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鞍山美嘉装饰电话:大学六记之五: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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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西南政法读书的时候,对我而言,听讲座是夜晚最好的消遣之一,足以与凌晨两点在学校后门看足球吃烧烤喝啤酒,或者与寝室的兄弟打双扣整个通宵并提——或许还应该加上寄居于歌乐山时的冬夜苦读。它们充斥着我的青春放荡史,知识的快乐与感官的快乐同样让我兴奋莫名。甚至当我逐步意识到知识的虚妄之后,讲座便生发出了弥散在这个时代的喜剧气质,对讲台上那些衣冠楚楚而又口若悬河的家伙们的谛听,一如观赏周星驰先生在《喜剧之王》里的精彩表演:重要的不是他们在说什么,而是他们如何说,如何引导听众的神情,如何让笑声盛放在春天或秋天的夜晚。当然,这个比方可有些不敬,尽管我会承认,周星星是我的偶像,他在我心目中的位次,不见得要低于马克斯·韦伯;尽管我一直认为,《国产零零柒》对专制政治的破坏力,肯定要大于贺卫方先生的宪政讲座。这些解释是没用的,我已经听见那个坚固的声音:战士就是战士,苍蝇就是苍蝇。
  
  所以我还是决定用正经的笔法追忆那些往事,并在最后发出义正词严的感慨。我晓得我将被一种深重的悖谬感围困,不仅仅是我的思考,我的书写,还有我的青春。甚至就连我所听到的第一场讲座也隐约沾染了这类味道。那是大一,初入门径的我们对讲座的感情还不如后来那么浓烈,以至首次进场,竟然是被强迫去的。系里一个领导的讲座,为了防止冷场,只得强制指定新生去滥竽充数,这在中国官场甚为平常,但之于非功利的学术活动,却是耐人寻思,于懵懂的我,更加大惑不解。那一场主讲的内容,现今我已经忘了,遗下的后果则难以抹消——那就是彻底败坏了我对讲座——以及对学术——的胃口。此后我几乎从来不看关于讲座的斑斓海报,甚至每次见着举办讲座的学术报告厅与小礼堂,也难免要望而却步。
  
  唤醒我对讲座的爱欲的,应是一年之后。那是在沙坪坝文化馆举行的,重庆文坛的领袖人物吕进先生讲文学与艺术的纠葛。他娓娓而谈的只是一些平朴的事理,并无出奇之处。我却沉迷于他演讲时的从容气度,与那行云流水般的话语风格——以后我所听过的所有讲座中,恐怕惟有王人博与贺卫方两位老师能与之媲美。吕先生的记忆力也是惊人,他能随口诵出艾青的诗歌和《红楼梦》的华彩段落,经旁人引证,而无丝毫落差。听者皆为他的古典文士风度所深切折服。我从那场讲座见识到了言说的美感,如晨风拂过心灵,以前郁积的厌恶与畏惧情绪开始被缓慢消解。
  
  2002年,用奥登的诗句表述,我身体上的各个省份都发生了叛乱:失恋,对公共生活的厌倦,对文学的绝望……我实现了精神转型,结识了几位志同道合的友人,也遇见了类似于启蒙者的老师。除了阅读他们推荐的经典著作之外,他们开的课或者讲座(这里需要说明,王人博老师开讲的选修课,即便用西南最大的教室,也会堂堂爆满,与讲座无异)更不容错过。至今我依然记得王人博老师关于中国民权观念的演讲,程燎原老师关于法治的演讲,卢云豹老师关于西方中世纪法律传统的演讲,赵明老师关于法律与语言的演讲——这项美妙的回忆,一如我们曾经经历与即将经历的那些销魂的良辰美景,还可以浩浩荡荡地开列下去,直到时光的神灵敲响毕业的钟声。
  
  我所听过的讲座,最火爆的一场,是贺卫方老师的“中国宪政起步”。容纳千余人的小礼堂,里外至少站满三千狂热的学子,盛况所至,遗留了三处永恒的印记:礼堂的厚实大门被挤得脱框,无辜地躺在人们的脚下;贺是我见过的演讲嘉宾中,唯一一个从侧门入场的,因为正门无法进入;此外,事前拟定的一个点评老师,也是因为进不了正厅,只得放弃出席——这也是极为罕见的。那场讲座,我提前三个小时去听,也只落得在讲台的地板上席地而坐,屁股下面垫着当天出版的《南方周末》,头版上赫然登载着贺关于宪政建构的言论。不过那些僵硬文字的魅力根本就没法与他的讲演相比。借用王人博的褒奖之辞,贺若是生长在一个自由国家,依他的演讲水平,没准可以竞选上总统。那个晚上,贺让我们见识了第一流的演说家应该是什么样子:潇洒、幽默、渊博中透着平易,最可贵的是他的真挚。当然,也有人认为他的表演色彩太浓,不是一个“在针尖上跳舞的天使”(我依照当时拥挤场景的总结),而是“法学布道者”——这是王学辉老师的评价,他说自己听贺的演讲,会萌生“一种宗教的感觉”。
  
  较之贺卫方老师的洒脱,王人博老师的风格,可以形容为“流畅”,卢云豹老师对我说,“行云流水”四字,可以将王描绘得惟妙惟肖。其实这个词语用在卢身上也相当恰切。在程燎原老师远赴湘潭大学,王人博老师北上中国政法之后,被学子们亲近地称之为“豹哥”的卢,隐然已是西南的又一精神领袖。他的讲座也是场场爆满。可他的“行云流水”与王不同,王更接近于公共演说家,更善于哗众取宠;卢则偏向古朴与沉静。在我心目中,我的这位启蒙老师应该是一位古典学园里的夫子,以一种精神漫游式的风姿,将二三从者导入胸间的博大宇宙。
  
  说到卢云豹老师,似乎不得不说说那场名动一时的“讲座事件”。2002年春夏之交,西南政法迎来了新校长龙宗智先生。龙先生尽管高官出身,但骨子里依然是个学人。他甫一回校,便要求遵循传统,以讲座的形式与学生们见面。所开的题目,便是出自他的刑事诉讼法专业的“相对合理主义及其缺陷”。讲座由尚未远行的王人博老师主持,卢云豹等老师作为点评嘉宾出场。法学坊间的人士可能都有耳闻,龙先生是刑事审判中“相对合理主义”的提倡者和捍卫者——所谓“相对合理”,类似于苏力先生的“语境论”,即认为一切法律活动,必须结合中国的现实情境,如果绝对合理无法抵达,那么“相对合理”也是可以发扬的,这一实用主义立场可能会对中国司法进步有所助益,但同时也有可能沦为替专制罪恶辩护的依据。尽管标题中点明了“缺陷”,可在那场讲座上,龙先生对“相对合理主义”的赞赏充荡着一如既往的热情。进入点评程序的时候,卢云豹老师发言,他事先轻声问了王人博老师一句:可以讲真话吗?王一怔,随即便释然顿首。于是卢接过话筒,用低沉的声音发出了我以为足以写入中国学术精神史的狮子吼。他历数相对主义的弊病,最后一再强调,请那些学人们,“不要在相对主义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批评之直接尖锐,并不因龙先生的身份而有变更。我记得当时他发言完毕,全场一片沉寂,半分钟后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而回到座位的卢依旧侧着身子,微低着脑袋,神态如往常一样平和。
  
  后来在一次闲谈中,卢云豹老师说,他明明知道当时的那番话有些冒失,很可能让新来的校长下不了台,可热血上涌,也顾不得许多。他要阐发的道理是简明的,在我看来,就是“让政治的归政治,学术的归学术”。但是在那种理应一团和气的场合,在我们这个犬儒主义的时代,说出一个小人不乐君子不喜的事理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这是常识,可常识在我们的生存之中已经严重缺位。卢扮演着指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孩子,却意外地成了让同行自惭形秽的英雄。难怪他一直“深邃的悲观”。这也正是我们的悖谬。而那场让西南学子为之自豪并无限怀念的讲座,将以一种童话的影子终结我的忧伤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