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杨木盆景制作:小说闲话第11篇:蜃楼志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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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毕后,得知银钱数万,大怒,发下令,要拘诸商人,并勒令要收取三十万两银子。然当时行里只有十万两银子。在官厅上苏万魁欲作辩主,却被掌嘴二十,受其辱,默不作声。众商人看已不可通融,只好设法拿出十万两,凑集二十万两,苏万魁独自拿了十万两。但赫广大却又将银子升到五十万。万魁无策。当时苏万魁的儿子苏笑官,字吉士,正在一温姓商人家与温家公子春才,乌必云之子乌岱云和申荫之等共从李匠山读书。李匠山与申荫之之父申象轩为亲戚,而申氏是赫广大的老师。所以有人劝苏万魁求申氏为之说情。苏万魁把此事托于笑官。
笑官长相俊丽,性格温驯,着实令人见之喜欢。从家中返回书塾后的翌日早课,他跪陈其事于李匠山老师,先生怜其家不幸,答应去请申去通融。温姓商人名仲翁,有两女,长女素馨,次女蕙若,两家有意结为亲家,欲把小女许给笑官。但长女素馨俏丽漂亮,且较为放荡,见笑官容貌,早已暗期,笑官也对之有意。办完父亲所托事后,笑官因甚得温家人喜欢,而温家的书塾与内闺也没有院墙阻隔,所以可以经常去小姐们的阁楼,这日早晨也就借办事口渴去往素馨闺阁。笑官进入素馨的房中后,说了几句情意绵绵之话,就牵起素馨的一只手,另一只手便顺着她的手臂,抚摸上去。是时为夏季,衣衫单薄,笑官不一会儿就摸到素馨胸前菽乳,撮在手中,素馨其实早已有意,但担心家人撞见,适好丫环送进茶来,并告诉笑官,温夫人史氏要笑官暂留在素馨阁中,待会儿有事问他。素馨故意劝他前往她母亲处,笑官却借史氏之语留在闺中,并打发丫环回去看史氏打牌,待她们打完了牌,就来通知他。待丫环走后,又与素馨小小温存一番,方和她一同前往史氏处。史氏打听了一下他家中发生的事。
苏万魁官司了后,感谢李匠山和申先生两人。但两人品性高洁,没有收受重财。万魁也淡泊名利之心,再托李匠山相帮辞去洋行事务,在花田村择一清静地方,盖房一百余间,归于农圃,唯期儿子能好好读书,正当做人。
笑官读书自是常思起素馨。一日得便,与素馨相约,于是夜往她闺中媾合。这日先生早出,岱云回家,春才到内室与诸姐妹娱玩。笑官恨其耽误了他的时间,待至相约时刻,虽夜黑被雨淋,笑官在跌了跤之后还是摸到素馨闺门口,然这天素馨的姨妈及表姐妹来看她家,小霞与她相待很久不去,以致后来无法开门。笑官恨恨而去。第二天早晨素馨于门边看到两行湿湿的脚印,知笑官来过。再念及自己曾做过一梦,梦中笑官来自己床前,说自己将嫁给乌黑之人,而他自己将与小妹成亲,自己百般不信,最后将笑官抱入被中之事,就更欲与笑官成就好事,免得以后得不到这风流少年,而给妹妹狠拨头筹。因此就欲花园中去寻笑官。在花园中行走时,看见一人以为笑官,但见脱衣解手,其物庞大,未发声,后此人离去知非笑官。正走间,忽听后有人喊“姐姐”。笑官出来了,两人共至花亭,笑官迫不及待脱去素馨衣裙,脱去自己衣裤,欲立即媾合。素馨恐被人撞见,不允,但要温存,素馨只得答应,后笑官故意要素馨给自己系衣裤,并有意让其知道那东西。素馨借故脱去。笑官告诉她要定下日期,素馨答应。
适值书馆中放假三天,笑官以补功课为名,要求留下,得先生赞许。他拜见史氏,并跟着史氏去见素馨,两人眉来眼去,传出他有三天不受人管束,并请她夜至花园亭中。是夜月明如洗,笑官携被入亭,见一树影以为素馨,唤之不应。后素馨姗姗踏月而来。笑官上前将她抱住,偎着脸道:“姐姐脸都凉了。”
奴又恋他,奴又恨他。告哥哥,地久天长,今宴将就些儿罢。
笑官初人佳境,未免贾勇无余,不消半刻时辰,早已玉山倾倒。于是,揩拭新红,互相偎抱。笑官道:“姐姐,你为什么不言语,今夜不是我在这里作梦么?”素馨道:“教我说什么呢?”笑官道:“方纔可好么?”素馨道:“疼得紧,有什么好处!”笑官摸着下边说道:“这么一点儿,要放这个下去,自然要疼的。到了第二回,就好了。”素馨捏着他的手道:“不要动了,我们略睡一睡回去罢。”真个蒙眬睡去。片刻醒转,笑官欲再赴阳台,素馨不肯,再三央及不过,只得曲从。这回驾轻就熟,素馨则款款相迎;覆雨翻云,笑官则孜孜不怠。春风两度,明月西归,忙起身整衣。笑官扶着素馨送他回去,再嘱明家。于是三夜,夜夜同宿院中。怎奈良宵苦短,三日易过。笑官不得不又去读书。
一日,李匠山带诸弟子上山与一班众人咏诗,回馆后先生考诸弟子,笑官成绩自然不佳。这天馆放假,温家姐弟及笑官聚会,行酒令饮酒,春才以“女儿喜,女儿忧”为诗句起头,其中春才胡闹故使小妹惠若多饮了点。惠若素性端静,且已知家中有意将自己许给笑官,平时多避着笑官,今日无奈不得不应酬,在笑官和素馨的有意安排下,春才自然不一会儿便醉得不知天地,于是两人又行起房事。忽然素馨想到妹妹的房子就在旁边,长此以往,自非妥当,所谓女子之心难测,她立即建议笑官,反正蕙若已是她的人,不如现在就去与她行了事。笑官不愿,素馨极力劝说,并亲自掌灯去蕙若房中,探视情况,并脱去妹妹的衣服,笑官即去蕙若房中,“一手勾住他的粉颈,一手将他上下抚摩,嫩乳菽发,娇蕊葩含,细腻温柔,令人神醉,又轻轻以小指探试下体,火齐外吐,珠光内莹,正如鸟道羊肠,不容驰骋。”
蕙若在灼痛中酒醒,见笑官在自己床上,大惊喊叫其姐。笑官赶紧捂住其口,百般解释,方才使她静下来。当她得知是其姐助成其事时,缩成一团,并要求笑官回到素馨那儿。是时素馨正在吃醋,笑官回来,大喜,两人又有一番熬战。笑官因时常如此,终日神昏智乱,精力既尽,又感风寒,故病倒。将近一月,素馨不知此事,长期候笑官不至,一日,手捧一书在花园经过,为到花园寻花的乌岱云所见,岱云受其父所传,长于此道,会见素馨貌美,惊为天人,“上前一步,双关抱住,……一头说,已将素馨揿在榻上,将口着缨桃,从舌送进,就如渴龙取水,搅得素馨津唾汨汨,身体酸麻。”自尝此妙境,素馨也就转念,将笑官之爱付之东流。
笑官痊愈,心惦素馨,于花园中寻得她,就欲试试月来所储精力,但为她所拒,在纠缠无奈之后也只“任他舞弄一番”。后笑官得知乌家聘订素馨,寻问蕙若,方知其详,心中难受。
李匠山解馆回家,众东家百般劝留无效。苏万魁与之订下儿女亲家,将小女许给他的儿子并厚送之。匠山临行前赠苏万魁“乐善好施”四字,并要笑官潜心经史。痛饮后上程。笑官送走先生回家,因母亲疼爱,将之安排内室居住,并安排巫云、楚腰、岫烟三女伺侯,笑官自然不放过机会,扯住岫烟,陪之。岫烟忍痛受了,其后两日巫云、楚腰也免不了这一切。
后乌家于三月三日娶亲,笑官到贺。被乌必元留住,并安排丫环也云伺侯,要笑官借三百两银子给他。笑官一口答应。这也云替笑官盖上被子就宽衣解带,挨身入被,一手勾住笑官颈子,一手摸至下边。这笑官前此来乌家时得观乌家所藏的养精补阳的书后正是壮足。一番云雨,两意酣恬。得知也云为小姐丫环后,笑官曾见乌家小姐国色天香尤胜温家姐妹,就央求也云撮合并答应给百金报答,也云同意。第二日即带小姐至后园,乌小姐受父兄影响也情动于中,从也云那儿知笑官长柔媚见多情未免心动。在后园采梅子,笑官说愿替她摘,大惊欲走。笑官一把“扯他进阁,小乔并不做声,只是憨憨的笑。笑官即将他抱至里边,置诸膝上,盈盈娇小,弱不胜衣,因拥至榻前,如此如此。小乔初还憨笑,继则攒眉,他最不晓得这事有这般苦楚?”
赫广大听说小乔貌美,强欲纳之为妾,乌家无奈,虽小乔百般反对也没用,只欲寻死。笑官劝之,并答应两三年后即想法娶她,摔玉为誓。过十日,嫁至赫家。第二天老赫处理一案。事主为董材,原姓施,是温家的娘姨亲,其子施延年吃喝嫖赌,将自己的长年积蓄花得精光。是时董材采办国课被劫,赫广大责其赔偿。其一万多两银子,陆续还了六千两后,被押在海关,百般寻思自缢而死。施家几无丧葬费用,笑官经过他家闻得此事,取了三百两与之。施家母子之人感激,欲将女儿与之为妾,笑官因此事似乎有示恩之嫌,不纳。后至施家饮酒,施氏母女已经有意。故多劝之,退,着女儿小霞陪之。笑官实早已有意此女的美色,今日更得几分酒意,于是两人“接膝肋肩,殷勤相劝。这笑官本非道学,见了这花儿般的人怎么不爱?一面握他的纤腕,蹑他的莲钩,渐渐地接唇偎脸,摩乳扪肤,竟丢了酒杯,进房安寝。”一日,得一异僧指点救小乔之方,并得可成闺房良将、却病驻颜的药丸。笑官回来与小霞试之,果然“觉得气爽神清,那一股热气从喉间降至丹田,直透尾闾,觉腿间岸然有异……太阿出匣,其锋可知。”
腊尽春来,苏万魁为笑官张罗了婚事,人散入房,两人“一面调笑,一面宽衣就寝,罗礻阑甫解,贯草维艰,蕙若则丐君徐徐,笑官则怜卿款款,但小行者的金箍棒,终敌不过不老婆婆的玉头钳,那点点猩红,早换去霏霏玉屑。”新年时,苏万魁因不忍叫儿子出门拜客,故自己入城,适时苏家遭贼。因家人错报公子夫妇不见,万魁大惊而死。笑官安置好父亲,感财多累人,就召集农村所欠的债户,当面焚了债券,深得村民欢心。
老赫虽有众多妻妾却无儿子。因笑官传出异僧能与人以子,遂将之延揽至府。这僧人有异禀,看似腿间无物以致老赫放心让之为妻妾安排种子。僧人得与品娃等老赫姬妾二十余人共战,皆能不倒。时小乔因被打入冷宫方免。
姚霍武因来广州访兄不遇而路费用尽,被人责骂,得苏万魁资助五十金,而赴兄长的调防之地,至,兄长又被调防,财资又尽,正在店内叹气时又被李官山遇到。官山因苏万魁厚赠正不知如何安排,得知他的情况后又送他一大笔路费,霍武感激。回转南雄,过碣石,遇一群大汉要比武,霍武以力服之。半年后离开此地,在鹅阜遇见不平事,因仗义相助,被诬入狱,其时他的哥哥也因被诬与海盗同谋而遇事,霍武义兄弟被迫杀牛巡检家人,事传至县中,致霍武被夹打一回,不得已越狱,并率领正来劫狱的众兄弟和狱中的囚犯上羊蹄岭落草。后攻打宏愿寺、破淫窟,得二百余僧人,声势大壮,又收官兵,并建房设关,演习武艺,整顿山寨。
有布衣贤士白希邵,胸藏兵甲,预测将来,得知姚霍武事后,知道自己效力时机来到,就到山寨,分析形势运筹帷幄,攻碣子,征海陆。
是时苏吉士,只图与姐姐们厮守。一日,有人请他、乌岱云及施延年吃饭。席上得知岱云虐待素馨,延年与岱云亦口角起来。岱云欲请父亲之势以延年父亲的国课旧案治延年,小霞立下志愿如发生事情将告状到底,乌必云心感吉士,同时老赫是时官途正有风险,因此,劝岱云放下此事。后温春才吉日,乌岱云于花园中见小霞美貌欲图不轨,小霞假意相约,至夜从楼上以粪泼之,家仆不知是谁又大打出手。后有之奸欲图从吉士处诈取银两,以其妻设计骗局,妻感吉士之美,苟合放走,赔了夫人又折兵。吉士逃跑时慌不择路时入邦臣家,得邦臣女顺姐相助扮女装回家。
僧人摩剌带着品娃等老赫四妾逃走,入海为盗。老赫将事归到乌必云头上,将摘他印信,抄其家私并将他女儿小乔发出,听其卖出填脏。一万多两银子令乌必元头痛,听其女儿小乔的主意将她送到苏家,当时吉士正与妻妾作诗吟词。吉士得知真情,慨然拿出银两。邦臣从外地采货归来,苏吉士代施延年向顺姐求亲,得允。后竹氏两兄弟因敲诈吉士不成,反告吉士阴私,并伙同岱云为此。吉士被拿,但抚台上官大人尚是明签,将奸人捉拿,一一发落。
岱云要被撵逐还乡,乌必元要带素馨还乡,素馨矢志向佛,必元没法。后小霞生下一子,取名德生。这时老赫得知和尚之事与苏吉士有关,要治办他,吉士得杜宠通知逃脱,后被游盗绑挟,送至甲城姚霍武处,霍武得知吉士为恩人之后,留其住下,因探听官事消停放返家。后上派袁侍郎、李御史为钦差查办赫广大,事成后李御史垣拜访岳丈家,吉士告诉李垣姚霍武之事,李垣欲以此事告知李官山。潮州吃紧,摩剌大兵挥进,提督任公败阵。后上派申晋平贼,李匠山为军师,匠山叫吉士上羊蹄岭招安姚霍武,得霍武相助,大败摩剌军,收复潮州,是间李垣与吉士妹妹得成姻缘。
因招降姚霍武有功,朝廷授他以官,但吉士转请申巡抚,愿以中书职衔家居,终日与妻妾相守,而不愿供职。本书借明喻清,可以反映清代海关的经济制度,反映出清乾嘉间的太平盛世下的风雨飘摇之象。小说结构以苏吉士的活动为主线,串连起官场、私家、江湖广阔的社会,跌宕起伏,正所谓“无结构而结构特妙”。
小说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及语言上受《红楼梦》、《金瓶梅》的影响,但成就不如《红楼梦》,尤其人物遇合颇落俗套而男女之情也多以欲而非以爱为主题。性行为的描写多模仿《金瓶梅》,许多是游离人物性格之外纯以此为目的文字。虽然书中说苏吉士“嗜酒而不乱,好色而不淫,多财而不聚,说他不使气,却又能驰骋于干戈荆棘之中,真是少年所见。”但这只是用以掩饰罢了。
但《蜃楼志》写广州为通商口岸时的情形,可作为中国贸易、经济史的参考资料,而且苏吉士能在此中生活,也多以家资而非权势,可见经济已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蜃楼志》,又名《蜃楼志全传》,清代小说,24回,最早的是嘉庆九年(1804)刊本。题“庾岭劳人说,禺山老人编”,卷首有“罗浮居士序”。庾岭劳人、禺山老人、罗浮居士,姓名均不详。这也是中国特色。稗官野史,九流之末,不做正经文章看待,连作者自己都羞于承认。以至于身世清白、不必叫后世学者考据得满头大汗的古典小说,就没几本。从序中所说“劳人生长粤东,熟悉琐事,所撰《蜃楼志》一书,不过本地风光,绝非空中楼阁也”,庾岭即大庾岭,可知作者是粤人。书中所展示的,也的确是乾隆、嘉庆年间作为通商口岸的粤省特有的世态人情,尤其是中国最早的买办商人的活动,他们与官场的矛盾与妥协。
这本书内容既新鲜,文笔又不差,在湮没了百余年后,重新引起学者注意,获得了不低的评价。戴不凡说:“就我所看过的小说来说,自乾隆后期历嘉、道、咸、同以至光绪中叶这一百多年间,的确没有一部能超过它的。” 郑振铎二十年代在巴黎国家图书馆首读此书,“欣悦无已”,感叹“名作之显晦,真是也有幸与不幸之分的。”又说此书“无意于讽刺,而官场之鬼域毕现;无心于谩骂,而人世之情伪皆显。”我自己的看法,这本书并非特别出色,主要是红楼梦之后的太多小说,都差到不堪卒读,自然就衬得它不凡了。
这本书其实是混血的怪胎。书中两条线索,一是侠士姚霍武的陷狱、聚义、招安,剿灭作乱恶僧摩刺。一是十三行洋商苏万魁之子苏吉士(乳名笑官)振兴家业、游戏花丛。两条线索通过苏笑官和另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李匠山,交织在一处。前者明显是水浒英雄故事的影响,又掺了神魔小说的痕迹;后者则从金瓶梅和红楼梦等世情小说中取得灵感,甚至有些情节干脆抄袭而来。如第十四回“女多谋图奸尝粪”,就是凤姐“毒设相思局”的翻版。第八回“先天丸”,就是金瓶梅胡僧药的翻版。第十五回“三奸设计”,灵感来自二拍,茹氏的形象,近乎金瓶梅的章四儿,连荤段子和性描写都相似。作者把这么多东西凑起来,可见其志不小,有点想把社会百态一网打尽的意思;但才力见识不及,难免左支右绌。两条线索结合得并不自然,跳来跳去的,但是全书结构大体清楚,情节也还完整,比一般虎头蛇尾的旧小说好得多。旧小说照例要加韵文做调料,韵文水准高低,很能体现作者“正统文学”的素养。就我所见,除了红楼梦特出、三国演义多用前人、西游记有自己特色之外,就要数到《花月痕》和《蜃楼志》了,非市井中人所能。从第一回最前面的“诗曰”“凭将落魄生花笔,触破人间名利关”可见,此书亦是失意文人的白日梦。书中那个鲁仲连式的李匠山,实为作者的化身。
书中最有趣的部分,就是所谓“本地风光”,洋商生活,官场诸色,旁及人情世态。洋商如苏万魁者,虽家财万贯,且捐了五品职衔,但是政治上毫无地位,人身上毫无保障。一个小小监督粤海关税吏,就能够恣意鱼肉之,说关就关,说打就打,他只能乖乖拿出大把银子来赎身。而土匪横行,更让他饱受惊吓,一命呜呼。他从进出口贸易中赚到了钱,并不是用来扩大经营,而是“家中花边番钱整屋堆砌,取用时都以箩装袋捆”“放债七折八扣,三分行息,都要田房货物抵押”,仍然是封建地主老式的囤积和增值方式。他的儿子苏笑官就聪明得多,一方面读书仕进,求取功名,用联姻等方式,交结官僚,挤进统治阶层,一方面也结交下层人物,引为后援。这使得他的家族转危为安,也使得他的洋商身份暧昧不清。事实上,书中他唯一一次从事商业活动,是趁着亢旱把积年收下的余剩粮食十三万石卖出,赚了一笔,是典型的囤积居奇,和洋行贸易无关。苏氏父子的际遇,可管窥买办商人在重农重士的传统社会中的尴尬地位,和资本主义萌芽无力成长的原因。书中写的几个官场人物之强横霸道、昏聩无能,都相当生动,开晚清谴责小说之先声。这也是戴、郑两人对此书评价很高的原因之一。
一部小说出彩往往在细节上。第四回,匠山和笑官几个弟子在行酒令,“如今我们大家说个最怕闻的、最怕见的、最爱闻的、最爱见的,押个韵脚。”匠山说的最怕闻:“学妆官话吓乡邻、晚娘骂子妻嫌妾、蠢妇同僧念佛声。”和笑官说得最怕见:“凶狠三爷恶书办、佳人娇小受官刑、粤海关差虎狼面。”等等,就是很生动的“本地风光”,尤其是切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还有一些人情往来、婚丧礼俗的描写,也比较有味。这本书的价值实在不在于作者刻意的模仿,而在这他笔下自然带出来的生活。
正如前面所说,《蜃楼志》是混血的怪胎,苏笑官其人,也是一个怪胎。书的结尾曾经借李匠山之口,对笑官来了一个总结:“惟吉士嗜酒而不乱,好色而不淫,多财无不聚。说他不使气,却又能驰骋于干戈荆棘之中,真是少年仅见,不是学问过人,不过天姿醇厚耳。若再充以学问,庶乎可几古人。”他出身洋商之家,正统文人那套“立功立言立身”的历史镜头感,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他对妻妾表示,只要守住她们,就心满意足了。但是他对这一套也不反感,反而乐于顺应。他深知金钱的魔力,但不吝于花费,也不太积极扩展财富。他也读书,也当官,也经商。书读得不多,官当得不大,经商也不是他的精神寄托。他像西门庆一样,在对女人的寻猎之中得到很大的性的满足和精神的满足,但又比西门庆多一点人情味,少一点兽欲的宣泄,更遵守道德的底线。他像宝玉一样乐于对女孩子展示自己的温柔多情,但是他没有宝玉焦灼的灵魂,也缺乏宝玉深挚的感情。为了保全自己,他可以很简单地把小乔牺牲掉了,但后来又让小乔回到自己身边,也并不因此鄙视她。他并非没有思想,只是不愿想得太多。所谓“天资醇厚”,其实就是浑浑噩噩,既不积极入世,也不消极遁世。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顺手”得到的。作者却把这视为一种理想的人格。这样一个全新的人物形象,的确很难以用三言两语剖析清楚。
小说围绕苏笑官写了一群女性。蕙若之娇憨端庄,小乔之楚楚可怜,小霞之豪爽任侠,虽然都有前人作品的影子在,仍然算是比较成功的。其中写得最好的,是蕙若之姐温素馨。素馨也是商人之女,父母疏于管教。她年长于笑官,爱慕笑官美貌,父母将妹妹许配给笑官,她心有不甘,主动和笑官勾搭上了。虽以欲合,也有两情相悦的成分。书中写小儿女偷尝禁果,色情但不肮脏,没有搬用套数,颇生动。中间插入的几段韵文亦佳。尤其是第三回“温馨姐红颜叹命”,对素馨的心理刻画细致入微:
素馨自幼识字,笑官将这些淫词艳曲来打动他,不但《西厢记》一部,还有《娇红传》、《灯月缘》、《趣史》、《快史》等类。素馨视为至宝,无人处独自观玩。今日因蕙若偷看《酬简》,提起崔、张会合一段私情,又灯下看了一本《灯月缘》,真连城到处奇逢故事,看得心摇神荡,春上眉梢,方才睡下。枕上想道:“说苏郎无情,那一种温存的言语,教人想杀;说他年小,那一种皮脸倒像惯偷女儿,况且前日厮缠之际,我恍恍儿触着那个东西,也就教人一吓,只是这几时为何影都不见?”又想道:“将来妹妹嫁了他,一生受用,我若先与他好了,或者苏郎告诉他父亲,先来聘我也未可知。” 又想道:“儿女私情,怎好告诉父亲,况妹妹才貌不弱于我,这段姻缘多分是不相干的了。” 一时胡思乱想,最合不上眼,披衣起来,手剔银釭,炉添沉速,镜台边取了笔砚,写道:
新秋明月,窥人窗下,阿奴心事难描画。莲瓣拖鞋,银灯着花,拈来象管乌丝,写“柳腰瘦来刚一搦”。他既爱咱,咱如何不爱他?冷着衾儿,热着心儿等呀。提了他的乳名儿,呐呐喃喃的骂,我的俏冤家,同谁闲磕牙?奴葳蕤弱质,看凋谢。愿得红丝牢系足,他不负咱,咱如何敢负他?
素馨“写毕,低低的念了几遍,落下两行情泪。侧听谯楼已交四鼓,仍复上床躺下,朦胧睡去。”由此思春结梦。末接“素馨忽然惊醒。窗外下了几点微雨,那晓光已透进纱窗了。素馨面上流泪未干……” 氛围烘托也很到位。像这样精细的笔墨,旧小说中稀见。
素馨虽和笑官偷情成功,却苦于不能恣意。情窦已开的她,抑制不了欲望,在偶然和乌岱云搭上之后,乌岱云比笑官更能够给她性的满足,她就改变初衷,嫁给了他。但是乌岱云本就是流氓心性,娶过门之后,很快就失去新鲜感,另娶一妾,非但把她丢在一边,而且百般凌虐她。鞭打辱骂,甚至用极不堪的方式折辱她的自尊。素馨因此悔恨交加。
放到哪个正统文人笔下,这样的女人都是死有余辜。即使是三流末的狭邪小说,任男主人公展开多少性游戏,他看上的女人都只有对他坚贞不二的份,否则也是该死。但是《蜃楼志》的作者,对素馨却有几分同情。他借说书人之口评道:“《褰裳》悔赋‘狂童’句,江水难湔满面羞”认为素馨本质不坏,而是错用其情。
后来乌家事发,全家被撵回原籍。已经回到娘家的素馨,一念诵经礼佛。笑官受托劝素馨同行,和她最后一次相见:
……吉士便跟着史氏走进园来,到了玩荷亭,听得木鱼声响,素馨喃喃呐呐的在那里念经,见史氏与吉士进来,慢慢的掩了经卷,起身迎接,吉士做了一揖,素馨万福相还。方才坐定,吉士道:“姐姐诵甚么经卷,这等虔诚?”素馨道:“奴无从忏悔,只得仗慈云大士救苦消灾。妹丈贵人,何故忽然见面?”史氏便将吉士的来意细述一番。吉士道:“……我这里先替他赔礼。你可看做兄弟的分上委屈些儿!” 一头说,走出位来,又是一揖。那素馨看见吉士这温存体贴之性还是当年,自己抚今思昔,哀婉伤神,那香腮上泪珠潮涌。哼了半刻,才说出一句话来,道:“妹丈请尊便,奴家自有报命。” 吉士亦暗暗流泪,忙同史氏出外……只见一丫头走来,拿着一个纸包,递与吉士道:“这是大小姐送与姑爷的,叫姑爷回去开看,便知端的。” 吉士袖了。史氏问道:“大小姐可曾说什么?”丫头道:“小姐哭了一会,写了字,把头发都全全的剪下了。” 史氏等各吃一惊。史氏忙去看了,出来说道:“他已立志为尼,大爷将这情节上复乌亲家那边罢。” 吉士答应了,无情无绪的告辞回家。至蕙若房中,将此事说明,蕙若亦为之泪下。吉士袖中取出纸包,打开一看,却是一缕乌云、数行细楷,真是悲惨动人:两小无猜,谬承宠爱,幽轩閟阁,蹀躞绸缪。既乃暴遇狂且,失身非偶。非秋扇之弃捐,非母也之不谅,孳由自作,我复何尤!年来憔悴匪人,悔恨成疾。荷蒙良言劝谕,盛意殷拳;自审薄命红颜,拊心有詄。难比窦家弃妇,顾影增惭;所幸失足未遥,回头是岸。彼杨枝法水,虽不足以刷耻濯羞,宁不可以洗心涤虑乎?一缕奉酬,此生已矣!吉士与蕙若看完,欷觑良久。
这一段,即使放到现代小说里,也是相当好的描写,很有张爱玲小说《十八春》里“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的意境。
“非秋扇之弃捐,非母也之不谅,孳由自作,我复何尤!”是素馨给自己的确评。古代女子生活的不自由,遭遇之悲惨,多由外界之压迫。素馨的悲剧,却相当程度上是本能的驱动下自主选择的结果。她的时代和家庭背景,使她得到一定程度的“自由”,可这种自由,仍不能使她免于成为男性私欲的牺牲。我们从古典文学中看到的女性悲剧,大多是命运的悲剧,社会的悲剧,像《蜃楼志》这样画出女子性格之悲剧者,比较罕有。旧小说、戏曲中的女性形象,大抵不是纯然“仙”的——高尚的,纯洁的,唯美的,性灵的,比如黛玉、孟丽君,林兰香……,即使有情欲的成分,也被淡化或者转移为诗意的形态。或者就是纯然“兽”的——鄙俗的,无耻的,淫荡的,肉欲的,比如潘金莲,多姑娘。即使有感情的成分,也是粗糙的。这恰好代表男性对女性看法的两个极端。而像素馨这样血肉丰盈的形象,《蜃楼志》这样一部展示女子的情欲和心灵的作品,实实在在是稀缺又稀缺。
素馨的身上,可以看到:女性之解放,如果没有解决“解放了以后怎么办”,所谓解放不过是掉进另外一种陷阱。就好像那拉出走之后,不是堕落,就是回家。
而接下来对素馨得烘托也精细很有特点,“素馨忽然惊醒。窗外下了几点微雨,那晓光已透进纱窗了。素馨面上流泪未干”。像这样精细的笔墨,氛围的烘托,当时小说中也少有能与之相比的。戴不凡评这部小说道“就我所看过的小说来说,自乾隆后期历嘉、道、咸、同以至光绪中叶这一百多年间,的确没有一部能超过它的。如以‘九品’评之,在小说中这该是一部‘中上’甚或‘上下’之作。”对其艺术成就的评价还是比较高的。
然则,最浅易、最明白者,乃小说正宗也。世之小说家多矣,谈神仙者荒渺无稽,谈鬼怪者杳冥罔据,言兵者动关国体,言情者污秽闺房,言果报者落于窠臼。枝生格外,多有意于刺讥;笔难转关,半乞灵于仙佛。大雅犹多隙漏,复何讥于自《郐》以下乎!劳人生长粤东,熟悉琐事,所撰《蜃楼志》一书,不过本地风光,绝非空中楼阁也。其书言情而不伤雅,言兵而不病民,不云果报而果报自彰,无甚结构而结构特妙,盖准乎天理国法人情以立言,不求异于人而自能拔戟别成一队者也。说虽小乎,即谓之大言炎炎也可。罗浮居士漫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