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龙记电影:郁达夫的东瀛之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14 16:37:20
  
  李兆忠
  
  郁达夫留日十年,,最终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与性苦闷的刺激有极大的关系。作者写于东瀛的若干短篇小说,无一不与这个主题有关:《银灰色的死》写男主人公与小酒店女子静子无望的恋情;《沉沦》写男主人公的不可遏止的“性”的压抑与“爱”的焦虑;《南迁》写伊人被日本妇人玩弄后难以平复的创伤;《胃病》里写到一位中国留学生对偶然相遇的日本少女一厢情愿的痴迷;《风铃》写质夫与日本妙龄少女在温泉疗养地颇具传奇色彩的一夜共眠……
  
  这些浪漫故事,都是以失败而告终,而且结局往往很悲惨,主人公不是酗酒后冻毙街头,就是绝望中投海自杀,或者病魔缠身,生死难卜失败的过程也大同小异,往往是这样的“三步曲”:一见钟情——辄尝即挫——仓皇逃亡。
  
  郁达夫的笔下的主人公感情丰富,动不动就爱上日本女人,爱上之后,就魂不守舍,对方的一举一动都使自己神魂颠倒,寝食不宁。然而,爱得容易,泄得也快,郁达夫的这些浪漫故事都是“短平快”,往往还没有正式开场,就挂下了帷幕。《银灰色的死》中,主人公得知静子有了男人,“就同伤弓的野兽一般,匆匆地走了”;《沉沦》的主人公窥视房东少女洗澡被察觉后,就一逃了之,搬到偏僻的山顶上隐居起来;《风铃》的质夫,见了妙龄少女的表哥,发现其品貌学校年龄都在自己之上,便怀着“败劣的悲哀”,提前离开了汤山温泉;其中最典型的,是《南迁》中的伊人与房东女M的那场露水恋爱。
  
  应当说,这是郁达夫的浪漫故事中最有实质性内容,也是输得最惨的一个。伊人高等学校毕业,从N市迁到东京,即将成为帝国大学的学生,此时的他,颇有几分春风得意的劲头儿,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名誉、金钱都有了,“第三个条件就是女人了”。然而就是这“女人”,使他变得一无所有。在应租房子时,伊人遇见了房东N的养女,年轻妖冶的M太太,立即像喝了迷魂汤一样。M略施小计,就俘虏了他(哪有不俘虏的道理!),随后让他当冤大头,请她父女到箱根温泉胜地游玩了一通,途中还与他同眠共枕。回到东京时,伊人没料到,一个身体健壮、酒肉气十足的男人W(当然是日本人),正在旅馆等待他们,见了这位老房客,M显出一种久别后的欢喜;伊人更没想到,到了深夜,M钻进W的房间,肆无忌惮地寻欢作乐起来,那熟悉的声音,使他饱受摧残和折磨。第二天一早,伊人如丧家之犬,狼狈地逃离了这家旅馆。
  
  伊人逃走之后,还吃了那妇人一顿骂,说他不像个男子汉。伊人怕再撞上她,只得远走高飞,到房洲海滨的一所教会疗养院,去治疗身心创伤去了。到了那里,又暗恋上了女学生o君,把她当做自己的天使,从心中发出呼唤:“o呀o,你是我的天使,你还该来救救我。”自然,这场恋爱又是没有结果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在郁达夫的笔下,日本女人的相貌被大大地美化了,她们的眼睛,总是被描绘得“又大”“又黑”“又圆”“又灵”,恐怕与作者的自作多情与亢奋的性心理有关。事实上,日本女人的眼睛一般说来总是细而小;她们的身体,也总是被形容得丰硕完美,极富性感。这里不妨抄一段作者的原话为证——
  
  “日本的女子,一例地是柔和可爱的,她们历代所受的,自从开国到如今,都是顺从男子的教育。并且因为向来人口不繁,衣饰起居简陋的结果,一般女子对于守身的观念,也没有像我们中国那么固执。又加以缠足深居等习惯毫无,操劳工作,出入里巷,行动都和男子无差;所以身体大抵总长得肥硕完美,决没有临风弱柳,瘦身黄花的病貌。更兼岛上火山矿泉独多,水分富含异质,因而关东西靠山一带的女人,皮色滑腻通明,细白得像似瓷体;至如东北内地雪国里的娇娘,就是在日本也是雪美人的名称,她们的肥白柔美,更可以不必说了。”(《雪夜》)
  
  这番话虽然不乏一个“日本通”对日本女人通达的见识,仍是属于饥饿者对美食的夸赞,难免言过其实,顾此失彼。那个时代的日本女人,固然有其特殊的魅力和韵味,但身材矮小、腿短,却是一望而知的事实。差不多同时在日本游学的丰子恺,凭画家敏锐的视觉,一眼就发现了东洋女子的这个破绽。他认为,日本女子最缺少当模特儿的资格,“平时穿着衣袍,踏在半尺把高的木屐上,看上去还不讨嫌。等到脱了衣裳,除了木屐,站在画室里的台上,望去样子真是难看,只见肥大的一段身体,四肢短小如同乌龟的脚。”这一点连与丰子恺一起作画的日本画家都不否认,承认在日本只有个别的上流女子才有好看的身材。(参见《丰子恺文集》艺术卷三)日本大作家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里这样形容日本妇女的身体:“像纸一样薄的乳房,贴在平板的胸脯上,腹部缩小得比胸脯还要细,从脊背到腰身到臀部都是笔直的一条,没有任何凹凸,整个身躯和脸庞以及手脚相比,瘦弱得不成比例,一点没有厚度,使人感到这不是肉体,而是一根上下一般粗的木棒。”谷崎的描绘与丰子恺的观察结果大不一样,但在人体比例严重失调这一点上,却是高度一致。东洋女子身体的丑陋也就不用多说了。看来天真的郁达夫是被东瀛女子特有的扬长避短、化腐朽为神奇的装饰才能所迷惑。不过这也很正常,民谚有,饥饿的光棍汉,见了母猪眼睛都发绿,说得虽粗俗,却不失为朴素的真理。
  
  耐人寻味的是,郁达夫的主人公虽然饱受东洋女子的轻视,却不真正地痛恨她们,而是将怨恨转向不争气的“祖国”。
  
  对于弱国子民的屈辱,郁达夫真是有切肤之痛,令他最不堪忍受的,就是性的不平等。在《雪夜》里,作者以生花之笔,描写在风和日丽的初春,在东京小石川植物园、武藏野的井之头公园等宛如人间仙境的园游胜地,与日本的良家少女攀谈游玩、光阴如箭的美妙情形,随后笔锋一转,写出从“欢乐的绝顶”掉人到“绝望的深渊”的巨大刺激,发出啼血之鸣:“国际地位不平等的反应,弱国民族所受的侮辱与欺凌,感觉最深切而亦最难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两性,正中了爱神毒箭的一刹那。”
  
  “弱国子民”的屈辱本来无所不在,比如在鲁迅的《藤野先生》里,它表现在中国人的智力受到歧视;在郭沫若的《行路难》里,表现为日本房东的势利,中国留学生“住”的困境;在《留东外史》里,表现为日本警察对中国留学生的无端刁难,而到郁达夫这儿,都集中到“性”的歧视与苦苦闷上,而很少涉及其他方面。这种一味对“性”的执著,意味着什么?
  
  在《沉沦》里,面对青楼侍女问“你府上是什么地方”,主人公立刻脸红耳赤,全身发抖,像上了断头台一样,作者接着马上解释道:“原来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支那人’,这‘支那人’三个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听,如今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他不得不自认说‘我是支那人’了。”类似的“支那人”细节与愤慨,在郁达夫的作品里一再出现,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情结。《沉沦》的主人公最后在悔恨绝望中投海自杀,临行前,对祖国发出这样的怨叹:“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郁达夫的留日小说,几乎都在演绎这样一个主题:“支那人”的身份,是性苦闷之源,也是爱的最大杀手。从一般意义上讲,这个结论并不错,但说得太绝对,却让人感到另一种矫情。郁达夫的留日前辈、平江不肖生大概不会同意这种逻辑,不但不同意,也许还会嘲笑他。读一读他的《留东外史》,就可知道,“弱国子民”的逻辑在嫖场上不见得适用,在情场上也未必处处通行,中国的浪子在东瀛嫖场上生龙活虎的劲头儿,黄文汉与圆子打不散、拆不开的爱情,都能证明这一点。设想一下,《南迁》里的伊人与荡妇M那种风流韵事,要是让黄文汉之流碰上,不知道会热闹到哪儿去,哪里会弄得那样窝囊!
  
  不说平江不肖生这种思想陈旧、落后的文人,那么就来看看郁达夫的朋辈、中国新文学的旗手郭沫若吧。郭沫若虽然也在作品中发过不少“弱国子民”的冲天牢骚(见《漂流三部曲》《行路难》),却又以实际行动颠覆了这种“弱国子民”的逻辑,不但娶了日本姑娘,享受了东瀛女子温柔坚贞的爱,还留下了一部震撼人心的爱情浪漫曲——《落叶》。作品写一个叫菊子的日本姑娘背弃了父母、兄弟姐妹和国家,在周围冷漠的眼光中,坚贞不移地爱着一位中国留学生的感人故事。这部小说至少可以叫人明白一点:中日两国之间,即使在关系最恶化、最倾斜的时候,也不可能彻底泯灭人民之间的感情和两性之间的爱情;“国家”、“民族”这些庞然大物虽然厉害,也无法彻底覆盖“人性”,阻隔两性之爱。(事实上,当时留日学生与日本女子婚恋的并不个别,仅在文学界,除了郭沫若,还有周作人,陶晶孙;至于与日本女子发生恋情的事情就更平常了。)郭沫若的另一篇小说《喀尔美萝姑娘》写一位工科学子痴迷一位美丽的卖糖少女,竟至于放弃家庭、学业和祖国,其中也写到“中国人”的自卑,写到这位学子因失恋而跳海自杀,格调却与《沉沦》完全不同,学子没有把怨气撒到“祖国”身上,也不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而是敢作敢当,自己承担一切。这使这篇表现颓废主题的小说获得了一种纯粹的艺术品位。相比之下,《沉沦》不能不显得小家子气。
  
  然而,这种怨妇式的哀叹发自郁达夫的肺腑,应当说非常真实,因为从本质上说,他是一个弱者。郁达夫的性格敏感、脆弱、自卑,延伸到作品中,就是其笔下的主人公总是情欲旺盛,意志怯弱,感情恣纵,理智匮乏,在两性关系上总是处于被动地位,既离不开女人,却又无法征服女人、占有女人,永远处在“性”的苦闷与“爱”的危机中。然而,人都有不认输的天性,即使弱者也是如此,将现实中的失败转换为想象中的胜利,是弱者的常规武器,而郁达夫是一位颓废的悲观主义者,为人为文又极诚实大胆,因此他的“阿Q精神”并不是表现在假想的胜利上,而是迂回曲折地表现在“弱国子民”的情绪中,而“祖国”的不争气,正好为他提供了一个现成的借口。
  
  事实上,郁达夫在日本的处境和情感生活并不像他的作品描写的那样阴暗惨淡,即使是在写《沉沦》这部惨不忍睹的作品时,作者也过着比较逍遥的日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写《沉沦》的各篇的时候,我已在东京的帝大经济学部里了。那时候生活程度很低,学校的功课很宽,每天于读小说之暇,大半就在咖啡馆里找女孩子喝酒,谁也不愿意用功……”而据文学史家研究,郁达夫留日期间曾与多位东瀛女子发生过恋爱关系:“他在名古屋曾邂逅一位名叫后藤隆子的日本女子,‘相逢道左,一往情深’,两人有较密切的交往,后来又和一位叫雪儿的日本妇女相遇于东京,两人时断时续地同居一年;此外,他对名古屋大松旅馆的一侍女梅野,对京都旅舍一侍女玉儿,也都曾献出自己的热情,并以诗相赠。”(见曾华鹏、范伯群《郁达夫评传》)
  
  同样,在《沉沦》里,作者最后将自己的主人公送进了大海,临行前还对“祖国”发出声泪俱下的呼唤;而实际生活中,郁达夫并没有自杀,而是从妓院出来后就坐车回家,途中还发过这样的感慨:“沉素性沉到底罢!不入地狱,那见佛性,人生原是一个复杂的迷宫。”(《雪夜》)
  
  “弱国子民”的逻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改写了作者真实的生活经验。应当说,这种改写,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的时代风尚,而就郁达夫来说,其深层,还有不可救药的自怜与自恋的性癖在起作用,因此总是显得夸大和不自然。
  
  更应指出的是,郁达夫对东洋女子的“苦恋”中,包含着复杂的内涵,背后有着压倒一切的“进步”史观的支撑。郁达夫对日本女子的迷恋,从本质上说与周作人对日本女子天足的欣赏同出一辙,是与“五四”个性解放、恋爱自由的时代精神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当然是属于文明与进步的行为。因为这个原因,郁达夫的人物即使受了东洋娘们儿的轻视,也无法真正痛恨她们,而宁愿把怨气撒向自己的祖国。比较一下《留东外史》,事情就更清楚了。在《留东外史》里,黄文汉之流一方面在肉体上离不开日本女人,另一方面在精神上又极其蔑视她们,贬损她们,把她们看做下贱的卖淫妇,由此反映了作者陈腐落后的妇女观和潜在的“大中华”优越感。到了郁达夫的笔下,日本女子大大升格,完全没有了《留东外史》里的那种下贱与委琐,代之以生命力蓬勃的肉体与活泼温柔的心灵。毫无疑问,她们处在相比于中国妇女更“先进”的历史发展序列。
  
  当然,郁达夫对日本女子不可能没有怨恨,这种怨恨由爱而生,因为爱得太深,所以恨的也切。难怪在回国的途中,作者还要冒着毒辣辣的太阳在门司登上岸,在妓院门口“同饥狼似地饱看了一回烂熟悉的肉体”。在《归航》里,作者以悲怆的笔调这样写道:“幸町是三弦酒肉的巢窟,是红粉胭脂的堆栈,今天正好像是大扫除的日子,那些调和性欲,忠诚于她们的天职的妓女,都裸了雪样的洁白,风样的柔嫩的身体,在那里打扫,啊啊,这日本最美的春景,我今天看后,怕也不能多看了。”
  
  人的生命本能与情欲一旦受到“历史进步”的必然趋势与现实快乐的刺激,会激发多么巨大的能量,是可想而知的,当这种能量因“祖国”的不争气而受到压抑,得不到合理的释放,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惟有长歌当哭一途!
  
  郁达夫17岁赴东瀛留学,在日本整整生活了十个头年,正好是日本社会空前开放与混乱的大正时期。这十年对作者精神世界的形成,作用应当说是举足轻重的。作者日后这样回忆那个时代——
  
  “两性解放的新时代,虽就在东京的上流社会——尤其是智识阶级,学生群众——里到来了。当时的名女优像衣川是雀,森川律子辈的娇艳的照相,化装之前的半裸体的照相,妇女画报上的淑女名姝的记载,东京闻人的姬妾的艳闻等等,凡是足以挑动青年心理的一切对象与事件,在这一个世纪末的过渡时代里,来得特别的多,特别的杂。伊孛生的问题剧,爱伦凯的恋爱与结婚,自然主义派文人的丑恶暴露论,富于刺激性的社会主义两性观,凡这些问题,一时竟如潮水似地杀到了东京,而我这一个灵魂洁白,生性孤高,感情脆弱,主意不坚的异乡游子,便成了这洪潮上的泡沫,两重三重地受了推挤,涡旋,淹没,与消沉。”(《雪夜》)
  
  如果说时代潮流对郁达夫具有巨大的、直接影响的话,那么,东瀛岛国特有的两性开放颓废伤感的风土对他更有潜移默化的滋养之功,郁达夫作品中性描写的大胆恣意,震动了当时的文坛,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东瀛岛国两性开放的环境与源远流长的“好色”风尚(这其实也是留日作家的一个共同的创作现象,只不过郁达夫走得最远),小说中的许多重要细节(如《沉沦》里的窥浴,《南迁》里妇人M当众裸身梳洗,《风铃》中露天温泉场的男女混浴等),都是东瀛岛国特有的性风俗的真实写照。郁达夫这样表达对日本盆舞的喜欢之情:“我是太喜欢盆舞了。喜欢那原始的领唱。喜欢那天真烂漫的年轻男女无所顾忌的样子。也喜欢那悲凉激越的鄙歌的歌音。尤其喜欢这样的夜晚微暗的林中那神秘而颓废的气氛。”(《盐原十日记》)
  
  然而,环境的作用再大,也无法左右人的本性。与其说东瀛颓废伤感的风土影响了郁达夫,莫如说郁达夫与东瀛颓废伤感的风土心有灵犀,其性格的弱点因此愈发地被刺激发达起来。而东瀛岛民另一种气质——豪迈与乐观,对郁达夫却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作用,这也可以证明人的本性的顽强。
  
  设身处地想一想,将郁达夫那样一个脆弱过敏分裂的人格放到日本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暴发户的岛国,实在是太为难他了。在这种地方生存,要么像平江不肖生那样,凭着一股侠气(江湖气)与他笔下的人物一起共沉同浮;要么像鲁迅那样,甘于寂寞,潜心学问,彻底抗拒世俗的诱惑;他们是两种不同意义上的弱势群体中的强者。而像郁达夫那样,既不能真正地堕落(堕落也是一种本事),享受沉沦的快感,也不能洁身自好,抵抗浊流,升华自己的精神,就只好在痛苦中不断折磨自己了。
  
  (选自2002年第2期《文学自由谈》)
  
  
  
  该文章转自[苏教版高中语文教学网]:http://www.oldq.com.cn/geren/zwck/200610/614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