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省中公教育网:《白鲸(下)》[美]赫尔曼.麦尔维尔 著 曹庸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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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裴廓德号"遇到"玫瑰蕊号"
    (玫瑰蕊......另一义为初出茅庐者,初次出马者.作者在本章中以其双关意义加以讽喻.)
    "要想在这种大海兽的腹内找到龙涎香(龙诞香......病鲸的消化器官排泄出来的东西,色泽大多呈灰色.黄色以至黑色,斑驳如大理石,是香料中的佳品.)是徒劳的,尽管有难堪的恶臭,人们还是要去寻根问底."
    托马斯.布朗子爵阁下(托马斯.布朗(1605—1682)......英国医生,作家.)
    大约是在细说上一个捕鲸场景的两三个星期后,当时,我们正缓慢地航驶在令人昏昏欲睡.烟霭缭绕的正午的海面上,"裴廓德号"甲板上的许多鼻子竟比呆在桅顶上那三对眼睛更机灵,闻到了海里有一股特殊而又不很好闻的气味.
    "哼,我现在敢打一点赌,"斯塔布说,"在这附近什么地方,一定有我们前些天用'得拉格,扣住了的一些鲸.我想它们不久就会翻上来."
    不一会,前边的烟霭不知不觉地飘开了,而且远处还停有一艘船,从它那些卷起的风帆看来,说明它的船边一定拖有一条鲸.一等我们慢慢驶得更近时,就看到那艘陌生船的斜桁尖顶上挂有一面法国旗,同时从一群流云似的兀鹰直绕着它打旋.翱翔.猛扑的现象看来,船边拖着的那条鲸显然一定就是捕鲸人管它叫瘟鲸的东西,就是说,是一条未遭任何伤害而自己死在海里的鲸,所以那尸体也漂浮得跟一般死鲸不一样.可想而知,这么一条庞然大物一定会发出多么难闻的臭味,比遭瘟疫的亚述城还要难闻(因为当时城里的活人都无法把死者埋葬).这样难受的气味,难怪有些人以为,随你怎样劝,连贪心汉都也不愿意跟它停泊在一起.然而,居然还有人愿意这样做;甚至不顾从这种鲸身上得来的油,质地十分差,毫无玫瑰油气的香味.
    随着一阵有气无力的微风,我们又驶得更近些了,我们看到那艘法国船边还有第二条鲸,而这第二条鲸的味道,似乎比第一条还更不堪入鼻.实际上,这两条成问题的鲸中,原来有一条似乎是患了一种非常厉害的胃弱症,或者消化不良症而枯死的.因此,那两个死尸简直已经毫无油气.显得干瘪瘪了.然而,说正经话,任何一个老练的捕鲸人,不管他看见一般瘟鲸,会怎么唯恐避之不及,可是,对这样一条鲸,却决不会稍加鄙视.
    "裴廓德号"现在已跟这艘陌生船靠得很拢,所以斯塔布才能够发誓说,他认得出其中有一条鲸的尾巴,那上面绕的绳子跟他的剖鲸铲的木柄缠在一起.
    "哼,真是好家伙,"他站在船头上,嘲弄地大笑起来,"你们还可以捉到一只胡狼呢!我很清楚,这些个克拉波(克拉波(Crappo)......这是作者对法文Crapaud(癞蛤蟆)这个词儿在发音上的讹字,等于一般以青蛙(Frog)指法国人.)法国佬,就是捕鱼业里的一些可怜家伙,他们有时竟放下小艇去赶白浪,把它们当成抹香鲸的喷水.一点不假,他们常常在离开他们的港口的时候,船舱里装满了一箱箱牛油蜡烛,一盒盒烛花剪子,事先就知道他们能够搞到的全部鲸油,还不够他们船长的油灯盏用.是啊,这些事情我们都很有数.你们瞧,这里就有一个克拉波,把我们撇下的东西当成好东西,我是说,就是我们用'得拉格,扣住的那条鲸;他还会心满意足地去扒另一条宝贝鲸的干巴巴的骨头呢.可怜的家伙!喂,哪一个做做好事,让咱们凭仁爱精神送他一点油吧.因为他从那条给'得拉格,扣住了的鲸那里,会弄到些什么油呢,连拿到监牢里去燃点都还不配;不,给死囚号子燃点也不配.至于另外那条鲸,哼,我倒认为我们这三根桅杆拿来劈开榨榨,还比从那堆枯骨里挤出来的油多些,不过,啊,我倒想起来了,那里头也许还有一种比油更值钱的东西;不错,就是龙诞香.我不知道这会儿,我们老头可想到这一点.这倒是值得一试的.好,我去跟他说说看;"说着,他就向后甲板走去.
    这当儿,灰蒙蒙的空中已经变得完全风平浪静,因此,不管怎样,"裴廓德号"现在完全给那股气味包围住了,除非再刮起一阵风,否则,别想避得了那股气味.斯塔布从船长室出来后,就喊起他那只小艇的水手,用劲划到那艘陌生船那边去.小艇划到那艘船的船头对面,斯塔布看到了那艘船的船头,按照好奇的法国人的趣味,上半部雕有一棵象枯萎的大树干的东西,全都漆着绿色,到处还浮现出一些充荆棘的铜色穗状花;树干末端均匀地盘有一只鲜红色的球根.在它那船头的舷板上,写有金色的大字:"Bouton-de-Rose"(法文:"玫瑰蕊".),就是玫瑰苞或者玫瑰蕊的意思;这就是这艘芬芳扑鼻的船的富有浪漫气息的名字.
    斯塔布虽然认不得那个Bouton是什么字,然而,玫瑰那个词儿,一跟那个船头鳞茎凑了起来,他就完全一目了然了.
    "一朵木头做的玫瑰蕊,不是吗?"他用手掩着鼻子说道,"这倒真不错;可是它发出来那股味道呀!"
    这时,为了要跟甲板上的人直接联系,他得绕过那船头,划到右舷侧去,这一来,就跟那条瘟鲸接近了;他就隔着那条瘟鲸谈话了.
    他划到那里后,一边用手掩着鼻子,一边哗哗叫道......"Bouton-de-Rose,喂!你们这些个Bouton-de-Rose,可有人会讲英国话嘛?"
    "有,"舷墙边有一个革恩齐(革恩齐......英国海峡中一个小岛.)人回答道,原来他就是大副.
    "好呀,那么,我的玫瑰蕊呀,你们可看到白鲸么?"
    "什么鲸?"
    "白鲸......抹香鲸......莫比-迪克,你们可看到它吗?"
    "听也没有听到过这种鲸.Cachalot Blanche!(法文:白鲸.)白鲸......没有."
    "那么,好吧,再见啦,等会儿我再来拜望."
    于是他迅速划回"裴廓德号",看到亚哈正倚着后甲板的栏杆等候报告,斯塔布把两手合成一只喇叭,嚷道......"没有,先生!没有!"听到这报告后,亚哈走开了,斯塔布又再划到法国船那边去.
    这时,他看到那个革恩齐人正钻在锚链里,在使着一只砍鲸铲,鼻子上还吊着一只袋子那样的东西.
    "喂,你的鼻子怎样啦?"斯塔布说."撞破啦?"
    "我才巴不得它撞破了,或者根本没有这鼻子倒痛快些,"那个革恩齐人回答道,看上去他对这个差使并不很感兴趣."可是,你为什么也捂着鼻子呢?"
    "啊,没有什么!这是只蜡鼻子;我得把它捂住才行.今天天气很好呀,不是吗?有点象在花园里的味儿,我敢说;给我们丢下一束花来好不好,玫瑰蕊?"
    "你究竟要干什么呀?"那个革恩齐人突然动了火,高声咆哮道.
    "啊!冷静点......冷静点好不好?不错,应该冷静点;你既然在弄这两条鲸,为什么不把它们给装在冰里呢?不过,说正经话,玫瑰蕊,你可知道,想从这种鲸身上挤出油来,可真是白搭吗?就拿那条干瘪瘪的鲸来说,它整个尸身连一滴油也没有."
    "这个我很清楚;可是,你不知道,我们船长不相信呀;他这是初次航行;他从前是制造科隆香水的.不过,请上船来,如果他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也许会相信你的,我也就可以摆脱这个腌的差使啦."
    "领你的情,我的亲爱愉快的朋友,"斯塔布回答道,说着他就攀上甲板.一上甲城,就看到一个古怪的场面.那些水手,都戴着红绒线的流苏帽子,正在张罗那两只笨重的复滑车,准备吊那两条鲸.不过,他们却是做得慢,说得多,似乎都兴致索然.大家的鼻子都象许多第二斜桅一般朝天耸起着.时不时地总有两三个人丢下活儿,奔到主桅顶去吸一吸新鲜空气.有些人怕会染上瘟疫,都把棉絮浸在煤里,不时地把棉絮凑着鼻孔.另外一些人却把烟管柄折断了,差不多只剩下一只烟碗,正在拼命地吞云吐雾,好教那些烟气始终灌在自己的鼻管里.
    船尾的船长室里传来了一片叫嚷和咒骂声,使斯塔布吃了一惊;他朝那个方向望去,看到门背后探出一张凶巴巴的脸来(门朝外半开半掩).这就是那个苦恼不堪的船医,他在对这一天所进行的工作提出抗议而一无效果后,只得自己逃到船长室里去(他管它叫密室),以免染上那种病疫.然而,他还禁不住要时不时地号叫出他的恳求和愤怒.
    斯塔布看清了这一切情况,想好了他的计策后,就去跟那个革恩齐人闲聊一下,在谈话中间,这个陌生大副说他非常痛恨他的船长,说他是个狂妄的不学无术之徒,怨他把他们大家都陷进了这样一个又臭又无利可图的苦境里.斯塔布仔细地摸了他的底后,更看出了这个革恩齐人丝毫没有想到有关龙涎香的事情.于是他也索性闭口不谈这方面的事情,反而对他表示得很坦率诚恳,这样,这两个人很快就策划出一个小小的计谋,来陷害和作弄那个船长,叫他完全连做梦也没想到他们是在耍弄他.按照他们这个小计谋,那个革恩齐人,以担任翻译为掩饰,表面上象是在传斯塔布的话,事实上却是兴之所至对船长乱说一通;至于斯塔布,则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乱扯一气.
    就在这时,那个注定要入他们彀中的人从船长室里出来了.这人身材细小,皮肤黝黑,不边,作为一个船长说来,倒有几分讨人喜欢的相貌,既有短髭,又有胡须,他穿着一件绒布的红背心,腰间还荡着一副表坠.那个革恩齐人现在很客气地把斯塔布介绍给这位仁兄后,立刻就洋洋得意,装起一副给他们当翻译的神气.
    "我应该先对他说些什么呢?"他说道.
    "唔,"斯塔布望着那件绒背心.表和表坠后,说道,"你不妨先这样跟他说,在我看来,他就象是个毛头娃儿,虽然我并不想装得象个法官."
    "他说,Monsieur(法文:先生.),"那个革恩齐人用法国话对他的船长说,"他那只船昨天才说起过,有一只小船,由于船旁拖着一条瘟鲸,弄得船长.大副和六个水手都死于热病."
    船长听到了这番话,吓了一跳,急切地想再多知道一点情况.
    "现在又该说些什么呢?"革恩齐人对斯塔布说.
    "唔,既然他一下子就上钩,那么,就对他说,我已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了,我肯定他再也不配当捕鲸船的船长,他不过是只圣.雅哥(圣.雅哥......北大西洋味尔第角群岛中一个岛名,圣第亚哥的别名.)的猴子而已.事实上,就对他说,我说他是只狒狒."
    "他发誓说,先生,另外那一条鲸,就是那条干了的鲸,比那条瘟的还更不行;总之,先生,他千劝万劝我们,如果我们爱惜我们的生命,就得把这两条鲸都给放掉."
    那个船长立即奔到前边,声音洪亮地命令他的水手,别再升起那只砍鲸的复滑车,要他们立刻把船边缚鲸的绳索缆链都给砍断.
    "现在又该说些什么?"船长一回转来,那革恩齐人说道.
    "唔,让我想想看;啊,你现在不妨对他这样说......说......就实实在在对他说,我已叫他上了当,而且,(旁白)也许上当的还不止他呢."
    "他说,先生,他能为我们效劳,真是十分高兴."
    听到这话,船长发誓说,应该万分感激的是他们这方面(指他自己和那个大副),结末说,他要邀斯塔布到他的船长室里去喝一瓶波尔多白葡萄酒.
    "他要请你去跟他喝一杯酒,"那个翻译说.
    "衷心感谢,但是,你对他说,跟一个上了我的当的人喝酒,是有背于我的原则的.就对他说,我得走啦."
    "他说,先生,他一向是不喝酒的;不过,他说,如果先生想多活一些时候,以便多喝点酒的话,那么,请你先生最好还是把四只小艇全都放下去,把这只船赶紧拖走,离开这两条鲸,因为这时候风平浪静,它们漂不开去."
    这时,斯塔布已经翻过船舷,跨进他自己的小艇了,他跟那个革恩齐人说了下面几句话......说他的小艇备有一根长长的拖索,他可以尽量帮他们的忙,把那两条鲸中一条较轻的从船边拉开.于是,在那法国船的几只小艇把船往旁边拉时,斯塔布便慈善为怀地把他的鲸朝另一边拉过去,卖弄地撒出一根异常的拖索.
    不一会,一阵和风吹来,斯塔布假装着抛弃那条鲸,那艘法国船把几只小艇吊上去后,立刻急驶开去,"裴廓德号"则打那艘法国船和斯塔布的鲸中间慢慢插进来.于是,斯塔布一面赶紧向那条漂浮的鲸尸划去,一面招呼"裴廓德号",把他的意图通知他们,当即着手收获他那不义的阴谋的果实.斯塔布抓起他那把锐利的小铲子,开始在鲸鳍稍后的地方,对尸身铲挖起来.他那动作简直教人以为他在海底挖地窖,等到最后他那铲子在砍那些瘦削的肋骨的时候,真象是在英国的肥土里掏挖古罗马的砖瓦和陶器那样.他小艇上的水手全都精神抖擞,热切地帮着他们的艇长,神情象淘金人一样焦急.
    无数的兀鹰一直绕着他们尖声狂叫,啄来斗去,猛潜猛钻.斯塔布脸上开始显出失望的神情,尤其是因为那股奇臭无比的味道越来越厉害,可是,突然间,就在这个瘟疫的中心里,微微地散发出一股香味来,这股香味从那阵臭气中飘散开来,却一点也没有夹杂着臭气,犹如一条要流进大河的水流,接着又跟另一条河流一起流去,却暂时一点也没有跟大河堤在一起那样.
    "我搞到了......我搞到了......"斯塔布喜形于色地说道,同时在那底里戳一样东西,"一只荷包,一只荷包!"
    他放下他的铲子,把两只手都插了进去,拉出一大把样子象红润的温莎香皂(温莎香皂......一种褐色的香皂.)或者象芳醇斑斓的陈乳酪般的东西;气味十分馥郁芬芳.这东西只消用大拇指一捏,就一下子可以把它捏出一个凹痕来;它是一种色泽介于黄灰两色之间的东西.老朋友呀,这就是龙诞香呀,拿去卖给随便哪一个药房老板,可就一两值一个几尼.他已抓到了六大把;不过落在海里的还不止这些,而且,要不是亚哈不耐烦地高声命令斯塔布歇手,快上船来,否则,船就要跟他们再会了的话,捞到的也许还要多些.
   
    $$$$第九十二章    龙 涎 香
    且说这种龙诞香,是一种十分珍奇的东西,也是非常重要的商品,因此,在一七九一年,有一个南塔开特人科芬船长还为此而受过英国众议院法庭的审问.因为在当时,事实上也可说是直至晚近,龙涎香的真正来源,在学者们看来,正如琥珀一般,还是个问题.虽然龙诞香这个词儿就是法文的灰琥珀的复合词,然而,这两样东西却是完全不同的.因为琥珀虽则可以不时地在海边找到,但也可以在遥远的内陆的土壤里挖到;而龙涎香,则是除了在海上,随便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的.此外,琥珀是一种质硬.透明.性脆.毫无味道,可以用来作烟斗上的烟嘴.念珠和装饰品的东西;而龙诞香却是质软,呈蜡黄色,非常馥郁,是被大量使用于香料品.香锭.名贵的蜡烛.发粉和香油的东西.土耳其人用它来煮东西,也把龙诞香带到圣地去,如同人们为了同样的目的把乳香带到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去一样.有些酿酒商,还在红葡萄酒里滴它几滴,增加酒香.
    那么,谁想得到那些高雅的太太老爷们往自己身上洒上的一滴香精,竟是从一只病鲸的不干不净的肚皮里取出来的呢!然而,事实的确如此.有些人认为龙涎香是大鲸患消化不良症的原因,另一些人则认为它是这种病症的结果.究竟应该怎样治疗这种消化不良症,倒是很难说得上来,除非是装上三四只小艇的布兰德雷思丸药(一种烈性泻药.),这才可以象工人炸岩石那样,消除这一大患.
    我还忘记说,在这种龙涎香中,还发现有一种质硬.浑圆而象骨板样的东西,起初斯塔布还当它是水手的裤钮,不过,后来又发现,它原来不过是象搽过香油的乌贼骨那样的东西.
    既然这种极其芬芳扑鼻而不朽的龙诞香,竟是从这样腐朽的东西的里边找出来的;难道这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吗?请你想一想《哥林多书》中圣保罗对于朽坏和不朽坏的那种说法吧;所种的是羞辱的,复活的是荣耀的.(见《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五章四十三节.)同样的,也请想一想巴拉赛尔斯(菲.欧.巴拉赛尔斯(1493—1541)......原名蒂.波.汤.荷亨海姆,瑞士的炼金家和医生.据说,他说最臭的东西能做出最香的东西,粪便可以提炼出麝香来.)那句关于最好的麝香是什么东西做成的话吧.同时,也请别忘记这一奇怪的事实:一切有异味的东西,如科隆香水,在它们开始制造的阶段,是极其难闻的.
    我本来想用上述的颇有兴趣的说法来结束本章,但是我欲罢不能,因为我急于要驳倒世人经常对捕鲸人所作的攻击,这种攻击,按照一种本来就是偏见的看法说来,应该可以说已经被上述那艘法国船的两条大鲸所间接地证实了.虽然在本书的其它章节中,已驳斥过那种把捕鲸这个职业完全看做是一种邋里邋遢.不干不净的污蔑性的诽谤.但是,还有值得反击的事情.人们都说,所有的鲸往往都是气味不佳的.那么,这种可恨的污名又是打哪里来的呢?
    我的意见是,关于这,一追溯到二百多年前,第一艘到达伦敦的格陵兰捕鲸船,就了如指掌了.因为那些捕鲸人,不论在当时和现在,都不象南海渔船所经常做的那样,先在海上把油熬好;而是把那些生鲸脂砍成一小块一小块,朝大桶口掷下去后,就那样把它装回家来;由于在那种冰天雪地的海洋中,猎季短促,经常遭到突然而来的猛烈的风暴的打击,没能采取任何其它办法,结果是,一打开船舱,把这些一块块的尸肉卸上格陵兰码头时,就发散出一种类似于为了构筑产科医院的地基,把城里的古坟挖掉后所发出来的味道(据百周年纪念版注:匹茨堡的古墓地于1850—1851年间迁移至另一新址.原址造了一个中学,并未建造产科医院,作者在这里只是为了强调以死人的墓地为活人派用场而故意扯上的.).
    我还不免要这样推测,这种对捕鲸船的恶意攻击,还可以同样地归之于昔时的格陵兰海岸上,有一个叫做斯麦楞堡或者斯迈楞堡的荷兰村庄的缘故,斯迈楞堡这名称也就是曾经被那个博学的福戈.冯.斯拉克(据百周年纪念版注:这里又是作者对斯哥斯比开的玩笑,斯拉克即斯哥斯比.)用在他那论嗅觉的巨著上(论嗅觉的一本教科书)的一个名称.就那名称的含义上说来(斯迈就是油脂;堡就是腌藏),因为这个村庄,乃是为了使荷兰捕鲸队有个炼油处所而设置的,让他们可以不必把鲸脂拿回荷兰去炼制.在这个庄子上,有许多大灶.油锅和油库,当这种工作全面进行时,当然就发出一种不很好闻的味道了.不过,所有这些做法,都跟南海的捕抹香鲸者完全不同;南海渔船,在四年的航程中,也许花在炼油的工作上还不消五十天,就把船舱里都装足了油,而且按照它装进了桶的情况说来,那些油已差不多是毫无气味了.事实上,不管死鲸活鲸,只要处理得当,鲸决不是一种有臭味的动物;而且捕鲸人也不可能让人家用鼻子一嗅就嗅出来,象中世纪的人,用鼻子在人群里一嗅,就可以把犹太人给侦察出来那样.同时,鲸也确实不可能是不芬芳扑鼻的,因为,一般说来,它的身体如此壮健;有充分的运动;始终过着户外生活;虽则实际上,它很难得过露天生活.我认为,一条抹香鲸的尾巴在水上一甩动,就会发散出一种香气来,犹如一个浑身麝香气味的太太,在暖洋洋的会客室里,沙沙地抖动她的衣服一样.那么,就它的身躯之硕大说来,我将拿什么来比喻抹香鲸的芬芳气味呢?难道不该把它比做那只有着珠宝似的象牙.发散着没药香味.被牵到印度一个城镇去对亚历山大大帝表示敬意的著名大象(公元前三二七年,亚历山大大帝击败印度君主波鲁斯后,印度各地都出现上述献象情况.)吗?
   
    $$$$第九十三章    被摒弃者
    大约是在遇到那艘法国船的几天后,"裴廓德号"上有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落到一个最不足道的水手的头上,这是一件最可悲的事情,到头来,这件事情还给这艘始终是嘻嘻哈哈而命运却已注定的船,提供了一种生动而始终摆脱不了的预言:它自己总要遭到任何一种粉身碎骨的结局.
    且说在捕鲸船上,并不是人人都要下小艇的.它总要留几个叫做看船人的人,他们的职份就是在小艇追击大鲸时,由他们航驶大船.这些看船人的身体通常都是跟艇上的水手一样壮健.不过,如果船上恰巧有个非常细弱.笨拙或者是胆小的家伙,那肯定要叫那个家伙来做看船人."裴廓德号"上那个外号叫比平,简称比普的小黑人,就正是这等人物.可怜的比普!你们以前已经听到过他这个名字了;你们一定还记得在那个富有戏剧情调的午夜中,他那只敲得那么乐中透愁的小手鼓吧.
    在外表上,比普和汤团倒是活宝一对,有如一匹黑马和一匹白马,种色虽然不同,大小却很相称,是一对志不同道不合的双轭马.那个倒霉的汤团,生性愚笨,又兼智力鲁钝,至于比普呢,虽然心地过于温厚,内里却十分聪明伶俐,有着他的种族那种可爱.亲切.快活开朗的特点;这个种族,逢到大小节日,总是比任何其它民族过得更快活.更放纵.因为对黑人说来,在他们的日历上,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都是七月四日和新年.所以如果我把这个小黑人写成个精神焕发的人物,请别见笑,因为即使是黑色的东西,它本身也有光泽,如其不信,请看一看那种镶嵌在国王密室里的光闪闪的黑檀木细板吧.不过,比普热爱生活,热爱那种稳妥安全的生活.所以当他不知怎么一来,竟弄得让人家诱进了那种胆战心惊的行当里时,可就大大地损伤了他的焕发精神了.我们不久就可以看到,为什么他这样一时间遭到挫伤,结果就注定要让一阵奇特的狂焰照得如火般红,以至于传奇式地显出了十倍于他在康涅狄格州的托兰郡(据百周年纪念版注:这地方曾经是裴廓德族居住的一个地方,作者在这里故意用作为比普的故乡.)老乡的天生的光泽来.他从前在故乡的草地上,在情调绮丽的黄昏时分,曾经以他那快活的哈哈大笑,为多少提琴手的狂奏助过兴,把四周的大地都化为一个星光闪烁的小手鼓.因此,虽然那种挂在青筋暴出的脖子上的纯水色的金刚钻,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会发出正常的光辉来;然而,如果那个狡猾的珠宝商,为了要对你显出金刚钻的最令人感动的光泽,而把它放在阴暗的角落里,然后,不是用太阳光,而是用一种非天然的煤气灯光把它一照,那么,它所露出来的那种如火如荼的光辉,却是再吓人也没有的了;于是那块如放魔光的金刚钻,那块一度是水晶宫里的最为神妙的标志,就象是从阎罗王那里偷来的冠宝了.不过,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原来在龙涎香事件中,斯塔布的后桨手偶然给扭伤了手,一时不听使唤,于是,暂时叫比普去顶他的缺.
    斯塔布第一次跟比普一起下艇的时候,比普显得非常坐立不安,幸而那回没有跟大鲸直接打上交道,因而结果并没有丢尽脸面,斯塔布看出了他的情形后,就仔细地鼓励他尽量拿出勇气来,因为他得始终具有勇气才行.
    可是,到了第二次下艇,那只小艇划到大鲸旁边去的时候,大鲸一吃了戳下去的一枪,象往常一样砰砰急跳,恰好跳在可怜的比普的座位底下.他一时给吓得不由自主,手里还拿着小桨,就从小艇跳出去了.这样一来,那根捕鲸索的松弛着的一段兜住了他的胸口,他就冲着那根捕鲸索一起翻了出去,跟捕鲸索纠缠在一道,终于噗通掉进了海里.这时,那只受伤的鲸就开始狂奔而去,那根捕鲸索也立刻给扯直了.于是乎,一下子工夫,可怜的比普吱哩咕噜地直翻腾到小艇的角状柱那边,让捕鲸索残酷地曳在那里!因为那根捕鲸索已经兜着他的胸口和脖子缠了好几转.
    塔斯蒂哥站在艇头上.他正在生气蓬勃地追击大鲸.他气恨比普是个胆小鬼.他从刀鞘里拉出了船刀,一边把刀锋搁在捕鲸索上,一边掉头对着斯塔布,探问地嚷道,"割吗?"这时,比普那只给窒息得铁青的面孔,很清楚地表示出: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割吧!整个事情,发生在不满半分钟里,真是倏忽而逝.
    "该死的东西,割!"斯塔布咆哮道;于是,失了大鲸,救了比普.
    这个可怜的小黑人刚一恢复神志,就给水手们叫骂得要死.斯塔布安静地让他们把这种不正常的咒骂发泄过后,就以一种简单明了的.然而不免半含幽默的态度,正式地骂起比普来;这样骂过了后,又非正式地给他很多有益的教言.那大意是:比普啊,千万别跳出小艇,除非是......不过,其余的可就含含糊糊了.最精采的教言总是这样,总之,总起来说就是:"千万不要离开小艇",是捕鲸业中的真正的座右铭;不过,有时也会有不得不跳出小艇才比较妥当的情况发生.而且,仿佛他最后又预见到,如果教他对比普说出真正出自良心的教言来,那就未免使比普将来可以有过多的跳出去的机会了;于是,斯塔布突然煞住了一切的教言,而以一种断然的命令口吻为结束:"千万不要离开小艇,比普,否则,老实说,如果你跳下去,我就不捞你起来喽;记住.我们不能为了你这样的人而白白牺牲一条大鲸,一条大鲸,在阿拉巴马地方,卖起来可比你的身价高出三十倍呢,比普.要牢牢记住这点,别再跳了."这样,斯塔布也许就间接地暗示出,人类虽然爱他的伙伴,然而,人类毕竟是种孳孳为利的动物,这种癖好往往要跟他的仁爱心发生冲突.
    但是,我们大家都掌握在上帝的手里;比普又跳出去了.情形跟第一次极相仿佛;不过,这回,他胸口并没有抵着捕鲸索;因此,当那条鲸要狂奔出去的时候,比普就象被慌忙的旅客丢下的一只箱子那样,给撇在后边的海上了.唉!斯塔布也太信守他的言语了.这一天,真是太阳普施仁爱,天空蔚蓝而绮丽,闪耀的海洋平静无波,平坦地向四面的水平线伸展开去,象金箔匠的金箔让头击得非常匀称那样.比普在海里忽上忽下地漂,他那黑檀木的头顶好象一簇丁香树冠.当他这样迅速地翻到艇尾去的时候,谁都没有举起艇刀.斯塔布无情地背对着他;那条大鲸已被戳伤了.在三分钟内,在无边的海洋上,比普跟斯塔布已隔开整整一英里.在海洋的中心里,可怜的比普那只一头鬈曲黑发的脑袋,对着太阳,虽然是这么天高气爽,灿烂辉煌,可是,又有一个孤寂的被摈弃者了.
    且说,在宁静无风的天气里,在辽阔的海洋上游水,对一个老游水的人说来,正跟在岸上驾着一辆弹簧马车一样容易.但是,那种可怕的凄怆景致却很教人难当.孑然一身给紧缩在这样一片浩瀚无底的汪洋中心,我的天啊!谁能说出个中滋味呀?你看水手们在辽阔的海里不声不响地洗澡时是怎样的情景......你看,他们是怎样紧扳住船只,只靠着船边荡来荡去呀.
    但是,难道斯塔布真的要抛弃这个可怜的小黑人吗?不,他至少并没有这个意思.因为当时在他后面还有两只小艇,他以为,那两只小艇总一定会很快就赶上比普,把他给捞起来;然而,事实上,这种在桨手们看来必须不顾他们自己的胆怯而为之的体恤行为,并不是一般猎手能够常常在类似的场合上表现出来的;而且这种事例也并不是不常碰到的;在捕鱼业说来,一个所谓懦夫差不多总是象陆海军中特有的那样,要遭到同样无情的鄙视.
    但是,这些小艇碰巧都没有看到比普,而突然发现鲸群正紧靠在他们艇边,于是,一转身,都去追击了;斯塔布的小艇这时已隔开得那样远,他跟他所有的水手们又都全神贯注在那条鲸上,因此,把比普箍住了的那片水面,开始在他四周乱七八糟地扩散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分,那艘大船终于把他救起;可是,打那时起,这个小黑人就成了个白痴,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至少他们是这么说.大海开玩笑似地没叫他那有限的身躯给沉下去,却把他那无限的灵魂给淹死了.虽说没有把他完全淹死,却把他活生生的拉到那个奇妙的深渊里去过,在那里,他那双不由自主的眼睛看到的是,原形毕露的世界的那些怪物在他眼前闪来闪去;那个吝啬鬼的人鱼......智慧之神,也把他所囤藏的无数财宝都显露了出来;比普从海里的苍穹冒出来,而鼓起的那两只奇大的眼珠,在那快活.无情.长春.永恒不变的事物中,看到了上帝所普遍创造的.各种各样珊瑚似的昆虫,他说,他看到了上帝的脚踩在纺车的踏板上;因此,他的伙伴们管他叫疯子.所以,人的神经错乱就是天意;人一失去了所有的性命交关的理性,终于不免要有升天的念头,这种念头,在有理性的人看来,是荒谬而疯狂的.那么,是祸是福,就让那个顽固.淡漠的上帝去想吧.
    至于其他的人,倒不很责怪斯塔布.这种事情在捕鱼业中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而且,到了本书结束时,还将看到我也遭到什么样的抛弃.
   
    $$$$第九十四章    手的揉捏
    斯塔布那只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换来的鲸,被及时拖到"裴廓德号"的船侧,在那里,先前已经详述过的一切斩割.吊拉的操作,甚至连汲海德堡大桶,或者叫做汲鲸脑的工作都循例做好了.
    一些人在忙着汲鲸脑,另一些人却在那些大桶一灌满了鲸脂后,便一桶桶地把它拖走.到了适当时分,这种鲸脂在经过仔细而巧妙的处理后,就立刻送到炼油间去.
    这种东西已经冷却与冻结到这样一种程度,即当我跟其他几个人挨着这个康斯坦丁(罗马皇帝康斯坦丁在四世纪时建了一个大浴池,面积几及罗马奎林纳耳山的全部,浴池在一六一○年毁后,建了两个大宫殿.)的大浴池坐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这些东西都很奇异地凝成一大块一大块,在尚未凝结的液体中晃来荡去.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块块给再捏成液体.这真是一桩又香又滑的差使!难怪在古代,抹香鲸油是如此讨人欢喜的一种化妆品.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清凉剂!一种了不起的润滑剂!一种了不起的溶解剂!真是一种了不起的镇静剂!我双手在那里头只放了几分钟,就觉得手指象一条条黄膳,而且开始象蛇一般卷曲起来了.
    我在绞车那儿出过大力气后,舒舒畅畅地坐在这里,双脚交叉搁在甲板上,头顶是静谧的苍穹,船在懒洋洋地.非常平稳地向前滑去,我双手沐浴在这些渗透肌肤的柔和的水珠里,差不多要浸上一个钟头,它们在我手指的抓捏下,都油腻腻地散开了,发出浓郁的油质,象熟透了的葡萄酿成酒,鼻子里吸足了那纯粹的香气......实际上,真香得跟春天的紫罗兰一般,总之我告诉你们,这时,我是暂时生活在一片麝香的大草原上.我把我们的可怕的誓言都忘得一干二净,我已经在这种难以形容的抹香鲸油里,洗心革面,撒手不干了.我简直开始相信从前那种巴拉赛尔斯派的迷信,认为这种抹香鲸油具有消火祛怒的难得的功效.因为我一边泡在那种沐浴里,一边神妙地觉得已经把一切邪念.恶意.脾气暴躁以及其它类似等等都荡涤净尽了.
    捏呀!捏呀!捏呀!我捏了整整一个上午;我捏着那些鲸油,直捏得我自己也差不多溶化在它里头;我捏着那些鲸油,直捏得我竟奇奇怪怪地神志不清起来;我发觉我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捏起浸在油里的同伴们的手,把他们的手当成那柔滑的水珠.这种差使竟会产生这样一种富有深情友爱的情感来;弄得我终于不住地捏着他们的手,满怀感伤地抬起头来直望着他们的眼睛;好象在说,......我亲爱的伙伴们呵!我们干吗还要待人尖酸刻薄,或者稍怀一点恶意和妒忌呢!来吧;让我们把手捏个转遍吧;不,让我们彼此都捏在一起吧;让我们把我们自己一起融化在这种乳油交融的友情里吧.
    要是我能够这样把抹香鲸油一直捏下去,可多好呵!我因为有许多长时期的反复的经验,现在体会到,不管怎样,到头来,人类对于他那种自以为可以获得的幸福,是必须加以降低或者至少得加以修正了,幸福并不是随便靠智力或者幻想就能获得的,而是存在于妻子,心坎,床上,桌上,马背上,火炉边和田舍间的;既然我已经体会到了这一切,我就准备永远地捏下去.我沉浸在夜空似的幻觉里,我看到了天堂里一长列一长列的天使,各人手里都拿着一罐抹香鲸脑.
    $$$$*     *     *
    说到抹香鲸脑,似乎应该把那些跟它有关的事情也说一说,说一说把抹香鲸送到炼油间去的准备工作.
    第一就是那种所谓"白马"的东西,白马就是来自大鲸的尖梢和裂尾的粗大的部分的东西.它因为有许多凝结的筋筋......一叠肌肉......而显得很硬,不过,那里边还有些油.把白马从鲸身上割下来后,先把它切成长方形的块块,然后送到剁碎器去.它那样子很象柏克郡(柏克郡......英国南部的一个郡.)的一块块的大理石.
    "葡萄干布丁"是对鲸肉上那些碎块的叫法,这些东西这里那里地粘在那层油毡子上,往往含有相当油量.这是一种看了最令人心旷神怡,而又很美的东西.顾名思义,.它具有非常绚烂而斑驳的颜色,底子是雪白而又金黄的斑纹,点缀着深红和紫色的点子.它就是红宝石中的极品,极象香橼.不知什么道理,它总令人不禁要尝它一尝,我坦白,我曾经在主桅后边偷尝过它一次.那味道,就我所能想象的,只有用胖子路易(胖子路易......指法皇路易十四.)的大腿肉做出来的皇家肉片才能与之媲美,不妨说是在捕猎季节的第一天,把他杀倒了的,而且在那个特殊的捕猎季节的同时,也正是香槟(香槟......法国从前东北部的一个省份,以产"香槟酒"著名.)的葡萄园非凡的丰收季节.
    另外还有一种在揉捏过程中发现的十分特别的东西,不过,这东西我觉得要加以适当描摹倒是十分为难.它的名称是"斯洛戈里昂"(斯洛是"泥",戈里昂是"衣"的意思.);这本是捕鲸人的一种叫法,而且这东西的性质也正是这样的.它是一种说不出的粘搭搭的物事,在长时间的捏揉和最后把液体倒出来后,总会在鲸油桶里发现到它.我把它看成是鲸脑的一种非常稀薄的粘膜体.
    还有一种原来是捕露脊鲸者所谓"碎肉"的专门名称,不过,它有时也偶尔被捕抹香鲸者使用了.这指的是从格陵兰鲸或者露脊鲸的背上剥下来的那种黑色的胶状物,那些专捕这种贱鲸的下等人物的船板上就尽是这些东西.
    滚子(原文nippers应为"钳子",但从文中意思看来,称为"滚子"比较妥当.).这个名称,严格说来,并不是捕鲸业的原有的词儿.不过,由于捕鲸人使用了它,也就成为一种捕鲸词汇了.捕鲸人的所谓"滚子"就是从鲸尾的尖梢上割下来的一种坚硬的短腱块,它一般是一英寸厚,等而下的,大小约等于锹子的那块铁板.拿它斜斜地沿着油腻腻的甲板上滚去,它滚得象只橡皮滚子那样,真有说不出的圆滑灵巧,就象使用了不干不净的魔法那样.
    但是,要把所有这些奥妙的东西都弄清楚,最好还是请你立刻下到鲸脂间里去,跟那里边的人好好地长谈一番.这地方以前已经说过,等到毡子从鲸身上吊剥下来后,它就是一个藏毡子的仓库.不过,到了应该斩割大鲸的内脏时,这间房间,在一切生手看来,尤其是在夜里,可真是个恐怖的场所.一只昏暗的灯笼挂在一边,空出一块容工作人员站立的地方.他们一般地是两个人成双成对地在操作......一个拿着捕鲸枪和钩子,一个拿着只铲子.捕鲸枪有点象是古代巡洋舰用以劫船的武器.钩子呢,有点象小艇上用的钩子.那个钩手拿着钩子,一钩就钩着一片鲸脂,于是用劲抓住它,免得它滑掉,因为这时船只正在东倾西歪地摇来晃去.那个站在那片鲸油上的铲手,就把它垂直地砍成一片片.这只铲子磨得再锐利也没有了;铲手都赤了脚;他站在那上面的那片东西,有时会控制不住而滑开去,象只雪橇.如果他把自己的.或者是他的助手的一只脚趾头砍下来,你总会觉得非常惊奇吧?可是,在鲸脂间里操作的老手们,脚趾头本来就不很多.
   
    $$$$第九十五章    法  衣
    如果你在解剖鲸尸的某一时分跨上"裴廓德号";再如果你信步走近绞车的话,那么,我肯定,你一定会惊讶不置地看到一件非常奇特而难解的东西,看到那些直放在后甲板的排水管里的东西.不管是看到鲸的大头上那个奇妙的水槽,还是看到它那只非常奇异的卸了铰链的下巴,更或者是看到它的奇迹也似的均匀的尾巴,其使人惊惶的程度,总不及你隐约瞥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圆锥物,它远比高大的肯塔基人还长,底端的直径约近一英尺,黑得象魁魁格那个黑檀木的偶像约约一样.说它是一个偶像吧,倒也真象,可是说得更恰切些,倒象是古代的偶像.这样一个偶像,跟在犹大的玛迦太后的秘密的丛林里找到的那东西一模一样;而且由于她崇拜这种偶像,还遭到了她儿子亚撒王的贬黜,把她的偶像拿到汲沦溪边作为一种弃物而烧毁了,一如《列王纪上》第十五章所模糊地记载着的一样.(参阅《旧约.列王纪上》第十五章九节至十五节.)
    那么,请瞧一瞧那个叫剁肉手的水手吧,他现在由两个同伴扶着走过来了,背上沉重地背着水手们称做"大法衣"的两件东西,拱起两肩,蹒蹒跚跚,仿佛是个背着一具战友的尸体从战场回来的掷弹兵.他把它铺在船头楼的船板上后,就着手象滚圆筒一般剥它的黑皮,象非洲的猎户在剥大蛇皮那样.剥过了后,他把它兜里翻个转身,象老丑角的一条细腿子;于是将它用劲一拉,差不多把直径拉大了一倍;最后把它挂起来,张在索具上晾干.再隔一会,又把它拿下来;把它尖尖一端切掉了三英尺左右,又在另一端割了两块做臂洞的裂口,他的身体就笔直地钻了进去.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剁肉手就是个穿上全副法衣的法师了.按照他所有的古老的法规说来,他在执行这一特殊的差使时,单是这件法衣就足以适当地保护他了.
    这项差使是要把白马鲸脂块剁碎后放到锅里去;做法是使用一只尾部安在舷墙边的木马,下边放着一只很大的木桶,剁碎的肉片就落在木桶里,速度之快有如一个慷慨激昂的演说家把讲稿从讲台上一页页地翻落下来.他穿着庄重的黑衣服;高踞在显眼的讲坛上;全神贯注在圣经纸上(原注:圣经纸!圣经纸!这是大副们对剁肉手的固定的叫喊声.意思是叫他剁得仔细,尽量切得越薄越好,因为切得薄就可以多熬出油来,也许不仅可以改进品质,而且还能大大增加分量.);这个剁肉手可多象一个大主教职位的候补人,可多象罗马教皇的小厮呀!
   
    $$$$第九十六章    炼 油 间
    要从外表上识别一艘美国捕鲸船,我们除了看到它有吊起的小艇外,还可以看到它有炼油间.炼油间是整个捕鲸船的一部分,它奇特得有如用树麻皮掺混起来的一种最坚固的泥水作物.它仿佛是把旷野上一座砖瓦窑给搬到船上来了.
    炼油间就设在前桅与主桅之间的地方,也是甲板上最为宽敞的部分.下边用的是负荷力特别大的木头,足以支撑那个简直是用砖头和灰泥造成的一团坚固体的重量,它约有十英尺宽八英寸长,五英尺高.它的脚基虽然不跟甲板相连,可是,它是用许多大曲铁把四边箍住,然后紧旋在那些木头上,牢靠地装在甲板上的.它两旁都包有木头,上边由一块倾斜的.钉有细板的舱盖把大舱口紧密地盖住.拉开这块舱板,就看到一对大炼锅,每只锅有好几大桶的容量.这两只大锅不用的时候,都洗刷得非常干净.人们有时用滑石和黄沙擦它,把它的里面擦得锃亮,象只银质的五味酒钵.值夜的时候,有些调皮的老水手,会爬到里头,盘起身子,蹲在那里打个盹儿.在擦这两只大锅的时候,......肩并肩地每人各擦一只......两人就隔着锅口,滔滔不绝地密谈下去.这也是一个可以思考高深的数学问题的地方.我正是在"裴廓德号"左边那只炼锅里,手里拿着滑石不住地在四周擦来擦去的时候,初次间接地体会到这一值得注意的事实,那就是在几何学上说来,一切循着圆形而运转的物体(以我这块滑石为例),都会从任何一点上在同一个时间中落下来.
    拿开炼油间前面那块遮炉板,就可以看到泥水作物的那一面,它装有两扇铁灶门,锅子就安在这只铁炉上.两扇炉门都用最结实的铁板打成.为了不让炉里的猛火跟甲板相通,整个炼油间的密封的下层还装有一个浅浅的储水器.储水器后面,装有一根管子,这样,水一蒸发就可以不断加进冷水.它外面并没有烟囱;烟囱直通后边的墙上伸出去.这里,让我们打回头说一下吧.
    "裴廓德号"在这次航行上,第一次使用炼油间的时间是夜间九点钟左右.监督这个工作的是斯塔布.
    "都准备好了么?那么,打开舱口,开始吧.火,你烧吧."烧火是件容易对付的差使,因为在整个航行期间,木匠一直把他那些刨花扔进灶肚里.这里必须说明一下,在捕鲸航行中,炼油间初次发火,得先把木柴烧一阵,木柴烧过后,就用不着再加柴,除非是要使原来的燃料发火更快,才再加一些.总之,等到油炼出来后,那种卷缩的油渣(现在管它叫下脚或者油渣吧)里面,还含有不少油质.这些油渣就可以用来烧火.正象一个遭火刑的热血沸腾的殉道者,或者一个自暴自弃的厌世者那样,火一烧上,这条大鲸就以自己的燃料来烧它自己的身体.它要是能够吸收自己的烟气,岂不更好!因为它那烟气真是难闻,可你又非闻不可,不只如此,你还得暂时在烟气里生活一会儿.它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刺鼻的印度味道,有如火葬堆附近隐约飘来的那股气味一样.它闻起来象是末日审判的左边(左边......左边一般即等于西边,西边即为落日的意思,据说在末日审判时,罪人是在左边执行的.)那股气味一样;这就是肯定有地狱的一个论据.
    到了午夜,炼油间的操作可说是达到了高潮.我们已经把死尸出清了;风帆也扯起了,风势变强,茫茫的海洋越来越昏黑.可是,那片黑暗却被猛烈的火舌舔光了,火舌时不时地从烟焰里窜出来.象是一种著名的希腊火(希腊火......以硝石硫磺挥发油相合而成的燃烧物,在水中也不熄灭.),把索具里每根高高的绳索都照得通亮.这艘着了火似的大船继续向前驶去,仿佛毫无悔恨地衔命去报一件不共戴天的大仇.这就象那两艘载足了松脂和硫磺的勇敢的海特里沃特和卡那利斯(在一八二二年希土战争时,希腊的爱国者以火船攻击土耳其军,1824—1825年更大规模地击溃土耳其舰队,希腊终于战胜土耳其,获得独立.)的二桅船,深更半夜驶离了他们的港埠,用阵阵的大火焰做风帆,去冲击土耳其人的巡洋舰,把他们都卷进了大火里.
    打开炼油间顶,舱口就成了一个大火炉.站在大火炉旁的,总是那些捕鲸船的火,也就是那些个阴差鬼神似的异教徒的标枪手.他们拿着粗大的铁叉柄,一会儿把那些咝咝发响的鲸脂块戳到滚烫的炼锅里,一会儿搅动一下下边的炉火,直搅得那蛇舌似的火焰一阵卷旋,径从灶门冲了出来,碰上他们双脚.浓烟愤愤地成团成团滚了出来.船身每一簸动,滚腾的鲸油也簸动一阵,象是一个劲儿要泼到他们脸上似的.在炼油间对门的地方,在大木灶架的另一头,就是那只绞车.这只绞车就是海上的沙发.在用不着它的时候,值班的人就在那里休憩一会,眼睛直瞪着那赤热的烈火,望得眼睛好象要烧焦了.他们那茶色的脸,现在都让烟和汗弄得腌里腌,他们那缠结着的胡子,和那适成对比的富有野气的明亮的牙齿,全都在炼油间的变化无定的装饰下显得很为奇特.他们在交谈他们那些不干不净的险遇,那些用神秘的话语说出来的恐怖的故事;他们的嘴里冒出那些不很文雅的大笑声,有如灶子里冒出来的烈焰一样;标枪手们在火焰前面踱来踱去,手里乱指乱晃地拿着他们那粗大的枪柄和勺柄.风不住咆哮,海在奔腾,船在哼叫冲潜,然而却还坚定不移地把它那地狱的赤焰不住地冲向漆黑的海洋.漆黑的夜空,船头傲慢地嚼着白沫,恶意地把周围泼溅得一片茫茫;总之,这时候,这艘载着野人,负着大火,在烧死尸,正在冲进那黑暗的深渊里,向前奔赶的"裴廓德号",似乎就是那个患偏热症的船长的心灵的具体的复本.
    我在掌着舵,好几个钟头不声不响地引着这艘火轮向海上前进的时候,我就有这么个看法.我那时虽然被包裹在黑暗里,然而却能更清楚地看到其他一些人的红彤彤.疯狂而可怕的面孔.我看到的尽是不绝如缕的幢幢鬼影,在浓烟里,在烈火里半隐半现,最后弄得我的心灵里尽是这些类似的幻影,我本人在午夜掌舵时分就很容易打盹,这样一来,我马上就开始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尤其是那天晚上,我竟碰到了一件古怪的事情(直到如今还很费解).我打小睡里惊醒过来,站在那里,就满怀恐怖地觉察到有什么致命的不对头的事儿了.我腰间靠着的那支骨制舵柄竟猛击起我的腰际来;耳朵里听到篷帆开始在风里抖索,发出一阵低沉的哼哼声;我心想,我的眼睛是张开的;我半信半疑地把我的手指凑到眼皮上,硬把它撑得更大.但是,这都不顶事;我根本看不到我面前那只掌舵用的罗盘;虽然好象我在一分钟以前,还靠着那盏坚定的罗盘灯光望过那罗盘面.在我面前似乎什么都看不到,光是一股阴森森的喷水,不时地给赤热的火光照耀得鬼一般可怕.首先掠过我心里的念头是,尽管我多快多急地笔直驶去,但与其说是要奔向前边的任何避难所,不如说是要赶紧离开后边一切的避难所.我突然感到非常惶惑无措,好象死了一般.我双手痉挛地攫住舵柄,可心里却迷迷糊糊地认为那只舵柄好象已经着了魔法倒了头了.天啊!我怎么啦?我心思想.哎哟!原来我在一阵小睡中,自己掉了一个转身,面孔朝着船梢,背脊却对着船头和那只罗盘了.我立即转过身来,刚好撑住了舵,否则,这艘船可就要让风冲起,很可能把船也翻了身.摆脱了夜里这种不自然的错觉,没有发生让逆风扫走了的性命交关的意外,我可感到多愉快,多幸运呵!
    人呀,别直盯着火望得太久!千万别把手放在舵上做梦!别背对着罗盘;舵柄一把你钩住,可就得警惕起来;别相信那人工的火焰,它那红红的火光会使一切东西都显得鬼影幢幢.明天,在那自然的太阳光里,天空就将灿烂辉煌;凡是在火舌里象鬼魔一般闪烁的,在晨光里可就变得截然不同了,至少会变得柔和些.鲜明些;那个辉煌.灿烂.喜洋洋的太阳,才是真正的灯盏......其它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而且太阳并不弃置弗吉尼亚(弗吉尼亚......美国州名;沿海地区都是地势低凹的泥沼地.)的凄凉的泥沼地,也不弃置罗马的倒霉的坎判纳(坎判纳......意大利罗马省的腌的沿海地区.),辽阔的撒哈拉大沙漠,更不弃置天下无数的荒漠和灾难的地方.太阳也不弃置海洋,海洋是地球的难解的部分,是地球的三分之二的地方.因此,凡是乐多于忧的人,那种人就不是可靠的......是不可靠的.或者胸襟狭窄的.书本也是这样.人类中最可靠的人就是耶稣(耶稣......原文为耶稣另一称号"忧伤的人".),所有书本中最可靠的就是所罗门的书(所罗门的书......所罗门:《圣经》上的以色列王,大卫之子,以富有智慧见称,据说是《旧约.圣经》中,《箴言》,《传道书》,《雅歌》以及被罗马教列入《旧约.圣经》,而被新教目为伪经的《所罗门的智慧》等书的著者.),《传道书》就是一首千锤百炼.炉火纯青的悲歌."凡事都是虚空."凡事.这个顽固的世界还没有理解非基督徒的所罗门的智慧呢.但是,凡是规避医院和牢狱,急急忙忙穿过坟地,不肯谈地狱,宁可大谈特谈歌剧;把考珀(威廉.考珀(1731—1800)......英国诗人.,杨(爱德华.杨(1683—1765)......英国诗人.),巴斯噶(柏莱斯.巴斯噶(1623—1662)......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卢骚,都称为有病态的可怜汉;而且终其无忧无虑的一生却被拉伯雷(弗朗索瓦.拉伯雷(1490?—1553)......法国讽刺作家.)咒诅为过着聪明的.因此是快乐的生活的人......这种人准不配坐在墓石上,不配用奇妙无边的所罗门的智慧去破开碧绿的湿土.
    甚至所罗门的智慧也这样说,"迷离通达道路的人必住在(就是说,即使他还活着)阴魂的会中."(引自《旧约.箴言》第二十一章十六节.)那么,你可千万别沉湎于火里,否则,火就要叫你昏头转向,使你死亡,就象它曾暂时捉弄我那样.有忧伤的智慧,也有疯狂的忧伤.某些人的心灵里,有一种卡兹基尔(卡兹基尔......美国纽约州东部的山脉.)的山鹰,它同样能够潜进最暗黑的峡谷,又再高飞了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下变得无影无踪.可是,即使它始终是飞翔在峡谷里,那还是处在群山包围中的峡谷;因此,即使山鹰在低扑的时候,它还是比其它那些翱翔高飞在平原上的鸟类飞得高.
   
    $$$$第九十七章    灯
    如果你打"裴廓德号"的炼油间下来,走到船头楼去,在那里,看到一些不当班的人正在睡觉,你顿时简直会以为是置身在一个光辉闪耀.超凡入圣的王卿的圣殿里.他们都躺在自己的三角形的橡木窠里,每个水手都是一尊静默的钢像;二十来盏灯照在他们那闭起的眼睛上.
    在商船里,对于水手说来,灯油是比王后的奶汁还要希罕.在黑暗中穿衣,在黑暗中吃东西,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上他的小床,这就是他的通常的命运.可是,捕鲸人,因为他们找的是点灯的东西,所以,他生活在亮光中.他把自己的床铺搞得象只阿拉丁的神灯(阿拉丁......《天方夜谭》中神灯的主人公.)后,就在灯光里躺下来.所以,即使在最漆黑的夜晚,捕鲸船的墨黑的船身仍是到处灯火辉煌.
    你看,那些捕鲸人可多么随便地拿着一大把灯盏......不过,往往拿的都是些破旧的大小瓶子......走到炼油间里那只冷却器的铜锅边,象把一大杯一大杯麦酒灌进大桶似的,在那里加油.他们点的也都是未经加工的.最纯粹的.因而也是一尘不染的原油;这种液体是岸上的太阳.太阴和星辰所自叹不如的巧妙发明品.它有如早春的草浆一样芬芳.捕鲸人本来就是猎取鲸油的,当然要求其新鲜与纯真,如同大草原上的旅客,猎取野味做自己的晚餐一样.
   
    $$$$第九十八章    装舱和打扫
    前面已经讲过了:大鲸是怎样老远就被桅顶上的人发现;人们怎样在茫茫的汪洋上追击它,在大海的幽谷里把它给宰杀了;接着又怎样把它拖在船侧,被砍了头;它那件大礼服也似的外皮怎样(根据这件大衣应归那个杀了它的头的指挥员的老原则)成为这个刽子手的所有物;又怎样把它及时判进了锅里,结果象沙得拉.米煞,亚伯尼歌(三人都是被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掷进火里而一无损伤的,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三章十三节至二十三节.)那样,它的鲸脑.鲸油和骨头都经过火烧而一无损伤;......可是,现在还得把那富有传奇意味的过程(怎样把鲸油倒进了大桶,把它们滚进舱里去),加以朗诵(我也不妨称之为歌唱)一番,以结束这方面的描述的最后一章,因为进了舱里,大鲸又再度回到它原来的深渊去了,象以前那样在海里滚来滚去;不过,可惜它再也不能冒上来喷水了!
    当鲸油还热的时候,它象热五味酒一般,被灌进了六桶装的大桶里;当时船只也许是在午夜中颠来簸去地往前驶去,这些大桶便都旋来转去,颠颠倒倒,有时还会危险地在滑溜溜的甲板上疾滚着,好象天崩地裂,直到最后,人们把它们抓住了,放正过来;加上铁箍,砰砰敲个不停,有多少头就使多少头.按照职务说来,现在每个水手都是箍桶匠了.
    最后,待到装完了最后一桶,所有的油都冷却了的时候,就打开许多大舱口,让这艘船的肚皮敞开来,把许多大桶给滚到它们海里的最后的休憩所去.这样做完以后,又关上舱口,而且象是一间堵塞的储藏室一般,给密封起来.
    在捕抹香鲸业中,这桩事情,也许是各种捕鲸工作中最为重大的事件之一.今天,船板上都涌着奔流似的血和油;在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后甲板上,也大韪不敬地堆起许多硕大的鲸头块;到处散置着许多生锈的大桶,好象一个酿酒厂的作场;炼油间的浓烟把所有的舷墙都熏黑了;水手们满身浸透油质,走来走去;整艘船就象是只大鲸;各方面的轰轰嚷嚷声弄得耳朵都要聋了.
    可是,一两天后,你往四下一瞧,在这艘船里竖起耳朵来听吧!要不是还有那种小艇和炼油间的物证的话,你准会断定是走上了一艘冷清清的商船,船里还有一个极其整洁的船长呢.未加工的抹香鲸油本身就有一种非常干净的特点.这也就是在他们做完了所谓油事后,甲板显得比前更加雪白的道理了.此外,烧过了的鲸渣灰就是现成的富有效力的硷水;随时发现船舷上还粘有鲸脊的残渣,硷水就立刻把它消灭了.大家都在舷墙边勤劳地干活,手里拿着水桶.抹布,把舷墙恢复了它们本来的干干净净的面目.下边索具上的烟炱全给刷掉了.许多用过了的工具也都同样给切实地洗刷干净,放在一边.那块大盖板也洗擦干净盖在炼油间上边,把油锅全都藏起;所有的油桶都看不见了;一切大小滑车都藏到找都找不到的角落里去;由于简直是动员了全船人手来同心协力的操作,这种尽忠职守的工作终于完全告了结束,于是,水手们便都各自去料理他们自己,净身沐浴;从头到脚都换得齐齐整整,然后跑上那洁净无疵的甲板,个个精神抖擞,满脸通红,象是刚从最爱清洁的荷兰国里出来的新郎.
    这时,他们趾高气扬,三三两两地在船板上踱方步,幽默地高谈着客厅.沙发.地毯和精美的亚麻布,还建议给甲板铺上地席;想要高高地挂起屏饰来,也不反对到船头楼的外廊,在月光下喝茶.如果向这些充满鲸油.鲸骨.鲸脂的麝香气的水手提示一下,那未免有点缺乏识见.他们才不理会你隐隐约约的暗示.去,给咱们拿食巾来!
    可是,请注意:在上边,在那三支桅顶上,还站有三个水手在全神贯注地侦察更多的大鲸来呢,如果万一又捉到了大鲸的话,必然又会把这种橡木的老家具弄脏,至少会在什么地方洒下一小滴油渍.不错,往往就有许多时候,在他们不分日夜.连续不断干了九十六小时最辛劳的工作后;他们在小艇里,在赤道线上划了一整天,划得臂膀发肿,一会儿爬上大船去拿大铁链,一会儿又去旋那笨重的绞车,或者斩斩砍砍,再一会儿又得满身是汗地再受那赤道线上的太阳和赤道线似的炼油间的混合的烈火晒晒熏熏,总之干了所有这些活儿后,他们终于打起精神来洗刷船只,把它弄成一间一尘不染的牛奶棚的这个时候;往往有许多可怜的人们,刚把他们那干净外套的颈钮子一扣上,就被那"它又在喷水啦!"的叫声吓了一跳,又连忙赶去追击另一条大鲸,又得再去干这整个使人精疲力竭的活儿.啊!我的朋友们,可这就是叫人累死的营生呀!然而,这就是生活.因为我们这些人刚在长期的劳累里,打从这个世间的大东西里榨出了一点十分宝贵的抹香鲸脑,忍着疲劳,洗净身上的污秽,正想生活在灵魂的干净的圣室里时,不料就在这些事情刚一做完,又听到"它又在喷水了!"......那只幽灵又在喷水了,我们就得划起小艇,赶去作另一次战斗,又得去干年轻的生命的老套常规的活儿.
    灵魂之轮回呵!毕达哥拉斯(毕达哥拉斯(公元前532—497)......希腊哲学家,灵魂轮回及转生是他的学说的主要部分.)呵!你这个二千年前死在辉煌的希腊的人呵,是如此仁慈.如此聪明.如此温厚;上一回,我还跟您一起驶过了秘鲁沿海......而且,我虽然是个傻瓜,还教过您这个初出茅庐的纯朴小子,怎样捻接绳索呢.
   
    $$$$第九十九章    杜 柏 仑
    (杜柏仑(doubloon)......西班牙从前的金币名称,当时约合美金十六元,一八五三年贬至美金五元.)
    先前已经说过,亚哈怎样喜欢在他的后甲板上,从罗盘盒到主桅的两头,来回地踱方步;但是,在其它许多必须一说的事情中,还得加上一桩事情,那就是,在他这种散步中,如果碰上他心事重重的时候,他每次总要在一个转身的那头,停将下来,神色奇特地站在那里,望着他面前那一样东西.当他停在罗盘盒前时,他的眼色就紧盯在罗盘里那支尖针上,那股眼色有如带着他那一发就要中的的一支标枪;待到他重新举步走到主桅前停下来时,他这一股凝注的眼色又紧盯着那块钉在那里的金币,他依然现出同样一种钉得牢牢似的神色,不同的是这会儿却猛射出一种如果不是满怀希望.就是充满狂想的神色.
    不过,有一天早晨,当他一转身瞥到那块杜柏仑时,他好象刚刚注意到那块金币上所镌刻的奇特的图案和文字似的,仿佛这会儿才初次开始带点偏狂地体会到些图文可能含有的什么重大的意义.万物都多少含有一种意义,否则就没有什么价值,那个滚圆的地球本身不过是个空洞的零号了,除了象人们对待波士顿的山地那样,一车一车地出卖,去填银河的沼地.
    且说这块杜柏仑,是用最纯净.没有搀杂的黄金做成的,黄金是打大山底里挖出来的,而源流纷纷的帕克托拉斯河(帕克托拉斯河......古吕底亚国的小河,以产金沙著名.),正打那里的东边西边流过金沙地.它现在虽然被钉在锈得一塌糊涂的铁螺钉和发铜绿的铜长钉中,却仍一尘未染,依然保持它那基多的光辉.这块金币虽说置身在一群残酷的水手中间,每一小时都有这种残酷的人走过,也历经许多漆黑的漫长的夜晚,随时有被偷窃的可能,然而,每天早晨,那块金币还是象昨晚那样钉在那里.因为,它是被留下来作为达到那令人肃然起敬的目的的圣物;因此,不管水手们的生活多么放纵,他们人人都尊敬它,把它看做是治白鲸的护符.有时候,他们在疲累的值夜时光,也谈过它,不知这东西最后归谁所有,那个人是否有花它的命.
    这种贵重的南美洲的金币都是太阳和回归线的表征的勋章.那些棕榈树.羊驼和火山;太阳的表面和星星.黄道.丰饶角和色泽鲜艳的飞展的旗帜(以上指的都是南美各地的钱币上的花饰,如棕榈树为玻利维亚的钱币上的花饰,羊驼为玻利维亚和秘鲁的,火山为南秘鲁和智利的,太阳的表面为阿根廷的,星星为玻利维亚和厄瓜多尔的,黄道为巴西的,丰饶角为哥伦比亚和秘督的,旗帜为秘鲁的.),都被绚烂多彩地镌刻在那上面;所以,这块珍贵的金币,经过了这么富有西班牙的诗意,这么费尽心机铸造出来后,简直就是身价百倍.显显赫赫了.
    "裴廓德号"上这块杜柏仑,想不到竟成为这些东西的一个包罗万象的标本.它的圆边上写有这样的字句:厄瓜多尔共和国:基多.原来这块灿亮的金币是来自一个位于世界中部的,在大赤道的下面.并以赤道为名(厄瓜多尔(Ecuador)......是西班牙文,即英文中的赤道(Equator).)的国家;而且这块金币还是在安第斯山脉(安第斯山脉......在南美洲西部.)的中部,在那个不知有秋天的永不雕零的地方铸造出来的.在这些字句的圈圈里,还可以看到有类似安第斯山脉的三个高峰;有一个峰巅冒出了火焰,另一个上面有一只高塔,第三个高峰上有一只昂颈啼叫的公鸡;而在三个峰巅上还弓着一弯区分黄道带的环带,十二宫宿全都标志着它们的自古以来的玄妙气息,那只拱心石似的太阳正在走进那天平星座的昼夜分界线.
    这时,亚哈正在这块赤道线的金币前面停了下来,差不多人人都看到他.
    "在这些峰峦.高塔和一切富丽崇高的东西中间,好象有种永远自恃极高的气息;你瞧,......这三个峰巅就象魔王一样高傲.那只稳如磐石的高塔,就是亚哈;那座火山,就是亚哈;那只勇敢无畏的.胜利凯旋的公鸡也是亚哈,一切都是亚哈,这块滚圆的金币就正是比它还圆的地球的形象,它象魔术家的水晶球,轮番照出每个人自己的神秘的形体.那些想请求世界给解决大灾小利的人,世界却连它自己也闹不清.现在,我倒认为这只铸在金币上的太阳,面孔红彤彤;不信,请看呀!喂,它走进那大风暴的信号,那昼夜平分点里去了!它只在六个月前,才从先前的白羊宫的昼夜平分点里滚出来!从风暴到风暴!这真不错.来自痛苦的深渊,因此,人类必须生于苦痛,死于剧痛!哼,真不错!这就是悲痛大可活动的阵地呀.哼,真不错."
    "仙女的指头也揿不扁这块金币,但是,打昨天起,魔爪一定留下了爪印了,"斯达巴克倚在舷墙上,暗自嘀咕道."这老头倒象在读伯沙撒那令人心慌意乱的文字(伯沙撒......《圣经》上巴比伦最后之王,后为玛代人与波斯人所杀.这里所指的文字,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五章二十五节:"所写的文字是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讲解是这样:弥尼就是上帝已经数算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提客勒就是你被称在天平里显出你的亏欠,乌法珥新就是你的国分裂,归与玛代人和波斯人.").我从来没有仔细察看过那块金币.他下舱里去了,我不妨去看一看.啊,在这三座天长地久的高峰间,还有一道阴森的山谷,简直有点象尘世的三位一体的符号.所以在这条死谷里,上帝把我们箍住了.可是,那个公正的太阳,仍对着我们这种忧郁的生活,投射出一个警标和一种希望.如果我们低眼一看,就看到暗谷里那发了霉的泥土;可是,如果我们抬起双眼,那只辉煌的太阳就打半路里跟我们的眼睛相逢,叫我们兴奋一番.然而,啊,伟大的太阳可不是始终屹立不动的;如果在午夜时分,我们真想从它那里获取一点温存的安慰的话,那就是望穿了眼,也是徒劳的!这块金币表现得真聪明.柔顺.忠实,可是在我看来,还是有点忧伤.我得赶紧离开它,否则,真理倒要变成谎言了."
    "瞧那老蒙兀儿,"斯塔布在炼油间旁边自言自语道,"他刚才已经看明白了;斯达巴克也是为了这才去的,可是,他们两个人的脸儿呀,我敢说,都大约拉得有三十六英尺长.这都是因为看了那块金币的缘故,如果我在黑人山或者在柯尔拉尔岬找到这块东西的话,我准不会瞧它好久,马上把它拿去花掉.哼!照我的微不足道的鄙见看来,这就是一种怪事.我在以前的多次航行中,早就看到过好些种杜柏仑;你们那些古西班牙的杜柏仑,秘鲁的杜柏仑,智利的杜柏仑,玻利维亚的杜柏仑,波巴扬(波巴扬......南美哥伦比亚的一个城市.)的杜柏仑,还看到许多金蒙伊多尔(蒙伊多尔......葡萄牙旧金币名.),比斯多(比斯多......西班牙的旧金币名.),约伊(约伊......英国对于值四个便士的银元的称呼.),半个约伊,四分之一的约伊.那么,这种厄瓜多尔的杜柏仑居然有这么了不起?乖乖(原文为"By Golcond"按戈康第是印度海达拉巴特城,从前是著名的金刚钻矿.这里似有类似英文的"By God"即惊奇.发誓之感叹语.)!让我也去看它一看吧.啊!这倒真是奇迹!那么,这大概就是波狄奇老头在他那本《概论》(纳.波狄奇(1773—1838)......美国数学家和天文学家.《概论》出版于一八○二年.)里管它叫黄道的东西,也就是我放在下面那本历书上同样管它叫黄道的东西吧.让我去把那本历书拿来瞧一瞧;我还听到人家说,用达波耳(那丹.达波耳(1750—1818)的数学教科书,出版于一七七九年.)的数学还推算得出魔鬼来呢,我倒要试试看,能否用这本马萨诸塞的历本打这些古怪的弯弯曲曲的记号中推算出个道理来.啊,历书来了,让我们来看一看.奇迹;太阳老是在那里面.唔,唔,唔;有啦......在这里......全都在这里:......白羊宫或者叫做羊座;金牛宫或者叫做金牛座!啊,这就是双子宫或者叫做双子星座了.啊,太阳始终在它们里面滚来滚去.而且,在这块金币上,太阳正在跨进一串十二星宫中的二只星宫间的门槛.历书呀!你在吹大牛啦,事实上,你们这些书呀,一定要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你们应该给我们说出明白的话句和事实,由我们来动脑筋.就马萨诸塞的历本,波狄奇的航海术,和达波耳的数学看来,这就是我的一点小经验.是奇迹么?如果根本就毫无奇迹又毫无了不起的什么,那才可怜呀!一定还有什么线索;停一停;嘘......听!千真万确,我想到啦!你听着,杜柏仑,你那上面的黄道呀,原来就是一整篇人类生活史;现在就让我直接从历书里念出来吧.来,历书!念吧:这是白羊宫或者叫做羊座......使我们降世的就是这只淫荡的狗仔;接着就是金牛宫或者叫做金牛座......它首先打伤了我们;还有,双子宫或者叫做双子星座......那就是善和恶;我们正要走到善星的时候,可是,哎哟!却来了那只大蟹星,巨蟹宫,把我们拉回去了;而这里,一离开了善星,那个狮子座,那只怒吼的大狮子呀,却挡在道上......它使起它的爪子险恶地拍了几拍,又凶狠狠地咬了几咬;我们只有逃命,叫起处女座,叫起这个善良的童贞女了!这就是我们的第一个爱人;我们结了婚.想快活无疆的时候,砰的一声,却来了天平座或者叫做天平星......幸福一放上天平去衡量,就发现少了分量;正当我们为此而满心愁伤的时候,天呀!我们不禁突然吓了一跳,原来天蝎座,或者叫做天蝎星,在我们后边叮起我们来了;我们正在疗治创伤,叮叮当当的飞箭却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原来是人马宫或者叫做射手座在射箭消遣.正当我们把箭拔出,站在一旁的时候,又轰隆轰隆地来了摩羯座,或者叫做摩羯宫;它开足马力地直冲过来,把我们栽了一个大筋斗;等到宝瓶宫,或者叫做水瓶座把它所有的洪水都倒了出来,把我们淹溺了的时候;南鱼座,或者叫做双鱼宫却又蜿蜒而来了,我们这才睡着了.于是,在高高的天堂里就写下了一道训谕,太阳就得每年走遍十二宫,而且还是照样生气勃勃.开开心心地走了出来.他喜气洋洋地高高在上,历尽千辛万难;而低处在这里的斯塔布,也是如此这般快快活活.但愿永远快快活活!再会吧,杜柏仑!可是,且慢,那个小中柱也来了;他正在炼油间四周躲躲闪闪的,让我们听一听他要说些什么.瞧,他也站在那金币前面了;他嘴巴里立刻就要说些什么.唔,唔,他在说开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一只金子做成的圆圆的东西,谁能发现某一条鲸,这个圆东西就归谁.所以,这有什么多看头呀?不错,它值十六块钱;二分钱一根雪茄烟,这就可买九百六十根雪茄啦(按二分钱一根雪茄计算,十六块钱应该可买八百支雪茄,这里系作者计算错了.).我决不象斯塔布那样吸腌的烟斗,我可喜欢雪茄,这里有九百六十支雪茄;我弗拉斯克就从这里爬到上边去把大鲸给找出来吧."
    "那么,这样做法该算聪明还是愚蠢呢;算它真是聪明,却又象是愚蠢;然而,算它真是愚蠢,却又有点儿聪明.不过,且慢,那个人岛老头来了......这个赶灵车的老家伙,在他下海前,一定是干过这营生的.他让风吹到那块金币跟前了;啊,又从桅边那头兜过去了;哼,那边正钉着一块马蹄铁呢;可是,他又回来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听着!他在嘟哝着呢......声音活象一架破旧的研咖啡机.竖起耳朵来听吧!"
    "如果会找到那条白鲸的话,还得一个月零一天,就是当太阳走到这些宫宿的一个宫宿里的时候.我专门研究过宫宿,懂得它们的记号,这是四十年前哥本哈根(哥本哈根......丹麦首都.)的一个老巫婆教我的.那么,到了那时候,太阳在什么宫呢?在马蹄宫;它就正在这块金币的对面.那么,马蹄宫又是什么呢?狮子座就是马蹄宫呀......那是那狂吼而贪婪的狮子呀.船啊,老船呀!一想到你,我的老脑袋可就打起转来了."
    "还另有一番景致呢;不过,这还是同一个模型里的东西.你知道,各式人等都在同一个世界里.又躲避了!噫,魁魁格来了......全身刺花......那样子,就象十二星宫再世.这生番要说些什么呀?老实说,他倒是相当有声有色的;看到他那大腿骨,简直叫人认为太阳不是长在他那大腿骨里,就是长在他的小腿肚里,或者是藏在他的肚皮里了,我这个想法,就跟偏僻地方那些老太婆在谈外科医生的星象学一样.不过,千真万确,他在他那大腿骨的左近找出些什么来了......我猜想,那就是人马宫,或者叫做射手座.不,他是不识这块金币的,他还当它是打从哪个国王的裤子上落下来的一颗旧钮扣呢.可是,再等一等!噫,费达拉那个魔鬼也来了;那根尾巴还是象平常一样卷得叫人看不到,还是跟平常一样穿着填絮的鞋子.他那副神气要说些什么呢?啊,光是对着那十二宫打个手势,鞠了一个躬;啊,那块金币上有一只太阳......硬是个拜火教者.嗬嗬!越来越多了.比普又从这边跑出来了......可怜的孩子呀!究竟是他死了呢还是我死了呀;他竟弄得我惊疑不定起来.他也在看着所有这些解释天书的人......包括我在内......唔,瞧着,他在念起来了,那张天下无比的蠢脸.那么,再站开些,听听他吧.听着!"
    "我瞧,你瞧,他瞧;我们瞧,你们瞧,他们瞧."
    "我保准,他一直在研究默里(林德利.默里(1745—1826)......美国语法家,《默里语法》出版于一七九五年.)的《语法》呢!可怜的家伙,他正在增进他的知识......但是,他这会儿在说些什么呀......嘘!"
    "我瞧,你瞧,他瞧;我们瞧,你们瞧,他们瞧."
    "唔,他在死背呢......嘘!又在念啦."
    "我瞧,你瞧,他瞧;我们瞧,你们瞧,他们瞧."
    "噫,这倒是怪."
    "我,你,他;我们,你们,他们,大家都是蝙蝠;我是只乌鸦,尤其是当我高高地蹲到这棵松树冠上时.哇!哇!哇!哇!哇!哇!难道我不是乌鸦么?可稻草人在哪儿?啊,原来他就在那儿;两根骨头插在两只破裤脚管里,还有两根装在两只破袖筒里."
    "不知道他是不是指我说的?......真会说话!......可怜的伙伴!......我倒要去上吊了.总之,我暂时还是跟比普隔得远些好.其他的人我还受得了,因为他们都有清楚的神志;可是,他呀,就我这个头脑健全的人看来,实在是太疯头疯脑了.哼,哼,随他去嘟哝吧."
    "这就是这艘船的肚脐眼(参阅《旧约.约伯记》第四十章十六节谈到巨兽时说:"他的气力在腰间,能力在肚腹的筋上."按"肚腹的筋"即为"肚脐眼"的意思.),这只杜柏仑,可大家都兴奋若狂地想把它旋出来.但是,你把你的肚脐眼旋出来看,看看究竟会怎么样?话也得说回来,如果让它老钉在这里,那也太不成样子,因为在桅杆上钉上一点什么东西,那就是事情要倒霉的记号.哈哈!亚哈老头呀!那条白鲸可要把你钉起来呢!这是棵松树.有一回,我的父亲在托兰郡砍下了一棵松树,翻倒一看,竟发现里面有只银戒指;是一种老黑人的结婚戒指.怎么会跑到树身里去呢?因此,人们说,将来人们在耶稣复活节去捞起这根旧桅杆,会看到桅杆上有只杜柏仑,毛茸茸的外层还有一窝牡蛎.金币啊!这枚贵重.贵重的金币啊!那个无经验的守财奴还会立刻把你藏起来呢!嘘!嘘!上帝在人间黑地摸索(参阅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赦罪僧的故事开场语》中:"当他们被埋进了地,即使他们的灵魂去黑地摸索,我也管不着."(见《乔叟文集》584页,方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版.)).煮呀!煮啊!把我们拿去煮吧!姑娘呀,嘿,嘿,嘿,嘿,嘿,姑娘!把你的玉米饼做起来吧.(据百周年纪念版注:这里是比普在唱一种民歌的片段.")
   
    $$$$第一百章    臂和腿......南塔开特的
    "裴廓德号"遇到伦敦的
    "撒母耳.恩德比号"
    "船呀!可看到白鲸么?"
    亚哈又看到后边有一艘挂英国旗的船,就这样喊道.这老头儿,号筒凑在嘴边,站在他那吊在后甲板的小艇上,他那只牙腿已经让那个陌生船长看得一清二楚了,那船长正漫不经心地倚在他自己的小艇头.他皮肤黝黑,身体结实,面容和蔼,相貌端正,六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件宽大的短上衣,好象围着一条饰有缨的蓝粗呢毡子;他那外套的一只空洞洞的袖筒,象中世纪武士铠甲上的长衣的一只绣花的臂筒,在他后边随风飘展.
    "可看到白鲸么?"
    "你看见这东西吗?"他把藏在围布底下的手臂拉出来,把那只用抹香鲸骨做的白手臂高高举起,这只手臂的末端镶有一段木锤似的木头.
    "准备我的小艇!"亚哈一边急躁地叫道,一边翻动着身旁的木桨......"准备下水!"
    不到一分钟工夫,他连人带小艇以及他的水手都给放下海里,不一会,便靠拢了那艘陌生船.可是,这当儿,却碰到了一个希奇的难题.原来亚哈由于一时兴奋,竟忘记了自从他失掉一条腿后,他在海上,除了自己的船,从不跨上别的船只,而且他总是使用"裴廓德号"特备的那个精巧的小工具,这种东西并不是立时三刻可以装到其它任何船只上的.这时,在茫茫的大海上,随便哪一个人......除非是那些差不多时时刻刻都在攀上落下的捕鲸人......要从一只小艇攀上一艘大船,的确不是桩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汹涌的巨浪,一会儿把小艇簸得高高地,直冲上舷墙,一会儿又立刻在半路里把它甩下来,直甩到内龙骨下边.因此,由于少了一条腿,加上这艘陌生船当然不会备有那种体贴的发明品,亚哈这才颓然发现自己已经又成了个束手无策的陆地人了;他绝望地瞪眼望着那个无法攀上去的变化不定的高度.
    先前也许已经提到过,那就是每当他碰到任何一个稍不顺心的情况,尽管那情况不是直接来自他那不幸的遭遇,亚哈差不多总是气得七窍冒烟.况且这时,他一看到那艘陌生船的两个高级船员在那张钉在系缆枕的直梯子旁边,探出身子来,把一副缀得颇有雅气的舷门索直对他甩的神气,更其使他恼火,因为他们起初似乎没有想到一个独腿的人竟会残废得无法攀上他们那张海上的扶梯.可是,这种尴尬场面,不过持续了一分钟模样,因为那个陌生的船长一眼就看清了真相,连忙喊道,"啊,啊,......不要这么上来!快,伙伴们,把那只大复滑车滑过来."
    真是运气不错,他们恰巧在一两天前拖过一条大鲸,那只大复滑车还高高地挂在那里,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鲸脂大挂钩,也还挂在复滑车上.他们连忙把这只大钩子放下来给亚哈,亚哈一下子就完全明白,他把他那条独腿一搭就搭到弯钩里(真象是坐在一只锚钩里,或者坐在苹果树杈上那般),然后告诉他们,他已抓住了,同时他也自己帮着往上耸,手换手地拉着那根摇得很快的滑车索.不一会,人们就小心地把他摇进了高高的舷墙,轻轻地歇在绞盘顶.那个陌生船长走上前来,豪迈地向前甩出他的骨臂,表示欢迎,亚哈则伸出他的牙腿,跟那骨臂交叉起来(直象两根剑鱼的背峰),同时用他那海象的派头高声大叫道,"喂,喂,老朋友!让咱们俩来握握骨吧!......一只胳膊跟一条腿!......你可知道,这是一只决不缩回来的手,跟一条决不会奔跑的腿.你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白鲸?......多久啦?"
    "白鲸,"那个英国人一边说,一边用那只骨手朝东方一指,眼色悲凉地随着手臂看去,好象它是个望远镜."我在上一季,在赤道上看到过它."
    "那么,它把这只手臂膀给搞掉了,是么?"亚哈问道,这时,他搭着那英国人的肩膀,从绞盘上缓缓地滑下来.
    "是呀,至少它就是祸因呀;那么这条腿,也是吧?"
    "讲给我听吧,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亚哈说.
    "我还是生平第一次在赤道上巡游,"那英国人说开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有什么白鲸.唔,有一天,我们放下小艇去追四五条鲸,当时,我那只小艇已经把其中的一条拴住了;它可也是一匹正规的马戏班里的马,兜来兜去地尽打旋,弄得我小艇里的水手们只能屁股搭着外舷边跟着它转.过了一会,海底里竟蹦出一条大鲸来,乳白色的脑袋和背峰,脸面全都满布皱纹."
    "就是它,就是它!"亚哈蓦地把迸住了的气都呼了出来,嚷道.
    "靠它右鳍的地方还插有几根标枪头."
    "是呀!是呀......那些就是我的......我的标枪头呀,"亚哈兴高采烈地嚷道......"可是,说下去吧!"
    "那么,请听我说,"那英国人和蔼地说."唔,这条白脑袋和白背峰的老祖宗,泡沫飞溅地奔进了鱼群,开始凶狠狠地咬起我的捕鲸索了."
    "啊,啊!......想咬断索子;想做无主鲸......老把戏......我很清楚它."
    "它究竟想干什么,"这个独臂船长继续说下去,"我可不清楚;可是它在咬绳索的时候,不知怎么一来,绳索绊住了它的牙齿,把它扎住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因此,等到后来我们拉绳索的时候,砰地一冲,我们全都噗通掉到它那背峰上去!而其它那些鲸却都给侥幸地望风逃去了.看到这般情势,又是这么一只了不起的大鲸......老兄,这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了不起最大的东西......我打定主意要捉住它,不管它看来是火气多么大.可是,想到那条危......危险的绳索会给松脱,或者是绊住它牙齿的那根绳索会给甩脱(因为我已经他妈的叫全艇的水手都来拉住那根绳子了);总之,看到了这种种情形,我就跳进我那大副的小艇里......就是这位蒙托泼先生(顺便介绍一下,船长......这是蒙托泼,蒙托泼......这是船长);我刚才说,我跳进了蒙托泼的小艇里,你知道,当时,我们两只小艇正紧靠着;我就抓着首先看到的一支标枪,给这条老祖宗尝尝厉害.可是,天啊,你听着,先生......哎呀!老朋友......紧接着,一眨眼工夫,我就象只蝙蝠似的,什么都看不见了......两只眼睛都瞎了......全都让那阵墨黑的泡沫弄得昏昏蒙蒙了......大鲸的尾巴从泡沫里矗起,笔直地耸到空中,活象个大理石尖塔.当时再往后退也没有用了;可是,正当我在午刻时分摸索着的时候,那只扎眼的太阳,就象是王冠上的珠宝;我说正当我投了第二支标枪后,又在摸索着的时候,那条尾巴却从下面象座利马塔一般甩了起来,把我的小艇一切为两,各成两堆木片了;于是,它尾巴一甩,那白色的背峰往后朝那只破艇一冲,仿佛那只小艇全是一堆木屑.我们都给摔出去了.为了逃避它那可怕的打击,我紧抓着那支插在它身上的标枪柄,一时间我就象条小鱼似的紧紧扳住了标枪柄.但是,一阵浪花把我冲了开去,就在这时,那条大鲸,朝前猛劲一冲,一阵闪电似的唰地潜进海里去了;那支第二次投出去的该死的标枪钩就在我旁边荡着,把我这地方扎住了."(他的手对准着自己的肩膀下端拍答一敲)"是呀,我说就在这地方把我扎住了,当时,我心里在想,这就要把我拖到海龙王那里去啦,不料,不料就在这时,忽然间,感谢老天爷,那标枪钩顺着皮肉直扯下来......循着我整只臂膀扯下来......直扯到我的肘腕,于是,我浮起来了;......其余的,那位先生会说给你听(顺便介绍一下,船长......这位是彭格医生,船医;彭格,老朋友,......这位是船长).那么,彭格老兄,你就讲你那部分的故事吧."
    经过这样亲切介绍出来的这位专家先生,一直就站在他们旁边,其实,不必说明,也一眼叫人看出他是船上一个绅士之类的人物.他的脸非常圆,显得很严肃;身穿一件褪色的蓝绒外衣或者衬衫,一条缀有补丁的裤子;他的注意力一直在一会儿望望这只手拿的解索针,一会儿又望望另一只手拿的丸药盒,偶尔也以鉴赏的眼色瞟一瞟这两个残废船长的骨头手脚.不过,听到他的上司把他介绍给亚哈后,他有礼貌地鞠一个躬,就立刻照他船长的吩咐说下去了.
    "那真是一个非常怕人的伤口,"这个捕鲸船医说开了;"不过,这位布默船长接受了我的劝告后,把我们的老撒米(撒米......撒母耳的爱称.)驶到......"
    "撒母耳.恩德比是我们的船名,"这个独臂船长插一下嘴,对亚哈说;"说下去吧,朋友."
    "把我们的老撒米向北驶去,以便逃出赤道线上那火热的天气,可是,没有用......虽然我尽了我的全力;夜夜陪着他;在饮食方面也对他十分严格......"
    "啊,十分严格!"病人自己唱和了一声后,又突然改变声调说,"他每天晚上跟我一起喝柠檬威士忌热甜酒,直喝得他眼色模糊.无法给我上绷带,才把我送上床去,可已经驶过了半个海洋,将近凌晨三点钟了.天哪!他可真是陪着我,对我的食物十分严格!彭格医生呀!真是个了不起的伴夜人,在饮食上十分严格.(彭格,你这狗仔,笑呀!为什么不笑?你知道,你是个最有趣不过的流氓.)不过,扯下去吧,朋友,我倒宁可让你给治死,也不愿让别人救活."
    "可敬的先生,你一定早就看出我们的船长."......那个沉着而一本正经的彭格敷衍地向亚哈微微地点点头,说......"是个常常善于逗人发笑的人;他老给我们说出类似的许多妙事.不过,我还得说......象法国话所说的en passant(法文:顺便一提的意思.)......我本人......就是说,我杰克.彭格,从前的牧师......可是个绝对滴酒不沾的人;我从来不喝......"
    "水!"那船长叫道;"他从来不喝水;水会叫他发老毛病的;淡水会叫他得恐水病;不过,说下去吧......把手臂的故事说下去吧."
    "好的,我还是,"那船医沉着地说."回到刚才布默船长那引人发笑的插话之前的说话,先生,我当时差不多看出了,尽管我非常精心致意,严加努力,可是那伤口却越来越糟;事实上,先生,那个难看的裂口确是一般外科医生从来未曾见到的,大约有两英尺几英寸长.这是我用测深索量出来的.总之,伤口发黑了;我知道它会有什么危险,必须把它锯掉才行.可是,我又没有办法去弄那只骨手,这事情是违反一切规章的."......他用解索针指着那只骨手......"那是船长的工作,不是我的工作;他命令木匠给他做;他要给装上一把木头,我想,那是要用来敲烂人家的脑袋的,他就曾经要敲我的脑袋.他有时候会勃然大怒.你可看到这个凹痕,先生......"他摘下帽子,把头发掠在一边,脑壳上露出个碗口大的洞洞,可是一点也看不出疤痕,或者任何足以表示受过伤的痕记......"唔,事情的经过,船长会说给你听;他心里有数."
    "不,我没数,"那个船长说,"不过,他母亲准有数;他生下来就有这个洞洞.啊,你真是个大流氓,你......你这彭格!在水乡里可找得到第二个这样的彭格么?彭格,你将来死的时候,要死在泡菜卤里才好,你这狗东西;得把你永远腌藏下来,传给后代,你这恶棍."
    "白鲸结果怎样啦?"这时,亚哈叫道,他对这两个英国人的枝蔓的谈话已经听得很不耐烦了.
    "啊!"那个独臂船长嚷道,"啊,不错!唔;它一潜进水里后,我们就有好一阵子没再看到它;事实上,我刚才已经说过,那条对我耍了这个把戏的究竟是什么鲸,我当时确实不知道,还是直到后来,在回到赤道线上去的时候,我们才听到莫比-迪克......有些人这样叫它......的传说,我这才知道原来就是它."
    "你可再去追击它吗?"
    "追了两回."
    "没能把它拴住么?"
    "不想再试啦;掉了一只臂膀还不够么?再搞掉一只,可叫我怎么好?不过,我认为莫比-迪克,咬人不厉害,噬人才可怕."
    "唔,那么,"彭格插嘴说,"你索性伸出你的左手去引引它,让它来咬你的右手.你们可知道,两位先生,"......他庄重而严正地对两个船长先后鞠个躬......"你们可知道,两位先生,造物主给大鲸多么巧妙地造出了一副消化器官,所以它才连一只人臂也无法一下子完全消化.而且,大鲸也有自知之明.因此,你们所谓白鲸的恶毒,只不过是它的笨拙而已.因为,它从来就不想一口吞下一只手臂;它只想虚张声势,吓唬吓唬人.不过,它倒往往有点象我从前在锡兰的时候碰到的那个魔术家病人,他老是假装吞下了小刀子,有一次,他竟当真把一把小刀吞了下去,小刀居然在他肚子里藏了一年多;等到我给他吃催吐药后,他才把它一小块一小块地吐出来,你们想想看.他实在无法把那把小刀消化掉,而且也不是他整个身体组织完全消纳得了的.唔,布默船长,如果你对它是很了解的,而且想要争取另一只手获得寿终正寝的光荣,不惜再花一只手臂的话,那就不妨一试,好在手臂是你自己的;充其量也不过是立刻让大鲸再赐你一缘而已."
    "不,多谢,彭格,"那个英国船长说,"因为我当时毫无办法,而且也不认识它,所以那只手臂只好随它的便给拿了去;再来一只可不干啦.我再也不敢领教白鲸了;我已经放下小艇追击过它一回,够教我心满意足了.我知道,杀倒它有莫大的光荣;况且它身上还有满的名贵抹香鲸脑呢,不过,听着,还是别去碰它为妙;你觉得对吗,船长?"......他眼睛瞟着那只牙腿.
    "嗯.不过,无论如何,还得去追击它.什么叫别去碰它为妙,那条该死的东西可不是没有引诱力的.它就是块大磁石!你上次看到它,到现在相隔多久啦?它是朝哪个方向去的?"
    "愿上帝保佑,天打那丑恶的魔王,"彭格佝着身子在亚哈身边转来转去,叫道,又象条狗似的奇特地吸溜着鼻子."这个人的血呀......拿体温计来!......真是到了沸点了!......他的脉搏跳得船板都在动啦!......先生!"......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刺胳针来,凑到亚哈的臂膀上.
    "别动!"亚哈怒吼着,把他推到舷墙边......"准备小艇!是向哪个方向去的?"
    "老天爷!"那个英国船长对那个提出问题的人叫道."怎么啦?它是朝东去的,我想......你的船长疯啦?"他悄悄地问费达拉.
    可是,费达拉把一只手指放在唇上,悄悄地滑过了舷墙,去拿起小艇的舵桨,于是亚哈一边把那复滑车摇到他面前,一边要船上的水手把他自己放下去.
    不一会,他已站在小艇梢上,那些马尼拉水手都在拼命扳桨了.那个英国船长徒劳地跟他打招呼.亚哈背着那艘陌生船,面孔一如其人地充满着决心,笔挺地站在那里,直站到小艇靠拢"裴廓德号".
    第一百○一章    圆 酒 瓶
    趁那艘英国船还遥遥在望的时候,这里不妨提一下,那艘船来自伦敦,并且以伦敦一个商人......已故的撒母耳.恩德比,也就是著名的恩德比父子捕鲸公司的创始人......为名;就我这捕鲸人的微薄的见识,以历史考据的观点说来,这个公司的开设时期,大约并不迟于都铎和波旁联合王朝的时代.不过,在公元一七七五年之前,这个大捕鲸公司究竟已经开了多久,我虽然查考了许多捕鱼文献还是弄不明白:但是,在那一年(一七七五年),正是第一批正式猎捕抹香鲸的英国船只整装出发的一年;虽然大约在几十年前(自一七二六年以来),我们英勇的南塔开特的科芬族和维恩耶特的梅西族的船只早已成群结队地追击过了大鲸(只限于南北大西洋一带,还没有到过别的地方).因此,这里必须明确地记录下来,南塔开特人是人类中首先以文明的武器去打击大抹香鲸的人;而且在整整半个世纪中,他们就是全球中这样打击过抹香鲸的唯一的民族.
    一七七八年,有一艘叫做阿美利亚的漂亮的船,目标鲜明地整装出发,而且是在刚勇的恩德比家的独家经营下,勇敢地环绕了合恩角,成为世界各国在南海放下第一只小艇的船只.这是一次灵巧而幸运的航行;载着满舱名贵的鲸脑回到了停泊地,阿美利亚立刻便成为其它英美船只所追循的模范,于是,太平洋上的巨大的抹香鲸渔场给开辟下来了.可是,这个精力不倦的公司并不满足于这些优异成绩,又大事活跃起来:撒母耳公司和各分支公司......究竟有多少,那只有他们的总公司才知道......在他们的直接监督下,而且我想大半还有他们的投资,弄得英国政府也兴致勃勃地派出了炮舰"漂亮号",到南海去开辟捕鲸航线了.这艘"漂亮号",由一个海军的小舰长率领,倒是做了一次漂亮的航行,也做了一些事情;成绩如何却不得而知.但是,事情还有着呢.一八一九年,这个公司又亲自装备了一艘开辟捕鲸航线的船,直驶到遥远的日本海,去作一次试探性的巡游.那艘船......名字真好听,叫做"海妖"......完成了一次了不起的试验性的巡游;也正由于这样,日本的大捕鲸渔场初次显了名.在这次著名的航行中,"海妖"的船长就是一个叫做科芬的南塔开特人.
    光荣归于恩德比家族,因此,我想这个公司,迄今还是存在的;不过,毫无疑问,原来的那个撒母耳,一定是早就启碇到另一个世界的南海里去了.
    这艘以他为名的船真有应得的光荣,因为在各方面说来,它是一艘十分快速而了不起的船.有一回,我在半夜里,曾经在巴塔哥尼亚洋面的什么地方上过这艘船,还在船头楼里喝过一趟香甜的烫啤酒.可真是一次愉快的联欢,他们都是些英雄好汉......船上每个人都如此.他们是活得短命,却死得痛快.我所过的那个愉快的联欢......是距亚哈的牙腿碰上他们的船板以后很久很久的事......使我想起了那艘船完全充满着一种高贵的.实实在在的.萨克逊人的好客精神;但愿我的牧师忘记我,魔鬼惦记我,如果我把它忘记了的话.香甜的烫啤酒?我不是说过我们喝了香甜的烫啤酒么?不错,我们呀,平均每个钟头要喝十个加仑;等到狂风一来(因为在巴塔哥尼亚海上经常要起狂风),大家......包括客人在内......都被请去帮着收起中桅帆,可是,我们都头重脚轻,只能互相把彼此缚在帆脚索里高高地吊上去;我们昏头昏脑地把衣裾也给卷到帆里去了,所以大家就都挂在那上面,在咆哮的大风里给紧紧地勒住了,成为一切喝得烂醉的水手的一个足资警戒的榜样.好在桅杆还没有给翻折到海里去;所以,慢慢地我们就爬下来了,神志清醒得又非去再喝一顿不可,虽然狂涛噼噼啪啪地泼进了船头楼的舷窗,尝起来味道未免非常淡,又有点咸滋滋的味儿.
    牛肉真不错......尽管硬绷绷,味道却很浓.据说那是大牯肉;又有人说,那是单峰骆驼肉,但是,我却摸不准究竟是什么肉.他们也有汤团,只头小而结实,圆滚滚的而且都是摔不烂的汤团.我想,把它吞到肚里后,它还是摸得出和滚得动.如果向前弯身弯得太厉害的话,它就会有象台子球似的打肚皮里滚出来的危险.还有面包......不过,那是吃不来的;而且,它还是一种抗坏血病的特效药;总之,这种面包就是他们整个菜单上的唯一新鲜的东西.船头楼并不很光亮,你在吃它的时候,很容易踩进了黑角落里.不过,总的说来,这艘船从它桅顶上的木冠到船舵,从厨师那只硕大无比的锅炉,到他自己的那只羊皮纸似的大肚皮,我说,从船头到船尾,这艘"撒母耳.恩德比号"就是艘怪舒服的船;食物质佳量多;甜啤酒既香甜又浓洌;大家又都是些第一流的人物,从头到脚都是刮刮叫的.
    可是,你不免要想,为什么"撒母耳.恩德比号"以及我所知道的其它一些英国捕鲸船......虽然不能说是全部......都是这样一些以待客殷勤见称的船只呢?牛肉呀,面包呀,罐头呀,传来递去,笑话说个不完,吃个不厌,喝个不停,笑声不绝,为什么会这样呢?那么,让我跟你道来.这些英国捕鲸船的无限的好兴致,真是值得做历史研究的资料.情势所需,我是会毫不吝惜地来做番捕鲸史的研究工作的.
    就从事捕鲸业说来,荷兰人,西兰人和丹麦人都是早于英国人的,他们所创造出来的许多名词直到如今都还通行于捕鱼业中;而且不仅如此,他们还把那大吃大喝的阔绰古风也给保持下来.因为,一般说来,英国商船对他们的水手都很刻薄;但英国捕鲸船却不是这样.因此,英国这种把捕鲸搞得有声有色的情况,并不是正常和天然的,而是偶然和特殊的,所以其中必有特别的来头,这就是这里所要提出,并将加以进一步说明的.
    在我研究大鲸史料期间,我偶然接触到一本荷兰古籍,(这个所谓荷兰古籍和下面的统计数字是作者模仿斯哥斯比的著作《北极记》第二卷151—152页而作的游戏文字.)这本书,从它所发出的霉臭的鲸味看来,我断定它必是一本谈到捕鲸船的书.它的书名叫做"Dan Coopman",因此,我肯定这本书一定是捕鱼业中某个阿姆斯特丹箍桶匠的珍贵的回忆录,因为每只捕鲸船都一定配备有箍桶匠.待到我看到这是一位名叫菲斯.斯瓦克哈姆玛(斯瓦克哈姆玛......英文可解释为头咯咯响,因而作者将其肯定为箍桶匠.)的作品的时候,我更加强我这个看法.不过,我有一位叫斯诺黑特博士的朋友,他非常有学问,也是山大.克劳斯大学和圣波特大学的荷兰语和德语教授,因此,我把这部作品拿去请他翻译,并送他一盒抹香鲸油烛作为酬劳......这位斯诺黑特博士,一看到书名,就立刻对我说,"Dan Coop-man"并不是"箍桶匠"的意思,而是"商人".总之,这本古老而又精湛的荷兰语书,虽然讲的是荷兰的商业,不过,除了其它许多题目,还有一篇关于荷兰捕鲸业的颇饶兴趣的文章.而且在这章题为"斯米尔"或者叫做"油脂"中,我发现了一张详表,记载着一百八十艘荷兰捕鲸船所配备的食品库和酒窖的数字,现在我把这张由斯诺黑特博士翻译出来的表,抄列如下:
    牛肉 四十万磅
    佛里斯兰猪肉 六万磅
    鱼 十五万磅
    硬面包 五十五万磅
    软面包 七万二千磅
    牛油 二千八百小桶(小桶(firkin)......约合九加仑.)
    泰克塞尔和来顿奶酪 二万磅
    奶酪 十四万四千磅
    (大概是次等品)
    杜松子酒 五百五十安克(安克......荷兰液量名,约十加仑.)
    啤酒 一万○八百桶
    统计表格大多读来颇为枯燥乏味,可是,这张表却不是这样,因为读者一看,就都浸沉在无数的好酒和美味食物中而其乐陶陶了.
    当时,我花了三天工夫,仔细地消纳所有这些啤酒.肉和面包,可是,在这期间,突然又产生许多深邃的想法,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直觉的和柏拉图式的思想;而且,我还把有关贮藏的鱼等的可能数量,给编了一张补充表格,想计算出在先前格陵兰和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捕鲸业中,每个荷兰标枪手的消耗量来.首先,就所消耗的牛油,泰克塞尔和来顿奶酪的数量说来,似乎就颇为惊人.不过,我认为这是他们天生爱好吃油的缘故,而且也更进一步地考虑到他们那行业的性质就是油腻腻的,尤其是他们都在那种严寒的北极地带,在那个爱斯基摩的沿海地方,追击猎物,在那里,那些快活的土人,就是经常彼此用满杯的鲸油来干杯的.
    啤酒的数量,一万○八百桶,也是十分可观.由于那些北极捕鱼业只能在那地方的短促夏季中活动,所以,一只荷兰捕鲸船的整个巡游期间,包括到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短促的来回航程,总是不大会超过半个月,假定这一百八十艘船,算它每艘船有三十个人,那么,总共便是五千四百个荷兰捕鲸人了;因此,我说,正好是每个人摊到二桶啤酒(十二个星期的饮量),还不包括那数量相当可观的五百五十安克杜松子酒在内.这就不免叫人对他们发生怀疑了,究竟这些把杜松子酒和啤酒喝得这么泥醉的标枪手,是否会神清志爽地站在艇头上,瞄得准那如飞的大鲸的目标,看来这好象有点不大可能.然而,他们的确不仅都瞄准了目标,而且还都中了的.请记住,这是极北的地区,在那里,啤酒很适宜他们的体质;反之,在赤道线上,在我们南海的捕鲸业中,啤酒很会叫标枪手们在桅顶上打瞌睡,醉倒在小艇上,可能还会使南塔开特和新贝德福遭致惨重的损失.
    好吧,不再说下去了;这已尽够说明二三百年前的荷兰捕鲸船是多么奢侈;尽够说明英国的捕鲸船并没有忽略这么卓越的先例.因为,据说,在空船巡游时,如果找不到什么更好的东西的话,那么,至少也要找到一顿好饭菜.于是,就把圆酒瓶都喝空了.    
   
    $$$$第一百○二章    在阿萨西提
    (阿萨西提......所罗门岛南边的一个群岛.它同时也是公元前250—公元226年的巴提亚帝国的一个朝代.)的树荫处
    迄今为止,有关抹香鲸的描述,我大都谈了它那外表的奇迹;也可以说,已经分别详细谈过它一些内部结构的特点.但为了对它作一番广泛而透彻的了解,我现在应该更进一步地解开它的钮扣,脱掉它的袜子,卸掉它的宽紧带,敲开它那最底里的骨柝中的铜丝钩,叫它最后对你投降,就是说,要它无条件地献出它的骨架来.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以实玛利?你不过是捕鱼业中一个小小的桨手,怎么竟装得对大鲸的全身秘密都完全懂得啦?是不是那个博学的斯塔布曾经爬上你的绞盘,给你讲过鲸类的解剖学;而且还用绞车,吊起一根肋骨标本给你看了?你倒自己说说看,以实玛利.难道你能够象厨师把一只烤猪装在盆子里那样,把一条茁壮的大鲸吊上甲板,让你检查一番么?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以实玛利,你虽然有了真正的亲眼目睹的经历,不过你得留神,你已经侵犯了约拿的特权啦;侵犯到谈论托梁,横梁,谈论那些搭起大鲸的骨架的角椽,屋脊梁,地板托,支持物,以及它肚皮里的大油桶,牛奶棚,牛油间和干酪间等等的特权喽.
    我承认,自约拿以来,曾经透彻地看到一条成年鲸的肚里的捕鲸者,可说为数寥寥;然而,我却有幸获得一个解剖一条小鲸的机会.有一回,在我服务的那艘船上,因为要取鲸鳔来做标枪钩和捕鲸枪头的鞘套,曾经把整条小抹香鲸吊上了甲板.你想,难道我肯放过那个机会,不使起我的船斧和小刀去揭揭那条小东西的皮,详细研究它全部的内容嘛?
    至于说到我对于那种身躯硕大茁壮的大鲸的骨胳的正确的知识,这种难得的知识却须感谢我那位王族朋友托朗郭,就是阿萨西提的前任托朗魁(托朗魁......智利的一个荒僻的小岛,在南纬四十三度和西经七十三度的地方.)王.因为多年以前,由于我参加了阿尔及尔的商船"德号",曾经到了托朗魁,而且被邀到托朗魁王在蒲贝拉的退隐的棕榈别墅里,同托朗魁王一起度过几天阿萨西提的假日.这是一个海边的幽谷,跟那个我们做水手的管它叫竹城,就是他的京城的地方,相距并不很远.
    我这位王族朋友托朗郭,除了具有其它许多高尚的品质以外,天生还酷爱各式各样的具有蛮风的骨董,因此,只要是他治下的人民所能发明的各种奇珍异物,他都收藏到蒲贝拉来;那些东西大多是一些木雕的希奇古怪的东西,镌刻的贝壳,镶嵌的枪矛,奢华的划桨,芳香的独木舟;除了这些东西以外,还有许多天然的奇珍异物,即那些由来奇珍,送来贡礼的海浪冲到他岸边来的东西.
    由海浪送来的这些贡品中,大多是大抹香鲸.在一阵非常猛烈而刮了好久的大风后,人们就会发现抹香鲸搁了浅,死了,它头抵着一株椰木树,嘴上挂着一簇羽毛似的东西,象是它的葱翠的喷水.等到人们最后把它那庞大的身躯那层有六英尺厚的皮肉给剥光后,骨胳经太阳一晒干,人们就把那个骷髅仔细地搬到蒲贝拉幽谷里来,在那里,便由一株雄伟的庙宇似的参天大棕榈树遮蔽着.
    那些肋骨被当作战利品挂了起来;脊椎骨则都以一些奇形怪状的象形字刻上阿萨西提的年表;僧人们在它的头骷髅里燃起一盏终年不息.气味芬芳的灯火,因此,那只神秘的脑袋又散发出它那迷蒙蒙的喷水;而那只挂在大树枝上的.在一切皈依者头顶颤动着的可怕的下颚,就象是把达摩克利兹吓昏了的一发悬剑(达摩克利兹......古代叙拉古(在西西里东部)暴君代俄尼喜阿斯的佞臣,代俄尼喜阿斯不喜欢他老是说王者多福,于是用一发悬剑,命其坐下,使明帝王忧患.).
    这真是个奇景.树林绿得象冰谷(冰谷......马萨诸塞州斯托克必立奇附近的山洞.)里的苔藓;树木傲然屹立,使人感到它们生机勃勃;下面勤勉的大地好象是架织布机,机上盖了一条漂亮的地毡,地上的葡萄藤蔓就是经纬线,而那些生气蓬勃的花朵就是图样.所有的树木,连同它们所有的累累的枝桠;还有那些灌木,羊齿植物,青草;那传递信息的微风;所有这一切都十分活跃.那只大太阳,透过叶边看去,宛如一只飞梭,在织着那张织个不完的碧绿毯子.忙碌的织工呵!眼不能见的织工呵!......停一停......只说一句话!......织物跑到哪里去啦?它去装饰什么宫殿了?所有这些不停不息的劳作都是为的什么呀?说呀,织工!......把手歇一歇!只要跟你说一句话就够了!不......梭子在飞......图样不住地浮现在织机上;大水奔流似的地毡始终在悄悄地闪开去.那个纺织之神,他织呀织的,织得他耳朵都聋了,听不到人声.那纺机的嗡嗡声,弄得我们这些想着织机的人,耳朵也聋了;我们只有离开那织机,才听得到织机里传出来的无数的声响.在一切制造物质的工厂里也正是这般情况.在疾驰如飞的锭子声中,说话是听不到的;可是这种说话,却教墙外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因为它打敞开的窗子里冲了出去.因此,丑恶的事情难免要被发觉.人呀!要小心谨慎呀;因为,你们那些最微妙的思想,在这个大千世界的纺织机的喧闹声中,也许会在老远就给人们偷听去.
    且说这只受人崇拜的.巨大的白骷髅......这个巨大的懒汉!就悠闲地躺在阿萨西提的树林里那架碧绿而从不停止活动的纺织机中.而且,由于在它周围始终是交错地嗡响着那些织个不停的翠绿的经纬线,弄得这个大懒汉就象个巧妙的织工;它全身都织满着葡萄藤;每时每刻都显得更旺盛,更青翠,可它自己却是架骨胳.生命笼罩着死亡;死亡支撑着生命;严酷的神配上朝气蓬勃的生命,赋予它以鬈发的美容.
    这时,我跟王族的托朗郭一起去拜谒这条奇妙的大鲸,看到那祭坛似的脑袋,和那人工的烟雾正从那曾经发出真正的喷水的地方高高冒起,我不禁惊叹这位国王竟把个教堂当作件骨董了.他笑了笑.可是,更叫我诧异的是,那些僧人竟赌神发咒地说,它那烟的喷水是真的.我在这个骷髅前面踱来踱去......撩开葡萄藤......朝肋骨里挤了进去......手里拿着一只阿萨西提的麻线球,在它那曲折蜿蜒阴凉的柱廊和乔木丛中旋来转去地徜徉了好久.可是,不一会,我的麻线拉完了;只得顺着麻线打回头,从刚才进去的那个缺口出来.我看不到里面有什么生物;看来看去只是一些骨头.
    我砍了一根碧绿的量竿,又再一次地跑到骷髅里面去.那些僧人从脑壳的弓形裂口上,看到我在量着最后一根肋骨的高度."怎么啦!"他们都叫嚷道;"你竟胆敢量起我们这个大神来!那是要我们来量的.""啊,僧人们......那么,你们量的长短是多少呀?"于是乎,他们就掀起一阵有关尺寸的激烈的争辩;他们用量码敲打着彼此的脑袋......弄得那只大脑壳也发出了回声......我抓住这个大好机会,连忙结束我自己的度量工作.
    我现在打算把量来的这些尺寸告诉你们.不过,首先请把它记下来,因为在这方面,我所想说的尺寸是不能随便乱说的.因为骷髅的权威家有的是,你尽可以去请教他们,以检验我是否量得准确.据说,在英国的赫尔(赫尔......在英国约克郡边境的一个商港.),在英国这个捕鲸港,有个大鲸博物馆,在那里,陈列有几只脊鳍鲸和其它大鲸的颇为精美的标本.同样地,我也听到人们说,在新罕布什尔的孟彻斯特博物馆中,也陈列有一些物主管它叫"美国唯一的格陵兰或者河鲸的地道标本".而且,在英国的约克郡,有一个叫做伯顿.康斯特布尔的地方,有某一位叫做克利福德.康斯特布尔爵士的,家里藏有一只抹香鲸的骷髅,不过,那是一条中型的鲸,绝不能跟我的朋友托朗魁王那只茁壮的巨物相比.
    这两只搁浅了的鲸骷髅,本来就是出自同一个理由而成它们的物主的所有物的.托朗魁王是因为他要这东西才把它占为己有;而克利福德爵士则是因为他是当地的领主.克利福德爵士那条鲸(据百周年纪念版注:这条鲸是在一八二五年四月二十八日搁浅在约克郡海边的.),它的关节完全可以由人们给接拢来;因此,活象一只大橱的抽屉,既可以关,又可以开,在它所有的骨洞里(那些肋骨象一把张开的大扇),一天到晚都在下颚上面晃来晃去.有些活门和百叶窗还加上锁;一个手里拿着一串钥匙的仆役,经常站在它身边,随时把它打开,让参观者看个周遍.克利福德爵士还想收取费用:在这个骨柱的低语高响廊里瞧一瞧的,收费两个便士;听一听它那小脑洞里的回声的,收费三个便士;对它的额头作一次绝无仅有的观察的,收费六个便士.
    且说我现在所要记下来的这个骷髅的大小,是从我的右臂上一笔一划地仔细抄下来的,我把所见的都文在这只右臂上;因为在我当时的浪荡日子里,实在没有更妥当的方法来保存这么贵重的统计材料.而且,由于我身上的地位不多,同时还想留下一些空白地方,来写我当时所构思的一首诗......至少还得留着一块未曾文身的地方......因此,我就不去计较那些零头的尺寸了;而且,老实说,根本也用不着尺码分明地把它弄得象一般鲸的尺寸那样.
   
    $$$$第一百○三章    鲸骷髅的尺寸
    首先,我想把这种大鲸的活躯体给你特别清晰地说明一番,至于它的骷髅,我们就简略地提一提.这样一种说明,也许在这里是有用处的.
    根据我所做的仔细计算,而且这种计算大半还是以斯哥斯比船长的估计为依据的:最大的格陵兰鲸体重七十吨,身长六十英尺;我说,根据我的仔细的计算,最大的一只抹香鲸,身长大约在八十五到九十英尺间,身圆最大的地方大约四十英尺左右,象这样一只鲸,它的重量至少有九十吨;因此,以十三个人合一吨计算,它的体重就要大大地超过一个有一千一百个居民的村子整个人口的总体重.
    那么,难道你不认为,在任何陆地人的想象中,这只大海兽定然长着一只象上了轭的牲口那样的脑袋,使它动弹不得么?
    关于它的脑壳,喷水口,嘴巴,牙齿,尾巴,前额,鳍,和其它各个部分,我已经用各种方法告诉过你了.现在我只想指出,在它那以优雅的骨胳所构成的整个身躯中,最有趣的是哪一方面.不过,因为这个硕大的脑壳占着整个骷髅非常大的比例;它又是极其复杂的部分;同时,在这方面,本章又不想再重复,所以在我说下去的时候,你必须时刻把它谨记在心,或者谨慎地挟在腋窝里,否则,你对于我们将要观察的整个结构,就将不能获得全豹.
    托朗郭那条抹香鲸骷髅的长度是七十二英尺;所以,当它有头有尾.是一只活生生的东西的时候,它一定就有九十英尺长;因为鲸骷髅跟活鲸比起来,长度总得缩小五分之一.在这七十二英尺中,它的脑壳和嘴巴要占去二十英尺,那根背脊骨大约也有五十英尺.跟这根背脊骨相连的,长度只有脊骨三分之一不到点,就是那个一度裹住它的重要器官的.满是肋骨的大围篮.
    在我看来,这个象牙围墙似的大胸脯,有着平坦的长椎骨,一条直线似的从那中间老远地伸展出去,可真象一只刚造好的.放在造船架上的大船壳,只消给它插上一二十根光堂堂的船头肋骨,暂时把那根龙骨换上一根不相连接的长木头就行了.
    这些肋骨每边各有十根.第一根,就是从颈部数起的那一根,几乎有六英尺长;第二根.第三根和第四根都一根比一根长,等你数到最长的第五根或者是中间的那一根,它量起来有八英尺几英寸长.打从第五根起,其余的肋骨就逐渐缩短了,直缩到第十根,也就是最后的一根,看来只不过五英尺多点.就一般的粗细说来,它们都跟长度差不多.不过中间的那些肋骨都很弯.在阿萨西提地方,有些肋骨还被当横木用,拿来架在小河上做小桥.
    一想到这些肋骨,我不禁重新想起本书中一再提到的那些情况,那就是说,鲸骷髅绝不就是它原来的身体的形状.托朗魁那条鲸的最大的肋骨,也就是中间的那根,在鲸活着的时候,就是鲸身的最厚部分.而这条鲸本来的身躯的最厚部分至少一定有十六英尺长;可是,这根肋骨量起来却不过是八英尺.所以这根肋骨只不过是表达了这只大活物的那一部分的一半真相而已.此外,我总觉得,我现在所看到的这种不过是一根光堂堂的椎骨,却曾经给一吨一吨的鲜肉,肌肉,鲜血和内脏四面紧紧包围着.还有,说到那些原来是丰满的鳍,我现在所看到的,却只是一堆零乱的骨节了;而且原来那些极有分量与威风凛凛的,而且一点骨头也没有的鲸尾裂片,如今纯然一无所有了!
    于是,我心里想,那些足不出户的胆小鬼,只是对着这架躺在平静的树林里的干枯的死尸瞄了一眼,就想正确了解这条惊人的大鲸,是多么枉费而愚蠢.不,只有在最危急的关头;只有在它那怒冲冲的裂尾的大涡流里;只有在无涯无底的大海上,才能真切而逼真地看到这条充满生气的大鲸的雄姿.
    但是,关于那脊骨,现在我们所想得出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一架起重机,把它的骨胳高高地堆起.这可不是一下子就办得到的.不过,一经堆了起来,它可就活象庞彼的大柱(庞彼的大柱......十五世纪时埃及的玫瑰色花岗石的纪念物,高六十七英尺,柱脚有二十一英尺宽.)了.
    脊椎骨一共约有四十多根,它可不是一起放在骷髅里的.它们大多象峨特式塔尖上的大瘤木头,结结实实地堆得象一排排笨重的泥水作物.中间那根最大的脊椎骨,大约还不到三英尺阔,厚薄却有四英尺多.那根尖端接着尾巴的最小椎骨,只不过有两英寸阔,样子有点象只白色的台球.据说还有比这更小的东西,可惜,它们已被许多小野人,那些僧人的孩子们偷去玩打弹子游戏了.这样,我们就看到,甚至最为魁梧的生物的脊骨,到头来也会缩成无知的小孩的玩物了.
   
    $$$$第一百○四章    化 石 鲸
    大鲸那非凡的身躯,就是一个最适宜于详尽发挥的题材.你就是想把它加以压缩也是压缩不了的.当然只有把它当成一种极上等的对开本才行.用不着再提它那从头到尾的长度,也不必量它那腰围的尺寸,只消想一想盘卷在它腹内的那些巨大的肠子就够了,它腹内的那些肠子就跟盘在军舰最底层甲板里那些粗大缆索锚链一模一样.
    我既然已经答应来处理这种大鲸,我就该在这件工作上竭尽智能地显一显我的身手;既不忽略它血液里的最细小的病原菌,还要竭尽全力把它肚腹内所盘结着的东西都给拉出来.关于它的体质上和组织上的特点,我已经谈了许多,现在剩下来的就是要以一种考古学的.化石的和上古的观点来把它加以放大.象这样堂而皇之的名词,如果用之于大鲸以外的任何一种生物......蚂蚁或者跳蚤......也许应该认为是夸张得太不切实际了.可是,一碰上大鲸这个题目,那可又当别论.这个壮举,我只得借助于字典中那些最有分量的词汇,勉力以赴了.这里必须说明一下,每当我在做这种讲述的过程中,需要随手查查字典的时候,我总是用约翰生那一大四开的版本,这是特地为此而购来的;因为光是那个著名的字典学家的非凡的体躯,就使他有条件编出一本适合于象我这样一个大鲸作家使用的字典了.
    我们常常听说,有许多作家,一写起文章来,就洋洋洒洒,尽管那种文章也许看来不过是普通的文章.然而,我写这种大鲸的文章时,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我总是不自觉地把我的笔迹写得跟招贴用的大写体一样.请给我一只秃鹰的羽管笔!给我把维苏威的喷火口拿来作墨水缸吧!朋友们,把牢我的胳膊呀!因为,我只要一提起笔,想把这种大鲸写下来的时候,可就把我想累了,而且由于那些思想都是超出理解的范围而把我弄昏了,仿佛势必涉及整个科学的各部门,涉及过去.现在.未来的历朝历代的鲸类.人类.乳齿象类,以及人间的帝王的轮回转替,势必贯通整个宇宙,而且不能把人间境遇除外.这就是这么一个包罗万象.而又广袤无垠的题材的特点!我们要把它写得跟它身体一般巨大.为了要写出巨著,就得选择大题材.跳蚤是永远也成不了一部又伟大又能流传久远的巨著的题材的,虽然已经有许多人尝试过了.
    在着手处理化石鲸这题目之前,我得呈缴我的地质学家的证状,以证明我在各种时期中,曾经做过石匠,也做过壕沟.运河.水井.酒窖.地窖,以及各种各样水槽的挖掘巨匠(据百周年纪念版注:作者曾于一八三九年四月间得他舅父之助,在伊利运河管理部门做过一个时期的工作.).而且,我还要开门见山地提请读者注意,在早期的地质层中,虽然曾经发现过巨兽的化石,可是现在都简直完全绝迹了.后来在我们所称为第三地层中所发现的遗物,似乎就是介于反年纪的生物间的一种联结物(总之,或者是一种阻隔物),而且那些属于这一类的后代,据说早就跑进了方舟.迄今所发现的一切属于第三纪的化石鲸,都是表层形成前的最后一批.虽然,在这些化石鲸中,没有一条跟现代所看到的哪一类鲸很相符合,然而,一般说来,这些化石鲸却还跟现代鲸类极相类似,且足以证明它们是属于同类.
    亚当以前的大鲸的断块化石,它们的骨头和骷髅断片,在过去三十年间,都曾陆续在下列各地方找到:阿尔卑斯山脚,伦巴底,法国,英国,苏格兰,和美国的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亚拉巴马州.在这些遗物中最为希奇的是,一七七九年在巴黎的多芬纳路发掘出了一块头壳(多芬纳路是一条差不多直通向杜依勒利宫(杜依勒利宫......一五六六年法国叶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王后所选定而建造的皇宫,法国大革命时被烧毁.)的小街);以及在拿破仑时代,在挖安特卫普(安特卫普......比利时北部一个工商业大城,一七九四年为法国所陷,拿破仑于一八○三年想将其构成一个商业和军事基地以抗英国,特投资二百万镑构造新码头.)大码头时所发现的骨头.居维埃宣称这些断片都应该属于一种绝对弄不清楚的鲸类.
    但是,在这些鲸类遗物中最为奇怪的是,一八四二年在亚拉巴马州克雷法官农场上所发现的一只远古的巨兽的差不多是完整的骷髅.附近那些吓得要命的朴实的黑奴,竟把它当成是天上下降的天使的尸骨.亚拉巴马的医生都一致说它是一只大爬虫类,还给它取上一个名字:巴西洛梭鲁斯(巴西洛梭鲁斯......据说是美国一个叫做哈兰医生对发现于北美.新西兰.欧洲以及埃及等地的化石巨兽所下的名称(作者所指大约就是哈兰等医生),后被欧文称为鲸类化石,作者以下所述都是事实.).但是,等到把一些骨头标本,横渡大西洋送到英国那位解剖学家欧文那里去后,却发现这所谓爬虫的东西原来就是大鲸,虽然这是早已湮没的一种鲸类.这一意义重大的例证已在本书中一再说过了,就是认为鲸骷髅是跟它原来的形体毫不相同的.因此,欧文又把这巨兽另行命名为宙格洛东,而且当他在伦敦地质学会上宣读他的论文时,还宣称它实际上就是由于地球的变化,目前已经湮没的一种最非凡的动物.
    当我置身在这些大鲸的骷髅.头壳.牙齿.嘴巴.肋骨和脊骨堆里时,我看到全都多少有点跟现存的那些海里巨兽相似的特征,不过,同时,另一方面,也有跟那些早已湮灭的反年纪的大鲸,它们的难测的先辈相似的特点.我仿佛被一阵洪水泛回到那种奇妙的时期里去了,那是早在时间本身还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时间总是与人类共始.这时我头上滚着土星的阴惨的浑沌之气,我朦胧而战颤地瞥到那些北极的永久不变的事物,当时冰霜象楔形的棱堡似的紧压着现在称做热带的地方;而在整个二万五千英里的世界圆周中,却连一小片可以居住的地方都看不到.当时整个世界是大鲸的世界;而万物之灵的人已沿着现在的安第斯和喜马拉雅山脉走去了.谁能给象大鲸这样的生物提出家系来呢?亚哈(亚哈......这里是指《旧约》所载以色列的第七代王.)的标枪早在法老(法老......古代埃及国王.)的标枪之先染了血滴.玛土撒拉(玛土撒拉......挪亚洪水时代的族长,活到九百六十九岁,见《旧约.创世记》第五章二十七节.)似乎还是个小学生呢.我四处寻找,想跟闪(闪......挪亚的长子;见《旧约.创世记》第五章三十二节.)握一握手.我给这些摩西以前的(摩西以前......典出《旧约.出埃及记》中,上帝遣摩西到埃及把以色列人带出来.).来路不明的大鲸那种不可言喻的恐怖吓慌了,它既然是早就一直存在着,那就一定会在人类已经消灭以后的年代里继续存在下去了.
    但是,这种大鲸在亚当以前的踪迹不只是印在大自然的铅板上,而且在灰石和泥土中还遗留有它的古老的半身像;同时在埃及的竹简上(从这种竹简那副古老的神气看来,似乎就得把它们当作一种迹近化石的东西),我们也还发现出它的鳍上有一丝不差的印记.大约在五十年前,在丹德拉(丹德拉......尼罗河旁的一个小村,该地有一个埃及的司恋爱及娱乐的女神庙.)大庙的一个房间里,在那花岗石的天花板上还发现了雕刻和绘画的平面天体图,其中有许多半人半马的怪物,鹰头狮身带有翅膀的怪物和海豚,跟现代的球仪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图样相仿佛.在那个平面天体图中,就有那条早在所罗门没有出世的几百年前的古代老鲸,在那些怪兽中游来游去.
    这里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奇特的证据:也就是那个古代的北非巴巴利的老旅行家,约翰.里奥(约翰.里奥(1494—1552)......又称里奥.阿非利加奴斯,出生于西班牙的摩尔族,长期在非洲腹地旅行,著有《非洲记游》一书.)所提出的,那条只存一副骨殖的挪亚洪水以后时期的古鲸.
    "离海边不远的地方,有座古庙,它的椽木和横梁都是鲸骨做的;因为体积非常巨大的鲸经常给撞死在那一带的岸上.一般老百姓都认为,上天赋予那个古庙以一种神秘的力量,因此鲸一经过庙前,无不立刻死亡.不过,实际上,是因为大庙两旁,都有直伸向海里二英里长的岩礁,所以鲸一碰到这些岩礁就要受伤.庙里把一根长得叫人不能置信的肋骨保存在那里,当作一种奇迹,它放在地上弯得非常厉害,形成个大拱门,那顶端,人就是站在骆驼背上,也伸手摸不到它.这根肋骨(据约翰.里奥说)据说是早在我看到的一百年前就放在那里了.他们的历史家们断言,有一个预言过穆罕默德的预言家是从这个庙里出来的,有些人则毫不犹豫地主张,那个叫做约拿的先知,就是被那条大鲸在这个庙底下吐出来的."
    看书的,我就让你呆在这座放着大鲸的非洲古庙里,我可要走了,如果你是个南塔开特人又兼是个捕鲸人的话,你准会在那里悄悄地膜拜一番.
   
    $$$$第一百○五章    鲸的庞大身躯会缩小么?
    ......它会灭亡吗?
    这种大鲸既然是从那永远不变的河源翻腾出来,突然袭击我们,那么,似该对它适当地追究一下,究竟在它那代代相仍的绵长过程中,它那来自祖先的身躯,是否已经有所退化了.
    但是,根据调查所得,我们发现:现代大鲸的身躯,不但在身躯宏大上超过那些在第三纪系所发现的化石残骸(第三纪系是包括人类出现以前的一种特殊的地质年代纪),而且那些在第三纪系所发现的化石鲸,其体积也超过早期的化石鲸.
    至于在迄今所已发掘的亚当以前的大鲸中,上一章所提到的那条亚拉巴马鲸应该算是最大的了,可它那骷髅的长度还不满七十英尺.反之,我们已经看到,一条现代最大的鲸,用卷尺量来,它的骷髅就有七十英尺.而且,我根据捕鲸权威家的说法,还得知在人们所捕到的抹香鲸中,在它刚被捕到的时候,身长将近一百英尺咧.
    但是,现代的大鲸,在身躯上,也许不可能超过所有先前的地质年代纪的那些鲸吧;自从亚当时代以来,它们也许不可能退化吧?
    如果我们信任象普利尼这些先生以及古代一般博物学家们的说法,那么,无疑地,我们就必须下这样的结论了.因为普利尼告诉我们说,鲸鱼的活身躯有好几英亩大,而阿德罗凡提(阿德罗凡提(1522—1607)......意大利博物学家.)则说,有些鲸身长达八百英尺......真是象制索厂和泰晤士河隧道(泰晤士河隧道......由罗忒希底通到瓦平,由马克.伊.布鲁奈耳爵士所设计,工程达二十年之久,至一八四三年始完工.)似的鲸!甚至在班克斯(约翰.班克斯(1743—1820)......英国博物学家.),梭兰德(梭兰德(1736—1782)......住在英国的瑞典生物学家.)和库克这些博物学家的时代,我们还发现皇家科学院的一个丹麦籍院长宣称某一种冰岛鲸(列丹......西斯库或者叫做绉腹鲸)身长达一百二十码;这就要合到三百六十英尺了.而那位法国博物学家拉塞佩德,在他那部详尽阐述的大鲸史上的开头(第三页)就宣称露脊鲸有一百公尺,即合三百二十八英尺的身长.这部作品还是迟至一八二五年才发表的呢.
    但是,可有任何一个捕鱼人相信这些说法么?没有.现代的鲸正跟普利尼时代的它的祖先一般大小.如果我能够跑到普利尼那地方去,我,作为一个捕鲸人(这就比他强了),一定会斗胆跟他这样说.因为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甚至早在普利尼还未出世的几千年前就埋葬起的.已在棺材里的埃及木乃伊,其大小甚至还不及那些穿着轻软鞋的现代的肯塔基人,同时,为什么那些雕刻在古埃及和尼尼微的石碑上的牲畜动物(就所雕刻的相对的比例说来),恰好明明白白地证明出那种斯密斯非尔德(斯密斯非尔德......十二世纪开始的伦敦斯密斯非尔德区的一个著名牲畜市场.据说在一八四九年,在每周售出的四千只畜群中,每只平均重量为六百四十磅.)的纯种.用干草饲养的超等牲畜,不仅在体躯上相等于.而且远超于法老时代的肥大的母牛(参阅《旧约.创世记》第四十一章一至三十三节,法老梦见七只肥牛,又梦见七只瘦牛,随后召约瑟来解梦.约瑟说七年是丰年,七年是荒年.),在这一切事实面前,我不承认在各种动物中,独独大鲸竟会退化了.
    但是,还有另一个值得追究的问题,也是一个经常为那些比较高深的南塔开特人所提出的问题.究竟是否因为捕鲸船桅顶上那些几乎是无所不知的守望者,一会儿甚至长驱直入白令海峡,一会儿又冲进了世界的最荒僻的角角落落;无数的标枪和捕鲸枪都掷遍了各处的海岸的缘故;值得讨论的地方就是,究竟鲸能否长期经受得起这样无所不至的追击,这样无情的打击;还是到头来它一定不会从海里绝迹,而那条最后的鲸,也不至于象一个最后的人那样,吸起他的最后一筒烟后,就此连他自己也在最后一口烟里烟消雾散了呢.
    再把这种长着背峰的鲸群跟那长着背峰的野牛群比较一番吧,这些野牛群,三四十年前,成千成万地曼衍在伊利诺斯和密苏里(伊利诺斯和密苏里......美国两个州名.)的大草原上,在如今人口稠密的近河都市的所在地上,晃起铁丝似的鬃毛,摇摆起密布雷电似的嘴脸,可是,现在这些地方的土地,那些颇为客气的掮客却要卖你一块钱一英寸了;这样一比,似乎就得出了一个无可抗辩的论据,足以证明出这些被猎击的大鲸,现在是逃不了要迅速灭种的命运了.
    可是,你必须从各方面来详究这个问题.虽然在以前很短的一段期间......还不及长寿人的一生......伊利诺斯的野牛数目,就超过了现在伦敦的人口,虽然到了现在,在那个地区已经找不出它们的一只角或者一只蹄;虽然这种神速的灭种主要是人类的刀枪所造成的;然而,猎击大鲸却具有极其不同的方法,因而有决定性地使得大鲸不会获致这样一种不光荣的结果.一艘有四十个水手的船,猎击了四十八个月的抹香鲸后,就算他们的成绩干得非常不错,而且谢天谢地,就算他们最后能够把四十条鲸的油料带回家来.然而,从前那些西部的加拿大和印第安猎户以及设陷阱者,在当时极西的地方(在那些地方沉落的太阳却还在照耀着)正是一片蛮荒的处女地,比如说,以同样数目的.穿着鹿皮靴的猎手,也去干同样数目的月份,不是坐船而是骑马,那他们所杀戮的野牛数目,一定不是四十,而是四万,或者比四万还要多;这种事实,如其需要的话,还可以提出统计数字来加以说明.
    而且,正确地考虑一番,似乎也还提供不出任何论据,足以证明抹香鲸会逐渐趋于灭亡,比如说,在早些年间(十八世纪后期),这些大海兽,三五成群的出现,比之现今所碰到的次数还要多,而且,到头来航程并不需要这么长,所得的酬劳也比现在多.因为,一如在其它场合已经看到了的,这些鲸,也许受到一些安全观点的影响,现在游在海里的都是成群结队,所以,早日那些离群索居的.成对的.小队小群的鲸只,今天都集结成声势浩大的.而且是分布很广的罕见的队伍了.这就足以说明全般情况.不过,因为所谓须鲸已不再出现于早年群集的许多渔场上,因而这种鲸也已逐渐消失了的想法,似乎也同样是错误的.因为,它们不过是被人们从这个岬赶到那一个角,而如果这个地方不再发现到它们的喷水,那么,在另外一些遥远的海矶岸边,一定还有人因为刚刚看到这种不常有的光景而大吃一惊的.
    而且,关于上述这些大海兽,它们也有两大坚固堡垒,这两大堡垒,就一切人类的能耐说来,将是永远无法攻击的.正如冷淡的瑞士人,一遇外族入侵他们的河谷,便都撤到他们的大山上去一般,因此,这些须鲸在那如大草原.林间开阔地带的洋面上被猎击后,它们最后也能够这样前往它们那些北极的城堡,而潜入到最后的草木茂盛的壁垒和城墙下去,又在冰地和浮冰块中冒了出来;它们处在无尽的十二月天的美妙的小天地里,根本不把人类一切追逐放在眼里.
    但是,也许是因为往往要打到五十条这样的须鲸,才能够打到一条抹香鲸的缘故,因此,船头楼上一些哲学家才断定说,这种具有决定意义的打击早已使得鲸这支队伍大大地减少了.虽则不久前,光是美国的捕鲸者,每年在西北线上所捕杀的这种鲸,其数目可就不下于一万三千条;然而,还是有人甚至把它当作一种微不足道的情况,视为不值一驳的.
    世界上那些身躯比较硕大的动物的稠密情况,当然免不了会多少引起怀疑,然而,我们对于那个果阿(果阿......印度马拉巴的沿海地区.)的历史家哈托(哈托......果阿总督的随侍医生,生卒年代不详.)的言论又将怎样看法呢?他说暹罗国王一次行猎就可以打到四千只象;而且还说在那些地方,象只之多,有如温带地方的畜群.因此,如果这些大象,几千年来已经遭到了塞密拉密斯(塞密拉密斯......神话中的亚述皇后,以貌美.才智.妖娆见称,据说建立过巴比伦城,攻占过埃及,和许多亚洲及埃塞俄比亚的城市,最后攻印度而大败.),波拉斯(波拉斯(公元前?—321?)......印度王子,为亚历山大大帝所征服.),汉尼拔(汉尼拔(公元前247—183)......古迦太基的将军.)以及东方一连串君主的猎捕后,而它们还能继续大量存在的话,那么,对于大鲸的远能经受得了一切猎击,就更没有可以怀疑的理由了,因为大鲸有一个足资漫游的大草原,而这个大草原正是比亚洲,加上美洲,欧洲和非洲,新荷兰,以及全世界各岛各屿的总面积还要大上一倍.
    而且,根据一般认为大鲸是长寿的看法,我们还得考虑一下它们可能会活到一百多岁,因此,在任何一段期间里,若干特殊的长辈一定就是同时代人了.由是,我们只消这么想一想,人间的一切墓地.坟场和家冢里所藏着的那些在七十五年前还活着的男女老幼的尸体,再把这一无数的队伍加上现今地球上的人口,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种情况,我们立刻就可以得到一些概念了.
    因此,尽管有这些情况,不论这种鲸会有个别的死亡,我们还是应该把鲸类看做是一种不朽的动物.它在大陆还未突破洪水而出现之前就在海洋中游来游去,它还曾经游过杜依勒利宫,温莎宫,克里姆林宫从前的地基.在挪亚的洪水中,它根本就不把挪亚的方舟放在眼里;如果世界还会再发洪水,象荷兰那样,连老鼠都给淹得干干净净,那么,这种永存的鲸也还是会活下去,而且会高矗在赤道的洪水似的浪峰上,朝天喷出它的唾沫,表示蔑视呢.
   
    $$$$第一百○六章    亚哈的腿
    亚哈船长那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伦敦的"撒姆耳.恩德比号",对他本人说来,并不是一点也没遭到什么损伤.他那么用劲地落到他小艇的坐板上,弄得他那只牙腿受到了象要坼裂似的一阵震动.而且,等他攀上自己船上的甲板,牙腿插进那只镟孔时,又是那么猛烈地把脚一转,对舵手下紧急命令(这个舵手,掌起舵来,好象始终掌不稳);这样一来,那只本来已经蹩伤了的牙腿,又经过这样一阵扭伤,以致它虽然还似乎完好如初,且也显得很是灵活,然而,亚哈却对它很不放心.
    老实说,尽管亚哈始终是满怀狂热,粗心大意,他却时刻小心注意他那多少要靠它站立的死骨头的情况,这是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因为,在"裴廓德号"离开南塔开特的不很久前,有一天晚上,人们曾经发现他斜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当时大概是出了某种既弄不明白,又似乎叫人说不出.猜不透的事故,他那只牙腿很厉害地脱了臼,弄得象是给碰断了的树桩一般,差不多都戳进了他的大腿窝里;那个苦恼的伤口,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完全治愈.
    而且,当时他那偏热症的心里可没有忘记:现下的苦痛都是直接来自先前的祸患,他也看得非常清楚,这条永远盘踞在他心里的湿辘辘的.最凶狠的巨蟒,正如丛林里必然有音调最为美妙的鸣禽一样,因此,一切的不幸往事如同一切的喜庆事一般,就自然而然地各自产生了相似的后果.亚哈还认为,哪里会是一样,大大小小的不幸总是多于大大小小的幸福.更别提什么根据某种宗规的教义的论断,认为若干天然的幸福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就不会开花结子,而且,相反地,会落得全是悲惨失望的一场空;所以,一些罪大恶极的不幸者却在死后会多子多孙似的,接二连三的产生了更多的不幸:更别提什么把事物更深入地分析下去,还是会有不一样了.因为,亚哈心里想,即使是人间的最高福祉者嘛,本身也始终存有一种琐屑的不称心事,而且,实际上,一切的心病,就是一种神秘的.意味深长的东西,在有些人看来,则把它看成是天使长似的伟大;因此,他们便战战兢兢地不敢去追寻那种会使明显的推论落空的东西.要追溯这种无穷无尽的不幸的渊源,最后就会使我们走进那无源无主的神鬼阵里去,因此,不管那个喜洋洋的伏天的太阳,也不管那个小铙小钹似的.浑圆的仲秋月,我们却得承认这一点:神鬼本身也并不是始终愉愉快快的.人类眉头上那颗抹不掉的.黯淡的黑痣,原来就是那些在独立宣言上签过名的人的愁伤的印记呀.
    这里,竟无意间泄露出了一个秘密,这些也许是先照老办法把它揭露出来比较妥当些.在亚哈的许多特点中,总有一点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那就是,为什么他有一个时期,即在"裴廓德号"开航之前和之后,竟象个唯我独尊的大喇嘛那样藏了起来;而且,在这段期间里,仿佛象个死人那样躲在大理石的元老院里,一言不发.法勒船长原先对此所捏造的理由,显得一点也不充分;实际上,关于亚哈的内心深处的想法,显露出来的一切总是非常暧昧,而不是正大光明的.不过,到头来,全都会真相大白;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是如此.原来那种悲惨的不幸,暂时都埋藏在他那隐遁的心底里.而且,不仅如此,连岸上那些日益减少而分散的亲友,不知怎地,也好象都对他怀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了;在那些胆怯的亲友中看来,上述变故......这变故的确依然是亚哈所无法了解的一件心事......本身之所以富有恐怖性,是因为变故完全是来自神号鬼泣之乡.因此,他们出自对他的一片热忱,他们都尽力之所及,同心协力地把这事情的真相给隐瞒了,不让别人知道;于是,得等到好久以后,这事情才会在"裴廓德号"上泄漏出来.
    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如此的话,那么,就随天上那眼不能见的暧昧的密谋者,或者是复仇心切的大小火神,去跟人间的亚哈打交道也好,不打交道也好,在他现在这只脚的问题上,他却已采取明确切实的步骤了;......他把木匠找来了.
    当那个木匠师傅来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吩咐木匠刻不容缓地动手做出一只新腿来,还指示大二三副照料一下木匠,把航行以来所积集起来的种种大小牙骨(抹香鲸)材料都拿出来,让木匠仔细地挑选最硬牢的.磨得最光堂的材料.材料挑好后,他限令木匠要在当天晚上把腿完工;并且要配好一切附件,不得重用原来那只靠不住的腿的一切配件.他还命令把船上那只暂时空搁在舱里的熔炉给吊出来;同时,为了加速进行,还要铁匠立刻着手打出各种随时需用的小铁器来.
   
    $$$$第一百○七章    木  匠
    如果你象个苏丹那样坐在土星的卫星群中,单独挑出一个非常入神的人来,那个人似乎是个神明,是个伟大的人物,是个苦恼人.但是,如果从同一个角度上,你抓起成群的人来,那些人,不论古今人物,就大多是一群多余的复制品了."裴廓德号"这个木匠,虽然是个最卑微的人,也远不是个非常高雅.出类拔萃的典范,可是,他并不是个复制品.他现在亲自登场了.
    如同一切海船的木匠,尤其是如同一般捕鲸船的木匠一样,在迅速与有实际经验的程度上,他除了自己的本行,还兼具各行各业的经验.木匠这个行当就是集古往今来.各式有关手艺的大成,而且多少都同作为辅助品的木材发生关系."裴廓德号"这位木匠除了做上面提到的一般事情以外,还格外善于应付一艘航程三四年,历遍许多蛮荒.辽远的海洋的大船不断发生的.不胜枚举的例常的急变,更别说他得随时应付下述这些日常事务:修理破艇,烂桁,改进笨拙的桨叶的式样,嵌装甲板上的牛眼窗,或者在舷板上安上新木钉以及其它许多比较跟他本行有关的零碎事务;而且,他还善于迅捷处理各种南辕北辙的事务,不论是日常事务还是突发事件.
    他处理这些形形式式的事务的唯一大场所,就是他那只虎钳条凳;这是一只粗笨的长凳,上面有几只大小不同的虎钳,有铁铸的,也有木制的.除了船旁拖有大鲸,这只条凳总是横缚在炼油间后边.
    人们发觉一只索栓子太大了,不容易插进栓洞里;这个木匠就把它压进他那常备的虎钳里,当即把它锉小.一只羽毛奇特的迷路的陆上鸟禽偶然飞到船上来,被捉住了;这个木匠就用刨得光光的细露脊鲸骨,和大梁似的抹香鲸骨,给它做出一只样子象鸽棚的笼子来.有个桨手扭伤了手腕;这个木匠就给配出一种外擦的药水来.斯塔布想给他所有的桨叶上都漆上朱红色的五角星;这个木匠就把每一支桨都镟在他那只木头的大虎钳里后,匀称地漆上了星星.一个水手突发奇兴,想戴鲨鱼齿的耳环;这个木匠就给他钻耳朵.另一个水手闹牙痛了;这个木匠就拿出钳子,一只手啪嗒地拍一下他那只条凳,教他坐下去;可是,手术还没有做,那个可怜的家伙就已不由自主地畏畏缩缩了;因为这个木匠甩着他手里那只木虎钳柄,示意他如果要木匠替他拔牙齿,就得把下巴夹在那只虎钳里.
    于是,这个木匠就有对付任何事情的准备,而且对一切事情都同样显得毫无所谓,毫不在乎.他把牙齿看成是一小块牙骨;把脑袋只当成一块顶木;至于人呢,他淡然地把他看成一只绞盘.不过,照他这样对各行各业都无所不通,而且又有如此熟练的功夫,似乎可以说他具有非常聪明利落的才干.可是,又不完全如此.因为,这个人除了好象有种不受个人感情影响的迟钝以外,毫无任何特点;我说,不受个人感情影响;是因为他竟变得跟周围的一切事物混而为一,所以他好象是有目共睹的大傻子,随你怎样闹得天翻地覆,他仍然始终闷声不响,哪怕你在干下什么天大的事,他还是置若罔闻.不过,正是他这种有点可怕的迟钝,就不免使他象个十分不近人情的人......然而,说也奇怪,他有时也很健谈,能够显出一种古朴的.转弯抹角的诙谐突梯,时不时说出一种半新半旧的俏皮话来;这俏皮话,在挪亚方舟上那个古老的船头楼值夜时,倒是可以解解闷的.这个老木匠是不是个终身的飘泊者,这样颠沛飘泊得不但连苔藓都没有找到,而且把他本来那点外貌也给磨掉了呢?他可真是个彻底的心不在焉的人;一个没有零数的整体;象一个初生婴儿似的冥顽;既不考虑到今生,也不估计到来世地生活着.你简直会认为,他这种奇特的冥顽就不免是一种愚钝;因为在他的各种工作中,他并不象是凭理智,或凭本能干的,也不完全是因为他曾拜过师傅,或者是理智,本能,拜师傅都各有一点;而完全是凭不闻不问.不加思索的依样画葫芦的方法.他是个纯粹的手工匠;他的头脑(如果说他有头脑的话),一定是早就顺着脉络通到他的手指头了.他就象是一种不合情理.然而用起来却颇著成效的.小型而内容丰富的.舍非尔德式的机巧工具,外表......虽然稍微大些......象是一柄普通的小刀子;可是,那里面不但有大小不同的刀刃,而且还有螺旋钻,拔瓶塞用的螺丝锥,镊子,锥子,笔,尺,指甲锉子,山头锥.因此,如果他那些上司想把木匠当螺旋钻用,他们只消打开他身上的那一个部分,就可以旋紧螺丝,或者如果要把他当镊子用,那只消提起他那两条腿,就是一把镊子.
    然而,如上所述,这个万能式的.可开可闭的木匠毕竟不完全是一架自动式的机器.如果说他身上并没有普通的灵魂,那他可还有一种总在不规则地起着作用的微妙的东西.然而,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不是水银精,还是几滴鹿茸精,那可说不上来了.可是,一定有些什么东西,而且一定已经在他身上居留达六十多年了.就是这种东西,他身上这种难解而机灵的生命要素;就是这种东西,这才使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言自语;不过,只象是一只不合规律的轮盘,还在独自不停地嗡嗡叫;或者,更正确点说,他的身体就是个岗亭,而这个自言自语者就在那里值班,老在自言自语,使他自己醒着不睡.
   
    $$$$第一百○八章    亚哈和木匠
    甲板上......初夜班
    (木匠站在他那虎钳条凳跟前,借着两支灯笼的亮光,正在忙着锉平那块做腿用的牙骨,这块骨头已给牢牢地嵌在虎钳里.条凳上摊着一片片的牙骨,皮带,衬料,螺丝和各式各样工具.前边,熔铁炉发出熊熊的火光,铁匠正在那里干活.)
    "可恶的锉子,可恶的骨头!该软的时候偏偏硬,该硬的时候却偏偏软.哼,算了吧,谁高兴锉挺硬的牙门骨和胫骨.另外找块来试试吧.是呀,现在这块骨头做起来可麻利得多啦.(打喷嚏)喂,啊呀!这块骨头锉出来的灰倒(打喷嚏)......哼,倒是(打喷嚏)......不错,真是(打喷嚏)......哎呀!它连话都不让我说!怪不得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用滑溜溜的木头做活.锯倒一株活树,就没有这种灰了;砍断一根生骨头,也不会有灰.(打喷嚏)喂,喂,你老人家(指老铁匠.),帮一帮忙,我要小铁箍和旋钉了;我立刻就要用了.这会儿,真运气,(打喷嚏)用不着做膝节骨;那才使人伤脑筋;只不过是做块胫骨......这就跟做根跳杆一样省事喽;但愿能把它顺顺当当的干完.时间呀,时间,我只要有时间就行啦,那我就可以给他做出一条挺齐整的腿,(打喷嚏)让他能够把右脚往后一退,向客厅里的太太好好地行个礼.我在店铺橱窗里看到的那种鹿皮腿和小牛腿,根本就甭跟这个比.那些都是泡过水的,的确是泡过水的;自然就要闹风湿症喽,闹风湿症就得去看大夫,(打喷嚏)洗洗擦擦,象张罗活腿一样.唔,那么,在我把它锯开以前,我得去找那个老蒙兀儿,看看长短是不是正好;我猜想,要是有点不对头的话,准是太短了.哈哈!后跟也做好了,我们真运气;啊他来了,要不是他,就一定是有什么人来了."
    亚哈(逐渐走过来)
      (在下一场里,木匠仍不时地打喷嚏.)
    "弄好啦,老师傅!"
    "不迟不早,来得刚好,先生.如果船长答应的话,我现在就来做个长短的记号.让我量一量,先生."
    "量一只腿!好极啦.唔,这倒不是头一遭.量吧!喂,把手指揿上去.噫,你这里倒有一把中用的虎钳,木匠;让我来试一试它的钳力.唔,唔;倒可以钳些什么."
    "啊,先生,它会钳碎骨头的......小心,小心!"
    "怕什么;我就喜欢好钳力;在这个活里活络的世界上,我就喜欢碰碰钳得住的东西,老朋友.那个普洛米修斯(普洛米修斯......希腊神话中那个拿火给人类的神,这里借指铁匠.)在那边忙些什么?......我说的是那个铁匠......他在忙些什么呀?"
    "啊,先生,这会儿,他一定是在打旋钉."
    "对,这就是合作互助;他供给筋肉方面的东西.他正在那边烧起通红的火焰!"
    "是呀,先生,要做这种精巧活儿,就得有白热."
    "唔......唔.他是一定要有白热.我承认这是桩最有意义的事情,据说那个古希腊人,那个创造了人类的普洛米修斯,原来也必定是干过铁匠的,他这才使人类火气十足;因为凡是火做成的东西,当然就一定属于火;地狱可能也是这样.那烟炱腾得多高!这一定是那个希腊人创造了非洲人剩下来的东西.木匠,等他打完了螺旋钉后,要他打一副钢肩胛骨;船上还有一个贩子给担子压得透不过气来呢."
    "先生?"
    "住嘴,趁普洛米修斯正在忙着,我倒要他按照我合意的样式做出个完整的人来.首先,要高五十英尺;还有,胸膛得仿照泰晤士河隧道的式样;还有,双腿连根,固定在一个地方;还有,臂膀连肘腕得三英尺长;心却可以不要,前额是铜打的,脑壳得有四分之一英亩的面积;让我想想看......要不要让他有一对可以向外观看的眼睛?不,只消在他头顶上开个天窗,让亮光往里头照就行啦.那么,快给我传令去."
    "唷,他在说些什么呀,他在跟谁说话?我倒要弄明白来.我可以老呆在这里嘛?"(旁白)
    "只有蹩脚的建筑师才搞得出黑古隆冬的顶盖(原文是dome,为建筑物的顶盖,这里用以指"头".);这里就是这么一只顶盖.不,不,不,我必须要有一只灯笼."
    "啊,嗬!要这东西么?先生,我这里倒有两只;我一只就够啦."
    "喂,你干吗把这支捉贼用的东西直塞到我脸上来?把灯光照着人家比用手枪指着人家还要不对头呀."
    "先生,我想你是在对木匠说话吧."
    "木匠?这就是......啊,不;......是一种十分整齐的,哼,我得说,你在这里干的是一种非常文雅的营生,木匠;......否则,难道你宁肯去做泥匠吗?"
    "先生?泥?泥,先生?那是烂泥呀;我们还是让挖阴沟的人去弄泥吧,先生."
    "这家伙真邪恶!你干啥不断地打喷嚏?"
    "骨头总是灰蒙蒙的,先生."
    "那么,记住,等你死的时候,可千万别当着活人的脸下土呀."
    "先生?......啊!呀!......我想是这样;不错......啊,天哪!"
    "听着,木匠,也许你自称是个规规矩矩.正正派派的.有本领的匠人吧?唔,那么,如果我一跨上你给我做的这条腿,是不是就可以充分表现出你的能耐,使我觉得在这个地方又长上了一条腿呢;嗳,木匠师傅,我说的是我先前失掉的那条腿,那条有血有肉的腿呀.你难道不能把那个老亚当撵走吗?"
    "啊,真的,先生,我这下可开始有点弄明白啦.不错,在这方面,我已经听到过一些希奇的说法;折桅断杆的人总是永远忘不了他的旧材,还时常刺痛着他的心呢.请问是不是真的这样,先生?"
    "是这样,老朋友.喂,试把你那条活腿安到我从前也有一条腿的地方上看;所以么,虽然现在看来明明只有一条腿,心里记着的却是一双.那就是使你感到有激动的生命的地方;这地方;就是这地方,真是分毫不差,我就是这么想.这难道是个谜么?"
    "我要斗胆管它叫个难猜的谜,先生."
    "听着,那么,你怎么会知道,在你现在站着的地方不正有个有生气.有思想的东西,人不知鬼不觉地站在那里,而且是完全叫你不知不觉地站在那里吗?在你最孤寂的时分,难道你不怕有人在偷听么?住嘴,别开口!如果我还对我那条毁了的腿感到悲痛,尽管到现在早已不痛了;那么,木匠,如果你连身体都没有了,怎么你不会永远对地狱感到非常苦痛呢?哈!"
    "哎唷!真的,先生,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一定要再核计一番;我想我是马马虎虎的,先生."
    "听着,对牛弹琴叫白搭.......这条腿还得多久才做好?"
    "也许得一个钟头,先生."
    "那么就草草把它弄好算啦,弄好后就送给我,(转身就走)生命啊,我在这里,象希腊神一样高傲,然而,为了要弄一块骨头来支撑我,却须做这傻瓜的债务人!这笔该死的勾销不了的欠来欠去的人情账!我真想象空气一般的自由;但是我已经全身是债了.如果我很富有,那我可以到罗马帝国(也就是世界的帝国)的拍卖场上去跟最有钱的将军们讨价还价了;但是,我却少了一根可以大夸特夸的舌头.真的!我要去找一只坩埚来,跳了进去,把我自己消溶成一小撮脊椎骨.就这样行啦!"
    木匠(重新开始干活)
    "唔,唔,唔!斯塔布比谁都清楚他,斯塔布始终说他是个怪物;什么都不说,就只说怪物这两个简单字眼;他是怪物,斯塔布说;他是怪物......怪物,怪物;而且老是唠唠叨叨地把它说给斯达巴克先生听......怪物,先生......怪物,怪物,真是怪物.哟,这是他的腿!嗯,我可想起来了,这就是他的睡伴!拿一根鲸嘴骨去做老婆!这就是他的腿;他就要靠这来支撑.这只腿这会儿怎么会经得起三种用场,而这三种用场又怎么经得起地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怪他要那么傲慢地看着我!他们都说,我有时候是个奇思怪想的人;可是这倒有点象偶然的事.那么,象我这样一个又矮又小的老头儿,决不应该跟那些个苍鹭一般身材高大的船长一起到深水的地方去;海水很快就会卡住你的头颈,那就得大叫救命啦.嗯,这就是一只苍鹭腿!又长又细,果真不错!大多数的人,一双腿可以用上一生一世,那一定是因为用得仔仔细细的缘故,就象一个慈心善肠的老太太用着她那些圆胖胖的老马一般.可是,亚哈呀,他是个硬心肠的赶车人.你瞧,把一条腿也赶死了,还要不惜牺牲另一条腿去求生,现在却把两条骨腿的筋都蹩断了.喂,喂,你老人家!帮帮忙.把那些螺丝递给我吧,让我们把它完工算啦!免得那个使人复活的家伙(指迦百列天使长.)又拿着号角来催唤了,是真是假,就象酿酒人走遍各地去收回旧酒桶,拿来再装酒那样.这可是多漂亮的一条腿呀!样子很象条真的活腿,全是用榫头敲起的;他明天就要靠它来撑住啦;他就可以站在这上面量高度了.嗳哟!我简直把那小块卵石板给忘掉了,得把这块牙骨磨磨光,他要靠它来计算宽度呢.唔,唔;凿子,锉子,砂纸,来吧!"
   
    $$$$第一百○九章    亚哈和斯达巴克在船长室里
    隔天早晨,按照习惯,他们正在抽干船里的水;嗳哟!跟水一起抽出来的,可有不少的油呀;舱里那些油桶一定豁裂得很厉害了.大家都很关心,于是,斯达巴克跑到下边船长室里,向亚哈报告这件不吉利的事(原注:装载有大量鲸油的捕抹香鲸船,每半个星期就得用水龙带引水灌进舱里,让海水浸湿那些油桶;之后,又在不同的时间里,再用帮浦给抽出来,使油桶始终保持潮湿.然而,由于水一抽掉,不免又要发生变化,因此,水手们得随时检查这些贵重货物,以防严重漏损.).
    这时,"裴廓德号"正由西南方逐渐驶近台湾和巴士群岛,在这两个群岛之间,横着从中国海通向太平洋的热带的出口.因此,斯达巴克看到亚哈的时候,亚哈的面前正摊着一张东方群岛全图;旁边还另外摆着一张有一串日本群岛......日本本土,松前,四国的东方沿海图.他那条雪白的新牙腿抵着他那只用螺丝旋牢了的桌腿,手里拿着一把张开修甲刃的小刀子,这个古怪的老头,背着门口,皱起眉头,又在探索他从前的航程了.
    "谁呀?"听到了门边的脚步声,可是,没有回过头来."上甲板去!滚蛋,滚蛋!"
    "亚哈船长弄错啦,是我.舱里的油漏啦,先生.我们得吊起复滑车把油桶给起出来."
    "吊起复滑车把油桶给起出来?我们既然就快到日本了;难道为了张罗这一堆破桶箍,要在这里停上一个星期吗?"
    "不这样做嘛,先生,那么,一天浪费掉的油,就抵得上我们一年弄来的油还有余.我们赶了两千英里弄来的油,就该多加爱惜呀,先生."
    "是呀,是呀;要是我们搞得到它就好."
    "先生,我说的是舱里的油."
    "可是,我根本就不在说这件事,也不在想这回事.出去,出去!随它漏去吧!我自己就浑身都漏了.哼!漏里的漏!不但全是些漏桶,而且是漏船里的漏桶;这比'裴廓德号,的处境还更来得糟,老朋友.然而,我可不愿意停下来修补我的漏;因为在这深装重载的船身里谁能找到漏洞呀;在这种生命的怒哮的狂风里,就是找到了漏洞,又怎么补得了呢?斯达巴克!我决不让吊起复滑车."
    "那么,船东们该会怎样说呢,先生?"
    "让那些船东们站在南塔开特海滩上去叫皇天吧.干亚哈什么事?船东,船东?斯达巴克,你老是来跟我嘀咕那些吝啬鬼的船东,好象那些船东就是我的良心.可是,你听着,唯一真正的船东就是这艘船的船长;记住,我的良心就在这艘船的龙骨里.......上甲板去!"
    "亚哈船长,"这个面红耳赤的大副一边说,一边向前跨进船长室里,他的这种大胆行动可非常奇特,既带尊敬,又是小心翼翼,简直象是不仅尽量设法不让这股勇气丝毫有所外露,而且心里也似乎很不相信有这股勇气似的;"一个比我好的人,尽管本来会立刻对年轻人,对一个更快乐的人感到不愉快,可是,他对你是一点也不会计较什么的,亚哈船长."
    "鬼东西!你竟胆敢吹毛求疵地对我有意见了?......上甲板去!"
    "不,先生,等一等;我请你原谅.我要冒昧地请你包涵一点,先生!难道我们到现在彼此还不能很好地了解么,亚哈船长?"
    亚哈从网架上(这是大多数南海船的船长室里的家具之一)抓起一支实弹的滑膛枪,直指着斯达巴克叫道:"主宰人间的只有一个上帝,主宰'裴廓德号,的是船长.......上甲板去!"
    在这个大副那双眨个不停的眼睛里,那张火红的脸上,一时间教人简直以为他真的挨到了那根瞄准的枪管的一枪了.但是,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相当泰然地起身走了,不过,他离开船长室时,又停了一停,说道:"你刚才不光是侮辱我,而且是对我施暴行,先生,不过,我请你不必提防斯达巴克;你只消一笑置之得啦;可是,请亚哈当心亚哈,当心你自己吧,老人室."
    "他变得勇敢起来了,不过,还算听命令;这才是有谋之勇!"斯达巴克一走,亚哈喃喃道."他刚才说些什么......亚哈当心亚哈......其中一定有文章!"于是,他不知不觉地竟把那支滑膛枪当拐棍撑着,面色铁青,在那个小舱室里踱来踱去;可是,他前额的密集的皱纹立刻又平服了,他把枪放回网架上,走上甲板.
    "你真是个太好的人,斯达巴克,"他低声下气地对那个大副说后,就提高嗓门对水手们嚷道:"把上桅帆卷起来,把前前后后的中桅帆都收紧;装上大桅下桁,吊起复滑车,把主舱打开来."(这番命令的意思就是:"把各种帆都收起来,动手把船舱里的油桶吊起来.")
    亚哈究竟为什么要这般做法,斯达巴克也许是无从猜测的.也许他心头忽发善念;或许不过是一种慎重将事的权谋,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绝不应该让他船上的主要高级船员显露丝毫公开表示不满的(尽管是暂时的)情绪.总之,大家都执行了他的命令,把那架复滑车吊起来了.
   
    $$$$第一百十章    魁魁格在棺材里
    找漏结果,发现上次放进舱里的油桶都完好无损,因此,漏洞一定是在更远的什么地方.由于风平浪静,他们越摸越深,越翻越远,真是闹得天翻地覆,连底层的那些大桶(指一百○八到一百四十加仑的古代大桶.)也不安稳了;把那些大地鼬鼠打漆黑的深更半夜里给赶到光天化日的甲板上.他们掏得这么深.这么远,把埋在最底里的那些陈年古董.腐腐烂烂.模样难看的大桶(指七十二到一百二十加仑的大桶.)都给掏了出来,以致使人简直以为再掏下去,连那只发霉的做垫脚石用.里面藏有挪亚船长的钱币,和一份份得意洋洋地预示着那浑沌的古代洪水就要到来的传单的桶子也要给掏出来了.一层翻过一层,水啦,面包啦,牛肉啦,豁裂的桶板啦,一串串的铁箍子啦,什么都给吊了起来,最后弄得那堆满塞足的甲板也无法走动,那只空心船壳,脚底一踩就发出回声,仿佛是在踩过空空洞洞的地下墓窖,它象一只空空如也的小颈大瓶子在海里颠来晃去.这艘头重脚轻的大船就象个装着满脑袋亚里士多德学说的枵腹的学者.还好,当时台风没来光顾他们.
    且说就在这时,我那个可怜的异教伙伴,我的最知心的朋友,魁魁格却正害着热病,眼看快要结束他那无限的生命了.
    必须说明一下,在捕鲸这行业中,从来没有什么闲差使,显职跟危险是分不开的;就是做到了船长的地位,也是爬得越高,越是辛苦.可怜的魁魁格也是这样,他作为一个标枪手,不但必须勇敢承当活鲸的一切狂暴,而且......一如我们已在另些地方看到的......还得在海浪滔滔的大海里,跨上那致人死命的鲸背;最后又得钻进阴暗的船舱里,汗流浃背地镇天呆在那地下密室里,坚毅不拔地处理那些最笨重的油桶,把它们储藏得妥妥帖帖.总之,在捕鲸业中,标枪手就是所谓的管仓人.
    可怜的魁魁格!在这艘船已经出空了一大半时,你真该伏在舱口,往下朝他一望;在那里,这个刺花的野人赤裸着上身,穿着条羊毛裤,正在那湿漉漉而腻嗒嗒的地方爬来爬去,活象井底里一只绿点子的蜥蜴.那地方,不知怎地,好象就是这个可怜的异教徒的一口井,或者是一间冰屋;说也奇怪,尽管他在那里热得浑身是汗,却突然受了一阵可怕的寒气,发起寒热来了;经过几天的折磨后,他终于躺在吊铺上,靠近死神的门槛了.在这么缠绵拖延的几天里,竟把他消光耗尽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个刺花的躯壳了.可是,尽管他全身其它部分都消瘦了,颧骨也尖耸起来,然而,他那双眼睛,却似乎越来越滚圆,越有神气;那双眼睛竟显出一阵奇特而柔和的光彩来;他病恹恹地躺在那里,柔和而深情地对你望着,神妙地证明出他身上有着死不了.垮不掉的不朽的健康状态.那双眼睛好象水圈那样,等到水圈越来越淡,就扩散掉了;因此,他那双眼睛似乎圆而又圆,象只永恒的环.你坐在这个逐渐衰弱的野人身边,就会不知不觉地产生一种说不出的畏惧,而看到他脸上那种奇象,就跟那些在琐罗亚斯德(琐罗亚斯德......古代波斯的国教祆教的始祖)临死时,伺候在他旁边的人所看到的那股神气一模一样.因为究竟是什么人才真正是人类的可惊与可怕的东西,迄今还是既无言传,又未载之典籍.而且在接近死亡时分,究竟是象万念俱消,还是象全然具有一种最后启示的痕迹,那是只有死过了的作家才说得上来.所以......我们得再说一遍......这时,当可怜的魁魁格寂静地躺在他那晃来晃去的吊铺上,翻腾起伏的大海似乎在温柔地摇他到那最后的安息地,海洋上那眼不能见的涨潮正在越涨越高地把他升到那命定要去的天上去的时候,你所看到的那种悄悄出现在他的脸上的神秘的色调,若论高超与神圣,却不是行将要死的迦勒底(迦勒底......波斯湾沿岸的古国.)人或者希腊人的意念所能比拟的.
    水手们都没有把他当做个无药可救的病人;至于魁魁格自己呢,究竟他对于自己的病情怎么想法,这从他请人帮他一个古怪的忙就充分地表现出来了.在灰蒙蒙的晨班时分,他要一个人到他跟前去,当时天刚刚破晓,魁魁格抓住那人的手说:他从前在南塔开特的时候,有一回,偶然看到一只用黑木头做的小独木舟,样子就跟他家乡作战用的厚重的木棍相仿佛;他问了人家后,才知道所有死在南塔开特的捕鲸人,都被放在那种黑色的独木舟里,他说,他一想到自己如果也那么地被放在里边,他就很高兴;因为,这就跟他自己的种族的习俗没有什么不同了.他们那个种族,把一个死了的武士抹了香油后,把他直挺挺地放进了独木舟里,听他漂泛到满天星斗的群岛那里去;因为他们不但相信星星就是群岛,而且认为那些一望无涯的水平线,就是他们自己那个柔和而无法控制的.跟蓝天合而为一的大海,而且就此形成银河似的滔滔白浪.接着他又说,他一想到自己要葬身在他这只吊铺里,不禁浑身打颤,因为按照通常的海上习俗,人们会象什么讨厌的东西一般把他给抛到海里死了,让那些贪婪的鲨鱼大啖一顿.不!他希望有一只象南塔开特人那样的独木舟,而且因为他是个捕鲸人,最使他适意的,就是这种棺材式的独木舟会象一只捕鲸小艇一样,也是没有龙骨的;而没有龙骨就自然不好把舵,更容易往后驶到浑沌的境界去.
    且说这件怪事传到船尾去时,那个木匠就立刻受命按照魁魁格的吩咐行事,把他所需要的东西制办起来.船上恰好有一些异教色彩.棺材色的旧木头,这些都是好久以前在呜呼哀哉岛(呜呼哀哉岛......原音为拉加德,疑为印度西南部的拉加第夫岛.)的原始丛林里砍下来的,于是就用这些黑木板来做一口棺材.木匠一接到命令,就拿起他那把尺,以他那满不在乎而又敏捷的脾气,立刻跑到船头楼里给魁魁格地地道道地量起尺寸来,他一边移动那把尺,一边用粉笔在魁魁格身上一本正经地划来划去.
    "唉!可怜的人!他现在竟然要死了."那个长岛水手突然叫了出来.
    木匠跑到他的虎钳条凳边,为了方便和心中有数起见,一会儿把棺材应该做多少长的准确长度在那上面量一下,一会儿又在那上面划了两道头尾界线,这样张罗过后,他就整理木板和工具,动手做起来了.
    敲进最后一枚钉子,适当地刨平.装好那只盖子后,木匠轻巧地扛起那只棺材,向前走去,问问甲板上的人是否现在要用了.
    甲板上的人带着愤怒而又半开玩笑的叫喊,正要叫他把棺材弄走的时候,却给魁魁格听到了,叫大家大吃一惊的是,他竟要把棺材立刻搬给他.谁都阻拦不了他,因为在一切人类中,那些行将死亡的人总是最专横而不可理喻的;而且因为死人麻烦活人的时刻实在也是为期不长了,大家也就该对那些可怜的家伙宽容些.
    魁魁格伏在吊铺上,神色专注地久久望着那口棺材.然后,他叫人拿来他的标枪,卸掉木柄,将那铁器跟他小艇上的一把桨一起放进了棺材里.一切都出自他本人的要求,棺材里的四周还都排满着硬面包;在头部的地方放着一罐淡水,脚端放着一小袋从舱里抓来的含有木屑的泥土;另外还有一只用一团帆布卷成的枕头,于是魁魁格就请求人们把他抬进他那最后的眠床里,说是想试一试是否舒适.他一动不动地在那里面躺了几分钟后,又叫人到他那只手提包里去拿出他那只小木偶约约来.于是他叉起双臂把约约搂在胸上,要求人们把棺材盖(他管它叫舱口盖)给盖上去.那只棺材头本来就有一块可以翻过来的皮铰链,魁魁格就这样神情安详地躺在里边."拉米,"(行,很舒服)他最后喃喃道,同时示意把他重新搬上吊铺.
    可是,在把他搬上吊铺以前,那个一直在旁边偷偷地钻来钻去的比普,走到魁魁格身旁,轻声呜咽着,一只手抓着魁魁格的手,另一手拿着他那只小手鼓.
    "可怜的漂泊者!你是不是再也不过这种发腻的流浪生活啦?那么,你要到哪里去呀?如果波涛把你漂到那美丽的安的列斯(安的列斯......法属西印度群岛之一.),啊,那边的海滩所击拍的只有睡莲,那么,请你给我办一个小差事好不好?把一个叫做比普的给找出来,他是早就失踪了的,我想他是在老远的安的列斯那边.如果你找到他,就请安慰安慰他;因为他一定很悲伤;你看!他还留下他这只小手鼓......是我找到的.的......啦......嗒......嗒!现在魁魁格死啦;让我来给你敲死亡进行曲吧."
    "我听说,"斯达巴克眼睛望着下边的小舱口,嘴里喃喃道,"弟兄们,患很厉害的热病的人,都是莫知莫觉的,爱说陈年的古话,等到秘密一揭穿,原来说的都是他们早已忘却了的童年时代的古话,这些古话又确是他们听到一些伟大的学者说过的.所以,按照我的信心看来,可怜的比普在他这样疯疯癫癫地说出来的怪得可爱的话中,却给我们带来了我们的乐土里的一切至福的证言.可是他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呢?......听!他又在说了,不过,这会儿有点胡说了."
    "一对一对地排好!我们把他当个将军吧!啊,他的标枪在哪里?把它横搁在这里.......的......啦......嗒,嗒,嗒!呜拉!呀;这会儿有只斗鸡歇在他头上,在高声啼叫啦!魁魁格是斗死了的!......你们听着;魁魁格是斗死了的!......你们得小心注意呀;魁魁格是斗死了的!我说;是斗死,是斗死,是斗死的呀!可是,蹩脚的小比普,他却是给吓死,给一吓就吓死了的!......滚比普的蛋!你听着:如果你找到比普,就对全安的列斯的人说,比普是个逃兵;是个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对他们说,他是打一只捕鲸小艇跳出去的!如果他再在这里死的话,我就决不为蹩脚的比普敲小手鼓,也不把他看成将军.不,不!愿一切没有胆量的懦夫们羞煞(参阅莎士比亚《亨利四世》前篇第二幕四场约翰.福斯塔夫爵士:"愿一切没有胆的懦夫们都给我遭瘟.")......愿他们羞煞!让他们都象从捕鲸艇里跳出去的比普一般,淹死算啦.可耻!可耻!"
    在这段时间里,魁魁格双眼紧闭,躺在那里,好象是在做梦.人们把比普带走了,那病人也被搬上了吊铺.
    不过,他显然是因为要死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因为那口棺材是很舒适的了,所以魁魁格突然精神一振,立即显得不需要木匠的那口箱子了;这时,有人不免显得又高兴又惊奇,于是,他具体说,他之所以突然好转,其原因如下:在危急的时刻,他刚好想起岸上还有一桩尚未做完的小差事;因此,他改变了要死的念头:他还不能死,他坚决地这样说.人们都问他,那么,难道要死要活这件事,是可以由他自己愿不愿,高兴不高兴而自作主张的么.他回答道,当然啦.总之,这是魁魁格的妙论,就是说,一个人如果决心要活,区区疾病是死不了的;除非是碰上一条大鲸,一阵狂风,或者是那种猛烈的.无法控制的.无法理解的破坏成性的东西.
    这就是野人和文明人的显著的分别;一般说来,如果一个生了病的文明人要六个月才能康复,那么,一个生了病的野人差不多一天工夫便可以好了一半.所以,我的魁魁格就准时恢复了健康;最后,他在绞车上懒散地坐了几天后(不过胃口极佳),他突然砰咚跳将起来,甩手甩足,痛痛快快伸个懒腰,打了一阵子呵欠,就跳进他那只吊着的小艇里,立在艇首,抓起标枪,说是他完全可以战斗了.
    这会儿,他奇兴大发,把他的棺材拿来当箱子用,把他那只帆布包里的衣服全都倒在棺材里,又把衣服理得整整齐齐.他还花了许多空闲的工夫,在棺材盖上刻了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人像和图画;看来他正力图以他那拙劣的手法,把他身体上那些弯弯曲曲的刺花给复摹一些下去.这种刺花原来就是他故乡岛上的一个已故的预言家兼先知的杰作,这个先知用这些象形的记号,在他身上刻出了关于天地的一套完整的见解,和一篇阐述如何获得真理的奥妙的论文;因此,在魁魁格本人身上就是一个难解的谜;一大部神妙的作品;但是,尽管他自己那颗活生生的心在怦怦地撞着那些刺花,然而,这些奥妙的文章却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因此,这些奥妙的论著就注定得跟刻在那上面的一层活羊皮纸一起霉烂掉,直到最后还是弄不清楚.难怪有一天早晨亚哈打量一下可怜的魁魁格后,连忙转身就走,嘴里连呼:"啊,真叫鬼都给急煞了!"想来亚哈心里一定也有这种想法.
   
    $$$$第一百十一章    太 平 洋
    驶过了巴士群岛,我们终于来到了南海的大洋面上;要不是为了其它的事情,我准会千恩万谢地对我的可爱的太平洋表示一番敬意,因为现在我童年时代的宿愿总算实现了;那平静的大洋滚滚向东流去,把我带到相隔三千英里的苍海来.
    这个大洋总有一股使人说不出的奥妙的味道,它那缓慢而使人害怕的骚扰不平的气氛,似乎是表示下边隐藏有个神秘的人;就象童话上所载的,那块下面埋着《福音书》著者圣约翰的以弗所(以弗所......小亚细亚的古市,据说圣约翰虽然埋在那儿,人仍活着,因此草皮合着他的呼吸而起伏不息.)草皮始终是起伏不息那样.与此对称的是,在这片海洋的大牧场,绵延起伏的汪洋的大草原和四海的公共大墓地上,波涛在不停地起落涨退;因为在这里,有许许多多闹不清的亡魂幽灵,沉湎于梦乡者,梦游病者,幻想家,以及一切我们称为生命和灵魂的,都在这里做梦,做梦,竟自做梦下去;象酣睡者在他们床铺上翻来复去一样;这些惶乱不安的人就这样弄得波涛汹涌不息.
    任何一个沉思默想的古波斯游行僧,一看到这个静宁的太平洋,一定会从此把这个大海收做义子.它滚过世界最中心的河流,印度洋和大西洋不过是它的两条胳膊.就是这股浪潮冲刷那些昨天还正由先人构筑起来的.新建的加利福尼亚城市的突堤,冲洗了那些比亚伯拉罕还要古老的.虽然失去光辉但还有豪华气象的亚洲城廓;而漂流在中间的就是银河似的珊瑚群岛,和地势低凹.无尽止.不知名的群岛,以及难以捉摸的日本四岛.这个奥妙而神圣的太平洋就这样包住了整个世界的躯干,使所有的海洋都成为它的湾岬,它似乎就是大地的潮汐起伏的中心.你被这种永远滔滔不息的浪潮所簸腾,就必须对那个具有吸引力的神认输,向牧羊神低头了.
    可是亚哈的脑海里并不大想到牧羊神,他象一尊铁像似的站在后桅索具的老地方,一只鼻孔心不在焉地吸着来自巴士群岛的带甜味的麝香气(温顺的爱侣们一定正在那些可爱的树林中散步),另一只鼻孔则有意识地吸进了新发现的海洋的海水气息;那条可恨的白鲸甚至这时一定正在里边游着呢.现在终于驶到这些简直可说是最后的洋面上,而且正向着日本的巡游渔场慢慢前进,这个老人的决心越来越坚强了.他那两片坚定的嘴唇象是老虎钳的两爿钳子那样紧合着;他额头上那三叉形的脉管象是涨水的溪流似的鼓起着,他那响如洪钟的声音,在睡梦里也响彻拱形的船壳,"倒划!白鲸在喷浓血啦!"
   
    $$$$第一百十二章    铁  匠
    柏斯,这个腌里腌.双手起疱的老铁匠,为了趁现在这一带的温和.凉夏的天气,准备应付眼看就要到来的特别繁忙的猎击,在完成了他为亚哈那条腿的帮忙活儿后,并没有把他的小熔炉搬回船舱里去,还是让它放在甲板上,用环螺钉紧扣在前桅那边;现在那些砍鲸头工.标枪手和前桨手都几乎不断地来央他为他们做些小活儿:掉换.修理或者新造各式各样刀枪和小艇用具.他经常给一群急切的人包围着,大家都在等着他帮忙;各人手里都拿着小艇铲刀.矛头.标枪和捕鲸枪头,妒忌地瞅着他在干活时激起阵阵烟炱的每一个动作.然而,这个老头子以耐心耐性的手,使着一支耐心耐性的锤子.他从来既不嘟嘟哝哝,也不表示不耐烦,更不闹脾气.他不声不响,慢条斯理而一本正经;弓着他那长期佝偻的背,不停地干下去,好象劳作就是生命,他的锤子的沉重的敲击,就是他的心的沉重的跳动.这真是极其可怜!
    这个老头儿走起路来有一种特殊的步法,一种稍微有点显得很苦痛的偏斜的走相,在这次航程开始的时候,就引起了水手们的好奇心.由于大家再三再四的追根究底,他终于不得不说了出来;因此,现在大家都知道他那可怜的命运有过一段丢脸的经过.
    一个严冬的午夜,这个赶晚了路而并不是不知情的铁匠,走在一条左右各有一个乡镇的路上,他有点迟钝地觉得身上突然非常麻痹,于是摸到一个倾斜的破谷仓里去歇一歇.原因是双脚再也撑不住了.终于,打从这个意外中,逐渐产生了四幕喜剧,和一个长长而尚未收场的.表现他一生的悲剧的第五幕.
    他是个老头儿,年纪将近六十岁,还迟迟没有遭遇到那种叫做家破人亡的悲伤的专门名词的事儿.他本来是一个以技艺高强著称的手艺人,活儿做不完;自己有一座带园子的房子;还有一个年轻的象女儿一般的爱妻,三个活泼壮健的小孩;每个礼拜日都上那个四周布满丛林.外表舒适的教堂去做礼拜.可是,有一天晚上,一个险恶的夜贼借着深沉的夜色,尤其是借着一种最巧妙的伪装,悄悄地溜进了他的快活的家里,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偷得一干二净.更为凄惨的是,这个夜贼是铁匠本人莫知莫觉地引进自己家里的.这就是那个魔瓶鬼(《天方夜谭》中有一个装在瓶子里的魔鬼,一放出来,身体能象常人或竟超过常人的大小.)!那只性命攸关的瓶塞一经拔开,那个恶魔就猛地冲了出来,把他的家庭给搞垮了.且说这个铁匠出于谨慎.精明和经济,他的作坊就设在他住屋的地下室里,单独有一扇门;所以这个年轻可爱.身体壮健的妻子总是带着一种不无快活的胆怯.然而却很有乐趣,倾听她年老丈夫那象小伙子的腕力猛力敲击的锤子声;锤子的回音,朦胧地穿过楼板和墙壁,颇为愉快地传上她的育儿室;铁匠的小孩们也就这样合着劳动之神的猛力的钢铁催眠曲,给震荡得甜睡着了.
    啊,哀上加哀!死神啊,你为什么有时候不能及时地来呢?如果你在这个老铁匠倾家荡产之前,先把他攫走,然后让那个年青的孀妇痛痛快快地悲伤一场,让她那些孤儿以后有个梦想他们那真有来历的.神话似的祖先的机会;让他们都心劳神悴下去,不是更好些吗?可是,死神却要突然拖走别的人家一个肩上压着家庭重担.终日劳累不停的善良的大哥,而撇下一个百无一用的老头儿,等到那可怕的腐朽的生命更容易收拾时才来收拾他.
    还用再说下去吗?总之,地下室里的锤子一天紧似一天地敲下去,可是每一记都一天比一天轻;妻子冻僵了似地坐在窗边,无泪的眼睛,光闪闪地直瞪着几个小孩的哭泣的脸;风箱不动了,熔炉里塞满了炉灰,房子卖掉了,母亲钻进了教堂墓地里的长长的青草下面,两个孩子也都相继跟着她去了;于是这个无家无室的老头带着黑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做流浪汉去了;他的各种悲哀都是不值得同情的,他的白发成为少妇们的诅咒对象!
    这样一种生涯,唯一值得想望的结果就是死;可是死只是走向那个"未经证实"的异域;它不过招呼你到那辽阔的"远方","蛮荒","水乡","无无际的"一切可能的地方的第一声.因此,那种求死而内心里还是不肯自杀的人,眼睛看到的是,那个慷慨豪爽与虚怀若谷的海洋已在诱人地展开它整个不可想象的景致,加上从那无垠的太平洋的中间,无数的人鱼都在对他们叫喊......"到这里来,伤心的人们呀;这里是不会有犯死罪的另一种生活;这里是超自然的奇迹,是永生的.到这边来吧!与其死在你那同样使人憎厌.还在憎厌着的岸上,不如遁迹到忘却中的生活里来,到这边来吧!收拾起你那在教堂墓地里的墓石,到这边来吧,我们要跟你成亲咧!"他们就都去作恐怖.奇妙和新生活的冒险了.
    从东方,从西方,在黎明,在黄昏,听来听去都是这些声音,这个铁匠的精神受感应啦,好吧,我来了!柏斯就这样去干捕鲸了.
   
    $$$$第一百十三章    熔  炉
    正午时分.柏斯,乱蓬蓬的胡子,扎着一条硬挺挺的鲨鱼皮围单,站在他那只熔炉和铁砧中间.铁砧放在一块镶铁的木头上,他一只手拿着一根矛尖放在火里,另一只手拿着他的熔炉吹火筒.这时,亚哈船长手里拿着一只象是生了锈的小皮袋,走了过来.在离开熔炉一小段的地方,心事重重的亚哈停了下来,一直不开口,待到柏斯打火里拿出那块铁器,开始在铁砧上砰砰地锤打起来......那块红铁发出阵阵密集的.迸舞的火星,有些火星直窜到亚哈身边,他这才开起口来.
    "这些可是你的海燕,柏斯?它们老是跟着你在飞;这些也都是好兆头的鸟儿,不过,并不是对人人都是好兆头;......你瞧,它们烧伤了;可是你......你却一点也不烫伤,活在它们中间."
    "因为我已经浑身都烧焦了,亚哈船长,"柏斯说,倚着锤子休息一会;"我已是烧焦的过来人喽;你要烧了个疤,可也不容易呢."
    "好啦,好啦,别再说啦.你这种畏畏缩缩的声音,叫我听来,实在太平稳.太神志清醒了.我自己是没有至乐的,所以我听到别人那种并不发狂的一切,实在不耐烦.你应该发狂才好,铁匠;你说说看,你为什么不发狂?你不发狂又怎么受得了?是不是上天还在憎恨你,所以你才不会发狂?......你在干什么活儿?"
    "在焊一只旧矛头,先生,这只矛头尽是缝缝和疤疤."
    "它经过了这样猛烈的使用后,你还能把它再修得完全光光坦坦么,铁匠?"
    "我想是可以的,先生."
    "铁匠呀,我想不管多硬的铁,你简直都无法把什么缝缝和疤疤都修得很光坦吧?"
    "不,先生,我想我是办得到的;除了一样东西,所有的缝缝和疤疤都能修得很光坦."
    "那么,听着,"亚哈叫道,热情地走上前去,双手搭在柏斯肩上;"你瞧......喏......铁匠,象这种缝缝你可修得光坦?"一只手朝自己那皱结的额头一划;"如果你干得了,铁匠,我真巴不得就把我的头搁在你这铁砧上,让我的额头尝一尝你这最重的锤子的滋味.回答呀!这种缝缝你可修得光坦?"
    "啊!就是这一样东西!先生,我刚才不是说过除了一样东西吗?"
    "不错,铁匠,就是这一样东西;是呀,老朋友,这是不光坦的,你虽然只看到它是长在我这地方的皮肉上,可它却直钻通到我的头盖骨......全都是皱褶呀!可是,说正经的;今天别再打什么矛尖和标枪啦.你瞧!"皮袋里叮当作响,仿佛那里面装满许多金币."我也要打一根标枪;要打一根无数的恶魔都折不断的标枪;柏斯,打得它一戳进鲸身,就象是长在鲸身上的鳍骨那般.材料就在这里,"他把袋口朝铁砧一抖."你瞧,铁匠,这些都是我搜集来的骏马蹄铁的钉头钉脑."
    "马蹄铁的钉头钉脑,先生?亚哈船长,这么说来,你这些东西,真是我们铁匠从来没有打过的最好最硬的材料."
    "我知道,老头;这些钉头钉脑焊接起来,就象是把凶手熬煮后的骨胶一样.快!给我铸一根标枪.先给我熔铸成十二根棒条;然后,把它弄弯,弄曲,再把这十二根棒条给绞在一起,绞得象根绞起来的大缆索.快!我来拉风箱."
    最后,十二根棒条终于打出来了,亚哈一根一根拿来试过,亲自把它们盘绕起来,卷成一根又长又粗的铁螺丝闩."这根是次货!"他不满意最后一根."得再打一遍,柏斯."
    最后一根打好后,柏斯正想把这十二根东西煅成一根时,不料亚哈揿住了他的手,说他要亲自煅接自己的标枪.于是,亚哈就一哼一喘地在铁砧上锤打起来,柏斯在旁边把那些通红的东西一根一根递给他,那个给压得透不过气的熔炉直迸射出猛烈的火焰,这时,那个祆教徒悄悄地从旁边走过来,俯首对着火,似乎不是在对这个活儿表示祝福便是诅咒.可是,亚哈一抬起头来,那个祆教徒就闪开了.
    "那边为什么有许多金星在闪烁呀?"斯塔布在船头楼一边望着,一边嘟哝道."那个祆教徒一闻到火就象是闻到了信号火?他自己一闻,就象闻到热烘烘的滑膛枪的火药池."
    最后,这根已打成一整根的东西,再回一次火;柏斯为了淬硬它,把它咝的一声插进了旁边一桶冷水里,滚热的水气直冲到亚哈那俯视着的脸上.
    "你要给我打烙印嘛?柏斯?"痛得眨了一阵眼;"这样说来,我是在铸打我自己的烙铁吗?"
    "天啊,不是,不过,我还是有点害怕,亚哈船长.这根标枪可不是拿去打白鲸吗?"
    "是拿去打白魔的!现在打标枪钩吧;你得你自己干喽,老朋友.这是我的剃刀......最好的钢;喏;把钩子打得象冰海的冰针一样尖."
    这个老铁匠,好象舍不得用这些剃刀似的,对着它瞪了一会儿.
    "拿去呀,老朋友,我用不着了;因为我现在不刮胡子,不吃饭,也不做祷告了,要等到......可是,拿去......干活吧!"
    终于铸成了一支箭式的东西,柏斯把它焊在那枪头上,不一会,就是一支头头很尖的标枪了;铁匠准备把那尖钩再淬最后一次火,他嚷着要亚哈把水桶搬拢些.
    "不,不,水不顶事;我要真正的淬硬.喂,听着!塔斯蒂哥,魁魁格,大个儿!你们觉得怎样,异教徒们!你们都愿意尽量拿出你们的血来涂抹这只枪钩嘛?"他把标枪举得高高的.一抹阴影在点头代替回答.于是,在三个异教徒的身上戳了三枪后,那支打白鲸的标枪钩便淬硬了.
    "Ego non baptizo te in nomine patris,sed in nomine diaboli!"(拉丁文......意思是"我不是奉天父之名,而是奉魔鬼之名为你洗礼".)亚哈神志昏迷似地咆哮道,这时,那支大标枪已滋滋地吸干了那洗礼似的血.
    于是,亚哈打甲板上捡起几根备用的杆子,挑了一根上面还有枝桠的胡桃木,把它插进标枪的承口.接着,抖开一捆新缆索,撒了十几英尺,结在绞车上,拉扯得紧绷绷的.亚哈一只脚踏在索上,把绳索弄得直象一支竖琴弦在嗡嗡发响后,急忙俯身下去,看到索股没有散开,高声大叫起来,"好极啦!哼,现在可以去抓它啦."
    绳尾的索股散开来了,那些散开来的绳股又被辫扎起来,然后,把标枪的承口绕来绕去扎住了;于是,杆子就跟承口接得牢牢靠靠;再把下面的绳头缠到杆子半中间,以交叉的缠法顺着杆子直绕上去,紧紧地缚住.这样都弄舒齐后,杆子,标枪头和绳索,就象是命运三女神一般难分难舍了.于是,亚哈心事重重地拿着这支标枪蹑手蹑足走开了;他那条牙腿和那根胡桃木杆的声响,沿着船板空洞洞地响着.但是,他还没有走进他的舱室,却听到一阵轻轻的.不自然的.半开玩笑的,然而却是最可怜的声音.啊!比普,你那令人讨厌的笑声,你那空幻而眨个不停的眼色,你所有的奇特的哑剧,跟这艘忧郁的船的凶恶的悲剧混在一起,可不是毫无意义的呀!你嘲弄它吧!
   
    $$$$第一百十四章    镀 金 匠
    由于越来越深入日本的巡游腹地,"裴廓德号"不久就哄动了整个捕鱼界.天气暖和的时候,他们往往坐着小艇,一气划上十二.十五.十八或者二十个钟头,慢慢地摇呀,划呀,扬帆驶去.追踪大鲸,有时就在半中间休息个六十或者七十分钟,泰然地等候大鲸冒头;不过,他们这样的辛苦总是白费的居多.
    在这种时分,在暖和的阳光下,整天飘荡在那光坦而微波稍泛的海面上:坐在小艇里,象坐在一只桦木的独木舟里一般轻松;又因为跟那微波不兴的气氛这样投合地融混在一起,他们倚在船舷边,就象偎依在火炉边的小猫;这就是梦一般静穆的时刻,一看到海洋这种外表那么风平浪静的美景,光芒四闪的景色,真会叫人忘记了海洋下面还有狼虎似的心脏在跳动着;而且也不愿意想到,这种丝绒也似的脚爪里还隐藏有凶残的毒牙.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分,坐着捕鲸小艇的漂泊者,会不经意地对海洋怀着一种孝顺的,把它当成陆地那样的信赖的感情,把海洋看成是百花绚烂的大地.在远处的那艘只露出一些桅顶的大船,似乎不是在冲过滔天大浪,而是在穿过杂草掩膝的起伏的大草原似的挣着向前:有如当年那些西部移民的马匹只露出直竖的耳朵尖,而它们那些被掩住的身体正在费劲地穿过那翠绿的奇境一样.
    这些人迹未到的漫长的溪谷;这些柔和青苍的山腰;一经过这些地方,不禁使人屏声弃息;简直叫人敢于发誓:在这样静穆的境地里,就象是在一种快乐的五月天里,玩累了的小孩,把树林里的野花都摘光后,正在大睡一通了.因为所有这一切跟你那最为神秘的心情交融在一起,所以,事实.幻想和偶然的遭遇就互相贯穿起来,形成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
    尽管这种令人获得慰藉的景色是多么的短暂,它至少对亚哈也暂时起了作用.不过,如果这些神秘的金钥匙真会打开他身上那秘密的金银宝库的话,但只消他一个哈气,又会使它失去光泽了.
    长满青草的林间空地呵!愿无穷的春色永存在生命中......你虽然久经人间的苦旱生活而长期龟裂......人类却还可以象小马在清晨的三叶草上一般,在你身上打滚;还可以在霎忽而逝的工夫里,身上感到有生命不朽的凉露.但愿上帝让这种福祉的静穆永垂久远.可是生命的线已被经纬织成一片,混杂不清了:风暴勾消了宁静,一次风暴换来万般宁静.生命里并没有什么一定不能折回的进程;我们并不是循着固定的层次前进,最后就停将下来的......由孩提时代的无意识的牙牙学语,而少年时代的无思无想的信念,成人时代的怀疑(一般的命数),接着是疑惑,再接着是不信仰,最后寄托在人类的最具深思熟虑的"假定"上.可是,走遍了一周后,我们又重新走回头来,于是,又是孩提,少年,成人,和永远不变的"假定".最后的港口在哪里?什么时候才不再拔锚解缆?世界是在什么狂热的灵气中航驶,才使最疲累的人永不疲累?弃儿的父亲躲在哪里?我们的灵魂就跟那些孤儿一样,他们那些未经结合的母亲在生下他们时就死掉了:我们的父道的秘密深埋在她们的坟墓里,我们非到那地方去弄明白不可.
    就在那一天,斯达巴克也打艇舷边俯瞪着那个金黄色的大海,轻轻地喃喃道:
    "可爱的深不可测的大海,年轻新娘眼里的情人!......别对我说你海里有张牙露齿的鲨鱼,有野蛮的拐诱花样.让信义代替事实,让幻想代替记忆;我往下细看,我相信了."
    斯塔布,象条鱼,晃着金光闪闪的鱼鳞,在那金碧辉煌的光芒中跳了起来:
    "我是斯塔布,斯塔布有他自己的来历;不过,我斯塔布要在这里发誓:他一直是快快活活的!"
   
    $$$$第一百十五章    "裴廓德号"遇到"单身汉号"
    亚哈的标枪焊过后的几个星期,顺风而来的声声色色可真教人快活.
    这是一艘叫做"单身汉号"的南塔开特船,它刚装好最后一桶鲸油,锁好它那象要胀破的舱口;现在正穿着花哨的节日盛装,满怀愉快,又兼有点摆摆威风地,要在打道回家之前,到船只四散的渔场上兜个圈儿.
    "单身汉号"的桅顶上,有三个水手的帽子上都飘着狭长的红垂带;船梢吊着一艘平摆着的捕鲸小艇;第一斜桅上还紧拴着最后一只杀过了的大鲸的长下颚.到处的索具周围都飘拂着五颜六色的首旗和各种信号旗.那三个篮状细工的桅楼间,斜缚着两桶抹香鲸油;油桶上面,在中桅的横桁的地方,可以看到两只装着同样贵重的油料的细长的水桶;主桅桅顶的木冠上钉有一盏黄铜灯.
    到后来才知道,"单身汉号"已经得到了最意外的收获;更加希奇的是,其它许多船只在这一带巡游了经年累月,却连一条鲸都没有搞到.可是,"单身汉号"不但把装牛肉.面包的木桶都出空,拿来装这些远更贵重的鲸油,而且还另外向碰到的船只交换来了许多桶子;这些油桶都堆在甲板上,堆在船长和头目们的舱室里.甚至舱室里的饭桌也给敲来引火了;船长室里只得用一个大油桶紧缚在舱室中央的船板上权充饭桌.在船头楼里,水手们都把他们的箱子用沥青修补了缝缝隙隙后拿来装油;更有意思的是,那厨司灵机一动,把他的最大的锅子也拿来装油了;茶房也巴结地拿出一把备用的咖啡壶来装油;标枪手们都把标枪头拔下来,把油装在承口里;真是什么东西都装上了鲸油,只除了船长那几只大裤袋没装,因为他要把双手插在裤袋里,显显他那非常心满意足的得意洋洋的气派.
    当这艘鸿运高照.喜气洋洋的船向郁郁不欢的"裴廓德号"冲过来的时候,就听到他们船头楼上那几只大鼓发出的野里野气的声音;等到更靠拢的时候,就看到他们那一群水手站在那个大炼油锅四周.那只大炼油锅,不知是覆上羊皮纸似的"鱼鳔"还是黑鱼的鱼肚皮.水手们握紧的拳头每一阵击打,就发出一阵巨大的响声.在后甲板上,大二三副和标枪手们正跟那些随他们从玻利尼西亚群岛上私奔出来的棕榄色女郎在跳舞;在那艘紧缚在前桅和主桅间的.高高吊起的装璜得很漂亮的小艇里,三个长岛黑人,手里都拿着用鲸骨做的亮闪闪的提琴弓,正在主持这个兴高采烈的急迫而轻快的舞会.这时,其他的船员们正在闹哄哄地忙着炼油间的泥水工作,大油锅已经搬出来了.当他们把那种无用的砖头和灰泥摔到海里,发出那么狂野的叫喊声时,简直叫人以为他们正在捣毁那可诅咒的巴士底狱(巴士底狱......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中为群众所捣毁的巴黎监狱.).
    那个船长身子笔挺地站在那高高在上的后甲板上,威风凛凛地俯瞰着这种场面,整个喜剧似的场面都尽收在他眼底,好象这纯然是为他个人娱乐而演出的.
    亚哈也站在他的后甲板上,他蓬头散发,腌里腌,显得又倔强又阴郁;当这两艘船彼此擦尾而过的时候......一艘在为它那已经做过的事情而欢天喜地,另一艘却在全神期待着即将到来的事情......他们这两个船长本身就代表着完全相反的两种局面.
    "上船来吧,上船来吧!"那个喜形于色的"单身汉号"船长高声叫道,高举着一只酒杯和一瓶酒.
    "看到过白鲸吗?"亚哈牙齿轧轧作响地问道.
    "没有,听倒听说过;不过,我根本就不相信,"那一个船长高高兴兴地说."上船来吧!"
    "你们也太他妈的开心啦.再会吧,可损失了人手?"
    "没有什么了不起......一共只损失两个岛民;......还是上船来吧,老朋友,来呀.我立刻就会使你眉飞色舞.来呀,好不好(玩一玩多快活呵);我们是满载回家喽."
    "这傻瓜可多亲热呀!"亚哈喃喃道;然后高声叫道,"你说,你们是满载回家,哼,那么,管我叫一条空船,叫一条外航船啦.所以,还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吧.前进呀!把帆都扯起来,抢风驶去!"
    于是,当一艘船快快活活地顺风而去的时候,另一艘船却在顽强地顶风而驶;两艘船就这样分手了;"裴廓德号"的水手,眼色沉重而依依不舍地望着那艘逐渐远退了的"单身汉号";可是,"单身汉号"上的水手却开心得根本就没有留意到他们的神色.这时,亚哈伏在船尾栏杆上,望着那艘驶向家去的船,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瓶黄沙,然后望着那艘船,又望望这一小瓶沙,这样一来,似乎就把两个各不相关的联想给串了起来,因为,那只小瓶装的就是南塔开特海底的东西.
   
    $$$$第一百十六章    垂死的鲸
    在我们这种生活中,往往会碰到这样的事情:虽然刚才还是垂头丧气,趑趄不前,但是,突然从右边有一艘幸运儿的船只擦身而过,我们也就多少沾到了一阵疾风,乐不可支地觉得我们那些瘪袋似的篷帆也变得胀鼓鼓的了."裴廓德号"似乎就是这般情况.因为在碰到那艘兴高采烈的"单身汉号"后的第二天,我们就发现了许多鲸,而且打到了四条,其中有一条是亚哈打到的.
    已是将近傍晚时分,一切动刀动枪的血腥场面已告结束,大鲸和太阳都一起静悄悄地断了气,漂泛在可爱的落日的海空中,这时,在那玫瑰色的空中,突然激起这样一种动人而又这样忧伤的情调,这样一种象是在堆满花圈的氛围里作祷告的景况,简直象是远从马尼拉群岛那郁郁苍苍的修道院似的幽谷里,刮来一阵西班牙的陆风,让个放荡不羁的水手载着这些晚祷的赞美歌声出海去了.
    心里虽然又轻松了一阵,可是结果却更其感到忧郁.亚哈往后倒划,离开了那条鲸后,坐在那只现在很平静的小艇上,全神贯注地望着那条鲸在作最后挣扎.因为一般抹香鲸临死时都会出现这种奇特的景象......脑袋转向了太阳一会,就慢慢地咽了气......在如此静谧的黄昏中,看到这种奇特的景象,好象让亚哈看到一种过去从未发现的奇妙的东西似的.
    "它转呀转的,转向了太阳......转得多慢,可又转得多坚定,看它那股虔虔敬敬而又象是恳求的神情,还有它那最后的临终的动作.它也是拜火的;是太阳的最明显.最忠诚的堂堂的臣民!......啊,它那双至福的眼睛当然应该看到这种至福的景象.瞧!老远的那个大水闸闸住了;听不到人间祸福的营营声;在这个最公正无私的海洋上;根据传说,那里没有可以立纪念碑的石块,那里的波涛跟中国的开国年代一般久远,依然在不声不响地滚滚起伏,一如那些照耀着尼加(尼加......非洲中西部的河名.)那条人所未知的河流的星星;在这里,生命也是充满忠诚地面向太阳而逝;可是,看呀,一完了蛋,死神就在死尸周围打了一转,然后向着其它方向转去.......
    "你这个难解畸形的印度神呀,你用淹死了的骸骨,在这个光秃秃的大海中心的什么地方建起你那单独的宝座;你是个异教徒,你的皇后在凶残的飓风里老老实实地告诉过我了,飓风平息后也就寂然无声了.你这大鲸呀,以行将要死的头向着太阳,倒是给了我一个教训.
    "啊,深沟高垒披坚执锐的强者!啊,巍然高耸.虹彩似的喷水!......那一个在拚命挣扎,这一个却在徒劳地喷水!枉费的呀,鲸啊,你想跟那个能够唤起生命.非常富有生气的太阳求情讨饶,它现在却再也起不了作用了.然而,你那更加难解的半个身子,却以一种即使不是更加难解的.也是更加自豪的信念来颠簸我.所有你那些不值一提的单纯的情感都在我这下面漂泛;我仰赖那一度是生物的鼻息,它原来呼的是气,现在却是水了.
    "海呵,万岁,万万岁,野鸟在你的永恒的颠簸中找到唯一的栖息之所.生自大地的,却受海洋的哺养;虽然山岗和溪谷抚养了我,然而,你波涛却是我的同奶弟兄!"
   
    $$$$第一百十七章    看守大鲸
    那天黄昏时分所打的四条鲸,都彼此相隔很远地死了;一条远在上风的地方;一条稍微近些,在下风地方;一条在前边;一条在后边.除了上风处那一条要到明天早晨才能把它弄来以外,其余三条都在傍晚前就给拖到舷侧来了;于是,打过了上风那条鲸的小艇,就得通宵守在它的旁边;那只小艇就是亚哈的小艇.
    浮标杆笔直插在那条死鲸的喷水孔中;杆顶挂着一只灯笼,在它那黑黝黝的大背上发出一股闪烁不定的灯光,远照到午夜的波涛上,波涛柔和地擦着那条鲸的宽大的身侧,象细浪冲击着海滩.
    除了那个祆教徒以外,亚哈和他艇上的水手似乎都睡着了;那个祆教徒,蹲成一团,坐在船首,瞅着一群鲨鱼,它们在大鲸四周.妖魔似的嬉戏,尾巴轻拍着薄杉木船板.突然横空划过一阵象是蛾摩拉城的冤魂在死海上同声叫喊的呻吟声.
    亚哈从睡梦里惊醒过来,跟那个祆教徒面面相觑;在那朦胧笼罩的夜空中,他们俩象是大洪水留下来的仅有两个人."我又梦到了它,"他说.
    "梦到了灵车嘛?你这老人家,我不是跟你说过,灵车也好,棺材也好,都没有你的份儿吗?"
    "哪个死在海上的,还有灵车?"
    "不过,我说,老人家,你如果死在这趟航程上,那么死前一定真会让你见到海上有两只灵车;头一只可不是活人做出来的,另外一只却准是用出产在美国的肉眼看得到的木头做的."
    "嗨,嗨!这倒是个奇观,老朋友:一只扎着羽毛的灵车漂洋过海,海浪做扶棺人.哈!这样的景致我们倒不是马上就看得到咧."
    "信不信由你,你一定要看到这东西以后才会死,老人家."
    "那么你自己呢?"
    "不过,到头来,我还要走在你前头,做你的引港人呢."
    "既然你要先走了......如果是真的话......那么,在我跟着你走之前,你还一定要到我这边来,还要来领我去嘛?......是不是这样?唔,那么,我就算相信你的话吧,我的领港人呵!可是,我还得发两个誓,不是我杀倒莫比-迪克,就是它杀倒我."
    "再发一个誓,老人家,"这个祆教徒说,这时,他那双眼睛好象在暗黑里闪着光的两只萤火虫,......"只有绞索才杀得了你."
    "啊,你的意思是绞架吧.(亚哈误会了费达拉的话意,费达拉指的是捕鲸索.)......那么,我是不朽的喽,在海上在陆上都是不朽的,"亚哈带着一阵嘲笑声,叫道;"在海上,在陆上,都是不朽的!"
    两个人又象一个人似的寂静无声了.天已破晓,那些酣睡着的水手都从艇肚里起身了,午前就把那条死鲸拖到大船侧来.
   
    $$$$第一百十八章    象 限 仪
    (象限仪......航海上用以测量天体高度距离的仪器.)
    终于要赶上赤道线上的季节了;每天,当亚哈从他的舱室里出来,眼睛朝天望着的时候,那个机灵的舵手就装腔作势地掌着柄把,那些精明的水手则连忙跑到转帆索的地方去,呆在那里,大家的眼睛都贯注在那只钉着的金币上;迫不可耐地盼望着那个把船头掉向赤道的命令.命令终于按时下达了.当时正是快近午刻的时分,亚哈坐在他那只高高吊起的艇头,正在做他那习以为常的观察太阳.判定方向的工作.
    这时,在那日本海中,夏季的白昼就象是闪耀的奔流.张大着眼睛似的鲜艳的日本海上的太阳,似乎就是这个玻璃般的海洋的一面不可计量的凸透镜的强烈的焦点.天空象是涂上一层漆;万里晴空,没有一片云彩;水平线在漂泛着;这种亮得刺眼的光辉直似上帝宝座上的难以忍受的光彩.好在亚哈的象限仪上装有染色镜片,所以他能透过它来观察那如火如荼的太阳.亚哈就这样随着船身的簸动而摇来晃去地坐在那里,眼睛凑着那架观察星象的仪器,他这样看了一会儿,想弄清楚太阳究竟要在什么时分才会移到那正确的子午线上.当他这样全神贯注的时候,那个祆教徒也正跪在亚哈的小艇下面的甲板上,脸象亚哈一样仰起着,跟亚哈一起在望着那只太阳;不同的是,他的眼皮半掩着瞳孔,而且那张狂野的脸缩成一种毫无热情的神气.最后,亚哈取得了所需要的观察后,立刻拿起铅笔,在他那只骨腿上计算当时他所处的正确方向.接着,他沉思了一阵,又仰头望着太阳,暗自嘟哝道,"你这个海标呀!你这个高超而伟大的领港人呵!请你老实对我说,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我该到哪里去,难道连一点暗示都不肯给我么?或者你就不能告诉我,此刻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一种东西是在什么地方吗?莫比-迪克在哪里?此刻你一定在看它.我这双眼睛在紧瞪着的那只大眼睛,甚至此刻也正在看着它呢,是呀,那只大眼睛甚至此刻也同样会看到那在你,在你这个太阳的未知的另一方的许多东西呢!"
    接着,他凝视着他那只象限仪,又一件一件地拿着象限仪上许多神秘的零件,再沉思一下,喃喃道:"傻瓜的玩物!是一些傲慢的海军大将.舰长和船长的小娃娃玩具!人们把你夸大了,把你的巧计和力量给夸大了;可是,你究竟有啥本事呢?只不过告诉你自己和手里拿你的人是在这个大星球上的哪一个可怜的地点而已.不!再也没有别的用处了!你连一滴水,一粒沙明天正午会在哪里也说不出;然而,你却以你的无能来侮辱太阳!科学!该死的东西,你这该死的.百无一用的玩物;一切叫人们的眼睛仰望上天的东西都是该死的,上天那生气勃勃的亮光把人烧焦了倒是有份,正如我这双衰老的眼睛现在让你,让你这个太阳的光辉给烧炙了一般!人类的眼力,天生就是平视的,并不是长在头顶上的,仿佛上帝故意要人凝望它那苍穹.该死的,你这象限仪;"说着,他把象限仪狠狠地往甲板上一掼,"我再也不要你领路啦;那种平面的罗盘针,那种靠测程仪和航线做出来的平面的推测航行法,这些东西将会指引我,把我在海上的地位显示出来."他从小艇上下到甲板来,"所以我要狠狠地踩你,你这个最无法高望的下贱东西;因此,我要踩碎你,踩坏你!"
    当这个疯狂的老人这样且说且用他那好脚.坏脚轮流踩着的时候,那个闷声不响.一动不动的祆教徒的脸上似乎刹地闪出这样的神色:一方面似乎在嘲弄亚哈的胜利,一方面又在为自己那致命的失望而哀伤.他悄悄地站了起来,溜掉了;至于那些水手都让他们的船长那副姿态给吓坏了,相率挤在船头楼里.后来,亚哈在甲板上困惑地踱来踱去,高声嚷着......"到转帆索那边去!转航,使船向风!......直驶!"他们这才纷纷下来.
    帆桁立刻都转动了,船身半斜半旋,它那三根装得很牢的雅致的桅杆,笔直地竖在长长的以肋材加固的船壳上.三根桅杆就象是骑在骏马身上急转的荷拉第三弟兄(荷拉第三弟兄......罗马野史中荷拉第之子,在与阿耳巴.朗加城的库里亚第三弟兄作战时,三弟兄中两人阵亡,后来仅存的一人佯装逃奔,计灭库里亚第三弟兄.).
    斯达巴克站在船首斜桅的支撑杆中间,望着"裴廓德号"这种激动的情况,也望着亚哈沿着甲板东歪西倒地走去的激动的样子.
    "我坐在塞满煤炭的火炉前,瞧它烧得通红,饱含它那熬煎的炽烈的生命;我也看到它最后熄下去,熄下去,熄成一堆无声无色的灰烬.海上的老人呵!你这个火一般的生命,到头来还不是只剩一小堆灰!"
    "喂,"斯塔布嚷道,"请记住,只剩一小堆海炭灰,斯达巴克先生,是海炭,不是普通那种黑炭.唔,唔,我听到亚哈在自言自语了,'噫,有人在我这双衰老的手里塞进了这几张牌;还赌神发誓地说,我必须单独玩下去.,不过,亚哈,你干得不差,活在赌博里,死也死在赌博里!"
   
    $$$$第一百十九章    蜡  烛
    最热的地方也就是最会培育最凶残的毒物的地方:孟加拉的老虎蹲在那长绿的香料树丛里.最灿烂的天空最会窝藏那最会致人死命的大雷电:绮丽的古巴就经历过那从来不会刮到单调的北方地带的旋风(旋风......指美洲四月至七月间经常出现的一种旋风.).所以,在这辉煌灿烂的日本海上,也会教水手们碰到最可怕的风暴......台风.它往往会突然从那晴朗无云的天际飕地刮了起来,象是扔向瞌盹懵懂的小城的一颗大炸弹.
    那天傍晚时分,突然迎头来了一阵台风,把"裴廓德号"的帆布刮得精光,只剩几根赤裸裸的桅杆在风里挣扎.夜幕拢来的时候,霹雳一阵雷鸣,弄得海天齐吼,电光狂闪,照出了那仅剩下一些破布条在这里那里索索抖着的残桅,这就是初发的暴风雨,在一阵恶作剧后所留下来的东西.
    斯达巴克抓住一根护桅索,站在后甲板上;闪电每一打闪,他便往上一望,看看那些纠缠不清的索具是不是又遭了难;斯塔布和弗拉斯克则在指挥水手们把几只小艇吊得更高,缚得更牢.可是,他们所有的辛劳似乎都等于零.亚哈那只在上风的小艇,虽然高缚在吊钩的顶端,也逃不了厄运.一阵滔天大浪,高高地直冲击着这艘摇摇晃晃的船侧,泼落在船梢那只小艇的艇肚里,海浪一卷回去,那只小艇就象一只筛子似的滴滴嗒嗒地淌着水.
    "倒霉,倒霉!斯达巴克先生,"斯塔布担心着沉船,说道,"海浪总是爱怎样就怎样.我这个斯塔布有它什么办法呢.你看,斯达巴克先生,浪潮是这么声势浩大地做好充分准备后就冲过来,象泉水似的涌过来!可是我呀,我只消从这边向那边一跨就避开了.不过,没关系,这都是闹着玩的:那首古老的歌儿就这么说;"......(他唱起来了)
    啊!大风真有劲儿,
    大鲸是个丑角儿,
    它那尾巴一挥舞,......
    海洋呵!就是这么一个好笑,有趣,好胜,开胃,爱闹,骗人的家伙.
    泡沫四面飞溅,
    这只是它在拌香料,
    冒出来的香啤酒沫.
    海洋呵!就是这么一个好笑,有趣,好胜,开胃,爱闹,骗人的家伙.
    雷公把船劈成两片,
    它只是咂一咂嘴巴,
    尝尝这香啤酒的味道,......
    海洋啊!就是这么一个好笑,有趣,好胜,开胃,爱闹,骗人的家伙.
    "住嘴,斯塔布,"斯达巴克叫了起来."还是让台风自个儿唱,让它用我们的索具去弹它的竖琴吧;你要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你就会安安静静."
    "我可不是个俊杰;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俊杰;我是个懦汉;我是为了要提提我自己的精神才唱的.我对你说明白吧,斯达巴克先生,除非割断我的喉咙,实在无法儿叫我不唱.就算割断了我的喉咙,我什九还要给你唱首赞美诗做压轴戏."
    "疯子呀!叫我看来,你是两眼都瞎了的."
    "怎么!在黑夜里,你怎么能比别人看得更清楚,这怎么骗得了我?"
    "听着!"斯达巴克抓着斯塔布的肩膀,叫道,手指着上风的船头;"你可注意到大风是从东边来的,是从亚哈要去找莫比-迪克的航线那边来的?是从他今天午刻叫转向的航线那边来的嘛?现在你留心一下那边他的小艇吧!漏洞在什么地方!就在艇尾座的地方呀,朋友;那也就是他经常站着的地方......他的撑脚的地方都穿啦,朋友!所以,如果你一定要唱的话,就跳到海里,去唱个痛快吧!"
    "我一点也听不懂你的话:要出什么事啦?"
    "是呀,不错,绕过好望角就是到南塔开特的最简捷的航线,"斯达巴克不理会斯塔布的问题,突然自言自语起来."现在在锤击我们的大风是想叫我们完蛋的呀,我们可以把逆风变顺风,顺风就会把我们赶向回家的方向喽.向那边,向上风的地方,全是凶险的劫数;可是,向下风呢,向回家的方向呢......我就看到那边有一片亮光;而且不是闪电的炫光."
    就在这时,在紧接着一阵闪电后的乌漆墨黑中,斯达巴克听到身边有个声音;而差不多与此同时,轰隆的一串雷鸣直打头顶滚过.
    "谁呀?"
    "老雷公!"亚哈说道,他正循着舷侧摸索着,要到他那镟洞的地方去,可是,突然射来了一弯捕鲸枪似的火光,使他看得一清二楚,不用摸索.
    且说陆上的塔尖都安有避雷针,可以把那种可怕的气流给引到地里去;在海上,有些船只也在每根桅杆上,各装有一支想把气流引进水里的避雷针.但是,这种避雷针一定要插得相当深,才可以使它的末梢完全不接触到船壳;而且,要是一直让它插在那里,除了很可能会跟索具绊在一起,又多少会阻碍船只前进以外,还会发生许多意外;由于这种种原因,船上的避雷针的下端,并不是一直插在水里;而总是把它做得象根细长的链条一般,以便酌视情况,随时搭在锚链上收上来,或者抛进海里去.
    "避雷针!避雷针!"斯达巴克看到了刚才那闪闪的电光照得象直冲云霄的火炬,给亚哈照路,突然一边叫喊,一边劝水手们当心."避雷针都插进水里了吗?把它们都抛出去,船头船梢都抛出去.快!"
    "慢点!"亚哈叫道;"我们虽然是输家,还是要玩得光明正大.我还想把这些避雷针捐出去,插到喜马拉雅山和安第斯山上去,让全世界都获得平安;我们可不要享受这种特权!随它去吧,老兄."
    "你看看上边!"斯达巴克叫道."看看那些电光,那些电光!"
    所有的帆臂上端都有一股青白的火光;每根三叉尖端的避雷针也都有三支尖细的白焰,那二根高高的桅杆,全都在那种充满磷质的气体中慢慢地烧着,就象是神殿上三根大蜡烛的烛芯.
    "该死的小艇!随它去吧!"这时,斯塔布哇的叫了起来,哗啦啦的一阵浪潮,正在他自己的小艇下面猛冲上来,所以,他在缚绳子的时候,那舷壁把他的手猛地压住."他妈的!"......他向后一闪,在甲板上一滑,他那双抬起的眼睛看到了火焰;他顿时变了声调,叫喊着......"电光可怜可怜我们大家吧!"
    对水手们说来,赌神发誓本来就是家常便饭的事;他们在静得出神的时候,要咒骂,碰到暴风雨时,要咒骂;碰到他们在翻卷过来的海浪中,张弄着中帆桁的时候,也要大加咒骂一顿.不过,在我所有的航程中,可难得碰上这样的情况,就是说,当上帝的炽热的手指已经按在船上的时候;当上帝的"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典出《旧约.但以理书》第五章二十五节,但以理对伯沙撒王的解释文字.这里的意思是说,上帝已经算好你的"劫数已到,你有阴亏,应该完蛋.")已跟护桅索和索具交织在一块儿的时候,竟会听到这么一种咒骂.
    这种青白色的火光正在高高地烧着的当儿,那些着迷似的水手们话也不多了;他们都紧挤在一起,站在船头楼上,在那股灰白的磷光的照射下,大家的眼睛都亮闪闪的,象是远远的群星.那个乌黑发亮的魁梧黑人大个儿,衬着那鬼火,更其轮廓鲜明,他的身材赫然显得比他原来的身躯大了三倍,似乎巨雷就是发自那团黑云.塔斯蒂哥那只张开的嘴巴,露出了他那副雪白的鲨鱼牙齿,牙齿发出的闪光,煞是奇特,仿佛在那上面也有一层电光似的;魁魁格身上的刺花,给这股不可思议的亮光一照,好象也燃得身上发出了恶魔似的蓝光.
    后来随着那股青白色的火光的上升,这个戏剧性的场面也就完全消逝了;"裴廓德号"和甲板上的全部船员又再次给笼罩在黑色的帷幕里.隔不多久,斯达巴克向前走去时,撞上了个什么人.原来是斯塔布."喂,你现在觉得怎样,老朋友;我听到你在哭呢,那声音可跟歌声不同呀."
    "不,不,那并不是哭声;我是说,电光可怜可怜我们大家吧;我直到此刻还是希望它会可怜我们.难道电光只会可怜哭丧着脸的人吗?......对于笑容满面的人就不发慈悲心吗?你看,斯达巴克先生......唉,实在是黑得看都看不清.那么,听我说吧,我认为我们是把桅顶上的火光,看做好运气的兆头;因为插着那些桅杆的船舱都塞满了鲸油,你可知道;因此,所有的鲸油都会渗透到桅杆里,就象树液渗透树木一样.是呀,我们那三根桅杆还是会象三根鲸油蜡烛一样......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好指望."
    这时,斯达巴克看到斯塔布的脸慢慢地开始叫人看得清了.他往上边一望,不禁叫了起来:"瞧!瞧!"又看到那高高的细光了,那种灰蒙蒙的光彩似乎格外神奇.
    "电光可怜可怜我们大家吧,"斯塔布又叫了起来.
    在主桅脚的地方,就在那只金币和火光下面,那个祆教徒跪在亚哈跟前,头往后仰着;而在附近,一群水手在把高挂着的拱弯的索具缚在圆柱上,他们都被那股火光吸住了.这会儿,大家的手都搭住绳索.象钟摆般挂在那里,活象一群粘在果树园里的下垂枝桠上的失去感觉的黄蜂.从各人所表现出来的各种着迷似的姿势看来,就象是赫鸠娄尼恩(赫鸠娄尼恩......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一个古城;公元七九年由于维苏威火山爆发而毁灭.一七三三年进行大规模发掘时,损坏了许多古迹和艺术品.)发掘出来的一些骷髅:有的站着,有的跨步,有的正在奔跑,还有一些人则象钉牢在甲板上似的动都不动.但是,大家的眼睛都往上瞪着.
    "喂,喂,朋友们!"亚哈叫道."抬头看看上边;好好地记住,这股白焰就是照引着到白鲸那里去的路!把主桅上那些链环递给我;我要来摸一摸这脉搏,让我的脉搏贴着那脉搏一起跳动;血贴着火!就这样."
    于是,他一转身......左手紧抓着最末一个链环,脚踏在那个祆教徒身上;眼睛呆瞪瞪的往上望,右手甩得高高的,笔挺站在那高高耸起的三股火焰前面.
    "你这真火的真神啊!我曾经在这海域象波斯人一样崇拜过你,后来在受圣礼时,让你给烧得这副样子,至今身上还有疤痕,我这会儿了解你,了解你这真神了,我这会儿才知道对你的真正的崇拜就是蔑视.不论是爱戴,还是崇敬,你都无动于衷,甚至因为嫌恶,你就要杀,一切都要被你杀尽杀绝.现在没有一个无所畏惧的傻瓜敢来冒犯你了.我承认你具有说不出的.摸不准的权力;可是,我这地震似的生命,至死都要抗拒那无条件而无所不至的控制着我的这种权力.在无人格的人中,也还有个性.尽管充其量不过有一点点,然而我从哪里来,就要到那里去;只要我还生活在人间,我身上就有威严的个性,而且感到有一种高贵的权利.不过,战争是苦痛的,憎恨是悲哀的.如果你哪怕以最起码的爱的形式来对待我,我就会跪倒下来吻着你;可是,如果你只是以至高的权力来压我;尽管你出动全部装备充足的海军,我们这里还是不为所动.你这个真神呵,你用火把我造了出来,我就要象火神的真正的孩子一样,把火给你吹回去."
    (火光突然一再闪烁;那九股火焰直往上冲,比原先高了三倍;亚哈和其余的人们,都紧闭眼睛,他右手紧蒙着双眼.)
    "我承认你具有说不出的.摸不准的权力,我刚才不是这样说过嘛?这可不是我硬挤出来的话;我这会儿也不放下这些链环了.你能够使人瞎眼;我只能摸索着走.你能够烧尽烧光,我只能化成灰.请接受这双可怜的手和遮掩着的眼睛的敬意吧.我决不僭越.火光照穿了我的脑壳;我的眼球痛得难耐;我整个受伤的脑袋直象被砍了下来,在一种使人立不住脚的地上滚来滚去.啊,啊,尽管我眼睛看不清楚,我还是要跟你说话.虽然你是火光,是从黑暗中跳出来的;我却是从火光中跳出来的黑暗,是从你那里面跳出来的黑暗!那些个标枪停止不动了,睁开眼睛来,看到了没有?火还在烧着呢!你这个了不起的人物啊!这会儿,我可为我的族系增光啦.可是,你不过是我的炽热的父亲,至于我那可爱的母亲,我却还不认识.啊,多残酷!你究竟把我母亲怎么搞的?这就是我所大惑不解的:可是,你却更叫人莫测高深.你因为自己不知道你的来历,这才自称为绝后的;既然你是自称为绝后的,当然就不知道你的来头喽.我清楚我的来历,你却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你这万能者呵.你居然有些无法理解的事物,你这个真神呀,你的一切永恒只不过是时间,你一切的创造力都是无意识的.我通过你,通过你那燃烧着的体躯,我的灼伤的眼睛只能模糊地看到这一切.你这弃儿的火呀,你这年代久远的隐士呵,你也有你自己的无法表达的哑谜,你自己的叫人无法分担的悲伤.这里,我再次地又傲慢又苦痛地看清了我的祖先.跳吧,跳起来吧,火舌直舔上青天吧!我要跟你一起跳,我要跟你一起烧;我情愿跟你焊在一起;我不顾一切地崇拜你!"
    "小艇!小艇!"斯达巴克叫了起来,"看你那只小艇,老人家!"
    亚哈的标枪,就是那支在柏斯的熔炉里炼出来的标枪,依然紧缚在它那突出的枪架上,所以,它直伸在他那只捕鲸小艇的艇头外边;可是那打穿了艇肚的海浪,已使得那松弛了的标枪鞘皮脱落了;那锐利的钢钩上,有一股均匀的灰蒙蒙的.叉形的火焰.就在那支悄然的标枪头烧得象一条蛇舌的时候,斯达巴克抓住亚哈的胳膊......"天啊,上天也在反对你啦,老人家;得当心呀!这是个不吉利的航程呀,不吉利开始啦,不吉利还要继续下去;趁我们还来得及,老人家,我们还是调正帆臂,使它顺风驶回家去,总比这样的航程好呀."
    那些吓慌了的水手一偷听到斯达巴克这番话,立刻都奔到转帆索那边去......虽然那上面连一张帆都没有了.一时间,那个惊慌的大副的一切想法似乎也就是他们的想法,水手们发出一阵有点象是哗变的叫声.可是,亚哈把那些闪电似的链环克朗地朝甲板上一掷,抓起那支燃烧着的标枪,象擎着一支火把那般,在他们中间挥来挥去;大声咒骂说,哪个水手敢先松解一下索头,就用这标枪把他戳穿.水手们看到他这副神气,都傻了眼,又更怕他手里拿着的火一般的标枪会猛地戳来,大家都沮丧地退缩了,于是亚哈又开口了:
    "你们大家那个打白鲸的誓约,都跟我的誓约一样应该兑现;我亚哈老头已经把良心.灵魂.身体.五脏六腑和生命全都交给它了.你们应该知道我这颗心在想些什么:你们瞧着,我就这样把这最后的恐惧给消灭了!"说着,他呼的一吹,把火焰吹熄了.
    好象是碰到一阵刮过平原的飓风,人们都躲到附近那棵孤零零的大榆树下去,可是,它那高大的树身,却更其不安全,因为这更会招来电闪雷击;那许多水手听到了亚哈最后这几句话,一阵惊惶,都逃开了他,也正是这般情况.
   
    $$$$第一百二十章    初夜班行将结束的甲板上
    亚哈站在舵旁.斯达巴克走拢去
    "我们得把主中桅帆的下桁给卸下来,先生.带子已经松脱,下风的吊索就要散开了.我可以把它扯下来嘛,先生?"
    "什么都别去动它;把它缚住.我要是有第三帆的上桅杆的话,我现在就把它们也扯上去."
    "先生?......上帝在上!......先生."
    "唔."
    "锚链在晃动了,先生.我可以把它们收进来嘛?"
    "什么都别去动它,什么都别动,把一切都缚好.起风了,可是,还没有吹到我的头盖骨.快,留心.......天呀!他竟把我看做什么沿海渔船的佝偻小船长呢.要卸下我的主中桅帆下桁!嗬,胶锅子!顶高的桅冠就是做来挡着顶厉害的风的,可我这个脑顶冠现在正在腾云驾雾呢.我可以把它扯下来嘛?啊,在风暴中,只有胆小鬼才会卸下他们的脑顶冠.那上边可呼噜噜地响得多厉害呀!如果我不知道疝气痛是最吵闹的疾病的话,我甚至还会把它当做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啊,拿药来,拿药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午夜......船头楼的舷墙
    斯塔布和弗拉斯克爬在舷墙上,给挂在舷墙上的锚添缚绳索.
    "不,斯塔布,那个结头你爱怎样捣就怎样捣吧,可是,你千万别净拿刚才说的那番话来对我鼓捣个不停.上回你说的那番全然相反的话,到现在才隔多久呀?有一回,你不是说过,亚哈随便驶哪一艘船,那艘船的保险单上就得加保一些什么,好象它是船梢装满火药桶,船头装着一箱箱黄磷火柴嘛?慢点,喂,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唔,就算我这么说过,那又怎么样呢?打那回后,我的肉体已经起了点儿变化,难道我的脑筋就不变嘛?再说,就算我们是船梢载着一桶桶火药,船头又尽是黄磷火柴;那么,在这种浪花泼溅得湿漉漉的地方,黄磷火柴有什么魔法会烧起来呢?喂,我的小朋友,你长着一头漂亮的红头发,可你现在也烧不起来呀.你拿出勇气来;你是水瓶星(弗拉斯克(Flask),在英文中作水瓶,长颈瓶解.),也是挑水夫,弗拉斯克;你的领口实在可以装上一瓶瓶的水.你不知道水险公司对这些额外的风险,就有额外的保证吗?弗拉斯克,你就是救火龙头.你再听着,我还要回答你另一个问题.你先把脚拿开,别搁在锚顶上,让我把绳索兜过去;现在;听着.在暴风雨里拿着一根桅杆避雷针,跟在暴风雨里站在一根本来就没有什么避雷针的桅杆边,这中间有什么重大的分别呀?你知道,你这傻瓜,除非是桅杆先让轰击了,拿避雷针的人决不会遭到什么伤害?那么,你在扯些什么?一百艘船里头,装有避雷针的,连一艘都不到,那么,亚哈,......喂,朋友,也包括我们大家在内,......按照我的鄙见,也是跟现在正在海上航行的十万艘船的全体水手一样没有危险.怎么,你这个中柱,你呀,我看,你是要叫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帽子上插着一根小避雷针走来走去,就象一个民兵队长拖着一串鸡毛,象头带那样拖在背后,这才痛快.你为什么这样不明白事理,弗拉斯克?明白事理又不是什么难事;你为什么不明白事理?随便什么人,哪怕是长了半只眼睛的人也会明白事理."
    "这我不知道,斯塔布.有时候总觉得这是很难懂的."
    "当然啦,一个浑身湿透了的人,是很难明白事理的,这倒是事实.我也要给这浪花泼得浑身湿淋淋了.可是,不要紧:喂,捉住那锚角,把绳子撩过去.据我看来,我们现在在缚着的这些锚,好象是从此再也用不着它了.弗拉斯克,把这两只锚缚在这里,就象是把一个人双手反缚起来那样.老实说,这两只手有多大呀.嗨,这些就是你的铁拳头嘛?它们可有多大的力气呵!弗拉斯克,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已经在什么地方抛了锚;如果是抛了锚的话;那它可得有一根非常长的大缆索.喂,把那节头敲一敲,我们这就干完了.唔,既然不能碰到地面,能够落到甲板上也就最心满意足啦.喂,请你把我外套的下摆给绞一绞干好嘛?谢谢.人们还嘲笑岸上穿的衣服咧,弗拉斯克;不过,就我看来,象这样在暴风雨中漂浮,倒该穿上燕尾服.燕尾服那种逐渐缩小的衣尾,真派得来刮掉水的用处,你说是吗?那种卷边的帽子,那样翘得象山形墙角的屋檐的水槽,也是这样,弗拉斯克.我再也不穿短上衣和雨衣了;我一定要穿上燕尾服,戴顶高帽子;哼.喂!呸!我的雨衣给刮到海里去啦;天呵,天呵,上天吹来的这股风竟是这样粗暴!伙伴呵,今夜可真险恶呀."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午夜上空......雷电交加
    主中桅帆桁......塔斯蒂哥重新给它扎上绳索
    "唔,唔,唔.别打雷喽!这儿的雷太多啦.尽打雷有什么用呢?唔,唔,唔.我们不要打雷;我们要甜酒;给我们来杯甜酒吧.唔,唔,唔."
   
    $$$$第一百二十三章    滑 膛 枪
    在台风刮得顶顶厉害的时分,尽管舵柄上缚有大索,但是,因为舵柄阵阵震动,那个掌着"裴廓德号"的牙骨舵的舵手,还是好几次被撞得蹒蹒跚跚地摔在甲板上,这是因为大索松了,舵柄势必会摇动不定.
    在这样厉害的狂风中,船只好比一只在疾风里翻簸着的毽子,所以,看到罗盘里的针不时地兜来兜去,也就决不是件稀奇的事了.此时的"裴廓德号"就是这般情况.几乎每一震动,舵手就要望一望罗盘针在盘面上的旋力;这种情景,任何人看了,心情都不免非常激动.
    大约午夜过后几小时,台风已经减弱了很多,靠了斯达巴克和斯塔布的紧张努力......一个管船头,一个管船梢......前桅和主中桅上那些飘零零的三角桅都从桅桁上给拉了下来,打旋地朝下风卷去,活象一只正想起飞的信天翁,被风吹刮得连羽毛都掉下来了.
    那三幅相当新的篷帆现在都被收拢来了,船梢后边,扯起一幅风暴斜桁纵帆;所以,这艘船不一会又比较准确地破浪前进了;那个舵手现在又要掌握的(如果行的话)航向,暂时是东南东了.因为,在狂风肆虐的时候,他只能根据风势随机应变地掌舵.不过,等到他现在能够尽力把船驶得比较接近它的航向,同时瞧着那罗盘的时候,哎哟!好兆头来了!风似乎是打船梢兜过来了;啊,逆风变成顺风了!
    于是水手们都快活得一面唱起那《嗬,顺风啦!大伙啊,用劲啊,嗬嗨嗬》的活泼的歌子,一面立刻调正了桅桁,如此大有指望的事情,竟一下子造成这么一个假象,好象前途毫无凶兆了.
    为了遵从船长那个既定的命令......如遇甲板上有决定性的变化情况,必须随时立刻报告......斯达巴克一把桅桁调向顺风后......尽管他很勉强又很没有神气......他就机械地走下舱里,把情况报告给亚哈.
    在敲船长室的舱门之先,他不自觉地在门前停了一会.舱室里那盏灯......晃来晃去,晃得很厉害......一闪一烁地亮着,在那老头的上了闩的门上,投下一抹忽明忽暗的影子,......那扇薄薄的门,上边没有嵌板,装的是帘幔.这个孤寂得象地穴般的舱室,叫人觉得那里面有一种静寂得象是嗡嗡作响的声息,而且这种声息是给各种噪音包围住的.网架上几支装着火药的滑膛枪闪闪发光,这些枪都竖靠在前边的隔舱.斯达巴克虽是个诚实.正直的人;可是,这时,他一看到这些滑膛枪,心底里却奇特地产生一股邪念;不过,这种邪念又让它那可好可坏或者不如说是好的念头同时混在一起,以致一时间教他也闹不清是好是坏了.
    "他上次本来是要用枪打我的,"他喃喃道,"是呀,那边就是他曾经瞄准着我的那支滑膛枪;......就是那有螺栓的枪支;让我来摸它一摸,把它提起来.真怪,我这个拿过许许多多致人死命的刀枪的人,这回竟会抖得这么厉害,真怪.装上了火药么?我得看一看.是呀,是呀;药池里有火药;......这就不妙了.还是把它倒掉?......且慢.我要用这支东西来解救我自己.我要一边仔细想一想,一边勇敢地抓住这支枪......我是来向他报告顺风的消息的.可是怎么个顺法呢?是顺向死亡跟毁灭吧,......那是顺向莫比-迪克的.这只是顺向那条该死的鱼的顺风.......他瞄准过我的正是这管枪!......正是这管枪;就是这管枪......我现在抓到了;他本来会用我现在拿着的这东西来杀我.......是呀,他还会把所有的水手都杀了的.他不是说过:碰到随便什么风,他都不让人家扯动他的木材吗?他不是把他那只宝贝似的象限仪都摔了吗?就在这种危险的波涛里,他不是光靠那错误百出的航海日志上一些不中用的记录在瞎摸着前进吗?在这种台风中,他不是赌神罚咒地说,他不要什么避雷针嘛?但是,是不是就服服帖帖地听任这个疯老头子把全船的生命都跟他一起拖向毁灭之路呢?......是呀,如果这艘船真正碰到什么致命的危险,这就使他成为杀害三十多人的故杀犯了;如果亚哈这样固执下去,我敢立誓,这艘船真会碰到致命的危险.那么,如果这时候把他......收拾掉了,他就不会犯上那个罪孽了.哈!他在睡梦里还在嘟哝个不停嘛?不错,他正睡在那里,......睡在那里边.睡着?不错,不过还活着,不一会儿,又会醒来.你这老头儿,我受不了啦.说理呀,规劝呀,恳求呀,你都听不进,你反而破口大骂.决无二话地服从你那决无二话的命令,这就是你所要求的一切.是呀,而且咬定大家都已经立过了誓;咬定要我们大家都做亚哈.决没有这回事!......不过,难道就没有旁的办法吗?没有合法的方法吗?......不可把他关起来,把他当做一个囚犯给带回家去吗?怎么!想打这老头的手里活活剥夺他的权力嘛?这只有傻瓜才敢去试.甚至就是把他背绑起来;用大小绳索把他浑身都箍住扎牢;用铰链给锁起来,扔在这个舱室的地板上;他还是比关在笼里的老虎还更可怕.我受不了这光景;任怎样都得听到他的咆哮声;在这么漫长难挨的航程上,我将是不得太平,无法安眠,心绪缭乱了.那么,又该怎么办呢.这里离开陆地又有好几百里,最毗近的地方嘛,却是闭关自守的日本.我孤零零地呆在辽阔的海洋上,在我和法律间却拦着两个大洋和整整一个大陆.......唉,唉,真是.......如果上天的雷电把一个杀人未遂犯给击死在他的床铺上,把床单和皮肤都烧在一起'难道上天就是杀人犯吗?......那么,如果......我会是个杀人犯嘛"......他迟缓地.偷偷地侧身望着,把那支装着火药的枪尖抵在门上.
    "刚好对准着亚哈那只在里头晃来晃去的吊铺;他的头正朝着这边.只消一扳,斯达巴克就可以活下来,又可以去拥抱他的妻儿了......玛丽!玛丽呀......孩子!孩子!孩子......不过,如果我把你叫醒,不让你死,老头儿呀,谁又料得到斯达巴克跟他那些水手会在何时何刻掉进那个深不可测的渊薮里呢!天啊,你在哪里?我可以干吗?我可以干吗?......风已经平息,已经转向了,先生;前上桅帆和主上桅帆都扯上了!船正朝着它的航向驶去."
    "倒划!莫比-迪克呵!我终于直捣到你的心窝啦!"
    这就是这个老头儿在苦痛的睡梦里,哗的叫了出来的声响,仿佛是斯达巴克的声音促成这个长久沉静的梦者开出口来似的.
    那支还瞄准着的滑膛枪在门板上晃得象个醉汉的胳膊,斯达巴克象在跟一个天使摔角似的;可是,他把那支致人死命的枪放回到网架上,转身离开那地方了.
    "他睡得太熟了,斯塔布先生;你下去叫醒他,对他说去吧.我得照料一下这里的甲板.你知道该怎么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    罗 盘 针
    隔天早晨,还没有完全平静的海洋,在大片大片的浪涛里徐徐翻腾着,汩汩地冲激着"裴廓德号"的船梢,象只张开的大掌在推着它前进.猛烈向前吹刮的风势还是这么厉害,弄得海空似乎就是挺胸腆肚的大篷帆;整个世界都隆隆地顺风而驶了.那只看不见的太阳给掩在一片晨曦中,只靠它那四射的光线才知道它的方位;它那枪尖似的光线一堆一堆地向前蠕动,金光灿烂,象是发自那些巴比伦王和王后的宝冠那样笼罩着万物.海洋就象只熔金的坩埚,泡沸沸地闪动着光和热.
    亚哈单独站在那里,好久地一言不发,好象看得着迷了;每当那艘起伏不息的船只的牙墙往下一潜,他就把眼睛望一会前方那灿烂的阳光;等到船只驶到把太阳拉在后边了,他就转了个身,望着后边那只太阳,那股黄澄澄的光辉,是多么跟他那不歪不斜的后影混凝为一呵.
    "哈,哈,我的船呀,人家这会儿还真会把你当做太阳的水战车呢,嗬,嗬!一切在我前边的国家呀,我给你们带来太阳喽!配上远处的波涛;喂!就是前呼后拥的一串啦,我在鞭策海洋前进了!"
    可是,他突然象是起了什么相反的念头,在脑子里勒马收缰了.他匆匆奔到舵边,嘎声嘎气地问船是朝哪里驶的.
    "东南东,先生,"那个吃了一惊的舵手说.
    "你在说谎!"他用紧握着的拳头打了他."大清老早这个时辰,往东驶,可太阳却在后边?"
    大家听到这番话,都惊慌失措;因为亚哈这时所觉察到的这种现象,谁都没有注意到;毛病一定出在那股弄得人们眼花缭乱的阳光上.
    亚哈半路里把头探进罗盘针里,看一看那罗盘针后,他那只高举的胳膊慢慢地落下来;一时间他简直是立不稳了.站在他后边的斯达巴克一看,哎哟!两只罗盘针都指着东方,而事实上,"裴廓德号"却在朝西驶去.
    但在这一刚发现的离奇的秘密让水手们知道之前,这老头子却一声生硬的大笑,高叫了起来,"我明白啦!这事情从前也碰到过.斯达巴克先生,昨儿晚上的雷电把我们这只罗盘针给转了向啦......就是这么回事.我相信,你从前也听到过这种事情."
    "唔,我自己可从来没有碰到过,先生."面色灰白的大副阴郁郁地说.
    这里,必须说明一下,象这样的事故,在强暴风雨里,船只是不止一次发生过的.船上的罗盘针的磁力的扩张,如所周知,基本上是跟我们所看到的天上的电闪情况一样的;因此,类似这样的事情,本来就不必大惊小怪.事实上,闪电击中了船只的事,例子就有不少,比如把一些圆材和索具都击断,其对于罗盘针的影响,往往更会造成灾难;把它所有的全部天然磁石的效能消灭殆尽,以致原来的磁针比老太婆的缝衣针都更不顶用.总之,不管怎样,经过这样的损伤后,罗盘针本身就此再也不能恢复它原来的效能了.如果罗盘盒子也受了影响的话,船上的一切罗盘针可能都要落到同样的命运;哪怕那只插在内龙骨里最底下的罗盘针也在所难免.
    这个老人站在罗盘盒子跟前沉思默想,眼睛瞪着那只转了向的罗盘针,伸出他那只灵敏的手,弄清太阳的准确方位,满意地认为罗盘针的确是倒转了,他便高声发出命令,要船转变航向.帆桁都转向了;"裴廓德号"那不屈不挠的船头又再度掉向逆风里,因为刚才的所谓顺风不过是把它骗了.
    这样,斯达巴克的心里不管有他自己的怎样秘密的想法,他都一言不发,只是闷声不响地发出一切必要的命令;斯塔布和弗拉斯克呢......他们这时也多少跟他有同感......也同样不声不响地默从了.至于那些水手,虽然其中有些人在低声嘀咕,可是;他们害怕亚哈远远超过于害怕他们自己的命运.但是,那些异教徒标枪手,却还象从前一样,几乎毫无所动;如果说是有所动的话,那就是他们那意气相投的心,中了顽强的亚哈一发富有磁力的子弹了.
    这个老人摇摇晃晃地在甲板上踱了一番.他那只牙骨脚的后跟突然滑了一下,不想看到他昨天摔在甲板上那只象限仪的破碎了的望铜管子.
    "你这可怜而高傲的望天的家伙兼太阳的引港人呵!昨天我毁了你,今天罗盘竟会装模作样来毁我.唔,唔.不过,亚哈还是这种平面的天然磁石的主宰者.斯达巴克先生......给我拿支没有棒的鱼枪头,一只大锤子,和一根最小的缝帆针来,快!"
    他准备要用的这些东西,所以要这么冲动地一一口述出来,也许还有某种深谋远虑的动机,其目的也许是想靠他一记巧妙的技巧,振作一下他那些船员的精神.再说,这个老人心里十分有数,靠那转了向的罗盘针来把舵,尽管可以勉强对付,终究会使那些迷信的水手耿耿于怀,他们不免要心惊胆战,觉得凶兆重重.
    "朋友们,"他慢慢地对着水手们说道,这时,大副把他所要的东西给了他,"我的朋友们,雷电把亚哈老头的罗盘针给弄转了向;可是,打这一点点钢,亚哈就能够造出他自己的一根罗盘针来,会跟任何一根针一样准确."
    他这样说过后,水手们都互丢一种充满奴性,又惊奇又害臊的眼色;大家带着好奇的眼色,等着看会变出什么魔法来.可是,斯达巴克的眼睛却望向别处.
    亚哈用大锤子砰地一敲,把那支捕鲸枪的钢尖敲了下来,然后,把剩下来的那根长枪交给那个大副,要他悬空笔直地拿着,不要碰着甲板.接着,他用大锤子一再锤击着这根长枪尖后,就把那根粗钝的针竖插在长枪头上,再轻轻地敲了几敲,那个大副还是象刚才那样把长枪笔直地拿着.亚哈又用锤子做了一番古怪的小动作后......究竟是为了使钢铁发生磁力而非如此做不可,还是故意要叫那些水手更加畏惧,这可摸不准......他叫人去找麻线来;他走到那罗盘盒子跟前,悄悄地拿出那两支转向了的针,用那根在中间扎着麻线的缝帆针横吊在其中一只罗盘面上.开始的时候,那支钢针往复地摆来摆去,两头都在颤跳;最后就停定了,这时,亚哈全神贯注地看到了这个结果后,便堂而皇之地往后倒退一步,离开那罗盘盒子,手臂伸得长长地指着那盒子,叫了起来,......"你们自己去瞧瞧吧,看看亚哈是不是这种天然磁石的主宰者!太阳在东方了,那只罗盘可以宣誓证明!"
    大家都挨个儿凑上去一瞧,只有他们自己那双眼睛才能相信这种无知的事情,接着,他们又一个个地溜了.
    这时,人们可以从亚哈那双充满蔑视与胜利的如火的眼睛里,看到他那非常自豪的神色.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测程仪和测量绳
    这艘命数已定的"裴廓德号"已在这次航程中行驶了这么久,还不大使用过测程仪和测量绳.有些商船,尤其是在巡游中的许多捕鲸船,由于相信可以依靠其它确定船只航位的方法,完全不把使用测程仪放在心上;虽然同时还常常只是为形式而形式,把船只的航程和每小时的估计的平均行速,定时记在那块例常的石板上."裴廓德号"就是这般情况.那只同木头绕线轮结在一起的棱形的测程仪,长期没有去碰它,听它挂在后舷墙的栏杆下面.雨水和浪花把它溅湿了;风吹日晒把它弄歪了,霜雪雨露都一起来腐蚀这样一件挂在那里闲置不用的东西.心事重重的亚哈,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切情况,就在那个磁铁事件后的不多几个小时,他偶然瞥到了那只绕线轮,猛然记起他那只象限仪已经不再存在了,不禁记起自己对这只测程仪和测量绳所作的狂妄的誓言.这时,船正在前后摇荡地驶去,船梢的波涛汹涌地滚着.
    "前边的人,注意,抛测程仪喽!"
    两个水手走过来了,一个是金黄色的塔希提人,一个是满头白发的人岛人."你们哪一个来绕线轮,我来抛."
    他们走到船梢的边上,站在船的下风一边,那地方因为斜风的吹刮,甲板都差不多浸在那打斜冲过来的.奶油般的浪潮里了.
    那个人岛人拿着绕线轮的突出的卷轴柄尾,把它擎得高高的,那上面绕有一卷线,他手里拿着那只挂在下面的棱形的测程仪,站在那里,等候亚哈走过来.
    亚哈站在他面前,轻轻地撒开了三四十圈,以便绕在手里,准备把它抛到海里去,这时,那个全神贯注地紧瞪着亚哈和测量绳的人岛老汉,冒昧地开口了.
    "先生,我不相信这东西,这些绳子,样子早就不中用啦,一直让日晒水溅,早就把它糟蹋了."
    "顶用的,老先生.你一直让日晒水溅,可把你糟蹋了嘛?看来你都撑下来了.啊,也许应该这么说,是生命撑住了你,不是你撑住了生命."
    "我撑住的是线圈呀,先生.不过,我的船长说的总没错.象我这一大把年纪,是不配争辩的,尤其是不该跟个上司争辩,上司是决不会认错的."
    "怎么?这会儿倒来了个自然大学的饭桶教授,不过,我想,他未免太会拍马屁了.你是哪里人?"
    "我是那个小山岩的人岛人,先生."
    "妙极啦!你就靠那岩石来跟世界碰的."
    "这我不知道,先生,可我是出生在那个地方的."
    "在人岛,是吗?唔,从另一方面说来,这倒不坏.这儿有个从'人,里来的人,一个出生于一度是独立的'人,的人,现在却失去了人的'人,;吃些什么......靠什么长大的?举起绕线轮来!僵掉半截的人居然还要寻根问底.举起来!好."
    测程仪给抛下去了.本来是松松的绳圈,立刻就伸直了,成为拖在船尾的一条曳长的绳子,接着,那绕线轮就马上转动起来.可是,那只测程仪由于滚滚的波涛而猛烈地忽上忽下,从而产生的一种拖引的阻力,使得这个拿着绕线轮的老头儿晃来晃去,显得十分奇特.
    "拿牢呀!"
    啪哒一声断了!那根绷得过紧的绳子扳住了一块长长的船梢雕饰物;那只拽着的测程仪就此不见了.
    "我砸掉了象限仪,天雷把罗盘针转了向,这会儿,这个发狂的大海又把测程仪的绳子给搞断了.可是,亚哈什么都能修.拉进来,塔希提佬;把绳子卷上来,人岛佬.你们听着,找木匠再做一只测程仪,你把线修修好.当心点!"
    "他走啦,他自己倒象是毫无所谓;可是,在我看来,这家伙就似乎有点儿不对头.拉进来,拉进来,塔希提佬!这些绳子全都旋出去了;差不多就要断了,慢慢地拉.哈,比普?来帮一下忙;好不好,比普?"
    "比普?你在叫哪个比普呀?比普已经打捕鲸小艇跳出去了.比普不见啦.老渔翁,这会儿,我们不访看一看,看你老人家有没有把他捞起来.拖起来可真费劲;我想他一定是扳牢了.把他摔了算啦,塔希提佬!把他摔掉了;我们是不拉回胆小鬼的.嗬!他的胳膊正露出水面来了.拿斧头来!把那胳膊给砍断......我们是不拉回胆小鬼的.亚哈船长!先生,先生!比普来啦,想再上船来啦."
    "住嘴,你这疯子,"人岛人叫道,攫住他的胳膊."滚开,滚出后甲板!"
    "大傻瓜就始终要骂小傻瓜,"亚哈走上前来,嘴里嘟哝道."别碰这个圣人!你说比普是在哪儿呀,孩子?"
    "在船梢,先生,在船梢!哎哟,你瞧!"
    "那么,你是谁,孩子?我从你那只失神的瞳仁里,并没有看到我自己的影子.呵,天呀!一个人竟成了件让不朽的人来仔细端相的东西!你是谁呀,孩子?"
    "我是钟僮,先生;是船上的号丁;叮,咚,叮!比普!比普!比普!比普生来体重一百磅;五英尺高......样子就是胆怯怯的......一看就看得出!叮,咚,叮!谁个见过比普这胆小鬼来着?"
    "在雪线上边的,是不会有善心人的.你这冻却了的上天呵!你低下头来瞧一瞧吧.你生下了这个倒霉的孩子,又把他抛弃了,你这造物的浪子呀.过来,伙计,从今以后,只要亚哈活着,亚哈的舱室就是比普的家.你打动了我的心坎,孩子;你让我的心弦织成的绳索跟我紧绑在一起了.来,来,咱们下去吧."
    "这是什么?这是丝绒似的鲨鱼皮呀,"他凝神谛视着亚哈的手,摩挲着它."呀,呀,如果早让可怜的比普摸到这样柔滑的东西,也许他永远也不会走失!这东西呀,我觉得好象是根舷门索,先生;这是那些胆小的家伙可以拉牢的东西.呵,先生,现在就找柏斯老头来吧,叫他把这两只手给钉在一起;一只黑手跟一只白手钉在一起,因为我不愿意放掉这只手."
    "呵,孩子,我也不愿意放掉你那只手,除非是我把你拖到比现在更叫人害怕的地方去.来吧,那么,到我舱室里去.你瞧!你们这些把神明当作大慈大悲.把人类当作十恶不赦的人们呀,你们瞧呀!看看那全能的神明竟不理睬受难的人类;人类虽是愚笨,却不知他所行何事,然而,却都有着恩和爱的快乐的事儿.走吧!我牵着你这只黑手,比我握着皇帝的手还更觉得自豪哪!"
    "瞧!两个痴子一起走啦,"那个人岛老头喃喃道."一个是有魄力的痴子,一个是很懦弱的痴子.可是,这根烂绳头......全都湿淋淋了.把它修一修嘛?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去弄根崭新的绳子来吧.让我去跟斯塔布谈谈看."
   
    $$$$第一百二十六章    救 生 圈
    "裴廓德号"靠了亚哈亲自校准的罗盘针,又完全靠了亚哈所设计的测程仪来记录航速,现在正向着东南方,继续往赤道驶去.在这种人迹罕到的水域中作这样漫长的航行,连一艘船也看不到.不一会儿,一阵打斜吹来的千篇一律的贸易风,把它推在和缓得使人厌倦的波涛上.所有这些看似平静得出奇的情况,正是行将出现一种骚乱和险恶的场面的预兆.
    最后,当这艘船好象逐渐驶近赤道渔场的外圈,在黎明前的一片漆黑中,驶过一群岩石重叠的岛屿时,值班的人......当时是弗拉斯克领的班......被一阵非常哀怨凄厉,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叫声吓了一跳......那叫声,就象是被赫罗德(赫罗德......《圣经》上的犹太王,以残暴著称.)所谋杀了的冤魂的半清不楚的哀哭声......弄得大家都从迷迷糊糊的梦乡里给吓醒了,有好一阵子,他们都象雕刻的罗马奴隶一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靠着,全部呆若木鸡地侧耳倾听,那阵狂叫声则仍隐约可闻.那些基督徒,也就是开化点的水手们都说那是人鱼,不禁浑身打起战来;可是那些异教徒的标枪手却仍神色不变.不过,那个满头白发的人岛人......船上年纪最大的水手......却说刚才所听到的这种叫人心惊肉跳的狂叫声,是刚掉进海里的人的叫声.
    亚哈睡在吊铺里,一点也没听到这叫声,直等到天蒙蒙亮,他走上甲板的时候,这才由弗拉斯克讲给他听,弗拉斯克不免添上一点意义含混的暗示.亚哈空洞地哈哈一笑,就此把这奇象给打发了.
    这艘船所经过的那些岩石重叠的岛屿,都是大批海豹出没之处,有些失掉了母亲的小海豹,或者是失掉了爱子的母海豹,总要在船只附近出现,紧跟着船只,一路呜咽,哭叫,就象人的哀哭声一样,这就更其影响若干船员的心情,因为水手大多对海豹怀有一种十分迷信的想法,这种想法的由来,不仅是因为海豹在苦难时所发出来的那种特别的声调,且也因为它有人的相貌,圆圆的头颅,和一张半聪明的脸,在船侧的海里隐然出现的缘故.在海上,有的时候,海豹总不止一次地被错认为人.
    不过,水手们所感到的预兆,注定要在那天早晨,在他们中间一个人的命运上,得到最有力的证实.太阳出来的时候,这个人从他的吊铺起来,爬上船头的桅顶;究竟是他还没有睡醒(因为水手们有时总是将醒未醒就爬上去),还是这个人生来就是如此,可说不上来;总之,他在那上面停不多久,就教人听到一阵叫声......一阵叫喊声和噼哩啪啦声......大家往上一望,看到空中有个跌下来的幽影;再往下面一看,大海里已冒起一小堆翻来翻去的白色泡沫了.
    那只救生圈......一只细长的木桶......打船梢放了下去,救生圈一直被用根灵活的缆索乖乖地挂在船梢.可是,救生圈放下去后,却没有人冒出来抓住它,而那只桶因为长期让太阳晒得干缩了,所以,它慢慢地满足了水,干枯的木板就完全涨透了.可是,那只镶着铁箍的木桶,却跟那个水手沉到海底去了,仿佛给他送下了一只枕头,虽然实际上是只硬梆梆的枕头.
    这样,"裴廓德号"第一个攀上桅杆去找白鲸的人,却在白鲸自己的特有的渔场上教大海给吞噬了.不过,当时想到这一点的人,却是为数不多.事实上,这种事情,他们并不感到怎么悲伤,甚至也不把它当成一种凶兆;因为他们并不把它看成为未来的凶兆,而是把它看做应验了一件早已料到的灾难.他们还说,他们这才明白昨天晚上为什么会听到那种猛烈的尖叫声的道理.可是,那个人岛老人又表示异议了.
    失掉了救生圈,现在就得再添做一只,斯达巴克受命监督造救生圈.不过,因为一时找不到质地很轻的桶,又因为大家都热切盼望那个看来是越来越近的航程的危机,除了对跟航程的最终目的(不管究竟是个什么结局)直接有关的事情,任何劳作大家都不耐烦去干;因此,他们打算让船梢空着,不再吊起救生圈,可是,就在这时,魁魁格却以一种奇特的示意和打趣,对他那口棺材露出一个暗示.
    "一口棺材做的救生圈!"斯达巴克听了一楞地叫道.
    "我应该承认,这未免太古怪了些."斯塔布说.
    "它倒真可以做个顶刮刮的救生圈,"弗拉斯克说道,"船里的木匠一下子就可以把它张罗起来."
    "把棺材拿上来吧;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斯达巴克歇了一会后,忧郁地说道."把它弄起来吧,木匠;别这样看我呀......我说的是棺材.你听到吗?把它弄起来."
    "我要不要把棺材盖给钉牢,先生?"手里拿着一把锤子在比划.
    "钉吧."
    "我要不要把缝缝隙隙都补一补,先生?"手里拿着一把填缝的铁器晃个不停.
    "补吧."
    "那么,我要不要给这东西涂上一层沥青,先生?"手里拿着一罐沥青晃来晃去.
    "啐!你们怎么啦?把棺材做成一只救生圈,别多噜苏,......斯塔布先生,弗拉斯克先生,跟我一起到前边去."
    "他就这么气冲冲地走啦.他就是大事受得了,小事沉不住气.我可就不喜欢这样.我给亚哈船长做了一条腿,他用得象个老爷那样;可是我给魁魁格做了只帽盒子(帽盒子......指棺材,因为魁魁格病愈后,把它用去做箱子了.),他却不肯把头钻进去.难道说我为那只棺材所花的力气就白费啦?现在又要我来把它改成一只救生圈.这真象把件老棉袄翻个身,要把里子翻做面子那样.我可不干这种补补弄弄的玩意儿......我根本就不愿意干;这是不体面的事情;这不是我份内的事儿.补补弄弄的事儿,让那些补补弄弄的臭娃娃去干吧;我们这行业可比他们强得多.要不是干干净净的.纯洁的.光明正大的.正正经经的活儿,我才沾都不去沾呢,应该是一种开始时规规矩矩地开始,做到半中间也象个半中间,结末时又是功德圆满的活儿才行;这可不是皮匠的活儿,那是没头没尾.七颠八倒的活儿.这是老太婆要捉弄皮匠的差使.天呀,天下的老太婆多么爱看上皮匠呀.我就知道,有个六十五岁的老太婆,跟一个秃顶的年轻皮匠私奔了.因此,我在维因耶德开作坊的时候,就从来不愿意给陆上的孤老寡妇干活儿;她们那些个孤老脑袋里,说不定还想跟我私奔呢.可是,嗨嗬!在海上,谁来管你这一套,有理也说不清.我不妨来试试看.把棺材盖给钉住,缝缝隙隙给补补填填,给这东西涂上一层沥青;把它敲得紧紧密密,系上弹簧绳子,挂在船梢上就得啦.用一只棺材来做成这种东西,先前可有人干过嘛?哼,有些迷信的老木匠,就一定要给紧缚在索具后才愿意来干这活儿.不过,我是用阿卢斯图克(阿卢斯图克......美国缅因州北部的一条河名.)的多瘤多节的铁杉做出来的;我并不畏畏缩缩.船屁股吊只棺材!拖着一只坟场里的盒子驶来驶去!不过,管它呢.我们做木匠的,新婚的床架子和牌桌要做,棺材和棺架也同样要做.我们这些做长工的.做零活的.挣钱的人,对我们的活儿是挨不上问为什么和什么理由的,除非实在真是太混蛋的补补弄弄的差使,那么,如果搪塞得了,我们还是不干的.唔!我还是来好好地做一做吧.我......让我想想看......船上一共有多少人呀?唉,我忘掉了.总之,我得弄三十根打着土耳其头巾结(土耳其头巾结......结子打得象土耳其人的头巾那样的一种饰结.)的救命绳,每根三英尺长,吊在这只棺材四周.万一这艘船沉下去了,那么,就有三十个活人要来争夺这只棺材了,这番景致,倒是走遍天下也不大看得到的!锤子,补缝家伙,沥青罐,穿索针,统统来吧!咱们这就干起来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甲 板 上
    在虎钳条凳和敞开的舱口间,那只棺材搁在两只索桶上;木匠正在填塞缝缝隙隙;扭曲的麻絮线从他衣兜里的大麻絮线团慢慢地抖出来.......亚哈缓悠悠地从舱室门口走过来,听到比普跟在他后边.
    "回去吧,孩子;我马上就再来陪你.他在干啦!这木匠还不如那孩子更合我脾胃呢.......啊,教堂里的中间大过道!这是什么?"
    "救生圈,先生.斯达巴克先生叫做的.啊,留心,先生!当心这舱口!"
    "谢谢你,老朋友.你这只棺材竟放在地洞附近."
    "先生,是舱口吗?呵!是这样,先生,是这样."
    "你不就是那个做腿的人吗?你瞧,这条腿可不就是你作坊里的出品嘛?"
    "是的,先生;这个套圈可管用嘛,先生?"
    "真不错.不过,你不是也兼做殡仪馆生意的吗?"
    "是呀,先生;我把这东西七拼八凑起来,本来是给魁魁格做只棺材的;可是,他们这会儿又要我把它改成别的东西了."
    "那么,你倒说给我听;难道你不是个天下闻名的.样样要抓.爱管闲事.专权夺利的异教老恶棍?今天做腿,明天又做把人们关进去的棺材,再过一天又用这只棺材做起救生圈来.你呀,就象神明一样毫无定则,而且,还象个万能博士."
    "可我一点也没有这意思,先生.我是该做就做."
    "又说得好漂亮呀.你听着,难道你在做棺材的时候,就从来不唱唱歌儿嘛?我听说,那些泰坦(泰坦......希腊神话中的巨人.)神一边在给火山挖开喷火口,还一边哼着小调呢;还有一些挖墓人,手里拿着铲子,也在嘻嘻哈哈地唱着玩.难道你就从来不唱唱歌儿吗?"
    "唱歌儿,先生?要我唱歌儿?啊,先生,这玩意儿,我可真没胃口;不过,挖墓人为什么要唱,那一定是因为他的铲子里是空的,先生.可是,这只补缝的锤子就全是歌子呀.你听."
    "唔,我看那是因为这块棺材盖上有一种共鸣盘吧;为什么下面是空空如也的,反而都会有这种共鸣盘呢.而且,里边装有死尸的棺材也同样会响出很中听的声音来.木匠,你可曾帮人抬过棺架,在抬进坟场门口的时候,听到棺材跟门相碰的声音嘛?"
    "真的,先生,我曾......"
    "真的?是怎么一种声音?"
    "真的,真的,先生,那只不过有点象大叫大喊的声音......就是这么回事,先生."
    "唔,唔,说下去吧."
    "先生,我正想说......"
    "你是一条蚕嘛?你是打你自己身上为你自己织尸布嘛?你看你的胸兜!赶紧把这些零星杂物给我收起."
    "他往船梢走啦.唔,这真是个冷不防.不过,在热带地方,大风往往就是冷不防刮过来的.我听说,加利巴哥斯有个叫做亚伯马里的小岛,就是让赤道对中一劈切成两半(按赤道并不是把亚伯马里对中而切,而是切着它的北端,作者在这里弄错了.).哼,依我看来,这老头儿,也有点象让赤道那样,在他身上对中切成两半的样子.他钻来钻去,老是钻在赤道下面......我老实告诉你,那儿真热得象火一样!他在朝这边望啦......唔,麻絮呀,快点.我们重新来过.这支木头锤子就是只软木塞子,我就是会叫玻璃瓶唱歌儿的行家......嗒,嗒,嗒!"
      (亚哈自言自语)
    "好景致!好声音!那只老啄木鸟正在啄着一棵中空的树干呢!这可真叫瞎子.聋子妒忌呀.你瞧!那只放在两只索桶上的东西缚了多少拖索.那家伙,是个存心挺坏的小丑.嘞......哒......哒!跟人的心脏在跳一样!一切有形的东西可又多么无形呀!除了无法估量的思想以外,有什么真实的东西?这就是狰狞的死神的最可怕的象征,只要一有机会,就对最危险的生命意味深长地表示得救和希望.一只棺材做的救生圈!它可经用么?在精神意义上说,棺材会不会不过是一种使人不朽的保藏器呢!我倒要想一想.可是,不.我已经在人间的阴暗面混得太久了,因此,我觉得人间的另一面,即从理论上说来是光明的一面,只不过是一种阴晴未定的曙光.木匠呀,你可以别再弄出那种该死的声响来吗?我还是到下边去吧,但愿我再上来的时候,不会再看到这东西.哼,那么,比普,咱们俩去把这事情谈一谈吧;我从你那里,的确得到了许多最奇妙的哲理!你浑身一定装满了可以了解许多未知的事物的导管."
   
    $$$$第一百二十八章    "裴廓德号"遇到"拉吉号"
    第二天,发现了一艘叫"拉吉号"的大船,直朝"裴廓德号"驶过来,它所有的圆材上都密集着许多水手.这时,"裴廓德号"正在乘风破浪,向前急驶;可是,当那艘上风的.象宽大的翅膀似的陌生船一驶拢来的时候,它那些鼓胀胀的篷帆都一下子象是炸了的气球,纠缩在一起了,好象一切的生气都从这艘遭到打击的船消失了.
    "坏消息;它一定带来了坏消息,"那个人岛老头喃喃道.但是,对方那个把号筒凑在嘴边的船长,还没有在他的小艇里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打招呼,却已听到亚哈的声音了.
    "看到过白鲸嘛?"
    "看到的,昨天.你们可看到一只失散的捕鲸小艇吗?"
    亚哈抑制着他的快乐的心情,对这个出人意料的问题给个否定的回答后,真想马上就叫这个陌生人上船来,可是,这时,那艘陌生船的船长,已自己把船停下来,从他的船舷上下来了.猛划了几下,他的艇钩就搭住了"裴廓德号"的大锚链,他一纵身就上了甲板.亚哈立即认出来,原来是他熟悉的一个南塔开特人.彼此并没有作什么形式上的寒暄.
    "它在哪里?......没把它打死吧!......没把它打死吧!"亚哈迫上前去,叫道."它究竟怎样啦?"
    大概是前天傍晚时分,当时,这艘陌生船的三只小艇都在追击一群鲸,水手们直追赶得离开大船有四五英里远,正当它们还在向着上风穷追猛赶的时候,莫比-迪克那只白色背峰和头颅,突然间从海里悄然出现,在离下风不远的地方.因此,临时装备起来的第四只小艇......一只备用小艇......立刻被放下海去追击.这第四只小艇......最最快速的一只小艇......趁顺风一阵猛划后,至少照那个在桅顶上的人所能看到的情况说来,似乎已经把鲸拴住了.他看到那只小艇在老远的地方,逐渐缩成一个小点,后来一阵泡沫飞溅的白浪倏地一闪;就此再也看不到什么了.根据这个情况,大家认为,那条受伤的鲸一定是象往常一样,不知拖着那些追赶它的小艇逃到哪里去了.到目前为止,虽然有点叫人担心,却还没有教人惊恐的确凿证据.索具上已挂上召唤小艇回大船的信号旗;天也黑了;大船在到正相反的方向去找寻那第四只小艇之前,不得不先去料理远在上风处的三只小艇,这样一来,大船不仅只好暂时让那只小艇听天由命,待到午夜时分再说,而且越来越远离它了.后来,等到其余那些水手都平安上了船,它这才扯上所有的风帆......加上一片片的副帆......去寻找那只失落的小艇,还在炼油锅里烧起一锅火来做警标;所有的人都爬上桅顶去望.可是,大船虽则已经这样继续驶了相当远,到达了他们认为是最后看到那只失落的小艇的所在洋面,虽则大船当时也停下来,放下小艇,在大船四周划来划去,可是,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得又向前驶去,又停下来,又放下小艇;虽则大船这样继续驶了又停,停了又驶,直至天亮;依然一点也看不到那只失落的小艇的踪影.
    陌生船的船长把经过情况讲过后,立刻接下去表露他之所以上"裴廓德号"来的目的.他希望"裴廓德号"能跟他自己那艘船一起去寻找那只小艇;两艘大船相隔四五英里,平行地驶去,这样就可说是把左右两侧都一览无遗了.
    "这下我可要打点什么赌了,"斯塔布悄悄地对弗拉斯克说,"那只失落的小艇上,一定有人把那船长的最好的上衣穿走了;说不定还有他的表哪......看他急得要死,巴不得马上就去给找回来.在这种捕鲸的旺季里,谁曾听到过有两只善心善意的捕鲸船,去为一只失落的艇子巡游来着?你瞧,弗拉斯克,你只消看他那脸色多潦白......眼瞳里也都发白了......你瞧......恐怕还不只是上衣......一定还有......"
    "那只小艇里有我的儿子,我自己的儿子.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请求你,恳求你."......说到这里,陌生船的船长对亚哈大声叫喊起来了,亚哈则直到此时只是冷冰冰地听他说下去."请把你的船租给我四十八小时......我情愿付给船租,付高额的船租......如果没有发生其它情形......我只要租四十八个小时就够了......就够了......你呀,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你得这样做."
    "他的儿子!"斯塔布叫了起来,"呵,他失掉的原来是他的儿子!我收回我刚才说的上衣和表......亚哈怎么说?我们一定要去救那孩子."
    "他是昨天晚上跟其他的人一起沉下去的,"站在他们后面的人岛老头说;"我听到,你们大家也都听到他们的灵魂的叫声."
    不久才弄清楚了,"拉吉号"这一不幸事故之所以格外悲惨,是因为那个船长不仅在那只失落的小艇的水手中有他的一个儿子,而且与此同时,在其它几只小艇的水手中,在另一方面,在一片漆黑,变化莫测的追击中,还有他的另外一个儿子跟大船失散了;因此,一时间,弄得这个可怜的父亲处于异常悲痛.走投无路的境地里;亏得他的大副凭着本能为他想出办法,采取在如此紧急情况下,一般捕鲸船的通常做法,那就是,在处于险境而分散的几只小艇间,总是先救多数.可是,这个船长,不知由于什么具体原因,闭口不提到这一切真相,直到他看到了亚哈那副冰冷冷的神情,他才不得不提起他还有一个儿子也找不到了;那是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小孩,做父亲的出自南塔开特人的父爱,那种热切而刚毅的自信心情,才这样老早就想用那种可说是他全族自古以来的职业种种危险和奇观来给他发蒙.这种情形在南塔开特并不是什么希罕的事情,一般船长们总要打发这样幼小的儿子离开家门,送到别人的船上,而不是自己的船上,去连续过个三四年的海上生活;这样,由于做父亲的那种自然的,然而是不合时宜的偏爱,或者是不适当的理解与关怀,一个捕鲸者的生涯就首先认识到任何场合都不应显得软弱无能.
    这时,这个陌生船长还在对亚哈哀求苦告;亚哈也还是象一块砧板似地安在那里,承受着人家一记记的敲击,他自己却毫无所动.
    "除非你对我说好,否则我就不走."陌生船长说."请你象在这样情况下要我帮助你一样,帮助我一下吧.因为,亚哈船长,你也有个儿子......虽然不过还是个小孩,现在在家里过得平平安安......可也是你的老来子呀......不错,不错,你发慈悲了;我看出来了......赶快,赶快,伙伴们,那么,准备把帆桁调一调吧."
    "别动,"亚哈叫道,"一根绳索都不许碰;"接着就字锤句炼地慢慢地说......"加迪纳船长,这事情我不干.就这会工夫,已经叫我浪费了时间,再会,再会.愿上帝保佑你,愿我自己原谅自己,我无论如何得启航了.斯达巴克先生,看着罗盘盒上的钟,打此刻起,在三分钟内,劝走所有的客人.然后就再转起帆桁向前,让船象刚才一样驶去."
    他连忙别过脸来,转身走到下面他舱室里去,撇下那个陌生船长,让他听到亚哈对他这么诚恳的要求,竟是如此无条件的.绝对的拒绝,不禁木然不知所措.加迪纳好象从魔境里猛醒过来,不声不响地匆匆走到船边,不是跨下去而是滚下到他的小艇里,回到自己的大船上去.
    不久,两只船就各朝相反的方向驶去;在这艘陌生船还在望的时候,还可以隐约看到它在海面上,象个黑小点子那样闯来闯去.它的帆桁就那么摇来摇去,左舷,右舷,不断地调来转去;一会儿冲上了一阵迎头的大浪,一会儿浪涛又把它推在前边;而它的桅杆和帆桁上却始终是密集着许多水手,有如三株高大的樱桃树,正有一群小孩在枝桠间采樱桃.
    但是,从它那还是踌躇不决,弯来曲去,叫人看了悲伤的航驶情形看来,叫人清清楚楚地看出这艘船已给溅泼得十分痛苦,它还是一点也得不到安慰.它就是拉吉在哭她儿女,因为他们都不在了(拉吉......《圣经》中雅各的妻子,生了约瑟和便雅悯,因为"她儿女不肯受安慰"而"号痛哭",见《旧约.耶利米书》第三十一章十五节.).
   
    $$$$第一百二十九章    船 长 室
    (亚哈要走上甲板;比普抓着他的手要跟他一起走)
    "孩子,孩子,我告诉你,现在你可不必跟亚哈喽.这会儿,亚哈决不把你吓跑啦,可也不要你在他旁边.可怜的孩子,我正是在你身上,觉得有一种对我的毛病能对症下药的东西.这叫以毒攻毒;就拿这次猎击来说,我的毛病已经变成我所最期求的健康了.请你就留在舱里吧,他们会服侍你,把你当做船长来服侍.喂,孩子,你可以坐在我这只转椅上;不过,你得再给它加上一颗螺丝钉."
    "不,不,不!你并不是一个身体完整的人,先生;请你就把我这个可怜人当做你那条失掉了的腿去使吧;你尽管在我身上踩好啦,先生;我别的没有什么要求,我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了."
    "啊,尽管这世界有无数的恶棍,可是,这却叫我迷信起人类还有一点忠诚!......而且还是个黑人,是个疯子!......不过 我想,也得对他施用以毒攻毒的方法;他又变得这样神志清楚了."
    "我听说,先生,斯塔布曾经丢弃过可怜的小比普,他那淹死的骨头已经发白啦,尽管他活着的皮色是墨黑的.可是,我却永远不丢弃你,先生,我决不学斯塔布丢弃比普的样.先生,我一定要跟你一起走."
    "如果你再这样跟我唠叨下去,亚哈的目的就都要搁浅啦.我对你说不行;这是不行的."
    "啊,好主人呀,主人,主人!"
    "还要哭,我可要把你宰啦!得留神,亚哈也是个疯子.听着,你还可以常常听到我的牙腿踏在甲板上的声音,还可以知道我在那上面.现在,我可得跟你分手了.伸出你的手来!......握一握!孩子,你就真象圆周绕着圆心一样的忠诚.因此,但愿上帝永远保佑你;如果有什么意外,......都随它来吧,上帝会永远保护你."
      (亚哈走了;比普向前跨上一步)
    "这就是他刚才站着的地方;我照他的样子站在这里......可是,我却是孤零零的.现在就是有可怜的比普在这里,我也受得了,可惜他不见了.比普,比普!叮,咚,叮!谁看到过比普嘛?他一定是在这里;让我来敲敲门.怎么?没有锁;又没有插销,也没有门闩;而且也没有通路.这一定是有符咒;他要我待在这地方:啊,他还对我说,这只转椅是我的.那么,我就坐在这里吧,背靠着横材,坐在船的正中央,前边是船身和三支桅杆.这地方,我们老水手说,在他们那怕人的七十四门大炮的兵舰上,桌子边时常坐着不少的大将,管辖着无数的大小官员呢.哈!这是什么东西?肩章!肩章,挤满着一大群戴肩章的人.把酒瓶递过去吧;欢迎欢迎;筛满吧,先生们!唔,这可多奇妙呀,竟然会有一个黑小子作东,宴请那些上衣镶着金边的白种人!......先生们,你们可看到过一个叫做比普的人嘛?......是个黑小子,五英尺高,脸相很下贱,而且是个胆小鬼!曾经打一只捕鲸小艇跳进了海里;......可看到过他?没有!那么,再筛满吧,长官们,让我们为一切胆小鬼的丢脸而干杯吧!我不指名道姓.他们真丢脸!把一条腿搁在桌子上.所有的胆小鬼都不要脸.......嘘!在这上边,我听到牙腿的声音喽......主人啊!主人!你在我头顶走来走去,可真叫我不舒服呵.可是,即使船梢触了礁,我还是要留在这里;暗礁冲穿了船底,牡蛎就会来同我作伴."
   
    $$$$第一百三十章    帽  子
    且说经过了时间这么长,地方这么多的预巡,驶遍了所有其它许多捕鲸海域后,亚哈觉得,这会儿,已是时地相宜,可以把它的敌人迫进海洋的一只栏栅里,可以更有把握地在那地方把它宰了.因为他发现已经迫近那个使他遭受苦痛的创伤的地点;因为前一天所碰到的一艘船,已经说他们的确碰到过莫比-迪克;......更因为他接连不断地碰到了许多船只,都不约而同地证明白鲸在打击它的猎者(不管是否罪有应得)时,象个恶魔似的,置人生死于度外,因此,现在,这个老人的眼睛里,潜藏着一种教意志薄弱的人看了简直受不了的神色.不落的北极星,经历过长长六个月的北极夜空,依然保持着它那锐利的.坚定的.集中的光芒;这会儿,亚哈的意图就是如此,它坚定不移地照在永恒的午夜似的阴郁的水手身上.那股光芒就这样笼罩着他们,弄得他们都心甘情愿地把一切不吉利的念头.疑虑.不安.恐惧都深藏在心底里,丝毫不露形迹.
    在这种乌云压顶的间歇里,所有勉强的或者自然的幽默都消失了.斯塔布不再强作笑脸了;斯达巴克也不再装模作样地骂人了.快活与忧伤,希望与恐惧,都同样暂时在亚哈那颗铁心做成的研钵里克拉克拉研成了粉末.他们都象机器一样,哑口无言地在甲板上走动,始终警觉到这老人的专横的眼睛落在他们身上.
    可是,如果在他幽然独处的时分,在他认为只有一双眼睛在瞪着他的时候,你仔细地瞧一瞧他的话,那么,你就会看出,哪怕亚哈的眼睛是那么使水手们望而生畏,可那个教徒的费解的眼色也使亚哈望而生畏,至少有点不可思议地会时时叫亚哈感到畏惧.这会儿,在这个瘦瘦的费达拉身上,开始增添了那么一种叫人捉摸不定的奇特的神气,身子那么不住地索索抖,使得水手们都以怀疑的神色望着他;看来确是有点叫人摸不准,究竟他是个真正的活人,还是一种眼不能见的躯体投在甲板上的抖颤的影子.而且那个影子始终在那里徜徉不散.因为就是在夜里,人们也不知道究竟费达拉可曾打过盹,或者下到舱里去过.他会镇天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从来不坐一会儿,也不靠一下.他那双苍白而奇怪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诉人家......我们这两个守望者是从来不休息的.
    而且,现在不论日夜,水手们一跨上甲板,随时可以看到亚哈,他不是站在他那只镟孔里,就是正在笔直的两点一线间......主桅和后帆间......跪来踱去,要不然,就看到他站在舱室的升降口上,......他那只好腿跨在甲板上,仿佛要跨上去那样,帽子低盖在眼睛上.所以,不管他怎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管他怎样日以继夜地不上吊铺;然而,他那双低掩在帽子下面的眼睛,究竟是不是有时闭着,还是仍在凝神地瞪着大家,谁也摸不准.他就这样在舱口那儿一气站上整个钟头,露水在他那石雕似的衣帽上结起了露珠,他也不当作一回事.夜里弄湿了的衣服,隔天的阳光又把它晒干;他就这样一天过一天,一夜过一夜,再也不下到舱里去了;他要什么东西,就随时差人到舱室里去拿.
    他 就在这个露天里吃饭;所谓吃饭,他一天只吃两餐:早餐和晚餐,午餐是从来碰都不碰;他胡须也不修剪,让它黑不拉它地长着,象是被风吹刮得露在地面上的树根,虽然还在光秃秃的地面上继续蔓长,但已失去葱茏的生气.可是,虽然他现在整个的生活就是在甲板上做守望者;虽然那个教徒的神秘的守望也象他自己一样毫无间断;然而,这两个人却彼此从来不说话,除非是隔了好久,需要谈点不是重要的往事.似乎有一种很大的魔法悄悄地把这两个人联在一起,但表面上,在那些给吓慌了的水手看来,他们却好象是各处一方的两根杆子.如果说他们在白天里曾经偶然说过一句话,那么,到了夜里,两人都是哑子了,连最简短的交谈也没有了.他们总是接连许多钟头一声招呼也不打,隔得远远的站在星空下;亚哈站在舱口,那个教徒站在主桅边;依然坚定不移地你瞪我,我瞪你;仿佛亚哈在那个教徒身上看到了他的前突的影子,那个教徒则在亚哈身上看到了他那被遗弃的形体.
    然而,不知怎地,亚哈......每天,每时,每刻都对他的下属显出一种颐指气使的本色,......亚哈似乎是个独立的王君;那个教徒不过是他的奴隶而已.不过,这两个人却又似乎是同架着一根轭木,有一个眼不能见的暴君在驱策着他们;细瘦的影子遮着结实的肋材.因为,不管这个教徒是个什么角色,肋材和龙骨就是结实的亚哈.
    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他那铿锵的声音就从船梢传来了,......"上桅顶去!"于是,整天从早到晚,每隔一个小时,在舵手敲钟的时候,就听到这种铿锵的声音......"你们看到些什么?......留心!留心!"
    自从遇到那艘寻子的"拉吉号"后,转眼又过了三四天;可是,一个喷水也没有看到;这个偏热症的老人似乎不相信他的水手是忠诚的了,至少对那几个异教徒的标枪手以外的全部水手都不相信了;他甚至还怀疑斯塔布和弗拉斯克是不是会故意忽略了他所要搜索的东西.不过,就算他确实存有这种种怀疑,尽管他在行动上似乎是对他们有所暗示,可他却乖巧地不在言语上有所透露.
    "我要自己首先发现那条鲸,"......他说,"是呀!亚哈一定要拿到那枚金币!"于是,他就亲手用绳索盘起一只象篮子似的帆脚索窠,差一个人爬上去,带着一只小滑车,缚到主桅顶上,他接住了那根从上面倒穿下来的两只绳头,把一端接在他那只篮子上,为另一端准备一只栓子,以便把它钉在栏杆上.这样弄好后,他手里就拿着那一端,站在栓子旁边,朝四周的水手一望,眼光打他们身上一个个地扫过去;眼色久久地落在大个儿.魁魁格.塔斯蒂哥的身上;却避而不看费达拉;然后,他把他的坚信的眼睛落在那个大副身上,说,......"先生,请拿住这根绳子......我亲自交在你手里,斯达巴克."于是,他自己坐进那只篮子里,吩咐他们把他吊到他的望岗位去,斯达巴克终于成了个缚绳子的.随后又站在绳子旁边的人.亚哈就这样一只手钩着那根最上桅杆,放眼望广袤的海面......望望前边,望望后边,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在这么高的地方,辽阔的四周尽收眼底.
    海上一般水手双手攀着又高又差不多是悬空的绳子,碰巧没有立脚处时,人们把他吊上去后,就用绳子把他挂在那个地方;碰到这种情况,那头缚在甲板上的绳子总是交给一个特地安置在那里的人严密照管.因为象这样一根极其摇晃不定的绳子,上边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往往不象在甲板上那样,可以时常弄得清楚;而且那头缚在甲板上的绳子,随时都在松动,如果不配备一个固定的看守人,那个高高挂起的水手,可能会让甲板上哪个粗心大意的水手一撞而撞松绳结,扑咚跌进海里,那自然是件性命交关的事情.因此,亚哈在这方面的一切部署并不是平白无故的.只是有一件事大家都觉得奇怪,这就是那个至少有点儿决心,可说是敢于反对亚哈的唯一人物......斯达巴克(在望方面是否忠诚,亚哈对之有所怀疑的,斯达巴克也算得上一个),大家都觉得奇怪,亚哈竟会挑上斯达巴克这样一个人来做他的看守人,随便把他自己的生命全都交在这样一个不可靠的人的手里.
    且说亚哈初次让人家吊到那个高高的岗位上后,在那里还待不上十分钟,就有一只红喙的凶残的海鹰出现了,这种鸟老爱在这一带的捕鲸船的桅顶看守人四周.令人不快地飞来飞去;有一只海鹰迅疾地乱旋乱转,在他头顶兜来兜去,尖声狂叫.它一会儿直冲向天际有一千英尺高,一会儿又旋了下来,在他头顶旋来旋去.
    可是,亚哈因为全神贯注地瞪着那迷蒙的远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只野鸟;而且,老实说,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希罕的情况,谁也不会很注意它;不过,现在差不多最粗心的人也好象几乎一张开眼来,就会看到一种奸诈的用意了.
    "你的帽子,你的帽子,先生!"那个西西里水手蓦地嚷了起来,因为他正好守在后帆顶上,就站在亚哈的正后边,虽然地位好象比亚哈低一点,彼此隔着一大段空间.
    可是,那只黑鸟已经飞到这老人的眼前了,长长的钩喙对着他的脑袋,一声尖叫,那只黑鹰就衔着它的战利品如箭般射了出去.
    相传有一只鹰,绕着塔垦(塔垦......罗马稗史中的第五位王,执政期为公元前616—579年.)的头,飞了三匝,衔走了他的帽子后,又给它放了上去,因此,他的妻子丹娜魁说,塔垦准会做罗马王.不过,这个兆头之所以被认为是好的,只是因为那顶帽子又重新给戴了上去.可是,亚哈的帽子却一去不复返了;那只野鹰衔着它不停地飞去,飞到船头正前方的远方去,终于消失了.不过,就在将要消失的时候,却朦胧地看到细小的一个黑点,那么高高地往下跌进海里.
   
    $$$$第一百三十一章    "裴廓德号"遇到"欢喜号"
    紧张的"裴廓德号"继续向前驶去,滚滚的浪涛和无数的日子都撇在后边了.那只棺材做的救生圈还在轻轻地晃来晃去;这时发现了一艘非常可怜地错取了名字的船......"欢喜号".当这艘船驶近时,大家的眼睛都盯在它那些叫做剪脚起重机的阔大的横木上,这些东西,在有些捕鲸船上,都横放在后甲板上,高达八九英尺,专门用来起吊备用的.失去肋材的小艇或者废艇.
    在这艘陌生船的那些剪脚起重机上,人们看到一些以前是一只捕鲸小艇的破碎的白色肋材,和几片破裂了的船板.可是,你这会儿仔细地看看这只破艇,就跟你看到一只被剥掉了皮.有点儿散乱的.发白了的马骷髅一样.
    "看到过白鲸嘛?"
    "你瞧!"那个站在船栏杆边.两颊深陷的船长,凑着话筒,一面指着那只破艇,一面回答道.
    "把它打杀了没有?"
    "打得杀它的标枪可还没有铸起来呢,"对方回答说,眼睛忧郁地望着甲板上一只被人团团围起的吊铺,几个闷声不响的水手正围在那里在忙着缝缝缀缀.
    "还没有铸出来!"亚哈从桠杈上攫起柏斯打出来的那支标枪,伸了出去,高叫道......"你瞧,南塔开特人,我这只手里拿着的就是要制它死命的东西!这些钩钩全是用血用闪电炼出来的;我一定要把它插进它鳍后头那个滚热的地方,让它再炼三遍,那地方就是白鲸的致命伤的地方!"
    "那么,愿上帝保佑你吧,老人家,请你看那东西,"他指着那吊铺,"五个身强力壮的水手,我只埋葬得了一个,他们昨天都是生龙活虎的人;可是,不到晚上都死了.我只埋葬得了那一个;其余的都给活埋了;你是在他们的坟顶上航驶的."接着,他对着他的水手说......"你们都准备好了嘛?那么,把木板搁在栏杆上,把尸体抬起来;唔,好......天呵!"他高举起双手,向那吊铺走去......"但愿超生......"
    "转起帆桁!转舵迎风!"亚哈象闪电般对水手叫道.
    但是,这艘蓦地驶去的"裴廓德号",却来不及回避那架尸体落进海里所激起的泼溅声;确实是来不及回避,那些飞沫还可能以它们的鬼魂洗礼式泼在船身上.
    就在亚哈避开了那艘垂头丧气的"欢喜号"的时候,那只挂在"裴廓德号"船梢的奇特救生圈,越来越叫人看得清晰了.
    "哈哈!那边,看那边!你们大家!""裴廓德号"的后边传来了一声预言的叫喊."枉费的,你们这些陌生人呵,你们避开了我们的悲伤的葬礼;可是,一转屁股,却让我们看到你们的棺材啦!"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 响 乐
    天空晴朗,呈钢青色.在一片蔚蓝中,海空简直交融在一起;只是那显得焦虑的天际明朗得又清又滑,象个女人的脸,而那个粗犷.男人也似的海洋,却不住地起伏,有力而迟缓,象是熟睡的参孙的胸脯.
    在高空上,这里那里都掠过一些毫无斑点的小鸟的雪白的翅膀;这就是发人遐思的女性气质的天空;可是在海里,在无底的深渊里,却有威力无比的大鲸.剑鱼和鲨鱼在游来游去;这就是使人激起强烈的.苦恼的.杀气腾腾的想法的男性气质的大海.
    不过,虽然内部有这么截然不同的景况,可是,这种不同,只是表现在外部的幢幢阴影中;这两种东西似乎就是一体;仿佛区别它们的只是性别而已.
    高高在上.象个威风凛凛的帝王的太阳,似乎给这个豪迈翻腾的大海抹上一层柔和的神态;有如新娘之于新郎.而在水平线的边缘上,有一阵柔和的颤动......在赤道上,这是最常见的景象......标示出了那个可怜的新娘,在献出她的身心时那种迷恋的悸动,钟情的激动.
    亚哈的眼睛,象是还在灰烬中发光的两块煤炭,眯得紧紧,打起皱结,皱得如瘤如节.坚定不移.毫不动摇而形容憔悴的亚哈站在早晨的晴空下,抬起他那碎甲似的额头,望着那美女的前额似的苍天.
    不朽的天真烂漫的穹苍呵!在我们四周嬉戏的眼所不见的鸟类!可爱的幼年时代的天空呵!你们对亚哈老头的愁肠百结的悲伤是多么健忘!可是,这就象我看到了小米利亚姆和马大(作者在这里似系指《圣经》上的人物罗得,并给他两个没有名字的女儿取了这两个名字.罗得的遭遇见《旧约.创世记》第十九章.),这两个眉开眼笑的小鬼头,漫不经心地在她们的老爸爸身旁嬉戏;戏弄着那长在他的烧尽了的喷火口似的脑边的绺绺鬈发.
    亚哈缓悠悠地离开小舱口,穿过甲板,趴在船舷上,望着水里自己的影子,怎样在沉呀,沉地沉下去,看不见了,他却越来越想望穿那个深渊.可是,那迷人的空中的芬芳可人的气味,似乎终于暂时把他灵魂里的腐蚀的东西给驱散了.那快活愉快的气氛,那迷人的天空,终于来抚摩他了;这个一向是如此残酷......令人不敢亲近的晚娘般的世界,这会儿,伸出那双亲昵的胳臂,搂住他硬项的颈脖子,还似乎是快活地对他呜呜咽咽,仿佛是对着一个尽管是多么顽劣的罪人,她却存心要拯救他,祝福他似的.一滴泪水从亚哈那低挂着的帽子落下来,掉进了海里;整个太平洋还没有装过这么大的一滴泪水咧.
    斯达巴克看到了这老头儿,看到了他是多么沉重地趴在船舷上;他似乎要以他自己那颗老实的心来听那悄悄地打宁静的周遭中发出来的无限的呜咽声.他虽然小心谨慎,不去碰着他,也不想让亚哈看到,然而,他终究还是走到他身边去,站在那里.
    亚哈回过头来.
    "斯达巴克!"
    "先生."
    "啊,斯达巴克!风多柔和,天色多柔和.在这样的一天......真象这样可爱的天气......我打中了我的第一条鲸......一个十八岁的小标枪手!四十......四十......四十年前!连续不断的四十年捕鲸生活!四十年的苦难.危险和风暴!在无情的海洋上度过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亚哈丢弃了安谧的陆地,跟可怕的大海斗争了四十年!说老实话,斯达巴克,在这四十年里头,我在岸上还待不上三年呢.我想到我所过的这种生活,它孤寂凄凉;是用石头砌起的城墙般的与世隔绝的船长生活,它从外边的青翠的陆地所能获得的同情只是那么一点点......烦厌呵.沉重呵!几内亚海岸的孤君寡人的奴隶主!......我从前想到这一切,半信半疑,不那么理解透彻......我四十年来是怎样尽吃些腌藏的干东西......正说明我的灵魂干巴巴,缺乏营养......最可怜的陆地人也每天吃得到新鲜的果子,我呢,不吃人间的新鲜的面包,专吃我那发霉的面包屑......走了,远走重洋,离开我那过了五十岁才结婚的年轻妻子,第二天出发到合恩角去,只在我结婚的枕头上留下了一个凹痕......妻子?妻子?......还不如说是在守活寡!唉,斯达巴克,我一跟她结婚,就叫那个可怜的姑娘守寡;于是,疯呀,狂呀,热血呀,汗水直冒的额头呀,亚哈老头就这样放下了无数次的小艇,愤怒凶狂地去追击他的猎物......简直不是个人,而是个恶魔!......唉,唉!亚哈老头可过了四十年多么傻瓜......傻瓜......老傻瓜的生活呀!干吗要这样拚命的追击?又干吗要这样不怕疲累,不怕双手发麻地扳桨?拿标枪,拿捕鲸枪呢?亚哈现在可发了财,可过得好些?斯达巴克啊,你瞧!我背着这么个发腻的包袱,可怜一条腿又给搞掉了,这不艰苦吗?喏,给我把这簇老发撩开吧;它弄得我看不见了,弄得我象是要哭了.这么灰白的头发,决不是长出来的,而是打什么灰堆里出来的!可是,斯达巴克,我可显得很老,非常非常的老了吗?我觉得极其乏力,腰弯,背曲,好象我是打乐园时代起便蹒蹒跚跚地走了不知多少年代的亚当.天啊!天啊!天啊!......费尽我的心机,......绞尽我的脑汁!......滑稽!滑稽!滑天下之大稽的满头白发,难道长上了这一头白发,就活得十分快乐,表面上就觉得资格非常老吗?靠拢来,站拢来,斯达巴克;让我来仔细看看一个人的眼睛;这比望望海,望望天都要愉快;比抬头望着上帝都更快活.好象看到绿油油的土地,好象看到璀璨的灶石!朋友啊,这是一只魔镜;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妻子和孩子.不,不,你得留在船上,留在船上!......等我下海的时候,等被打了烙印的亚哈去追击莫比-迪克的时候,你可别下海呀.那不是你该去冒的险.不,不!我在那只眼睛里看到的,可不是那遥远的家!"
    "啊,我的船长!我的船长!毕竟是高尚的灵魂!伟大.古朴的心胸!为什么任何人都得去追击那条可恨的鱼!跟我一起走吧!咱们逃出这致人死命的水域!咱们回家去吧!斯达巴克也有妻子和孩子......亲骨亲肉的孩子,赛似姊妹的.年青的妻子;正如你,先生,你这可爱的.令人仰慕的.慈父般的老人也有妻子和孩子!走吧!我们走吧!......立即让我变更航向吧!我的船长呵,我们要是能够掉头回航,再看到我们南塔开特的老家,可多愉快,多高兴啊!我想,先生,在南塔开特,也同样会有这种柔和蔚蓝的天色呀."
    "有的,有的.我看到过......在夏天的早晨时分.大约就在这时候......不错,这是那孩子的午睡时刻......他活活泼泼地醒了;坐在床上;他母亲在对他说着我,说着我这个生番老头子;说着我现在出门在海洋上,不久又要回来舞弄他了."
    "这是我的玛丽,我的玛丽本人呀!她答应我那孩子,每天一清早就背他到山冈上,去看看他父亲的船!不错,不错呀!完啦!完啦!我们往南塔开特驶去吧!喂,我的船长,琢磨一下航向,我们走吧!喏,你瞧,那孩子的脸在窗口出现了!那孩子的手在山冈上招呼啦!"
    可是,亚哈的眼睛一转;象一棵枯萎了的苹果树,经他一摇,便把他那只最后的枯苹果摇落在地上.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难以捉摸的.神秘可怕的事情!是什么欺诈的.隐藏的统治者和王君,和残酷无情的皇帝在控制我,才弄得我违反一切常情的爱慕,这么始终不停地硬冲.硬挤.硬塞;弄得我这么轻率地随时去做那种按照我的本心本意说来,我决不会那么勇敢去做的事呢?是亚哈,亚哈嘛?举起这只手臂的,是我,是上帝,还是谁?不过,如果伟大的太阳不是出于它自己的本意而运转,而不过是天上的一个使童,那么,除了靠某种眼不能见的神力,一颗星星都不会自转了;这么说来,这一颗小小的心又怎么能够跳动;这一颗小小的脑袋又怎么能够思想;除非是上帝教它跳,教它想,教它活,而不是我.皇天在上,朋友,我们在这世界上兜来转去,就象那只绞车一样,命运之神就是那根木梃.瞧呀!瞧那始终是笑容满面的天空,和这个没有信用的海洋!你看!看那边那条大青花鱼!是谁叫它去追击和刺戳那条飞鱼呢?朋友,杀人凶犯到哪里去啦!法官本人也都给拖上法庭去了,谁来定罪?可是,风多柔和,天色多柔和;这会儿所闻到的气息,就好象是从老远的牧场吹来的;人们正在安第斯山的斜坡下的什么地方堆干草咧!斯达巴克呀,割草的人正睡在新割的干草堆里.睡着吗?是呀,我们尽力劳作,最后大家都睡在田野上.睡嘛?不错,在青草丛中腐烂了;象去年的镰刀撩倒了的.搁在一半还未割起的草丛里一样......斯达巴克!"
    可是,那个大副的脸色已经由于失望而苍白得象具死尸,他悄悄地溜走了.
    亚哈跨过甲板,想到对面船舷那儿去望一下;可是,却让那边水里反照过来的两只一动不动的眼睛吓了一跳.费达拉正一动不动地趴在这边的栏杆上.   第一百三十三章    追击......第一天
    那天夜里,夜班时分,这个老人......他总是隔不多久就上来......从他倚着的小舱口跨了出来,走到他那镟孔去时,他突然凶巴巴地把脸向前一冲,猛吸一下海上的空气,象条船上的伶俐的狗,在驶近什么蛮荒的岛屿时那样.他宣称附近一定有条鲸.不一会,所有的值班人都闻到那股特别的气味,那股时常是活的抹香鲸在老远发出来的气味.等到检查过罗盘针,又看一看风信器,再尽可能地肯定那气味的确切方向后,水手们都不觉得奇怪了,亚哈迅速下令,略转航向,收缩风帆.
    发布这些行动的精明措施,到了黎明时分,便完全得到证实,因为在正前方的海上,已出现了一片笔直而长长的.象油一般滑的景色,而且在它周围还好象有打褶的涟漪,象在一条深澈的急流的出口,那种锃亮的金器般的湍急的浪潮那样.
    "准备爬上桅顶!把大家都召拢来!"
    大个儿拿起三根木槌柄,象打雷般敲着船头楼,把所有睡着的人都敲醒来,这样天雷般的轰击声,弄得大家都象是从小舱口里给轰了出来,手里拿着衣服,一涌而出.
    "你们看到什么嘛?"亚哈仰脸朝天叫道.
    "一点也没看到什么,一点也没有看到什么,先生!"上面传下了回答声.
    "上帆......副帆!高高低低,前后两边都扯上去!"
    所有的帆都扯上了,他把准备在那里以便把他扯到主最上桅顶去的救生索一解;不一会,人们便把他升了上去,可是,在升到三分之二的高处,等他在主上桅和主中桅的空隙间往前一望的时候,他在半空里象海鸥似的叫了起来."它在那边喷水啦!......它就在那边喷水啦!象雪山一样的背峰!它就是莫比-迪克!"
    甲板上的人被那似乎是三个望者同声喊出的呼号激动了,连忙奔向索具那边,去看一看他们久在追逐的那条著名大鲸.亚哈这时已经到了他最后的栖止地,地位约比其他的望者高出几英尺,塔斯蒂哥就站在他下边的上桅顶上,因此,这个印第安人的头差不多齐亚哈的脚跟.从这个高处,可以看到现在那条在正前方几英里的大鲸,浪潮每一翻腾,就露出它的高大而闪光的驼峰,和它那按时喷向空中的悄莫声儿的喷水.在那些老实的水手看来,那似乎就是他们好久以前,在大西洋和印度洋的月光下所看到的同样的悄莫声儿的喷水.
    "难道刚才你们一个人也没有看到它嘛?"亚哈对他四下的桅顶上的人叫道.
    "我差不多是跟亚哈船长同时同刻看到了它,我就叫起来的,先生,"塔斯蒂哥说道.
    "不是同时同刻;不是同......不,那只金币是我的啦,命运之神为我保存了那只金币.只有我,你们一个也没能首先发现这条白鲸.瞧,它又在喷水,它又在喷水!......它又在喷水了!它又喷起来!......又喷起来了!"他高声叫喊,声调曳长.悠扬.富有节奏,跟那条鲸慢悠悠迸射出来的明显的喷水遥相配合."它要钻进水里去了!扯挺副帆!放下上帆!三只小艇都准备起来.斯达巴克先生,请记住,你留在船上,看守船.注意舵呀!稍微贴近风向行驶,贴近风向行驶!好,别慌,喂,别慌!又在喷水啦!不,不;只是一团黑水!小艇都准备好了嘛?准备,准备!斯达巴克先生,把我放下来;放下来,......快点,还要快点!"说着,他就从空中滑到甲板上.
    "它在往下风笔直奔去啦,先生,"斯塔布喊道,"就要离开我们了,还没有看到我们的船呢."
    "住嘴,喂!准备好转帆索!扳住舵!......撑住帆桁!滚起滑车轮!......滚起滑车轮......唔;行啦!小艇,小艇!"
    不一会,除了斯达巴克的小艇外,其余的小艇都被放下水去;所有的小艇全都扯起了帆......全都划起了桨;迅疾地激起阵阵涟漪,直向下风射去,亚哈领头当先.费达拉那双凹陷的眼睛里闪起一阵灰蒙蒙的死光;嘴巴一咬,煞是吓人.
    三只小艇的轻快的艇头,象无声无息的鹦鹉螺壳般穿过海面疾驰而去;只有等到接近仇敌时,这才放缓下来.到他们划近它的时候,洋面显得更其光滑,好象浪潮上面铺了张地毡;好象午刻时分的草原,一片静穆.最后,这个屏声弃息的猎人已非常迫近他那似乎是无可置疑的猎物了,连它那光闪辉煌的整个背峰也清晰可见,仿佛是件孤寂的东西,一面在海洋上悄悄荡去,一面不断地喷出一圈圈最精致的.羊毛似的.碧绿色的泡沫来.猎人看到了远处有只稍微突出的头,非常大.皱纹百结.在那只头前面,远在那片柔滑如土耳其地毡的海上,映照出它那阔大.乳白色额头的闪闪发光的白影,一阵乐声回旋似的涟漪正伴着那影子在嬉戏着;在后边,蔚蓝的海水交替地流过来,流进了它那滚动的溪谷般的稳定的裂尾里;璀璨的水泡在它两旁腾起跳跃.可是,这些水泡又被点缀在海上的许多偶尔惊惶起飞的灰鸟的细爪搅散了;而且,象只金碧辉煌的大商船上升起一支旗杆似的,这只白鲸背上矗立有一支新近插进的捕鲸枪,枪杆子高高地晃来晃去;时不时地,白云密布似的一群软爪野鸟,一会儿在展翅高飞,象是顶在这条鲸身上的华盖一般,掠过来又掠过去,一会儿又悄悄地栖止在这根杆子上,长尾巴象枪旗般飘扬不息.
    这条悄悄向前游去的鲸,有一种从容不迫的......迅疾而又非常和缓安静的情趣.这条令人叹为观止的白鲸这样神妙的游态,决不是那雪白的大公牛的朱必特跟心神恍惚的欧罗巴紧扳着他那优美的两只角,双双游去时所能望其项背,尽管他那柔情.谄媚的眼睛斜瞪着那个美女;以爽朗迷人的神速,潺潺地直向克里特岛的新房游去,不,决不是育芙,决不是那个伟大尊严的神所能望其项背.  这条鲸的柔软的胁腹,在它一游过去,波涛就汹涌地分开的同时,胁腹顿时变得光辉灿烂,看了真是动人心目.难怪在猎人中,有些人会给这种静穆和祥的气态弄得莫名其妙地心醉神迷,胆敢听天由命地去攻击它;到头来却发现这种静穆原来就是风暴的外衣.大鲸啊,你这样悄悄游去,不管你以前已经用这种方法骗过了.毁掉了多少人,但在初次看到你的人的眼里,却还是平静的,平静得动人心魄.
    莫比-迪克就这样穿过那静谧的热带海洋,在那象是兴高采烈.不断鼓掌似的浪涛间继续前进,人们依然看不到它那沉在水里的充满恐怖的体躯,完全看不到它那扯伤得怕人的嘴巴.可是,不一会,它的前身慢慢地从水里冒出来了,它那整个大理石也似的身体顿时拱成一个高高的拱门,象是弗吉尼亚的天然桥(弗吉尼亚的天然桥......弗吉尼亚的一条天然地道,由溪流流穿岩石而成.),而且警告似地在空中挥舞着它那旗帜般的裂尾,这条大神现身过后,往水里一潜,又看不见了.那些白色的海鸟便在它撇下来的湍流上面思慕地徘徊,一会儿振翅停住,一会儿往下一潜.
    这会儿,三只小艇都直竖大桨,放下小桨,松一松小风帆,静静地漂泛,等待莫比-迪克再度出现.
    "一个钟头,"亚哈象生了根似地站在他的艇梢上,说道;他的眼睛掠过大鲸潜下去的地方,望着远处那片迷蒙的海面,望着下风处那片广袤而诱人的汪洋.他只望了一下,因为当他放眼向海面上扫了一圈后,他的眼睛似乎又在头脑里打起旋来了.这时风势加急;海浪也开始汹涌了.
    "那些鸟!......那些鸟!"塔斯蒂哥叫道.
    这时,那群白鸟象是一群飞翔的蓝鹭,排成长长一列纵队,向亚哈的小艇飞过来了;等它们飞到相距几码的地方,便在那边的海上鼓起翅来,带着愉快的.期待的叫声,盘来盘去尽打旋.它们的视觉比人锐敏;亚哈也看不出海里有些什么动静.但是,突然间,他俯头仔细紧瞪着海里一望,他却意味深长地看到了一个活动的小白点子,大小跟白鼬鼠相仿佛,正在神速地往上冒,越冒越大,等到它一转身,就清清楚楚地露出了两长排弯曲闪亮的牙齿,从那无从发见的深渊里腾了起来.这就是莫比-迪克的张开着的嘴巴和那涡形的下颚;它那巨大的朦胧的身体有一半还跟蓝色的海水混在一起.那只闪亮的嘴巴,在小艇下面一张开来,直象一个墓门敞开的大理石墓穴;亚哈用他的舵桨打斜一划,把小艇一转,避开了这只可怕的幽灵.接着,他叫费达拉来跟他对调位置,向船头跑去,手里抓着柏斯那根标枪,命令他的船员抓紧他们的桨子,准备向后划去.
    这时,由于这样及时地迅速一转,这只小艇就按照预定的意图,把艇头转得恰好跟那只还在水底里的鲸头面面相对.可是,莫比-迪克好象看出了这种计谋似的,它施出它那天赋的恶毒的灵性,立时打斜地那么一转身,就在艇底下笔直地镖出它那只打褶的脑袋来.
    每块船板,每根肋材,整个艇身,都立即震颤起来,这条大鲸侧斜地仰天躺着,以一条鲨鱼要咬人的姿势,慢条斯理而依依不舍地把艇头全都吸进它的嘴里去,这样一来,那只狭长的.涡形的下颚就直对天空高高卷起,其中有一只牙齿还咬住了一只桨架.这只里面是带蓝色的珍珠白的嘴巴,跟亚哈的脑袋相距不到六英寸.现在,这条白鲸就这样摇起那块薄薄的杉木,象一只柔里藏凶的猫儿在逗弄老鼠.费达拉叉起双臂,眼睛毫无惧色地直望着,可是,那几个虎皮黄皮肤的水手却正彼此在头顶上踩来踩去,想走到船梢的边缘去.
    且说在大鲸这样可怕地逗弄这只命数已定的小艇的同时,那有弹性的艇舷便不住地弹进弹出;可是,因为大鲸的身体还在艇底下,无法在艇头用标枪刺它,因为艇头可说是差不多都在它嘴巴里,而其它小艇则因突然碰上一种无法对付的巨变,都不期而然地停了下来.正是这个偏热狂的亚哈,眼看如此迫近自己的宿仇,却硬是无可奈何地身陷在他所痛恨的这个仇敌的嘴巴里,不禁愤怒万分.这一切使他一阵狂乱,光着双手,抓住那只长长的下颚,发狂似地想把它揪住,免得被它卡在里面.正当他此时在这样自负地奋斗时,那下颚打他手里一滑,滑脱了,那只嘴巴象一把巨剪似的,往后一闪,把这只小艇咬成两段,脆薄的船舷顿时弯卷起来,豁地一声断了,那只鲸却把嘴巴一闭,闭得紧紧地打两片漂浮的残艇中间游去了.残板在旁边漂,残破的零星东西也下沉了,在破艇梢上的水手,都紧扳着艇舷,设法抓住桨子,用绳子把桨子横缚在艇舷上.
    就在这只小艇将断未断.眼看就要出事的时分,亚哈第一个看出了这条大鲸的意图,他灵巧地把头往上一腾,这个动作使他暂时把手一松;就在这时,他一只手使起最后一把劲,想把小艇从它口里给推出来.不料却使小艇更往鲸嘴滑了进去,而且这一滑,小艇也斜倒了,小艇把他揪着鲸嘴的手给震脱了;他连忙俯身想再推一下,却一下子教他从那嘴里给喷了出来,仰面跌在海上.
    莫比-迪克晃来晃去地离开了它的猎物后,就躺在不远的地方,它那长方形的白头笔直地矗立在波涛中,时隐时现;同时慢慢地转动着他那纺锤般的整个躯体.所以,等它那满是皱纹的巨额再次冒起时......高出水面约有二十多英尺......那正在往上直腾的浪潮,就象一大股洪流似的,炫眼地向它的额头冲去;它复仇似地把它那摇摇晃晃的喷水更高地朝空喷去(原注:这是抹香鲸的特有的动作.这种动作也叫做投枪,因为它象我们以前所说的在投捕鲸枪前的预备姿势......一起一伏一样.大鲸靠了这一动作,就能够把它周围的随便什么东西都一目了然地观察到了.).这就象在狂风里,那些阻塞了半个海峡的波涛之所以要从埃提斯同下面反冲过来,不过是想用它那些泡沫飞溅的浪花一举而穿过塔巅一样.
    可是,不一会,莫比-迪克又恢复它那露出水面的平游姿态,在那些狼狈的水手四周迅疾地游来游去,用它那恶毒的尾巴斜搅着浪潮,仿佛想再进行一次更为厉害的攻击.这只粉碎的小艇,有如《马卡比父子书》中,那些抛在安泰奥卡斯的象群面前的血红的葡萄和桑莓子(伪经《马卡比父子书》第一卷第六章三十四节载:安泰奥卡斯跟马卡比和犹太人作战时,最后为了刺激象群出来,把血红的葡萄汁和桑葚汁撒在马前.),所以它一看到这般情景,顿时发起狂来.这时,亚哈在那咄咄迫人的鲸尾所搅起的泡沫中,差不多快给闷死了,更兼他是个残废者,无法游水......不过即使在这样急激的涡流中,他的身子还是浮着;人们看到亚哈那只无法可想的头,好象只颠来簸去的气泡,只消稍微震动就会爆炸.费达拉在小艇的残梢上,漠不关心而静静地望着他;那些紧扳着另一片漂来泛去的船板的水手,无法来救他,因为他们实在自顾不暇.这条白鲸的样子,身子转来转去,如此吓人,它的圈子越兜越小,象流星一般迅疾,好象要直扑到他们身上来.虽然其它小艇都一无损伤,仍在近旁徘徊;然而,他们都不敢冲到那涡流里去打它,生怕这样一来,就会立时招来这群身处险境的遇难者,包括亚哈和大家在内的毁灭.而且那样一来,他们就毫无生还的希望了.于是,他们只好眼巴巴地待在那个可怕的地带的外圈,这会儿,那个老人的脑袋就是那个地带的圆心.
    当时,所有这般情况,大船的桅顶上打一开始就都看到了;船上的人调平了帆桁后,就往现场直驶过来;这时已驶近得听到亚哈在水里招呼他们了!......"驶到"......可是,就在这时,莫比-迪克哗啦的激起一阵海浪,直冲向他,暂时把他淹没了.不过,等他重新从浪涛里挣了出来,恰好一冒就冒在高高的浪峰上,于是他嚷道,"驶到大鲸这边来!把它赶开!"
    "裴廓德号"船头一掉,迎风驶去,冲破那个魔法似的圈圈,总算把白鲸跟它那些受害者给隔开了.白鲸悻悻地游开了,小艇飞快地划去营救.
    人们把亚哈拖进了斯塔布的小艇里,亚哈两眼充血,眼花缭乱,脸上的皱纹都粘着白花花的泪水;他那紧张了好久的体力确实是垮了,暂时不得不因他这个倒楣身体而服输,萎瘪瘪地躺在斯塔布的艇肚里,象个遭到象群践踏过的人.他发出的幽沉而难以形容的哭声,犹如来自远方的深谷孤音.
    可是,他这种体力上的剧烈虚脱,却反而来得快也消得快.伟大人物,刹那间所积起的深重痛苦,往往等于常人终其一生所经历的全部平淡痛苦.因此,这种人物,尽管是一桩一桩苦难加起来的,然而,如果天意已定,他们一生的经历便成了整整一个时代的悲痛;而且完全是多次的刹那间的剧烈痛苦积聚起来的,因为哪怕是他们的最微末的一点痛苦,就其高尚的性质说来,就抵得上低劣的人整整一生的痛苦.
    "标枪,"亚哈抬起半个身子来,慢吞吞地用一只曲起的胳臂支撑着......"没有出毛病吧?"
    "没有,先生,它还没有用过;喏,在这里,"斯塔布把标枪拿给他看.
    "把它放在我面前;......有没有人失踪?"
    "一,二,三,四,五;......一共五支桨,先生,五个人都在这里."
    "好.......喂,扶我一把;我要站起来.唔,唔,我看到它啦!你们瞧!你们瞧!还在向下风游去;那喷水多高呀!......放开我!亚哈身上那股长存的元气又涌上来了!扯帆;把桨插出去;转舵向风!"
    每当一只小艇给撞破了,按照通例,它的水手被另一只小艇救起来后,就去帮助另一只小艇干活;于是就用所谓双座桨继续进行追击.目前正是这般情况.可是,增加了力量的小艇,并不就抵得上那条大鲸本身所加上去的力量,因为它好象每根鳍都有三倍的座桨似的;游得那么神速,一眼就教人看出,如果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再继续追下去,那么,这种追击,即使不是徒劳无功,也一定是不知要划到几时才止.任何一个水手也都经不住这样长期不息的紧张划桨;偶尔为之,倒还可以勉为其难一下.这时,正如通常的情况那样,大船倒是追击大鲸的最良好的工具.因此,这会儿,小艇都赶到大船跟前,不一会,大船的吊机就把它们都吊了上去......那两截破艇已事先缚在大船侧......接着,把一切东西都吊在船侧,船帆高高堆起,斜张起副帆,很象一只双副翅膀的信天翁."裴廓德号"开始去尾追莫比-迪克了.桅顶上的人,按部就班地定时定刻报告大鲸的闪光的喷水;每当报告它刚刚沉下去了时,亚哈就把时辰记下,然后,手里拿着罗盘表,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一到过了预定时刻的最后一秒钟,便听到了他的声音......."这会儿那枚金币该谁的喽?你们可看到白鲸嘛?"如果回答是:没有,先生!他就立即叫人把他升到他的守望岗位上去.一天就这样地过去;亚哈一会儿高高在上,一动不动;一会儿又爬下来,心绪不宁地在船板上踱来踱去.
    他这样走来走去,一声不吭,除了招呼一下上边的人,或者教他们把一张风帆再扯高些,或者把另一张风帆再张大些......他就这样低挂着帽子,来回地踱着,每一转身,他总要望一望他自己那只破艇.这只破艇放在后甲板上,倒头放在那里,残破的艇头跟粉碎的艇梢对换了位置.最后,他在小艇跟前停将下来;好象在那本来已是满天乌黑的天空中,不时又有阵阵的流云掠过那样,这个老人脸上,这会儿也是这样,又悄悄添上一层忧郁的神色.
    斯塔布看到亚哈停下来;也许是有意(虽说并无得意洋洋之概)要表现一下他自己的毫不衰退的坚忍不拔的精神,从而使他在船长心里留下一个勇敢的印象,他走上前去,眼睛瞪着那只破艇,喊道......"这是连驴子也不吃的蓟;因为会把它的嘴戳得太厉害,先生,哈!哈!"
    "喂,喂!这是多没良心的家伙,居然嘲笑一只破艇?如果我不知道你是勇敢得象百无所畏的火神(又象木瓜)一样,我真要断定你是个胆小鬼.在破艇面前就不该唉声叹气,也不该哈哈大笑."
    "是,是,先生,"斯达巴克挨近着说道,"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光景;是种预兆,也是种不吉利的预兆."
    "预兆?预兆?......拿字典来!如果神明想对人类坦白说话,他们就会堂而皇之地坦白说出来;既不摇头,也不说些婆婆妈妈的阴阳怪气的暗语.......滚开,你们两个,正是一样东西的两极;斯达巴克是斯塔布的反极,斯塔布又是斯达巴克的反极;你们俩都是人;亚哈却孤零零地置身在熙熙攘攘的人间,神明也好,人类也好,都不是他的邻居!冷呀,冷呀......我打颤啦!......现在怎么啦?上边的人呀!你们可看到它?尽管它一秒钟喷十次水,你们看到一次,也要叫一次!"
    白天快要消逝了,不过,它那领金碧辉煌的麻袍还在沙沙作响.不一会,天色几乎就漆黑了,可是,那几个望者仍然留在那里,没有下来.
    "先生,这会儿喷水也看不到啦;......天太黑啦."......空中传下一声喊叫.
    "最后看到它是朝哪里去的?"
    "跟以前一样,先生,......直往下风游去."
    "好!天黑啦,它会游得慢些了.斯达巴克先生,把最上桅帆和上桅副帆卸下来吧.天亮以前,我们一定别把它追过头;它现在正在移栖,也许要歇一歇呢.转舵向风!使船完全向着风!......上边的人,下来吧!......斯塔布先生,另外派个人到前桅顶去,在天亮前,当心别断人."接着,他走到主桅那只金币跟前去......"喂,这枚金币是我的喽,因为我把它赚到了;可是,我还是要让它留在这里,等到把白鲸打死了才取下来;不过,在打杀它的那天,你们哪个先发现它,这枚金币还是归那一个人;如果在那一天,又是我发现它的话,那么,我要拿出十倍的钱来让你们分!现在走啦!这甲板归你管喽,先生."
    这样说过后,他自己又去站在小舱口的半中间,低挂着帽子,在那里直站到天亮,不过,还时不时地振作一下,看看是否要天亮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追击......第二天
    黎明时分,三只桅顶都准时换上了新手.
    "你们可看到它?"亚哈等到天色有点见亮后,叫道.
    "什么也没有看到,先生."
    "把大家都找来,加帆急驶!它游得比我意料的还要快;......上桅帆!......唉,它们本该通宵挂起的.不过,不要紧......养精蓄锐一番也好."
    这里必须说明一下,象这样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不住地追击一条大鲸,在南海的捕鱼业中,决不是件空前的事儿.因为这正是南塔开特船长中那些天生的大天才家,必须具有的绝技.先见之明和坚定的信心.他们从对最后一次所发见的鲸的简单的观察中,就能够在一种特定的情况下,相当精确地预言大鲸在看不到的时候,暂时继续往哪个方向游去,也能算出这段期间内大鲸的可能游速来.就这方面说来,倒有点象一个领港人,在他将要看不到海岸线的时候,他还是能够熟知总的航势,而且不久就可以重驶回来,不过稍为驶得比较远些而已;就象这个领港人是站在他的罗盘旁,就当时眼力所及地估计出海峡的准确角度,以便更能正确地直驶向那遥远的.一时虽还看不到.最后总会到达的岬崎,捕鱼人也是这般模样,守着他的罗盘,在搜索大鲸;因为经过了白天对它进行了几小时的追击,又勤奋地记录下来,那么,就是到了夜里,看不到那条鲸,可是,这东西在黑暗中的未来的动向,对那个敏锐的捕鱼人说来,简直就跟引港人对于海岸线一般,具有同样的把握.因此,凭这种猎人的绝技,这种俗语所谓瞬息万变的水情.航迹等情况的记录,其实际效用简直就同固定的陆地一样可靠.而且,也象现代铁路那种铁制的大海兽一样,它的每一动止都为人们所深知熟解,人们手里拿着表,就能象医生数出小孩的脉搏那样,计算出火车的速率,可以轻而易举地说,上行车或者下行车将在某时某刻到达某某个站头;这些南塔开特人,有时候,甚至几乎能够根据对大鲸的游速的观察,计算出这种海里的大海兽的速率来;能暗自估量着,隔了多少钟头,这条大鲸将会走了两百英里的路程,大约可以到达某某地方.不过,要使这种推测结果能够获得成功,捕鲸人还得靠风和潮来相助;因为,如果碰上因风停驶,或逢逆风而不能航行的时候,那么行船的人哪来一种绝技,可以保证他能准确算出离开海港还有多少航程呢?由此,可以这样论断,在有关追击大鲸的这种事情上,是有许多间接相关的微妙的情况的.
    船只猛冲向前;在海里留下了这么一个深沟,就象一颗错发了的大炮弹,把平地翻成一道犁沟一样.
    "嗨哟,真了不起!"斯塔布叫道,"甲板这种迅速的动力可直窜上了我的腿,直刺着我的心.我跟这船就是两个勇敢的家伙......哈,哈!有谁把我举起来,把我的脊柱驶到海上去,......因为天公地道!我的脊骨就是根龙骨呀.哈,哈!我们驶得这样轻快,背后一尘不扬!"
    "它在喷水喽......它在喷喽......它在喷喽!......就在正前方!"桅顶上叫喊起来了.
    "是呀,是呀!"斯塔布叫道,"我心里有数......你逃不了喽......大鲸呀,你尽管喷尽管吹吧!疯狂的恶魔正在亲身紧追着你哪!吹起你的喇叭,鼓起你的肺吧!......亚哈就要煞住你的血了,象个磨坊手在溪流上关起他的水闸那样!"
    斯塔布所说的,差不多也就是那些水手要说的话,这种如疯如狂的追击,到了这时,已把他们弄得十分激动,一如陈年老酒重新发作那样了.不管在他们中间,有些人以前有过什么样朦胧的恐惧和预兆;可是,这些恐惧,现在不仅由于对亚哈的日见增长的敬畏而完全无影无踪,而且好象遭到了四面兜抄,完全不打自垮了,正如大草原上的胆怯的野兔;一见那只被捆缚着的野牛,便四散奔命那样.命运之神的手已攫住了他们全体的灵魂;而且,经过了上一天那种惊心动魄的险境;昨天晚上的提心吊胆;加上他们那艘疯狂的船在拚命直追那条如飞的目的物时,那种坚定不移.无所畏惧.盲冲瞎撞.不顾一切的劲头;总之,经过了所有这一切后,他们的心也都轱辘轱辘地向前疾奔了.那种把风帆吹得鼓鼓胀起的大风,那双把船急推猛赶前去的无可抗拒而眼不能见的大手;这似乎就是如此驱使他们疲于奔命的那种眼不能见的神力的象征.
    他们已成为一个人,而不是三十个人了.因为就象这艘装着他们全体的船一样;虽然它是用各种性质极其不同的东西......木,枫木,松木;铁器;沥青和麻......凑合起来的,然而,所有这些东西都彼此混凝为一艘具体的船,这艘船就被那根长长的主龙骨所平衡.指引.象箭般驶去;同样地,这些个体的水手,这个勇敢,那个胆怯,这个有罪,那个有恶,各式人等,全都溶结成一个整体,全都对准亚哈......他们的唯一的大头目兼龙骨所指向的那个生命攸关的目标.
    索具都很结实.桅顶有如高高的棕榈树冠,都满布着一簇簇的手脚.这边有人紧紧地扳住一根圆木,那边有人迫不及待地晃来晃去,要攀到另一根圆木上去;还有一些人,手搭凉篷地挡着那亮闪闪的阳光,坐在晃来晃去的帆桁外端上;所有的圆木上全载满了人,准备等待他们的命运功德圆满.唉!为了搜索那条一定会毁灭他们的东西,他们可还多么想拚命穿过那无垠的大海!
    "如果你们看到了它,干吗不叫出来呢?"在第一声呼号过了几分钟后,因为再没有听到叫声,亚哈便嚷道."喂,把我晃上去;你们都上了当喽,莫比-迪克决不会那样孤零零地喷了一口水后,就连影踪都不见的."
    事实也是如此,这些人在急赶直追中,可真把大鲸的喷水当成别的东西,一下子就真相大白了;因为亚哈还没有到他的岗位;那根吊绳还没有穿进甲板上的栓子,他就对他的人马宣布究竟了,弄得整个气氛象是震荡着连发的枪声那样.原来莫比-迪克的身体已经一涌而现了!三十个鹿皮般的肺部发出了一阵凯旋的呼喊声.这会儿,它不是在人们所想象的那个喷水的地方,而是近在船旁,就在还不到一英里的正前方.白鲸是这样近在眼前,人们不是看到它那平静而旁若无人的喷水;也不是看到它那发自它头部的神秘喷泉的平和的迸射;而是看到了远更奇妙的跳跃.这条抹香鲸从非常深的海底里用尽全力直冒了起来后,就此把它整个身躯全部显现在清澈的空中,高高地滚起一丘炫目的泡沫,教人看到它已在相距七英里多的地方.这时,它所震撼起来的飞溅的狂涛,似乎就是它的鬃毛.在某些方面说来,这种跳跃就是它的挑衅行为.
    "它在跳啦!它在跳啦!"又是一阵叫声,这时,这条白鲸以它无限的骁勇,身子象只鲑鱼直冲云霄.在青翠的草原也似的海面上,衬着那个还要青翠的天边,突然看到它喷出来的水雾,顿时有如看到一条闪烁的冰河,闪闪发光,叫人眼睛难耐;接着,那条冰河从那开始时的炫眼的强度逐渐逐渐消退,终于变成山谷中行将到来的阵雨那么迷雾朦胧.
    "喂,莫比-迪克,向太阳跳你的终吧!"亚哈叫道,"你的时辰和你的标枪已是近在眼前了!......下来!你们统统下来,留一个人在前桅上.小艇!......准备!"
    那些水手忘记踩着那些用护桅索做成的劳什子索梯,大家都象流星般从孤零零的后支索和桅索上一溜就溜到甲板上;亚哈虽然不象他们那样冲下来,还是很快就从他的岗位上落下来.
    "放下去,"他一走到他的小艇......是一只昨天午后才装配起来的备用小艇......旁边,就叫道."斯达巴克先生,大船归你啦......跟小艇隔得开些,可是,也要在小艇附近.下去呀!大伙儿!"
    莫比-迪克这回象是要给他们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恐怖似的,它先下手了,它身子一转,就朝着这三只小艇游了过来.亚哈的小艇居中;他给他那些人打气后,就对他们说,他要先打大鲸的要害,......就是说,要直冲击它的额头,......这是一件并非不平凡的事情.因为在一定的距离内,这样一种动作,就可以在一开始不让大鲸那斜视的眼睛看到.可是,在短兵相接开始之前,在它对三只小艇还是象对大船三支桅杆一样看得清清楚楚时,那条白鲸一阵翻腾,狂奔疾驰起来了,可说是一下子就张起大嘴,在几只小艇间横冲直撞了,那根皮鞭似的尾巴,甩来甩去要进行鏖战了.它不顾每只小艇向它投来的枪矛,似乎只是专心一意地要把做成小艇的每块船板都给摧毁.可是,那些小艇使用巧妙的策略,不停地旋来转去,象是战场上的训练有素的战马.三只小艇暂时总算使它穷于应付;然而,跟它始终只有一块船板的距离;亚哈那怕人的叫喊声,冲散了别人的叫喊声,听来听去始终只有他的嚷叫声.
    但是,最后,这条白鲸在它那难以使人追踪的翻来复去中,这么旋过来又转过去,跟那三根这会儿把它拴住了的绳索的松散一头纠缠得十分乱,以致这些绳索一下子自己收缩了,把那几只专心一志的小艇曳向那些插在它身上的标枪那儿去;不过,这会儿,这条鲸又暂时地曳开了一点,仿佛要集中全力作一次更厉害的冲击.亚哈抓住这个时机,先放出一些绳索,然后又迅速地把放出去的绳索用力拖拖摇摇......希望这样一来,好把纠缠在一起的绳索抖散开来......可是嗨呀!......却出现了一个比城垛似的鲨鱼齿还要吓人的场面了!
    松脱了的标枪和捕鲸枪,都绊呀.扭呀,纠缠在迷魂阵似的绳索中,那些竖起的标枪钩和枪尖,光辉闪烁.水珠滴滴嗒嗒地都一起堆在亚哈那只小艇的艇头那些导缆器上.唯一的办法就是:亚哈抓起一柄艇刀,有条不素地先把刀子割掉舱内的......割得很地道......然后又割艇外的绳索......刀光闪烁;于是,把外边的绳索拉进来,朝里递给那个头桨手,接着,又把靠近导缆器的绳子割了两下......把割断了的一捆枪尖枪钩都丢进了海里,这样,一切又正常了.此时,白鲸突然在其它那些还没有割掉的绳索里一冲;这样一来,斯塔布和弗拉斯克那两只绳索更其错综复杂的小艇就给乖乖地拖到它的尾巴那儿去了;这两只小艇象是两只滚来撞去的玉蜀黍包皮撞在碎浪冲击的海滩上,扑通一撞后,它就直潜进了海里,消失在一阵沸腾的大涡流里.那些香气扑鼻的杉木残板断片都在那大涡流里盘来旋去地跳动了一会儿,好象浮泛在一碗迅速搅动的五味酒上的豆蔻末.
    这时,那两只小艇的水手都还在浪涛里不住打旋,大家都伸着手去抓住那些滚动的索桶.桨子,和其它各种漂来浮去的用具,小弗拉斯克象只空瓶子倾斜地上下浮动,双脚向上曲起,以避开那些鲨鱼的可怕的嘴巴;斯塔布则死劲地呼叫看,要人把他捞起来;至于那个老人的绳索......现在已经断了......只能让他给拖进奶油色的水塘里晃来晃去,碰到谁就救谁;......在那暴风雨似的百难临头的同时,......亚哈那只还没有遭到冲损的小艇,似乎是让一根眼不能见的绳索直往上天曳拉上去,......就在这时,白鲸象一支箭似的,从海里笔直地射了出来,用它那宽大的前额朝艇底猛地一顶,把它撞在空中,翻过来又翻过去,最后又落了下来......艇舷朝下......于是亚哈和他几个水手,就象一群从海边的洞穴里钻出来的海豹一般,从小艇下面挣扎出来.
    这条大鲸初次向上一冒的势头......它往上冲时,把方向弄歪了......不自觉地一冲就冲得跟它所要毁击的目标稍微隔开了些;于是它的背顶着小艇,就那么停了一会儿,裂尾悠然地甩来甩去;每当一支漂泛的桨子,一片木板,一小块艇木碎片碰着它的身子时,它的尾巴就迅疾地一缩,斜斜地伸出来拍击着浪潮.但是,不一会儿,好象认为自己这番做法可以到此为止了,它把它那打褶的前额在海里往前一冲,后边拖着一串纠缠着的绳索,象个旅客那样,拖着慢条斯理的步子,继续向下风游去.
    那只聚精会神的大船,跟先前一样,看到了整个战斗场面后,又驶过来营救了,它放下一只小艇,捡起那些漂浮着的水手,索桶.桨子和一切能够捡到的东西,把他(它)们平安地拖上甲板.于是甲板上尽是扭伤了肩膀.手腕.脚踝头的面如土色的伤残者,弯曲了的标枪跟捕鲸枪,纠缠难理的绳索,以及残桨破板.不过,似乎还没有遭到致命的或者甚至严重的伤患者.这时,亚哈正跟上一天的费达拉一样,人们发现他面容严峻地紧扳住他那只小艇的半爿残片,它倒还相当富有浮力;而且他也不象上一天那个不幸者那样显得精疲力竭.
    不过,当人们把他扶上了甲板后,大家的眼睛都紧盯着他;他不是自己立在那里,而是半个身子还靠在斯达巴克的肩膀上,斯达巴克一直是首先去扶他的.亚哈那只牙腿已经断了,只剩下一段短短的尖截.
    "唉,唉,斯达巴克,有的时候,靠一靠真舒服,不管靠的是哪一个;但愿亚哈老头多靠一靠了."
    "那个箍子不行啦,先生,"这会儿,木匠走上来,说道;"那条腿我可花了不少工夫呢."
    "我想,骨头该没有折坏吧,先生,"斯塔布带着真心关切的神情说.
    "哼!全都崩得粉碎啦,斯塔布!......你可看到.......不过,就是骨头折坏了,亚哈老头还是毫不动心;我对我身上的真骨头,就跟对我那只失掉了的坏腿一样,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白鲸也好,人类也好,魔鬼也好,论起伤痕来,都比不过亚哈老头自己这个难以接近的身体.子弹碰得到海底,桅杆戳得穿天空么?喂,上边的人!向哪方游啦?"
    "停在下风啦,先生."
    "转航当风,那么;再加帆呀,看船的人!把所有的备用小艇都放下来,装配起来......斯达巴克先生,你去,去把小艇的水手都集合起来."
    "让我先扶你到舷墙那边去吧,先生."
    "啊,啊,啊!这会儿,这只残腿可多使我难过啊!倒霉的命运,灵魂上是不可征服的船长,竟会有这样一个胆小鬼的大副!"
    "先生?"
    "朋友,是我的身体,不是你的.给我拿点什么东西来当拐棍使......喏,那根烂捕鲸枪就行.把人召集起来.噫,我可真的还没有看到他.但愿老天保佑,不会有这回事!不见了嘛?......赶快!把大家都叫来!"
    这老人所猜想的猜对了.把大家都召集来后,那个教徒当真不见了.
    "教徒!"斯塔布叫道......"他一定是给绊在......"
    "凶煞找到你啦!......你们赶快去,上上下下,舱房,船头楼......去找他......不会没有的......不会没有的!"
    可是,他们很快地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是:那个教徒什么地方都找不到.
    "不错呀,先生,"斯塔布说......"是让你的绳索给绊住喽,我好象看到他给拖下去了."
    "我的绳索!我的绳索?没啦?没啦?这句歪话是什么意思呀?......话里头象在敲丧钟,弄得亚哈晃晃动,好象他是个钟楼.那根标枪!也......摔在担架上啦!......你们可看到嘛?......喂,那支千锤百炼的标枪,是白鲸的呀,......不,不,不,......大傻瓜!我这只手的确是把它掷出去了的!......它插在鱼身上!......上边的人呀!钉牢它呀......快!......大家都去准备小艇......收拢桨子......标枪手呀!标枪,标枪!......把最上桅再扯高些......把所有的帆脚索都拉起来!......转舵向风!留心,留心你的生命!我要十倍地把这个无法估量的地球给包围起来;而且还要直钻进去,不过,我还要把它杀了再说!"
    "天呀!你只消看一看你自己就够啦,"斯达巴克叫道;"老人家呀,你是永远.永远也捉不到它的......老天在上,别再干啦,那可比恶魔发狂还要凶呢.追击了两天;崩碎了两只小艇;你这条腿又给攫掉了;你的恶运总算过去了......所有的善心的天使都围着你作警告啦:......你还要些什么呢?......难道我们一定要把这只凶残的鱼追击得我们一个人都不留吗?难道我们就得让它给拖到海底里去吗?难道我们就得让它拖到地狱里去吗?啊,啊,再追击它,可就是不信神明.冒犯神明啦!"
    "斯达巴克,自从我们俩那回对看了一下后,我近来觉得非常想跟你谈谈......你是知道彼此看来看去有什么意义的.不过,就大鲸这件事说来,你的脸,在我看来,就跟这只手掌一样......一片空白,既无嘴巴,又无面貌特征.亚哈始终是亚哈,朋友.这整幕戏就是既定不易的天意.这是你我在海洋滚动之前的无数年代就已经排练过了的.傻瓜!我就是命运之神的副手;我是受命办事的.你这部下,得注意!你得听从我的命令.......大伙儿都得以我为中心.你们看到一个老人只剩下了这么一个桩头;倚着一根烂枪;撑着孤零零的一条腿.这就是亚哈......他身体给分裂了;可是亚哈的精神却是条靠一百只脚活动的蜈蚣.我感到精疲力竭,半死不活,跟大风里拖着一艘折桅断杆的巡洋舰的绳子一样;我的样子也许就是这样.可是,在我这根绳子断掉以前,你们会听到我的格格声;就是等到你们听到那响声的时候,你们还会知道,亚哈的大缆索还拖着他那个目的物呢.你们都相信那种叫做预兆的东西嘛?那么大笑一阵,再嚷一遍吧!因为任何东西在淹死前,都要浮上来两趟,等它再浮上来后,这才永远沉下去.莫比-迪克就是这样......它已浮上来两天啦......明天将是它第三次上来.唉,你们听着,它还要再浮上来一趟......不过,只是上来喷它最后一口水罢了!你们大伙儿可都有勇气,勇气?"
    "象百无所畏的火神一样,"斯塔布嚷道.
    "还象木瓜,"亚哈喃喃道.接着,在大伙儿都向前走去时,他又喃喃着:"竟然有预兆这东西!我昨天跟斯达巴克在那边谈到我那只破艇时,就谈到这个.啊!我多勇敢,竟想打别人心里挖出那个在我心里贴得多紧的东西!......那教徒......教徒!......没啦,没啦?他竟不得不先走啦!......不过,在我完蛋以前,还是会再看到他的......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难解的谜,这会儿,也许会把那些有一长串鬼神的法官做后盾的律师们都难倒吧:......真象只鹰喙在啄我的脑子.可是,我一定,一定要来解这个谜!"
    这时,暮色拢来,还看到大鲸在下风的地方.
    于是,又再一次收缩篷帆,一切都跟上一天晚上差不多;只不过听到阵阵的锤子声和咿咿唔唔的磨刀石声,快近天亮才止息,因为大家都借着灯笼,有的忙着把备用的小艇仔细装配停妥,有的在磨他们的新刀枪,以备明天使用.与此同时,那个木匠正在用亚哈那只破艇的龙骨给亚哈再做一只腿;低挂着帽子的亚哈,则还是象昨天夜里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小舱口中;他那遮盖着的反射器似的眼睛,有所期待地望着后边的罗盘面板,那只罗盘朝正东方摆在那儿,迎接晨曦降临.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追击......第三天
    第三天的清晨晴朗地来临了,前桅顶上那个孤寂的守夜人再次由一群日夜的望者接了班,每根桅杆,几乎每根圆木都布满了人.
    "你们可看到它吗?"亚哈叫道;可是,大鲸却还没有看到.
    "没错,我们还是尾随着它;只要钉着它,就行啦.转舵向风;留心,照常驶去.又是个多可爱的天气呀!如果说这是个新创造的世界,是专为天使们造出来的一个夏宫,今天早晨就是第一次为天使们而敞开的话,那样的世界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天气吧.亚哈要是有时间思考的话,这倒是可以思考的材料,可是,亚哈从来就不思考:他只是感觉,感觉,感觉;对人类说来,这也就真够了!思考是种放肆的行为.只有上帝才有这种权利和特权.思考就是,也应该是桩冷静.镇定的事儿;可是,我们的可怜的心跳得这般厉害,我们的可怜的脑子又跳得如此急剧,哪能思考呢?然而,我有时候倒认为我的脑子是十分镇静的......静得象冻结了,这只老脑壳就这么格格发响,直象一只玻璃杯里的东西结了冰,里头还在哆嗦那样.可是,这顶头发这会儿还在不断地长出来,此刻就在长出来,这准是热气使它长出来的;可是,不,它也许象是一种到处都会生长的杂草那样,不管是在格陵兰那种冰天雪地的土缝里,还是在维苏威的熔岩里都长得出来.狂风可把它刮得多厉害呀;风呼呼地刮着我的头发,就象是刮着紧缚在复船上的支离破碎的篷帆.这股邪风,肯定是要先刮进牢狱的走廊.死牢.医院的病房,把那些地方都刮遍后,这才刮到这里,刮得象飞雪一样清白.滚,给我滚!......这是有毒的风.如果我是风呀,我可就不再刮这样一个邪气十足.卑鄙无耻的世界.我宁可悄悄地爬到什么地方的一个洞穴里,偷偷地在那里躲起来.不过话得说回来,风呀,它可是一种高贵而英勇的东西!谁曾征服过风来着?在每次的交手中,它最后总会使出最最厉害的绝招来.如果你去攻击它,你也不过是直穿过去,准扑个空.哈!那种吹打赤身裸体的人们的怯懦的风,一拳都也吃不消.哪怕亚哈,也比它勇敢......比它高贵.要是这会儿风有个形体可多好;不过,一切最会对人类施行暴行而使人最为愤怒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没有形体的,而且都是象怪异的东西一样,而不是象神明那样的没有形体.这就有最特别.最狡猾.而又最恶毒的区别呀!不过,我再说一遍,而且这会儿还要断定地说,风总还有点儿令人愉快和通情达理.那种热带的贸易风,至少就是在青天白日思径自吹着,吹得很猛烈.很坚定,柔中带刚;不管细小的河流会怎样转变方向,也不管最雄壮的密西西比河会怎样迅速急转,摸不准最后会趋向何方,它总是目标不易地径自吹去.这股贸易风把我的船直吹到永恒的北极圈!这种贸易风,或者类似于贸易风的什么东西......一种如此不变不易.如此猛烈的东西,把我的龙骨似的灵魂直吹过去!吹到它那里去!喂,上边的人!你们看到些什么呀?"
    "一点也没看到什么,先生."
    "一点也没看到什么!已经是午刻啦!那枚金币在等得主啦!瞧那太阳!唉,唉,准是这样.我已经驶过头了.怎么,我比它先了一着嘛?唉,这会儿,是它在追击我;不是我在追击它啦......糟了;我也应该事先就有数呀.傻瓜!它在拖绳索,标枪啦.唉,唉,我昨天夜里就追过了头啦.掉头!掉头!下来,除了固定的望人,你们大家统统下来!准备转帆索!"
    船一转了向,风也好象在"裴廓德号"的船尾了,所以,这会儿,一掉了向,这艘迅速作好追击准备的船便重新搅泼起原先在船尾的白浪,吃力地顶风前进了.
    "他现在正顶着风,要驶到那大张着的嘴巴那儿去,"斯达巴克一边把刚拉过来的转帆索绕在栏杆上,一边暗自嘟哝着."愿上帝保佑我们,可是,我已经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发潮了,而且还打里头直湿到了我的肌肉.我担心我听从了亚哈,就是违反上帝的意旨!"
    "来把我晃上去呀!"亚哈一边向着那只麻绳篮走去,一边嚷道."我们不一会就要跟它会面了."
    "是,是,先生,"斯达巴克立即遵命照办,又把亚哈晃了上去.
    现在已整整过了一个钟头,金光灿烂的太阳已经偏斜了.时间老人本身现在也提心吊胆地屏息了好久.不过,最后,亚哈在距上风舷三个方位的地方,又看到了喷水,三支桅顶也立刻象火舌似的发出了三声尖叫.
    "莫比-迪克,这第三趟,我可跟你面面相对了!赶快准备起来!......转帆索再扯高来!把船完全顶着风.斯达巴克先生,它还隔得太远,无法放艇.风帆在晃喽!拿只大槌子去把舵手监视起来!唔,唔;它游行很快,我得下去了.不过,让我在这高高的地方再好好地望一望四下的海吧;时间还多着呢.还是老景色,老景色,不过,不知怎地,还是有点儿新颖;唔,打我是个南塔开特的沙丘的小孩子时候初次看到海以来,它可一点也没有什么变化呀!老样子!......老样子!挪亚看到的时候是这样,我看到的时候也是这样.下风的地方在下毛毛雨啦.这样可爱的下风!它一定会吹到什么地方去......吹到跟普通地方有点儿不同的地方去,吹到比棕榈树还要茂盛的地方去.下风!白鲸正在朝下风游去;那么,看一看上风吧;后边如果刮得越厉害越好.可是,再见啦,再见啦,老桅顶!这是什么?......绿色的东西?噫,在这些歪歪曲曲的缝缝里竟有小小的苔藓.亚哈的头上可就没有这种碧绿的气候留下的痕迹.现在老头子跟这东西竟有所不同了.不过,喂,老桅杆呀,咱俩可是一起老起来的;不过,咱俩的身躯都还很硬朗,可不是嘛,我的船呀?是呀,只不过是少掉了一条腿罢了.老天在上!这块枯木头却在各方面都比我的活肌体强.我不能跟它相比;我早就知道,有些用枯木头做的船,却比那些由精力充沛的先人用最富活力的材料做成的人远更长命呢.他说过些什么呀?我的那位领港人,他竟然走在我的前头了;不过,还会再看到他嘛?可是,在哪儿呀?如果我爬下这些无止的扶梯,还能看到海底吗?我通宵为他驶着,不管他沉在什么地方.是呀,是呀,就跟你多次说到你自己的可怕的实话一般,教徒呀;可是,亚哈,你却还没有达到目的咧.再会吧,桅顶......请你在我走了的时候,好好地留意一下大鲸.我们明天再谈吧,不,今晚吧,等到那条白鲸在那里倒下来,头尾都缚起来的时候."
    他传下话;一边眼睛依依不舍地四下望着,一边让人家慢吞吞地打蓝色的空中卸到甲板上.
    几只小艇都及时放下去了,可是,当亚哈站在他的艇梢上,正要降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对那位大副挥挥手......大副在甲板上抓住一根滑车索......教他歇一下.
    "斯达巴克!"
    "先生?"
    "在这趟航程中,这是我的心船的第三次出发,斯达巴克."
    "不错,先生,是你决定要这样做的."
    "有些船一开出它们的港埠,就此永远失踪,斯达巴克!"
    "说得不错,先生!真真不错."
    "有些人死在退潮里;有些人死在浅水滩里;有些人却死在洪水里;......我这会儿觉得象是一股汹涌鼓起的巨浪,斯达巴克.我老啦;......跟我握握手吧,朋友."
    他们两只手握在一起;两双眼睛都紧瞪着;斯达巴克眼泪钻在脸上.
    "我的船长啊,我的船长!......高贵的人呀......别去,别去吧!你瞧,这是勇者的泪水呀;可见劝告的人是多么苦痛!"
    "放下去!"亚哈甩开了大副的手,叫道."水手们准备呀!"
    那只小艇立刻绕过船梢,划开去了.
    "鲨鱼!鲨鱼!"下舱的窗口传来了一阵叫喊;"主人啊,我的主人呀,回来吧!"
    可是,亚哈什么也没听到;因为当时他自己的嗓音很高;小艇向前迅疾划去.
    然而,刚才那阵叫声可喊得不错;因为亚哈的小艇几乎还未离开大船,就有无数的鲨鱼,仿佛从船底下的什么深渊里跃出来,凶狠狠地啮起桨叶了,它们每啮一下就往海里一潜;而且就这样跟着小艇且啮且游.在那种熙熙攘攘的海洋上,这种情况,对于捕鲸小艇说来,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那些鲨鱼显然也跟那群飞扬在东方的行军团队的旗帜上的鹰群一样,颇有先见之明,时刻紧跟着捕鲸小艇.不过,自从初次发现白鲸以来,这却是"裴廓德号"第一次看到的一群鲨鱼;究竟是不是因为亚哈的船员全都是些虎皮黄肤色的野蛮人,因此,他们的皮肉,鲨鱼闻起来麝香气很足......据说这味道往往很能吸引鲨鱼......总之,这群鲨鱼似乎只是盯牢这只小艇,不去骚扰其它小艇.
    "铁打的心!"斯达巴克的眼睛掠过船侧,望着那只逐渐消失的小艇,嘴里喃喃道......"看到这般景象,你还能大夸其口嘛?......把你的龙骨放到这群狼吞虎咽的鲨鱼里头去,让它们大张着嘴,跟在后面,出去追击;今天又是关键的第三天,......如果把三天算做一次连续不停的紧张追击的话;那准是这样:第一天是早晨,第二天是中午,第三天是太阳落山了,也是这桩事情的结束喽......不管它是怎样结束的.啊!我的天啊!是什么东西把我打穿了,弄得我这样可怕的镇定,却又有所期待......在令人寒颤的高峰上一动不动了!将来的事情都在我眼前闪过来掠过去,好象是置身在空躯空壳里头;一切过去的事都不知怎地,越来越朦胧了.玛丽,妻子;我死后,你将在苍白的荣光里雕零啦!孩子呀,我似乎只看到你的眼睛越来越蓝得出奇.人生许多挺古怪的问题似乎显得逐渐明朗了;不过,中间还掠过朵朵的云块......我的行程行将结束了吗?我双腿感到虚弱乏力了;好象站了一整天的人一样.摸一摸你的心吧......还在跳动嘛?拿出精神来......斯达巴克!......防一防吧......来呀,来呀,高声说呀!......喂,桅顶的人呀!可看到丘冈上我那孩子的手么!......疯啦;......上边的人呀!千万要注意着那几只小艇呀:......钉牢那只大鲸!......嗬!又来了......把那只老鹰给赶走呀!你们瞧!它在啄啦......风信旗都让它撕破了......"他指着那面在主桅球冠上飘扬着的红旗......"哈,它把风信旗也一起带走了!这会儿,那老人在哪儿啦?亚哈呵!你看一看这情景吧!......真叫人发颤呀,真叫人发颤呀!"
    几只小艇还没有划得多远,桅顶上的人就做了一个手势......手指着下面,亚哈知道大鲸已经潜进了水里;不过,他想等它再冒出来的时候靠近它,他使小艇偏斜地离开大船,继续前进;那些着了魔似的水手还是阒无声息,这时,当头大浪象锤子般一记记地迎头击着小艇.
    "你这海浪呀,敲吧,把你的钉子紧敲吧!给它们贴头贴脑地紧敲进去吧!你不过是在敲着件没有盖的东西罢了;棺材和棺架决不会有我的份儿:......只消一根麻绳就杀得了我,哈哈!"
    突然间,他们四下的海面慢慢地激起许多大水圈来;接着,又迅速地往上一冒,仿佛旁边涌出一块沉在水里的冰块,飕地腾到水面上来.于是听到了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一阵地底下发出来的唔唔声;大家都屏声息气.一只巨大的形体好象里里拉拉地拖着许多绳索,标枪和捕鲸枪,纵长而微斜地打海里冲了出来.它给笼罩在一阵低垂的雾障中,在虹彩似的天空里逗留一下后,便扑通一声跌回海里去.海水哗啦啦地往上溅了三十英尺高,象是一堆堆的喷泉似的闪烁了一下后,又象一阵雪花样散落在水里,撇下一个圆圈圈,水面油腻腻的,象新鲜牛奶那样,把这条身躯如大理石的白鲸围住了.
    "划起来呀!"亚哈对桨手们叫着,几只小艇都向前冲去攻击了;可是,莫比-迪克似乎让昨天插在它身上的新打出来的刀枪惹得发疯发狂了,又加上给天上下降的所有天使迷了心窍.漫布在它那宽阔的白色前额上.透明的皮肤下的大片大片的缠结的筋腱,好象都交织在一起;它一面朝前游去,一面用它的尾巴在小艇间搅来拌去;小艇又给它甩得四散分开了;二副三副两只小艇上的刀枪都给摔了出来,两只小艇的艇头前半截有一边船舷也给撞碎了,可是,亚哈那只小艇却简直一点伤痕也没有.
    大个儿和魁魁格正在给撞破了的船板补漏;那条大鲸离开了他们,正在向前游去,由于身上又吃了一枪,它猛一转身,露出了整个胁腹,就在这时,听到哗地一声疾叫.原来是昨天大鲸不住地甩拍着自己的背脊,卷呀卷地把绳子都绕在身上,到了夜间,它又把绳子抖散了,绕到那个教徒身上,这会儿,那个教徒的支离破碎的身体露出来了,他那套黑衣服已给撕成片片,那双鼓胀着的眼睛,圆瞪瞪的,直望着亚哈老头.
    标枪打亚哈手里落下来了.
    "上当,上当!"......曳长而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喂,教徒呀!我又看到你了.......喂,你走在我前头啦;那么这,这就是你所指望的棺架.可是,我完完全全相信你.第二只棺材在哪儿?二副三副,你们都上大船吧,这些小艇这会儿都没用了;如果你们还来得及,把它们修好后,再回来;如果来不及,亚哈也真可以死了......下去呀,大伙儿!谁个先打我这只小艇跳出去,就叫谁尝这标枪.你们都不是别的什么人,你们都只是我的手脚;所以要听从我......大鲸在哪里?又下去了嘛?"
    可是,莫比-迪克好象很迫近小艇了,不过,它仿佛是一心一意地要把它背着的死尸一起曳着逃走,又好象是把它上次会战的那个地方当做它的后方似的,它这会儿又从容地向前游去;差不多擦过了大船......大船一直跟它背道而驶,不过,船的去路暂时给拦断了.那条鲸似乎在以高速游去,而且现在只是一心一意向着它自己那条笔直的水路赶去.
    "亚哈!啊,"斯达巴克叫道,"还不算太迟咧,哪怕现在是第三天,要断这念头,还是来得及呵.你瞧!莫比-迪克可不是要找你呀.而是你,你,在发狂地找它呀!"
    那只孤零零的小艇迎着刚刮起的风扯上了帆,靠着桨子和风帆,迅疾地往下风驶去.最后,当大船掠过亚哈旁边,近得可以清晰地认出倚着栏杆的斯达巴克的脸时,亚哈招呼他把大船掉过头来,跟着他,别驶得太快,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亚哈抬头一望,看到了塔斯蒂哥.魁魁格和大个儿三个人正在用劲地攀上那三根桅顶;那些桨手则在那两只被击坏了的.刚被吊在船侧的小艇里,晃来晃去,忙着把那两只小艇修理好.亚哈一面驶着,一面望着舷窗,看到了里面一个个的人,他也倏地瞥到了斯塔布和弗拉斯克,正在甲板上那些新刀新枪堆里忙着.当他看到了这一切情形,又听到锤子在敲着破船的声音时,似乎有一些更其不同的锤子正在把一枚钉子直敲进他的心里.可是,他把精神一振,这才注意到主桅顶上那面风信旗已经不见了,于是,他对刚刚爬了上去的塔斯蒂哥高声叫嚷,要他再下去拿另一面旗,随手带上锤子和几枚钉子,把旗子给钉在桅杆上.
    这条白鲸究竟是由于遭到三天连续迅猛追击而疲累了,和身上背了七缠八缠的绳索而妨碍了它的游速,还是它怀有奸诈和恶意,看来都兼而有之,总之,它的游速这会儿好象开始放慢下来了,因为那只小艇再次划得很快,眼看就要靠近它,而且事实上,那条鲸的冲动也不象以前那么持久了.另一方面,亚哈这样冲过波涛划去,那些毫无同情之心的鲨鱼却对他紧跟不舍;那么顽固地钉住小艇;还不住地啮着划桨,弄得桨叶都变得参差不齐,简直是每划一下,就在海上撇下一些碎板.
    "别去理它们!那些个牙齿倒会给你的划桨做出新桨架来.用劲划呀 鲨鱼的嘴巴终究比这种软绵绵的海水厉害."
    "可是,先生,这样一口一口地咬下去,这些薄薄的桨叶就越来越小啦."
    "桨还是尽够使的!用力划呀!......不过谁又说得上来......"他喃喃道......"究竟这些鲨鱼是赶来赴大鲸的喜宴呢,还是来赴亚哈的宴?不去管它,用劲划呀!喂,加油呀,这会儿,我们靠近它喽.掌舵的!掌住舵,让我过去,"话一说完,就有两个桨手把他扶到这只如飞的艇头去.
    最后,当这只小艇冲向一边,紧靠着白鲸的胁腹并排划去的时候,叫人惊奇的是,它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这只小艇已经前来了......一般大鲸有时就是这般模样......亚哈顺利地驶进了那烟雾缭绕的雾峰里,这是那条鲸的喷水口里喷出来的迷雾,盘绕在它那摩那德诺克山(摩那德诺克山......在美国新罕布什尔西南部的一个独立峰.)似的大驼峰上.这时,亚哈就这样跟它短兵相接了,他身子往后一仰,双臂笔直地高举起来,把他那根凶猛的标枪,加上他那远更凶狠的咒骂声,一起投进这条可恨的大鲸身上.标枪和咒骂声一起戳流了它的眼窝里,仿佛是陷进了泥潭里.莫比-迪克斜斜一扭;它那紧靠着艇头的胁腹猛地一滚,艇身连一个洞孔都没有被撞穿,就蓦地翻了个身,当时如果亚哈没有紧紧扳住那翘起的艇舷的话,准会又给翻进了海里.事实上,有三个桨手......他们事先都摸不准标枪要在什么时候投出去,因此,一点也没有准备......给摔了出去;好在这样一摔了出去后,其中有两个人就一下子又抓住了艇舷,而且一冒就冒到矗起的浪峰上,身子一卷又晃进了艇肚;另外那个水手毫无办法地落在艇梢,还在那里漂来漂去地游着.
    差不多是与这同时,白鲸以一种毅然决然的意志,迅疾地冲过了那翻滚的大海.亚哈对那个舵手高声叫喊,要他再把绳索撒出去,抓住绳索,同时又命令水手们就地转过身来,把小艇向那目的物曳去,不料就在这时,那根捣蛋的绳索却因受到了加倍的紧拉和拖曳,啪嗒一声,在半空里迸断了!
    "我身上什么东西断啦?有什么筋筋爆断啦!......还是完好如初呀;划呀!划呀!一气向它冲过去呀!"
    大鲸一听到了那只山崩地裂似的小艇猛冲而来,连忙一个转身,抬起它那茫茫的额角来招架;可是,这样一阵猛转,却叫它看到了那艘逐渐靠近来的黑壳大船;它似乎看到了这艘大船就是对它进行迫害的罪魁祸首;它把那艘大船当做是......也许就是......一个更大更有力量的仇敌;因此,猝然间,它猛地扑向那朝前驶来的大船头,它的嘴巴就在激烈的泡沫阵中乱咬乱啮起来.
    亚哈蹒跚不定了;他手敲着额头."我瞎啦;喂!把你们的手搁在我的前面,也许我还可以摸索着走.是晚上了吗?"
    "大鲸!小船呀!"那些畏畏缩缩的桨手嚷着说.
    "划呀!划呀!到海底里去逃命吧,海呀,否则就悔之莫及啦,亚哈还可以最后一次偷偷地溜到它那水标上去!啊,大船!大船!冲呀,大伙儿!难道你们不救救我的船嘛?"
    可是,当桨手们拚命强使小艇冲过那大铁锤似的浪涛时,刚被大鲸咬过的两块船头板却豁开了,一下子这只暂时动弹不得的小艇差不多就给搁在浪峰上;艇里那些半身陷在唏里哗啦的水里的水手,死劲堵住裂口,把滔滔灌进来的海水给舀出去.
    这时,还可以一下子看到塔斯蒂哥那把要在桅顶钉旗子的锤子依然捏在手里;那面红旗有一半裹着他的身子,象穿着一件格子呢衣,可是,一眨眼工夫,那面旗子就从他身上飘了出去,好象他自己那颗向前漂去的心也漂了出去似的,斯达巴克和斯塔布站在第一斜桅下面,顿时看到了那只由下边冲上来的巨兽."大鲸!大鲸!转舵向风,转舵向风!你们这些好心的万能的风呵,现在把我紧紧地抱住吧!别让斯达巴克死掉呀,如果他非死不可,就让他象个女人那样昏死过去吧.转舵向风呀,喂,......你们这些傻瓜,看那张大嘴巴;那张大嘴巴!难道我喊破了喉咙的祷告,我终生的虔诚,就是这样的结果嘛?亚哈呵,亚哈,你瞧,这就是你弄出来的呀.从容!舵手,从容.不,不!再转舵向风!它已经掉了身子要跟我们相遇啦!啊,它那压制不住愤怒的额头一个劲儿紧瞪着一个目标,它的责任要它不能离开那个目标.我的天呀,现在请庇护我吧!"
    "别庇护我,撇开我,这会儿,不管是谁都要帮助斯塔布,因为斯塔布也在这里死守.我咧开嘴笑你,你这嬉皮笑脸的大鲸!谁曾帮过斯塔布,谁能使斯塔布醒来,还不是只靠斯塔布自己的眨都不眨的眼睛嘛?现在可怜的斯塔布要去躺在那张再软也没有的床铺上了;那里头会不会塞着些木柴呢!我咧开嘴笑你,你这嬉皮笑脸的大鲸!你们太阳.月亮和星辰,瞧呀,我管你们跟那个始终在喷出它的鬼影的家伙一样叫做凶犯.话虽如此,我可还要跟你们碰碰杯,你们就举起杯来吧!啊,啊!啊,啊!你这嬉皮笑脸的大鲸,不一会,就尽够你狼吞虎咽喽!亚哈呵!你为什么不逃!我呀,我会剥光衣服脱掉鞋子逃走.就让斯塔布死在他的柜橱里吧!死在海里,又深又咸;......樱桃酒!樱桃酒!弗拉斯克呀,在我们死之前,喝杯红樱桃酒吧!"
    "樱桃酒?我只希望我们现在是在长樱桃的地方.斯塔布呵,我希望我那可怜的母亲会在我死前去领我的股金;如果不去领,她只会到手几只铜子,因为航程已经结束了."
    这会儿,差不多所有的水手都一动不动地挂在船头上;手里都还死板板地拿着锤子.板片.捕鲸枪和标枪,正如他们都打各人的工作中一下子歇了下来;所有他们那些着了魔似的眼睛都紧瞪在大鲸身上,大鲸则奇特地转来晃去,闪动着它那命中注定的大头,它一边猛冲,一边就在它面前喷出一大串半圆形的雾沫.它整个相貌是一种报复.雪耻心切.无穷恶毒的神气,而且不管人类的一切能耐,它那只硬得象拱架般的白额头拚命撞船头的右舷,直撞得水手和木头都晃个不停.有的人就脸朝下直倒下去.标枪手们的脑袋都象卸开来的木冠一般,高高地在他们那公牛似的脖子上晃来晃去.他们还听到灌进了裂口的水声,就象山洪奔泻进水槽.
    "大船!棺架!......第二只棺架!"亚哈在小艇上高叫着;"那只能是美国的木头!"
    那条大鲸潜到停住了的大船底下,把船龙骨弄得索索抖;可是,它在水里一个翻身,又迅疾地象箭般镖出了水面,远远地落在船头的另一边,同亚哈的小艇相距不过几码之遥,它就暂时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
    "我不望太阳啦.喂,塔斯蒂哥!让我听听你的锤子的锤敲声吧.啊,你们是我的三只威武不屈的塔尖;你们是不碎的龙骨;唯一的神慌鬼怕的船壳;你们是坚韧的甲板,骄傲的船舵和指向北极星的船头,......虽死犹荣的船呀!难道你就这样撇掉了我而毁灭吗?难道我连最起码的破船船长的英名也捞不到吗?啊,孤寂的生和孤寂的死!啊,现在我觉得我的至高的伟大就寓于我的至高的悲伤中.嗬,嗬!我整整一生所经历过的勇敢的波涛呀,你现在尽管打四面八方排山倒海地来,在我的垂死的浪潮上再加上一层吧!我要滚到你那边去了,你这杀人不眨眼而又无法征服的大鲸;我要跟你扭斗到底;到了地狱,我还是要跟你拚一拚;为了泄恨,我要朝你啐最后一口唾沫.让所有的棺材和棺架都沉在一口大水塘里吧!既然什么都不可能是我的,那么,我就把什么都拖得粉碎吧,虽然我给捆在你身上,我还是在追击你,你这该死的大鲸!这样,我不使捕鲸枪了!"
    标枪给掷了出去;那条中了枪的大鲸向前狂奔;那根索子象着火般快,直穿过细槽;......纠缠在一起了.亚哈弯下身子去解开它;他倒是把它解开了;可是,那如飞的线圈兜他颈脖子把他套住了,于是象沉默的土耳其人一言不发地把他们的罪犯吊死一样,他箭也似的从小艇里镖了出去,连水手们都还不知道他已经完了.再一会儿,那根粗大的索尾的索眼就从那只精空的索桶里豁地射了出来,把一个桨手敲倒了,往海里一撞,沉下海底,不见了.
    小艇上那些吓呆了的水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接着,定神过来."大船呢?老天爷呀,大船在哪儿呀?"不一会,他们透过那迷蒙的.教人眼花缭乱的灵气,看到了那只打斜的逐渐消失的船影,好象是在虚幻的海市蜃楼中一样;只有几根桅顶露出在水面上;而那几个标枪手,不知是怀着依依不舍之情,还是出自一片忠心,还是听从命运摆布,毫不动弹地仍然守在那原来的高高的岗位上,仍然坚持在那行将下沉的望岗位上.这时,一个同心圆把这只孤零零的小艇,连同所有的水手,每根漂泛着的桨子,每根捕鲸枪棒,死的活的都包围了起来,全都在一个涡流里绕来绕去,连"裴廓德号"的最细小的木片也都给带走了.
    但是,最后几股涡流混合地倒在主桅顶上那个印第安人的沉下去的头上,还可以看到几英寸笔直的圆材和几码飘扬着的长长的旗布,旗布在那差不多就要碰到的凶险的波涛上镇定地起伏,真是巧得令人啼笑皆非,就在这时,有一只红手和一把往后晃来晃去的锤子在空中高高举起,好象就要把那面旗子牢牢地钉在那根行将消失的圆木上.一只从它那安筑在群星中的老家飞来的苍鹰,嘲笑似地往下紧跟着主桅桅冠,一面啄着那面旗子,一面在作弄塔斯蒂哥.这只鸟现在不知怎样一来,它那宽阔的飞翅却夹在锤子和木头中间;同时有点感到惊悸,因为下边那个沉在水里的野人,虽然死了,却还紧紧抓住那把锤子,硬挺挺地搁在那里.于是,这只天鸟,带着一阵天使长般的尖叫,把它那只壮丽的嘴喙往上一冲,它整个自投罗网的身体便给卷在亚哈那面旗子里,跟亚哈那艘船一起沉下去了,那艘船,象撒旦一样,它不等到拖着天上一件活生物跟它一起下水,并且用那生物来做它的头盔,是决不肯沉到地狱里去的.
    这时,一群小鸟尖声凄鸣地飞翔在那个还是大张着口的水塘上;一阵悲惨的白浪拍击着它那峻削的四周;接着,一切都消失了,可是,那个大寿衣也似的海洋,又象它在五百年前一般继续滔滔滚去."尾 声"
   
    $$$$尾  声
    "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
    ......约伯(见《旧约.约伯记》第一章十九节末段.)
    戏已收场.那么,这里怎么又会有人出来呢?......因为还有一个幸免于难的人.
    原来在那个教徒失踪后,当时遗下一个头桨手的空缺,我这个人就被命运之神派去顶亚哈那个头桨手的缺.在最后一天,有三个人打那只颠颠簸簸的小艇里给摔到海里去,我却给摔落在艇尾.因此,我就漂泛在随后的现场的外围,而且把它看得一清二楚,等到那艘已告下沉而多少还有点浮力的大船漂到我身边时,我就给慢慢地曳向那个接近尾声的大涡流里去.当我到了那大涡流里时,它已是逐渐变成个奶酪似的水塘了.于是,我象个易克赛温(易克赛温......希腊神话,易克赛温受神罚,被绑在永久旋转的地狱车轮上.)再世般旋来旋去,越旋越靠近那个慢慢地旋着的圈子轴心的黑钮扣似的泡泡中.后来我旋到了那个生命攸关的中心时,那颗黑泡泡往上炸了开来.这时,那只棺材的救生圈象是装有巧妙的弹簧似的弹了开来,加上它本来就有极大的浮力,所以它猛地一冒,就打水里直射了出来,落进海里,浮在我的旁边.我靠了那只棺材的浮动,差不多整整一天一夜地浮泛在那个轻声细气.在唱挽歌似的大洋上.那些并不伤人的鲨鱼,象是嘴上挂了大锁似的在我旁边闪来闪去;骇人的海鹰也掩着嘴喙飞来飞去.第二天,有一艘船驶了过来,越驶越近,终于把我救起.它原来就是那艘到处乱闯的"拉吉号",想不到在它折回去找寻它那两个失踪的孩子时,只找到了另一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