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头耳机官网:带老兵回家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9 02:18:06

带老兵回家

腾冲反攻战,从强渡怒江到9月攻克腾冲城,历时127天,难以想象的艰苦与惨烈。

李正(云南腾冲县文物管理所原所长):

我是腾冲人,这次到新昌,是护送保山的抗战老兵杨良平回来祭奠父母。现在,正面战场的抗战已渐成共识,但流落海内外的许多抗战老兵生存仍比较艰难。

好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他们。2005年,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总编辑助理孙春龙采访了流落在缅甸的抗战老兵后,发起了一个“带老兵回家”的志愿者活动。流落在缅甸的远征军老兵,大概有20多位吧,在志愿者帮助下实现了回家的心愿。

当兵打仗,解甲归田,打完仗就回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这些老兵,回家的路太漫长了,70多年啊!到了风烛残年才回家。

腾冲地处中缅边境,滇缅公路从这里通过,是日军必争的交通要道。如今这地方出了名,连旅游都热起来了。可它曾是一块染血的土地。

腾冲是1942年5月沦陷的。当时有位年逾花甲的张问德先生临危受命,慷慨就任“县已不县”的腾冲县长,在腾北组建起了战时县政府和抗日根据地。

日军四次向腾北扫荡,抗日军民拼死抵抗,前三次都胜了。第四次,因兵力实在悬殊,为避免大伤亡,远征军突出重围,化整为零,绕过日寇高黎贡山封锁线,东渡怒江,待机重返腾北。

1944年5月11日,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实施腾冲反攻战。从强渡怒江到9月攻克腾冲城,历时127天,难以想象的艰苦与惨烈啊。我在腾冲县文管所工作过,比较清楚那段历史。

种种原因吧,很多外省的远征军老兵流落在保山、腾冲一带。

我到腾冲县文物管理所工作,开始研究、保护腾冲的历史文物、抗战遗存遗迹。

我生于1945年,小时候听长辈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腾冲的抗战故事。我家就有两位叔叔参军,其中一个在长沙会战中阵亡。家里一直保存着1949年前出版的写腾冲抗战的《曲石诗录》、《八年抗战史》等书籍。

我小时候读的是艺校,“文革”之前,我是腾冲滇(京)剧团的演员。“文革”的信号弹是《评新编历史剧〈海端罢官〉》,我们剧团那一阵正好大演《海端罢官》,我呢,是扮演海瑞的主角。

运动一来,剧团解散,我被下放到工厂医务室。那是几千人的大厂,其中有很多工人是当年的远征军官兵。

“文革”中,他们被打成国民党残渣余孽、反动军官、特务……对他们的折磨,吊呀,打呀……唉,不说了。我亲眼所见,太残酷了。

当时,我只能暗中在看病、配药方面悄悄地帮他们一把。

改革开放之后,我年纪也不轻了,就读云南省文化厅办的职大文博班,到腾冲县文物管理所工作。也就从那时起,开始研究、保护腾冲的历史文物,包括抗战遗存遗迹。

2005年我已经退休,受香港凤凰卫视《凤凰大视野》节目组之邀,以顾问、讲述人身份,在滇西和缅甸参加十集纪录片《中国远征军》的拍摄。最近10年,来腾冲“国殇墓园”祭奠英烈的人越来越多。

香港回归十年的时候,有一批香港警察过来,我带他们登上松山战场遗址,领队高喊口令,全体成员在3位抗战老兵的带领下,面向墓碑肃立默哀。

参加过淞沪大战、台儿庄大战的杨良平说起往事,非常伤心,一边讲一边哭。

“要亡其族,先亡其史”。健在的抗战老兵,都是国宝啊,我想尽力帮助他们。

这次我们护送过来的杨良平,一直没暴露曾经参加抗战、担任国民党少校军官的历史。他怕万一真实身份暴露了,不仅自己没命,还会连累妻子儿女。

保山距昆明486公里,与缅甸山水相连。

去年过年时,杨伯母的侄女张仕芬来保山,给杨伯送了个红包。张仕芬的父亲是抗日军人,参加过松山战役,是汽车五团的。闲谈之中,张仕芬讲起自己父亲,就勾起了杨伯埋藏多年的心事。

杨伯年纪大了,身体很差,多年的糖尿病使他眼睛几乎失明,但听力还行,听广播、听电视,他知道现在那段历史讲出来用不着怕了。

杨良平生于1919年,浙江绍兴新昌人。1937年参军,一入伍就参加淞沪大战,接着是台儿庄大战。出生入死,从士兵当到排长。1942年,跟着部队走到滇西,松山战役中,杨伯的两条腿被打断了,背下战场后送到后方美军医疗队治疗,腿伤治好又返回战场。

抗战胜利时,杨伯已是少校军官。因所在部队要调往东北打内战,杨伯不愿打内战,趁芒市机场调防时,开了小差。后来到南京,就职于南京京浦铁路局,1949年结婚,1951年移居山西。

1952年,种种原因导致家庭破碎。杨伯灰心绝望,到云南芒市永平杉阳出家。因无法去印度,他又流落到保山,到新光农场当工人,一直干到退休。他隐瞒了过往,在农场组建了家庭,默默生活至今。

回忆起往事,杨伯非常伤心,一边讲一边哭,张仕芬边听边哭,杨伯母听了吓了一跳,也泪水滚滚。

张仕芬把杨伯的故事告诉了亲戚杨建明。

杨建明大吃一惊。他开酒店,资助过很多抗战老兵,是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者。没想到自己的姨爹就是抗战老兵。抗战八年,姨爹从头打到尾!多了不起啊!杨建明马上把杨良平的事儿通知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

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派人到保山,给杨伯送了纪念章。这个纪念章是志愿者出资做的。

蔡林森不回上海,是因为菲薄的工资支撑保山的家已很困难,无力承担往返路费。

今年年初,我带“胖哥”(网名)等8位志愿者上高黎贡山祭奠抗日阵亡将士。“胖哥””叫李明辉,河北人,是“关爱抗战老兵网”负责人。

高黎贡山是二战时海拔最高的战场。途中“胖哥”跟我说起老兵蔡林森。

蔡林森93岁,上海人。1940年,他和三位工友冒着危险搭乘怡和轮经中国香港、越南到昆明参加抗战,分配到滇缅公路管理局下属的汽修厂,从事修路工作。日军飞机几乎天天来炸路,他们就天天修,同来的两位工友都死在修路中。

1942年,蔡林森被空运到印度蓝姆迦受训,之后分到独立炮五团第二营补给连修理排,修汽车。

抗战胜利后,蔡林森和几个朋友在保山开了个路边汽修店。1952年,保山成立农业机械厂,把蔡林森招了去,他当上了新中国的工人,又娶了个大理姑娘。出于害怕,蔡林森没有把他在滇缅公路上当汽修兵的经历说出来。

1953年,蔡林森的母亲带着他的妹妹来保山看他。1954年他和母亲、妹妹一起回上海,会了会久违的二弟三弟,在上海住了一个多月,然后返回保山。这一别,就是56年。

蔡林森说,56年来,他时常想念上海亲人,可没法回去,1991年母亲去世,母子都没见上最后一面。不回上海是因为没有钱,菲薄的工资支撑保山的家已经很困难,无力承担往返的路费。

在昆明、上海志愿者的帮助下,蔡林森去年回到了上海,与上海亲人团聚,了却了多年的心愿。

今年2月25日,我到保山采访杨良平,我们要帮老人回家。

得知我要去,杨伯把抗战胜利纪念章佩戴在胸前,他把它视为最高荣誉。

杨伯说,投身抗战以来,70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条件回家乡。我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民族,但对不起父母。我没有尽孝。我一直想回家乡,在父母坟前磕个头表表孝心。

我听了心酸落泪。70多年了,杨伯父母的坟在哪里?新昌还有杨伯的亲人吗?我当即把杨伯提供的资料发到网上,希望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者帮助杨老英雄寻亲。

在口号声鞭炮声中,天台志愿兵团奔赴抗日前线,有好多后来参加了中国远征军。

林华强(天台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服务队负责人):

我当过兵,对军人很有感情,尤其是抗战军人,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我对他们非常崇敬。

我们天台有个后司街网站,其中有个天台抗战老兵服务队的QQ群,聚集了60多位志愿者,老少都有,70后居多。有打工的、有办企业的、有开店的,还有公务员、教师、厨师,各行各业吧,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关爱抗战老兵,聚到一起。

网站的创始人叫陈松涛,为联系各地志愿者做了大量工作。我的个人情况,不说可不可以?反正我具体做的,是组织网友为抗战老兵服务。

好多人问我,你们天台抗战老兵为什么特别多、特别出名呢?

那是因为抗战时我们天台县的征兵工作做得特别出色。

杭州、宁波沦陷后,国民政府浙东行署曾迁到天台的街头镇。为了抗日救亡,天台子弟踊跃当兵。据记载,1939年,志愿报名参军的,不是抽壮丁哦,就有1714名,远远超出预定的征兵目标。于是,天台县组成了一个1353人的志愿兵团。

那年10月22日清晨,天台志愿兵团出发。天台民众自发地涌向车站和公路两旁,从小北门到清溪大桥,两旁全是欢送的群众。在口号声鞭炮声中,天台志愿兵团奔赴抗日前线,其中有好多后来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天台是全国的征兵模范县啊!

天台抗战老兵们在战场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解放后有被判刑劳改的,有流落他乡的,也有回乡务农的。每次政治运动,老兵们都是“活靶子”。

老兵的子女受牵连,有的上不了学,有的成不了家,自顾不暇,生活困难,抗战老兵老无所依。

我们刚开始送捐款的时候,老兵们不敢拿。有人议论,怎么来慰问这些老反革命?

有位抗战老兵,内战时被俘参加了解放军。解放后退伍在杭州工作。因为参加过“国军”,政治运动一来他被辞退回老家。儿子有病很穷,帮不了他。老兵一个人生活。前年吧,八一建军节那天,老兵做饭,所谓做饭也就蒸一杯米饭吃上一天。拉柴火时一用力,他倒在地上,柴捆正好被拉下来压在他身上。等邻居发现,他已被柴捆活活压死。唉,多惨啊!

天台石塘徐村有个叫徐台宽的老兵,92岁了,打过长沙战役,衡阳战役、湖北通城战役,得过一等功军功章。他受过重伤,一只眼睛被打瞎,是美军医疗队把他抢救过来的。

解放后,因成分不好,徐台宽每次运动都挨整,儿子50多岁还没成家。2009年我还看到他上山砍柴。后来得了脑血栓,病得很重。为了给徐台宽治病,我们在网上发起紧急募捐。钱很快就凑齐了。有个上海网友直接寄钱到徐家,一次5000,一次6000。后来我了解到,这位网友是退休工人,退休工资才1000多。

幸亏抢救及时,徐台宽被救过来了。去年他老伴去世,徐台宽天天哭啊,很孤独。我们帮他进了养老院,每个月给他送生活费。他盼着我们经常去看看。

我们刚开始送捐款的时候,老兵们还不敢拿。村里人也不理解,议论纷纷,说,怎么来慰问这些老反革命?

网上也有讽刺挖苦我们不务正业的。

那段历史被多年尘封甚至曲解,有人不了解,这不能怪他们。尽管有杂音,但参与活动的志愿者是越来越多了。

“8009”志愿者,在杭州做生意。我们这里需要多少钱,“8009”就打进多少钱。

李正老师提到的那位“胖哥”,他专程来过天台,捐钱给天台抗战老兵。我粗算了一下,前几年他已捐出60多万。这两年我还没统计。

还有一位网名叫“8009”的志愿者,真实姓名年龄他不肯透露,我仅知道他在杭州做生意。我们这里需要多少钱,“8009”就打进多少钱。去年民政部发了个文件,给抗战老兵每人补助3000元。起先大家为老兵们高兴,后来才明白,“国军”抗战老兵要拿到钱不那么容易。老人等不起啊,“8009”说,这个钱我来出。他捐出了钱,还给天台抗战老兵每人订一份报纸、一份《读者》杂志。

我已经连续三个双休日在外面跑。干什么?给老兵送衣服呀。

上海有个志愿者叫吴浔燕,她刚结婚,捐了50套衣裳给天台老兵。面料全棉,上衣夹克式,样式时尚,春秋冬都可以穿。我们开着汽车翻山越岭给老兵送去。老兵们穿上可高兴啦!

最近几年,上过黄埔军校的抗战老兵,每月能领到黄埔同学会给的541元钱。南京“12·13志愿者同盟”给天台的8位抗战老兵每人每月500元生活费。

天台志愿者的主要工作是为老兵们募捐、送捐款,看望、慰问抗战老兵。我们基本上每月上门,住得太远交通不便的,两个月上门一次。我们还买菜买鱼肉,上门给老兵过生日,过年过节上门打扫卫生,等等。

搭上时间、精力、钞票、汽油……有人说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我觉得我们干的是正事,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民族英雄的敬爱。前几十年时间真是对不起那些老兵,现在我们做的,是补救,也是自我教育。这样做,我们很快乐。

刹那间,杨老的声音传过来了:“孩子,能听懂我的话吗?我不会说新昌话了啊。”

那天在网上看到李正老师贴的杨良平资料,我心里一阵激动,天台与新昌很近,我们天台抗战老兵服务队QQ群中有新昌网友。我马上把资料贴在QQ群上。

中午吧,新昌网友“灵融”看到了抗战老兵杨良平寻亲的帖子。杨老的家在新昌县下市街太平缸巷12号。这是70多年前的地址。这一片的住房早已拆除。地名也早改掉了。

“灵融”有位同事是老城关,告诉“灵融”,太平缸巷现在改为安全路,“灵融”赶过去找。

她在小巷里找来找去,有户人家门开着,坐着一位老大妈。“灵融”向她打听曾经住太平缸巷12号的杨家。巧的是,老大妈知道这户人家,再细细询问,杨家上辈正是杨良平的大哥,早已去世,他的后代还在新昌,拆迁后大儿子搬到了大佛寺边上。

“灵融”直奔大佛寺,挨家挨户打听,找到了杨良平的侄儿杨继沛。杨继沛说,他家是有这么一位叔叔,上世纪50年代初曾通过一次信,再就没有联系,得知叔叔还活在世上,他又惊又喜。

“灵融”立刻打电话把喜讯告诉我。我马上打电话告诉远在腾冲的李正老师,要来了杨老家的电话。

“灵融”拨通杨老家的电话,刹那间,杨老的声音传过来了:“孩子,能听懂我的话吗?我不会说新昌话了啊,你听得懂吗?”

74年了,给杨老听听乡音吧,“灵融”说了句新昌话:“我听到了。”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接着杨继沛与杨老说话。两边的亲人都非常激动。那个现场,“灵融”说,想不流泪都难。这是当天晚上的八点钟。

孙春龙把这活动称之为“救赎”,准确地表达了我们正在做这件事的动机。

李正(云南腾冲县文物管理所原所长):

找到了杨伯的亲人,接下来,我们就要安排杨伯回家了。

4月12日晚,杨伯59岁的外甥郑永平和另一侄子坐飞机到保山。4月13日上午,杨伯在家里见到了两位没见过面的晚辈。三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很久说不出一句话,在场的人也都流泪。

郑永平说:“这种感动与激动是无法言表的,我们父母这一代人中,只剩下这个舅舅了。”

为了尽快完成老人心愿,郑永平在保山待了两天,就赶回新昌准备接老人回家。

杨伯和老伴有一儿一女,儿子在保山市政府发改委工作,女儿杨江华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

孙春龙老师(“带老兵回家”活动发起人)得到这个好消息,给杨家打电话,告诉杨家人,他将筹路费为杨伯实现心愿。

杨江华说,她与哥哥、父母商量过了,如果爸爸身体允许,他们自费回新昌老家,把志愿者捐赠的善款留给更需要帮助的抗战老兵们。

我们是这样对他们说的:你父亲能等到今天,多么不容易!大多数抗日老兵等不到这一天。你父亲他们对国家、民族的存亡是有功的,理应受到后辈的尊敬。这不是钱的问题,是许多志愿者的心愿。

他们接受了我们的方案。

5月8日出发,第一站定在上海,杨伯要先看了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再回新昌。

新昌亲人为了保证杨老扫墓安全,已经修整了去墓地的山路。

终于到家了。5月12日清晨,大佛寺附近的一座小山上,传来了悲怆的哭声,93岁的抗战老兵杨良平终于来到了魂牵梦萦的父母墓前,烧香,磕头,了却多年心愿。

孙春龙老师把“带老兵回家”这一活动称之为“救赎”。我以为,他准确地表达了我们正在做这件事情的动机。老兵们一个个离去,人数越来越少。我们再不抓紧,以后就没机会了!

读稿人语

莫小米 拾回光荣

在欧美国家,“一战”结束的胜利日11月11日,被定为老战士节(veterans day),以纪念历次战争中牺牲的将士,为幸存的老战士祝福。近几年,“老战士节”渐渐变成祈祷和平的节日。老战士们当天都要穿军装、戴军功章,接受检阅。得到熏陶和教育的后辈们,会加倍珍惜所处的和平年代,并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

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的老兵情况相对复杂,但许多年过去,他们都老了,老得随时可能离去,援引毛泽东之女李敏在樊建川博物馆讲的一句话:“他们都是我们的长辈。”

建川博物馆的抗战将士群雕广场,真人比例的毛泽东、邓小平、谢晋元、蒋介石、宋美龄、张学良、傅作义等200位名人“排兵布阵”齐齐而立……李敏向群雕深深鞠躬,并说了上面那句话。

老兵们极其珍重拾回的光荣,经过身份审核获得3000元补助金的“国军”老兵说:“这是国家对我的认可和尊重。”获得民间制作赠送抗战胜利纪念章的老兵,时常将其挂在胸前,视为最高荣誉。

在老兵拾回光荣与尊严的同时,我们拾回的是一个民族的尊崇之心和感恩之心。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口述 李正 林华强 整理 曾琦琦    编辑: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