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兽红龙女王 本子:徐訏小说:时与光3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7 14:36:52

第三部之二

四五

 “深林别墅”的装修虽已完成了,但零碎的布置、购办等事情仍是很多,尤其是要举行圣诞节园游舞会,林明默整天就为这些事忙碌,苏雅也很高兴的在帮她忙。我与多赛雷也帮着做些粗笨的工作,这正像小孩子在沙滩上造房子一样,看到一件一件事情的实现,觉得非常可喜。林明默指挥着电灯匠、水匠、花匠,跑上跑下的流着汗露着健康的笑容,说东说西,给我一个与以前非常不同的感觉。她好像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但在白天过了以后,当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同我与多赛雷、苏雅坐在餐桌上的当儿,她又恢复了宁静庄严的姿态。我们好像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里。

我们四个人在深林别墅里有三天没有出来。我与林明默也只有友谊的交往,这倒使我的情绪比较自然,我们好像已经忘去了我们订情的事情。

但是我在晚上一个人入睡前,想到我们错误的订婚事情,我就非常想念罗素蕾。我很想同苏雅谈谈,希望她可以对罗素蕾替我作一个解释,但是我从苏雅的语气中,发现她似乎不知道我与罗素蕾爱情的关系。苏雅是林明默的知己,也是罗素蕾的朋友,如果她知道我和这两个人的关系,她一定会非常关心的。我希望她不会误会我的许多矛盾的心理与行为。

二十二日晚上,苏雅忽然告诉我第二天要去送罗素蕾的母亲李莺使出国,李莺使本想打算过了圣诞节去欧洲的,现在不知道怎么忽然提早了。

二十三日早晨,我还没有起身,苏雅就出去了。下午她打电话来,说因为罗素蕾需要她作伴,她今天不回深林别墅了,她将同罗素蕾以及帕亭西教授一起来参加圣诞节晚会。当时我忙着帮助林明默筹备圣诞节晚会,没有想到别的,不意许多想不到的事情竟会因此而发生了。

林明默在圣诞前夕,晚会中请的客人很广泛,但竟有十分之六是政府供职的与商界的洋人,这因为她一直在洋人机构里做事,而这次她想把她的房子分租出去,晚会正是有广告的意味。自然这样的房子是只能租给洋人的。

这群商业上与政府机构里的洋人,我多数不认识,所以只是礼貌上应酬一下。帕亭西教授同一群学生都来参加,圣林电影公司旁都、尤美达等来了十几个人。花园中有株被装置成灿烂的圣诞树,林明默用蓝色的灯光照着棉絮与银花,显得特别幽美,来宾都有礼物送给她,她一一都堆在这株树下。

林明默今天打扮得出我意料的华丽,她穿一袭纯白色的礼服,露着昂然的颈项。她的耳叶上闪着小小的钻饰,在鬓间似明似灭的闪着光芒。我注意她的手上戴着的正是我赠给她的钻戒,她明朗活泼的对来宾招呼谈笑。

陆眉娜那天打扮得很素淡,她穿一件淡蓝色的晚服,臂上戴着那只我看见过的刻着松鼠与葡萄的象牙手镯。

方逸傲与般若华较晚才到,林明默很大方的招呼一下就走开了。我当时为他们介绍了一些客人,很自然的我与多赛雷一时竟变成招待员。

晚餐是自助餐,缤纷地堆在餐厅长桌上,那是由一家凤凰餐室包办,侍者都是那边派来的,但园中架着炭火。林明默自备了丰富的野烤。她已经在餐厅角上设有酒吧,她请了一个专人在那里侍酒。

就在吃饭的时候,般若华很自然的混在一群洋人的圈子里,方逸傲则反而跑到圣林公司的群集中。

餐后,我才知道林明默还请了五个人的乐队。客厅里在新装的圣诞节纸彩、灯笼与汽球下大家跳起舞来。开始大家还彬彬有礼,后来酒酣声杂,大家就放怀欢笑起来。我与罗素蕾跳了好几只舞,我一直想把我与林明默的事情向她有所说明,但竟不知道如何措辞。她那夫打扮得虽是非常朴素自然,但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淘气的女孩子。她养长了头发,从后边披下来,显得她的脸型瘦长了许多。她脸上依然没有化妆,但嘴角上轻施口红。她穿一件淡黄色极普通的西装,但似乎非常合身。我同她跳舞时说:

“你高了不少!”

“我没有穿高跟鞋。”她说着,露出带羞的笑容。

“你母亲走了,听说你一个人住着那房子。”我说。

“我本来想把那房子租出去,自己住到青年会去,但家里有许多东西,没有地方放。所以我想还是分租一间出去好。”

“这自然是一个办法,不过你暑期中学毕业后,我想一定会出国的。”

“我们不是还有一个约会么?”她很敏感的说。

这问题一时几乎把我弄糊涂了,但是我马上想到我们的约会是后山溪流边所约的明年的事。

“啊!你真的还记得我们的约会?”

“我怎么会忘记。”她说。

“可是你读完这一学年,恐怕没有到我们约会的日期就要出国了。”

“我没有想出国。”

“但是你母亲会叫你去的。”我说:“而你也应该专心去学音乐。听说你现在唱得很有进步。”

“是的,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唱歌,因为每当心里有烦闷时,唱起歌来,就什么都忘去了。”

“要是唱歌有这样的妙用,那我真后悔没有学唱歌了。”

“你也有烦恼?”她问得很突兀。

我们的谈话已使我忘了跳舞。我带她到了厅外。园中非常清静,圣诞树发着银蓝色的幽光,天空上满布了星辰,我们默默走了好一回,最后我带她到圣诞树后面的一株树下,我一面走一面说:

“刚才你问我可也有烦恼,其实人生都是烦恼,一个人越大烦恼越多。倒是像你这样,应当尽量忘去烦恼,享受人生。你现在已经找到了唱歌,你就专心的去学歌唱,把一切都忘了吧!”

“忘了什么?”

我自然是要她忘了我,但是我一时竟怕提到我们的问题,我忽然说:

“譬如写诗,现在不写诗了吧?”

“我写诗,为什么不写?也许这不叫做诗。”她说:“我常常把别人的歌词改写了再唱。”

“这对你唱歌也许是好的。”

就在这时候,苏雅出来找罗素蕾,说大家要请她表演唱歌。

“唱歌,为什么要我?”

“大家都在表演。现在正有一个英国人要用四川话讲笑话。”

当时我们就随着苏雅走回厅中。

厅中,真的有些有趣的表演,一个接着一个,苏雅与罗素蕾以及另外几个帕亭西的学生也都唱了一支歌。

到了十二时,大家大叫“圣诞快乐”,空中飞扬着汽球与纸彩,叫嚣吆喝,闹成一片。

于是,当闹声稍息之时,一个会讲中国话的英国律师,叫做桑顿的,他忽然站出来说有事情要宣布。

这真是出我意料之外的,他宣布的是:

“趁我们这许多朋友聚在一起欢度最快乐的圣诞节时候,我很高兴向大家宣布一件令人兴奋快活的消息,我们美丽的女主人林明默与郑乃顿先生订婚。郑乃顿先生就是这所房子以前的主人萨第美娜太太传记的作者。这本“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已经在摄制电影,想来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了。现在让我们大家祝他们快乐。 ”

这时候就有人把林明默与我推到舞池中心,大家围着我们欢呼起来,接着便有许多人过来向我们道喜。

就在那时候,忽然有人在厅右惊呼起来,许多人陆续奔过去。我马上意识到罗素蕾,我的心狂跳起来,我从人丛中挤进去。我看见罗素蕾已经被扶到沙发上,苏雅告诉我罗素蕾突然昏倒,帕亭西正在用白兰地让罗素蕾喝。我同苏雅说:

“我同你送她回家吧。”

“你怎么可以,我替你送她好了。”

我一看是多赛雷。

“我不要你们送。”罗素蕾说,她虽是说“你们”,但是她看的是我。我怕当场会露出了什么痕迹,所以不坚持送她,我拜托苏雅住在罗素蕾家里,我说我明天去看她们。

多赛雷与苏雅陪着罗素蕾去后,虽然大家仍叫着继续跳舞,但是我可再没有什么心情。场中没有人知道罗素蕾昏晕是我的关系,也许只有多赛雷一个人会猜到,而我又很确切地相信,那是我与林明默订婚消息给她的剌激。如果当我们在花园里时我可以预先对她解释,如果当时苏雅不出来叫我们,如果我可以预先阻止她来参加这个晚会……

我当时神情不宁,对于周围的一切已经没有一点感觉,我到酒吧前要了酒,我喝了不知道几杯,我借醉提早告退。

望着窗外那颗代表罗素蕾的星辰,我躺在床上,迷茫地想到许多来因去果,我一直无法入睡。

 

 

四六

 

第二天一早,我到多赛雷房间去,我不知道他昨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正在睡觉,我吵醒了他,问他罗素蕾的情形。

“你知道,这是你闯的祸。”他说;“这许多日子来,你为什么没有告诉她你与林明默订情的事情?”

“真是,一切都像是无法解释的,不瞒你说,我始终没有把我们订情的事情认真过,我只觉得这是神秘的‘然偶室’的魔力。其次我一再告诉过明默,在她没有爱我前,我们不考虑结婚。”

“但是你没有理由不为罗素蕾想到,你知道她是真的在爱你。”

“她太年轻,爱情本是一种幻觉,像她这样的年龄,恋爱的梦还在童话的阶段,这样的爱情马上会被现实打破的。我一直想叫她忘记了我,但当同她在一起时,我又说不出了。事实上,自从我与明默订情以来,我发现这完全是一种错误,我一天一天感觉到我爱的是罗素蕾,现在你说我该怎么样。我想同明默说明,取消我们的婚约,不过我现在要先去看看罗素蕾。她昨天怎么样?”

“她一句话都不说,回到家里,苏雅就让她睡觉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后来陪苏雅坐了好一回,苏雅似乎不知道你与罗素蕾的友情。现在她知道了,她说她对你太失望了。”

“我现在就去找她们。真对不起,一早吵醒你。”

我说着就匆匆地出来。

罗素蕾家我没有去过,但是我知道她的地址,那是近九龙城的新维村。我驾着车子,从深水湾到那边,竟花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

我找到了她的家,我按铃。

开门的是苏雅,她像是通宵没有睡觉一样。她非常冷淡的说:

“啊,是你。”但是她没有让我进去。

“罗素蕾怎么样?”

“她很好。”她说。

“你不让我进去么?”

“她不想见你。”

“可是我有话同她说。”

“还说什么?你对不起林明默,也对不起罗素蕾。”

“但是……”

“你饶了她吧!她不愿意见你,你就不要再打扰她了。”

“假如我想同你谈谈呢?”

“那么隔天我来看你好了。”苏雅非常冷酷,像一个很世故的人似的说:“再见。”一面她就退进门内,把门关上了。

我当时非常灰心,我到了外面,到一家咖啡店里叫了一杯咖啡,我又打电话到罗素蕾家里,接电话的又是苏雅。我说:

“苏雅,你叫罗素蕾听电话好不好?”

“她不想同你讲话。”

“可是你也应该告诉她一声。”

“好吧。”苏雅说着,放下电话,隔了一回,一个女佣的声音出现:

“先生,请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她说着就生硬也搁断了电话。

我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样。喝了咖啡,一个木只好驾车过海,但是我竟不想马上回家;我开往箫箕湾绕着全岛瞎溜,心里想着我应该怎么样处理这件事情。

现在我是清清楚楚的看到我爱的是罗素蕾了。林明默在某一方面也许有点像罗素蕾吧,但是当她接受了别墅的遗产后,所表现的干练精明事业家的气质,那决不是我所爱的性格。一个人的灵魂有好几个面向,一方面可以使我颠倒,另一方面也可以使我厌憎。我觉得我现在无论怎么样,都应该先把我的真实的情形感想告诉林明默,我要老实告诉她我要爱的是罗素蕾,或者要她向罗素蕾为我解说,使罗素蕾重新来了解我。

这样想着,我就加速了车子,驶回家去,但是快到深林别墅时,我又踌躇起来。

那时太阳已经上升,山色极其美丽。我当时把车子停在路边,从一条小径走下坡去,周围非常静寂,偶有出巢的飞鸟啾咽鸣啼,路草上闪着露水。我走着,转了两个弯,我看见了海,于是我也注意到天空,海水碧蓝宁静,远远可以看到已经出海的渔船,天空高朗清明,远远近近几朵白云,正像海上的海船。我迎着阳光往下走去,于是我看到了附近一块很大的岩石,我爬上这岩石坐了一回,我发现这岩石是高悬在海上的,下面不是沙滩,而是旋转的水流。我忽然想到这是一个自杀的好地方。

如果我现在往下纵身,这海水大概会有点波动,两分钟后,我就会在这漩涡里消逝。天空仍会是这样明朗,海水仍会这是这样宁静,世界仍是一样行进。我是一个偶然的过客,在此滞留,没有计划,没有目的,由一个电话,认识了陌生的一个男人,也认识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他们的纠纷正是大海的小漩涡,我像是小漩涡里的泡沫,旋转,我又碰到了另外一个漩涡,一个老的一个少的……没有我,她们的生活也许有不同,但还是一样的过去……现在,我如果纵身而下,也只是多了一个漩涡或者少一个漩涡而已,人生究竟是为什么呢?我的偶然在香港滞留,也正如一个孩子出生,偶而在这世上滞留一样,一个人匆匆几十年,还不是在大漩涡中产生几个小漩涡而已。我拾起一块石头,投向海里。石块到了海里,海水的波动大概未出五尺的范围。而几秒钟后一切都平静如常,全世界除了我一个人外,再没有人知道两秒钟前有一块石头投海吧。我现在如果同这块石头一样的投海,在海里牵涉的波动与那块石头大概不会两样。在社会上的波浪,也正如海里的波动一样,三五个人惊讶一下,三五天以后,就什么都如常了。因为我是一个偶然的人,也是一个不速之客,也可以说是一个多余的漩涡。那么我何苦多在这痛苦的漩涡里煎熬呢?这样想着,我忽然觉得一心是空,我站起来,我想就此纵身下去了。

但正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我身后忽然发出悉索的声音,我回身一看,是一条大蛇,大概有五六尺长。我吃了一惊,急想躲身。它大概也对我也有点害怕,吐着分叉的舌尖,很快的从我的右边游去,蜿蜒曲折,像是舞蹈的动作。

我看见它远去后,才发现到我原想纵身跳海的,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的心里有点好笑。我没有再向海水投视一眼,急急回身,顺着小径走去。我跳进车子,就回到了深林别墅。

经过了一夜失眠,清晨赶了许多路,这时候我感到十分疲倦。我想到林明默昨夜一定忙到天明,这时候也许在床上,我下意识似乎有点怕见她,在我自杀念头前想同她谈判的话,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措词。我匆匆地走到我的卧房,我发现房门上挂着一封信。

信里面有一件锦盒的礼物,信是这样写的:

 

“昨夜我宣布我们订婚的消息,对你也许觉得很突兀的。我想对你说明的,是我在发现我已经确实的爱你后,我才决定向亲友们宣布的。这里是一只我家传的指环,作为圣诞节的礼物,也作为我把一切奉献你的象征。

默圣诞晨”

 

指环是白金镶制的一颗粗大的蓝宝石,我想应该是属于她祖父的。白金的环节很粗厚宽阔,上面刻着四个篆字“富贵寿考”。

我把信读了好几遍,又把玩了一回指环,一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解说。要是这份爱在我对她神魂颠倒的时候赏赐给我,我是多么幸运呢!现在则已经是太晚了。我觉得我爱的竟不是她。时间真是一件无法解说的魔障,它改变了一切色泽与光彩,人间没有永久的爱情,没有纯粹的爱情,没有不变的爱情。人间的爱情一定要在谐和的天时地利人和中存在。其中有因素匀机缘,一错一折之中,就完全不是我们理想的内容。我是不是马上要向林明默表示我爱的不是她?或者说我爱,她的机念已经消逝呢?如果她在我初入她情网时爱我,我也许会终身对她膜拜,但是现在什么都不同了。经过了昨夜宣布婚约,经过了罗素蕾的昏晕,经过了我无法见到罗素蕾,经过了我动了自杀的念头,明默!我对你的爱慕已经是没有了。我无从相信也无从捉摸,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我对明默有如此强大而疯狂的情爱,而又是什么力量使这些情爱消失呢?其中的变化究竟是渐变还是突变,我一再回忆,我竟无法探索。普通男女的相好与厌倦,往往是有了结合以后的变化,而我则仅仅是直觉的蜕变,这是一个奇怪的经验,也成一个奇怪的谜。

当时我疲倦的心情又兴奋起来,我觉得这已是再不能隐藏的事情,反正迟早终须对林明默直说,自然是越快越好。可是当我起身要找林明默时,我忽然想到我这样直率的表示,对明默的自尊心一定有太大的打击,为措词婉转,避免当面发生困难,还不如写封信给她比较好些。我又觉得如果我要对她作取消婚约的表示,自然我也不必再住在这里。因此我不如索兴于写好了长信以后,留在桌上,同时就悄悄地离开这里,或者是一个较好的办法。

这样想着,我当时就开始动笔写信,但是我写了好几个开头,都觉得不好,我发觉我当时的心境太乱,精神又乏,我决定先好好睡一觉,到晚上起来再写。

我当时就吞服了两粒安眠药,拿了一本枯燥的书,开始沉沉入睡。

我一睡已是晚间,我听到有人敲门,才糊里糊涂的醒来。我发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开亮了灯。

“谁呀?”

“小姐请你吃饭了。”

“吃饭?”

“她在二楼小客厅里等你,你快点起来吧。”

我答应眷,就起身穿衣。我洗了脸,嗽了口,随随便便梳了下头发,连领带都没有打就出来了。

二楼小客序是在音乐室的隔壁,这是林明默所布置的一间房间,我还是在她布置还未完之时去看过,当时我什么都没有想到,就随随便便的进去。

这一进去,可真是吃我一惊,原来这房间已是一间精致无比的地方。

电灯经熄了,桌上亮着两支高大的米色的蜡烛,雪白的台布上放着棕色瓷花瓶,里面是红色黄色的剑兰。黄瓷的杯碟,象牙的筷子已经安排在桌上。惠好正捧着冰着的香槟酒出来,她看我一眼,忽然说:

“小姐在换衣服就出来了。”

“多赛雷先生呢?”我问。

“他出去应酬了,听说印度有朋友来。”

我仔细观察周围的布置,地上是棕色扣花的地毯,壁炉架里红着电炉。

墙上被着粗布纹的米色墙纸,上面镶着棕色的画线,在酒柜的旁边挂着一幅长条,是任行叔写的,大概是李长吉的诗:“金家香弄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

酒柜是奶油色的,上面放着的各色酒瓶,对面是一套金黄色的小沙发,前面放着一个铜盘,上面放着福建雕漆烟盒与一架塔型的打火机。我顺手打开了烟盒,拿了一支烟,试用这个新型的打火机点火。我吸着香烟走向酒柜,于是,我在酒柜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我发觉我没有修面,没有好好修理头发,也没有打领带。

我当时就抽空出来,回自己的房间里重新修面换衣。当我再回去的时候,林明默已经站在炉前等我了。

她穿一件杏色的西式晚服,但项间挂着一串很触目的珊瑚颈链,耳叶上垂着红宝石的耳环,她穿一双金色的高跟鞋在电炉的光照中闪光,她是美丽的。我站在门口看了好一回。

“啊!你睡醒了。”林明默看我站在门口看她,就慢慢地过来拉我的手说。我看到她手上戴着我送她的钻戒,腕上戴着珊瑚的手镯。我说:

“我不知道你今天……”

“今天让我们好好的静静的过一个圣诞节。”她说着关上了门。

我真的已经把今天的圣诞节忘掉了。

“这房间布置得太好了。”

“你喜欢么?”

我点点头。

“我们先喝点酒吧。”她说着走向酒柜:“马帝尼好么?”

“很好,谢谢你。”

“你收到我的礼物了?”她一面倒酒一面问。

“是的,我正要谢谢你,但是……”

“我也没有谢谢你的礼物。”她说,我知道她是指我昨夜放在她的圣诞树下的礼物。那是一对象牙的手镯,上面刻着李白的清平调。我是因为陆眉娜手腕的象牙手镯好玩,所以去访寻的。

她把酒递给我,说:

“祝我们……”

她似乎等我说下去,但是我举起杯子碰碰她手上的杯子说:

“我祝你永远美丽。”

我干了我的杯。

“谢谢你。”林明默喝了酒说。一时间我们静默了很久。我想对她说明什么,但无从说起。隔了好一回,惠好进来了。她已经把菜端上来。

“要我开酒么?”惠好说,指的当然是桌上的香槟。

“我来开,我来开。”我说着就过去。我开了酒,我为明默和我各倒一杯酒。

明默拿着酒同我对饮,她说:

“祝我们永远——”

“永远快乐。”我说着就坐下来。

在饭桌上,我几次都想提到我必须提到的事,但竟无法说出来,于是我就有“还是夜里写信来告诉她吧”的想法。明默也似乎想说什么,但也一直没有说出来,我们只是偶然一句两句的谈到昨天晚会的一些人物同一些不关紧要关于房间的布置一类的话。整个吃饭时间竟是非常静穆的过去了。

饭后,我们就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林明默忽然说:

“你不要忘记,我现在已经是你的未婚妻了。”

“但是,明默,你现在真正的发现在爱我了?”

“自然,你应该相信我的,是不?”

“但是昨天的场合,你宣布我们的婚约或者只是为对方逸傲一种表示。在这种心理之下,你的内心所爱的也许还是他。我不过是你,或者是想努力去爱的人,而你内心恐怕仍是无法移改的。”

“我不是不会反省的人,我爱你也许是很早的事,只是我不相信我还会有爱情就是。”

“我一直看重爱情,但我现在发现,人间并没有不变的爱情,没有无条件的爱情,人间的爱情是靠天时地利人和来配制的。当天时地利人和变了,爱情是随时都会变的。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为你疯狂颠倒,为你痛苦爱罪,但是现在我忽然对于我自己的爱情都怀疑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

“因此,我希望我们彼此都应该有另处一个考验,”我说:“如果我们可以分离一年,譬如让我搬出去住,到明年圣诞节,你看彼此仍觉得是这样的相爱,这样需要对方,那么我们就结婚,否则我们还是不要冒险好。”我冷静地说着。

这自然是出乎林明默意外的话,但我发觉我这样的措词是比原来所想的都好,既不会伤害她的自尊心,也不唐突,并且根本不用提到罗素蕾。

“如果你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不过……”

“明默,请你原谅我!”我说着忽然鼻子一酸,眼泪竟夺眶而出。我拍拍明默的手背,又说:“一切你不能了解的,请你宽恕我!”我吻了她的手背,我竟哭了出来。我说:“请你原谅我,明默。”

我霍然起来,夺门而出。我跑到门外,我跳上我的车子,我没有目的从深水湾驶出来。

我一直驶到湾仔,在一家小酒吧喝了一回酒,于是我就到中环找了一家旅馆投宿。

我洗了一个澡,睡在床上,回想刚才我与林明默谈话的一幕,心里觉得比未谈话以前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早晨,我打电话到兰姆公寓,问有没有房间。兰姆太太听说我想搬去,她表示非常欢迎,说随时都可以搬去,我当时就约定了当天下午。

我回到深林别墅,理好我的行李,我去看看林明默,她一见了我就说:

“你昨天没有回来?”

“我住在旅馆里。”我说:“我想了一晚,觉得我暂时还是搬出去住,离开你一些时候再说。”

“随便你,但是你千万相信我,我会一直爱着你,而除你以外,不会再爱任何人的。”

“谢谢你,明默。我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了。”

离开明默后,我去看多赛雷,我去告诉他我与明默谈话的种种以及我的搬回兰姆公寓去的决定。我说,罗素蕾不愿见我,我希望她真能忘我。我也希望自己能忘去一切。

多赛雷说他的印度朋友来此,已经为他安排了去印度学佛,他将依随一个法师在喜马拉雅山麓一个寺院去住几年。他说他已经决定过了年就动身了。他说他很早就有这种意愿,他上次去印度,曾经参观过那个寺院,也会见过那位法师。他到寺院将过非常简朴的生活,如果我愿意去,他到了那面可设法为我进行。多赛雷的话非常打动了我的心,我想如果我可以皈依佛教,摆脱这尘世的烦恼,也许倒是我最好的出路。我问他是不是有出家的打算,他说宗教的生活最不应该勉强,如果他住在那面,觉得淡泊宁静安详满足,他也许就永远住下去,否则他也不勉强自己。我与多赛雷谈了很久。

后来我们与林明默一起吃中饭,饭后我向林明默告别,林明默说:

“你不愿同我吻别么?”

我望着她的眼睛,我看她棕色的眼膛中闪着逼人的光芒,我避开她的视线,我两臂围着了她的身躯,我吻了她在颤动的嘴唇,我奇怪地流下了泪水,我说:

“明默,一切你所不解的,请你宽恕。”

我于下午四点钟搬进了兰姆公寓。

 

 

四七

 

搬进了兰姆公寓,我就想到了帕亭西,我怎么竟忘记到帕亭西那里去找罗素蕾?如果找不到罗素蕾,我至少也可以从帕亭西那里知道她一点消息。

我于第二天到帕亭西那里,但是他已经出去了。原来帕亭西将于一月十二日开音乐会,这是一个他自己的作品演奏会,现在他借了九龙的一个教会的会所,每天都在那面排练。

帕亭西将举行音乐会我早就听说了,但总以为是明年的事情,现在一算才想到不过是十几天的工夫。我当时心里很高兴,我相信我最晚在音乐会中总可以见到罗素蕾,我听说她是有独唱的节目的。

我留了一个条子给帕亭西教授,我告诉他我又搬到了兰姆公寓。帕亭西二十七日早上打了电话给我,约我于一月三日晚上去吃便饭,并且要我通知多赛雷。我知道三号以前他一定很忙,所以没有再去看他。

二十九日我打电话给尤美达,告诉她我又搬到了兰姆公寓,尤美达要我去领版税,我的《舞蹈家的拐杖》与《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都销得不错。她要我请她吃饭,她说她还有许多话想同我谈谈。当时我就拜托她为我领版税,我们约定于七点半在漆咸道海阁饭店吃饭,我想不出尤美达有什么话要同我谈谈,或者竟是关于罗素蕾的事情了,尤美达是聪明理智的一型人,或者她从苏雅地方听到些什么,想给我一点劝告也说不定的。

尤美达于七点五十分到海阁饭店,她穿一件红条大方块的运动短呢大衣,围一条鲜红的围巾,风致翩翩,等她走近了,我看到耳叶上垂着很大的红色的耳环,显得她左颊的黑痣非常神秘。我站起来迎她,忽然我觉得,一个人同女人来往,最好的距离就是我与尤美达这样的关系了。我们有很要好的友谊,但不涉于无聊的恋爱,我们的距离正是可以互相欣赏互相规劝互相帮助的距离,或者正是有愉快的交际而没有情感的纠纷的关系。

我为尤美达宽下大衣,我看到她穿一件纯黑色毛质的旗袍,但配着一副红色的钮子,从领襟下来一共是七粒,同她的耳环非常统一。

“啊!你太漂亮。”我说。

“谢谢你。”她说着,微笑地坐下来。我们点好菜后,她于是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信封给我,上面写着税版的数字,她要我签了收据。

于是她拿出一支烟,我为她点了火。她吐出了一口烟说:

“你怎么又搬到兰姆公寓了?”

“那面比较自由点,是不?”

“你已经与林明默订了婚,为什么不早一点结婚?”

“我觉得我实在太配不起她了。那天她宣布了我们的婚约以后,我发现我在她生命里出现太不是时候了。”

“你觉得她是专为向方逸傲挑战么?”

“我不敢那么说,不过我实在觉得她对方逸傲的爱情太庄严与高贵,所以我……”

“我想象得到的。”尤美达笑着说:“但是方逸傲是没有爱情的人,他只有狂热。你知道我想同你谈的事情么?”

“是关方逸傲么?”

“是的,他在追求陆眉娜。”

“这个,我早就看出来了。”

“不过最近闹得太严重了,般若华已经与方逸傲分开,大概一二天内就要去英国了。”

“怎么?陆眉娜也在爱上方逸傲?”

“陆眉娜是一种喜欢有许多男人为她颠倒的女人。她愿意有许多朋友,但并不想从一而终;至少现在不想归宿,她就怕我哥哥占有她,所以多有一个卫星也就使她多有点光来。”

“那么怎么样?”

“我哥哥好像太认真。他也许并不是对于爱情认真。你知道他是一个很任性的人,他的好胜心太强,这三个人也许都是在玩弄自己的感情,可是,弄假成真,我真怕会出什么事。”尤美达说。

“但是你哥哥与方逸傲不是很好的朋友么?”

“正因为是好朋友,出起事来会更可怕。”

“那么应该怎么样呢?”

“我想请你去劝劝陆眉娜。”

“我去劝陆眉娜?”

“你是一个同谁都没有特别关系的人,比较好说话。”

“为什么你自己不劝劝旁都?”

“我自然天天在劝他,但是他在爱陆眉娜。在爱情里他实在无法自拔。”

“你要我去劝她结婚么?”

“如果无法结婚,就索性拒绝旁都的爱情也好。”

侍者端菜上来,打断了我们谈话。喝了汤,我说:

“我也好久没有见陆眉娜了。怎么,戏已经拍了多少了?”

“正在赶布景。”她说:“恐怕要等过了年才会紧张起来。”

“那么我明天就去看陆眉娜去。”

我与尤美达以后就谈别的事情,我心里一时倒也忘去了我自己的烦恼。我发觉尤美达与旁都虽是兄妹,但性格竟毫不相同。我们毫不拘束的谈东谈西。饭后又坐了很久,到了十点钟,我才送尤美达回去。

同尤美达在一起过了一个晚上,我心情非常愉快安详,我发觉男女间的距离实在是很神秘的事情,以前我与罗素蕾在一起,我也有愉快安详的感觉,但自从发生了爱情,就随着有了痛苦。同林明默不必说了,几乎一见面就堕入情网,所以一直没有自然愉快的关系。倒是我与陆眉娜相遇相识都非常神秘罗曼蒂克,而且一开始就知道旁都对她热爱,所以我们也有愉快有趣的自然关系。

我于第二天打电话给陆眉娜,约定下午三点钟去看她。

我已经好久没有去陆眉娜的家,她的客厅已经重新布置,墙壁裱了新的蓝底小红花图案的壁纸,钢琴已换了方向,琴上的一张照相换了一张新的,是一张在花丛前穿着和服的陆眉娜,想是她在日本的时候照的,花瓶也换上了一只日本的新瓷,满插着红色的剑兰。

我在客厅里逗留了五分钟的功夫,陆眉娜从里面出来,她穿一件深灰色的旗袍,披一件红包的毛线衣,脚上穿一双红呢的便鞋,她笑着说:

“怎么你一个人,你的未婚妻呢?”

“未婚妻?啊!明默在家里。”

“你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

“我想我应该先吃你的喜酒。”

“我,我连订婚都没有订婚。”

“订婚,”我说:“你相信订婚?”

“我倒是正要问你,你是不相信一切可以预定的人,你以为人生不过是偶然的综错,一切的预期都是不可靠,为什么你们不索性结婚而要订婚呢?”

“订婚正是为可以不结婚的准备。”我说。

“那么结婚也就是离婚的准备了。”她说:“啊!我约你三点钟来,因为五点钟有事情,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指教?”

“我听说最近方逸傲与旁都弄得不大好,完全是因为你的关系。”

“你听他们胡说。”

“胡说么?可是我知道般若华已经同方逸傲闹翻,她要一个人回英国去。”

“那难道也是我一个人的原因么?”

“外面人都是那么说。”

“可是,在英国的朋友们都知道他们的感情一直没有好过,般若华一直有一个比利时的男朋友,是一个音乐家,因为已经有太太,无法同她结合,现在据说已经离婚了,所以般若华一直想去欧洲。”

“真的?这个我倒不知道。”

“夫妻间的事情,外面人是很难晓得的。”她说。

“我想这是方逸傲给你的解释,我不知道他与林明默的关系,给你怎么解释的。”

“我不要他解释什么,我也并不爱他。”她笑着说。

“不过你使旁都太不安了。”

“旁都,他的占有欲太强,我实在怕他。我所以用方逸傲抵消他的一种狂热。”

“可是如果他真的爱你,他也许会迁怒于方逸傲的。”

“你不要相信他们,他们两个人都是没有爱情的人,他们有点钱,两个人又自以为很漂亮,对女人取一种征服的态度,骨子里是好胜心与虚荣心,谈不到什么爱情的。”

“你不打算同他们认真么?”

“认真,你是说嫁人么?”陆眉娜笑了:“至少现在谈不到。”

陆眉娜那么一说,倒使我觉得尤美达的忧虑是多余的事情了,我没有说什么,陆眉娜忽然说:

“你一定是旁都叫你来的,他对你怎么说?”

“我没有碰见旁都,是尤美达找我,她为她哥哥很焦虑。”

“那还不是旁都叫她说的。”

“她以为你如果不爱旁都,就索性坦白告诉他,或者离开远点。”我说。

“她还以为我在纠缠她的哥哥么?”

“那倒不是这个意思。她大概是受旁都的托,要探听你是不是真的爱方逸傲。”

“方逸傲,我自然觉得不错,他好像比旁都了解女人的心理。”陆眉娜笑着说。

陆眉娜很轻松地说她与方逸傲与旁都的关系,我也就觉得尤美达的想法过份紧张,不过我当时还半开玩笑似的说:

“如果我爱上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对我的爱情开玩笑,那我真会恨她的。”

“恨她又怎么样?”

“也许我会杀她。”我说:“所以你们这种漂亮的女人应该小心一点,对于一个爱你的男人,如果你不爱他,就应当诚恳地对他说明,不应该太对人开玩笑。”

“你真是这样认真么?”

“我想谁都是这样,一个人在爱情中都是认真的。”我说:“你知道以前中央大学里一件惨案么?有一个傻头傻脑的学生,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女同学,他写了许多情书给她,但一直没有机会同她交际。不知怎么,有一次,女的把他当笑话般把这些情书都公开了,于是大家都讪笑那个男的,说他癫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使那个男生很难堪。他于是找了一支手枪。他问人家手枪打在什么地方最容易死,人家告诉他是脑子。他又问人家打在什么地方最痛苦,人家说是肝脏。于是他就找了一个机会,等女的走过一个狭弄时,第一枪就打那女的肝脏,第二枪就打在自己的头上。”

“这是真事情么?”

“自然是真的。”我说。

“所以一个女人宁肯可同坏的男人来往,可千万不要同笨的男人来往。”

“那么你是不喜欢对你痴情的男子了?”

“我总觉得真正的爱情是为对方的幸福着想的,你说的故事里的那个男人飞如果真爱那个女的,就不该杀人,是不?”

“不过爱情这东西是无法衡量的,爱与恨往往是很接近的两样东西。”

“也许是这样,总之什么事不要看得太认真,人生在世,没有多少青春,大家多享受这些才是真的。”

“可是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并不多。”我说。

我知道她五点钟有事,所以谈了一回别的就告辞了。晚上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尤美达,我告诉她陆眉娜的态度,不要把这件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四八

 

一月三日晚上,我与多赛雷在帕亭西教授家里吃饭,我才知道多赛雷本来五号就去印度,现在因为帕亭西教授的音乐会,所以改期到十五日才去。

那天,多赛雷谈了许多宗教问题,他说他到印度如果能够愉快安详地研究佛经,他也就出家了。我很羡慕他这种心境。当时我很想往帕亭西教授那里打听罗素蕾的事情,但因为多赛雷知道我与罗素蕾的关系,我不便多问,我只是就帕亭西音乐会,问问苏雅与罗素蕾担任的节目。

帕亭西非常夸赞罗素蕾,他说她近来非常用功,她的歌唱进步得出奇,这次音乐会有她的独唱。以后帕亭西想为她筹备一个独唱会,他说她的歌唱比她的后母更有希望,将来可能会有了不得的成就的。我当时听了很高兴,我想如果我给罗素蕾的剌激使她在音乐上迈进,那也许反是一个可安慰的事情,上天要完成一个人的成就,往往就是要借手于人的,我或者只是上天所安排的促使罗素蕾努力的一种因素而已。如果罗素蕾在音乐方面有伟大的成就,那么我为她牺牲有什么不值得呢?就让她把我当作无聊的男人也好。

从帕亭西的家里出来,我的心情很平安愉快。我想到我应该同帕亭西商量,怎么样在帕亭西音乐会后,在罗素蕾中学会考后,鼓励她去意大利同她母亲一起才对,等她到了意大利专心音乐后,那时我如果与林明默结婚,也就可以无愧于心了。

我虽然是这样想,但当我躺在床上,望见窗外那颗代表罗素蕾的星辰,我对罗素蕾有着奇怪的怀念。我很想写一封信给她,但竟不知道该怎么样措辞才好。我写写撕撕有很多次,最后还是决定不写了。

在以后的几天中我的心绪起伏变化无常,我时而觉得想看看罗素蕾,时而觉得这样断了很好,时而觉得我促使她在音乐方面迈进是很可安慰的事情,时而觉得我被她误会与冤枉,总需要让我洗白解释才好。

日子就在这样痛苦中过着。

我定于七号为多赛雷饯行,我请了苏雅、林明默、帕亭西、陆眉娜、尤美达与旁都作陪。那是在月仙楼,一家上海菜馆。我想多赛雷去印度,很难吃到好的中国菜了。苏雅对我的卑视似乎未改变,但是因为是为多赛雷钱行。所以并没有拒绝参加。席间我们有很多快活的谈笑,我观察陆眉娜与旁都的情形,也觉得尤美达的忧虑是多余的。旁都爱陆眉娜虽是露在面上,但并不像痴傻无以自主,旁都是一种漂亮活泼的人,想来他对于爱情也决不是死硬不化的。

林明默那天打扮得非常朴素,起初似乎对我有点不自然,慢慢就完全同大家一样。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对我有了爱情,但我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我对她有过如此的倾倒。人似乎可分两类:一种是出世的,一种是入世的;或者说一种是理想的,一种是现实的。我初次所认识的林明默似乎是属于前者,她使我坠入情网,自从她承继了萨第美娜太太的别墅,能干地经营起来,使我发现我的认识完全是错了,我的爱也就开始变了。我觉得我认识她的时候,正是她在爱情烦恼之中,她给我的印象是缄默、高傲、忧郁,现在她变成了一个爽朗干练愉快的女人。我不相信我们的婚约是她愉快的因素,但我发现了她对我即使有爱情,也不是当初痴心地爱方逸傲的爱情。我们曾经要有一年的考验,但这个月里,我已经看清楚了这些事实。

月仙楼吃饭是我为多赛雷饯行,这也引起在座的人们都要为他饯行了,苏雅首先要请客,后来林明默叫苏雅与她合请。

旁都、尤美达、陆眉娜也合请一次,所以接连两天变成都是我们原座的人在一起吃饭。这几次吃饭都没有方逸傲,陆眉娜与旁都自然成了一对。我们的聚会因此总是很愉快,不过这几次使我越来越发现我不爱林明默,也使我越来越想念罗素蕾。

每当夜来失眠,望着窗外代表罗素蕾的那颗星辰,我对她有说不出的渴念。我觉得我至少需要对她有一个解释的机会,使她对我的误会有所谅解。我在几次与苏雅见面时,总想请她让我会见罗素蕾一次,但在这些同桌的友人面前,很难有机会与苏雅谈话。有一次散席以后,我故意走在苏雅的旁边,我只是轻描淡写的问一声:

“罗素蕾可好?”

“她很用功,很好,很快乐,你可千万不要打扰她了。”苏雅认真而庄严地回答我,使我再不能说下去了。但就在这种相思与苦难中,我终于写了封信给罗素蕾。我的信是这样写的:

 

“素蕾:你不愿意再见我了,我决不怪你,我知道我有不可饶恕的罪恶,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林明默,但是我决没有两面欺骗或玩弄。不过如果根据爱与良心来让我说一句话,我现在要实实在在告诉你,我爱的是你。当我以为爱林明默时,我始终把你当作小朋友,当我第一次发现爱你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我马上压制自己。现在当林明默与我订婚以后,我确确实实发现我爱的是你。我现在已经搬出深林别墅,重新搬回兰姆公寓。现在我想到上一次住在兰姆公寓,时时同你在一起过着毫无邪念的日子,我的心几乎无法安宁。当爱来的时候,我竟不敢认它,当它走的时候,我如此留恋它。我可以说是最懦弱的最愚蠢的最低能的人了。我决不敢求你可怜我或者宽恕我,求你再同我能重修旧好。我只希望你相信你爱过的人并不是一个无信无义的下流的人,他不管在何处何时都将怀念你珍贵你,而且将永远为称祈祷与祝福。我与明默虽还没有取消婚约,应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我不愿意伤她的自尊心,而我知道当我爱她的时候,我是多么想在她身边做一个奴仆呢!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消逝去了,我蹉跎了一切宝贵的机缘,时间掩没了一切梦想与希望。做一个愚笨无知像我这样的人是多么可怜呢。你就原谅我的愚笨与无知吧!

听到了帕亭西称赞你在声乐方面的造诣与成就,我有说 不出的高兴,我希望你在暑期中会去意大利。你母亲在那边,她也可以照拂你,你在那边一定会展开新的前途,看到新的成就。那时候,你回顾这愚蠢的我是多么渺小的人拗,是多么不值得你为他生气,为他痛苦呢!

这封倍所想说的只是一句话,我爱的是你,而且将永远爱 你。在这广大的地域中,在遥远的时间中,我永远为你的幸福光明与成就祈祷……”

 

写好了信,我考虑了两三天才把它寄出。

音乐会是在圣德拉瑟女校的礼堂举行的。那天我送了两只花篮去,一给罗素蕾,一只给苏雅。但当时我忽然想,如果我同林明默一起去听音乐会,对罗素蕾可能太刺激,所以我决定不去参加,免得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到了晚上,我心里竟一直挂念不安,我就决定去看看。到了会场,我站在礼堂的外面花园里,花园里很黑,从窗口可以看到礼堂的里面,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个学生也站着在听。

厅内的人已经挤满了,起初但闻人声嘈杂,但接着就静了下来,于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

有人忽然走到台上,报告罗素蕾因为嗓子有病,不能演唱,节目中的独唱一项,只好取消,因报告的人是用麦克风报告,所以我听得很清楚。

我不知远为什么,当时我马上想到这是我那封信的关系,至少是有间接的关系的。我的心非常不安,我没有等音乐会开始,我就一个人跑了出来。我跳上车子,至尖沙嘴一家酒吧星喝一杯酒。 我于是打电话到罗素蕾家里,接电话是佣人,她说罗素蕾出去了,苏雅也出去了。当时心里不知怎么才好,我在酒吧里坐到十一点半才回家。我想我回到兰姆公寓应该是十二点多,罗素蕃与苏雅总该回家,我可以再打一个电话去问问。回到家里,吸了一支烟,我开始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苏雅。她说:

“啊!是你,你为什么要写信给她呢?”

“苏雅,怎么一回事啊?”

“你不知道她今天没有唱歌么?”苏稚责备似的说。

“到底怎么一回事?”

“你的信刺激她,她读信后,一直在哭,突然失去了嗓子。”

“真的,那么怎么办?”我焦急地说:“我可以同她说句话么?”

“你如果真的有点爱她,或者爱过她,请你不要再打扰她吧!”苏雅很负气的说。

“但是……”

“你应该多少了解她一点,她已经不是小孩子,再不会相信普通男子的甜言蜜语了。”

“我只想同她见一次面。”

“她不会想见你了。”苏雅坚决地说。

“能不能让我在电话里同她说一句话?只要一句话。”

“她不会愿意的,而且不瞒你说,她不在家里。”

“不在家里?她一个人这么晚还没有回来?”我开始有点着急。

“你放心。”苏雅非常冷静地说:“她现在住在医院里。”

“医院里?她病了?是什么医院?”

“你又何必想知道呢?”苏雅讽刺似的说:“我还是那一句话,你如果有一点点爱她,就饶了她吧,你已经把她害够了。”

“谢谢你,苏雅。”我说:“再见,再见。”

在电话里的苏雅真是我想不到的一个苏雅。她冷静老练以及对我的轻视。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想到她在 Little Foot 唱歌的情形,那真像是在梦里见到的一样了。

放下电话后,我一个人睡在床上,一直失眠。我正正反反地想了许多,最后我觉得也呼许苏雅的话是对的。勉强的解释有什么用呢?只要罗素蕾会有幸福成功的前途,对我的误会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一个偶然的过客。

这样一想,我的心就坦然,望着那窗外的星星,我只是为了罗素蕾的嗓子的恢复与她前途的幸福祈祷了。

第三部之三

四九 

我以后再没有想到去找罗素蕾,唯一关心的是她的嗓子。我偷偷的向帕亭西打听,知道她已经渐渐恢复,我心里非常高兴。

我也没有与苏雅见面。一直到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多赛雷动身去印度的时候,我在飞机场送他,我碰见苏雅。多赛雷是我可以谈谈的真正朋友,他的远行不免有点使我伤感。但是苏雅那天可哭得厉害。我知道多赛雷是最初发现提携苏雅的人,但像苏雅这样冷涩的个性,怎么会一时如此热情呢?女人真是一个不易了解的动物。

多赛雷走后,我伴苏雅出来,她说公司里有戏,所以我就送她回圣林公司。在车上,我问她:

“你爱他么?”

她点点头,说:

“他只是照顾我,帮助我,没有当我是一个女人。”她仍在啜泣。

“你没有向他表示?”

“他说他不想结婚,所以劝我不要爱他。”苏雅说着一面揩揩眼泪,又唏嘘起来。

“他是一个了不得的人。”

“没有男人可以同他相比,我想我不会再爱任何别人了。”

“这是什么话呢,苏雅?你还年轻,刚刚踏进电影事业,将来会有多少人来崇拜你,爱你,怎么讲这样的话呢!”

“你看着好了。”

当时我没有再说下去。

到了圣林公司,我就顺便去看看旁都。

旁都不在,尤美达倒刚刚在那面。她一见我,非常高兴的说:

“我这两天正想打电话给你,你来得好极了。你忙什么?在写什么东西么?”

“什么都没有写,只是像有点活得不耐烦吧!”我坐下来说。

“怎么那天帕亭西音乐会你也没有去。”

“我有点不舒服。”我说。

“你从哪里来啊?”

“我在飞机场送多赛雷,碰见苏雅,所以就送她回来,她说今天有戏。”

“这几天‘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拍戏可紧张,每天到通宵。”

“陆眉娜在么?”

“听说她晚上才有戏,这些时候可紧张。”尤美达微笑着,她的左颊上黑痣非常动人,用一种顽皮的表情说。

我知道她的话是双关的,所以就问:

“方逸傲?”

“他这几天,天天在这里陪陆眉娜到通宵。”

“那般若华呢?”

“她已经于前两天去伦敦了。”

“到底怎么回事?”

“还不是闹三角恋爱。”她说。

“那么旁都呢?”

“旁都现在常常就同他们在一起。”尤美达说:“他们每天下午见面,晚上总是一起吃晚饭,一起来片厂。”

“旁都难道每天也通宵么?”

“他因为白天有事,所以耽一回就回去了,可是方逸傲一直陪着陆眉娜。”

“我看还是有钱的公子哥儿们没有事,把恋爱当作游戏。”我说。

“这倒不该这么说,看来方逸傲与旁都很认真,只是陆眉娜,她似乎只是希望有爱她的男子为她颠倒罢了。”

我们在办公室里坐了好一回,才到片厂去看苏雅拍戏。我知道苏雅心里仍在为多赛雷难过,但是我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安慰她。她的戏要连到晚上,所以我同尤美达就出来。回到办公室,我问她晚上是否有事,我想请她吃晚饭跳舞。她问我想带她到哪里,我说没有一定的地方,问她喜欢到哪里,她也说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当时大家提议了几个地方都决不定,最后我们用拈阄的方法,拈到了一家我没有去过的巴西饭店。当时我们打电话定了座,尤美达说要回家换衣服,约我九点钟去接她。

当时我看表是六点多钟,所以我也就想回家一趟。

我回到兰姆公寓,换了衣服,去接尤美达。

尤美达已换上了灰底银花的旗袍,她戴一副泰国的银丝细编的耳环,头发平直地披在头上,显出非常素洁庄严,衬托她左颊上的黑痣与白齐纤小的前齿,非常美丽。

巴西饭店在尖沙嘴,原来是地方不大、布置精雅的一个场所。整个的大厅大概只能容下二十桌的位置,我们坐在靠街的窗户边,我可以摸到紫色的窗帘。菜是法国菜。我们点了莱后二就去跳舞。乐队是三个人,很简单,舞池就在厅的中央。我一到舞池,马上就发现那面坐着的是罗素蕾了。我偷偷地望过去,虽然灯光很暗,我仍能看到坐在她对面的男子是一个年纪很轻但蓄着胡髭养着长发的男人。我当时心里有很大的激荡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同她招呼。但是我一直没有同尤美达说,跳完舞就回到桌上,我偷偷地注意罗素蕾的情况。罗素蕾真的已经是成人了,她烫着时髦的头发,浓妆艳抹,穿一件鲜艳的西装,她是美丽的,但打扮得并不高雅。男的穿一身黑条子的西装,正吸一支烟。

我忽然想到这样与罗素蕾相遇真是太巧了。巴西饭店我从来没有到过,一个人是决不会来的,如果约别人也决不会来这种地方。现在约的是尤美达,她也许曾与旁都来过,更巧的是我们来前毫无计划,而只是凭拈阉决定的,那时我们把想到的七个地方都做了纸团,而偏偏抽到巴西饭店。而现在在巴西饭店里竟碰到了我日夜思念的罗素蕾。这究竟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必然的命定?

接着我看到了罗素蕾她们跳舞了。我看出罗素蕾并不快乐,她一直望着空虚,好像在想什么,几次在我面前走过去,但是似乎并没有看见我。于是尤美达发现她了。

“咦,这不是罗素蕾吗?”

“啊,是她吗?”我假装刚刚看见,我说:“你也同她很熟吗?”

“她是苏雅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你不也同她熟吗?”

“我在帕亭西那里认识的。不过她好像……长大了。”

“啊,那男子不是鲁地么?这家伙,她怎么同他在一起?”

“怎么?你认识他?”

“我同他很熟,一度他常到电影公司来。”尤美达忽然笑了,带着讽刺的声音。

“有什么不对?”

“他想进电影公司拍戏。”尤美达说:“听说他会点爵士音乐,可是又不会演戏。”

“他家呢?”

“他父亲倒是一个有钱的商人,在印尼,叫他在这里读书,他不读书,也不做事,他父亲叫他回去也不回去,钱化光了,一度听说同一个舞女同居,拿舞女的津贴过日子。”

“真的你认识他?那么你应该劝劝罗素蕾不要上他的当才好。”我说,心里有说不出的不安。

“我们叫他们过来坐在一起好么?”

“好么?你去招呼吧!你同那个男的熟。”我说。

“等下一个音乐,我们跳舞过去,一起去招呼他们。”她说。

当时菜已经上来,我们吃了小食,就在音乐声中下去跳舞。跳到对面,尤美达招呼罗素蕾。

“罗素蕾,你们在这里,啊!鲁地。”

“素蕾,你好么?”我说。

“我替你们介绍,”尤美达说:“这是郑先生。这是鲁地苏。”我与鲁地拉拉手。

“我们坐在一起吧!”尤美达说。

罗素蕾一时有点踌躇,我说:

“你不喜欢同我们坐一起么?”

“也好。”

鲁地当时没有意见,我们就叫侍者把他们的晚餐搬到我们桌上去。

坐定以后,我发现鲁地倒也不令人讨厌。他很文静的同尤美达谈他的生活,他说他现在在保险公司做经纪人,他空了在学唱。

我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请罗素蕾跳舞,我的心突然跳跃起来,罗素蕾整整衣裳站起来。

在舞池中,我说:

“你嗓子好了?”

“没有什么。”她没有看我。

“你收到我的信了?”我说。

她点点头。

“你没有回我信。”

“没有什么可说的。”她沉吟一会说。

“素蕾,让我们哪一天好好谈一次好么?”

“没有什么可谈的。”

“你变了?”

“谁都要变的。”她说着:“我们回座好么?”

“你一定让我有机会可以谈一次,只要一次,一次,随便在什么地方。”我有点强制她似的继续跳舞,要她给我一个正面的答复。

她没有回答,我又说:

“只要一次,素蕾,我求你。就算这是我们两个人最后一次的单独见面也好。”

“那么,就在我们的‘老地方’吧,后天下午四点钟。”

“真的?你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过你。”

我带她从舞池回座,我们以后就很少说话。我静静地观察这个年轻的鲁地,我觉得他真的在爱罗素蕾,这倒不是他对罗素蕾的恭顺,而是从他的眼神中,他似乎在罗素蕾身上发现了一个特殊的天地。可是素蕾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她一直向尤美达谈话,而且时时谈到苏雅。

慢慢地我原来紧张的情绪平静下来,我看罗素蕾也自然了许多,我们开始有谈笑与跳舞。

当尤美达与罗素蕾去洗手间时,我与鲁地有较深的交谈。我说:

“听尤美达说你对爵士音乐很有研究。”

“啊,谈不到研究,只是从小爱好,玩玩就熟了,不过现在我重新想去学钢琴。”

“你年纪轻,自然什么都学得上。”

“我小的时候学过几年,以后乱玩爵士音乐,什么都乱了,现在我要好好上学去。”

“那好极了。”

我很想探听他和罗素蕾交往的久暂,但因为尤美达、罗素蕾回来了,我没有机会再谈。

我们于十一点三刻从巴西饭店出来,一轮明月迎着我们。我的心境有空前的开朗。但当我望着鲁地送罗素蕾回去时,心里浮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与尤美达坐进车子,我说:

“你有没有劝罗素蕾不要同鲁地来往?”

“我怎能说这话?不过罗素蕾告诉我她认识他只一二个星期。”

尤美达忽然又说;“鲁地可已经被罗素蕾征服了,你看得出么?他同女孩子在一起,总是活泼高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痴傻的。”

“你真有眼光。”我说。我可又起一种妒忌的薄雾。

送尤美达回家后,我独自回家,我又又兴奋,又焦虑,又害怕,我很怕罗素蕾会爱上鲁地,但是我期待后天的约会,我希望罗素蕾不会失约。

 

 

五O

 

我已经好久没有到后山的所谓“老地方”去了,那天我一个人驾车到那面,从小径上走过去,心里有很多感触。

我望着浩瀚的天空,想到我流浪的生涯,以及一切奇怪的遭遇。我觉得冥冥之中,真像是命运在摆布了一切。许多想不到的机缘是偶然的,但是何尝不是必然的呢?前天要是不去巴西饭店,可能就一生再见不到罗素蕾了。而去巴西饭店是多么偶然的事情呢?但也正可说是有神灵在作必然的布置。

我站在树边等了好一回,想到罗素蕾要是失约不来又怎么样呢?她可能昨天在舞池中为摆脱我的要求,而故意虚诺了一下,而实际上是不想再会我的,可是当我想到她说的那句“我没有骗过你”的话时,我相信她是一定会来的。

当时我看了表,原来还只是三点三刻,我就乐观抽起第一支烟到溪边散步。

因为前几天落过雨,溪水很大,我可以看到我动荡的人影,我忽然想到当初罗素蕾读给我听的那首诗:

 

“掠树而过的飞鸟

带我的幻想

到我从未涉足的土地。

使我再无心在这里,

做平庸的歌手,

赞美我家庭的美丽。”

 

一时我真觉得她应该跟她的后母到意大利去,她年轻聪明,现在特别又为帕亭西所赞扬,她应该在音乐方面有所发展。如果同我结合,那么我能够帮助她什么呢?我在经济上在生活上都无法帮助她发展她的天赋,她变成了我的妻子后会有什么特殊的幸福呢?

一个人在大自然之中,望着浩阔的天空与山前的阳光,似乎较容易产生高洁的善念。我一直没有想到除了我向她解释与林明默订婚的事情外,还该向她说些什么,如今我则觉得我只要她了解我对她的爱,我希望她能到未涉足的天地去发展,而不该束缚她在平庸的家庭里的。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溪流出现了一个影子,我一回头,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正是罗素蕾。

罗素蕾穿一件嫩黄的毛衣,棕色的长裤,戴了一副白色的不分指的绒手套,手套背上缀着红花,她脸上没有化妆,头发没有修饰,自然地披着。

“啊,罗素蕾,你果然来了。”

“你以为我一定会来么?”

“我先想你或者会不来,但我想到你的那句‘我没有骗过你’的话,我就相信你会来的。”

“你自信心倒很强。”

“不,我信的是你。”

“现在我来了,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呢?”

“我想同你说的话太多,也许一辈子都说不完。”我说:“我们就在这草地坐下来谈谈吧1”

草地是在山荫下,没有晒到太阳,所以地下还有点潮湿。我把大衣铺在地上,我们就坐了下来。我先告诉她,萨第美娜太太别墅中那间神秘的“然偶室”的故事,然后再告诉她我事后的后悔。我又说到自林明默承继了那所别墅后,我就发现我爱的决不是她。她在圣诞晚会中宣布我们婚约也只是对方逸傲的一种报复,我最后说:

“你也许不知道我已经搬到兰姆公寓。”

“那么你们的婚约?”

“我们约定一年后再说。我也许以前爱过她,但她当时并不爱我,甚至在‘然偶室’中,我向她求婚时,她也说并不爱我。可是当她宣布婚约时,说是忽然爱我了,但是我觉得我已经发现爱的不是她了,我爱的是你。”

“我也不怪你同林明默订婚,但是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约在一年后在这里见面么?而一年未到,你又没有事前告诉我,所以我看不起你。”

“你看不起我完全是对的,素蕾,我本来是一个早就碎了心的人,没有资格爱你,也没有资格爱林明默的,但是现在我与林明默是决无结合的可能,我约你来也只是想对你说明这些,告诉你我爱的是你。我并不想占有你,我知道你现在在音乐方面进步很多,帕亭西教授同同学们对你的天赋都抱着很大的期望,你是属于音乐的,你会去意大利,暑假后你应该到那里去,你还记得你当初写给我看的那首诗么?

 

‘掠树而过的飞鸟

带我的幻想

到我从未涉足的土地。

使我再无心在这里,

做平庸的歌手,

赞美我家庭的美丽。’

 

你还不急于找对象,在人生的路程上可以看到不少爱情的花朵,不要看第一朵花就采折,因为你会发现有更合式的。”

罗素蕾听我一直讲下来,沉吟了许久,忽然说:

“你不知道我今年一定要结婚的。”

“为什么,你对结婚抱着什么幻想?”我不禁笑起来。

“不瞒你说,因为所有的算命看相的都说我最晚必须在今年结婚,否则我就很难活下去。”

“胡说,”我说:“你在洋学校念书,相信这些?”

“你知道我母亲同我外祖母都很迷信,但奇怪的每个算命看相的都这么说,所以母亲在临死时要父亲同我答应她一件事,就是在我十八岁以前结婚。”

“那么你父亲呢?他难道也迷信?”

“他是一个很好奇的人,他因为听母亲这样严重的提示,就把我的星宿与八字请世界有名的命相家去看,花了不少钱,结果都说得一样,说是不结婚得与人同居才行,否则很难长寿,有的甚至说怕要死于非命。所以我父亲也觉得很奇怪,说这种事情,不问没有关系,既然问了,又都这么说,还是遵行好。而且又是答应了我母亲的事,就为对母亲守信,我也要在今年结婚的。所以在他临死时,又把这事嘱咐我后母。”

“这奇怪了,难道真有这种事情么?”我忽然想到我在罗素蕾来时所想的问题,究竟是人生偶然的机缘,还是必然的命定?照罗素蕾的说法,那么竟是命运摆布了两条路由她选择了。我有点惶惑不解,不知怎么,这时候我忽然想到萨第美娜太太带我去看的那个吉普赛人的巫女的棺材,我说:“要是真是这样奇怪,我倒可以带你去 看看一个水晶的棺材,在里面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真的,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不过总是在这个岛上,绕着这岛的公路,转进斜路,一个奇怪的村落里。”

“你去过么?”

“我去过,不瞒你说,那是萨第美娜太太带我去的,当时在黑夜里,她的车子开了许多时候,我想这也许是故意在多绕圈子,可以使我不知道地方,她是不希望我自己再去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带你去?”

“去看她的过去,因为我无法想象她年轻时候的美丽,所以她特别要给我看看,可以使我对她的传记有点想象。”

“那么你看到她的过去了?”罗素蕾好奇地问。

“是的,在巫女的水晶棺材里,那真是一个绝色的美女。”

“可是她后来……,我看过她一二次的。”罗素蕾说。

“从她老年的样子,真想不到她过去是如此的美丽。”我说。

“真有这事么?你快带我去看看,让我看看我老了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也许……我可以看到我嫁给谁。”罗素蕾兴奋地说。

“但是我不知道地方,我明天开着车子跑跑试试看,老实说,我沿途实在毫无印象,我只记得车子跑了很多很多时间,沿途什么也没有看见,好像一忽儿在海边,一忽儿在山侧。那时我对香港的印象很浅,现在想起来,如果绕满了整个的香港,也不需要这许多时间的。我想一定当时是萨第美娜太太故弄玄虚,多绕许多路来骗我的。”我说:“我明天去试试找找看,找到了带你去。”

“那么现在去好了,我们一起去,也许很快找到也说不定。”罗素蕾忽然又说:“我也是开车来的,我已有了牌照,母亲走了,她的车子交给了我,我们一起去。”

“明天去吧!”我说:“现在太晚了,我也还想同你谈谈。”

“那么明天我同你一起去,我下午早一点来看你。”

我一直怕今天是最后一次见罗素蕾,现在为找那个吉普赛的水晶棺材,明天她要与我同去,我自然高兴万分。当时我就没有考虑别的。

现在我发现罗素蕾已经没有来的时候这样严肃,我就随便同她谈了些别的。她忽然告诉我苏雅已经接到了多赛雷一张卡,说他到了那里很好。我说我还没有接到他的信,如果他真的预备在那面出家,我也真想跟他去那面了。

我的话很使罗素蕾诧异,问我何时有这种想法。我说到香港后,发觉真正有快乐与自足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帕亭西,他在艺术教育上工作;一个是多赛雷,他对宗教发生兴趣,两个人心神都有所寄托,所以少有我们这些人的烦恼。我一直很羡慕他们两个人。我本来是偶然来此地的,现在我更觉得我在这里是一个多余的客人,所以也许多赛雷的归宿也正是可当我的归宿。

罗素蕾于是谈到苏雅,苏雅自多赛雷走后,一直不快活。我说她应该劝劝苏雅,并且约她出来玩玩,日子多了自然会忘记多赛雷的。

“可是苏雅是个痴心的孩子。”罗素蕾忽然说。

“她真的这样爱多赛雷?”我说:“多赛雷自然是最初发现她提携她的人,但感恩不见得就是爱情。”

“可是苏雅真的爱他,她爱他很久了,只是从来没对有对多赛雷表示,一直到这次他动身以前。”罗素蕾认真地说着,她忽然问我:

“你是不是可以写信劝多赛雷不要出家。”

我说写封信劝他自然很容易,但恐怕很难见效,除非他发觉他在那面并不能安详愉快地去潜心修行。如果这样,那么不写信给他,他自己都会回来的。我于是问罗素蕾,是不是有别的男人或者是同学中有人在喜欢苏雅,罗素蕾说许多人都在喜欢苏雅,但苏雅不喜欢同人来往。罗素蕾最后忽然感慨着说:

“苏雅真是痴心,谁能占有她这份爱情,真是太幸福了。”

“我想在爱的人谁都是这样痴心的,只是被爱的人不了解罢了。”我说:“哪一天,你约苏雅一起出来,我们去吃饭跳跳舞好么?”

“我想她不肯出来的。”

“老实说,我很想同她谈谈,她对我有很多误会,以为我……她觉得你太欺侮我了。”

“所以我希望有机会向她解释解释,事实上,我与多赛雷是很好的朋友,我希望苏雅也当我是个可信托的朋友。”我说:“哪一天你约她出来,比方再约一个人,譬如鲁地。”

“鲁地?”罗素蕾忽然笑了,她说:“她可不喜欢鲁地,她还劝我不要太接近鲁地呢!”

“那么你喜欢鲁地么?”

“我不讨厌他。你知道他在爱我么?”

“我看得出来的。尤美达说他好像不太正经,像一个‘阿飞’。她也觉得你不应该去同这种人接近。”

“那么你呢?你也觉得我不该同鲁地在一起么?”

“我,我的意见自然不是可靠的,因为任何人同你在一起,我都觉得是不该的,我只觉得你该同我在一起。”

“但是他爱着我。他以前的确是一个花花公子,父亲给他钱,他不念书,不做事,他都把它花光了,最后还同一个舞女同居,用舞女的钱,那时他弄得很痛苦,等父亲接济的钱到的时候才还清。”

“你都知道?”

“他自己告诉我的,他说他自从见了我以后,就想改邪归正,他本来整天玩爵士音乐,现在他听我的话,一本正经认认真真在学钢琴。他是很有音乐天才的。”

“这样说起来,我可真是有点妒嫉了。”

“不过你可以放心,我爱的可是你,不是他。”

“素蕾,你爱的真是我?”

素蕾点点头,泪水从她美丽的眼睛中落下来,我抱住了他。她是一朵纯洁高贵的花朵,我连吻她都没有资格的。

第三部之四

五一 

整整三个下午,我与罗素蕾驾车去找萨第美娜太太带我去看过那个吉普赛的水晶棺材的地方,可是都没有找到。

这三天之中,罗素蕾与我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事实上当罗素蕾知道我已经搬到兰姆公寓,她也已经相信我告诉她的都是真话了。

但是我不敢对她有任何亲昵的举动,我极力想保持我们初往还时的那种自然的距离。因为再没有比这样的友情更美丽了。

于是,第三天她忽然给我看鲁地给她的一封情书,信里除鲁地对她表示爱情外,还说到他已经写信给家里要求他父亲给他一笔钱,可以让他伴罗素蕾一同到意大利去,使她可以好好努力于歌唱,而他将绝对好好去学作曲与钢琴……

这封信给我一个奇怪刺激,看了一半就觉得我是在战争中,鲁地已经成了我非打倒不可的情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在草地上天空下的“老地方”所产生旷达善良的心情都不见了,这时候所想的情感是一种妒忌与一种敌忾。

为什么罗素蕾要把这封信给我看呢?是不是因为她的女性的本能要引起我对她倾折呢?

那天找到了六点半的时候,罗素蕾要回去,因为她很早就答应了鲁地晚上一起吃晚饭,她已经几天没有见鲁地了。

我表面上自然很大方的送罗素蕾到轮渡,可是我内心起了说不出的不安。回到兰姆公寓,我陷于奇怪的矛盾与痛苦之中。我想到陆眉娜、旁都与方逸傲的三角恋爱,也许也就是这样剌激成的。

如果照我在大自然下“老地方”所想的,罗素蕾如果真的爱鲁地,也许远会比爱我幸福。我应该有一种伟大的精神去促成他们相爱,共同去发展自己的抱负。他们是年轻人,正如刚出发的旅行者,应该兴致勃勃,觉得有无数的前程可以摸索。我则已经像是归来的旅客,什么都已经看过,意态阑珊,只想求一个安身立命的归宿,这正如我当初改罗素蕾的诗所说的:

 

“掠树梢而过的飞鸟,

带我的幻想

飞到我生长的土地;

顿使我想重返故里,

做平庸的歌手,

赞美我家庭的美丽。”

 

但是我当时竟没有这种伟大的胸怀,我所想的是情场里的战士的想法,我要的是胜利。我忽然想到我为什么不能设法筹款陪罗素蕾去意大利呢?我有可收的《舞蹈家的拐杖》与《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两本书的版税,我从电影摄制权收到的钱也还有一些积蓄,我还可以请尤美达帮忙,为她另外写些电影剧本,或者可请她预支剧本费给我。到意大利我也可以为这里写稿,也可以在那面做工作,洗衣洗碗,有什么不可以做呢?

这样想着,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出路,我必须尽先的击败我的情敌,占有我所爱的人。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正念还是邪念,总之,这是这样一个心理的准备配合了一个情境,于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无法分别这究竟是偶然机缘,还是必然的演化。

第二天是星期六,罗素蕾很早来,我们驾车再去找我们想找的那个水晶棺材的地方。

我们已经找了三天,三天中找过的地方自然可以忽略一点,今天则专注意前几天所忽略的地方。我们绕了两个全岛的圈子,于是我发现右面坡下的一个村落,前面正是一个海湾,我当时就停车下来。

“要是真是这个地方,那才冤了,前几天我们不知跑过多少次。”罗素蕾说。

“也不一定对。”我说:“姑且走下去试试。”

顺着下坡的山径,我走在前面。两旁的不整齐的灌木使我开始有一点信心。走着走着,我发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村落,我不觉兴奋地叫起来,我说:

“对了,对了,我们找到了。”

我摸索过去的记忆,转了两个弯,于是我看到了那所灰黄色的房子,我说:

“不错,不错,一点不错。”

我过去敲门,门是木板的,但很厚实,敲了好几声,才有人应门。不错,应门是那个少女,正是我上次看到过的少女,她有很甜美的脸庞,堆着天真的傻笑。我说:

“你还认识我吗?”

“你?”

“我来过这里的,你不记得了,同一个老太太。”

“唔,唔,萨第美娜太太。”她笑着说。

我想进去,但是她一直半开着门,站在门口。我只好说:

“我想看看那位老太太,再看一次上次来看的水晶棺材,那个东西。”我用不流利的方言掺合着手势同她说。

“你们来得太早了。”

“一定要晚上来么?”

“是的。”她忽然笑着问我:

“你几岁了?”

“三十六岁了。”

“她呢?”

“十八岁。”

“请等一等。”

她关上门,进去好一回,才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条子,上面写着[1:30A.M.] 。我接过条子,又给罗素蕾看。那个女孩子看我们在踌躇,她说:

“你们晚上一定来吗?”

“一定来。”罗素蕾抢着说。

那位少女就退身进去,关上了门。

“她怎么一定要夜里才做生意。你上次也是这时吗?”

“我上次是早晨五点钟。”

我们说着走出来,我们一面记认着路,一面想到回头要买两个手电筒才对。

到了公路上,上了车子,我们计划着如何去消磨这几点钟的时间。我们想到先去买手电筒,再去看七点半的电影,以后到夜总会去吃晚饭跳舞,到十二点一刻的时候,再来这里。

我们的计划很顺利的进行,一点钟的时候,我们已经返回原处,我与罗素蕾各人拿着手电筒从小路走去。

我们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就找到了那所房子,仍旧是白天的那位少女带我们进去,她揭开了一个上面有奇怪图案的幕玛瑙幔围着圆型房顶的房间。那房间是黝暗的,只有两支烛光亮在壁角上,我马上发现有光亮从那没有天花板的尖型房顶的井窗外透进来。

那位少女带我们进来后就出去了。

这房子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个圆台在房间的中间,前面有阶梯可以上去,台上四周围着栏杆。我们就等在台下的栏杆旁。

三分钟后,一个红色的影子出现了,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披一件博大的红色披肩。她过来同我招呼,从红色的披肩中伸出瘦削的手对我行合十礼,我看到手指戴着三四只宝石的指环。于是她挂着微笑走过来。她从袖内拿出一张铅印印好的纸给我看,上面印着是中、英、日、法、德文的价目表,我凑近烛光来看,就中文所写的:

 

一世因果 港币一千元

半生命运 港币六百元

世事关节 港币四百元

如需详解 加倍计算

 

我没有想到她订的价目是那么高,所以并没有考虑到应带多少钱。我一面把价目表给罗素蕾看,一面计算我袋里的钱,我出来的时候大概带有四百几十元,吃饭跳舞用去几十元,大概只剩四百元,我就问罗素蕾所带的钱,幸亏她手袋也带有两百多元,所以我就凑足了六百元给她,为罗素蕾问半世命运。原来我也存心看看自己的命运,现在则似乎只好不提了。

主人收了钱,叫我们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房间角落里的小几上,就让我们到了圆台上,然后她灭了墙壁上的两支烛光,随跟上来。她坐在正面宽大的椅上,庄严地注好衣服,从红披肩后拉起帽子,盖在头上,两手合十,闭起眼睛,忽然她低声地用英文说:

“请你聚精会神的想你想知道的事。”

于是,她举起双手,口中念念有词的把手放在圆台上的那具黑丝绒套着的水晶棺材,她轻轻地掀起黑丝绒的套子。一具闪着幽光的水晶棺材就出现了,她低声说:

“现在不要动,请全心全意注视着它。”

接着她闭目默祷了约两分钟,轻轻的拿我的手放在水晶棺材的右端的两角,又将罗素蕾的手放在左端的两角,现在女主人又开始念念有词了,声音像是非常痛苦。

就在这痛苦的声音中,我看到了棺材里起了微微的波动,接着是小小的泡沫动着,正像锅里快沸滚的水。

以后,这位女主人就沉默了,房里的空气是死寂的。我很清楚的看到屋顶窗口的光射在水晶棺材上,可是水晶棺材里的泡沫越来越多,慢慢已经不是泡沫了,像是一颗颗明珠在流动,不一回,珠子幻成红色蓝色绿色紫色黄色各种不同的颜色。

而它们的流动也越来越快,缤纷灿烂之中,我开始有点眼光撩乱。接着,这些珠球开始一颗颗破裂,流出各色的烟雾,浓浓淡淡的在那里运行。

就这样,就在这些五彩的烟雾后面,远远地推近一个一粒小小的明珠,这明珠慢慢大起来,最后变成了一个人影。从模糊而清晰,罗素蕾就在里面出现了。

罗素蕾在里面穿的是白绸的衣服,在五彩的烟雾中飘荡,她愉快地面带笑容,像是跳舞似的有各种迎拒的动作。大概有十分钟的工夫,罗素蕾忽然两手掩面,于是仰首微笑,突然她的白绸的衣衫裂开,一缕蓝色的烟雾绕着她的身子,她的下身似乎浮肿起来,于是这些烟雾一时都变成乳白色,像波浪似的在她的身上淹泼,她的人影就在这乳白色的波浪里消逝了。

水晶棺材戛然透露原形。

女主人叹了一口气,我们也在幻觉中清醒过来。我放下手,发觉罗素蕾还愣在那里。我用手去握她的两手,带她从圆台上走下来。

我记得当我看萨第美娜太太的命运时,她由年老而年轻,我站在那里很久,现在则仅仅短短的时刻,而我竟看不到罗素蕾的老年,我心里忽然有一种惊悸。罗素蕾迷迷忽忽的有所不解,她向女主人问了一句什么,女主人微笑不答。我暗示罗素雷慢慢再说,我看女主人扶着栏杆缓慢地走下圆台。

我到了角落里的几上拿着我们的杂物,我把罗素蕾的手袋交给罗素蕾,我拿着手电筒,亮了一回,为我们女主人照前面的路。我以为她总要对我说什么,但她一句话都没有钱只送我们到了幕外,外面阒无一人,仅是方桌上放着一盏油灯。当时女主人拍了两下手掌,刚才的少女就从外面进来。于是女主人对我们道声再会,做过合十礼就退入了幕后。

这时候我听到了外面在下雨。

“下雨?”我说着看看表,三点钟还不到。

“可不是,雨很大。”那个少女说。

“我们能在这里等一回么,等雨停了再走。”

“自然可以。”女孩子一面笑着,一面从方桌下拉出两个木凳。罗素蕾好像很累。她就近的坐下来。我则踌躇一下,到门外探探雨势。雨很大,又似乎一时很难停下来。那位少女忽然说:

“要末,索性等天亮走吧,到我的房间休息一回。”

“你的房间?”

“我常常把我的房间租给来看命相的客人的。”

“那好极了,多少钱?”

“随便。”她说:“你先来看看。”

她掌灯先走,我跟在后面。我想看了再去同罗素蕾商量,但罗素蕾自动的跑着进来。我就说:

“她要我们明天再走。”

罗素蕾不答。

原来那房间倒是很宽敞干净,放着两张木床,一张方桌,两把旧的软椅,一把民的旧式沙发。沙发上放着擂得很整齐的一块大毛巾。当时我已经很疲倦,我觉得这沙发非常诱人,我说:

“罗素蕾,我们就在这里耽一晚吧,天亮了再走。”

“好吧!”罗素蕾很直爽的说。

我忽然想到既然这里看命运必须在晚上,这房间或者正是为来宾设的。我当时问少女要多少钱,她又说:

“随便你。”一面把手上的灯放在桌上。

我检点袋里还有五十块钱,就数了四十块钱给她,这正是城里普通旅馆的价钱,她说声谢谢就出去了。

罗素蕾在沙发坐下,很失望地说:

“看不到什么吧!”

“完全江湖。”我当时故意对所看的作轻视的态度说:“真是上当,有点敲竹杠,而且要她解释还要六百块钱。”

“可惜我没有带钱,不然倒要试试她看。”罗素蕾说。

“她就是利用你这种心理。”我说。

这时候,那位少女拿进一个热水瓶,一把茶壶来了。她拿桌上的杯子为我们倒茶。我说:

“自己来好了,你早点去睡吧。”

少女出去后,我关上了门。

等我坐到沙发上时,罗素蕾忽然投到我怀里哭起来。

“怎么啦?”

“你不觉得我是很短命么?”

“胡说,这种江湖,别信她的。而且我们主要问的是你婚姻,她可一点也说不出什么,是不?”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可也正为刚才的幻象不舒服,为什么我在萨第美娜太太的幻象中,可以看到她的少年,而在罗素蕾的幻象中,看不到她老年?

“爱我吧,同我结婚,带我到欧洲去。”

“我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我们抱在一起,一时我的泪水如泉一般涌出来,我说。

“不要离开我。”罗素蕾也啜泣着说。

“永远不离开你。”我说。但是罗素蕾忽然推开了我,非常庄严地说:

“如果我真的短命死了呢?”

“我为你殉情,我一定追随你。”我说。

我说这句话是真心的,我想她从我的眼光中看到我这份真诚,她就投入我的怀抱里了。

我灭了桌上的灯。

无限无限美丽的想象在我们肉身的触觉与灵魂的感觉中展开。

 

 

五二

 

苍天竟把人间的爱情创造得如此奇妙!

现在一切必须很快的进行了,我于第二天的夜里,就去找林明默,我非常坦白诚实的告诉她我爱罗素蕾,我打算与罗素蕾很快的结婚,婚后伴她到意大利去。

林明默听了我的话,静默好一回,才黯然地说:

“这是对的,对的。”

“明默,我希望你会了解……”

“也许我不是真的爱你,也许,我爱你与爱方逸傲的不同,总之,你离开我是在我意料之中。方逸傲离开了我则是出我意外的。”

“你知道我后来的感觉竟完全同以前不一样。”

“这也是我的报应。”她忽然有泪珠在面颊上浮起,用手帕抹去后说:“我太不重视你,而我在圣诞节晚会宣布我们的婚约,实际上还是对方逸傲的报复,虽然我那时已经是爱你了。”

“我想你心底还是在爱他的。”

“也许,爱情是有报复的,我想对他报复就是对他一种重视。”

“明默,你能对我了解与原谅,我太感激你了。”我说:“你是一个了不得的女性,但是能够配你的人并不多。一个全材的女子往往在恋爱上不会幸福,但是在婚姻上会有幸福的。”

“我自然不会勉强你,但是有一点必须要你帮忙的。”她忽然脸上露出枯涩的微笑,然后很明确地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有我的自尊心,我们订婚不久,你马上同我取消婚约,同罗素蕾结婚,对我打击太大了。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提这件事。我也不妨碍你们现在的往还。但是你们不要提订婚或者结婚,等你们到意大利后,你们再结婚。这样对于我,也正像方逸傲与般若华结婚一样,外面听起来就不会太突兀了。”

林明默这番话自然值得我尊重的,我当时觉得这对我们的计划并无任何的阻碍,我相信罗素蕾也一定不会不接受的,我当时很直爽的答应了她。

林明默这时候站起来,她把手上的钻戒脱下,交还给我说:

“无论如何,我还该谢谢你。”

“应该谢谢你的是我。”我说。

话已经说完,空气很沉重,我也找不出轻松的话可以掩饰这份生涩。我看她站着不再坐下来,我就起身告辞,她送我走了几步,忽然说:

“我把房子都租出去了。”

“啊,啊,这倒很好。”

“如果你去意大利需要钱,我可以帮助你一点。”

“明默,你真好。”我回头看她一眼,我说:“我需要的时候,一定来求你。”

我跨出房门,她就说一声再会,把房门关上了。

我匆匆从园中出来,门外有一个穿白衣的男佣等在门口,我才发现园中的花木草地都非常整齐清洁,一切似乎都井井有条。到了门外,我回头一望,我发现那所灰暗的洋房也已经焕然刷新了。

林明默真是一个能干的女性,承继了这别墅,她发挥了她的管理与行政的兴趣与能力,我一点没有后悔离开这“深林别墅”。

我走出铁门,白衣的男佣把门关上,我当时有很特别的感触走向我的车子去。但是后面忽然又叫我了。我一回头,另外一个白衣的男佣人追上来,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没有说一句话,把信交给我就回去了。

我一看,就知道是多赛雷寄来的,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搬出去住了。我当时没有拆看,纳入衣袋中就跳上车,很快的就离开那里。

我很愉快的把与林明默谈话的结果告诉罗素蕾,罗素蕾非常高兴,她要我把那个给林明默的指环给她,我说我要买另外一个新的给她。我于第二天就陪她去买了一个,她也把她父亲的一只以前出席世界建筑工程师会议的一个纪念指环给我。我们就在这样的机缘中订情。一切风雨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只候她到了暑假,我凑多一点钱马一齐去意大利。我也开始学意大利文。我还学烧中国菜,我想在万不得已时我可以去做厨子。

在这样快乐的前瞻中,我们把一切都忘记了,水晶棺材的幻象所给我们的阴暗也早已忘去,罗素蕾已经把一切都告诉苏雅,说苏雅对我也有谅解,只是她现在很为林明默难过。

罗素蕾还写信告诉鲁地,说她以后无法再同他交往,叫他不要找她。我说她不妨同他交往,或者在他请她吃饭时,当面告诉他也好。他仍旧可以做你我的朋友。但是罗素蕾不想那么做,她就把信寄出去了。以后鲁地不断的来信来电话,她从来没有对他表示有一点爱意,所以只是鲁地的单恋而已。不过我劝罗素蕾还是同他见见面,好好劝慰他,鼓励他,不要损害他的自尊心,希望当他是一个朋友才好。罗素蕾听我的话,曾同鲁地出去一次,但是回来后,很不高兴,说鲁地竟强迫要同她接吻。就这样,她以后就不再与鲁地来往,而鲁地还是有电话与信来打扰她,而且有几次在门口等她。

罗素蕾觉得我住在兰姆公寓不如搬到她那里去,自从她母亲出国后,始终有一间房子空着。我也觉得她一个人住在那里有点不放心,而我也正计划节省一点钱到欧洲去,所以也就于月底搬了进去。以后我们有一段生活在天堂里一般愉快的日子,唯一的扰乱就是鲁地的电话与他偶尔的踪伺。

一个人在幸福中生活,很难了解别人的痛苦,一个人在富有中生活,也很难了解别人的贫穷。鲁地那时已不像是我所见的鲁地,有几次我碰见他,都见他喝醉酒同几个不正当的青年大声地唱着流行曲或叫嚣着,有时也似乎窥伺在门口,看见我与罗素蕾出去时,又鬼鬼祟祟的躲开了。而常常半夜打电话来,总是带着醉态,有时大声说一句:“我爱你,罗素蕾。”就挂上了,有时候一个人喃喃自语,如:“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王子要从魔窟里来救公主,杀死一切妖魔,恢复国土……”

罗素蕾现在越来越讨厌他,我有时倒有点可怜鲁地,但总觉得惹他不如不理他旦好在他也不敢当面来打扰,所以也就置之不理。电话响时,一听是他声音,就不答话,听他胡说些什么,有时骂他一句就挂断。

于是,有一次,尤美达忽然来看我们,她说鲁地去找她,鲁地对她说他爱罗素蕾。他从罗素蕾身上发现了生命的意义,现在因罗素蕾的弃绝而日趋堕落,希望罗素蕾可以救他。

罗素蕾说,她只同鲁地出去过几次,从来没有表示过爱他,想不到竟出了这样的怪事。她后来也因为同情他,曾接受我的劝告同鲁地出去一次,对他尽友谊的劝告,但鲁地竟强迫想吻她,所以她无法再同他来往了。

尤美达本来并不喜欢鲁地,但这次似乎对他有点同情。我自然也觉得鲁地这种心理很可怜,所以劝罗素蕾写信给他好好地再劝告他与鼓励他一次。

但是罗素蕾觉得写信给他,反而更惹麻烦,甚至反会使鲁地不能死心。她不愿意这样做。

我们商量很久,决定由尤美达,约鲁地吃茶,罗素蕾也一起参加,两个人对他作了一次诚恳的劝告。

这个安排原是很好,但是鲁地在茶座土竟一句话都不说,也并不倾听她们诚意的劝告,只是愣愣地盯着罗素蕾,这弄得尤美达与罗素蕾无法下场 .最后只好说有事要走了。鲁地伴她们出来,忽然竟拉住了罗素苞,不让她走,说要单独同她谈谈话,罗素蕾骇得叫出来,就匆匆逃开,拉着尤美达就上车了。

以后罗素蕾就没有再敢同鲁地见面,但是鲁地还是偶尔有电话,用醉了的声音,狂笑大嚷,轻薄地说爱罗素蕾,有时竟说要自杀,又说要杀罗素蕾。

我觉得对这样一个人,唯一的办法还是不理他。起初我怕罗素蕾出门或回家时,鲁地会来强迫她或什么,所以罗素蕾出门时,我总是送她上车,后来看鲁地并没有什么勇气来找罗素蕾,所以也就放心。

日子就在这样的生活中打发过去了。

也许一个人在幸福中也不容易想到朋友,林明默转来的多赛雷给我的信,我也一直没有复他。多赛雷告诉我他已经住进喜马拉雅山下加拉茹第寺内,他觉心身非常舒畅愉快。他说他不必到三年后再定出家与否,他随时都准备削发为僧。他于是谈到苏雅,他说他除了想帮助她以外一点没有别的念头,可是那个小妮子竟会爱上了他。他一直没有同她讲,以为日子多了,当苏雅进了电影圈后,就会忘掉他,想不到她竟是如此痴心,他说他是决不会再回俗了。对苏雅,无论如何要我开导她,帮助她,为她介绍好的男朋友,使她有光明美丽的前程。

苏雅是罗素蕾的朋友,自从我住进罗素蕾的家里以后,她也常常来玩,我自然把多赛雷的信给她看过,劝导她过快活的人生。但是苏雅竟日趋忧郁,人也瘦了下来。以后她一直在圣林电影公司,很少出来,罗素蕾打电话请她,她也似没有兴趣再来。

因此,我写了一封信给多赛雷,报告他苏雅的情形,我不免有点责备他,我说修道如果只为个人自私的打算,那不如行侠;如果修道是度世的善心,那么你如何可以不管一个真正爱你的少女,她在为你消瘦,为你忧郁,为你憔悴。佛以慈悲为怀,为虎豹的饥饿而舍身,你是何人,竟以薄情为无情,以冷酷为超脱……

我写好信,就寄了出去,以后一直没有收到多赛雷的回信。我想到或者他直接有信给苏雅,或者他觉得我这种世俗之情不值一理,所以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的生活非常美满,我除了学意大利文外,还学烧菜,我天天烧各种各样的菜蔬给罗素蕾尝,我们也自然想请朋友一同来试我的手艺,自然也约过尤美达,但她来了一次后,也总说没有空,后来才知道她同二位姓何的医生在恋爱,我就要她给我们介绍,带他一同来玩。于是他们就成了我们的常客。

《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的电影大半都已经快摄制完了,但是旁都与方逸傲与陆眉娜的三角恋爱还在进行,只是尤美达的出版公司事忙,又忙于恋爱,所以很少见他们。

尤美达知道我需要钱去意大利,她叫我写另外一本剧本,她还答应同旁都去谈,每年让我写六部戏。所以我们的前途似乎都可乐观。

这样过了三个月。有一天晚上,尤美达向何医生到我们那里来吃饭,他们竟把苏雅带来了。

“苏雅,我真以为你不想理我们了。”我见苏雅,真是惊喜交集。

苏雅忽然变成丰腴、白皙,满面春风,精神焕发,我真是吃了一惊,我想她一了定有了知心的男朋友了。

“苏雅,你……你变成这样美丽了。”我说。

“苏雅,真的你气色太好了。”罗素蕾说。

“还不是天主保佑!”苏雅很平静地说。

“你有了好朋友了?”我说。

苏雅脸上露出了平静的微笑,她忽然问我:

“你有没有同多赛雷通信?”

“我好久没有同他通信了,上封信他也没有回我。”我说。

“他有信给我,就是在接到你的信以后写的,你要不要看看他的信?”

苏雅说着从皮包里拿出多赛雷的信,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第三部之五

“苏雅:接 T 的来信,知道你在为我忧郁,为我消瘦,我心里非常不安。我的生活第一步就是摒弃一切的凡思俗虑,如果你是快乐平安的,我就可以不再担心,我可以专心修行,如果你在忧郁痛苦,那我心中永有负担。现在我在这里决定为你作四十九天的祈祷与自谴。如果在以后三个月中你找到了新的寄托与安慰,我会意识到上天是叫我继续去修行。如果三个月之中,你还是把你的快乐幸福与健康寄托我的身上,那么我就放弃修行而回俗了。我要同你成家生男育女,可是你必须答应我,配合我的析祷,在这三个月中,你一定在事业中在兴趣中在朋友中找你的快乐。如果可以在这三个月中,碰到一个值得你爱而会专心地爱你的青年,这又是多么好呢!你千万在三个月后老老实实的把你的感觉告诉我,看我的祷告是否有效,看我是不是应该在这里耽下去……”

 

我读完了信,心里浮起一种奇怪的疑问。我问:

“那么是他的祈祷生效了?”

“也许是的。”

“你有了男朋友?”

“我今天拍完了你的戏,我打算去东京。”

“结婚?”我说:“蜜月旅行?”

“我要进那面一个修道院。”

“修道院?”罗素雷说。

“天主教的修道院?”我诧异地问。

苏雅点点头,脸上闪着愉快的胜利的笑容。在座的人都愕然,不知说什么好。尤美达最后禁不住走近苏雅说:

“苏雅,你真有这个打算吗?”

“我已经决定了。”苏雅说着眼睛闪出肯定的光芒。

罗素蕾当时坐到苏雅的旁边说:

“为什么要这样决定呢?苏雅,你的事业刚刚开始,你刚刚完成第一部片子,你刚刚红起来,你有很远大的前程,你可以走的路很多。”

“但有什么路比我把整个的我奉献给天主更光荣呢!”苏雅说。

“苏雅,只要你的信仰是真的,你的感觉是自然的,是愉快的,不是勉强的克制或做作的,我不反对你走你所爱的路。站在世俗的立场,我们喜欢你常同我们在一起,但是我们并没有能力给你快乐。”

“你的决定已经写信告诉多赛雷了吗?”罗素蕾好奇地问。

“自然。”

“他赞成你这样做么?”

“他觉得很高兴,因为他知道这是我自找的快乐的途径。”

“只有你自己觉得这样对于你的心身是好的,那么就一定是对的。”我说:“不要再谈这个问题了。苏雅既然已经决定,我们大家就计划今天为她举行一次欢聚会。”

我的话大家觉得很对,当时何医生就说他有一只游艇可以利用,因为那天天气很好,我们就决定吃了饭,带着唱片到海上去玩。

何医生的游艇不大,但足够我们五六个人畅怀的玩。我们开到僻静的海湾上,谈笑跳舞,吃各种水果谈谈天,看半满的月亮在云层中驶游。我们要求罗素蕾为我们唱歌,罗素蕾的嗓子早已恢复,她一星期有两次在帕亭西那面练唱,但是我竟是第一次听她歌唱,可惜船上没有钢琴。苏雅也唱了几只歌。我发觉苏雅的心情是愉快的,她似乎自己觉得很充实。

我们到了十一点半才启程回岸,大家都有点倦意,罗素蕾耽在甲板上,把头枕在我膝上,就在我的手在她身上无意地抚摸之间,我忽然发现了她身躯的变化。我吃了一惊,我说:

“素蕾你是不是……”

“我不知道,”她说:“不过我有两个月没有来了。”

我轻轻在她身上感觉着,既觉得高兴又觉得害怕,我说:

“我们马上结婚吧!”

“但是你答应林明默的,而且刚才苏雅还同我谈到林明默,说林明默对她说过,希望我们早点去意大利,如果金钱上有问题,林明默愿意帮助我们。林明默怕你有自尊心,不愿要她的钱,所以要苏雅来劝我接受她的好意。因为在香港,我们的事情大家已经都有点知道,说开去对她的自尊心实在大有影响。”

“我总觉得你应该读完这学期,考了毕业试才好,不然也太可惜。”

“我现在什么都想不了这许多,一切都请你决定吧。”罗素蕾说。

“你没有后悔么?”

“我不会后悔的,只要你爱我,同我在一起。”

“我永远同你在一起。”

“如果我短命死了呢?”罗素蕾忽然张大了眼睛,望着天空的星星说,她似乎想到了水晶棺材里的幻影似的。

“素蕾,你怎么说这个话呢?”

“我只是要你告诉我,万一我短命死了你怎么样呢?”

“我自杀,我追随你到地下。”我说:“我有你过已经够了,我比你大许多,你如果先死,我自杀不也已比你活得久么?”

“如果你先死,我也……”我不让她说出来,用手指按住她的嘴唇说:“你要好好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勇敢地做母亲,乐观地等待另外一个像我这样爱你的男人。”

“我要做一个伟大的母亲。”罗素蕾忽然闭上眼睛,眼泪从睫毛中流出来。

我吻干了她的眼泪。

“快到岸了。”尤美达忽然叫着说。

我回头一望,看到岸上耀目的灯光。

何医生吸着烟斗去整理杂物。苏雅独自地凝视着天空,她的侧影有一种我以前从未发现的美丽。

罗素蕾站起,我也起身去整理衣物。

大家没有说什么,艇机发出轧轧的声音,我们等它向岸边靠去。

 

 

五三

 

如果有人说下一秒钟是世界的末日,我们是无法相信的,因为这世界延续太久了,不会在一秒钟里起大变化。可是平顺的世事会起变化,它的降临在感受者有时竟如世界未日一样的可惊。

那天上岸后,罗素蕾邀苏雅回她的家里投宿,我伴她们回家已经十二点多了。我们没有马上就寝。我等她们两位进卧室后,还收拾一回地方,又到浴室去盥洗,然后到我房内去,就在我宽衣时,电话响了。

电话在客厅里,这么晚,我还以为又是鲁地来麻烦,没有马上去接,我脱了袜子穿上拖鞋以后才出去。

是尤美达。

“旁都他们车子出事了。”尤美达的声音变得很奇怪。

“怎么样?”

“在玛丽医院,我已经叫何医生接我一起去看她们,你也一起去吧,我们在尖沙嘴码头碰面,一起过海。”

“好,好,我马上就动身。”

我把这可怕的消息告诉罗素蕾与苏雅,她们也走出来。

“是不是陆眉娜也在一起呀?”苏雅问。

“我没有问,我想一定是的。”我说。

“不知道严重不严重?”

“尤美达什么也没有说,只叫我一起去玛丽医院。”我一面说着,一面回房里重新穿衣服。

“我也同你去。”苏雅说。

“你不要去了,这么晚。”我说:“你去也没有用,我回来,就什么都知道了。明天早晨去看他们好了。”

我劝阻了苏雅,就独自匆匆出发。

我赶到尖沙嘴时,何医生与尤美达已经先在,我们一同搭轮渡过海。尤美达告诉我,她一回家,佣人就告诉她玛丽医院有电话来,说旁都汽车出事,她就打电话去问,现在她只知道出事地址是去浅水湾的路上,时间是十一时左右,车子里有三个人,这自然是旁都、陆眉娜与方逸傲了。

我们猜想那天正是“青年时代的萨第美娜太太”的电影完工,他们也许作庆功的宴游,或者是喝多了酒。

“不知是谁驾车的?”

“这倒不知道。”尤美达说。

过海之后,赶到玛丽医院。我们才知道方逸傲到医院后,不到一分钟就去世了,陆眉娜尚在昏迷中,不能接见访病的人,旁都已清醒,也不许接见外人,只准尤美达进去五分钟。我与何医生等在外面。五分钟后,尤美达从里面出来,脸上挂着泪珠,我急于想知道旁都的情形,她嗫嚅着说:

“还好,说是断了几根肋骨,伤了左臂,可是陆眉娜很严重。”

我们三个人从玛丽医院出来,心里都非常沉重。尤美达忽然说:

“是旁都的车子!”我知道她的意思是驾车的是旁都。

“是不是多喝了酒?”

“不是,不是。”尤美达说:“你知道他平常不多喝酒的。”

我们黯然的到了尖沙嘴,过海后我就与他们分手了。

我回到家里,罗素蕾与苏雅都没有睡,我把所知道的告诉她们,她们都凄怆地流下泪来。隔了很久,苏雅才叫出来:

“陆眉娜,要是陆眉娜……”

“怎么,你对她很接近么?”

“我们一起拍戏太久了。”

“睡吧,苏雅。现在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为他们祈祷了。”我黯然说:“明天也许我们可以看看他们。”

我劝她们回房后,我也就回房就寝,自然我一时无法入睡,我的感慨万端;我忽然发觉爱情与死亡是非常接近的。

 

三天以后,我看到了旁都,他也已经动过手术,上了石膏。据医生报告,肋骨大概可以慢慢复原,只是左臂可能不容易完全恢复正常。

旁都自然已经知道方逸傲的丧生与陆眉娜的重伤,但他什么也不愿意谈,他只是蹙着眉,缄默地躺在床上。

我见他不愿说什么,也不敢多提,只说一切只好说是命运,劝他好好静养而已。

 

我与苏雅于七天后,才看到了陆眉娜。她的危险期已经过去了。她经过了多次的输血与手术,她现在已经平静地躺在床上。据说她的左腿已经从膝盖上一寸地位切去,身上也缝了多处,但是她的脸是洁净开朗可爱,她的大眼睛依旧发着直烧男人心肺的光芒,虽然面色有点苍白,她露出平静的苦笑同我们谈话,她有奇怪的年轻而美丽的齿列。

她问起旁都,我回答很好;她又问起方逸傲,我也说很好,这是医生要我瞒着她,要她不要关心别人,只要自己好好休养。

于是她有晶莹的泪珠从她眼眶上流出来,忽然皱皱肩头说:

“你不曾想到这是‘舞蹈家的拐杖’暗示了旁都么?”

“舞蹈家的拐杖”,我,真是忘了,我说:

“你是说是我的小说……”

“我是说旁都都是学你小说里的男主角来毁我腿的。”

她的话使我吃了一惊,如果这是真的,那不是我的小说害了他们了么?是我的小说毁了陆眉娜么?

我沉吟了一回,说:

“小说只是小说,像出事的车祸,谁能知道谁存谁亡,而又如何能预谋断了你的腿而不使你丧生呢?要是你还没有渡过危险期,有谁能保证你可以生存呢?”

陆眉娜不再说什么。

苏雅在旁边忽然说:

“也许旁都觉得太痛苦,所以想索性大家同归于尽好了。”

“为什么你们都想他是有意出事呢?而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呢?”我说:“而且这是有法律责任的。”

“当时究竟是怎么出事的呢?”苏雅忽然问。

“旁都驾车,我坐在中间,逸傲坐在我的右边,好像逸傲说一句什么,旁都笑了一声,一下子就撞上了什么,以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听说这车子就从山坡上翻下来,又是敞篷,你们三个人都不在一起。车子当然是粉碎了。”我说。

“这只能说是天主安排的了。”苏雅感慨地说。

护士进来,叫我们不要久耽,我们就告辞出来了。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陆眉娜,我说:

“陆眉娜,人生只是偶然的机缘编织成的,你应该达观地去看世事。”

“谢谢你,但是我现在只能相信命运了。如果不是你的小说唆使旁都有意翻车,那么它就是我们命运的一种预言,每个人似乎都照你的预言在进行。”

“我有什么资格预言什么,”我说:“一切只是偶然的巧合而已。”护士又催我们出去。我说:

“请你千万不要多想,静静地休养,一切等健康恢复了再说。我们隔天再来看你。”

 

陆眉娜的话使我感触了很久,从医生那里出来,我想着她说我的小说是一种预言的话,忽然联想到水晶棺材所见到的幻象,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害怕,如果我的小说可以成为预言,这幻象的预言又是多么可能呢!

苏雅要去教堂,我送她到教堂才过海。回到家里,罗素蕾不在家,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报,但是我读不进什么,我心里一直想着陆眉娜的“预言”的那句话,如果预言是可靠的,那么一切的偶然不都是命定的么?我想到我偶然来香港,偶然接到旁都的电话,偶然的认识了陆眉娜,偶然认识萨第美娜太太,于是偶然的机会中产生了这许多的悲喜剧。

我这样想着想着,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我忘却了的事情,那是为萨第美娜太太带我去看巫女的水晶棺材时,曾经要我应允将来决不带任何人去的,当时她叫我发誓,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说:“如果我违背了我的诺言,我不得善终。”

而我现在竞违背了这个誓言,我带了罗素蕾去看了水晶棺材。

我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不知怎么,从那天起,我竟时常想到这些奇怪的际遇与可怕的因果。虽然我没有向任何人甚至罗素蕾谈起过。

旁都与陆眉娜的健康在恢复中。罗素蕾的有孕已经证实,我们已决定尽快到欧洲去。我进行办出国的手续,我急于离开这充满神秘的魔幻的世界。可是就在我们已经订了机票以后的几天中,有一天,罗素蕾在外面,佣人出去买菜了,我一个人在清理杂物,忽然门铃响了,我走去开门,门外是鲁地,他面带醉意,手握着手枪,直闯进来。

我退到沙发边,可是他关上门就开枪了。我左手按着创痛,右手支着沙发背倒在地下,我说:

“如果你是为爱罗素蕾,我原谅你。你把枪放在这里,算我自杀好了。”

但是鲁地没有理我,他又对我开了一枪,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尾声

当我用宇宙的光芒,在云端写完了我的生命的浅狭与污秽,写完了我卑屑生命里的爱与我寂寞灵魂的斑痕时,我感到自己像是一朵透明的白云。

于是我发觉有一种温暖的光芒照在我的身上,我听见了那感伤的慈悲的庄严的声音说:

“可怜的孩子,那么你相信人生不过是偶尔的机缘了。”

“但是不知道这些机缘是不是都是前生定的?”

“前定的与偶然的有什么关系呢?你已经过了你的一生。”

“那么以后呢?”

“以后,你就在这天空里消失了。”

“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难道对人世还有恋念?”

“我至少还有爱留在人世,罗素蕾同我的孩子究竟怎么样了呢?”

“可怜的罗素蕾已经投海自杀了,她同肚里的孩子都为你殉情了。”

“那么那巫女的水晶棺材的预言都说中了。”

“孩子,慢慢你会知道,罗素蕾的死并不在水晶棺材预言的后面。”

“那末,一切都在一个平面上发生的么?”

“时间只是人间的幻觉。如果把人世的历史看作天国的地图,那么必然与偶然不都是一样么?”

“那么我们活了一生算是什么呢?”

“难道还不有趣?”

“是的,是的。”我说。

“你还有什么疑问么?”

“那些没有死的人呢?旁都、陆眉娜、尤美达,何医生、苏雅、多赛雷,真是有这些人么?”

“自然,旁都与陆眉娜结婚了,尤美达与何医生结婚了。苏雅在东京的修道院里,多赛雷在喜马拉雅山的寺院里,一切不是安排得很好么?”

“那么鲁地?”

“在监狱里。”

“林明默呢?”

“她一个人,她把‘深林别墅’经营得非常高贵与灿烂,她已经是香港社交界的红人。”

“那么这人间实在也够平庸与单调了。”

“这所以人生不需要太长寿了。”

这个慈悲庄严的声音远远地飞逝时,随着而来的是一阵低沉的笑声。我发觉我已十分稀薄,我已失去了一切,慢慢地感到我已不再存在,我的存在只是遗留在云层中的我用宇窗光芒所写的淡淡的发亮的纹痕。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