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村附近美食:【子木原创】吊死树——村头,那一方矮矮的坟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10/05 21:52:50

吊死树

(村头,那一方矮矮的坟茔)

    (本故事来自真人真事,名字皆用化名。怀念一个人,一段往事。)

    向死而生。

    生,犹如一颗划破天幕的流星,照亮了瞬间的天堂;

    死,却是宇宙中的自始至终的永恒,贯穿世上万物的轮回。

    哈姆雷特说:“关于生和死的问题,始终还是一个问题。”

    是的,至今这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题记

    

       李庄这个鲁西南平原上生息繁衍仅仅两百多年的小村子,不断地演绎着人世百象。咱今天还得从村头说起。

       村头,有一方矮矮的土坟。

       李庄村头的麦田里,有一方孤零零的低而矮平的坟头。

       这事的发生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了。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我只从坟边的土路上匆匆走过两次,每次都是慌里慌张地粗粗地用眼角扫一下这长满荒草的孤坟。因为这里丧葬了两个年轻人,一位是我的好兄弟伦子,其实在村里按辈份我管他叫叔的;另一位则是他的妻子梅子,一位我从未见过的女人。

 

       坟,孤坟,不是不敢看,而是不忍看。时至今日,我的心中总有这么一方土坟在昭示着他们的曾经凄美冷艳的往事。现在,他们的灵魂早已得到安息了吧,可在我有生之年的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他们的影子。

       伦子的父亲叫三不敬(jing阴平),我没有深究这个名字的来历,但从名字上解大约是不让人戴见(鲁西南方言)、喜欢的意思吧。在村里也曾算是个能人,头脑灵活,做事善变,家里的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伦子的爷爷叫念九,年过古稀,却精神矍铄,手脚利索,出口幽默,深得村里人的喜爱。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单灶独立生活,地里的活依然自己种收或简单请人帮忙,不愿让伦子的父亲三不敬插手。平时无甚爱好,只喜无事时,装上两烟袋锅子烟叶,自己一个人蹲在树下静静地“吧嗒!吧嗒!”地抽烟。对于这又苦又涩的烟叶,总能让他找到一些陶醉的感觉。偶尔也打一打牌,赌一赌小博。里里外外看,却是个利利索索的老头,孩子们也都喜欢他,他不是一个吝啬的人。

      伦子的奶奶何时不在的,的确不知,但隐约听人说是吊死的。

      小时候,对吊死鬼的印象是最深刻的。大人们也专门拿这种恐怖的故事去吓唬小孩子。在幼时脑子中的吊死鬼的形象是最可怕的:身着白衣长袍,挂着长长的鼻血,嘴里伸出长长的舌头,走起路来既会飘忽又似僵尸般跳跃。关于吊死鬼的故事,曾听到过许多。又听老家人讲,吊死鬼会缠人,会附身。当然这些今天看来都是迷信,都是没有科学道理的。但小村里的人是不管这些的,大家还是深信不疑或者说半信半疑吧!大家都相信吊死者的家庭里,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支配着,一旦有机会就会再次发作,也就是说还会有人吊死,这似乎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据说伦子的家里,就有这么一颗树。当时,我很好奇也曾到他家里看过,大家传说中的那棵令人恐惧的树,只不过是一株弯弯曲曲的干而瘦硬的老枣树而已,样子长得有点怪且很丑,一点也看不出老树有啥怪异之处。

       时间就么忽悠忽悠地过去了,老枣树也在一天天的变老。伦子和我的关系一直挺好的。这期间,我从小学三年级就随父亲到镇上读书去了,他则一直在家及附近读书。见面的机会自然少了许多,但每次回家时,总能看到他的身影,不时聊聊彼此间的趣事。他长我两岁,人也长得潇洒,学习也不错,只是有点华而不实的感觉。他从小的人缘极好,极会处理人事关系。他到那儿总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但美中不足的是,有一只眼睛是斜眼(眼睛斜视),但也无障其人的才气。

       记得某一年某一月某一个星期天的日子里,我又从镇上回到家里。时间大约是枣树开化时节,当然也是麦收的时节,村里的人都忙着抢收抢种,我当仁不让地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参加这场麦收。麦收是我的农村生活中最为深刻的体验,一到麦收,家家户户,老少咸集,一齐头奔到地里、场里低头忙起来。香山居士云:“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担食,一同去南冈。……”其实,十一届三***以后的农村堪比唐人更加忙碌,人们刚由吃大锅饭到责任田,人人充满干劲,人人充满希望,人人盼望好收成。那时的我,也体验到了自己做为土地主人的快乐,虽然一年到头有无数的付出,有不尽的辛劳,但大家心里总有个盼头,那年是我们一村人最为高兴的一年。人人脸上堆满了笑意,大家相互打招呼时的话语中都满带着些喜性。一村人终于吃上了白生生的大馒头,终于可以放开肚皮吃顿饱饭了。因为听村人说,早些年,应该是解放前吧,其实也并不遥远,俺家里的大爷就是因为想吃上馒头而随人为匪的。不说啦,就在这喜洋洋的气氛里。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从家东地里拉着一地排车麦子往场里送,刚到村东头,就看到伦子的父亲三不敬和伦子的爷爷念九在村头的大棠棣树下理论。二人正吵来吵去,开始还有几个人前去劝架,在劝阻无效的情况下,大家又都那么忙,于是就各忙各的去了。第二车麦子拉到村头时,他们还在吵,原因也听个大概:家东有棵大杨树,伦子的父亲想买掉换两个钱,而伦子的爷爷却坚持这是留给自己百年后做棺木的本钱,绝不能动。那时的我,只能有瞪眼看的份,因人小言轻,尚没有插话的份。二人一个上午一直吵吵吵闹闹闹,最后变成了父子之间的对骂,伦子的父亲骂伦子的爷爷,伦子的爷爷气得脸色发紫,只骂自己前世做孽,直打自己的脸。一时间,成了村头里的头条。我颇感气愤,气愤伦子父亲三不敬的不孝不忠不义。

      时间已经到了正午,毒辣辣的日头直射下来,晒得人头皮发麻,可这父子两人的战争并未停下,而是成胶着状态。伦子的爷爷想打伦子的父亲,而伦子的父亲就围着水坑、池塘、粪堆转圈圈……这时,棠棣树下的人渐多起来,有人又在劝伦子的爷爷:算了吧,反正是自己的儿子,早晚都是要留给他的,不如现在就给他免气生。伦子爷爷恼怒地说:“他这是想要我的命,那是在要东西啊!”伦子父亲就说:“你这老东西,不给儿子你给自己留着当棺材吧!”伦子爷爷吼道:“我死也不会给你的。”伦子父亲说:“那你就死吧!反正我给你是要定了。”伦子爷爷急走两步想追赶上伦子父亲打,可伦子才四十来岁,飞快地跑去了。大家以为这出戏到此为止,都劝伦子爷爷不要过分地生气。

       不大会儿,伦子父亲笑嘻嘻地赶来了。又和在树荫下喘息未定的老爹吵了起来,接着又一次上演了老鼠斗猫的游戏。虽然日已过午,伦子的父亲却朗声相戏,而伦子的爷爷古稀之人已是声息气掩,不敢高声想争了。伦子的父亲更有绝活,不断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鸡蛋一边剥皮一边叫阵一边游走一边洋洋得意地吃着鸡蛋,原来伦子的父亲还有强而有力的后盾,那是伦子母亲的后勤保障。人情之薄,是我凭生所见的极致。人人都说养儿为防老,我看也未必。这是新社会中的新版《墙头记》,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游戏还在进行,我却不忍再观,匆匆回家吃饭,然后到麦田里场里死命的干活。后来听说这场闹剧到晚上很晚才停下来。伦子的爷爷一天也滴水未进。

       第二日早早起身到田里割麦。可大家都在传言说伦子的爷爷上吊死了,听说就是在那棵弯脖的老枣树下。我无言,只有一股莫名的悲怆。念九能久么?

       又是忙忙碌碌的一个麦收的上午,回家吃午饭时,我才听说生产大队里的人给县公安局报案了,正在村东头验尸呢。我饭也未吃,就跑去看。一是对吊死的人很好奇,以前从未见过吊死的人;二是公安验尸,也是第一次想瞧瞧咋回事。到了轮子老院子外,此地早已是人山人海了,我还是凭借自己的力气挤了进去。伦子的爷爷,此刻赤裸裸地躺在地上,干瘦干瘦的像一条硕大的鱼干,他的一生中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多的人前来参观他的遗体。对他而言,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已无所谓的悲与喜了;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大概不想再看这个冷酷的世界一个眼了;舌头伸出了嘴巴,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但此刻一切都是枉然了。他的脸色有点发青,是啊!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此刻的他心里还能坦然面对这围绕尸体绕来绕去的儿子么?那棵老枣树仍默默地立在院子里,似乎这一切都与它无关,照例枝繁叶茂,在地上投下一片浓荫。

       二名公安人员正围绕着尸体验检。大约有半个时辰,二位公安人员登上吉普车扬长而去。后果不得而知,接着伦子的爷爷就被拖拉机拉着到城里火葬场火化去了。傍晚回来,就草草安葬了。村东头的坟地里又多了一堆新土。似乎安葬时伦子才回来。好像与父亲吵了一架,后来不与父亲说话好久。安葬时,只有伦子哭得最痛。关于伦子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村里至今还流传着不同的版本。有人说是伦子的父亲勒死的,再后在吊在树上的,当然这是不确切的,因为验尸报告说明没有这个问题;有人说是伦子的爷爷不堪其辱,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开,就选择了上吊;还有人说,那天晚上听到了伦子爷爷在和人讲话,好像是伦子奶奶的声音,然后就随她而去了……不管是那个版本,大家感到痛心。但一直未得到答案的是,伦子的爷爷怎么和伦子的奶奶一样都是在这棵老枣树下上吊而死呢?村里人只能把这个谜归根到坟地的风水问题。

       此事过去了好多年,那棵老枣树的叶子也是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如此轮回了好几遭。村里人都似乎不怎么愿意同伦子一家人来往。尤其是伦子的父亲。虽然大家没有说伦子的父亲要为这个事负全部责任,但事情明白着呢?是伦子的父亲逼死了伦子的爷爷。

       伦子也慢慢长大了。已经初三毕业了。未考上学,却开始混迹于社会,初涉江湖。这期间,我再次随父亲到县城读书。而此时刚改革开放没几年,县城经济才是刚刚有点起色,伦子也不时进城转悠转悠。后来回老家里,听伦子父亲说:伦子这个人很不本份,学未考上整天到处乱逛,结识了不少的社会上的人。伦子的父亲似乎也是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我当时说他:“你也多管管他啊!”伦子父亲说:“我咋不管啊!他太拗了,不听我的了。每次我都是拿铁钳子夹他的手指或身上的肉。但他就是不听,或者是几天不回家。”我说:“有时间碰到他,我同他聊聊吧。”伦子的父亲无奈地摇着花白的头发,嘴里还嘟噜着什么。

       由于责任田已分到每家每户了。过去一贫如洗的李庄的日子也逐渐好了起来。我们家里也买了两三辆自行车,每到星期天必须回家种、收、管理那十多亩里的庄稼。这期间,见到过几次伦子。他总是在星期天我们到家时来帮一下忙,随便再一块聊聊,说说城里的一些新闻,偶尔会留下来一块吃顿饭。不过每次他都是很开心地去了。听说富裕起来的伦子父亲给伦子盖了三间房子,全用石头垒的。当时应该是全村最豪华的房子吧。可伦子说不喜欢,他想到外面去混。也听说那棵老枣树还在院子,有人劝伦子父亲把树砍去,终因为年年也结不少红枣,伦子的父亲不愿意把枣树砍掉。

      伦子不知何时也开始在县城正式混起来了。经常到我们县城的住处来,不时吹嘘着自己的能耐。有时他着一身工商制服,说在工商局上班;有时他穿一身交通制服,又说在交通局上班,且有交通指挥的红绿旗帜和交通罚款单;有时又换一身公安服装,又说在县公安局上班,还会炫耀一下自己的刑警队的工作证……实在是不知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耐。当时实在让我羡慕不已。当时在教育局工作的父亲也有些怀疑他的工作性质,曾经试探过他一次。当时正要进入三伏天,记得应该是床上的凉席需要买了。伦子经常到我们家里来小住,适逢遇上父亲想到街上买席,谁知伦子自己正而八经地说:“三哥,不要买了。我们单位刚发了一个凉席,你等一会儿,我给你拿去。”父亲笑吟吟地半开玩笔地说:“那好啊!你如果不用的话就拿来吧。这可省钱啦!”“哈哈,好的。稍等。我回单位拿。”伦子也一本正经地说着,转身到街上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都认为他是开玩笑的,说说就算了,谁也没当真。大约是到了下午还是第二天的时候,伦子兴冲冲地抗着了大竹席来到了我们的家里。其实那时的所谓的家,也仅仅是父亲在单位分得的单身宿舍,包括一间正房一间简单自搭的小厨房。这次伦子是想证明给在县城上班的父亲看,他是有能力的。其实事后我们一致认为,伦子可能是上街自己掏钱买的凉席。因为工商局和教育局仅是一路之隔,如果是单位分得凉席,从那儿到我们这儿不用五分钟的。但我们背后笑谈而已,谁也没有认真去说破他。

      记得我上高中时,某日父亲也不在家,独我在。伦子来找我玩,这次大概是我们谈得最长时间最为投机的一次。这次深谈,伦子谈得最为彻底。记得伦子曾感慨地说:“我很羡慕你啊!上学多好啊!”我接得飞快地说:“你在开玩笑吧?!你看你这一天到晚地多快活啊!”“唉!一言难尽啊!”伦子深有苦衷地说。伦子又说:“我在县社招待所长年包了一个房间。每月100元。”噢!原来他并没有什么单位,只是自己想办法搞钱来养自己。后来,我随他到招待所去过一次,服务员真的和他挺熟的。看来这次是说得真话哦!那晚,聊到最入巷时,伦子曾面带愁容地说:“有时候真的是不想再这么下去了?”我也附合着说:“你就不会停下来,别再做了。”他唉了口气说:“难啊!想退怕是没退路了。”后来,他又半真半假地说:“我经常自己在公路上以交通局的名义查车、罚款。这两年也存了一些钱。我以一个假名字开的户。以防万一啊!”当然,我作为一个高中生,还不能说得太清楚,但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里面有一些事。但我们都没有说透。

       大约就在这年的秋季里的某天,应该是农历八月十五之后几天,农村里刚打过枣的时候,我在老家李庄农田里拾棉花时,听人说伦子在乡政府里被县公安局里的人逮起来了。当时正和我们乡里的党委书记在一块喝酒哪!接着便在县武警中队据留审查,据说也未遭什么大罪,因为刑警队里的人员多数他熟悉多数和他喝过酒的。在拘留所里,吃不饱时,总有人给他捎二馒头。当然,这仅仅是后话,这是伦子后来告诉我的。

       大哥在县委工作,也曾帮伦子问过两次。局里人说也没有大事,因为正值严打,还是要判的。伦子的父亲是否到县里给他疏通过,我一点也未听到消息。后来果真判了两年。罪名是诈骗罪。原来,由于刚改革开放,国家正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期,化肥、柴油还是凭票供应,没有门路是买不到的,如果买到也是高价的。伦子给县经委的人说他能搞到平价的化肥。那里的县直机关的工作的人,家里都有地,有眼巴巴地想搞点平价化肥,于是大家报着试一试的态度让他去买,没两天,果然化肥到手。于是乎,整个县委大院的人纷纷把三袋五袋,甚至更多的化肥钱送到伦子手,就这样,初期他搞到了一笔钱供他开销。每当谁追得紧了,他就买两袋高价的化肥充数。一时也乐得逍遥,终于这帮人觉醒了,越来越感觉到不对劲了,于是就报了案。据说当时,县委机关十之八、九的人都让他忽悠了。既然判了,不久就转到市里的生建机械厂服役。伦子不在了眼前,枣树荣枯了两次,转眼间两年就过去了。

       伦子回家了。我在一次回老家里听人说的。忽然在田间地头上碰到了伦子。忙向他问好问啥时候出来的。他似乎有点不太自然但很快就恢复了他的自如。接着牵来自己家里的骡子帮我耘完了地。我便邀他到家里吃饭。他欣欣然,大约在村里敢和他喝酒的人不多了。他提了一捆啤酒,我们边喝边聊。伦子在服役期间也未曾遭罪,因语言乖巧,善于做事,又会开车,很快就做了监狱里中队长的司机。经常可外出,曾因喝醉酒未及时归队,搞得全监狱如临大敌。幸而及时返回。才让中队长松了一口气。二年,就这么说来轻松地忽悠而过了。

       现在再次回到家里,目前在砖窑上制砖坯,这是农村人最苦的一个差使,这种是需要出大力流大汗的一个工作。我问他有什么打算时,他正重其事地说:“现在这个砖窑的工作挺好的。不想再到外面工作了。”我想劝劝他,但我也未能说什么。谁又能了解他心中的苦痛呢?所有的选择还是靠自己。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后来,我体会到他当时的感觉,一不想再到县城来工作,怕遇到原来的债主、熟人;二是怕在把握不住自己再犯类似的错误。其实,我真的很替他惋惜,如果当然的他早早出来混,说不准他早已是个百万、千万之上的大富翁了。因为他不但有才而且有胆。当时的他仅是小打小闹而已,已使那么多人被忽悠。我不是赞成他的欺诈,而是看重他的聪明的头脑和超强的沟通能力。他可以在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快速地建立起关系。

       自此,他也再未走出过这乡间一次。他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但我心里总是不平衡,总是为他叫屈。有时甚至感觉不是他骗了那些人的三袋五袋的化肥钱,而是他们把一个商业界的英才过早地扼杀在萌芽期。

       是年,枣树早早地开了花,农村人迷信,都说这应该是伦子的花运到了。这时,伦子的父母开始给他张罗婚姻大事。虽然人长得聪明伶俐,但这坐过牢的,农村人还是很忌讳的。附近是不好找的,后来经介绍在县城南边某村认识叫小梅的一女青年,关于此女的背景一概不知。这桩婚事说来简单,二人一见钟情,遂匆匆过门,把小梅娶到家来。

       过门后,二人恩爱有加。我想那时,伦子初尝家庭之温暖吧,倍加珍惜。婆婆初时满心欢喜。约一年后,未见儿媳肚子有何动静,便心中不悦,常常说三道四,指桑骂槐。但作为懂事的年轻的小两口也未和他一样。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未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伦子的母亲对这桩婚事越来越不满意,便结合伦子的父亲来做儿子的思想工作,诱导儿子主动与媳妇离婚。此时的伦子十分的苦恼,但他是坚决不同意这个不道德的做法。记得伦子曾给我说过:“那天活够了,弄包炸药连人一块炸了算啦!”我也知道他是开玩笑,所以半真半假地说:“不会吧。怎么回这样呢?”其实,真的是不能体会到他那时的心境。

       ……很久没有听到伦子的消息了。只道听途说的了解关于伦子的只言片语。某日,忽听到一个睛天霹雳般的确凿的消息:伦子小俩口上吊死了。听说仍是吊死在那棵老态龙钟的枣树之上的。这怎么可能呢?伦子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啊!村里人都在传言这个悲情的故事,据说是伦子的母亲早晨到了很晚未见儿子儿媳起床,就来叫门,却无人答应,伦子的母亲就有些慌了神,自己又无能为力。碰巧有个买豆腐的人赶上从门前过,她央求人家翻墙而过把顶得死死的门打开。现场是万分的悲惨:儿媳妇躺在床上,脖子上绕缠着绳子歪在了那儿;儿子却吊在了院子里老枣树上,头低低的,舌头吐得老长。脖子上绕缠着粗软的绳子,同时还有铁丝绕了两圈。

      我未亲见,但足以让人黯然神伤。我曾无数次地想像那一晚的情景,那无限悲情感天动地的一夜。

      那天晚上,伦子两口早早地吃了晚饭,在母亲无休止的唠叨和难堪的气氛中,他们轻轻道了:“我们走了。”回到石头房子里,点上一枝红蜡烛,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因为今夜父母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要求他们明日上午一块到乡里办理离婚手续,并且都已找人说了。他们相对无言,今夜,伦子未和父母争吵一句,只是静静地听父亲三不敬的安排。

      今夜,月光正好,月儿正圆。难道注定今生的命就这么悲苦么?上天不公,何独我伦子之路?难道相聚今夜,明日变成了陌路吗?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天上的乌云,不时地掩映清清的月辉。窗下的寒蛩,时而不时地发出凄迷的鸣叫声,令今夜的空气格外的扑朔。

      蜡烛,昏昏地散发着幽幽的光,把二人的身影投映在白花花的新房的墙上。不知过了多久,蜡烛已燃烧过半,红红的蜡泪流下无数的泪痕。妻子趴在伦子的怀里昏昏地似睡非睡地躺着,伦子忽然用力地推了推怀里的妻子。妻子睁来朦胧的双眼:“你想好办法了吗?”“哦!没有……但是……”伦子吱吱唔唔地说,“我爱你!”接着,伦子把妻子一把搂过,狂热地吻着灯影里的即将逝却的妻子,双手用力地搂抱着妻子的细腰……二人高潮后,静静地躺在床上,还回味着那片刻的逍遥。

      伦子狠狠地说了句:“死也不分开!”

      梅子的身体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怯怯地问:“你都想好了吧!”

      “是的。”伦子的回答十分清楚。梅子没有再说话。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到二人粗细不匀的喘息声。

      “我也想好了!”梅子首先打破了沉默。窗外,村头的鸡叫已经两次了。月光斜斜地照下来,透过方格式的窗子泻进来,印在梅子的脸上,青青的。

      “时间不早了,差不多要走了!”伦子再次强调着时间。

      窗外,那棵老枣树似乎也没有睡,瞪着满树的怪异的眼睛打量着屋里的这对男女。凉凉的夜风袭来,吹得一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好像有无数的生者的或者死者的手在那里招摇,阴阳两界似乎在此刻通过枣树相通了。伦子似乎看到了挽留住美好的通道,他再次把惋惜的目光停在梅子的身上。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就像那个新婚之夜。一个人要走进他的灵魂。两个灵魂要实现一个宿命或者说一种涅磐或说融合为一吧。今夜,他决定要带走一个生命,不,应该说是两个。二千年前,西楚霸王也是这么诀别的虞姬么?那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或许是真的吧?这时,伦子的思绪有些模糊了。现实或虚幻在大脑里以光速般变幻、交替出现。

      “是时候了。”伦子似乎听到窗外有人在催促他。他仰脸望去,只有那黑黝黝的老枣树在风中摇摆。

      “来吧!孩子。”这又是谁在说话哪?是爷爷?还是奶奶?亦或是黑白无常?

      伦子喃喃地随声说:“来吧!梅子。”梅子看着表情有点怪怪又充满着神秘诱惑力的男人,乖巧地靠了过去,偎依在男人的怀里。伦子的双手在她的身上摸索着,爱抚着……伦子的左手慢慢在停在了梅子的雪白雪白的脖颈处,右手向枕头下摸去。

      “梅,我先送你走吧!”伦子不紧不慢地说着,梅子似乎没有听清,身体微颤,没有吭声。

      “梅,嫁给我你不后悔么?”伦子再次追问着。伦子的双手把缠绕在梅子脖子处的丝带慢慢地收缩着。“不,悔……”梅子含糊着,只将头摇了两下,眼睛却越来越大了,头慢慢地歪向一侧,桌上的红烛将仅有的一段身躯燃完了。烛光在摇曳中,变得越来越小了,无声地熄灭了。月光洒了一地,银亮银亮的,发出些惨白的光。

      “唉!”伦子唉了口气,徐徐地直起了腰。把怀里的梅子慢慢地放在了床上,借着月光给她再次整理一个身上的衣服。女人,既使走了,也要走得从容,走得尽量地雅一些吧!

      伦子又从枕边抽出了一条丝带,这是他专门到正义镇上买的。他起身向门外走去,在门口,他转过身来,再次打量着似乎在睡梦中的梅子,他感到很满足,因为今生拥有一个这样相同意气的女人。他决然向院子中的老枣树走去。

       这儿的一切他早已预设好了。他利索地在枣树上挽了个套儿,又用脚试了试下面的木凳子,感觉还牢固;又用手拉了拉软软的丝套,他感觉不太放心,回转身,看到门旁边的一挂铁丝,他豪不犹豫地摘下,在丝套上又加了两道铁丝。他的去意是无与伦比的,这个世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他的心,今夜将死去了。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似乎没有半点免强,他踏上了木凳,把聪明的脑袋伸进了自己设置的圈套里,脚下一用力,木凳倒了,人便悬在空中了。此刻的伦子和老枣树融为一体了。

      伦子走了……走得绝对的壮烈。面对死他毫不犹豫,就像那扑火的飞蛾。但他清楚他是为何而生的。

       这件事过去了二十年了。伦子的父母亦然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应该是还活在这个世上。我已几年没回老家。这大约是上帝对他们的惩罚吧,让他们面对这无边的罪责。

       伦子家里的老屋应该还在。昭示着曾经的故事。伦子的故事,仍然在我们家乡流传。这是一段村里难忘的世情。其实,伦子家里的老枣树也还在,它在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