我不放心,就在窗前看着:她在哭呢,雨伞掉在了地上……一辆豪华轿车,一个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小伙子,他殷勤地撑伞……这不过是她认识那个狗娘养的十几天之后的事。你敢相信吗?"

    我明白了大概。

    "问题简单明了,她跟上了那个官商。这是真的。那个家伙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做坏了的雕塑。十几天的时间,就这么短,一个比我的生命都要宝贵的人就……就没了——你能相信?"

    我默默不语。雨变小了,淅淅沥沥。

    "我的胆子太大了,所以也就……遭了报应……这以后怎么办?活着还是死去?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个人一样,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问题'!那个雨夜才让我明白,原来一大笔钱会有这样大的力量,毁灭的力量……"

    我这时想到了另一个人,他就是我们共同的好朋友武早。是的,像小白一样,他苦苦相恋的女人后来也离开了,让他痛不欲生,先是像小白一样四处游荡,最后从人间蒸发了……男人哪,如果跋涉不停,那就十有八九是一个失恋者——想到这里我心里一怔,赶紧把脸转开。

    眼镜小白大口呼气,缓缓摇头:"真的,我这一辈子就是被那个雨夜一分为二的。在我这儿爱情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一切都是爱情——只不过它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而已。一个人失恋了也就失去了一切,不过这常常是他不愿承认的。我倒要直接把话说出来。"

    我在想他的话。他却在黑影里紧紧盯过来:"你也是一个失恋者,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是这样的人——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想说。你可能不相信我这人的本事: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失没失恋。因为这是藏不住的!也有人想伪装成失恋的人,可惜那也装不像。他们心里从来就没有铭心刻骨、痛不欲生的爱,又怎么会失恋?我和你,还有武早,咱们是为了爱一直走到死的那种人……"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雨夜(4)

    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不,我和梅子,我们感情深笃……"

    他闭上了眼睛。他大概不想多看我一眼。这样许久,他站起来搬弄酒壶,轻轻呷着。他喝得太多了。

    "今夜武早会在哪里?"我像自语一样。

    "不知道——他的那个疯浪娘儿们叫什么?"

    "象兰。"

    "哦,书上叫她们这一类人为'尤物'……"

    雨又变得大了。我们都知道它不会停。

    4

    天刚刚亮,有人嘭嘭砸门。是红脸老健,他一进门就冲着小白说:"昨夜我没睡,穿着蓑衣串了一夜。那些家伙都被我一个个揪着耳朵拉起来。都什么时候啦,还是死睡。咱得把那些王八羔子收拾了才睡得香甜。这会儿是拼着老命护窝的时候。咱不能让老辈留下的好窝被土狼就这么连根掘了!"

    他们两人凑近了小声说着什么,刚说了几句老健就大声嚷道:"这到最后是保不住的密——那么多人一齐干,那帮人还能嗅不到一点味儿?"

    小白耐心劝导:"我是说尽可能人多一点才行——我们不过是要个说法,并不想动武动粗。关键是到时候几个村的人全要出来,那样力量就大了。人数才是关键。"

    红脸老健咬着嘴唇:"嗯,我琢磨这几个村子想的都一样,怕的是到了节骨眼上人心不齐——狗上狼不上,什么事都办不成。这和打日本时村里总出汉奸是一个理儿,那些暗中得了集团好处的人个个都是孬货。他们表面上随你骂娘,暗地里却给人家送信。有的村头儿最坏,他们私下里得了不干不净的钱,嘴巴全是歪的。我知道一个村头一年里换了两辆小汽车,都是集团白给的,条件就是把那个村里的地拿走。你遇上这样的村头儿,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办法,就是让那些有血性的小伙子把他掐死!就这样。"他说着两手合着一对,做了个掐人的姿势。

    "独蛋老荒还不至于吧?"我问了一句。

    "他嘛,"老健看了小白一眼,"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白说:"老荒不至于走得太远。他当然也占了集团的便宜,再加上胆子小……"

    "他女婿苇子不错。这小伙子别看长得像根苇子,可就是有根犟筋哪!有一回我和他掰腕子,结果被他胜了。嘿,想不到。你猜怎么?我把他的袖撸开一看,老天,全身都是筋疙瘩襻着!苇子心性艮呢,他跟我说,总有一天把那些糟蹋庄稼人的畜牲脖子全拧断,一个也不留!当年他和独蛋老荒的闺女好上了,独蛋不干,他喝了一瓶白酒,进门扛起人就跑。这一跑就是整整两年,一口气让她怀上了孩子,这才回到村里,把刚生下的孩子噗啦一声放到独蛋老荒的炕头上……"

    老健说着哈哈大笑。

    小白听得神往。过一会儿他才皱起眉头,问:"你估计到时候能出来多少人?"

    "嗯,少说一千吧!"

    小白拍手:"成,只要有一千人,那就成!现在剩下的问题是把各村领头的找准,关键还是保密,不然那些混蛋会用各种法儿把事情摆平,一切又得从头来过……"

    老健想起了什么,恨得咬牙切齿:"我有一个朋友夜里遭了恶手,就是前几天的事。那些人真狠,他们进门后二话不说,先把他的嘴堵上,然后硬揍,一口气打断了三根肋骨。我那朋友气盛啊,他躺在炕上,说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拼命!他说要自制一杆土枪,再把刀子磨快。另一个朋友老冬子……"

    小白不语。我看小白一眼,转向老健:"你得劝劝他啊,这事不能冲动……"

    "都说不能冲动,可那边全是一伙儿;咱们呢,死不了又活不成。这就指望老天爷发个滚雷把他们劈了——可这样的滚雷又没有!"老健甩着巴掌,眼白上充满血丝。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雨夜(5)

    小白:"一切都按计划来吧。只有这样了。我们只能以人数来取胜。在最吵的年头,一般的大声他们是听不到的,一千个嗓子一齐大喊,大概他们总能听得到吧!我们现在不过是在找这一千个嗓子!"

    老健往小白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我们村应该是领头的。我如果是独蛋老荒就好了,可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跟他说的。我原想让苇子找他,谁知苇子一提岳父就骂。他们合不到一块儿。我们村最少也得出来四百!这里才是集团的对头冤家,死的人最多,被糟蹋的地也最多……我今夜再串通一些人吧,找靠得住的做牵头人!"

    小白说这样最好,并一再叮嘱老健。

    老健走了。我看着小白:这人在我眼里突然高大起来。他本来是个文弱书生,一口京腔细声细气的,可这些天里一直像在部署一个战役。我还是提醒他:无论如何要想得周到一些,悠着点儿,因为事态一旦哄起来是无法控制的,老百姓也难以承受。

    小白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他擦了一下才转过脸来。奇怪的是他并不接答我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别的:"你不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

    "谁的情况?"

    "《锁麟囊》的录像就在我包里,你不想看看吗?"

    "当然。这得有录像机才行。等等吧。"

    "我想看了,"小白抿抿嘴,"就像跟她在一块儿似的,就像她刚刚出门去了——不同的是再也等不回这个人了。"

    我想说一句:快把她忘掉算了。说不出口。我问:"你们后来联系过吗?"

    "哦,怎么能不联系。那个混蛋并没有跟她结婚,理由是他已经'没有结婚的习惯'——她一直被他带在身边,已经不怎么演出了。"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独蛋老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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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蛋老荒六十来岁,剃了板寸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双眼睛虎气生生。他的嘴巴有点歪,所以用力闭合时显得十分拗气。但只要一开口就显得和蔼多了:"你们鸡鸡分子啊,常来咱乡里乡间吧。前一段有个鸡鸡分子是个记者,京城来的,一来就在咱家喝酒哩。他的名儿特怪:溜溜!还有这么怪的名儿,我也不好意思问他。"我告诉他那可能是一个笔名。

    老荒说到溜溜就笑,搓着手。

    这个人有点咬字不清,所以我对"鸡鸡分子"的叫法也没法过分挑剔。说到集团对村子的祸害、村民的情绪,他立刻板起脸,像害冷一样咝咝吸气,一下下摇头:"木(没)有办法,什么办法也木有!上级说得明明白白,要发展就得这样哩,前些年水好田好,可就是穷得要死。现在钱就是多了嘛,看看四周有多少汽车吧。这要在过去,谁家里养得起汽车啊!那还不是大地主吗?可地主也不过是几辆老马车是吧……"

    我打断他的话:"要发展就一定得搞成这样?民不聊生?坏人横行?你们村里连一口干净水都喝不上,有地没法种,不止一户人家生出了畸形儿……这不是穷和富的问题,这是生死存亡的问题!"

    老荒瞥瞥我:"那是!那当然是哩!我操他祖宗,不过凡是祸害咱庄稼人的,我敢说没一个有好下场!不信就等着看吧,有他们的好!我这头儿只要当上一天,就不能眼瞅着不管。不过,不过这事也得一步一步来呀,像红脸老健那样穷鸡巴发蛮也不行哩!他这个人,天老爷老大,他老二。他眼里除了他爹,谁的话都不听。"

    "他听爹的话?"

    "这倒是,他是个孝子。不过他爹前两年死了,天底下就再也没人管得了他啦。我?我就算是他爷吧,也早被他气死了。他一开口就叫我外号,一口一个'独蛋',这也是他叫的?我总比他大两岁吧,总还算一村的领导吧?"

    我点头称是。

    "你们鸡鸡分子喜欢他这样的,那个眼镜小白跟他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哩,这我看出来了。不过你可得劝劝小白,别谁的嗓门大听谁的,我在这村里才是做主的人。"

    我想到了什么,这会儿故意为小白开脱:"不,小白是我的朋友,他只听我的;他与红脸老健来往,那是为了喝他的酒。"

    "要说喝酒那也得找我呀!那个记者溜溜就知道我有好酒,这些酒满村里只我才有——那些厂长矿长不送我酒,我就给他们拉长了脸看……"他说到这里觉得走了嘴,擦一下嘴巴,"那是玩笑,他们躲着我哩。"

    "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嗯,因为我见面就跟他们要钱、跟他们算账呀!咱是一村的头儿,要代表村子讨个公道!唉,这年头村头儿最难干了,咱就是累死气死,也还是两边都不赚好。村里人埋怨咱不出力,嫌咱没替他们撞个头破血流;那一边呢,硬把咱当成了眼中钉,恨不得从根上除了。你知道如今过日子了得?凶险哩,咱村里就有人夜里被一伙蒙面人打伤了,还有的被打掉了魂儿,到现在卧床不起……"

    "凶手是谁?受害者心里有数吧?"

    "那是自然。他得罪了谁自己知道,不过咬住牙不说罢了。我请三先生给他看了几回,没用。三先生是这三疃五乡里最有名的药匠了,药到病除,百发百中啊,这回也是干瞪眼——就因为缺两味大药啊!"

    "什么药?"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独蛋老荒(2)

    "是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我说不明白。反正那物件难求哩。唉,打走了魂的人叫老冬子,从年轻时候就生猛啊!这会儿跟我年纪差不多了,平时像头老豹,这不,老豹得罪了人,人家给他下了套儿……"

    "他得罪的是集团那一伙吧?"

    "八成。这我可不敢乱说。我又没有逮住人家。如今这平原上不比过去,什么人什么事都有,开矿的,城里来雇工的,政府的,集团的,还有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天,一个大鼻子胳膊挎着咱当地小妞儿从庄稼地里蹿过去了,这可是我亲眼见的!你不想想,如今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咱找谁去?这是个猪栏里趴鬼的年头啊,我不是说这样的盛世不好,我可没那样说啊;我是说这样的年头不好琢磨不好对付哩,出了事谁也找不到主儿。这不,那天老冬子给砸个半死,直到现在还找不到凶手!"

    "那么公安呢?不是有个叫老疙的破案能手吗?他们不管?"

    "呸!那是胡吹!老疙他们那一套对付烧香的行,见了扛枪的就尿裤子!老百姓怕他们,强盗不怕他们,有时他们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哦哟老天,这话权当我没说,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啊……"

    正说着门响了,进来一个肚子高挺的孕妇。老荒看看她,耷拉着眼皮说:"你叔在这儿。""叔好,"她说了一声,马上转向老荒:

    "爸,你快去看看吧,老健又找苇子了,两人喝酒呢,苇子一火就把桌子掀了。"

    "他们打起来了?"

    "不知在合计什么事儿,说着说着就火了人……"

    2

    我随老荒父女一起赶到时,苇子和老健还在吵吵嚷嚷。老荒劈头就问:"老健,你又在这儿鼓捣什么?闲了没事出去打工多好!我拨给你三百人,你领他们进城不行吗?看看邻村,地不能种了就进城,哪月里不是成千上万往回捎票子!"

    老健蹲在一个小方凳上,笑嘻嘻看一眼苇子:"你岳父又往城里赶咱了,咱俩明儿真的动身?"

    女人带着哭腔:"孩子就要生了,他可不能去。你快领别人走吧。"

    老健冲着老荒说:"听听,谁都不让自己男人出门,不是这样事就是那样事,这叫故土难离。我进城打过工,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夜夜挂记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还有老婆——老婆这东西离得近了要挨我的皮锤,离远了呢又想得慌。庄稼人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样一样都得看住,不远不近地看住才行。"

    苇子看一眼老健,咬着牙。

    老荒厌恶地盯着女婿,一会儿扭着头像是说给我听:"真是怪啊,咱这片村子地不成地,水也喝不得了,头顶上烟乎淋拉的,有人就是不愿挪窝儿……"

    老健朝他点头:"就是,咱这是八百年老村!你翻翻家谱吧,不长不短八百年!这个村子如今要毁在咱手里,祖宗不让!咱这辈人没别的本事,也用不着大富大贵,只要能守住村子就行。打死不挪窝儿,饿死不离土,就跟那些祸害人的东西赌上劲儿干,谁趴下谁不是人养的,谁低了头谁就是狗杂碎——老荒你是一村的头儿,你把大耳朵支棱起来听好了,你独蛋要做一个有种的人!"

    老荒看看我又看看苇子,嗓子有些变音:"这是说了些什么话,这话连一点良心都没有!我为这村子操碎了心跑断了腿,有眼的都看见了,你瞎吹什么!上一次记者溜溜来了,不是我鼓动他给咱做件大事?"

    苇子把烟蒂扔在地上:"那也不是个好物件,那家伙从来就没为咱村子做成一点好事,酒没少喝东西没少拿……"

    苇子问我认识溜溜吧?我摇摇头。

    老荒嘴角翘起来:"你以为大事儿是一朝做起的?那得一点一点来!溜溜要不就不做,他要做,那一招下去才是狠的!"

    我有点好奇:"哪一招?"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独蛋老荒(3)

    老荒故意把话吞进肚里,瞥我一眼,好像示意我不能当众乱问。

    老健说:"得了吧。溜溜得了吧。那小子长毛挓挲的,长得像个饿死鬼,见了女人两眼直勾勾的,他能做成什么大事!"

    老荒甩手骂着:"这是什么道理,看人也不能光看长相吧。盯着女人?年轻人有这点毛病又算什么!你们几个谁没打年轻时候过来?有的人……哼,不说也罢!"

    他的话立刻让我想起苇子抢走老荒女儿的事。我知道他在指责女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也不为谁白做事情。你这做村头的可要明白,溜溜不是靠得住的人。我的话你就等着应验吧。"老健嗓子低下来。

    老荒使劲摇头:"这你就错了,溜溜有的是钱,他才不是为了咱这几个钱!"

    "那为了什么?为了咱村大闺女?"老健嘲弄地盯着他。

    "溜溜是个仗义人!你不就是佩服仗义人吗?"

    老健哈哈笑:"我就怕他不是那样人哩!一把鸡骨头,尖头鼠脑的,还仗义。这家伙总有一天露出尾巴,让咱苇子把他的头拧下来。"

    苇子把手里的一块瓷片掰碎了,挑衅地看着岳父。

    这会儿女人捂着肚子蹲下来,苇子赶紧去扶她。"不要紧?快了吗?"女人咬咬牙,摇头。

    "你还是叫接生的来看看吧,也让三先生来。"老荒没好气地冲女婿说。

    女人脸色好一点了,小声对男人说:"不要紧,就这样,一天两日还不能生——不过你千万别走远了啊。"

    苇子点头,然后对红脸老健使个眼色:"你先回吧,得空了我去找你。"

    我和老健一块儿出来。路上他说:"我们正商议大事呢。苇子可是把好手,他一个人顶多少人哪。他说自己岳父靠不住,说他拿了人家的手短,平时跟集团的人过从不少,那些家伙正经给了他一些甜头。不过苇子说大的便宜也没占,像私下给一辆小汽车这样的事大约还没有……怕就怕苇子老婆这几天生,那样苇子就给缠住了,他就没有心思了。你瞧老荒这一家人吧,生孩子都不会挑个好日子!"

    老健净说气话。我问眼镜小白哪去了?他说小白去别的村了。我知道小白是最忙的一个人:他整夜都在忙一份材料,它长长的有好几页,写得蛮扎实,大部分都是他一个人搞成的,曾一句句读给老健听过。这份材料要做"万民折",除了那一天要用,还有别的用场。这些文字没有夸张,仅以事实说话,数字凿实有力。整篇的主题只有一个:生死存亡。

    "这一天早些来吧!事情一开了头就不会停下,没有结果就不会停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小白说得对:锅快开了!"

    我更正:"他是说到了'临界点'。"

    "嗯,那意思也差不多。庄稼人的路四下里全堵上了,他们总得给咱一条路啊!咱那一天没有别的,只伸手跟他们要一条路……"

    "可是,"我琢磨着该怎样说,"我想,我们主要是陈述道理,这可能也是小白的意思;因为任何暴力的结果都不会好的。我们要相信基本的道义,相信它的力量。简单点说,我怀疑暴力,也反对任何人这样尝试……"

    老健的脸越来越红。他没有说话。

    3

    小白回来了,人很疲惫。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就提议说:是不是回我们的茅屋去待几天?小白皱皱眉头。我的建议可能让他不高兴了。但我只管说下去:"四哥和大老婆万蕙的烧鱼做得好极了,我们热上一壶酒,在那儿歇上几天吧。"

    "老宁,不是我指责你,"小白扬眉看着我,"你变得畏手畏脚的,不像以前了。其实你和村里人一样,是最大的受害者。你和我不一样,你在这片平原上有自己的小窝,如今正和村里人一样挣扎呢!你该和周围这些村里的人拧成一股绳。我不知道你和四哥他们说了没有?你该跟他们说,说说我这个意思!"

    我苦笑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你们的真正意图,你让我说什么?说你和红脸老健几个人要大闹一场?如果它真的演变成一场暴力——或者和这差不多,你想没想过它的后果?我一直担忧的是这些,我不是畏手畏脚。"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独蛋老荒(4)

    "算了,你心里明白,我们不过是给逼的,不过是想大幅度提高声音的分贝,如此而已!我们想让那些人听一听这个世界上最危急的呼号,如此而已!"

    "可是这会惹起一场大火,到时候你和我想扑灭都来不及!这是大地上的野火,是不能尝试的,老弟!"

    小白的拳头撞到一起,又平端到胸前:"老兄,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顾虑成这样!都像你,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我们可以忍住,但对方就会越来越放手大干,这样整个平原就全完了,老百姓全完了。集团什么时候让过一步?我不过是这里的一个过客,你知道我在这里来来往往日子久了,实在是看不下去。这里有红脸老健和许多好朋友。而你呢?你就不同了,你是这里出生的人,别看在城里安了家,根还留在这里。那些人等于是在掘你的根哪!老宁,你听见了吗?"

    我的脖子发胀。我的眼睛也胀。我抬头看他,看见小白的眼睛里有泪丝丝的样子。我的手按在他的肩上:"小白,再也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了。你从经历了婚变以后,就恨起来,恨那些人,恨所有那些家伙。我理解你……"

    "不,不是这样!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和大家成了多好的朋友,有了感情。我一想起这些村子,夜里就睡不好。我老想着能为这里做一些事、做成一些事,这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对我非常重要——我今年三十多岁了,想一想前些年都忙了些什么,我简直就没有做成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只围绕着一个人在活:老婆!一点不错,就是她,我好像生下来就为了遇见她,然后是失去她、想她、找她、念她、让她折磨。我就这样一辈子?我总得干点别的吧……"

    小白眼里的泪水大概流下来了,我看见他转身时似乎揩了一下。他回过身来时,我发现整个人脸色有些发青、身上有些抖。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找到什么话来安慰他。我为自己刚才的话后悔。我说:"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那么你现在仍然还在围绕着她生活。你现在这样激烈,这样奔波,还是没有忘她——你一天都没有忘她。"

    小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咂咂嘴:"没什么。嗯,不会流血的。你担心的,我也同样;我会记住的……哪一天我们先一起看看她的录像吧……"

    这一夜开始没有雨,只是雾更浓了;半夜里小雨滴下来,然后越下越大。我和小白都是被雷声惊醒的。雷好像贴着我们的窗户炸响了,小白一个翻身爬起,马上抓了眼镜戴上。有人敲门,可能是老健,果然,他提着一大包冒热气的早餐进来了。我们吃饭时老健用心地卷一支烟,抿一抿点上火,大吸一口说:"生了。"

    小白抬起头看他。

    "老荒的闺女昨个生了。"

    "男孩女孩?

    老健哼一声:"不知道。连接生的人也不知道。"

    我愣了:"这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怪胎呗。模样吓人……没有活下来。苇子疯了一样,他老婆哭得昏过去了。"

    我和小白要去看苇子,老健阻止说:"先别去了,这事儿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独蛋老荒爱面子,他不让接生的人张扬出去。"

    "那你怎么知道的?"

    "苇子告诉我的——他什么事都不瞒我。"

    小白看看窗外的雨,咕哝着:"四周村子里这样的事多了,已经想不起是第几个了……这都是喝的水、是四周的毒气搞成的,已经没法过下去了……"

    "我想不到这样的事能摊到独蛋家里,"老健拍腿,"这一下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不是刀架上了你独蛋的脖子上吗?"

    4

    因为苇子坚持要为媳妇看病,老荒挡不住。三先生被请来了,他让我和小白吃了一惊。没见过这样的人:七十来岁,瘦,全身像有一层荧光,嘴唇翻得十分厉害,眼皮双了好几层;他的胡子全白了,目光迷离,给人一种茫然四顾的感觉,见了生人十分平静,只微微点头而已。我和小白坐在外间等苇子出来,因为老荒把门将军一样怒冲冲守在一个地方。苇子叫我们进去,他的嗓子沙沙的。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独蛋老荒(5)

    三先生正给炕上的女人号脉,头使劲低下,像是十分疲倦的样子。他号过了右手又号左手,让女人伸出舌头看了,然后转脸,像是以侧目观察女人。他闭上眼,下巴扣在自己的胸骨上,同时一双手大伸十指——我们都发现了这双手的特异,手指特长,软弱无力,此刻在一丝丝翘动……"嗯,着。"他咕哝,打开随身带来的布褡子,从中抽出一张黄纸写起来。

    老荒捏着黄纸跑走了,跑在三先生前边。

    外间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人时,苇子咬牙咯咯响,举了举拳头。小白安慰他,说让事情快些过去吧,但愿家人快些好起来,别落下病根。苇子对这个倒不担心,说:"没事,这也就是三两天的事,她没事,三先生看过了嘛。"

    苇子的前一个孩子是女孩,老荒特别挂记的就是生个男孩。老荒失望至极。苇子埋了一会儿头,抬头时让我们大吃一惊:脸色变得发青,下巴骨好像歪到了一边,一只耳朵也比平时大了许多,像折断了一样耷拉着;一双眼睛往上眦着,只把那耷拉的耳朵冲向我们;他的鼻孔张大,一动一动像是要代替嘴巴说话……"老天这是怎么了?老天你可别吓人。"我心里嘀咕一声,去看小白。小白脸上也有惊慌之色,但他敢于上前去抚摸对方的脊背,去拍他。这样一会儿,苇子喘气均匀了,正眼对着我们,可是一口大牙龇着嘴巴翕动着,像是要咬人。这模样马上让我想起了老健的话,他说苇子可不是一般的人,这家伙恼怒起来一人能抵一群——这一围遭的厉害家伙不少,最厉害的有两个,一是苇子,二是那个给吓走了魂的老冬子,他们两人合在一起,再难对付的主儿都得认输——当年大苇塘那一仗,主要就是他们两人配合了红脸老健。

    "她爹的事包在我身上,你们回去跟老健说吧。"

    小白说:"你先照看媳妇吧,别的事等等再说。"

    "我要等、等,我……我……"苇子的嘴巴又歪到一边去了,耳朵又耷拉下来。

    小白赶忙说:"那好吧,让你岳父赶空儿去我们那儿,这边不方便。我也叫上老健。"

    直到临走苇子还在叮嘱:"该怎么还怎么,按着原来的日期来吧,别管我,我误不了事。"

    我们回到住处时老健也回来了,他说又去看过老冬子,说那家伙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不行。"也忒狠了!老冬子是谁呀?他这辈子怕过谁呀?他都整成了这样,你哥俩想想那些东西使了什么绝法儿?再加上苇子家里出了这事儿,看来日期不得不往后拖一拖了。嗯?"他仰脸看小白。

    小白不语。

    我忍不住问:"既然不想和对方冲突,那为什么非得等他们不可啊?我们要的是和平的方式嘛。"

    老健不理我的茬儿,只对小白一人说话:"听听吧,他读的书大半比你多,正经是个书呆子。"

    小白笑。

    "你笑什么?你头脑可要清醒啊!"我不太高兴。

    老健眯眯眼,点上一支烟:"伙计呀,老伙计呀,谁不怕动刀动枪的?最厉害的家巴什儿咱可没有,人家有哩!要不说如今难办事嘛,不说别的,连个电话都不敢打,一打他们就听了去,你说这事还怎么办?要不说这是个细发活儿嘛,心粗了不行,少了胆气更不行。咱仔仔细细准备多一些人手,还不就为了防他们一下?到时候人家浑不讲理,要往死里办,咱怎么办?咱就死挨死受?我这一说,你大概也就明白了七八成吧!"

    我无话可说。我当然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因此也越发担心了。

    苇子来了,探头看了看又缩回去,在门外对人说:"你们谈去,我有事。"门再次打开,进来的是独蛋老荒。

    他一进来满屋寂静。

    老健说:"来了?"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独蛋老荒(6)

    老荒无语。老健卷好一支烟扔给他,他赶紧接了。

    "你女婿跟你说了什么?"老健问。

    老荒像没听见,只瓮声瓮气说:"他们想给我绝后啊!伤天害理啊!咱庄里人待他们不薄啊,就得了这报应——喝不上一口好水,喘不上一口好气,先是河里的水变了色,后来连井里的水也完了。这是让咱断子绝孙哪!"

    老健蹦过来:"你算是说了句人话!就为了这句人话,我老健要好好待你!你女婿没说完的,我来说吧:咱这几个村子合计了不少日子,要弄出个大动静来,逼着他们从根上服咱,给咱庄稼人留一条路——这条路不给,硬往绝路上堵和逼,那时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你是村头儿,咱都在一条船上,你咬不紧牙关,咱全都完了!我今个就问你一句:敢不敢干?"

    老荒哼哼着,像受伤的猪一样,就这样哼着站起,瞧着离得很近的老健:"我怎么了?我怎么不敢?"

    "你敢承着?"

    "我敢!"

    红脸老健猛一拍他的肩:"我的老独蛋,你这回算是像个人样了!行,记住,咱从今以后合计的事儿,一个字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小白看着我。我心上有些发烫。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溜 溜(1)

    1

    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说:"过去我是不跟你们说的,这一回说了吧,因为文墨事情还是你们鸡鸡分子最懂。是不是?"

    "到底什么事啊?"小白问。

    "溜溜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想起了苇子的话,很烦这个人。小白大概与我的感觉一样,说:"来就来呗,你还以为他算个人物啊。"

    "哦哟,"老荒像被火烫了一样呼着气叫道,"这可是个能人啊,要不是有人挡着路,他一个人就把咱这村里——这十疃八乡的事儿全办了,还用得着咱们费那么多心思、用得着红脸老健整天吆五喝六的?溜溜可不是一般的人!"

    小白看着他:"他能干什么?你从头说了我听听。"

    老荒真的盘腿坐下,捋了一下嘴巴:"他去的地方大了去了,南方北方,走哪儿都是当地最高首长陪着,大鱼大肉一口不吃,因为吃腻了。人家为什么这么宠他?就看上了他包里那两件东西:纸和笔。什么事经他一写,报上一登就中,说你好你就好,说你不好你就算完了!那可不是一般的报,那报多少人看哩!"

    小白从桌上捏起几张纸和一支笔:"就这东西呀,咱这里不是也有嘛!"

    "你那个不行。你那个行吗?"

    我说:"怎么不行?溜溜的纸和笔又不是金子做的。"

    老荒宽宽的上唇像咬人的狗一样翘起:"金子?那还真差不多!他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走得地方多了。他什么没见过呀!"

    "那他为什么见了咱这儿的大闺女就两眼直勾勾看啊?这可是苇子亲眼看见的。"小白说。

    "我那女婿懂个狗蛋。那不过是个爱好,在这方面他偏重一些罢了。接上说正经的。他来咱这儿几回,都是顺路过来,每一回都必定找我,因为跟咱有了交情嘛。他看了咱这里的地呀水呀,咱和矿上、集团那边吵闹的事呀,气得拍腿捋胳膊的,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这得反映一下了……'然后就藏在一个小屋写起来,告诉我:这些字归总也不一定见报,倒是要印出不多几份送给最管事的人,那些人啊,只要在上面随便划拉几个字,你就等着看吧……我问会怎么?他说:还怎么?矿上、集团他们这一伙,这辈子就倒了血霉了!"

    小白与我对视一下,哈哈大笑,问:"那他认识你这么久了,写出了多少?"

    "写出了不少,最后送不出去啊!"

    "怎么就送不出去?"

    "怎么?就因为他的名声太大了。人哪,名声大也有名声大的坏处。这不,哪一回都有那边的人打听了去——也可能是从京城一直跟着走下来,一路跟到这里也说不定!反正他们随后就缠上了他,用各种办法挡住他这么办……"

    "怎么办?"我问。

    "把写的字交上去啊!"

    "他就这么听那边的话?"

    "他也不想听,没法子啊!你不知道那边的人多么有势力,他们什么办法没有?如果咬了牙就是不让办,软的硬的都使上,你想溜溜又能怎么?只好先依了他们。好在他帮咱的心不死,他对咱说了,这事儿归总我还是听你的,你要说一定要办,我还是得办!说实话我这人也是心太软啊,集团的人回头老要找我,说问题解决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你让你的朋友溜溜先停下,别跟咱闹玄,捅下大娄子可了不得!一切都好说好商量。我也就轻信了他们。加上溜溜也被他们缠得不轻,这事也就拖下来了。反正他办是一定要办的……"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溜 溜(2)

    我说:"就怕是个白吃白喝的家伙。这种骗子城里很多,老荒你可不要抱太大希望。"

    小白说:"办是要办的,可一办办了好几年,就是这样,是吧?他来你这儿都干了些什么?"

    "他嘛,忙着调查哩!找各方面人士谈话,教师,会计,种地的做副业的;因为生怪胎的事,也找了女的去……"

    小白打断他的话:"等等,女人的问题就出在这里是吧?"

    老荒挠着脖子:"也不全是我那熊女婿说的那样。事儿是有一些,不太严重的。因为要谈话也只能一对一,保密嘛,少不了眉来眼去的,也就生出了火苗,结果动了一点手脚,女方事后反了目——你们不知道,咱这村里的女人有个特点,就愿事后反目——这就糟蹋了人家男方的名声。这不,有的出来说:'人看上去瘦筋筋的,想不到手劲儿忒大,三两下扭住了咱,挣也挣不开,咱也就被他摸了。'还有的说:'这人腰带太松了,一出溜裤子就下来了,老天,吓死个人!'听听,这些贱嘴娘儿们什么难听说什么,她们出来瞎编派一通,溜溜的名声就坏了。其实我背后问过他:你喜好娘儿们?他摇头说:'没那回事!娘儿们,娘儿们算什么,我在新闻单位干,多少大姑娘想跟咱好,往黑影里拉咱,咱就是不应!这年头有才的人吃香啊,谁让咱有才呢!'这才是朋友之间实话实说,也放心多了。肯定是这样,乡下娘儿们没见过什么世面,别人一碰就穷咋呼……"

    小白吐了一口。

    我也觉得溜溜这家伙够恶心的了。我想起一个事,就对小白低声说了。小白立刻揪了一下老荒:"你可记住老健对你叮嘱的事儿?千万别跟那个溜溜说什么,千万!"

    "这是嘴上挂锁的事儿。这个你们一百个放心。不过我也劝你们好生待溜溜,他真能办些事儿。他这回要出了真力,我们平时商量那些事儿也就简单了,也许压根就用不着咱动手了。"

    我说:"但愿吧。不过天上不会掉馅饼,免费的午餐早就停了。"

    老荒没听明白,大声问:"什么餐?什么时候停的?"

    小白笑答:"早就停了,停止供应了。"

    2

    尽管村头老荒这些天心情极其恶劣,但因为溜溜来了,他还是照例为这个京城客人准备了大宴。村里的人一看街上驶来了一辆浅蓝色高级轿车,就知道是溜溜来了。"听说这人从京城一路开车出来,走哪儿都是一站,都有老荒这样的朋友招待。""哦咦,比老荒大的官儿多了去了,人家溜溜命好,别看长得不怎么样,一辈子就这么吃香喝辣的过来了,活儿也不累。""不累?干什么都不容易啊,听说他半夜里写稿,写不出来,让一个词儿憋住了,就使劲挤自己的脑门——咱有一回看见他脑门那儿红不拉刺的,那就是。"街上的人议论不休,抄着手看光景。

    我和小白破例被请来陪宴。我们都有兴趣看看这个奇人,还提议他请请红脸老健,被老荒一口拒绝:"他算了吧,他没有文化,与溜溜说不到一起,到时候净给咱村丢人。"

    浅蓝色轿车真没说的,小白凑近了看看,说起码也值个一百几十万。车里装了各种东西,花花玩艺儿真不少。听人说他从来不喝村里的水,都是自己带水,车子后备厢里装了不少高级矿泉水。还有一个简易帐篷,深棕色,带充气垫的那种,这会儿就折起放在后座那儿,让我好好看了一会儿。

    我们进屋时溜溜已经大模大样地坐在了正座上,第一面把我们吓了一跳:瘦脸发青,满是疙瘩,稀疏的头发披在了两肩,眼眍眍着,眼珠蜡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水气。我对小白小声说:"真像一个饿鬼啊。"小白不吭一声看着这个人。对方在老荒介绍之后伸出了手。这手又凉又黏,让人想起蜥蜴。没办法,要一起吃饭就得握一下这只手。

    这家伙吃相坏极了,旁若无人地大嚼大咽,偶尔打一个响嗝。我和小白都没怎么吃,只看着他和老荒对饮。老荒看来与他真是相处很久的朋友了,两人一喝起来就顾不得其他,一段时间里好像没有我和小白在场一样。他们比比划划吵吵嚷嚷,声音震得满屋子响。老荒的好酒真的很多,几乎全是白酒。溜溜酒量果然很大,这使老荒一会儿就喝多了。老荒哭了起来。"你这是怎么回事?"溜溜问他,见他不应,就托起他的下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溜溜问着、拍打着,他还是不应。"肯定是你两个欺负他了,是不是?"溜溜指指我们,没等回应,又回身去拍打老荒的脸了。小白忍住了笑。老荒哭着说起女儿生怪胎的事,"我,我这把年纪就盼一个外孙啊!"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溜 溜(3)

    溜溜在哭声里一声不吭,低着头。他这样闷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扬着左手喊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哦嗯?这必须然而既然如此何等可气无耻之尤!我今天要注重研究这个问题,了解事实真相然后,"他捋了一把披肩的长发:"我今夜不睡了,真是没有王法了,没有了,一切那就从头开始……问题的关键在于内部和、和一些重要的部门,领导,以及,非常可怕的现实是,是这些一系列的种种问题!当然,关键还在于落实——你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一句都没听明白。可是老荒竟然连连点头,对方刚落下话音就跟上一句:"我明白!"

    溜溜站起来大喊大叫:"我们必须从头开始了,难道今天的一切和……我们的事业、计划,上次会议精神落实起来!什么也别想难住我吓住我,我这人就是有这么一股犟劲儿,不信咱们就从头较量较量,比比看谁更有韧劲儿狠劲儿艮劲儿。妥协?妥协的永远不是我们,无产阶级最后失去的只能是锁链!是吧,只能是锁链!"

    他这样呼喊了一会儿,直到口水和汗水一齐流下来,他的手还在猛力挥动,衣衫不整,裤子耷拉下半截,以至于端菜的女人进来瞥了一眼,慌得手一松砸碎了一个碟子。"少见多怪!"溜溜恨恨地盯着女人的背影。

    我似乎想起了类似的一个熟人——这人就像他一样,总是突如其来地激动起来,全然没有预热和铺垫,这人就是我初中时候的一个同学,外号叫斗眼小焕。像他一样,他们都善于背书,是颇能唬人的,不少人总要把他们当成天才,愿意原谅他们的一切,这真是没有办法。眼前的溜溜显然就用这种办法唬住了老荒和一大批与之过往的人。

    "你可得管一管了,你这回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再不办,我们村里的人也只好跟他们拼命了……"老荒拍打溜溜,哭得像个女人。

    "这话我信。这话你说了至少也有个七八十来次了吧?不过这回我是要办的。我是要办的。"

    小白随溜溜说了一句:"你是要办的。"

    "对,"溜溜斜眼瞟了一眼小白:"我是要办地。嗯,这是一点不差地。那些家伙用不了多久就要倒霉地、我们就要胜利地、谁来讲情也是没用地、事情就要水落石出地!"这家伙一连用了许多"地",让我觉得起码是蛮有趣。这是个有趣的混蛋。我在小白耳边讲了这句话。溜溜立刻对老荒说:

    "你得管管他们啊,他俩老要小声嘀咕,这可不行!这不礼猫地!"

    老荒大声冲我们叫起来:"大声大声,小声嘀咕,这可不行!这不礼猫地!"

    我和小白都笑了。两个人都把"礼貌"叫成了"礼猫"。

    溜溜想起了什么,红着眼圈对老荒说:"赶明天或者夜里,我得跟你女儿拉一拉了——上次俺俩刚拉了几句,就让你那个不懂事的女婿搅了堂!你闺女倒是通情达理的人,你女婿呢,哼,不是我揭你的短——你家怎么找了这么个不像样子的东西呢?嗯?"

    老荒咬着牙:"谁说不是呢!这小子正经欠揍了。不过你跟我闺女也就别拉了,她一个乡下婆娘什么见识也没有,身子又不好,病着呢,三先生看着呢。"

    溜溜拍头:"哦,病着呢,你看我就忘了这一截!行,还是找别人吧。不过我记得上次和她拉得不错,她是个胖乎乎的姑娘,嘴头子火辣辣的——村姑性格嘛!"

    "瞧你夸她,她听了还不知要恣成什么呢!"老荒眯着眼看溜溜。

    "喂,该你俩好好说说了,你俩一直这么听着,酒也不喝——哪个单位的?"溜溜突然想起了我和小白,指着我们问。

    老荒接过他的话头:"我早就介绍了嘛。他们都是鸡鸡分子,和你一样,会弄这个,"他比划了一下写字的样子,"他们听说你来了,欢喜啊,这不,就跑着赶着来会你了。"

    "嗯,是这样啊。知道我的大名吗?"溜溜伸出大拇指比划他自己。

    小白说:"你是这一带的名人嘛,怎么能没听说?"

    "你呢?"溜溜又指着我。

    我说:"如雷贯耳。"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溜 溜(4)

    3

    溜溜一直在这里待了两天,两天里并非总是待在村里,而是四处转悠,那辆高级轿车在街巷里钻进钻出,不停地按着高音喇叭。他夜间不知在哪儿睡觉,半上午才开着车进村。在村头巷尾都有人盯着他的车看。红脸老健目送车子走远,问村头老荒:"这小兔崽子胡窜什么?"老荒说:"他的事多了。他来一趟要办多少事,上城下县的,找多少人、调查多少事,能顾上咱村也就不错了。""可我见他在咱村小学校赖着不走,缠磨女教师呢!"老荒摇头:"她们个个跟他都熟,有什么好缠的?你是说那个新来的女教师?"

    他们说话时,苇子正和我们站在一旁,这会儿插嘴说:"他拉上人家出去两回了,你没看见?人家要在咱村里出了事,你这个当村头的吃不了兜着走。"

    老荒火暴暴地望过来:"我他妈管得了他们的事儿?教育界和新闻界的事儿,也是咱该管的?"

    "是你招来这么个物件!人家会说是你和他打了勾联手……"苇子说。

    小白想笑还没笑出来,老荒就大怒起来:"我揍死你嘴上没锁!我能和他勾联什么?那种事也是我去勾联的?反了你了,啊呀反了你了!"老荒拤着腰,脸上流汗大口喘息,人恼怒成这样,我们还是第一次见。苇子往旁一躲,老荒更起劲了,斜着膀子冲过去。我们几个赶紧把他架住了。

    老健拉上喋喋不休的老荒走了。苇子盯着岳父的背影说:"等着看吧,他早晚得被那个长毛鬼给祸害了。我集团里有不少朋友,溜溜的事瞒不了他们——这家伙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小白问:"怎么回事?"

    "他那车子、钱,都是两头骗来的!"

    "两头骗?"

    苇子点头:"就是。他听说哪里有村子闹事就往哪里跑,一头扎到村子里,吵吵嚷嚷的,说要从头调查、写内参。集团和矿上的人一听就慌了,找到他说千万不能这样干,他装作不听。他钻进车里走开的时候,这边就专门派人跟上他,从半路、有时还要从京城拦住他哩,干什么?拿出大把的票子塞给他!你想想他挣钱多容易,他每年里都要来这一围遭转上两趟,每一回口袋里都鼓鼓的,车厢里装满了东西!"

    小白点头:"溜溜这种人可不少见。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真要为老百姓说话,那说就是了,干吗事情没办就喊得山响?就为了让另一边的人听见,因为那些人有钱!溜溜这一伙发的是什么财啊,他们干的是天底下最伤天害理的事!"

    苇子说:"溜溜这个狗东西什么都要,上一次他在老会计家里看见了一个古物,是人家祖传下来的,硬要拿走,人家不干,他就扔下了二百块钱,等于明抢。还有一回半夜钻到小学校里,装醉往女教师屋里拱,人家屋里两个人,都看见他耷拉着裤子进来了……那一回我听说了,第二天想揪住他一头长毛往死里打,被我岳父硬是拦住了。岳父后来问了他,他说哪里呀,不过是喝多了酒再加上黑灯瞎火的,摸错了厕所。你俩听听,他以为人家大闺女宿舍是随便撒尿的地方哩!我岳父就信他这一套!"

    正说着一辆浅蓝色轿车从不远处开过去,是溜溜。我们都看清车里还有一个人,是女的。车子在街上没有停,而是一直往小学校那儿开去了。苇子盯住说:"错不了,他又拉着人家进城了,其实没安好心。这家伙在乡下什么都不怕,他太小看咱这地方了。等着吧,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天下午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说人家记者眼看就要回去了,走前想和我们几个座谈座谈哩,全面研究一下情况,也想听听我们的意见。我看看小白,小白说:"那当然好啊,那就座谈吧。"

    村委办公室的几张白木桌上摆了些桃子,还有茶。一个戴白套袖的女人正忙着擦桌子、倒茶。溜溜跟这个女人很熟了,叫着她的小名开玩笑:"'蔫儿',想叔叔不?"对方红着脸擦桌子:"俺不想!""这么长日子也不想?""就不想!"溜溜笑了,转向我们:"乡下姑娘,刀子嘴豆腐心,想死也不说。咱们座谈吧。"

    我不知跟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瞧他装模作样掏出了一个笔记本,放在自己面前。我早想刺他一下,这会儿开口就问:"你在这儿很熟了,比我们熟得多。你答应老乡的事几年都没有做成,村子已经变成了这样,你大概是在逗他们玩吧?"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溜 溜(5)

    溜溜一愣:"逗玩?那些集团的人吓得屁滚尿流,这也是逗玩?"

    小白哼一声:"屁滚尿流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是……"溜溜舌头开始打结。

    "以后就是集团的人塞给你钱,把你买通了是吧!"小白冷冷一句。

    "嗯?什么意思?"溜溜回头看老荒。

    小白伸手指住他的脑门:"你是两头通吃的那种人!你要小心!"

    溜溜拍桌子,跺脚,看着老荒:"要不是、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我饶得了他们?他们敢对我这样说话,真是欺人太甚……"

    "两个鸡鸡分子,好生说话啊!都是鸡鸡分子,怎么不能好生说话呢?"老荒站起来规劝,很为难的样子。

    我告诉老荒:"你的心太软太实了。他这样的骗术其实并不高明,却能让你一再上当。从今以后就让他远离这个村子吧——也顺便告诉周围的村子,要像养鸡户提防黄鼠狼一样提防他这一类人!"

    "你是黄鼠狼!你是黄鼠狼!"溜溜叫着,身子往上一蹿一蹿。

    老荒嘴里发出了哭腔:"老天,早知道是这样,座什么谈哪!好生生的事儿就这么给搅了席,完了,完了,这事儿今后看麻烦了……"

    4

    我和小白都以为经过了一场座谈,溜溜会马上走掉,可是想不到他的车子还是在村子里出现过两次。"这个人的脸皮可真厚!这个人根本就不要脸!"小白生气了。我说:"他们有什么自尊?骗子嘛,还讲什么脸皮。"

    有一次溜溜的汽车再次从小学校那儿拐出来,这让我们明白他留恋的是什么。我们都替那个新来的女教师担心了。

    老荒找到我们说:"这一下坏了,溜溜火气大了!"

    "他有什么火气?"我问。

    "他说如果村子不把你俩赶走,咱村的事他是不管了。"

    小白笑了:"那最好不过。我们那天不是说了嘛,让他快些滚蛋。那最好不过。"

    老荒叹气:"唉,他要使上反劲怎么办?"

    "什么反劲?"

    "他要站到集团一边,咱不就更没好日子过了吗?"

    小白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老宁,咱让老荒这么犯愁,还不如自己走开得了。人家溜溜不来村里了,村头作大难了,咱还是知趣些更好,咱们走开吧?"

    老荒一个劲儿摆手:"别价别价,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你们都是老健的左膀右臂,老天,我要把你们赶开,老健还不要吃了我啊!"

    "那你说怎么办?"小白问。

    "我的意思嘛,是说……嗯,这么着,你们别管溜溜的事,溜溜也不管你们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朋友,这样总行了吧?"

    "这样不行,"小白皱着眉头,"这样非坏事不可——想想吧,我们正合计大事儿,有个贼头鼠脑的家伙在村里村外乱窜,最后咱们非得遭殃不可。这是早晚的事,老荒,我们是认真说的,你得好好提防他了,这人是个大祸害!你听明白了没有?"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溜 溜(6)

    老荒低头沉思,咬咬嘴唇,摇摇头,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说:"一物降一物,他就是迷信溜溜,你等着看吧。"

    "我明白。这村里不止一个人能赶走溜溜。"

    "谁?老健能,老冬子不得病也能;对,苇子最合适。"

    "不把他赶走,到了那一天一准坏事。这得跟苇子说说了。"

    我们两人正想着怎么跟苇子说,没想到两天后苇子自己就把事情办好了。

    那天苇子正在芋头地里浇水,一抬头看见汽车从村口拐进来了。这车子开得不稳,一抖三扭的。天快黑了,有雾,汽车里的人显然没看见这边的人,车子开到很近处竟停了下来。苇子倚在柳树上看着停下的汽车,认出是溜溜。他卷了支烟点上,慢慢看。好像车里有两个人在折腾,但看不清。苇子蹲下来吸烟。这样过去大约有十来分钟,车门嘭一下顶开了。

    冲下一个女的,苇子一看就认出是小学校新来的女教师,她头发显然被抓乱了,脖子上的围巾也快扯掉了,一下车就大口喘气。她回头看看车里的人,气冲冲往前走去。车上很快下来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是溜溜。溜溜这会儿眼珠快瞪出来了,踉踉跄跄往前跟,嘴里说:"我就要离开了,就这一天半天的事儿了,你回头再想找我也找不见!"

    女教师一声不应往前,步子加快了。

    溜溜拦住了她。她绕开他。他再次拦住她。

    女教师愤愤的目光盯住溜溜时,苇子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铁锨往地上一插,烟蒂一抛,几步跨了过去。

    溜溜听到声音,一回身看见苇子,对他说:"还不快些回避!"

    苇子不吱声,站在了溜溜和女教师之间,面对着溜溜。

    "还不快些回避……"

    苇子咬了一会儿牙关,突然飞快出手,只一下就扼住了他的脖子。苇子好像再也不想松手了。

    女教师哭了:"您大哥饶了他吧,快啊,他脸都白了……"

    苇子又用了几下力,这才松开。

    溜溜躺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土末。这样躺了足有十几分钟,一双凹眼慢慢睁开了。他一个一个瞄着,看过了苇子又看女教师,最后死盯住苇子不放。

    苇子再次朝他伸出手去,他吓得两手一举,腿也拳了。女教师按住了苇子的手。

    溜溜爬进车里。车子艰难喘息着。

    苇子想起了什么,从干涸的水道边捡起一块大石头,费力地举过头顶,然后轰嗵一声砸在了车上。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魂魄收集者(1)

    1

    我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乡村医生会像三先生一样荣耀,在这么大的一片土地上享有如此崇高的声誉。他行医的过程我目睹过几次,得出的观感可用八个字概括:印象深刻,不敢恭维。真的,一个奇形怪状的异人,一个无法对话无法理喻的遗老,一个技艺超凡却又令人生疑的江湖术士。总之这个人让我多少有点害怕。可是这一带的村民却绝不这样看,他们不容他人吐露一字不恭,不仅将其看成一个好医生、一个治病救人的人,而是直接就把他当成了起死回生的圣手、一个半仙之人。大概在方圆几百里都流传了关于他的神奇故事,单听这些故事,你甚至会近前怯步,惮于见他,因为他整个人都镶了一道神秘的光圈,你会担心见面时被这光刺伤。

    他与一般意义上的医生当然大为不同,单是行头就有些古怪:不提包不背药箱,而是一直在肩上搭一个土黄色的药褡子。据上年纪的人说最早的记忆中就是这样,这才是正经的乡间医生呢,过去年代里过路行医的老先生人人如此。别看行头古旧简单,褡子里装的东西也不多,无非是几把铁制的小器具,一点膏丸丹散等等。那里面绝没有什么温度计和血压表之类,因为那都是花花哨哨的新兴物件,只能加重人们对医术的担忧。许多老年人对它们的功效将信将疑,有时干脆断言:只有不中用的医生才借助那样的机器哩,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脉手"不好。把脉万能论在这里是颇有市场的,评判一个医生手段如何,第一句话就问:"脉手咋样?"脉手差的,即不可信用,其他一概不再多问。

    这里的乡村习俗、规则,照样是以老年人为根据和基准的。比如医疗问题,年轻人的见解并不占上风。可能是他们身体尚好不太考虑这一类问题吧,对行医的方法效用等等还未拥有发言权。直到今天,按村里大多数人的观点,还是固执地认为西医不能治病——"西医不过是使使止药,西医怎么能治病?"有人指问一个刚刚被西医抢救过来的病人:"他不是被西医治好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止住了。西医哪能治好病呢?他身上该有什么病还有什么病。"有人又以一个开刀手术治愈的人为例:"这人不是西医救过来的吗?"他们说:"动刀儿自古就是咱中医的拿手活计,这算不得西医。"

    相传三先生与路人同行半里,就能清清楚楚得知对方身上有什么病。他如果在一户人家屋外瞅上一会儿,还能预言这一家的"人气"——气旺能祛百病,气衰则五乱滋扰。他认为人身上的气味是最不可忽视的,就像天气预报中的云彩气雾一样。有一次一个中年壮汉得了怪病,亲疏不辨,动辄妄言,村头正想捆绑起来送到林泉精神病院,被三先生当街拦住了。他先是端量一会儿,而后取出一根银针,乘其不备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直刺穴门——刚刚还在狂呼乱叫的病人立刻萎靡。紧接着三先生收回弓步,出掌凌厉,拍击频仍,什么命门、印堂、人中,一一开伐。那壮汉随着击打先是一下下摇晃,接着就当街倒地大睡起来,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即微笑如常,见人频频颔首颇有礼数。还有一个绝不相信中医的人背生恶疾,痛不欲生,跑了几次大医院都说要全麻动刀,还说至少要剜去一大块背肉。那人平生最怕的就是刀子,于是家里人只好在他令人恐惧的呻吟声中出门去寻三先生。三先生当时正好因事路过这里,身上连褡子都没带,看了看病人,哼了一声。他反身出门,到就近的田里转了转,随手采了几味草药,嘱其家人:一半炙成粉面搽用,一半煮水服用,一周为限。七天刚过,病人果然背疾痊愈。

    三先生最看重的就是药材,以他看来,有些名医手到而病不能除,其主要原因就是药材不好:或成色不足,或直接就是有名无实——产地不同,药力实质则大相径庭。还有一些药原本就得医家亲自摘取,他人不得代手,因为这其中满是玄机,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必成虚妄。人们说三先生的奇绝之处,有一多半就来自他的隐秘不宣之药。比如老冬子迟迟不能治愈,绝不是因为医术,而是寻药艰难。有人曾问他那到底是什么药?他闭口不答。

    当地人叫随从为"跟包",意思和秘书差不多——一位跟随老人多年的"跟包"酒后透露:治老冬子的病必要两味不可或缺的药,一味叫"魂",一味叫"魄"。两味药都属无影无形之物,摘取艰难,非大药匠而不能为。所以三先生必要亲自动手,而且也保不准就能志在必得。

    先说"魂"。这需要取药者征得家人同意,然后站在即将过世的人床边,伺机动作。那时节要以心悟而不以目视,全凭一个寸劲儿,将刚刚飘游离体之魂收入囊中:方法是手持一洁白口袋,于半空捕获并速速扎紧,然后当场以朱砂点红。如此,一个"魂"即告采收。据说魂是吱吱有声的,只是一般耳朵根本无法听到——它的欢叫或哭泣只有采摘老手才能知道。一般人以为魂在那一刻必要哭泣悲伤,其实不然。魂离开了躯体就等于一个客人离开了常住的寓所,其高兴与否完全要看它住得舒服不舒服。有的刚一离开即欢叫不止,有的则恋恋不舍。魂其实是纯稚如儿童的,它天真极了,只是和肮脏的皮囊合在一处才变得形形色色。采魂的人要如实相告家人:这一次相助阳间只会积累功德,大有益于来世。所以一般人家都会同意采取。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魂魄收集者(2)

    魂在一个小白口袋里欢叫着,不时蹿动几下,吱吱叫,又像蝈蝈一样唱起来。它有时还要逗弄提袋子的人,当他举起口袋想要听一下有无动静时,它先是不吱一声,而后猛地大哭起来,让其吓上一大跳。一般来说,魂刚刚离开躯体还是轻松活泼的,它们觉得一切都十分好玩。这些年来魂是不难采的,所以三先生已经积了许多扎好的、上面有朱砂红点的白口袋。最难的是寻"魄"——它不像魂一样往上飞扬,而恰恰相反,它的心事太重了,主意太大了,一离开人体总是往下沉、沉,一直沉到地底下去,去那儿待着。它一般于瞬间落地入土,然后慢慢渗入土壤。它会在挨上水流的那一刻飞速漂移,就像乘船一样。所以在水皮浅的地段要找一个"魄"是非常困难的。

    另一个采集的难处在于其他:"魄"离开躯体是必要从脚尖开始的,于是过世者的脚尖指向就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脚尖向上,"魄"即要披散而落,这样到底从哪里入地也就难说了。有经验的老药匠都知道,除非是上吊的人,不然要准确地挖到一个"魄"是难上加难了。

    2

    三先生四处打听并叮嘱他人:如果听说哪里有悬梁自尽的人要速速告知。其实这样的消息近年并不少见,四周村子里每年都有几个。收集"魄"之难,不仅在于信息灵通,要在事发当日赶到,以防其沉入深处或借水游走,更有其他种种因素。三先生感叹:"我一生收集此物件难则难矣,扳指算来也不计其数,惟在如今,一'魄'难求!"

    有一天跟包匆匆来报,说快也,一个叫"二里外"的村子出事了,昨夜里才有人那样自尽了。三先生扳指算算时间,带上器具急急上路了。

    "二里外"是个只有一百多户的小村,因为靠近另一个大村,在一年前被"兼并"了。这个大村现已照例改名"集团",村头儿改名董事长,搞起了各种工企业,于几年前开始圈占大片土地——低价租用不成则兼并村落,这样属于原村的土地即全部划归这个集团。"二里外"成为集团中的一员,所有村民及土地财物统统归了新的主人。类似的兼并在这一带经常发生,于是不断传出一些惊人的消息:有人被强逼搬迁新区,可就是缴纳不起一笔费用,只好赖在祖传的小屋中,结果被无名无姓的闯入者暴打致残;还有的孤苦老汉干脆服药自杀。光是半年的时间,三先生就往"二里半"跑了两次,一次听说一个中年妇女上吊了,可是匆忙赶到时才知道已经迟了整整十个小时,"魄"自然是找不到了。另一次倒是及时赶到了现场,但细细勘察出事地点,发现此行仍然无效:死者吊死在中间隔壁的门梁上,其脚尖下垂处除了门槛,还有一块厚厚的青石。三先生虽然知道机会甚微,也还是耐心地揭开了石板,然后又用一个桃形铁铲细细挖掘。果然不出所料,石板下土色如常,什么迹象都没有。原本如此,"魄"再多能,怎会穿越硬硬的石板呢?

    一路上,跟包咕哝着出事的缘由:想不开的是一个小伙子,二十岁左右,在集团里看仓库,好像是因为玩耍耽误了工作,仓库丢失了什么东西,遂造成这个可怕的结局。真是玩物丧志啊,老大不小一个男人了,那么喜欢猫,养了不止一只,养得又肥又大。"人家不让带猫上班,他就偷着揣去。嘿唉,连吃饭都一个碗,恶心!"三先生听着,只不吭声。据说这个老人最大的癖好也是养猫,一辈子就是因为太喜欢猫了,连老婆都没娶。跟包一路上许多时间都在谴责猫的罪过,后来没听到一声回应,才把嘴巴收住。三先生见他不说话了,就回头瞥瞥。跟包立刻说:"他是害怕怪罪下来,再加上被人打了一顿,就在半夜偷偷吊在仓库前边不远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了。"

    跟包后来对人说,当时老先生听了这句话以后,眉头一直锁着,步子快得追不上,一会儿就到了那个集团所在地了。

    "集团的人不让靠近,不管是穿制服的还是什么别的人,谁也不让到出事地点去。谁要是不听劝告硬是往前挤,就咔嚓一棍打过来……"跟包的描述那一天的场景,十分兴奋。

    他说由于和三先生在一块儿,这就完全不同了。为什么?就因为这当中有人认出了背褡子的人,接着又抱拳又作揖的,知道老人是取一味药来了。他们不光是将二人从一群咋咋呼呼的村里人中间拉出,还由一个保安模样的手扯着手领到那棵歪脖子树下。那人指指点点,取了一根粉笔,在地上描了一个圆圈。可是三先生并没有开挖,像过去一样,如果有可能的话,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个不幸的死者。老人要在死者面前站上好一会儿,咕哝一些别人听不明白的话。那个保卫说这回可不行,这回得请示一下。保卫找地方打电话去了,半天才转回来:"看就看吧,领导说瞅上一眼就行了,外面家属正闹哩。"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魂魄收集者(3)

    三先生那天可不是瞅了一眼。他看得太细了。最后走出来,走到那棵歪脖子树下,看着那个粉笔画上的圆圈,摇摇头。跟包催他快些挖吧,他还是摇头。"怎么了?""咱白跑了一趟,下边什么都没有。""不挖咋就知道?"三先生小声对在跟包耳边说:"这孩子是被人打死的,他给移在了这棵歪脖子树下。"跟包将信将疑,还是从老人手里取过桃形铲挖起来。一直挖下了一尺多深——通常只要五寸即可——什么痕迹都没有。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咱走吧。"

    有一个巧嘴滑舌的乡头儿曾以三先生取"魄"之难为例,大谈这一围遭治理之好、生活之美:"想想看吧,咱这地方什么多了?电视机多了,小汽车多了,楼房多了!什么少了?冤死的人少了,上吊的人少了——不信问问三先生去,他这一年里硬是弄不到一个'魄'!这有事实为证哩,这可不是胡吹着玩的吧?嗯哼?"跟包告诉了三先生,三先生摇头:

    "那是因为水泥地多了。"

    的确,有许多次急匆匆赶去,最后还是无功而返,都因为死者垂挂之处恰好是水泥地面——"魄"根本不可能穿破坚硬的水泥。

    三先生的跟包只要一有机会就嚷嚷,像是在当众做出一个重大宣示:"现在的人哪,又自私又懒惰,都到了最后光景了,也不在乎多跑那几步吧?跑到一个有土的地方多好,那时候再拴绳子什么的也不晚哪!"周围的人听多了,总算知道了他的意图,都说:干什么想什么,这家伙说得多少在理呢。

    大约在跟包胡嚷了一阵之后,真的有个人在自家门口的野地上吊死了:清晨起来,许多人都看到一个男人直挺挺地挂在那儿。

    这个人一直在外地打工,半年后揣了一笔钱回家,发现老婆跑了。这就是村里人知道的全部故事。这个人平时闷声不响,谁也不清楚更多的缘故,直到等来这个结局。那一天大伙把人移走,太阳已升到了树梢那么高,跟包领来三先生说:"该动手了。"

    三先生用一把桃形铲把周边浮土和杂草除掉,在大约七寸半径的圆周内由外往里开挖,动作小心谨慎到极点。跟包蹲在旁边,呼吸都停止了。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孤岛时,三先生开始轻轻拨动:一层黑如墨炭的泥土,状似枣核,厚二寸许,大如童掌。他一点点将其从中剥离开来,再缓缓移至桃形铲上,取过一旁的深棕色布袋,一抬铲柄倾入。

    3

    红脸老健特别兴奋的是老冬子有救了。我问他肯定能治好吗?老健笑吟吟吸烟说:"那还不能?药齐了嘛!"

    一连几天都有人去老冬子家看光景,这让他的家里人烦了。老冬子的老婆只信服红脸老健,说他叔你把这些闲人赶开吧,这样拥着,老冬子神药也治不好,你没听他从早上起来就打嗝?他过去十来天也不打一个嗝!老健像轰一群麻雀一样扬手赶那些进门的人,只留下我和小白。有人愤愤说:"他俩怎么就能待?"老健说:"他们是我的贵客。"

    三先生一连三天指挥跟包干活,自己在另一间屋里喝茶。老人坐在那儿,眯着眼,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有许多十字形的皱纹,鼻翼下垂,气息奄奄,给人一种不久于世的感觉。如果有人在一旁看他,只要不开口呼叫,他权当没人一样自顾安息。尽管他没有睁眼,跟包在另一间屋里做了什么、做到了哪一节上,他全了然于心,一会儿就哼一句:"再加水。""搅到七八分,撤火。"那边的人边应边忙,突然老冬子皱眉瘪嘴,跟包正要去隔壁告诉什么,老人就大声喊:"按人中,揉丹田。"跟包回身做了,病人遂平息。

    我们一直没见三先生拿出褡子里的白色袋子,更没有深棕色布包。那边有文火煎了草药,一连三服服下后,跟包来报告说:老冬子只是睡呢。三先生说:睡吧,睡上一天一夜,睡到磨牙。说完背起褡子要走。老冬子的老婆站在门口挽留,说就这样了?人还不见睁眼呢。跟包说:睁眼?前些天不是一直大睁着吗?没吓死你?他该闭闭眼养神了!

    三先生和跟包走后,我们几个就回到老冬子床前,发现他正打着呼噜,胸脯急剧起伏。被子下的人显得有点瘦弱,老健掀了被子捋着他的胳膊说:"这人过去多壮,腱子肉鼓鼓的,这会儿看看吧,才几天的工夫就折腾成这样。咱还能饶了他们?"他说着回头看我们几个。老冬子磨起了牙齿,嘴唇也随之嚅动,口沫一会儿渗出来。小白说:真是的,老先生说得一点不错。老健说:那是当然了,那怎么会错?老冬子老婆问那两味大药到底放了没有?都说没见。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魂魄收集者(4)

    跟包送三先生走后,复又返回,问了病人一些情况。都回跟包说:磨牙了。然后问:为什么还不使上那两味大药?跟包答:那要等睡上一天一夜有了力气才行——魂魄一加人就生猛起来,太弱的身子承不住啊!老健问:我怎么没见那物件啊?也没听见动静——"你不是说它们会叫唤吗?"

    老健问过之后,我们都盯着跟包。

    "老人藏了哩!为什么?风声不对哩!只等时辰一到,下了药便是……"

    老健脸色由红转成铁青,鼻子里发出"哞"的一声,像老牛一样,眼都瞪出来了。跟包小声对在他耳朵上说起来,声音渐大,我们都听得清了:"……三先生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从'二里外'回来,就在纸上写了——我还以为是药方呢,谁知道那是一张什么啊。这不,几天没过穿制服的就来了,问这问那。老人只一句话:那小伙子不是上吊死的。来人问:绳子从脖子上刚解哩,这怎么讲?老先生不语。隔一天集团保卫部的人也来了,吹胡子瞪眼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可真敢说!老人不语。后来那些人就在屋里乱搜,幸亏老人事前把两味大药藏了。"

    老健拍腿:"这是逼得咱往绝路上撞啊!咱可不想这样!"他转脸看看老冬子,咕哝:"老伙计啊你快些好起来吧,好起来咱一起干点大事。你如今这么躺着像个小媳妇,以前哩?一头豹子!你是豹子,苇子是瘦狼,哥儿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打从大苇塘那一仗过去咱们再没提过镢头搬弄过铁家什,今后嘛,也就难说了……"

    小白皱眉。

    "四疃八乡的人可都看咱们的了。咱们村子一动,这一块儿的村子都会跟上。老伙计快好起来吧,夜里多长着神儿,多几个提防。我老健风声一紧就没在一个地方睡过觉。还有独蛋老荒,他该发话让人值夜……"

    小白终于扯了扯老健的衣袖。老健立刻不语。

    一天一夜过去,我们都在等一个时辰。可是原来说好三先生一大早就到的,直到太阳升起树梢那么高还没见人影。老冬子老婆一直站在门口等人。又过了一会儿,老冬子老婆在门外嚷叫:"来了来了!天,这是怎么了?"

    我们都跑到门外,这才看到一个人——是跟包,他背着人往这边缓缓走来。我们赶到跟前一看,原来背上的人正是三先生,老人闭着眼,额头青肿,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老健大声问着什么,跟包以手势制止。

    赶紧进屋。一屋的人脸色肃穆。三先生被放到隔壁的床上,仰躺下之后,才让人看清伤有多重。老人除了脸上的擦伤,还有肩部胸部的纱布包裹,有的地方血已洇出,一条腿也不能动。三先生睁开眼四下瞄瞄,艰难喘息,对跟包说:"煎一刻。冲二味。温服。防嗝逆。"

    几个人都去了病人的屋子,只有红脸老健待在三先生身边。老人闭着眼睛。老健走出来,瞅个工夫问跟包:"到底怎么回事?不要紧吧?"跟包泪水哗一下流到鼻子两侧:"夜里闯进先生屋里几个黑心人。他们原是要给他留下内伤的,让老人再也不能出门,再也活不久……"老健流出了眼泪。"幸亏先生备有跌打散,要不今个连门都出不了。""不要紧吧?""难说,也许养上半月会好,幸亏服了跌打散。"正说着三先生有了声音,几个人赶紧跑去,一进门见老人竖起了两根手指。跟包凑向跟前,帮老人解了一个扣子,然后从贴胸处取出了一白一棕两个袋子。

    这边的药已熬过一刻。跟包祷告几声,把两个袋子投在一个瓷碗中,端起药汤时又贴近了听了听,回头对红脸老健说:"'魂'正吱吱叫呢!"老健说:"该不是怕烫吧?""哪里,它哪里会怕。它为有了用场欢喜哩。"老健又问:"'魄'呢?它这会儿怎样?""它从来不吱一声,它一辈子都不说一句话的。"

    滚烫的汤药冲在那两个口袋上,竟发出了一股从没嗅过的异香。

    等待汤药温凉下来的这一段时间,跟包一直合掌站立。

    有人把仍然瞌睡的老冬子扶起来,他老婆对在他耳边像哄孩子一样说:"快喝了吧,喝了吧,小口别呛着啊,这里面有宝物哩,喝了就立马精神头儿足壮哩。喝了吧喝了吧……"先是用汤勺喂,后来剩下半碗就直接倾入口中。喝过后想让他躺下,可他抿着嘴眨巴了几下眼,眼睛越瞪越大,也越来越亮,竟四下里找起人来。红脸老健猛一砸手掌说:"老冬子啊,咱在这里哩,你看不见?"老冬子打一愣怔,一下抱住了老健的胳膊。老健流着泪笑了,骂着粗话,拍打对方的背。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魂魄收集者(5)

    4

    我只要一闭眼睛,脑海里就会出现三先生的模样,他奇怪的眼神,脸上的皱纹,特别是遭遇毒手之后的那个样子。我几乎没听老人说过几句完整的话,一种崇敬之情混合着难言的神秘,长时间笼罩了我。我和小白在后来曾去看过老人,发现老人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大片梧桐树和椿树间杂混生,形成黑乌乌一片,远看只是一个小树林;走近了,觉得有一股柔和的香风在荡漾;几只老鸦蹲在枝桠上咳嗽,见了来人也不惊慌;更近了,可见小林中有一幢大顶茅屋,旁边则是更小的一幢,两幢对角相连;小林四周由竹篱围起,大白鹅共有三只,正沿竹篱缓缓走动,见了我们即仰脖叫道:啊,啊啊!

    跟包听见鹅叫就走出来了,一拍手把我们领进去。

    进得里边才发现,这幢大顶茅屋敞亮无比,里面东西甚少,无非一床一桌一地铺。地铺光洁可人,上面有叠得十分整齐的行李,跟包说这是老人打坐用的,有时他就睡在这里。原来与小屋对角相连处恰是一道小门,由小门进入即是全部的医家设备了:药味扑鼻,药碾子,百屉橱,铜杵铜钵,还有看不明白的一大堆物件。

    三先生正在床上歇息,听见声音微微睁眼,点了点头重新闭上。跟包对我们小声说:"不要紧了,已经能起来打坐了。"然后又领我们走到屋外说:"看到了吧?"我们什么都看不到,眼前不过是树和鹅。"有两个小伙子在林子里,他们是红脸老健指派来的,值夜,身上带了镖。"我们都觉得老健想得十分周到。我问镖是什么模样?跟包说:"说不明白,什么样的都有,他们带的就像短攮子。"小白又问:"'攮子'是什么?""就是小匕首。"小白咝咝吸一口冷气。"没有办法,这年头又有了蒙面人,他们半夜行事,办完就走,谁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受谁指使。老健对值夜的说:不用怕,他们只要敢来,咱就敢一镖封喉!"跟包一边比划一边说,让人害怕。我们都说这事最好让村头老荒知道,他可是一村的负责人哪,有事先向上级报告。跟包说:"我看也是,你们问老健去吧。"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老健,他匆匆沿街行走。我们对他说了三先生的情形,然后问村头老荒怎么不见了?真的,这些天就没见这个人!老健马上骂起了独蛋:"这家伙肯定是为了保住最后的一个蛋,他这样孬我也不计较,怕就怕出了别的事哩!""会是什么事?"老健蹲下,卷了一支烟吸上,盯着一个巷口说:

    "这几天集团的人、保卫部的人,一些贼眉鼠眼的东西没少往村里窜。还有穿制服的人,叫上这个那个谈话……我怕又是走漏了消息。我找苇子商量,苇子第一个就怀疑他岳父,说与矿区那一拨人来来往往的就他了,再说那个记者溜溜也不会跟他断了线。我开始还摇头,说你也太小看他了,他这回可是跟我老健拍了胸脯的!再说亲闺女遭了那么大的事,他也不至于丧这么大的良心吧!我这样说,苇子不吭一声,脸青着,后来才算交了个底:听他媳妇说,老荒被一些人许了大礼,说事成之后给一辆高级轿车坐呢——还让她叮嘱自己男人,无论别人怎么鼓动,往后齐伙干的事儿千万不要掺和,就在家待着,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

    小白的脸色变了。他盯我一眼,又看老健,说:"明白了。"

    老健问:"你说怎么办呢?"

    小白咬咬牙关:"没有别的办法,看来他们肯定做好了一切准备——到了那一天会封我们的路。如果各村联系人不出问题,最好咱们提前行动。这样算是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老健嗯嗯点头:"一点不错,我也这么寻思!这是他们逼出的一个法儿了,妈的,等事情过后,不用别人,就由我把他剩下的那个蛋给他整掉!咱村里出了这样的奸人,你做梦能想得到?"

    "就这样办吧,明天——不,后天就起手吧!"小白又转头问我:"你说呢?"

    我一直在听。我说没有别的,只强调一定要是和平的手段,要千方百计避免冲突——一旦冲突起来就无法控制了。小白说:"这你放心,我和老健也怕打起来。我们有苇子和老冬子,他们会管住这几个村里的人,老健交代给他们:谁要耍泼发蛮,就揍谁!咱是以合法的、和平的方式……"

    这天晚上,小白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录像机,哑着嗓子对我说:"机器找到了,今晚我们看《锁麟囊》吧——我怕过了今天就忙起来,到时候再也没有机会看了。我真是想极了,我等不得了。咱们好好看一场吧,你好好看看她……"

    多么缓慢的节奏。一点一点深入和适应。锣鼓的吵,然后是极大的安静、安静……调皮的丫环,纯良的院公,最后是她——雍容华贵!镜头推近一些,啊,一个如此娇羞的女子,稚弱,手如葱白,令人疼怜……我的目光离不开她的眸子、朱唇、纤纤的手。一招一式都牵人情思。安静,纤毫不乱,法度严谨,高古,却又在二丑们、在丫环的一颦一笑中微微透气。她——我无法记住主人公的名字,而牢牢认定了这就是小白的结发之妻、被官商诱拐之妻——而今她楚楚如生站在眼前,天生丽质。

    正是小白的结发之妻经历了那一场登州的大水,被冲得家破人亡。是的,我把剧情与眼前的小白合而为一。天灾,人祸,小白。那该是怎样的爱恨情仇。

    小白一动不动,凝住了一般。他盯着她的眼睛,那一潭清水。

    我在心里惊叹:是的,她,更有她的艺术,这不是人间所能拥有的。这是天籁,这是从紫蓝色天空、从那轮皎月上飘然而至的一个仙女啊。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毒日头(1)

    1

    人们是顶着一层薄雾出门的。一些人不自觉间攥起了拳头,弓着腰,一出巷子就四下里瞄着,想找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他们看到许多人都出门了,都像他们一样弓腰攥拳,伸着头四下里乱瞄。个别人出门时提着镢头,被另一些人劝止了。"咱得空着两手,这是说好了的。咱只要带上一件家巴什,哪怕是一把小抓挠都不行!""为什么不行?""那会被诬成打群架的。"那些带了器具的人不情愿地把它们放回去,骂着,然后再回到街上来。"要是,要是他们,跟咱动了真家伙,那可——怎么办?"有人口吃一样问着,脸上满是惊惧。"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瞎操那份心,你是头领?""头领?我日头领。""小心着点儿,这年头嘴不上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不怕,咱反正穷得一根大杆摇铃铛,我又怕个什么!""真的?那你摇给我看看不行吗?""行啊,我倒乐意,可你是个娘们儿吗?""你这股老膻气比三岁公羊还厉害,快留着劲儿收拾集团那些人吧!""就是嘛,咱也是这意思嘛……"一伙人逗着嘴,往一起凑堆儿,以此消解心里的恐惧。

    人们聚成了一小群,又变成了一大群,然后开始往街口走去。正这会儿一个瘦干干的小伙子提拉了一下裤子从巷口跑出来,嘴里嚷:"不行不行,都回、回去!今个谁也不能出去……"人群马上一怔。有人认出这瘦瘦的年轻人,咕哝:"是三儿,村委会当值的。"三儿跑过来,伸手拦着大家:"这是去哪儿?嗯,不用说咱也知道,老荒让看住你们,咱看着看着你们就出来了……"人群嘿嘿笑,盯他几眼继续往前走。三儿火了,蹦一下,拤着腰喊:"停下!都给我停下!""嗯哼?"人群中有人疑惑地抬起眼找人。这样只有片刻,更瘦的一个人出现了,大家都吐出一声:"苇子。"

    苇子盯一眼三儿。

    三儿浑身抖一下,嗫嚅:"是你呀……"

    苇子不睬他,往前走去。大家都跟上。

    三儿原地僵了一小会儿,突然蹿上一大步喊:"停,停停,还是不行。"

    苇子从人群里迈出来,绷着脸走到三儿跟前,先端量他一会儿,突然左手飞快提到腰眼,挥臂一抡,三儿就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人群往前拥去了。大家边走边议论:"苇子是左撇子啊!""左撇子打人最疼,这是俺爹说的。"

    我和眼镜小白走散了,身边全是不熟悉的人。

    人群走出村子,在一条条交织的小路上滞留了一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小白:他不知什么时候先大家一步出了村,这会儿正站在一个高处遥望。我赶紧走过去。"小白小白!"我叫着,他却连头都没有转。他的神情太集中了,直盯着一个地方看。我拍他的肩,他这才转头,有些焦躁地说:"我在等老健哪,说好了这会儿领人出来。""他去了外村吗?""是啊,咱这村就由苇子领头。"

    我发现小白站在这儿,苇子那一伙人来了就不往前走了。我知道这是在等另一些村子的人。这时一直蒙在半空的雾气开始消散了,太阳出来了。太阳一出来大地就热烘烘的,裤脚那儿能感到。我又说了什么,小白还是没有听到。

    这样待了十几分钟,觉得非常漫长。我终于看到有人从那些村落里出来了,不多,比我们这个村的人少得多。小白的脸色不太好看。这时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朝一直等在不远处的苇子挥了挥手。人群于是继续往前走了,要与其他村子的人汇到一起。

    在一条大路边上,好不容易聚起了三四百人。我看见人群中有老冬——他的病完全好了,两眼瞪得很大,新剃的板寸头显得生猛精神。他一直和苇子在一起。我则跟上小白,害怕一走神他会再次溜掉。这家伙在今天是个极其重要的角色,他和老健都是。

    小白的眼神四处撒着,我想可能是找老健。这会儿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了,晒得人身上热乎乎的。小白脸上淌出了汗。他一转脸看到了什么,皱着的眉头展开了:原来老健从一旁抄小路奔过来了。

    我和小白迎上去。老健的脸今天更红了,红中透黑,油亮。他的嘴一直没有闭上,看上去像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洞,正大口呼吸。他说:"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些早就说好的事情好像有些变化,邻村领头的人倒也卖力,可就是唤不动人。妈的真怪,这里面有什么蹊跷还真不好琢磨。"小白轻轻摇头,说:"我一直怕有人暗里做手脚——如果提前走漏消息,有人就会在这些村子里下工夫,给点小恩小惠、威吓什么的。这一招什么时候都管用的,庄稼人怕事又容易满足。只有下了大决心的人才能走出来。"

    我把苇子打了三儿的事说了一遍,小白和老健都很吃惊,原来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两人瞪着眼睛听完了,老健拍一下腿:"得,独蛋发力了!这就明白了,他原来早就让人盯着。不过他不知道咱们提前干了,他不在,要不他会自己出来拦人的。"小白说:"我们早就提防了他,可是提防得还是不够,他会走多远,现在也难说。""难说。这独蛋从今个起得好生防着了。"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毒日头(2)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看人群,商量是不是再等一等?最后决定不等了,越等越坏。

    太阳越来越毒,晒得人头顶生疼。今天的太阳格外厉害。

    大约出了村子还没有五华里的样子,后面哩哩啦啦又赶上几十个村里人。这四五百人往市里的方向走,脚步匆匆。我走在小白和老健身边,不再说什么。其实我心里仍旧怀疑此行的意义——虽然"万民折"上附有多幅照片——垂死的恶性病患者、畸形儿、泛着浊泡的水渠、大片将死的庄稼、铅色的尘雾……可是我总觉得这次也将徒劳。不过小白问得也有道理: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当然,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只有在毒日头下默默前行,像大家一样,只有这一个办法。

    我们三个人走在人群的末尾。这时冲在头里的肯定是老冬子和苇子。我知道快要到达时,我们也将站到前边去。

    2

    一辆黑色轿车迎着人群突兀地停下,许多人上前围观,所以人群一时走不动了。我听见苇子在大声呼喊:"别管它别管它咱走咱的路!"只有少数人在吆喝中继续往前,其他人还想仔细看看。因为车子故意横在了路上,拉了个挡道的架势,很让人窝火。我们三个分开人群走到车子跟前。老健脸贴在车玻璃上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车门打开了,一个中年人下来,老健立刻打个愣怔,认出是邻村的头儿花鲇。"你怎么来了?你把车往人堆里开?"老健沉着脸。花鲇不吭声,往车里看看,原来里边还有一个人,这时笨模笨样地钻出车子,竟是独蛋老荒。

    老健跺了一下脚:"是你呀,你真的坐上了那些人的小鳖盖子车了?"

    老荒手指一下花鲇:"他的车。"

    "那你怎么坐上了?"

    "坐上来追你这一伙啊!"

    老健火气更大了:"你要随上大伙,就使这两条腿赶。你坐这么个鳖物件,成心是自找倒霉!你才吃了几天干饭,就装起地主老财的模样?你摸摸裆里的蛋还有吧?"

    这一番话是当着邻村的花鲇等一大群人说的,老荒脸上实在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鼻孔大张着,嘴一咧露出满口黑牙,骂:"你这个起事的妖精害人的祖宗,我不来拦着你,今个你就闯天祸了!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就是愿死,也不能拖上这么多人垫背……你以为今个还是打大苇塘?我实话告诉你,舞刀弄枪对付别的村子可以,对付上边,你是吃了老豹子胆了!"

    红脸老健伸手就去揪对方的衣领,被花鲇挡开了。老健隔着一个肩膀嚷:"你这个王八种睁大了眼看看,这么多人有一个拿刀拿枪?有一个拿棍?你要找不出来,我今天就把你劈腿挣巴了!你心里打了什么算盘谁不知道,你就是想当奸人,想把全村人卖了买酒喝!你明明知道大伙儿是要上个状子诉诉冤情,满心里都是好意,还反过口来诬人!你闺女被害成了什么,你一转眼就忘了,想当奸人,你是天底下最难找的狗东西、白眼狼……"

    小白上前劝着老健,老健根本不听。小白对在他耳朵上说了又说,他才煞住话头。小白对老荒说:"老百姓没有别的企图,他们作为受害人也有这样的权利,你亲口答应了站在他们一边、要领他们干的。"

    老荒对小白说话时声音稍小了一些:"我是答应了,可这是上'万民折'的年头?你是鸡鸡分子,你心里比谁都明白,今个是不是上这个的时候?你说!"

    "你偏要叫成'万民折'我也不反对。不过在折上领头签名的就是你,你也签了名……"

    老健对身边另一个说:"跟一个畜牲说这些,屁用不顶,还不如弄点大粪抹到他嘴里,然后赶紧上路……"

    老荒听到了老健在说什么,在花鲇身后一个劲儿蹦跳,喊:"你等着我怎么跟你算账,你等着!真是反了你了!"

    小白推开紧着上前的老健,朝走来的苇子挥挥手。苇子朝人群喊:"走走走,快走莫理他们!"

    人群绕开车子往前赶去。我拉上老健的手走开。回头看看,车子前边只有花鲇和老荒了。他两个人对视着,然后钻进车里。车子再次追上来。当车子尾随而行的时候,有人在人群里大骂了一通,原来是老冬子火了。大家都看到老冬子不慌不忙从路边搬起一块米斗大的巨石,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往跟来的车子近前走去,嘴里咕哝:"你妈的穷酸不是。你妈的找砸不是。你妈的这一回给你报销了吧。"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毒日头(3)

    在老冬子离车子五六米远时,车子终于停住了。它僵了一瞬,然后猛地倒退、窜逃。

    一群人大笑。

    四五百人踏起了一股尘土。太阳升到了半空,巨大的热力抛撒下来,像灼热的砖块一样砸在人的头顶。因为心急路远,有人建议踏庄稼地走:反正像样的庄稼已经没有多少了。一个个浊水潭、一道道脏泥湾要绕着走,让人心烦不已,一边走一边骂。化学气味、臭味,直往鼻子里钻。有些在沉陷地中间夹杂的绿油油的禾苗,煞是可爱。更远处,那一会儿沉到水里一会儿又凸起的道路交织着,像一张紊乱的大网。一会儿,那网上出现了一个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都看出是一辆辆车子——是大客车模样的。

    大客车在前边停了十几辆或者更多,显然是等待走近的人群。

    我提醒小白:这可不是一般的情况。这些车里少说也会有几百人。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老健问小白。

    老冬子和苇子几个也走到老健身边。

    小白眯着眼看着远处,无法判断。

    人群出于好奇或其他,还是往前走。我问小白怎么办?小白不语,只带头往前走去。是的,到了时下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了。

    走到近前才看出,这是一溜十三辆大型巴士,全都是新的,一看就知道是从集团那儿开来的。肯定是人群出动不久就有人发现了,然后报告给他们,他们这会儿出来堵截。车门紧闭,待人群距离五六十米时,十三个车门刷一下同时打开。每个车里都往下跳人:一色蓝黑制服,手持一根棍子;有的手里还持有高压电棒之类。但看不见枪。

    "是局子里的人吗?"老健问。

    "不,这是集团自己的保安队。"小白说。

    老冬子摇头:"这就怪了,他们能养这么大一群保安队?"

    老健点头:"一点不错,就是他们!我早听说集团那儿有这么一帮人,平时干活,一旦出了事就拿起棍子,事后加薪哩!这是一群狠物,咱可得好好防着。"

    正说着那边有人手持扩音器嚷开了:"喂,你们听好了,不要受坏人挑拨,有事说事,不准聚众闹事;合法渠道十分畅通,不要铤而走险……立刻回去,回去……"

    老健回应:"我们去市里,不是去集团,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滚回集团!你们把车开到咱老百姓的庄稼地里,谁让你们这样干?你们滚回去!滚回去!"

    扩音器压过了老健的话:"限你们十分钟掉头回家,十分钟……"

    老健看看小白,还没等小白说什么,老健就冲苇子和老冬子喊:"咱绕开他们,不理他们,咱走咱的路!"

    "走走走!绕开啊……"苇子挥手对人群嚷着。

    人群又活动开了。

    扩音器的嚷叫和人群的骂声混到了一起,再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我预感到事情危急,回头想找小白和老健,可是他们都混在了人流中,一眨眼不见了。我发现最前边的人已经和手持棍子的人打起来,巨大的喊声和叫骂声与扬天的暴土一起卷到空中。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小白的声音:他在呼喊,让人群快些后撤。

    接着又是其他人这样喊——是老健!老健喊的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别赤手空拳跟他们干哪,快回家,回家取家巴什啊!快跑啊,越快越好……"

    3

    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天火辣辣的大太阳,记得那冲天的暴土和喊声。人群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沿着田垄往下拥来,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因为每个人的脸都被土末和汗水糊上了。这时候分辨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衣服听声音。集团棒子队的人倒好认,他们一色的制服和大棒,一个个正跟在后边追呢。当人群冲过几道土坎,离一个个村落已经很近了时,棒子队还在追。"这不是往死路上逼咱吗?这不好好收拾他们能行吗?快些回家取家巴什儿,回头把他们的肠子砸出来!""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今个算是跟他们干上了!""快跑啊,不变成兔子腿就得变成瘸子……"人群呼喊着往回撤,如果后边突然传来惊天的吼叫声,人们马上就驻足观望,叫着:"坏了坏了,又有一个被他们放倒了!"另一些人立刻喊:"还不快取家巴什,在这里瞎嚷有什么用!"轰隆隆的奔跑声如同群马奋蹄,尘土已经扬到了树梢那么高。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毒日头(4)

    太阳眼看就要正午了。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

    原来那些棒子队在眼看就要追到村子的一刻停下了。他们拄着棍子观望了一会儿,领头的摆一下手,扩音器就传下命令:"撤回大巴士,撤回……"

    村子外边是出来观望的人,他们越聚越多,一个个手打眼罩挡住火辣辣的阳光,一边看一边呻吟。有一拐一拐的人往村里奔,这边就上前去迎。迎回的人有的满脸是血,有的腿受了重伤,一个个指着远处的巴士说:"要不是逃得快,咱也给捉了去……他们一捉住就上铐子啊,一顿乱揍再拖上汽车……"

    我到处找小白和老健他们,后来发现连一个熟人都见不着。人群早就冲散了,不同村子的人混在一块儿。我见一个人的身形很像老健,伸手一揪,对方朝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是个生人。所有人都匆匆进村。我刚跑到一条巷子口就再也走不动了:一群人已经手持镢头什么的跑出来,他们喊着骂着往外拥。我只好随他们一起冲出巷子。

    到了村头一看,我的心开始噗噗跳了:老天,这回真的有了一千人;不,这回足足有一千五百人或更多。这片黑鸦鸦的人手里都有器具。再看远处那些大巴士,棒子队的人争先恐后往上挤,人还没有上齐就开动了。扩音器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撤退撤退,按车号走,不要惊慌,不要……"这边的村里人嗷嗷叫,朝大巴士的方向喊:"有种的停下交手,别逃;谁逃谁是吃粪蛆长大的!""你逃过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你爷爷这回给你剃头来了!""踩出你的肚肠来,再叫你祸害庄稼人,吃了二两板油就坏了良心!""快停下结账吧,老百姓找你家算账来了……"

    持镢头举抓钩的这群人还没有追到跟前,大巴士就开动了。人群盯着一溜扬尘气得大骂,捶胸顿足。

    "怎么办啊?就饶了这帮龟孙?"

    "饶了他们?门儿也没有!事到如今,咱干脆端他们的老窝去!"

    "就端老窝啊,走啊!走啊……"

    我多想拦住这些乡亲,可是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我相信这时候即便是红脸老健和小白在这儿也是枉然——我和他们只能眼巴巴看着事态蔓延而毫无办法。太阳升到了正中,大地上浮动的水汽反射出一片银亮。我仿佛听到大地中心发出了吱吱尖叫,这声音就在人群上方震响,把人给弄得半疯了,他们时不时抛下手里的器具,两手抱头蹲一会儿——这时正好顺手紧一下鞋带,把裤脚扎得更严。

    人群最前边肯定有人导引,因为所有人都向着一个方向——集团拥去,连一个弯都不拐。巨大的烟囱和山岭一样的排排厂房越来越近了,那滚滚浓烟和棕色气雾像怪物长出的毛发。一股硫黄味儿浓烈起来,这比平时在村子里闻到的还要浓重十倍。无法抵御的机器轰鸣声压过来,只觉得后脑那儿有一个柔软而沉重的皮锤在一下下捣着,直捣得人两眼发胀。"我日,这可怎么办,这是什么魔法鬼地,咱两眼一蒙瞪,就快呕出来了……""真哩,咱受不住劲儿,咱以前一恶心还以为是吃了脏气物件,原来就是这地方捣弄的!""不把它砸巴停当了,不让它断了气,咱老百姓就得断了气!""砸砸砸!砸……"各种呼叫像是要压过震天动地的轰鸣。

    一群戴了铁帽子的棒子队从打开的铁门里拥出,刷一下站成一排。领头的摆弄着扩音器喊:"喂,马上后撤一百米,马上!""集团重地不得入内,违者严惩!"

    在这大功率扩音器的吆喝下,人群竟然一瞬间静了。但也只是一瞬,就再次乱起来。有人大喊——我终于听出是红脸老健——但看不见人影:"你们刚才入了俺庄稼人的重地!咱这回是反过来入入你家重地哩!怎么?不中?入了咱庄稼人的重地也要严惩哩,咱这回就来严惩——狗东西咂摸出个滋味来了吧?"

    扩音器不响了。那边的人也在听。老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苇子的嗓门又沙又大,这时也响了起来,也在重复老健的话。

    但我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我只好往他们喊话的地方移动。

    人群大声呼应:"真是这么回事!""这才是人话!""狗吣物件听清了没有?听清了爷爷该动手了!""动手吧,动手吧,越啰嗦越没劲……"随着这呼叫人群活动剧烈,为了防止器具碰了人,每个人都高高举起,举成了一片森林。

    大铁门前的棒子队突然闪开一道缝隙,接着出现了一队穿胶皮衣戴大盖帽的人,他们费力地拖出了一根根大粗管子……还没有看得更清,一股股猛烈的水流就冲泼下来,一下就把最前边的人群冲倒了。"别直着往前,散开干哪!"又是老健的声音。在他的呼喊中人群分成了三大股,于是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两根水管就给夺到了手里并且反向冲击起来。大铁门内的人全线溃败,高举器具的村民一拥而入。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毒日头(5)

    "咱们砸他们什么?"有人进了铁门后问。

    "见什么砸什么!这还客气?你以为是到了老丈人家喝酒来了?"

    "砸个痛快啊!是他们先入了咱的重地——咱这回入入他们的重地,两抵了!"

    4

    集团分办公和生产两个区,人群先是拥入生产区,这才发现值班的工人全跑了,车间里空空荡荡,机器却没有关闭,还在转呢。镢头一砸电门火花四溅,一些指示灯什么的全黑了。奇怪的是电路停息后,有的机器并不停,它们还在忽悠忽悠转呢,这惹得一些人火起,挥动手里的家什一顿乱砸。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一边赶路似的跑动一边砸,挥舞镢头时要跳起来,一会儿就结束了两个大车间。人流四处涌动,从生产区涌到办公区,这才发现一些人模狗样的东西全藏在这里呢,瞧结领带的、留背头的、身边跟了小儿娘们的、叼着洋烟的,一个个全在这里惶惶不可终日,见了拥进来的人就连连摆手:"这可不行啊,这要进局子的!""你们胆子真大啊!"拥进的人不听不问,先一镢头把桌上的电脑钩到地上,再把电视机办公桌之类砸个稀烂。一个穿裙子染了金发的少女刚从里屋出来,见了这场景吓得一叫,然后就去护桌上的东西,被一个扛抓钩的小伙子抱起来扔到了窗外。远处的火烧起来,一股浓烟高高腾起。这边的人正全力噼噼啪啪砸呢,过来一个人喊:"别在这儿黏糊,一边砸一边撤,集团大着呢!"

    集团四处都在冒烟,烟气与那些大烟囱的喷吐混到了一起。呼喊和哭叫分不清,狗叫和人声分不清。有村里人喊:"了不得了,听说咱这边也死人了!""那怎么回事?狗日的还手了?""不是,不是,是被电打死了——领头的传下话来,让咱下手时睁眼,小心妖魔物件,这里面怪鸟多着哩!""传话的听见了?小心他娘的这些古怪把戏……"

    我到处寻找小白——事到如今只有他才能劝得动老健。我相信老冬子和苇子已经砸红了眼,他们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试着让一群人停下手,试着让他们先静下来,结果差一点被这伙人当成集团的人按在地上。有人似乎在田野里见过我,证明我不是那一方的,可一个黑汉满是污浊的大手还是揪紧了我的衣领,耸来耸去吆喝:"那你是怎么回事?内奸?坏种?"我反复解释这场暴力的后果,并说明我在找红脸老健——他是领头的之一。"我可不认识什么老健。你小心点,别坏了我们的风水!"说完猛地一推,把我拥到了一边。

    我大约转了几个地方,只有发疯的人群,没有一个熟人。我有些绝望了。那些集团的办公人员已经撤出了事发地点,回天无力,这时全在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看。半数以上的车辆被砸,剩下能够开动的已经开跑了。天已到了午间一点左右,太阳的热力达到了顶点,好像四处都被灼得冒烟发烫,连空气都能点着一样。我曾不小心按在了一根铁管上,一阵剧烫让我立刻尖叫起来。

    人群在集团拥来拥去,在相距几公里的不同区间蹿着。有人站上高处大声说:"这个地方干干净净,不是腌臜地方,咱饶它一马吧!"有的说:"这不假,咱砸的是祸害老百姓的物件,这里咱就饶它一马!"结果有人听,有人不听,还是轰隆隆砸了一会儿。

    太阳斜向西天,人群差不多全从集团撤出来了。一个粗大的嗓子喊道:"走啊,下边剩了个大事还没干哩,咱趁天没黑再砸那个煤矿去!那个祸害人的物件最招人恨!走啊!""这话不假,这物件理该先砸了它!走啊!"

    人群呼啦啦往西北方向拥去,一边走一边喊,喊了些什么已经没法听清。后来有人倒在地上,原以为是受了伤,仔细看看才知道是天太热失水太多,晕厥了。集团离矿区大约有二十华里,人群刚走了一半路程,就听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警车声。有人停下来侧耳倾听一会儿,回身嚷叫:"不好,大约是保卫部集合了更多的棒子队!"他的话一停,不少人就传起话来:"大拨棒子队下来了,领头的怎么说哩?"

    警车声越来越大,渐渐出现了车队的影子。老天,这车出动得可真多,大车小车一排排连成一大串,它们横着堵在通向煤矿的所有路口上。这一次人群不得不慢下来,不少人咕哝说:"天,咱砸红了眼了,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手——不过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今天的买卖我看也差不多了,不知领头的怎么个决断?""怎么决断?让咱砸咱就砸,他们祸害庄稼人也不是一天了,市长怎么不管?集团和煤矿是市长他亲爹?砸!""就砸!砸了祸害人的物件不犯法!""一点不错,再说法不责众,他能把咱这些村的人怎么办?反正是苦命庄稼人,局子里的饭水也比咱家的强!""你这话算是说到家了,那就砸吧!"

    人群重新往前拥动。前边的扩音器又响了:"喂,你们听着,立刻停止暴行!你们受坏人指使,已经犯了大罪,必须悬崖勒马……""再要不听警告,我们就开枪了!""首恶必办,胁从不问,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人群在这喊声里静了一会儿。有个大嗓门突然说:"这些狗东西全是一个腔调,都会这一套屁词儿,咱还信它?""咱要听兔子叫还敢种豆子?""就是!就是!往前冲他娘的就是!"

    人群嚎着往前冲去,一片器具再次高高举起。

    正这时枪声响了。枪声大作,却没有人倒地。原来枪是向天空打响的。

    人群停下来。这样停了不知有多久,一个人叫着:"老天爷咱别中了枪子儿,这是让咱见好就收啊!领头的怎么说?"人群乱了起来。乱了一会儿,一句话传过来:领头的说了,还是那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咱撤!"这是真的?谁听见了?该不会吧?""怎么不会?你想挨枪子儿你挨,咱可不想!"

    又是几声枪响。

    "妈的,撤吧。今个到这里算是一回。有了第一回,就不愁第二回。咱早知道保卫部和棒子队藏了不少枪,就别硬撞枪口了……""就是就是……"人群乱哄哄议论着,开始往后撤。

    太阳坠向了西边半空。天开始有了一丝凉气。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出 卖(1)

    1

    入夜后村子里安静极了。我不记得这个村子曾经这样安静过。天空是真正的紫蓝色,一天星星闪烁得非常厉害。我站在小院里望了一会儿天空,心里念着几个人。没有人走动,大街上连狗都不叫一声。这是极度喧嚣之后的沉寂,是一天里的两极。这个白天我几乎没有看到几眼小白和老健,现在最牵挂的就是他们了。

    因为满身的泥污,所以尽管累极了,还是没有躺到地铺上。沾在身上的泥汗这会儿干结了,紧绷在皮肤上。我舀了一盆凉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遍。擦干身子躺下后,四肢似乎要不停地往下沉,似乎要把我的身体拉成一个薄片。白天的毒日头还留在脑子里,在那儿发出吱吱的尖叫声。我最后记得大地被太阳炙得滚烫,所有人都无法站立无法停歇,只好不停地奔跑和嚎叫。是的,他们被炙得烫得快要发疯了,痛得在地上蹿跳,左冲右突,成为不可理喻的一群生灵。这是一场关于痛疼、关于大地煎烙脚板的惨烈梦境。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过去了。睡梦中全是火焰,这火焰来自太阳,火舌伸得长长的,与地上的火连接起来,拉成了一片火网,把所有可怜的人都罩在其中。人们被焚烧得吱哇乱叫,皮肤一层层脱落,然后就蜷缩着倒在大地上。人的躯体和泥土一个颜色。

    有笃笃敲门声。我醒了,坐在地铺上。是的,有人敲门。我开了门,啊,进来的人像泥塑一样,星光下根本看不清脸。我差点喊出来,对方却示意我不要出声。在他低头的一刻我认出来了:眼镜小白。他浑身已经被泥污糊起来了。我要把灯点亮,他同样制止了。我像他一样极小声地说话,告诉一天里怎么也找不到他,有一回看到了,可只一眨眼又没了。这一天真是吓人,真是无法预料,现在一切只好由它去吧。小白无心谈这些,只说:"快走吧,我就是回来找你的。我原想你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还留在这个屋里——想不到真是这样!你真是怪人!快走吧,立刻就走,一点都不能耽搁……""为什么?""你傻吗?他们会饶过哪一个?村子现在虽然没有封锁,可是已经相当危险了!""不,我没有任何过错——你也一样,我们干吗要害怕?公安系统会管的,只要讲起码的道理,我们就不必躲开。"小白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然后不再说话,只揪紧了我往外拖。

    我定定站在原地,拒绝了他。

    小白看看腕上的表,有些绝望。他小声叹气。最后他回过身,可是还不想出门。我劝他快些离开吧——我这时担心他说得有一定道理,更担心他在整个事件中卷得太深。可是我仍然不能相信他会支持和策划一场没有理性的狂躁,会是一场暴力的推波助澜者。

    小白要走了,走前丢下一句:"老宁,你太天真了,你会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的!"

    他走了。但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他又转回:再次劝我一块儿离开。我再次拒绝。"那好吧,老宁,记住我的话,几天后如果没事,你就到一个地方去找我。"他附在我耳边说了一个地方。我点头,约他不久以后去茅屋里找拐子四哥——他苦笑了一下:"你真是天真啊!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去那里了。"说完这句话伸出了手:

    "给我吧。"

    "什么给你?"

    "《锁麟囊》。"

    我明白了,他原来是索要那盘录像带。直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记得这个。我甚至认为他再次返回就是为了索要这个。我从背囊里找出来,还给了他。

    下半夜响起一阵阵狗吠声。有生人进村了。我从窗户看去,发现街上有交叉的射灯光柱在晃动。我明白,小白预言的什么可能正在发生。可我没有一点紧张,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情。我认为自己始终秉持了理性,在整个事件中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我甚至相信小白也同样如此。即便是老健和老冬子苇子,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迫做出了反抗——惩治者如果公平的话,就不该放过那些真正的肇事者,不该忘记追究那个多年来作恶多端的棒子队,那支欺压平原百姓的半隐半显的黑武装。

    直到天亮,没有任何人来我这儿。我想在见到老健他们之前,自己不该离开。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整个事件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村子里死伤多少、失踪多少——我知道死人是肯定的;还有的人在冲突刚起时就被棒子队抓走了。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出 卖(2)

    一辆辆警车停在街上。行人敛迹。过去一直在街上溜达的狗被各家各户拴在了屋里。半上午时分,悬在树梢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各位注意,注意!全体人员不准外出,不准……十八岁以上者于天黑前到村委登记。各位……"这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像是外边来的陌生人。这个声音响过不久就是一个熟悉的嗓门了,那是独蛋老荒:"老少爷们听见了吧?赶在晌午头来一趟吧,跟上级说道说道,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天大的事也总要过去是吧!年轻人要听话,让家里老成人领了来……"

    整个一天我都待在村边的小屋里。我在想今后几天该怎样过。没有其他人的声息,没有一个人来这里。午夜难眠,村子里静极了,狗也不吠一声。这个夜晚我才记起,自己容身的这个屋子原来是一个牲口棚,机械化以后牲口没有了,就闲置起来,于是就成了小村的客房——许久了,只要小白来这片平原,除了住过一两次我和四哥的茅屋,再就是待在这里了。我在这个夜晚嗅到了一阵阵马粪的味道。地铺阔大舒适,这让我想起一个人待在野外的帐篷里。几天的生活从眼前一一闪过:我来看望小白,然后就是与红脸老健等人的朝夕相处,与村里各色人等的交往。我的朋友小白是一个失恋者,而在他的眼里,我也是一个失恋者。尽管我拒不承认,但直到最后他还是这样认为,说:"我从一个人的眼神就看得出,看得出这人是不是一个失恋者。"与我不同的是,他从头讲出了自己的故事,而我却缄口不语。

    我是一个失恋者吗?不,我是一个即将丧失最后一片土地的绝望者,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和许多人一样,从此将日夜悲伤,在大地上游荡。

    小白啊,今夜你在何方?如果这个时刻你还在身边,我会告诉你:失恋者和绝望者的眼神可能是不尽一样的,虽然它们相去不远。

    2

    走在大街上,我从那些老人、姑娘和小伙子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色。这种神色即便在他们欢笑的时候也会隐约地、时不时地流露出来。因为欢笑是极易消失的,而那种神色却是凝固在眸子里,渗入了心的深处。当然,小白也许是对的,失恋与之相比也有极大的相似性,它们在某种意义上说可能真的是一回事。

    我第一眼看到苇子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而他的岳父独蛋老荒却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睛——苇子此刻哪去了?他肯定像小白一样,逃离了村子。还有老健,这个红脸壮汉如果没有发生其他的意外,也一定远走高飞了。

    我心里正念着苇子他们,一个头包蓝色围巾的女人来了——原来是苇子的媳妇。她一进门就哭着问:"你见过我家男人吧?你那天和他一起不?"我说最后只在混乱中听过他的声音,再也没有碰面,因为那一天人太多太乱。"后来呢?""后来就不知道了,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村里那些人,红脸老健和老冬子也没见。""见小白了吧?大概是他们在一起吧?"我心上一怔,赶紧摇头否认:"没,小白我也没见……"

    她抹着眼睛:"我怕他是被那些人逮住了。他们抓走了好多人。听说外村也抓了。"

    "你爸老荒呢?他不会让苇子出事的,你放心吧。"

    "他才不会管他。再说我爸什么都不知道,我问了,他什么都不说。再问,他就嚷一句:不听我的,那还有个好?管住你男人吧,别让他跟上红脸老健闹腾,他们早晚都得闹到局子里去,一个也跑不了。"

    "你爸那天在路上拦截过人群,他和邻村的头儿一块儿从一辆轿车上下来,老冬子差点把他们的车砸了。"

    "我爸暗中和集团的人结成了一伙,他为了一笔钱财,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婿也送到局子里去。这会儿大家都看出来了……"她的声音放得很低,瞥瞥四周:"千万防着我爹啊,有了苇子他们的消息也不能让他知道,啊!"

    我明白,点点头。

    她走开了。我在窗户上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后来我发现这间屋子四周的草垛子旁、巷子口等,都有一些人在晃悠,有的人正在使用对讲机呢。妈的,原来是这样。我在屋里徘徊了一刻,决定立刻离开这儿。地铺上是我的背囊,我把几样简单的东西收拾一下,背起来就出门了。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出 卖(3)

    刚刚走了没有多远,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跟了上来,拍打一下我的肩膀:"喂,伙计,你要到哪里去?""回去,我在这儿待够了。""你登记了吗?""为什么要登记?我又不是这个村里的人。"那人一脸怪笑:"那你为什么猫在了这儿?这就更得说说了。"我琢磨着,灵机一动说:

    "我是村头的朋友,不信我们去找老荒!"

    那人尾随我进了老荒的院落。老荒正好在院里磨一把牛耳刀,见了我故意不理,端刀试刃,想把一绺胡须剃去。剃去了,只剩半边胡须的老荒显得十分可恶。他好像刚刚看清我是掮了背囊的,大睁眼睛问:"啊嗬!你要走?"

    "我来问问领导,如果没事了,我就回去了。这边挺乱的。朋友也不见了。"

    老荒左手端刀走过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样吓人不是?"我盯住他。

    他于是把刀放下,擦擦手说:"我想杀头羊给局子里的人吃,人家受惊了。"他这样说时看看跟我进门的人。那个人瞥瞥这边,退到了门外。

    我又说一遍:"你这儿如果没事了,我该走了。"

    老荒说:"唔哦,那不合适吧。都走了还成?老健小白老冬子都撒丫子跑了,剩下我一个老荒顶着这么大的祸患?你们倒是留下来陪陪我哩!"

    "你女婿呢?他陪你不行吗?"

    "他一个愣头青嘛。你和小白这些鸡鸡分子才是主心骨嘛——你说是吧?嗯?是吧?"

    一股冷肃之气从头灌到了脚。我盯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该不是说我们挑起了这场乱子吧?你大概还记得你怎样跑到我们那儿找老健,拍着胸脯说要领人干一场的话了吧?你如果忘了,我们可都记得!我可以证明!"

    老荒跳了一下,去看那把刀,又瞥门口的人,嚷:"那是个圈套!那是你们几个逼我上套!这个谁不知道?我幸亏没上你们的当哩……"

    "你已经上了套了,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嘛。你说你才是一村的头儿,这事一直是你领着干;你还找了记者溜溜合伙儿干。这是事实吧?"

    "嘿,我这回被你咬住了。你懂个屁。我哪有那么傻哩。我不过是直眼瞅着你们怎么干哩。国有国法,村有村规,咱村的规矩几个外乡人就破得了?你要走?先别走了,你就躺那地铺上,一天小白老健他们不来,一天你就得躺在那里。最后说不定你还得替他们顶罪哩!"

    "你给他们顶罪不行吗?"

    "我不是他们一个道上的,你是。你客气什么?你就别客气了!"

    我真想上前去把这个半边胡须的家伙揍一顿。

    "你知道你和几个朋友闹这场乱子有多大吗?听上级说损失好几个亿呢。这不是死罪吗?不要我说你也明白嘛,这罪得多几个人顶着,要是他们都跑了,到头来就剩下了你一个,那你可就麻烦大了!"老荒得意了,伸手捋起了剩下的半边胡须。

    我在琢磨他的话。这会儿我更加确信:小白和老健他们真的跑开了,没有被逮到。

    "我看你还是回那个地铺上吧。官家有事问你也找得到你不是?回去吧,要是闷得慌,我有工夫就端一壶黄酒去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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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老荒说到做到,后来的两天里他都到我这儿来,还真的端了一壶黄酒。他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按时给我送饭,他来时就加几个菜,还说要与我对饮。"我说过嘛,别人哪有什么好酒,我才有呢。来,咱们边喝边拉,把心里的闷气都吐出来。"他盘腿坐在地铺上,面对一个矮腿小木桌,给我把杯子注满。

    我喝了一口,发觉这酒果然很好。

    老荒举举杯子,一连饮了几杯,把桌上的凉拌猪耳朵嚼得咯吱咯吱响。他的脸红了,接着嘴巴歪了,厚厚的下唇拉得很长,一下下点头说:"满村里就这么几个好小伙子,都抓走了。我心疼啊,去保卫部要人,人家不干。真局子还要从头查。就是嘛,有罪证嘛。他们砸了多少,怎么干的,人家是一清二楚。老宁啊,你说说这个红脸老健害了多少人?他自己倒跑没了影儿——还有你们那个军师小白,也跑了。跑也没用,早晚抓他们回来,这是死罪啊!"

    "他们到底抓了多少人?"

    "也没有多少,三四十人吧。"

    "这还不多?死伤了多少?"

    "也没有多少,死了三个,伤了十来个。"

    "我们这一个村,还是所有参加的人?"

    老荒撸了一下湿漉漉的嘴唇:"所有的吧。还不是最后的数儿,最后到底是多少,那得等等看。"他又呷一大口酒:"人家说你是'二军师'哩。"

    我冷笑:"人家说你是总指挥。"

    "那角儿该是老健。这个你比我清楚。"

    "开始是老健,后来你就把权抢了去——这个我们大家都可以证明。你找老健小白他们,他们如果到场,就会一起证明。"

    老荒吱吱吸气:"这玩笑可开不得!我说过,'二军师'这个名儿不捋掉,那就是死罪啊!"

    "怎么才能捋掉呢?"

    老荒把头探过来一截:"老健小白他们,还有老冬子几个,都藏在了哪里?你不会不知道。他们一到案,也就没你的事儿了。你可不能当了他们的替死鬼。"

    我喝了一大口酒,砰一下放了杯子:"我说过,他们真的到场,你就成了替死鬼。"

    老荒嘿嘿笑,抓抓耳朵,拍着膝盖:"老弟你是过虑了。你想咱跟集团和局子是什么关系?实话告诉你吧,他们谁的话也不信,就信我的。咱是一级领导哩,老健不行,他那等于长毛造反。他们这回都完了……"

    他的眼斜了,嘴里满是泡沫,抓杯子的手也开始抖。我明白酒劲儿上来了,他的脑子已经浑了。

    我点头:"是啊,我听说他们集团的人奖励给你一辆高级轿车,比邻村那家伙的还要好!"

    "比他的好!他算什么啊……"

    一句话刚说了半截,他突然收口,汗水从头上颈上哗一下涌出。他站起,看看窗外又坐下,再次抓起酒杯。不过这次他不喝了,只看着里面的酒。"老伙计,刚才是酒话哩,哪有什么轿车啊!我的心还是向着咱村里嘛,咱是一村的头儿,就得像护小鸡儿一样护着大伙儿……这没、没说的啊!"

    我目光冷冷地看着他,逼得他慌慌地转头:"你别,别这样瞅大哥哩……"

    "那么我问你,他们抓这么多人,到底是谁供出去的?也就是说,是谁把他们出卖了?"

    "这我怎么知道?也许人家心里一清二白哩!"

    "你胡扯。那一天几个村的人搅在一起,不一会儿脸都被污泥糊住了,谁都看不清谁。如果不是平时有掌握的名单,集团保卫部根本没法抓人!"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出 卖(5)

    老荒耷拉着头坐在那儿:"反正不是我。我可不担这个恶名。"

    第二天老荒的酒彻底醒了,伏在门框上喊我说:"走啊,去看看给调弄的人啊!"我不知是什么意思,大声问一句:

    "什么被调弄的人?"

    "就是黄鼠狼附身的人,哪年里都有几个,这会儿正有人捉它呢!"

    我将信将疑跟他出门。拐过几条巷子就听到了喧闹声,原来一群人伏在一个小瓦房的窗户上,挣着挤着往里看。老荒一来,民兵就喊:"走开走开,闪开路!"

    老荒领我进了屋子。里面光线暗极了,像是黑夜,直待了一会儿才适应了一点,看清了东间屋里有几个人,都坐在光光的炕席子上,正用力按住一个人。被按住的是一个五十左右的妇女,披头散发,浑身只穿一条短裤,一个劲儿扭动。她的身体雪白,乳房很大,毫无羞耻感地又笑又叫。

    "怎么能这样?为什么不给她穿衣服?"

    老荒"嗯"一声:"找她身上的东西呢!找不到,逮不着,她就不说实话!你哪里明白这个……"说着又问几个低头按她的年轻男女:"看见了没?"

    "看见过一回,一闪,又不见了!"

    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几个人手里都拿了一根缝衣针。

    老荒一边盯着扭动的女人一边向我介绍:"她叫楚楚,最能附身了,一附了身就是三天三夜浑叫浑骂,要不把这黄鼠狼逮住,她是不能安生啊!她身上有个气泡儿,在身上飞跑哩,只要看到它,一针扎上去,那黄鼠狼也就算给逮住了……"

    正说着有人呀一声大叫,一只手狠狠捏住女人的皮肤,另一只手里的针就扎了下去。红红的血流下来,正扭动的女人一下仰躺了,手足俱抖,满是白沫的嘴不停地告饶:"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发个誓再也不来了,快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老荒凑上前去,恶狠狠瞪着这个叫楚楚的女人:"我来问你,前几天起事的主使、犯了王法的人,他们都是谁哩?你给我一一如实招来!"

    "我说,我说,他们跑的跑抓的抓,就是那几个嘛……"

    "他们是谁?"

    "老健,小白,老冬子……还有三皮四眼小五子,东头的老憨,老艮皮他爹……"

    老荒咬着嘴唇点着头,回头看看我:"这回你知道了吧?干了那事的人连黄鼠狼都知道,谁又能瞒得住呢?"

    4

    那天我还想看下去,因为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当我明白楚楚借了黄鼠狼的嘴说出的名字,与这些天里正在追捕或已经抓起的人完全一致时,就更加惊异。老荒对一边的民兵说:"记下,一个不剩全都记下,这些人名儿要存个底儿,到时候别让好人受了牵连!"有人刷刷记着,老荒又回头严厉地盯我:"只要是经它点了名的,有几个不是死罪?"我小声、但句句清晰地把如下的话送入他的耳廓:"他们死了也是冤魂,这么多冤魂你不害怕?"老荒磕着牙,像害冷一样:"我、我害、害什么怕?这都是黄鼠狼招供呀,这都是你亲眼看见的呀!"

    我不再吭声,只看着炕上扭动的楚楚。我料定这是个不幸的女人,虽然我还不知道她的身世。我发现她身上插针处流血不止,因为那儿被人插了不止一根缝衣针。他们说:"插少了不行,插少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撒丫子啦!"楚楚不停地告饶,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誓言,旁边的人就更加起劲地折磨她。

    老荒对楚楚大声喊道:"说,一点不剩全供出来!那些逃开的人去了哪里?能不能逮住他们?"

    女人翻着白眼,剧烈扭动,身上的血珠一滴滴落在炕席子上,发出尖厉厉的声音,这声音真的像是一种野物。她叫着,只不肯再说。

    老荒喝道:"你不说不上紧,你不全供出来,就别指望放了你哩!"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出 卖(6)

    "好好,我不敢了,我说,我全说……他们,小白老健老冬子,全都下了四野了,他们这会儿钻了棘针棵子,然后一路往西疯跑哩。后面有飞镖跟着哩,他们为躲镖就狂奔啊,一路往西下去了。完了,没了影儿了,官府也逮不着他们……"

    老荒的头使劲往前探去,死盯住楚楚,喝道:"他们想得美气,想躲开官家的飞镖?那门也没有!你好生说说看,到底能逮住他不能?"

    "妈呀快饶了我吧,我什么都说,都说,能逮住他们,反正是早天晚日的事儿——他们跑不了,这成了吧?"

    楚楚痛苦的目光瞟在老荒脸上。

    老荒点头:"这还差不多!嗯,我就知道是这样。"他说着叼上一支烟,搓搓手对左右小声说:"该问问它藏在哪里了,该结果了它……"

    一个民兵凶凶的眼睛一瞪,指着楚楚大叫:"说,你到底藏在了哪里?不说?不说就一直用针插着你,直到你死、死!"

    楚楚手足俱抖,大喊大叫。

    "说不说?不说?再插一根针!"

    又一根针插上去。"呀呀,疼死我了……啊呀,我说啊,说啊……"

    "那就快说——你藏在了哪里?"

    "我、我……我藏在了山西省……耧斗县……"

    民兵转脸看老荒:"这,这么远的路?"

    老荒又一次喝问,楚楚还是那几句话。老荒骂着:"咱为一只黄鼠狼跑一趟山西省?这值得?妈的真见了鬼哩……"正说着有人在他耳边咕哝了什么,他立刻对我说:

    "走吧,你的公务来了,走吧,别看这热闹了。"

    原来是几个穿制服的在我的住处等人。他们全都绷着脸,老荒介绍我时,没有一个人抬头。老荒说:"老总们忙公务吧,我走了。"说着离开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把腋下的文件夹放到桌上,看我一眼,翻动着,"嗯,说说你的事儿吧,这几天也考虑了不少吧?"

    "你们是集团保卫部的人还是执法部门的人?"

    "你管得太多了吧?"

    "如果是保卫部,我可以拒绝回答。"

    "我看你还是回答吧,"脸上有刀疤的人冷笑着,"说出来对你有好处,你这个人我们多少了解一点,你和他们不一样。不过我们还是要知道一下谁策划了这场暴乱、整个过程、你的角色。"

    我坐在地铺上,语气平静:"我既没有参加暴乱,也不赞成以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并且尽我所能阻止冲动的人群。"

    "哈,不错。谁能证明你的话呢?"

    "我只能如实讲。你说我参加和策划,谁又能证明呢?"

    "那自然有很多证据。现在是听你讲、两相核实的过程。"

    "那我只能告诉你:那些证明者都是诬陷。不仅是我,就是小白老健他们,也不是暴力的倡导者。他们不过是想为这个村子争个起码的公平。"

    刀疤不安地咬咬嘴唇:"那谁是倡导者?"

    "是集团保卫部的棒子队。是他们冲到农民的地里殴打上访群众,才导致了这场恶性事件!"

    刀疤声音高起来:"他们?他们是赶来执法!"

    我的声音也高起来:"那农民也是来执法!"

    "他们砸毁了好几个亿!"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出 卖(7)

    "集团的人呢?他们毁掉了农民远不止好几个亿!这个平原上的人连正常活下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我,我看,"刀疤把官帽摘下来,露出一个半秃的脑壳,"不把他们……把你逮起来,是不会老实的……"

    我冷笑:"那些集团都是一些大老板的,这边村子里都是一些穷人。你们给富人看门,真有出息!"

    "文绉绉的,好书底子。"刀疤嘲讽说。

    刀疤说完站起来,旁边的人跟着也要离开。刀疤临走扔下一句:"你留着这肚子理论到里边去说吧,我们给你找了个吃饭的地方。"

    "你们有什么权力随便抓人?你们只是大老板的打手……"

    "就算打手又怎么样……"

    他们一出门老荒就进来了,神秘地四处乱瞥:"了得,你屋子四周都站了岗,怕是要换个吃饭的地方了吧?"我说你真聪明。老荒怜惜地看着我:"老伙计,只要头上没有'二军师'这个衔儿,怎么都好说,怎么都不会是死罪。"

    "他们集团随便抓人本身就是犯罪,狗娘养的!"

    "嘿,你离开前我得告诉一件有意思的事——你猜那黄鼠狼说的'山西省耧斗县'是怎么一回事?"

    我听着。

    "老天,人家怪有智量哩!民兵听啊听啊,最后急了,就在房子周围找起来——你猜怎么?民兵在她屋子西山墙上挂的一个破耧斗里找到了:里面是一团草,一个黄鼠狼窝,它就在里面四腿朝天乱抖呢,口吐白沫子……嘿,原来是这样的'山西省耧斗县'——看看,黄鼠狼成精真是了不得啊!"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半碗盐面(1)

    1

    我被关进了一个几乎没有窗户的小屋:两米宽三米长,只有一张窄床、一个便桶、一个小桌。那个勉强可以称为窗子的小洞只是为了外面的人能够监视,能够往里递一点东西。头顶上是一盏高瓦数的碘钨灯泡,让人觉得满屋里不仅有它的气味,而且还充斥了它的声音——一种尖厉逼人的、无所不在却又难以捕捉的声音。人在这种声音里会有一种脑子即将炸裂的恐怖感,口腔里是一种不可忍受的硝味。腰带解除,连鞋带也抽走了。"蹲在一个地方,不准躺,也不准站,还不到休息的时候。"这里大概永远不到休息的时候——一个浑身是毛的野小子坐在一旁——我相信这个人打生下来就没有接触过一丝一毫的人类文明,完全是野物状态。他身上人性稀薄,连说话都介于人畜之间。他对我除了恶骂和威胁,再就是用全身散发出的一种气味折磨人:那是一种闻所未闻的气味,类似于氨和硫、铁锈和旧布等物品的混合体,让人想起一座化工厂的废气出口,或一种超大型动物消化不良期的气体排泄。我甚至认为让这样一个青年充作我的看守必是煞费苦心,不仅是其他种种把戏,即便单单是这一个人,也让我在内心深处频频告饶。老天啊,我只求身边这个物件快快离开,好让我顺畅地呼吸一场。我总有一种担心,担心在这样的一种大浊气中将不久于人世。

    野小子叫"阿仑",只听别人这样叫,不知道是哪两个字。阿仑是人间的稀罕之物,如果不是被其折磨得痛不欲生,谁的好奇心都会被撩拨起来。只是我精疲力竭,在挣扎喘息的微小缝隙中还是忍不住呻吟。

    "你妈你妈苦嚎苦嚎……"阿仑用一根带尖的木棍戳来一下。痒痛,解困。

    最主要是困,是十二万分地渴望闭一下眼、打一个盹。可是尖尖的木棍会及时地阻止我的瞌睡。这样熬过了一天一夜之后,眼睛干痛难忍,头开始发木;第二天脑门中间好像拧了一根螺丝,这螺丝在不断地拧紧、拧紧;你会怀疑这螺丝拧到一定的极限时,会随时听到"嘭"的一声,那当然是脑壳的碎裂;第三天夜里是渴望朝对面墙上砰然一撞,渴望就此了结;第四天白天是双目大睁却视物不见,语无伦次地叫人、诉说、应答、呼救。

    我看见穿制服的人推了我一把,让我坐在一个地方——已经分不清或记不住是否有一个凳子了。我后背上竖了一根带尖的木棍,我回手想拔出来,可是几次去摸都空无一物。"那里什么都没有。"制服说。记录的人用笔杆敲着案宗,一卷纸。"该你说了。"制服说。我梦见自己在一条蟒蛇铺成的小路上艰难奔走,脚下是热乎乎的鳞片,是比抚摸还要舒服的恐惧,是大白天大睁眼皮的睡。有人看透了我的把戏,过来用手指在我眼前晃动,咕哝一声:"咦,其实他早睡了。"说着用什么刺了我一下。一根针掉在地上似的,发出微小的声音。我低头去找那根针,眼瞪得比刚才还大。

    "你说出来吧。"

    "我说出来……说出来……"

    "你别存在幻想。"

    "幻想……幻想……"

    "开始吧。"

    "开始……开始……"

    一个助手过来,看看我说:"他其实还是在睡。"

    脚步声。我睁大双眼却看不清他的脸。我梦中他是一个独眼龙,一个用腹部走路的人——"蛇……"我小声说。

    "如果睡了就不会说话了……"

    "不,睡了会说梦话。"

    "哦哦,那么得先让他睡足了再说?"

    "那是啊。不过睡得太足大概也不行吧。"

    "也是也是!也是……"一个小姐用英语结束了这场审问。

    我给抬到或拖到了那个无窗的小屋里。我记得连拉带推地给弄到了床上。梦中只睡了一个小时,催命鬼就来了。这时候是要拼命的。我用牙咬、用手抓他的眼睛、用头撞,无所不用其极地反抗,可最后还是给弄到了另一个明亮的屋子,来接受再一次审讯。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半碗盐面(2)

    这个生不如死的时刻,这个非人的空间,让我一点点消失、溶化,成为一片乳白色的气和水,在自己的昨天里流动。我说了什么?没说什么?自己竟一无所知。对方是一两个徒有其表的人或物,是肉体和声音、气息、渣滓,生命——人的渣滓——类似于那个野物看守。他们极不满足地摇头,长叹:"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相信这句话是在问左右的人;接着是极有意思的回答——因为太有意思了,所以我竟然听懂了:

    "如果脱光了怎样呢?听说羞耻心对于他们这一类……"

    他们几个在交换目光。那个姑娘不好意思地去看窗外。另外两个人拍手定局:"嗯,是个办法。"

    我被脱得精光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梦中是这样的。我梦见或真的看见那个女人看了我一眼。继续审问。于是继续回到梦中。

    他们绝望了。有人终于提到了一些古老的方法——我听明白了,他们想好好打我一顿。有人提出后,场里鸦雀无声。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一个十分苍老的声音说:"我们要慎之又慎。""为什么?""因为,因为一些不便多说的原因,别留下伤痕……凡事都要调查研究。"一个女声说了,这是那个美丽的姑娘:"扒下衣服都一样。"那个苍老的声音说:"嗯,可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另一个男人开了一句玩笑:"这家伙有三根屌。"姑娘把脸转向了一边。

    重新回到那个灾难丛生的小屋。接下去的问题是睡不成也醒不成——那个野兽小子又来了,他将一身怪异至极的气味发挥到淋漓尽致,我竟然在极端的困倦中都无法入睡。好像有一股氨水调弄的什么脏臭的浆液试图从鼻孔里通过,需要我紧紧地、紧紧地咬住牙关。我双目圆睁盯住他,让他奇怪地嗯了一声。他吐唾液,那唾液竟然是红色的。我面向自己遥远的梦境发出一声哀求:"我马上就要死了。"

    穿制服的家伙把我送上囚车,拉到一个白色的屋子里,对一群正在给一个老头灌肠的人说:"他说他要死了。"一群人二话不说就剥我的衣服,四个人按住我的四肢。这场折腾一直持续了半天,我给打了许多针剂,然后重新推进那间小屋。

    半夜,我真的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

    天明时分,我亲眼看到隔壁抬出了一个死人,是个青年。

    2

    我极力想弄明白这是在哪里?记得被带走时关在了一个全封闭的货运车里,黑得没有一丝光亮。这样当车子摇晃了多半天、在无比颠簸的泥路上拐了许多弯之后,嘭一声停下了,我的头一下给撞在了一个地方,还好,没有撞破。接着就是给推进一间又黑又小的屋子。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里究竟是集团那一伙人私讯的黑屋子,还是转到了另一处?谁也分不清这些集团的保卫系统,因为他们在装备上完全一样,什么电击棒手铐警棍,更有带警灯警笛的巡逻车、全套的制服。就连说话的腔调也没法分辨。

    "这是哪个集团的保卫部?"我问他们。

    "你说什么?你是傻子吗?你管那么多?"

    四周不断传来呼叫的声音,这让人毛骨悚然。有时正叫着,突然戛然而止,让人想到是一只戴了黑色皮套的手猛地扼住了呼叫者的咽喉。砰砰的击打声使人想起棍棒和鞭子——奇怪的是它们与撕心裂肺的呼喊并非同步——击打声从一个地方传出,呼喊声又在另一个地方响起。这儿更像一个古怪的作坊,如我在农村里见过的油坊之类。

    阿仑就像我的具体承包人一样跟定了我,这个野小子几乎只通几句人语。他身上散发出的怪味浓烈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一开始是氨味居多,后来又掺杂了阵阵沥青味,辛辣刺鼻,甚至灼热烤人。这个野小子可能被叮嘱不准对我施以拳脚,所以他不得不付出的巨大忍耐化为了身上的一种奇特反应:散发出逼人的怪味、一种焦灼的热量。他不停地磕牙磨牙,这使人想到一个被禁止撕咬的野兽的焦躁。他有时会一动不动地盯住我看,像看一个异类。我问话时他并不作答,而是一噘嘴巴迎向对面墙壁,刷一下从口中射出一串红色的唾液。

    不准睡觉的折磨可能是人世间最残酷的惩罚之一,是没有经受过这种折磨的人无论如何也难以体味的。最小的空间、最亮的碘钨灯、最冷酷无情的看守。我一直在梦中游走,在绝望的悬崖上游走——脚步稍微一歪就会跌入深渊。我无法听清也无法回答他们的审问,最后他们只好给予最致命的诱惑:"只要你好好讲,讲出一切,立刻就让你睡上一觉,愿睡多久睡多久。"我点头,在梦中答应了他们。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半碗盐面(3)

    我只睡过两个钟头,顶多三个,那个野小子就把我拖起来了。这时我只想用头把他撞翻,只想获得一次足够的睡眠。

    "你说吧,整个策划的过程,参加的人,时间……"

    "……"

    "你与小白的关系,小白来这里之前之后的情况,他与老健的关系……"

    "……"

    "实施爆破的计划——炸毁集团和煤矿的计划是什么时候制订的……"

    我终于听清了最后一问,大声喊道:"没有任何人要爆破——这是彻头彻尾的栽赃……"

    "你是说计划中没有这项?那好,你们的具体计划又是怎样的?"

    又是一个陷阱。我明白过来,即答:"去问你们自己——集团的棒子队吧。所有的暴力活动都要你们自己负责!"

    "记下来,嗯,快记下来。"一个络腮胡子手指女记录员说。

    "你与小白是两个核心人物,这点上我们清清楚楚。交代你们两人的密谋吧——在那个黑窝里的全部阴谋活动……"

    我极力回忆,一下被引入了与小白在一起的日子。这是最值得怀念的时光。在我和四哥的小茅屋里,在那个大通铺上,我们谈了多少。最难忘的就是关于《锁麟囊》的故事。在这样的时代,所有的多情人都变成了失恋者,这是一次命中注定。我盯着窗外的白云嗫嚅道:"锁麟囊……"

    "什么'囊'啊……"

    "……你们听不明白的。"

    "你只管说吧!"

    "那是唱平原上的故事——从登州到莱州……'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路人为什么这样嚎啕?莫不是夫郎丑,难偕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啊哈,怪顺口的,就这劳什子?"

    "'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

    "记下来记下来,这劳什子只有四眼狗才能听得明白哩。不过也算证词。"

    我一阵瞌睡上来,胸口像一团乱草往上塞,直塞到嗓子眼。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一股逼人的氨味儿又浓烈起来,是那个野小子在用尖尖的木棍戳我。我一惊,抬起头。

    "你们俩计划好了,以为从此以后天下就是你们的了,高兴得唱起大戏来了,是这样吧?"

    恍惚中觉得眼前一片风雨,悲声如捣。恍惚中又看到了小白,还有冬子和苇子、老健,是他们几个结伴儿在风雨中疾疾窜奔。一声声枪响混在大雨中,有一股雨水很快变红了:红色的雨水渐斩变宽,像拖拉下来的一匹红绸……我的眼睛湿润了。

    "说下去说下去,不能打绊儿,说下去……"

    我紧紧咬住了牙关。

    野小子拧我的耳朵、用尖尖的木棍戳我,我再也没有开口。

    "看来得对这小子重新加工加工了——怎么办呢?"一个年轻人无比忧愁地问道。

    沉默了一会儿,响起的是那个络腮胡子的声音:"嗯,请示一下看吧!这个狗日的东西,依我看,让他吃半碗盐面就老老实实了……"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半碗盐面(4)

    3

    大约是半夜时分,我被踉踉跄跄推出小屋。"干什么?""听京戏去。"野小子的替班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说话嗓子尖得吓人,走路水蛇腰,像女人。他把我带到一个空房子里,那儿有两张四方白木桌遥遥相对,我被推在一张桌子前。还是逼人的碘钨灯,贼亮贼亮。那几个我熟悉的审问人员也出现了,三男一女。这女的今夜似乎才让我看清,很胖,嘴巴肥大,眼睛也很大,有一种放浪的美。她可能也像我一样缺觉少眠,一进门就打哈欠,瞥瞥旁边的人,很不耐烦的样子。那个络腮胡子显然是个头儿,手指一戳桌面说:"带上来!"

    他的话刚停,屋角一个小门砰地打开:两个细高个男子全副武装,扭住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飞快地把他按在另一张桌子前。这小伙子费力地抬头,两旁的细高个子呵斥:"站好了!"

    小伙子已经被折磨得有气无力了,他沉重的头颅像是无法被颈部支撑似的,左右摇晃,有时歪下来,就被旁边的人狠力一拍。他努力地看向我。我也极力回想是否见过他,想不起来。但我知道他可能就是那个村子的青年。

    "凿子,你给我端量好了,看走了眼就掌嘴!你好好看看,你对面这个人是不是前几天领你们砸集团的那家伙?"络腮胡子喊。

    凿子摇摇晃晃的头用力抬起,打肿了的眼睛瞄准了我,再三端详,摇摇头。

    "把他弄近些,这小子大半是个雀盲眼(夜盲症)!"

    两个细高个再次把他扭起,一直揪到我的跟前,狠拽他的头发,使其用力仰颈看我。这样直看了好几分钟,他的头又垂了,垂着的头不停地摇动。

    他们骂着,推搡着,重新将其按到桌边。

    "看来是一伙的不假,这叫忠心护主啊。我就不信当兵的不认将帅,将帅不认当兵的还情有可原。妈的这是讨罚啊。你那天可没少砸巴东西吧?今个如实招来吧,如实招了死罪就能换个无期。"

    "我如实招。"凿子清清楚楚应了一句。

    络腮胡子与几个人对视,问:"那我问你,你亲手砸了多少机器、多少人、多少设备?"

    "俺嘛,一个人就砸了四台机器,都是祸害人的物件,越砸越起劲儿,煞不住车哩!设备,设备是什么?"凿子转脸问。

    "笨死了,也是机器!"

    "那我就砸了四台——两台大的两台小的。大的有面缸那么大,小的嘛,也有小扁篓那么大哩。怪费力,多少镢头下去它还呼哧呼哧喘气儿。"

    "除了机器,你还破坏了什么?"

    "这我可得好好想想……天哩,砸上了瘾,一时半会儿停不下哩。我记得把一些窗玻璃砸了,把桌子也砸了。墙上贴的大画儿啦美人头了,咱看了就眼气,也给它们几镢头算完。最后要不是有人喊着走啊走啊,咱还得砸它一些。不过咱没砸人,咱知道人命关天。可是好心不得好报啊,机器也伤人哩……"

    "嗯?怎么回事?"

    凿子仰着脸回忆:"我哥几个砸得正欢哩,有人一镢头把机器上的一个什么东西砸开,它就把烫人的臭水腌臜汽溅他一脸一身,他就疼得满地打滚儿……人是没救了。那是毒水,谁沾上谁完。那天听说被机器害死的人至少有五六个。被电打死的也有两个,一个又活过来。坏人把机器都偷偷通上了电,一镢头上去火花直冒,一触手指头电个筋斗……"

    络腮胡子大笑。

    "这就是报应!看你们对集团有多大的仇,你们是发泄仇恨来了……"一个尖嗓子说。

    凿子并不讳言:"就是!这一片平原上的人没有不恨集团的!他们是庄稼人的死对头!他们弄得咱没吃没喝,连口气都喘不舒坦,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老健说得好:今天是有它没咱!"

    "老健这样说了?"络腮胡子赶紧问。

    "都这样说了!"凿子咬咬牙。

    "嗯,好,你一会儿就不牙硬了……先问你,谁是主谋?"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半碗盐面(5)

    "都是主谋。都想砸了他们鬼哭狼嚎的机器。"

    "好小子,一会儿你就不牙硬了……再问你,眼前这个'二军师'你真的不认识?"

    "早说了嘛,咱不认识。"

    "那好,"络腮胡子冲两个细高个子一努嘴,"取些好吃的东西来吧,反正得给他尝尝新鲜。"

    两人应声而去。一会儿取来了东西,亮给几个审问的人看,还给我看了看:四根红辣椒,半碗盐面。

    络腮胡子指着它们对小伙子说:"东西不多,都是你的了。你不是英雄好汉吗?你不是够仗义吗?那好,你就把这点东西全吃了——年轻轻的身板儿壮实,大概不会尿裤子吧?"

    凿子困惑地低头看看桌上的辣椒和半碗盐,又抬头看看我。

    "你认识他吗?认出来,就在这上边画个押。"络腮胡子拍拍桌上的一张纸。

    我喊:"凿子,你可别吃!咱俩今天不就算认识了嘛!"

    凿子摇头:"假话说不得哩。"说着端起那个碗,捏一点盐末就往嘴里填。他伸伸舌头,使劲皱眉。

    "吃啊,别嫌东西少……"

    我冲他们喊:"你们长了什么心,他不过是个孩子啊!"

    "你只一边看着吧,轮到你的那一天再说话。你这会儿好好学着点儿,看人家怎么下口。"

    凿子艰难地吃了几口,最后索性把碗捧到嘴边,伸手扒拉着,连吞带咽,一转眼就把半碗盐末吃下去了——他手一松碗掉在地上,脸色发青,全身打抖,口水从嘴角流下来。

    "这东西多咸哪,快递上辣椒……"络腮胡子又说。

    我往前挣出一步,有人揪住了我。我刚喊了一声"凿子",又扑过来一个人。我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凿子一边大口吸气,一边把四根红色的辣椒全吞下去了。他的眼睛一直斜向半空,嘴巴合不上,全身抖得更厉害了,一会儿两手捂住肚子伏在了桌上。

    "扶他回屋吧。这东西吃了就吐不出来,待一会儿才能发力。不准给他水喝,一滴都不行。"络腮胡子挥挥手。

    "你们这样祸害一个孩子,真是连畜牲都不如……"我从震惊中醒过神来,盯住他们。

    络腮胡子干笑:"你才见过多少。只要来咱这里走一趟的,没有记不住的,不信咱俩打赌!"

    我只觉得那半碗盐和四根辣椒全吃在自己肚子里。我真的胸口发烫,心窝那儿烫得厉害。肚子绞拧着疼,我像凿子一样,两手抱胸伏在了桌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了?"那个姑娘问。

    络腮胡子说:"没事,他是吓的。"

    4

    我睡了一会儿。可是在这黎明前的宝贵时光里,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凿子痛苦的呻吟——刚开始还以为是梦境,后来这声音越来越大了,是从薄薄的隔壁那边传过来的。原来他们故意将凿子押在了那里,好让我听这声音。除了喊声,还有碰倒什么东西的咔嚓声、骂声。一会儿,像拖地似的摩擦声越来越重——我终于听出是一个人在地上绞拧滚动,"……给我一口水,一口,我心里着火了啊!我……""哼,早干什么去了?你不是厉害吗?""我心里着火了啊,我快烧死了啊……""一时半会儿还不要紧,烧不死,顶多烧成个残废!""烧啊,啊,啊啊……"

    我的心要被撕裂。我无法在这声音里安宁一分一刻。我狠力捶打墙壁,用脚踢,呼叫。

    隔壁的哀号渐渐弱下来。一会儿声息全无。

    我在心里替凿子祷告:但愿没事,但愿你能熬过这一场……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半碗盐面(6)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四周静极了。一睁眼就是逼人的强光,是几乎推到了眼前的四面墙壁——一瞬间我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用力地想啊想啊,一直盯着对面那个小小的方洞——从那儿看到了一对盯视的眼睛,这才猛然记起了一切……屏息静气地去听隔壁的声音,没有,到处死一样沉寂。经过一场非人的折磨,隔壁的小伙子该睡过去了,但愿这场噩梦就此做完。

    门打开了,一股浓烈的烟味。是络腮胡子,嘴里叼了一支粗粗的雪茄,披了一件长衣服,站在门口斜眼看我。"这一觉睡得可好?"

    我没有理他。

    他踱进来,坐在了床边:"到底是'二军师'啊,待遇就是不一样,别人在那边叫,疼得打滚儿,你倒安安稳稳睡了一大觉。"

    我盯住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突然发现几天来离得很近却没有察觉,这人脸上的五官和纹路很像一种野物——像什么?想了想,记起来了:豺狗!瞧他突出的嘴巴很费力地包裹起一口犬牙,咀嚼肌极其发达。他的两条胳膊像无力的带子一样从肩颈搭下来,使一副长脸儿更长、理成了平头的脑廓格外硕大。他的颅骨长得疙疙瘩瘩,像聚起的一抔碎石一样。叠了无数横纹的脑门下边,是一对火炭般灼红的圆眼。这可能是一个习惯于熬夜的野兽。

    "昨个我一夜没睡,不像你'二军师'这么有福。官身不自由嘛。昨个听见他怎么嚎了?"

    我咬着牙关。手心里一阵灼烫。

    "他的账自己结了,剩下的是你们一伙了。这笔账怪麻烦——上边催得紧,你又不愿配合……"

    我盯着墙壁:"凿子……"

    "他还年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顶多落个残废——别想再抡镢头了。"

    我一直盯着墙壁:"我现在相信了一个说法——有人是最残忍的畜牲转生的。"

    络腮胡子嘻嘻笑:"你现在才相信?我早就相信了。"

    "可它最终还是要被消灭。"

    "是吗?你太客气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看他一眼。

    他仍旧嘻嘻笑:"到底是畜牲消灭人,还是人消灭畜牲,这事儿还得两说着哩!"

    那一刻我的脸上可能一片煞白。我忍住了,再次把目光转向墙壁。我突然觉得他道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真实。

    可是我决不想认同这个真实,直到迎向死亡,都不会认同。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失恋者(1)

    1

    在炽亮的碘钨灯下,有一种金属声在脑海里鸣响,然后就是无数针尖触向皮肤的感觉。时间一分一分熬下来,难忍的痛楚中,我只得咬住牙关寻求自己的黑夜,闭上眼睛、抱住头颅。可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后来我索性瞪大眼睛迎向这光亮刺人的四壁,一直看着、看着,直到两眼迷茫……我从中看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我的眼前渐渐闪过眼镜小白的面孔。他的眼睛也在注视黑夜。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却掮着背囊走过了那么远的路。一杯浊酒,一个长夜,一对挚友——我在这样的时刻才明白他对我有多么重要。是的,他也许说得对,一个真正的失恋者是无所畏惧的。我现在闭上眼睛,脑海里还能清晰地出现那个女演员,她的音容笑貌。无法忘记,不仅是小白,还有我。真是奇怪。我曾对小白提出一个近乎荒唐的要求:去见见她。对方摇头。我一直以为他们之间还能经常或偶尔见面。也许我太天真了,也许这根本就是无须去想的一个问题。反正我迷茫于这个女人的一切,连同她可怕的背叛。我心中的冤屈和愤怒都在那些夜晚达到了一个顶点,为了这位不幸的朋友,也为了说不清的许多。那些黑夜啊,我的朋友正为不能放弃却也无可奈何的爱而痛苦焦灼,在心灵深处四面奔突。

    "你也是一个失恋者。"这就是他对我的一个奇怪的印象和结论。

    我摇头,但并没有矢口否认。我只是摇头。面对一个无所不谈的朋友,我不是故意掩饰什么,而是不知怎样回答。我在那个夜晚没有睡好,回忆的潮水一次次将我淹没。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小白坐了起来,他发觉我没有睡。他问:"你不是在一年前已经彻底放弃了这里吗?你回城了,而且再也不准备回来了,这我们大家都知道。你绝望了,灰心了,最后不得不放弃,这都能理解……可是你又回来了,这倒出乎我们的预料……"

    "你听拐子四哥他们说了什么?"

    "主要是我自己的判断。你在这儿折腾得太久了,可以说流尽了最后的一滴汗,各种尝试都做过了,结局不过是这样。可是你又回来了,我一直想问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真的要好好想想呢。

    "你回来就是想和我们——和老健这些村里人好好干一场?"

    当然不是。但我听着,没有回答。他问得太具体了,而我回来的目的却远没有那么直接——甚至没有任何直接的目的,没有一个清晰的选择。但我又不能否认,因为我无法否认。这多少也是事实。因为我已经不能忍受。

    "你的绝望和愤怒淤积得太多了,它们需要一个出口。任何一个失恋者都需要。这一点我和你完全一样。"

    我想从头,从离开、从回城的那一刻谈起,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说得明白。像任何一个中年人一样,我已经不愿触及自己的隐私,哪怕是面对一个尽可以敞开心扉的人;不是担心和惧怕什么,而是其他,是一种特别的忠诚和爱恋——需要如此吧。小白对我谈起的算是隐私吗?也许不算。因为他与那个女演员分手的故事、掠夺与伤害的故事,并非秘密。我声音沉沉地说道:

    "不,我最初也许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寻找一个人……"

    "女人?"

    "女人。"

    小白屏住了呼吸。他大概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接近一个答案了。

    "我找不到她,最终也没有找到,所以……像你一样,开始了四处游荡。"

    小白等我说下去。因为我长时间没有说什么,他就自语起来:"我们的朋友武早也是一样,他找不到她,也就一个人走下去了——现在谁也不知他在哪里。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像他啊,一直走下去,走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沉默无声。是的,武早已经痴迷了,他因为自己的女人走失了,先是住进了精神病院,再后来就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逝了。这是一个让人无比痛怜的男人,一个因为自己的心爱被这个世界毁掉而绝望发疯的人。因此,在这个囚禁的夜晚,我真想问一句小白: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失恋者(2)

    "你说老健和老冬子,还有苇子,这些村里人是不是失恋者呢?"

    可惜这个夜晚只有我一个人,我们无法讨论,也无法听到你的回答。那好吧,就让我替你回答吧,也许你的答案与我完全相同。这个夜晚我要说的是:他们也是一样,都是因为自己的心爱被这个世界毁掉了!他们的心爱不是别的,那就是自己祖祖辈辈厮守的这片土地。这种爱到底有多深,我们完全可以说感同身受,因为我们也这样爱过、这样爱着——她不过是化为了一个具体的人——是这样而已。

    是的,老健一伙,村子里的人,都绝望发疯了。

    这个世界要依据它的法律审判他们,可是却没有对一次彻底的毁灭做出赔偿。由于赔偿的数额太大太大了,这个世界赔不起,于是只有采用一种最卑劣同时也是最简单易行的办法:审判贫苦的大众。

    当这个世界本身接受审判的那一天,也只能是毁灭——与所有生命一起毁灭。

    "你是怎样决定回到这片平原上的呢?"那个夜晚,小白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执着的、具体的问题上了。

    我回忆着:"因为我在外边实在待不下去,最后简直连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所以我必须回来。就这样,我回来了。"

    "起因呢?总会有一个起因吧?你跟我说过,因为找一个女人……"

    "是的,找一个女人。这个人失踪了,她许久都不见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小白的头往前探了一下:"她的失踪与你有关,或者说,你对她的失踪负有责任——可不可以这样说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如实说——我不知该怎样回答。"

    "回答模棱两可。行啊,那就这样说吧;我是说,你在外地不是因为挂念这片平原,不是因为你在这里的事业,而是放心不下她,这才背上背囊走了出来,是这样吧?"

    我真的无法回答是或不是。因为实际上——"实际上二者都有。准确点说是二者都有。"

    "当然,你最终还是要回四哥他们的小茅屋来的,这是肯定的。我是说你离开的最初起因——你说过是因为要找一个女人才这样的。"

    "好吧小白,如果你一定要证明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失恋者,那么好吧,我说'是',这总可以了吧?"

    小白笑了:"事实只能如此,不是我逼你这样回答的。今夜你就从头说了吧。"

    那个夜晚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故事太长,还因为其他。只是小白的问题使我无法入眠,使我想着城里的日子,从头回忆。我首先想起了那一声奇怪的叹息——在寂寞的日子里,有一天电话突然响了,拿起来却没有声音,问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

    我只听到了一声叹息,电话放下了……

    2

    这声令人不安的叹息后来又有过两次。那天我很懊丧,搓了搓手。站起来。这种沮丧的感觉越发强烈了。记忆中,前些年我不止一次经历过这种事情。可是今天的这个电话仍然还是有点奇怪,像是谁在搞恶作剧。但我又立刻把这个想法否定了——这个电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的身上立刻不安起来。

    后来我尽力去想一些别的。我想忘掉这个电话。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失恋者(3)

    下午的阳光从窗棂上射进来,把我的小窝照得温暖如春。它照在我的脸上,使我的身心都有了一种暖煦煦的感觉。我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甚至嗅到了太阳的气息。空气中充溢着一股药香味,这么熟悉。它是我童年时候多次攀援过的那棵大李子树的气味。宛若春天。它那一片银色的花朵铺天盖地。外祖母就在大李子树下洗衣服,我攀在密密的枝桠中间,往下望着她雪白的头发。"外祖母!"我在心里呼唤着。无数的蜂蝶围绕着大李子树旋转,发出嗡嗡的声音。离李子树很近的地方,有一口砖砌的水井。水井旁边,就是我们家的小茅屋。当春天深入时,常常是一场南风,洁白的花瓣就飘落下来。"下雪了,下雪了!"我欢呼着,在树下伸出手掌迎接这飘飘下落的花瓣。浓烈的药香味越来越浓,然后,消逝。它像往事一样一闪而过,小茅屋没有了,外祖母也没有了。只有大李子树永远屹立在原野上、记忆中。

    奇怪的时光隐藏了多少奥妙,一个人,应该是围绕大李子树那些蜂蝶当中的一只。他尽管饥渴地环绕,可总有一天还是要飞去……我一点点地长大了,背向着大李子树越走越远,可奇怪的是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如深夜,突然醒来;或白天静息中的某个瞬间,我的面前会一下飘过它那浓浓的药香味儿……

    极力回忆着。但愿这声叹息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想啊想啊,又记起了几年前的另一种情景,那是另一回事儿,是一个例外!是的,有一天电话铃响起来,拿起话筒一点声音也没有。"你是谁?"我问了两遍,对方只是叹气,接着是压抑着的哈哈的笑声——原来是他,是一个小子在搞恶作剧。

    那家伙也是许久没有出现的一个人,就这样突然从电话里冒出来,然后就像影子一样缠住了我。他突然之间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不知怎么把我的电话号码搞到了,接着就给我打来那个弄神弄鬼的电话。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一个初中同学如今也成了一个"人物",成了最时髦的一种人,即所谓的"诗人"。天哪,当时我极力从脑海里搜寻,好不容易才记起一个名字——可我做梦也想不到使用这个笔名的人竟然是我的老相识,而且是初中同学!费力地想了许久,才想起这个叫小焕的人长了一双斗鸡眼,当年一直被大家叫成"斗眼小焕"。

    就这样,我们在这座城市里见面了。见面时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个"会员迷",热衷于各种各样的协会,已经理所当然地加入了二三十个协会。这家伙目空一切,臭味扑鼻,胆子大得不得了。

    令我至今后悔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当年我把平原上的住址、拐子四哥的小茅屋一不小心全跟他讲了。我一时被他迷惑住了。到后来才知道,这家伙的长居之地也在那个平原上,我一到小茅屋离他可太近了,于是他就可以更方便地折腾我。从那以后我知道自己最恨的人是谁了。我发现这个家伙身上差不多集中了人类的一切卑劣。我曾经发誓:在我的后半生,我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远离"斗眼小焕"这一类人。我觉得这是令我痛苦的根源之一。同时我也发现,只要有了"斗眼小焕",我就不可能斩断这个祸根。我希望永远也不要见他才好。

    结果却是一次连一次地失算。斗眼小焕不断地到小茅屋里去缠我,我推托没时间,他就恨恨地大声说:

    "你这是在拒绝一个天才!你会后悔的!"

    我认定他有一些不可饶恕的毛病,可无论怎么下决心,后来还是没法彻底避开。他就像一只水蛭一样吸在我的腿上,甩也甩不掉,又时时让人感到钻心的疼痛。我回城后觉得轻松和值得庆幸的,就是离开了那个平原,总算可以甩掉那个家伙了——可这会儿一个电话,又勾起了我极大的不安:天哪,可千万不要是斗眼小焕打来的……眼下这个家伙早已不写诗了,因为他几年前就说:"如今最最愚蠢的家伙才捣弄那玩艺儿呢。"他已经开始穿高级服装,抽名牌香烟,来来往往都乘飞机。他说:

    "我都是坐飞机,那家伙多快多来劲儿,噌的一下飞到你身旁,让你防不胜防。"

    我真的防不胜防了。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名堂,后来才知道他正跟一个建筑商搅在一块儿,近来又参与倒卖什么珠宝。总之他现在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个只有这个时代才会产生的极其独特的怪物。他神出鬼没,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做坏事好事都无法预测,让人难料。有一天深夜一点,我刚刚进入梦乡呢,突然有人嘭嘭敲门,我不快而惊惧地披衣开门,一看却是斗眼小焕!他嘻嘻笑着站在那儿,还披了一件脏腻的蓝大衣。

    就是这么一个家伙,但愿他永远把我忘掉才好。

    我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享受着下午暖洋洋的日光。后来传达室的人来了,进门就交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信件,上面没有地址。

    "哪来的?"

    "是你原单位守门人交给我的,上面写了要面交给你。"

    我打开信一看,内文只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回呀。

    好大的一张信纸。多么怪异、荒诞、奇特。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失恋者(4)

    一连多少天过去,没有一个客人。而在以往,只要我一踏进这座城市,很快就忙于应酬。这一次归来却是悄没声息,很多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我的行踪……沉寂中,电话又一次响起。又是无人应答、又是一声微微的叹息。这越发让我不安。他(她)会是谁?我开始怀疑起来,至此,再不相信这会是斗眼小焕的恶作剧,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没有那样的恒念——干坏事也仍然需要一点恒心、一点坚持之力。

    到底是谁呢?

    3

    只有爱才能证明生命的激越和搏动。生命就是爱。回避它就是选择了沉睡和死亡——我们在这样的时刻难道非要谈论幽暗的故事不可吗?是的,那个浑茫黑暗的世界里同样温馨,同样平静,也同样具有永恒的意义。生命中的黑颜色像一条小河一样缓缓流淌,它一刻也没有终止。但是我们仍然心有不甘,于是用双手捧起一束束光……"睁着一双大眼,让我爱不释手。"记得那个冬天,你戴着一副小小的浅黄色手套,迎着我举起来,横在你我之间——这个姿势让我想起了站立的袋鼠,它挥动不停的两只前爪……你那会儿在我面前摇头晃脑像个男孩一样。屋子里有点热,你把头巾解下来,解下来……你摇着头,注视着我。一幕幕划过脑际。像你这样的一对大眼睛也不允许回忆吗?

    我看过一份材料,那上面讲,真正有价值的知识阶层是不屑于谈论女人的。谁要保护自己的社稷,那么就牢牢抓住知识分子队伍中最优秀的那个阶层吧,据说这个阶层的人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他们不谈论女人,只忙着推动国民生活;而只有那些低级知识分子、一些小人物,才个个好色,搞婚外恋等等,总之也就是那么一套吧。不过我发现人们还是很容易滑入"低级的知识分子"、"小人物"一类。那大概是一个深渊。可是我也怀疑这样巧言令色地划分"阶层"的人本身就是一个不贞的家伙,而且一生下来就会颠倒黑白,瞒天过海。实际上爱只不过像泥土一样淳朴,像泥土一样孕育和滋生,茂长出绿色的植物,结出甜蜜的浆果和有毒的罂粟。就是罂粟也常常开出迷人的花朵,打扮这个世界。美丽的罂粟花有多少传说。

    当我的目光一转向你,我的那片平原,心里就要泛起什么,而且再也忍不住。我一遍又一遍遥望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它的银亮亮的花朵,喷云吐雾般的巨大树冠。它笼罩了我的童年,把我的整个人生都镀上了一层银色。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居住了一个怎样的三口之家:外祖母、母亲和我。"父亲呢?"我刚刚懂事就问妈妈、问外祖母。我不知道父亲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外祖母有时和母亲在一块抹着眼泪,小声地说着什么,我怀疑她们就是在谈论父亲。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看见他。不过由此而带来的全是不堪回首的那一沓子。我与父亲的遭遇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再后来我就离开了,逃进了大山里。

    当年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没有父亲的小茅屋里,母亲和外祖母永远在忙碌着。母亲在离家不远的园艺场里做临时工,养活我和外祖母。现在我才知道,她们还在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缘故,我们一家才成了这个平原上最孤独的人。这儿所有的人都离我们很远,指指点点地谈论那个一直像梦一样萦绕、时不时地出现在心头的人:

    "小茅屋里的那个男人哪,听人说拉走的时候披枷戴锁哩。"

    我把听来的话告诉外祖母和母亲,她们一声不吭。我发现我的话给她们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我再也不敢谈论父亲了。可是这一切装在心里,像石头一样。再后来我长大了,可没有一个学校愿意接受我。妈妈不知找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口舌,才让我进入园艺场子弟小学。我从此可以穿过杂树林子中的一条小路,每天背着一个花书包到学校去了。迎接我的都是一些陌生的目光,他们好像在问:他,小茅屋里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来上学呢?

    大概无论是现在和将来,谁也不需要我。我永远都是一个多余的人。

    音乐老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只有她向我投来一束关切的目光,这让我感激不已。我们一家孤单单地住在林子里,我除了认识一两个猎人,认识拐子四哥,差不多很少接触别人,所以一触到陌生人的目光,难免要一阵慌乱。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敢抬头看我的老师了。

    回到家里,我可以长时间地沉思默想。我常常在想老师的目光。由于出神,妈妈和外祖母有时候问话都听不见……大李子树下的砖井旁生出了一丛漂亮的金色菊花,一天早晨,我折下了含着露珠的一束,装到了硬纸筒里。

    我想把它送给老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把那束菊花从早晨一直保存到傍晚。没有机会,没有交给她的机会。后来这束金黄色的菊花就在我的书包里干成了一球。它们给揉碎了。我掏课本和笔记本的时候,就要掉出很多屑末。我闻到了它的芬芳。老师走过来,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目光像阳光一样温煦,正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脸开始发烫。我幸福极了。

    后来我重新折来一束菊花,鼓足勇气,敲开了她的门。

    她一个人坐在屋里,惊讶地站起来……我不知怎么把菊花拿了出来。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失恋者(5)

    后来她就常常让我到宿舍里去玩了。原来她的家在离这儿很远的一座城市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园艺场里工作……记得那是最混乱的日子,园艺场子弟小学也不安宁,在风声最紧的时候,夜里她让我留下来做伴。那些夜晚,北风呼啸时,我就紧紧地依偎着她。有一天我醒来,发觉有什么东西洒在我的脸上,原来是她的泪水。原来她没睡,一直在看着我。我问:

    "老师,你怎么啦?"

    她没说话,擦了擦眼睛。这个夜晚睡不着,我们说了很多话。她问起了父亲,我把头沉到了黑影里。

    "他在哪里?"

    "……在南面的大山里。"

    "大山里?"

    "他们要在那儿凿穿一座大山……"

    冬天过去了。第二年,春天和夏天一过,大李子树下的金色菊花又开了。我带着第一束菊花赶到了学校,敲开了她的门。可开门的竟然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他冷冷地说:"你的老师走了!""她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得知,我的老师原来是带着屈辱离开这片平原的。她再也没有回来。就这样,我失去了她,而且猝不及防。

    从此,我好像一生都在寻找和期待。好像我一直手捧着什么——那正是一束若有若无的金黄色的菊花,站在原野上,四处张望。

    我很容易把一个温馨的姑娘当成了当年的老师,从中感受着一对特殊的目光。是的,这目光温暖了我的一生。

    4

    童年的心情与印象永生不灭。那时看过的一切都鲜亮逼真,比如我眼里的小茅房,屋草被雨水洗白了的颜色是多么美丽,它的小木门、门槛上的纹路,都永远清晰地刻在了心里;我甚至记得茅屋后面一层结了硬壳的土,它上面的小蚁穴、蚂蚁们的忙碌……特别是那棵大李子树,它简直是大极了;树下的砖井,井水清清,砖缝里生出了青苔;它的甜泉取之不尽……很久以后,当我从这个城市走到那片小果园,重新看到那一切时,竟然有忍不住的惊异。小茅屋可怜巴巴,寒酸极了,被雨水洗白的茅草薄薄一层,暗淡得像稀疏的毛发;还有小木门、屋子后面结了一层硬壳的泥土,到处都平淡无奇。它们不过是贫寒的印记而已,毫无神奇可言。

    这究竟是因为我变得老旧,还是它们?显然是我——它们只是原样不动地被岁月尘封在那儿。我们这片小果园,果园北边的沙岗、杂树林子,里面花花点点的浆果、奇怪的小动物都在,惟独没有了童年,没有了奇异和神秘。

    是的,生活中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感受:小时候所看到的一切鲜艳与美好都在消失。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往获得的强烈印象在渐次递减。多么可怕啊,我们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种能力,敏感的触觉正在离我们而去,无论一个人对此多么警觉,也还是要忍受一种颓败的命运。这显然是生命的蜕化,嗅觉、视觉和听觉,更有一颗心,都在蜕变和老旧。这是最为可怕的。我们可能无法去认识和寻找生活中真正蕴含的奥妙。时间像河水一样流淌,而过去我们可以把它分割成很小很小:一天,一小时,一刻,都能在我们的心灵划下无数细密的刻度;再到后来,一个星期变得像"一天"一样短暂;最后,一个月又变得像一个星期一样短暂。一年就这么匆匆而去。春夏秋冬不停地重复……

    小时候的"一年"是那样漫长,我们于是才有可能在心灵上把一年中的四个季节细细品咂。难忘的春夏秋冬,它们在我们心里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们并没有用力地观测和记录。因为我们的眼睛没有被灰尘蒙过,清明透彻,一切在它看去都是鲜亮明丽的。也正因为如此,岁月才变得簇新动人。现在不行了,我们的眼睛已经陈旧了,这两间心灵的窗户蒙上了岁月的尘埃,所以一切才开始变得模糊、暗淡,连一圈圈的年轮都看不清晰。正像我们在自然、在光阴面前变得迟钝一样,我们关于异性、关于爱、关于友谊、关于土地,一切的一切,感知上都变得麻木起来……

    我担心未来的一天,当真的遇见自己的老师时,手里的菊花将一无所用,因为我已经无从辨认,也无从唤起当年的那种感觉了。生命不是走向成熟,而是走向老旧。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失恋者(6)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推开了城里的一扇门,于是看到了一位小学女教师。我那时看到了什么?一瞬间我简直是呆住了——多么奇怪,这当不会是真的吧?我长久等待和寻找的那个音乐老师,这会儿就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眼前的这位姑娘竟然与当年园艺场里的那一个宛如一人!是的,尽管我在理智中纠正着自己,告诉时光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眼前完全是一种幻觉,可当她站在我的面前时,仍然让我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是你?"

    当然,这是一场很容易就被矫正的误会:仅仅从年龄上算一下,当年的老师也该五十多岁了,而眼前的姑娘刚刚二十多一点。但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能将其忘记。

    我们有了交往。可是谁也没法预料未来,因为最后我还是不愿用那个锈迹斑斑的词儿去概括一切。

    我发现只有在那个时刻,自己才重新变得像童年一样敏感。一种语气、一个眼神,甚至是不经意的一个举止,都能在心里刻下深痕。它深深地嵌入我生命的河流之中。那时的一切都让人难忘。它像童年一样簇新,光灿灿的,火热灼人。

    时光过得飞快,时光让人变得痛苦而无望。我们默默相视,遥遥相对……这些回忆一次次将我围拢,难以驱散,尽管它无论如何在别人的记事簿里还是要归入那种破破烂烂的故事。我不愿辩解。一个人压根就不可能知道另一个人的故事……就算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故事吧,其结局却稍稍不同。

    我发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手捧一束金黄色菊花的少年又复活了,他在四下张望……

    时间飞速流淌,一年年过去,思念沉在了心底,炽热的心汁在渐渐冷却,手中的菊花化成了屑末。我再不像过去那样,一想到"老师"两个字就要心颤。怀念和寻找都变得淡漠——有时我竟然发现正在把她遗忘。多么可怕,与此同时她却极有可能正在忍受和挣扎……我总是注意流浪者的队伍,但又认为破衣烂衫的流浪汉之中决不可能有一个光彩照人的姑娘。

    我甚至认为自己是一个心底幽暗的人,胆怯而卑劣。这使我付出了代价,不得不忍受自责和折磨。我因此一夜连一夜地失眠,皱纹无情地网住了面颊。我试着原谅过自己,但很快又将其推翻。我发现自己今生既无法遗忘也无法开始。这不仅仅是关于她,而是包括了所有的苟且、退却和软弱卑琐的记录。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我的心灵像那片荒原一样,正在走向沦落,而且无可救药。它与那片荒原一起沉落下去,形成一汪汪肮脏的死水,滋生出无数细菌。

    我一次次地祈祷,为着我的老师,为着所有善良的人们。我的眼睛看不得苦难……有一次我走在街道上,亲眼看到了一个满面灰尘的老太太,她伏在垃圾桶上,费力地寻找着有用的东西,身边是一条残破的口袋。她每找到一点碎玻璃、绳头纸壳之类,就把它投到那个口袋里。老太太顶着一头白发,大约有七十多岁了。我只是看了一下她的背影就赶紧转过脸去,忍着心上的一阵痛楚——因为我马上想到了我的外祖母,她生前就不停地把一些干菜摆在茅屋前边晾晒、装进口袋……"外祖母……"我叫着,却不敢回头。不知垃圾桶边的老人有没有亲人,不知有谁会来帮她。面对着具体的苦难,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尽快地背过脸去……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乌王(1)

    1

    在这无边的长夜里,忆想纷至沓来。我在从头回想与眼镜小白以及红脸老健他们的友谊。我承认刚刚进入这个黑屋的时候,心里还多多少少有点怨艾。我不愿为他们的事情搅进如此之深。痛楚来自肉体的折磨远不如自尊受损更大。我想从头寻索整个事件发生的因果和过程。我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深陷此中,但需要细细思量的还有更多。我在想小白自身的失恋与这个事件的关系,想了很久。我不相信这只是一种怨恨的爆发和转移,而是更为深刻的使命才让他做出了这样危险和大胆的选择。我想起了当今世界上那些甘于献出生命的环保斗士,心底涌起一股钦敬之情。令我愧疚的是,与他相比,我与这片平原的关系却要深刻紧密得多:我不仅在这里出生,而且还是一个直接的受害者。我时下的忧愤可能来自其他,比如我不愿以这种极端和激烈的方式、不顾后果地与一些势力发生冲突。我怀疑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尽管眼镜小白说这样做只是为了"提高声音的分贝",但这其中显然还包含了其他的东西;我甚至认为小白在事发之前已经做好了冲突升级的准备。我有理由相信他与红脸老健等人是不同的。我也暗自承认,那些审讯者对他追踪的理由和方向并没有太大的偏差——眼镜小白的确是整个事件的"头脑"。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对舍弃了宝贵的时间、付出了极大的精力甚至是不顾自身安危的知识阶层,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深层的敬意。自此,那种怨艾也就消逝净尽了。

    几年来,也正是小白使我有机会与老健等人有了更深的交往。这其中的一个神秘人物对我构成了难以言喻的吸引,他就是三先生。尽管在事发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没有多少空闲,但我还是寻找一切机会去探望他。老人那时正处于一个特殊时期,深居简出;他在救治了老冬子之后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住所,也不再出诊,只有忠心耿耿的跟包一个人留在身边。我每次走入老人林中这座静谧的居所,一种特异的感受就从心中洋溢出来。这儿让人想起一处遗世飞地,尽管它离村子也不过两华里之遥。

    老人每日里打坐,双目垂帘。这段时间他不离地铺,我和跟包则躲到隔壁那栋小一点的屋子里,和一些堆积的药材、制药器具之类为伴。我最为好奇的当然是三先生的事情,可问得多了,跟包好像有点警觉,不再像开始那样有问必答了。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令人羡慕,竟能从十二岁开始跟从一位如此杰出的乡间医生。因为时间极久的缘故,人们说这位跟包如今也有相当不错的医道了。我就这个问题询问过他,他毫不谦虚地点点头说:"咱跟老先生没法比,不过要提起那些大医院里的中医大夫,我压根就看不上眼。"我有所保留,说:"不过他们当中区别也很大,有的教授……"他"哧"一声打断我的话:"这些人十个有八个让西医串了种,他们算不得真正的中医。"在他眼里三先生简直就是一位无所不能的神仙,而他本人也就成了侍仙童子,也并非什么凡人了。不过我对他的模样还是多少有点不能习惯:大鬓角,黄脸皮,格外浓旺的一簇头发下是一双沉沉的眼皮。这张脸实在有点太宽了,额头上那两条深深的横纹又加重了它的宽度,它们一下下蠕动的时候,似乎就有什么可怕的计谋生出来。"我这三十年啊,"跟包咂着嘴,"跟在先生身边走村串户,听到的见到的多了去了……"

    我点点头:"当然。那你是否准备将来单独行医啊?"

    跟包瞥我一眼,嘴唇努成了一条长线,浓浓的鬓角垂得更重了。他屏住呼吸一会儿,像是在听另一个屋子里的动静,然后长长叹息:"我这一辈子也就是他的跟包了。"

    "如果老人百年之后呢?"

    "没有这个'之后',先生一定走在我的后边。"

    "这怎么可能呢?他那么大年纪了……"

    跟包立刻盯住我问:"他多大年纪了?"还没容我回答,他就狠劲儿沉沉下巴:"告诉你吧,三先生今年已经是百岁老人啦!打我见到老先生——那是七十来岁吧,也就算停住了,一直是这么一副模样儿。"

    我注意观察他的神色,以便从中找出夸张的破绽。没有。我压住了心底的惊诧,不再吱声。

    "三十年了,我只是看和听,对这个平原、还有平原上的人,算是知道了不少,也从根上摸透了脾气。老先生早就说,平原上要出大事了。他平时不管不问,心里可算分分明明呢。他说万物都有自己的命哪,这也不是闹闹就能管事的,因为说到底这片平原如今已经不是咱们的了——它已经早就在暗里改了主儿——许多许多年前就悄悄地倒了手了……"

    我听不明白:"'倒了手'是怎么回事?"

    "就是有人整个儿把它卖出去了。当然是偷偷干的。这地方现在已经是'乌坶王'的了。"

    我惊讶中又忍俊不禁,险些被这里面蕴藏的巨大幽默给逗笑。我问:"谁是'乌坶王'?"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乌王(2)

    跟包一脸肃穆,看得出他一丝玩笑的心思都没有:"这可不是老先生一个人说的,只要上了年纪的平原人都知道——我是说年纪在九十左右的人才行,再年轻了就不会懂。为什么?因为越是上年纪的人越有根性,他们才能记住大事儿。年轻一点的,身上的根性早就被伐了,记不住大事了,小事嘛,或许还能记住一点点。老先生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哪,要记大事!什么是大事?比如平原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总该是大事吧?它怎么倒了手、卖给了谁、又为什么卖了,其中的过折,这不是大事?这些一丝一毫马虎不得哩!你问谁是'乌坶王'?那就扯远了,那就得从头开始讲了。不过照你这个年龄来看,根性早就伐过了,你听了信不信、记不记得住,那还得两说着呢!"

    2

    "乌坶王"不是人,那是神。最早也算一个顶天立地的神将,在大战混沌的那个时期有过赫赫战功。他一开始被大神所重用,是大神手下的几大神将之一。如今论事都要说"大战混沌"怎么怎么,就因为那才是一个了不起的分界线:这之前天地不分,无星无月无太阳,或者就是有也看不见,上下左右都起了野火,厮杀个你死我活,血流遍地。硝烟冲上九天,又漫入九地,河流变成了硫酸,飞马从空中下来想洗个澡,一头栽进去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云彩成了毒雾,大雁刚钻进去就嘎一声闭了气。各路战将打翻了天,无时无刻不在呼号拼争。这中间幸亏出了个大神,他手下有十几个骁勇非常的神将,这些神将都记得混沌之前的天地模样,记得哪里是银河、哪里是北斗,从天蝎座出发拐过金牛座所需要的时间、巨蟹座下边的雾气和银河两岸所有的溪汊路径、怎么使用小木筏子、怎么让猎户星座引路等等小窍门,所以也就百战百胜。其他那些混战的对手很像草莽英雄,基本上全是蒙头浑杀,在硝烟里瞎钻,没有方位也没有正常的路径,所以失败只是早早晚晚的事儿。

    厮杀一直延续了七七四十九年,大神胜了。硝烟战火一停一散,天地自然也就清朗起来。于是人们也就有个错觉,说是大神把没有天地没有星月的一片混沌给廓清了,等于是开天辟地,也叫"混沌初开"。这就成了造出天地的奇伟之功,是没有任何一个神可以比拟的元初之功。实际上当然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无论谁胜了,只要战火停下,硝烟总要散去,这时候天和地也就一点点显露出来了,江河湖海也就恢复了常态。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可也就是这个最基本的事实被所有人都忽略了、忘记了。因为知道天地原本就存在的人,只有那些和大神一起拼战的神将们,他们最后忍不住,偶尔就要纠正一下大家的谬误,指出"天地原本就存在"这个实情。这就惹得大神十分不悦。神将们说:"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是真的啊!"大神脸色冷峻,不愿搭理他们。后来他们又问为什么不能实话实说?大神就扔下一句:"愚蠢。"

    所有的神将们都不明白自己愚蠢在哪里。他们认为只不过是说了一句平平常常的大实话而已,怎么就惹得大神如此恼怒?难道我们连天地一直存在这个最最基本的事实都要否定吗?难道大神要把造出了天地这样的旷古伟业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如果这样,那就不是个贪天之功为己有的问题了,而是更吓人的大谬和不义。这简直是胆大包天、色胆包天。不过说到色,他们认为大神在这方面还算差强人意,因为尽管在激战之年他也忙里偷闲地搞了几位娘儿们,但总体上看也还算节制。大神曾经把战将中稍有姿色的几位女子喊到帐中,以较快的方式草草了事,总是以不耽误战事为准则。大神的雄性气魄是胜利的保障之一,所以在男女之事上也难免有些强横,并且事后即忘,有时连她们的名字都搞不清楚。这些事情神将们多少还能理解。不过混沌初开以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大家都看到大神的两眼总在睃摸女人,一度还忘记了大事和正事。

    混沌初开,大势已定,治理天下,特别是分封——这才是大事和正事。但不管怎么说,所有的神将都小心多了。他们三缄其口,一般不敢轻率议论,更不敢谈论天地这一类极敏感的问题了。有人一旦问起,他们就"嗯嗯啊啊"一阵。果然不出所料,大神开始放手挑选美女,然后又日夜砌造与美色相谐的宏伟宫殿。而神将们各自守住自己的战营,只有一边看的份儿。好不容易等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大家这才舒了一口长气。普天之下,三山六水,统盘规划,肥瘦不一。功大者封得美疆阔土,等而下之者则要稍逊一筹。不过大多数神将总算各得其所,安顿下来之后其乐融融。惟有乌坶王倒了大霉,他只分到了一块没水没树、干旱焦热的大漠。这个结果令其怒火冲天,在别的神将看来也不尽公平。但没有谁敢为他说一句公道话。这时候大家都想起了那次危险的战斗:大神和一帮人被敌军围在了银河左岸,里里外外给困了好几层,眼看就要完了。就在敌人开始总攻的生死存亡关头,乌坶王率一支精锐出其不意地强渡激流,以过人的勇猛打破重围,救出了大神一干人马。

    类似的情形还有几次。乌坶王是一个形貌怪异、脾气倔横的家伙,为人霸道但从不惧死。他的毛病是太喜欢喝酒,一口气能喝下一坛,醉酒后万事不理。也就因为酒后误事,他曾贻误军令三次,但好在造成的后果都不严重。大家估计乌坶王得罪大神最深的可能只是两件事:一是在天蝎座附近的一场鏖战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大神在帐中欢会一个落魄仙女,竟然拖延与急报军情的将士见面,乌坶王得知后浑骂了一通,这不可能不传到大神耳中;二是他一直坚持天地是原本就存在的,决不是大神领人重造的,大神为此恼怒之后,他还仍然这样说着。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乌王(3)

    分封后各得其所,惟有乌坶王愤恨难平。他回到那个大漠里煎熬去了,一声连一声说:"我的死期不远了,不过我咽不下这口气啊。"他巡视自己的疆土,想找到一处像样的地方,结果一连转了许多天,越转越气,最后绝望地躺在了沙子上。太阳热辣辣的,烤焦了所有的绿色。这些天里甚至没有看到几只活物,除了一条小蜥蜴,再就是一种与沙子同色的小蛙、一只半尺长的兔子。所有的吃喝只得从遥远的地方搬运,需要向战争期间结下情谊的另外几个神将去讨。这些神将可怜他,不过给予东西时都要小心翼翼,只怕大神知道怪罪下来。乌坶王不断地发出牢骚,但很少再敢破口大骂了。那些咒骂憋在了心里,这让他更加难受,让他很快苍老起来:一张宽脸由过去的酱色变成了紫色,双眼又圆又硬像干核桃,往前突着。这样的日子里他越发爱饮了,于是对一个从来不离左右的奇人更加依赖。这个人叫"老酒肴",是争战时代从乱世中找来的,一位酿造美酒的异人。老酒肴无论在怎样的地方都能找到酿造的东西,曾经于极为匆促和匮乏的年代里为乌坶王备下了几十坛美酒,让其在激战的间隙里随时都能开怀畅饮。有一段时间大神得知了乌坶王身边有这样一位误事的家伙,曾让人传告乌坶王:立即将其斩除或赶走,总之绝不能留在营中。乌坶王冒着抗旨的危险,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算把这人保护下来,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老酒肴对乌坶王忠心耿耿,别无他念,一心想的只是怎样为大王造出更奇妙的美酒。他随乌坶王来到大漠之后一度傻了眼,因为这里走上几天才能找到一棵沙地棘,绿色尚且如此难觅,又哪里去找酿酒之物?后来他日思夜想才琢磨出了一些办法,结果让乌坶王心花怒放。老酒肴的酿酒方法大概在人间天上都是绝活,只有他这个神奇的异人才能想得出来。"就是嘛,说起造酒,有什么能难住了我也?"他甚至设想了更为艰难的处境,于是闲下来又发明出一些更新的造酒良方,并准备在今后的日子里一一尝试起来。

    3

    乌坶王生在水边,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水,可是他的封地内没有一条河、一个湖,更没有海。他在成为神将之前曾在一个大湖上待过,每天里的许多时间都要泡在水里,自小养成的一个恶习就是要用水底淤泥抹在身上,而且要越黑越臭越好。这种气味别人受不了,那是一种常年沤在水底、掺和了死鱼烂虾和腐草的味道,腥臭中透着一股铁锈气。他高兴了就要把这种淤泥抹在脸上,最多的时候只露着两只眼。熟悉他的部将都习以为常了,可是那些最初见他的人、包括战场上的敌将,总是瞥一眼就吓得浑身打抖。有时他实在太匆忙了,胡乱抹上一把淤泥就出门了,脸上常常还沾了个把小田螺和小鱼之类。有一次大神知道了他的这个怪癖,特意于百忙之中来到了营中,一进门正好碰上了脸上沾着田螺的乌坶王,惊得叫出了声音。大神闻着一股股腥臭气味,心里不仅没有厌恶反而有些喜欢。大神喜欢一切有着怪癖的人和事,对自己的女人、神将及其他,都是一样。那些特别能撒娇、特别爱哭或特别高大的女人,总是让他难忘。有一次行军途中遇到了一位脸长如马的女子,这立刻让他好奇心大发,竟然特意停留了两天。那是一次难忘的遭遇,虽然不尽是美好的记忆,但也在激烈争战的日子里成为不能消失的一次经历。他许多年后还能记起那个马脸女子的沉默寡语,以及在床上小心翼翼的、格外的轻柔。他认为凡是特异的表征必有相似的内容蕴含其中,一切事物概无例外。所以说这个爱在脸上身上抹一把臭泥的神将让他格外惊喜。他心不在焉地询问着战场上的一些事情,却要忍不住将对方脸上的一条小死鱼揪下来,又放到鼻子上闻了闻。这些场景对于乌坶王来说至今还一片簇新,所以他内心里固执地认为,大神明明知道自己爱水成癖,却要将自己分封在这样一片大漠里,显然是故意的、颇费了一番恶毒心思的。这是他特别不能原谅大神、越想越恨的一些方面。

    乌坶王勉强在大漠上安顿下来,让将士们各自想法度过时艰,自己却将大量的时间用在出外游玩上。他随身带一两个卫士,高兴了还要带上老酒肴,去天下最好玩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他游遍了南南北北,对各地美景钦羡不已,什么高山大河,碧海连天,特别是一些岛屿,让他正经吃了一惊。"好嘛,这天下是咱们跟着大神一路打下来的,妈的最后倒没了咱的份子!就是随便封个地方也比他娘的大漠好啊!那是人待的地方?那里能把所有活物熬炼成沙啊!这一下咱总算明白了那片望不到边的沙子是怎么来的了,原来就是万千生物的渣滓啊!大神这是成心要把我风干了,让我把一条命扔在大漠里啊!他哪还有合伙拼命战混沌的一丝丝情分在啊!"乌坶王一口气骂了许久,骂到最后连自己都害怕了,因为这是很早以前,特别是战混沌的那些年里连想都不敢想的啊。不过他内心里越来越明白了为什么要没死没活战混沌:原来天地一清之后,三山六水是多么诱人啊,这山水树木、还有上面活动着的人和动物全都是胜者的了!大神是胜者中的胜者,整个天地都是他的了。就为了这么大的一块地盘,说什么也得干那么一场啊!问题是现在——乌坶王一想到现在就无比愤怒和懊丧,觉得自己已成为最大的败者,如今等于是被大神一抬手扔到了垃圾堆上,变成了一块垃圾。

    乌坶王生来第一次在内心里将大神当成了仇敌。这种认定在他来说是颇拿出了一些勇气的,这是他于夜间悄无声息之时才敢想一想的。到了白天,太阳一出,他马上又迷迷糊糊地敬起了大神。因为周边的一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只要是会发声的,都在一刻不停地颂赞大神。他们在说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实,即大神开天辟地、创造了天地。在这众口一词之中,乌坶王觉得自己的一切意识都给淹没了,没了主见没了判断。只不过到了午夜时分,到了周围再没有一点声音一点颜色的时候,他的整个身躯都被黑色包裹了,这才想起了仇恨二字。"我恨大神,我真的恨他呢!"

    乌坶王想找到一个或两个像自己一样恨着大神的人。这真是一件难事。因为没有谁敢于将这样的恨稍稍表露出来,即便有也会深藏心底的。至于说找到那样的人要做什么,他还没有好好想过。主要是相互倾吐心头的积怨,找个地方骂出来,不然总是憋在心里,这太难受了。他曾经找过那些与大神在战混沌的日子里有过不快的将领,甚至是一些战败者,试着与对方说起一点往事,想以此激发出他们心底那些不好的记忆。谁知所有人都满怀崇敬谈论大神,说大神是这辈子所能遇到的最最神圣的、天地间无可争辩的中心。总之大神就是一切,大神的恩泽正让普天之下所有的生命分享。大神的功劳与威权,更有旷百世而一遇的美德,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是无法逾越的。乌坶王绝望了。他百般寻找的结果,就是于午夜时分对自己的藐视。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可怜。

    就在乌坶王到处寻找一个像自己一样恨着大神的人时,另一个人也在寻找。不过他们之间暂时还没有碰面。他们在未来的一天总要遇到一起,并且最终联手做成了一件大事:签订一个契约。就是这个契约,把一片最美丽的平原卖给了乌坶王。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煞神老母(1)

    1

    跟包只要听到隔壁地铺上有了声音,就要立刻闭嘴离开。我和他一起回到老人那里。三先生打坐完毕刚刚起来,面色有一种小睡初醒的样子。他搓着手和脸,用目光示意跟包给我斟茶。跟包先是给老人递上一杯颜色淡淡的草茶,然后又给我一杯香茶。老人的双眼多半时间里是半睁半闭的,话语绝少。这在之前我早就领教了,所以并没有与他畅谈一场的奢望。我想那种对话不仅不可能有,即便有也会因为过分的深奥与生僻而无法进行下去,因为我毕竟不是他的入门弟子,我们之间没有行当内部的语言。有时老人与跟包的一二句对话,在我听来都似懂非懂,那么陌生遥远。"下弦月再煎。""大黄减半。""艾灸中脘。""朱砂置枕侧。"老人伤痛基本痊愈,但身体仍在恢复之中。除了打坐和服药,他最常做的活动就是在室内走动:不是一般的散步,而是调理呼吸的同时伴以特别的方式迈步和甩手——每次伸出一只脚时都要在空中稍稍停留,而且时间极为均衡;脚掌落地时总是外侧在先,缓缓地轻轻地,像怕踩到什么东西一样;与此同时两手利落地从身侧划过。老人开始这样走动时,跟包就与我再次退回到隔壁屋里。

    "先生在排体内的淤毒。跌打损伤药太遽,会积一些淤毒。"

    我不懂这些,最想听的还是乌坶王的故事,是这片平原的奇怪下落。尽管内心里还存有或多或少的幽默在,但觉得仍不失为一个有趣的民间故事。跟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一双大眼乜斜过来,稍大的鼻头好像突然沉了一下,就像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似的。他说:"不说也罢,从你的年纪上看,真是不到听这些的时候。""你自己离九十岁的老人还差得远呢。"我顶撞一句。"这倒不假。可我是跟包啊!"他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我说:"不管怎么说你已经讲开了头,这样停下来太闷人了。"跟包眼睛斜向一边,像是在下一个缓缓的决心。他的脸转过来时又一次做出了以前见过的那个奇怪表情:一张大嘴瘪成了一条线。这个可笑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即将要说一个很严重的事情:

    "以前老先生让我把乌坶王和平原的故事全都记下来——我这人手拙心灵,让我记在心里行,要我一笔一笔写下还真有点难为哩!咱俩这回来个君子协定怎样?我从头细细地讲,你回手细细地记,然后我会像抄药方一样用蝇头小楷抄出,怎样哩?"

    原来这家伙要与我讨价还价,不过正经有些心眼——先讲一个开头,等我欲要知晓下文的时候则不客气地摊牌。我故意问他:"这没什么难的——不过听了故事还要记下来,它真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啊。你想想,多少年以后,如果没人把这个事情讲清楚,往后一代代人就再也不知道平原是怎么来的、又为何变成了这样。老先生说了一句话让我惊了半天——'什么是平原?那就是这个故事'。老天,我那时吓了一跳,心想活生生的一个平原祖祖辈辈就在这里呢,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故事呢?难道没这个故事,平原就没了?我在心里问来问去,最后好不容易才算弄明白了!老人说得一点没错,因为这个平原既然倒了手,那就早晚会变得无踪无影——将来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那就不是真正的平原了;所以要找回原来的平原,那也只好到这个故事里!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啊!这样一说,我们俩合伙把它从头记下来,该是多大的一件事,总不算是什么大材小用吧?"

    我琢磨着这一番话,点点头。我没想什么"大材小用",而是被老人内心里深长的忧伤给感动了。同时一种神秘的宿命悄悄渗出。我觉得事实也许真的如此:一个真实的平原即将消逝,它在不久的将来只能存在于一些故事之中了。我甚至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回想了一遍记忆中的平原,令我惊异万分的是,它真的与童年的平原大相径庭了!老天,脚下的平原真的是一天天在溜走,暗暗地溜走——这一切恰恰如同那个故事里所讲,它真的正在毁于一个可怕的契约?难道这果真是一场有预谋的出卖,并且早已开始?

    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承认,作为一个现代人,早就变得格外无知而又格外自信了,我不再相信所有的神话和传说;我排斥一切的虚拟和比喻;我只相信科学实证,只愿沿着新世纪里所有的发现和发明一路向前——所有与这个指向相悖的东西,都在我自觉的排斥之中。

    可是今天我所面临的一个判断是:眼前的世界还有没有另一种解释的方法?

    这一次又要回到我们一度恐惧的那个蒙昧时期?回到有神论和万物有灵论?回到原始的信仰?如果还不是那么简单的话,民间传说中的一切,同样是言之凿凿并且植根深长的一段历史,是否也多少有资格成为我们的佐证,用来证示这个世界的另一条路径呢?正如同我亲眼见证了三先生对病入膏肓的老冬子神奇的挽救一样,不同的路径当是存在的,它甚至在百般篡改的历史中更能通向一个真实。是的,我们已经习惯于行走的那条路径早就被人做了手脚,它终将把我们引入歧途。于是我们不得不稍稍绕开它,因为我们绝不能过于轻信了。

    我暗自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为这片母亲般的平原日夜不眠,痛苦忧心,却对它的沦落找不到一个使人宽心的、有说服力的理由。而三先生和他所代表的那些老人的记忆,却在做出新的揭示。我作为这片平原的儿子,寻找和见证这种记忆应该是责无旁贷:不仅记在心里,还要记入文字,让真正的平原传递下去。于是我再次对一直期待着的跟包点点头,郑重说道:

    "好吧,我同意。"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煞神老母(2)

    2

    胜者总是有人恨着。这些仇视者也并非都是失败者,不尽是那些弱者和不成气候的家伙。事情从来没有那么简单。有时,胜者的巨大阴影下边总是遮掩着不为人知的力量,这些力量因为仇恨而变得巨大,而且还有着相当持久的韧性。就是这韧性的坚持和小心翼翼的行动,使他们常常对胜者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和挑战。他们是渺小的,但却因为自知渺小而变得有所作为,变得善于改变自己,变得更为机智。

    与乌坶王同样怀了一腔怨恨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个人是个女子。这个女人也像乌坶王一样,开始曾与大神有着极不平常的关系。她叫"煞神老母",当然是他人后来送给的外号。这个外号包含了怎样独特的内容以后再说,只说她长的样子吧:面目苍苍,宽脸,口方,一笑露出一排坚硬的板牙;一头又浓又乱的、呈紫红色的毛发;眼皮泛着乌青,像被人刚刚捣过一拳;中等个子,已经发胖,一对乳房过于肥大,在整个身体上显得极不协调。她平时总是把手放在大大的乳房上,这是从年轻时候形成的一个习惯动作。这个动作在当时是颇为有名的,因为所有的男子见了她这副样子都要不安,有的羞涩难捺站立不稳,只一会儿就走开了——走开了还想回头再看一眼。那时都知道有个奇怪的女子:年纪不大,嘴大然而格外诱人,双乳超群,死盯盯地看着所有敢与之对视的男人。那时她实在是年轻,跃跃欲试,觉得这个世界上的各种机会真是太多了,她有把握一伸手就抓住一个,然后爱怎么享用就怎么享用。她只是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要先抓住哪个机会才好?当时她体态苗条,脸面白嫩,再加上爱用随手采来的香草之类搽抹腋窝,所以总是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气味。异性对于气味是挑剔的,同样的妙龄女子面前,除了脸庞,最耐久的还是气味。再加上她有手捧双乳的习惯,所以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她这一套。

    那是个怎样的年代啊!战混沌以及快要胜利的一些日子,女子和男子各有自己的艰难和荣耀。她曾经适当地、并无过分张扬地与几个战将甚至是神将有过一些过折——按民间的说法是"有过一腿"——但总是见好就收。混战双方仇恨无比不共戴天,但在她这儿一视同仁。她发现这些男人在可爱的方面,比如眉目和眼神、床上的表现等等,都同样有可圈可点之处。她告别他们的方式总是让对方始料不及。什么眼泪汪汪的爱啊恨啊,夜不能眠啊,都是极幼稚的东西。没有时间纠缠了,岁月如梭,一眨眼就飞得无影无踪,千里万里出去了,再要追赶都来不及。所以她要赶自己的长路,有时只取半瓢饮就匆匆上路了。她不得不告诉那些紧紧抓住自己衣襟不放的男人:找别人去吧,我没有时间,我要上路了,"再见!"最后两个字总是说得脆生生的,让对方长久地记住她的回眸一笑、甜甜的嗓子。让别人牵挂总是好的,这是她的一个经验。要害是不要牵挂别人,不要儿女情长——最无能的人才儿女情长哩,这是她的结论。

    总之年轻时的煞神老母是另一副模样。一个人变化的历史和变化的程度有时真是惊人。她在这段光阴里真正经历了一些事情,有些还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她有机会与重要的角色在一起,所以知道许多。那些不凡的男子在疲累的时刻或欢愉的时刻嘴巴就会咧开,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她心领神会,但绝少插言。她明白自己在那个时刻里的身份和作用,懂得男子需要的是什么。她尽其所能地为他们做好——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对方喜欢她,爱抚的大手告诉了一切。她是个见好就收的人,没有过分的奢望,这也是格外让人喜欢的方面。她发现男人是大不一样的,这种区别中的一部分是来自身份——有什么身份就有什么怪癖。比如在神将一级的,她看到了他们共同的爱好和特征:动不动就严肃起来,心不在焉和恶狠狠的劲儿交错出现。个个身上都有一股公牛味儿,不过并不难闻。最粗鲁的话和最深奥的话都让他们说了。而那些普通的战将们则和蔼多了,他们个个显得多情,身上有一股青萝卜味儿,到了最后时刻会像麻雀一样嘁嘁喳喳。一多半秃顶,后脑的头发却出奇地浓厚。这些人一般来说屁股偏大,显得尾大不掉,完事前谦虚谨慎,完事后大吹大擂。她一般总会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但与此同时已经下决心结束这种关系。除非迫不得已,她不会与这类人有超过三次以上的亲密接触。

    与大神的结识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正像她预料的那样,那个朦朦胧胧中的大机会终于来了。抓住机会的本领她是有的。抓住机会,对她来说就像抓住一个正在羞涩着的男人的衣领一样,只要及时伸出三根手指也就成了。不过对于大神可没有那么简单,她知道对方是一个至高无上者,将来这种高度还会节节攀升,达到一个无可企及的高峰,到了那时一切都将晚矣。不过她明白此刻的大神尽管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好在处于热血冲动的年纪,对显而易见的美还不至于那么麻木。这就是胜利的保证和前提。她矜持而娇媚地行动,一切都保持一个度一个分寸,经验在此时发挥了关键的作用。她发现这位大神正如自己所料:对那些不凡的女子并不随意和潦草,而是像比赛耐力和文雅似的,不厌其烦地一边周旋一边炫耀知识。她心里明白:是的,他就该这样。知己知彼的情势之下,最后就看她如何发挥了。她知道自己想要获取的与以往全都不同:不是一时的欢愉,而是长久的享用。她只想享用其中的微小部分,但这种享用必须是长期的。仅就爱欲而言,她知道对方并不是一个最好的目标,甚至还会是相当糟糕的一个角色。好在她向他索取的并不是什么爱欲之类。这家伙在这方面的能力蜕化了,或者早就用枯了。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煞神老母(3)

    她的小心翼翼终于得到了回报。她发现对方的眉梢那儿重重地抖了抖,接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双手在裤子上轻轻摩擦;微微发红的结膜润湿了,目光闪烁。"他马上就要动手了。"她在心里这样说着,果然一切也就开始了。巨大的冲击力源于一种无形的东西,这种东西对她来说绝不陌生,却无以言表——凡是身上具备奇才异能的生命都被某种东西所包裹,就像一层厚厚的云气一样。在他所挟带的飓风一般的能量笼罩下,她身体剧烈摇动了一下,差点儿栽倒。她突然孱弱不堪的样子,加强而不是削弱了对方的冲动。他紧紧拥住她,用一双干燥的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多么文雅的、握有重权的男人。她即便在事后也未能发现比这个举止更得体、更能够撩拨女人的了。她直到十几年之后,还仍然能够想起那一刻的干唇带来的格外刺激——毛疵疵的痒滋滋的,按紧在光洁的脑门上,让人心疼。她很快配合了他,把他因为焦虑和劳损而弄得焦干的双唇弄湿了。当然是接吻。她亲了他,并像所有的老手那样,只一下就品尝出对方苦涩的滋味。

    "这个人的硝烟味儿真大。"这是她和他第一次分开后的结论。她一个人时闭上眼睛从头想象,不是想自己,而是想着大神所经历的一切战斗。那是辉煌的岁月。那是所有的神加在一起也不能铸成的伟业。可这事儿才刚刚开始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将更为惊天动地。她一辈子都为自己了不起的预感力而惊讶,因为后来总是和她料想的一样,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让其始料不及的事情。

    3

    煞神老母很久以后所经历的一切不幸,其实都多多少少有些预感。只不过那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所以不愿在一开始就想得太多。让忧虑一天到晚缠着激动人心的开端,什么美事都会毁掉的。她只专心享用着,品尝着,不去想那么多。大神主要的精力都用在战混沌上面,所以与之温存的时间屈指可数。她在对待这个男人的问题上颇为作难:一方面她有巨大的欲望;另一方面她又不敢像对待其他男人那样放手乱来。她不能不有所忌惮。她知道一旦发生了令大神震怒的那种事,也就前功尽弃。大神于激烈战事的间隙里与她难得欢会,这时候她无不显示出超人的优势,令无所不能的大神惊讶万分。他恍惚间甚至疑惑起这是一个比自己还要顽韧强大的女子。通常大神身边的女人都无比渺小,见了他会像小沙鼠一样往里缩去,伸着白嫩可爱的小巴掌。而现在这个女子何等了得,主动出击,那张阔大的嘴巴只轻轻一含就咬湿了他的后颈。这使他不禁想到了狼一类山野杀手:它们只一下就能咬断对手的脖颈。这是一个厮杀成性的男子惯有的联想。他恐惧地呻吟和颤抖,这让她觉得越发可爱:伟丈夫有时候难免像个婴孩,这是她早有的体验。她在疲累非常的时刻里一下下舔着大神的躯体,特别要在她不小心抓伤的地方轻吮几下。这时候的大神很快又恢复了君临天下的威严,一双锐目仇恨地盯住她的一对巨乳。她赶紧抚住了胸部。

    煞神老母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划定了一条线:决不干涉大神的艳遇。因为那种事对一个如此威猛的男人既不可避免,也难以阻止。如果在这方面令大神厌烦,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即不难设想。尽管如此,她最终还是要逾越自定的那条界线。特别是混沌初开之后,大神身边的女人多了起来,这让她恨得咬牙切齿。大神对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宠爱,这倒情有可原;但他目光中偶尔闪过的那一丝厌弃让她不能忍受。她无法解决横亘在面前的这道难题,既无法破解又无法绕开。那些女人浪声浪气的哼叫如在眼前。她明白自己的愤怒有多大的力量,这可以使她铤而走险杀死她们,一个不留!可她不敢。于是她开始酗酒,常常喝得昏天黑地。有一次她由于牙齿胀痛,一伸手捉住了一只从面前跑过的小蜥蜴,咯吱咯吱吃了下去,就像吃一根生萝卜。蜥蜴的惨叫声和滴滴答答的血珠洒下来,让她快活了好几天。后来她就养成了随手抓一些小生灵来吃的习惯,特别是蛇蝎五毒之类,在她那儿有一种特别鲜美的口感。由于五毒吃得太多,身上的血毒也就积累起来,结果无论是人和动物,凡经她手指抓过的、用嘴巴亲过的,都要昏昏沉沉,甚至一天天瘦弱下来。这个隐秘她自己很久以后才发现,让她手舞足蹈快活了许久。

    她见了大神的女人就亲热得不得了,上前搂住她们,"好妹妹"叫个不停,然后就拥上去亲几口,或者在拥紧她们的时候趁机用指甲划破她们的手臂。她们每每被弄得不好意思,但个个心存感激,在大神面前说着她的好话。大神对此十分满意。可是一天天下去,结果就是她们前前后后地生病,面黄肌瘦,最后连路都走不动了。大神要亲近她们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能够焕发出青春的活泼。大神烦恼无比。这时候她就趁机亲近起大神,狂热劲儿空前绝后。大神赞扬她的同时就不停地抱怨,说那些女人有多么不中用。她却反过来逐个夸奖,只说她们年轻,"能做成这样已经大不易了",等等。大神后背和前胸都留下了她的指甲印,这不是她故意的,而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她的非同一般的力道是大神美好记忆的一部分。"大神你得比比看,民间俗语讲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方面人神同理哩。你就琢磨去吧。"大神想:我早就琢磨出来了,你的大嘴一咧像只母豹,可是说出话来比那些小嘴儿更巧;可是我已经不再喜欢你这只大嘴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啊!"大神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惋叹。他觉得那两只从前极为诱人的巨大乳房,这会儿也变得十分庸俗。"很庸俗。"他说。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煞神老母(4)

    接下来是她大口吞食五毒、放开海量喝酒的日子。她嫌那些女人死得慢了。半年过去,所有她亲近过的女人都倒地不起。她去探望她们,每一次都要拥住亲上一口,这让一旁的大神感动不已。不久之后几个女人死去了,剩下的几个也危在旦夕。大神四处寻医,不知有多少天上人间的名医都来诊过了,结果无一奏效。这时一只修炼成仙的母狐大医自告奋勇来瞧,大神因为毫无办法,只得应允试试看。想不到这是一只奇异的灵物,又把脉又看舌苔,还用毛茸茸的爪子翻开她们的眼皮,最后断言说"中了五毒"。这只母狐一脸慈悲盯住了大神,跪下哀求大神饶她不死。大神一脸的茫然,心想畜类物件一旦有了礼道又超过常人十倍啊,问她怎么?狐狸就把这几个女子中毒的缘由从头细说一遍。原来老狐狸早就对其中的故事了然于心。大神怒从心起,却忍住了问:"这个施毒的恶女罪该万死,你讲出来又怕什么?"老狐狸泪流满面:"哈啊,你俩毕竟是老夫老妻了,我这就活活拆散了你们啊,合该大罪。"大神长叹一声"好狐",赐她宝物大宗,然后让她放手医病。

    结果就是煞神老母被贬出宫,永世不得回转,且只能在一片浓雾笼罩的大山里打发日子。这还是大神格外的恩典,因为一开始他要斩杀,囚了几天之后才慢慢改变主意。他想起她年轻时候的妩媚,想起了那些美好的往事。

    4

    煞神老母被放逐大山万念俱灰,忘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复仇。找谁复仇?当然是那些女人。其实她心里呼叫的一个名字是大神,不过她不敢说出名字来。"我恨你恨你,我有多么爱你就有多么恨你啊!"这样的话只有午夜时分才敢说出,而且是用小得不能再小的气声。她喝酒,继续吞食五毒。她不光把小一些的动物活活吃掉,还要吃掉落在肩上的大鸟、跑过跟前的沙狐。所有的狐狸或近似的品类都成了捕获杀伐的对象。她有一阵特别喜欢吃小沙鼠,不是恨它,而是它的妩媚与柔弱激起了特殊的杀戮欲望:所有妩媚的东西都可以勾起危险和痛苦的记忆。小沙鼠的血烫烫的,流在手指上,她总是缓缓地、一点一点吮净舔光。多么甜啊,她咂着嘴,心里有一种极大的满足。

    离开大神也不全是坏事。她发现自己的欲望被全部解放出来。很久以来,她都是为一个独夫克制自己,忍受死亡一样的禁欲滋味。现在一切都好了,想怎样就怎样,只要是强劲的雄性,不论人神畜类,都能让她胃口大开。现在要找一个像样的神越来越难了,他们当中的一部分知道了大神的厌弃,对她不敢接近;另一部分则对她臃肿丑陋的身体不感兴趣。她为了吸引他们,一度曾将两个巨大的乳房尽数袒露,并且别出心裁地环绕乳头描上了大丽花瓣,并在四周画上了一些小鸟图形之类。这会引起他们的好奇,但看过了也就看过了。她一个人时难过得哭了几次。当她来到水边,立即被水中映出的模样惊呆了。真是可怕啊,一张大脸像牛腚,一双眼睛像铃铛,嘴唇乌紫发青。她伸手捂脸,手上的青筋就像麻绺一样交攀着。她对着河水泣哭,每一滴泪都是混浊的。她骂着粗话,骂着天上的一颗大星。她从来以为那颗大星就是某个家伙的标记。她只是不说他的名字。

    让她最恨的一件事是大神把自己贬在了一片荒山里,却把一片如花似锦的平原赠给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合欢仙子"。这片平原的南部是一溜黛色山影,好比它的一个美丽镶边;平原土地肥沃,稼禾茂盛,林木葱茏,百兽喧腾;最令人羡慕的是它北部的大海和海中的岛屿,那真是一处仙境啊!就是这么美妙的地方,那个得宠忘形的合欢仙子竟然没有光顾几次,更不要说好好消受它了。这个女人当然是偎在大神身边享用更好的东西。煞神老母知道那个女人一旦落到自己手里,就会像吞食一只小沙鼠一样,咯吱咯吱几口就将其咽下去了。

    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乌坶王与煞神老母见面了。两个人心事相同,怨恨相似,一拍即合。最初煞神老母为了笼络他,同时也为了难以遏制的欲望,直巴巴地提出了同欢共眠的建议。乌坶王大出所料地长叹一声:"这事儿要在前些年还马马虎虎,现在不行了,现在我让大神气煞了,已经办不成这种事儿了。"煞神老母为之叹惜。作为补救,乌坶王将随身带来的酒让她饮了几口,结果她马上嚷道:做梦也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美酒!乌坶王说这个好办,只要你能和我一块儿做成什么,我会让你一天到晚喝这样的酒,还会让我身边的一个绝能之人——这人叫"老酒肴"——每年里专程赶来为你酿酒!煞神老母问他最想做成什么?乌坶王手指北边的平原:"你把它的边边角角弄给我一些也好啊!"煞神老母闭了闭眼,最后说:"这事嘛得慢慢想法。我愿帮你办哩,不过这得一点一点来,太急了不行。""你用什么法儿?""嗯嗯,这就是我的事儿了。咱们这么着吧,咱俩订个契约。"

    煞神老母和乌坶王合计了几天,最后订下了契约:某年某月某日约定,这边把一片平原上的河流、沃土、大海、林子、百兽、花丛、草地,分期分批地偷给乌坶王;作为回报,乌坶王要赠酒十石,并于每年八月把老酒肴遣来酿酒;事成之后,乌坶王还要把煞神老母接到焕然一新的领地里,赐她"国母"之号。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回头是岸(1)

    1

    我在黑屋里苦苦忍受,真像踏在了一条地狱之路上,这条路是这么黑,除了恶鬼魑魅之声,再无其他生迹。一个人只要来到这里,就要忍受蹂躏,不能存有任何奢望和幻想。"不说不要紧,来吧。"有人挤一下眼,旁边的人就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的腰带刷一下抽掉,扭着我的胳膊推到了一盏大功率灯泡下边。那个小小的空间只有一点五平方米左右,我在锃明瓦亮的大灯下汗流如注。渴,头疼欲裂,想站一站都不行,腰快要断掉。这样一会儿人就垮了。审问的人还是那几句:"你们是怎么发出集合令的?当时是几个人?""跟你一块儿密谋的还有谁?他们全跑不了——有人已经交代出来了!你说吧!别想蒙过去。""这个案子太大了,最后会吓你一跳,谁也救不了你,除非是自己争取宽大!"我从未认为主要责任在村民一方,他们是天底下最可怜的自卫者。我说过了,然后一声不吭。解释已经变得多余。是的,我对眼前这些人没有幻想。我惟独不能忍受的是强烈的思念和牵挂:想那些逃脱的朋友,想小茅屋的人。我知道这里已经封锁了消息,我现在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外面的人真的救不了我。

    就这样一天天熬着。不知是第几天的一个上午,突然有人让我快些收拾东西,而且口气不再那么凶暴。哪里有什么东西,我只是等待着。几个穿制服的来了,他们说话的口音不是当地人,瞥瞥我,把我半推半引地弄到一辆警车上。"去哪儿?"我问。几个人绷着脸不吭,直到车子上路了才说一句:"回城里。你的案子移交了。"然后不再吱声。

    车子开了接近五个小时,没有停过一次。我一路都琢磨着"移交"二字,搞不明白。这一次车窗上没有遮掩,一路的景物让我猜测和辨认,最后终于知道了它正在驶向哪里,它在回城啊!我心里叫了一声:"回家了!"我脑海里迅速推演了一番,认为肯定是有人将我的信息透露给了家里人——他们震惊之余会担心和愤怒,特别是梅子的父亲,一定在发过一阵大大的火气之后再做点什么,他会施以援手的。我想不出事情还会有其他的解释。

    押车的人表情木木的,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果然,车子一直开到了那座都市,七拐八拐进入一处院落。这儿来来往往的全是穿制服的人。我明白,自己不会被径直送回那个小窝的,世上不会有那么便宜的事。

    我被一个胖胖的人领到一个单独的房间里。有人送来了一杯水——不,是茶!这些天来第一次喝到茶,我把它一口气全喝光了。胖胖的人等着我喝完,然后就慢悠悠说了起来。他的大致意思是:你参与的是一件蓄谋已久的恶性案件,该案件已经震惊了全国,甚至很快就会影响到国外;直接和间接的经济损失是一个吓人的数字;主要案犯还没有归案,但他们最终一个都跑不了,通缉早就开始了……"而你,"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从一旁的抽屉里摸出一个蓝色的夹子,翻开,拍拍,"你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虽然不是主犯,但问题仍然十分严重……"可能就因为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吧,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大着胆子插了一句:"我不严重,我甚至一直在阻止……"对方抬起头看我一眼。我觉得他的脸上有一丝不难察觉的笑容。这种笑没有恶意。还好,这家伙总算还有点幽默感,这就好。他继续翻着夹子,说下去:

    "在整个案子没有侦结之前,你还不能说完全没事了,就是说……"

    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我想喊一句,可是这次忍住了。

    "你还要从头讲清楚,不要因为我们把你从那些人手里救出来,就觉得自己没事了,一清二白了。最后会有一个结论的,这不是你、也不是任何人可以决定的。"他这样说时,面容明显地变得较前严肃多了。

    我终于明白过来:前一段自己真的是被集团保卫部非法拘禁的,他们那些人在私设公堂!是的,公安部门获知消息以后把我解救出来……我心里一阵感激,忍不住说:"这,当然是……可是我……我没有参与——这也不是一次暴动,而是农民在暴力面前的自卫,你该知道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我们……"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案件早就定性了。这也不是你为别人辩解的时候,你能保住自己也就不错了!"

    "可是他们非法拘禁、折磨和关押了那么多人……"

    "这些自然都会处理。你还是多考虑自己的问题吧。"

    我心底有一万个声音在反抗。可是我终于不再吱声。我早就明白辩解是多余的。剩下的只有观察和等待。

    他把夹子重新放回了抽屉里,抓起桌上的电话:"喂喂,嗯,可以了。"放下电话他开始吸一支烟,眯上一只眼:"经研究决定你可以回家去住——但仍然要接受我们的讯问。这是一种宽大处理,也是一种刑责方式。你下一步要做的是……"

    我听得确切并马上感到兴奋的只有两个字:回家。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回头是岸(2)

    2

    我被告知将在天黑前回家。这之前是谈话、填表格,并被再一次强调:在讯问没有结束前不准出城,就是离开城区一步都要报告;需随时接受讯问和笔录。天哪,我想这可能就等于"取保候审"吧。但不管怎么说,我终于还是被他们救出,从最黑的地狱挣扎出来了。

    一出门时看到蓝天绿地,那种崭新的、恍若隔世的感受会让我一直记住。这种心绪他人无法体味,我也难以道人。屈指算来,我仅仅在小黑屋中待了一个星期,可这已经让人终生难忘。

    回家后一切都清楚了:曾有陌生人打来了电话;不久茅屋里的四哥也设法找到了梅子……当然是她的父亲把我打捞上来……梅子一见面就掀我的衣服,想看我身上有没有伤痕——没有。她放心了,问:"那些人说你参与指挥了一场大乱子,你们领一帮暴徒砸了集团、化工厂,又开始砸矿区……"她的一对杏眼瞪得溜圆。我渴得嗓子说不出话。我摇摇头。

    怎么说呢?从头讲述平原上几个村子被逼得走投无路,他们被四周几个集团害得死不了活不成,而所谓的区政府是跟害人虫勾在一块儿的?村民们一辈辈都忍气吞声,他们有一点指望就不会铤而走险。至于我呢,知道他们要闹事儿已经很晚了,也从心里不赞成这种暴力方式,担心后果是不可预料的。总之我尽了一切可能劝阻他们——问题是当不幸的民众拥上大道之后,他们就不受任何人的约束了,无论是小白还是老健,更不用说我了,都无能为力。两边对阵时,任何稍有良知的人都会站在可怜的村民一边,而绝不会有另一种选择。

    怎么对梅子解释这一切?

    梅子家里人来看我了。我是指内弟和我的岳母,他们进门不一会儿都要像梅子一样掀开我的衣服,想找到想象中的伤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嗓子哑了。我想说——我亲眼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关在集团大老板的黑屋子里,被逼吃下了半碗盐面、外加几根红辣椒,一天一夜不给水喝。这个人毁掉了,但身上不会有一块伤疤。

    当我刚刚能说出一句话的时候,传人的电话就响了。我只好按照指令,一次次到那个指定的地方去,去回答没完没了的问题。

    "嘿嘿,知道吗?你的案卷都转到了我们手里——不要以为事情全过去了,弄不好随时都得离开家住进我们这儿。这案子太大了,了得,敢砸国家……算了,从头说吧——不说也知道,这只是个态度问题。也别指望有关系、有人,就能逃开这一劫;让你夜里能搂搂老婆,这已经是够宽大的了。"

    我明白这个家伙毫无善意。我甚至觉得他是那些大老板们买通了的暗桩,私下里他们是一伙儿。如果指望这一类人去惩罚那个集团保卫部的恶行,那就太天真了。我记起了小白分手时说过的一句话:你会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的。

    "你哪一年去那儿的?目的?来往的人?听说你从城里、从四面八方找了不少人?这些人有没有暗中掺和闹事的?"

    这人的脸庞像枣核儿一样,一双眼睛又尖又黄;鼻中沟可真深,中间一段高鼓起来,让人想起青蛙的嘴。他一张嘴就让我看到了一个半截的门牙。我笑了。

    "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嗯?"

    我还是笑,微笑。

    "你也别太得意!案情嘛进展很快,我们掌握了……嗯,你的不少花花事儿哩!就说说这些吧——你在那儿搞了多少?一打两打?有一次把手插进一个大姑娘那儿——那儿了?"

    我怒目圆睁:"你说什么?"

    "别慌。你伸手去摸人家——趁黑把人家摸了好一阵子呢!有没有这事儿?说吧,嘿嘿,所以说嘛,你瞧,我们什么都掌握!"

    这个家伙得意极了,说完吸上一支烟,笑眯眯看着,一副玩味的模样,吟唱一样哼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觉得血往脸上直冲,可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我不能简单地否定或肯定,因为这事儿太突兀了,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他的话有些下流,但我不知他指了什么?在东部平原、在小茅屋那儿?是的,显然是指那儿……我闭了闭眼睛,在心里骂了一句。我的脸涨得红红的,腮部开始发疼。妈的,这个王八蛋是一个色鬼,他专门窥视别人的隐私。我首先想到的是附近园艺场的罗铃和肖潇,因为这之前已经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过我与她们的关系。我与她们没什么把柄可抓——今天真是幸亏啊,我和她们没有走得太远。

张炜长篇巨构《你在高原》之《荒原纪事》… 回头是岸(3)

    我低下头,咬咬牙关,忍不住回忆起一个个细节。当然忘不了那些往事,那些怦怦心跳的日子。我承认多年前的一些过往是颇可指摘的,这无论是对肖潇还是我自己,可能想起来都会有些难堪。好在我们并没有拘泥于往事,见面时没有再一次提起,并能在后来的日子里坦然相处——尽管也颇费了一番周折。我曾经,不,我始终对肖潇心向往之,心皱深处藏下了许多。那还要回溯到第一次见面:她的面庞和举止、一双大眼睛,都让我想起了当年的音乐老师……我后来不得不更多地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没有办法,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开始,入睡前常常要想到她的轮廓。后来有了更多的见面和交谈,这使我惊讶于她丰富的知识和迷人的性格。我察觉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渴望接近之后,难免有些懊丧和自责。我觉得四哥的眼睛也在谴责我。

    大约是相识的第二年吧,一天晚上我们一直沿着一排枫树往前,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林子边上。再往前,竟走到了河边。在春天的河岸,我们坐在了洁白的沙子上。天上月亮正圆。我嗓子那儿有点干,喉结难受。她的舌头在两齿之间游动,那模样天真得像个孩子,又像一只卧地羔羊。我们长时间没说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去看远处。当我回头时,她还在看我。鼻孔里是浓烈的气息,她的气息。后来我心慌得很,低下头去。正这会儿她叹了一口气,埋下了头。我的手像是自动地抚在了她的头上。这一头浓发啊,淹没了我的手掌。细细抚摸,这样许久。有一阵她的脸庞仰起来转动着,但我的手还是没有离开她的浓发。难忘的一个时刻,是的,我"摸了好一阵子"——问题是谁会把这个夜晚的情景告诉他人呢?她自己?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我看了一眼对面这个家伙得意的、猥亵的眼神,百思不解。

    "想起来了吧?嗯?那就说说看!"

    我的思绪一直在昨天徘徊,几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我记得那个夜晚一阵北风吹过,我的手抖了一下,倏地抽回——她受惊一样看我,"哦"一声坐直了身子。"对不起,我……"我的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这可不是道歉的时候。我站起来。

    这就是那个春天的夜晚,在河岸上发生的事情,是全部过程。令我不解的是别人怎么会知道?这除非是当事人说出,或者——我又想到了另一层,想到那个夜晚会有一个目击者,比如有人藏在那片林子里,比如出来游玩的园艺场的工人、过路的打鱼人,这都是可能的……不管怎么说,事实也就是那样,无论如何,我还是没有对第三者说明的必要:他人没有倾听的权利。

    这样的传讯后来每星期都有一两次。有时会安排在夜里——只要电话铃声一响,我和梅子就有些紧张。这太令人厌恶了。我说:"请你爸再找找他们吧,要不就干脆彻底一点,再把我关起来得了,别让他们再零零星星折磨我了。我受不住,我快疯了!你知道我完全是无辜的!"

    "别再找父亲了,要知道他对自己要求多么严格啊!他去求人把你救出来,这在过去想都不敢想啊!你没听说几个来串门的老同志怎样议论平原上发生的事,他们说其中的要犯在过去,一个不剩,都得枪毙,说到底是现在啊,政策太宽大了……你听听吧!你现在能待在家里,多不容易,还是忍一下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知道怎样感激岳父都不过分。可是我对那通议论恨死了。我说:"该枪毙的是另一些人!"

    "是谁?"

    "集团的头儿,这些家伙个个恶贯满盈!"

    "天哪,你千万别这样说啊,千万别在外边说……"

    "我到死都这样认为。我耳闻目睹得太多了,我敢为自己的每一句话负责……"

    梅子害怕了。她不敢迎视我的目光。

    3

    我要走开了。是的,我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当我有一天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梅子吓坏了:"你真的要跑?他们如果撒手不管,那些集团保卫部的人还会追你的!""让他们追吧——我不会按时去听一个色痨训话、让他消遣我了……""什么色痨?""跟你说不明白,反正我得走了。""什么时候?""不久,也许就是这几天。那家伙说得真对——'回头是岸',我该回到自己的岸上去了……"梅子看看窗户又转回身子:"可这儿才安全哪!"

    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我要回到自己的"岸"上了,它不在这座城市里。那个"岸"边已经站着小茅屋里的人,拐子四哥夫妇;还有小白和老健、武早……他们在向我焦急地招手。

    我要上路。只要上路就会向着那儿移动……显然,远方有一块巨大的磁石。旅途上有过多少欢愉的记忆:帐篷一搭,小锅里的水一响,河湾里发出水溅。那是鱼和青蛙在跃动。我一次又一次默念着那行有名的诗句:"我的心哟,在高原!"

    一个人的"心"在哪里,他的"岸"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