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省中医研究所:《白鲸(中)》[美]赫尔曼.麦尔维尔著 曹庸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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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臆  测
    亚哈虽然给他那目的的热火弄得心劳神疲,可他整个思想和行动总是指望最后能够捉住莫比-迪克.虽然他为了要达到那个热望,似乎准备随时牺牲一切重大的利益,然而,他的天性和积习也许太过于墨守悍的捕鲸者的旧规,因而无法放弃这趟航程的附带工作.或者至少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他心里还萦绕着更多的其它一些意图.不过,即使就他那种偏热症说来,说他对于白鲸的报复心理可能会多少扩大到一切抹香鲸,说他越多杀巨兽,就越增加机会,因为这样一条条的杀下去,最后的一条鲸就会是他所要猎击的可恨的鲸了,这种说法,也许未免太过分了些.但是,如果这样的假定确实是可加非议的,那么还可以另外提出许多值得考虑的事实来,这些事实,虽不能说是跟他那带有狂性的主要激情完全一致,然而,也决不是不能左右他的.
    为了达到目的,亚哈就必须使用工具,而在世间所能使用的一切工具中,人却是最会出乱子的.比如说,他知道,尽管在某些方面说来,他对斯达巴克具有很大的驾驭魅力,然而,那种驾驭力,并未能控制一个人的整个精神,正如光靠肉体上的优势并不就等于可以在智力上控制别人一样.因为就纯粹的精神说来,智力不过是同肉体有关的一种东西而已.只要亚哈的魅力能够始终存在斯达巴克的脑子里,斯达巴克的身体,斯达巴克的受到强制的意志便都是亚哈的了.然而,他也知道,尽管是这样,这个大副,在灵魂深处,是嫌恶他的船长这种搜索鲸鱼的计划的,如果他办得到的话,他一定极愿意摆脱这种计划,或者甚至会破坏这种计划.等到发现白鲸还得有一大段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中,如果不给斯达巴克一种正常的.小心细致的.相机而行的影响,他准会随时公开反抗他的船长的领导.不仅如此,这个又机灵又癫狂的亚哈对于莫比-迪克的看法也决不会明显地表现出来,而是运用他那最高的判断力和机灵性预先看出了,在目前,应该设法除去那层本来蒙在猎击上的奇特.不可思议的邪恶性的外衣,应该把航行的恐怖性给掩盖起来(因为人的勇气抵挡不住为行动所无法解决的长期胡思乱想),他也看出了当那些大小船员在漫漫长夜中值班的时候,心里所想的一定都是一些私人的事情,决不会想到莫比-迪克.因为,不管这些野蛮的水手对他所宣布的搜捕鲸鱼计划,报以多么热烈和激动的欢呼;这些包括各式人等的水手,总不免有点反复无常.不可靠......他们生活在变化无常的海洋上,吸到的又是海洋那种变幻无定的气息......既然是雇他们来追击一种缥缈的东西,不论到头来需要付出怎样的生命和热情,那么,目前最需要做的就是公私兼顾,使他们养精蓄锐,以便用于最后一击了.
    亚哈也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情.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虽然不作种种卑劣的打算;可是,这种时分却是倏忽而逝的.亚哈认为,生来矫揉造作的人始终是卑鄙的.就算白鲸的确已使我这些野蛮的水手的心都跳动起来了,甚至使他们的野心滋长出一种慷慨好义的侠义行为来;然而,为了使他们心甘情愿地去追击莫比-迪克,也还必须满足他们那日常的口腹之需.因为,哪怕是古代那些情绪激昂,富有骑士风的十字军,要是不让他们顺便干些偷盗,摸摸口袋的勾当,顺便捞到其它一些以宗教为口实的油水的话,那他们也不见得会心甘情愿,跋涉二千多英里去为他们那圣墓作战.如果硬要他们坚守他们那个最后的罗曼蒂克的目标......那个最后的罗曼蒂克的目标的话,那么,因嫌恶而转身便跑的人可真是数不胜数了.亚哈心里想,我决不能剥夺这些人对于金钱......是呀,就是金钱的一切希望.他们现在也许会瞧不起钱;可是,再过几个月,等到他们认为没有拿到钱的希望时,那么,这种无声无息的钱就会立刻教他们造反,马上把亚哈逼死的就正是这种钱.
    就亚哈本人来说,他并不是没有另外一种预防性的动机.亚哈可能是由于一时冲动,也许有点过早地泄露了"裴廓德号"的航程的主要而秘密的目的,他现在已经完全理会到,他这样做,是间接地把他那种不可置辩的假公济私的罪状给公开出来了.他也估计到,万一他的水手们会大起胆子来(不顾道义和法理),会因此而不再听他的一切命令,甚至更厉害地夺了他的指挥权.因此,即使仅仅从暗示到的假公济私的污名,以及这样一种日见增强的潜在的影响的可能后果说来,亚哈自然也一定急于要保卫他自己了.不过,这种保卫只能放在他自己心里,脑里和手里,再加上随时小心提防,密切注意,估计他的水手们可能受到的各种细微的影响.
    于是,由于所有这些理由,也许还有其它一些在这里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分析得了的理由,亚哈明晰地看出了,他必须继续相当忠实于"裴廓德号"航程的.名义上的目的;必须遵守一切例常旧规;而且不仅如此,还得尽量显出他在从事于他的职业方面,一般都是具有非常热烈的兴趣.
    总之,这就时常听到他的声音,在招呼那三个站在桅顶上的人,劝戒他们要小心望,甚至发现一只海豚也不要忘记报告.这种警惕并非一直是徒劳的.
   
    $$$$第四十七章    编 缏 人
    这天下午,阴云密布,十分闷热.水手们有的懒散地在甲板上荡来荡去,有的茫然地眺望着那铅灰色的海面.我和魁魁格却在慢条斯理地编一种叫做剑缏的缏子(剑......一种用棉纱编织的似阔带子的子,用以盘扎索具等物,使其不致因碰撞摩擦而损坏.),用来添缚我们那只小艇.整个景色如此静寂.柔和,然而,不知怎的,却好象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空中又隐伏有那么一种使人陷入遐想的魔力,弄得每个默默的水手都似乎各自化成幽灵了.
    在忙着编缏子的时候,我就是魁魁格的随从和小厮.这时,我不断地把纬线往复地穿织在一长排经纱中,用我的手做梭子,魁魁格则站在一旁,时时用他那把沉重的橡木剑在线索间轻轻一勒,懒散地望望海面,又漫不经心而心不在焉地把每根纱线敲拢.我说,这时整个船上,整个海面确是这么奇如梦境;只有间歇的沉闷的击剑声在打破沉默,仿佛这就是时辰的机杼(参阅《浮士德》第一部《夜》中地的话:"我架起时辰的机杼,替神性制造生动的衣裳."(见郭沫若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自己就是一只梭子,无意识地对着命运之神往返地织下去(参阅《旧约.约伯记》第七章六节:"我的日子比梭更快,都消耗在无指望之中."),织机上的经线是固定不动的,只能单调的,始终不变地往返摆动一下,而每次震动也只能够把交叉穿进来的另一根线收拢来,跟它自己混在一起.这种经线似乎就是定数,我心里想,我就在这里用我自己的手,投我自己的梭,把我自己的命运织进这些不可更易的绳线里.这时,魁魁格那把冲动而漫不经心的木剑,就随机应变地,或轻或重.或斜或弯地击着那纬线;于是,由于这种斜曲轻重不同的击拍,结果就在整块织物的最后形式上产生出了相应的差别.我在想,这把最后把经纬线弄成这种式样的野蛮的木剑;这把漫不经心的木剑一定就是机会......是呀,机会.自由意志和定数......一点儿也不矛盾......都交织在一起了.定数的笔直的经线,绝不能越出它根本的常轨......不错,它每回的往复摆动,只能循着常轨走;自由意志却还有在特定的线间投梭的自由;至于机会,虽则它的活动范围局限在那根定数的直线里,而且它打斜的动作受了自由意志的指挥,尽管机会是这样受到这两种东西的指挥,可是,它却能够反过来控制这两种东西,而且,无论如何,最后能够一举而显出特点来.
    我们正在这样织呀织的时候,一阵那么奇特,曳长,富有音乐狂律和可怕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那只自由意志的线团也从我手里掉下去了.我站起来,仰望着天际,因为当时那声音象是长了翅膀从那上面落了下来.原来高高地站在桅顶横木上的,正是那个发狂的该黑特佬塔斯蒂哥.他的身体急切地向前冲着,一只手象指挥棍似的直伸出来,隔了一会儿,他又蓦地继续高声大叫起来.老实说,这声音在当时也许是从几百个高栖在空中的捕鲸船的望者同时发出来的,整个海洋都听得到;不过,具有象这个印第安人塔斯蒂哥这样宏亮的声音,能够喊出这么令人惊异的顿挫抑扬的调子的老呼号者,实在为数寥寥.
    当他这样高挂在半空里,翱翔在你头顶,眼色非常狂野而急切地望着前面的时候,你准会当他是个看到了命运之神的影子的先知或者一个预言家,正在用这种狂叫,宣告命运之神降临了.
    "它在喷水啦!瞧呀!瞧呀!瞧呀!它在喷水了!它在喷水了!"
    "哪个方向呀?"
    "直向下风的地方,大约在两英里外的地方!有一大群哪!"
    大家立刻都骚动起来了.
    抹香鲸的喷水喷得象只时钟那样嘀嗒嘀嗒响,那样准确,那样均匀可靠.这就是捕鲸者能从它们的同族中分别出抹香鲸来的根据.
    "在甩尾巴啦!"这时,塔斯蒂哥又叫出来了;同时,那条鲸也消失了.
    "快,茶房!"亚哈嚷道."看时间!看时间!"
    汤团连忙奔到下边,望一望表,把时间分秒不差的报告亚哈.
    这时,船已离风下驶,缓缓地起伏向前.塔斯蒂哥报告着,鲸群已经朝下风游去了,我们都自信地指望能再在我们的船头看到它们.因为这艘非凡的船还时时可以看到一条抹香鲸,看到它虽然用头向水里一潜,但在它微隐在水里后,又兜了一个转身,迅疾地游到船尾去了......它这种欺诈行为现在可行不通了,因为随便怎样,我们都不相信塔斯蒂哥所看到的这条鲸会有丝毫的警惕,或者完全知道我们就在它附近.这时,挑出一个人来做看船人......就是说,挑出一个没有被派上艇子的人,来暂时接替那个印第安人去站到桅顶上.前帆.后帆的水手都下来了;索桶都放在固定的地方;大吊钩已经推出来了;主桅下桁也被卸掉了,三条小艇象三只装着金花草的篮子,荡过悬崖似的一晃就晃到海里(参阅莎士比亚《李尔王》第四幕第六场埃特加的话:"山腰中间悬着一个采金花草的人,可怕的工作.").那些在舷墙外边的热切的水手,一只手抓住栏杆,一只脚准备踏在艇舷上.看来就象一长排兵舰上的水兵,准备冲上敌船.
    但是,就在这个紧要关头,蓦地传来一声叫喊,教大家的眼睛都连忙掉了过来,不望那条鲸了.大家吓了一跳,瞪眼望着黑黝黝的亚哈,看到还有五个灰黑的.象刚从空中闪出来的幽灵簇拥着他.
   
    $$$$第四十八章    第一次放下小艇
    这些幽灵(因为当时看来他们就象幽灵)在甲板的另一边轻轻地走过来走过去,正在悄无声息而神速地解掉那只吊在那里的艇子的绳索.这只小艇一向被当做几只备用艇之一,而且因为它就吊在右舷的船尾,所以被专门称为船长小艇.这时,那个站在艇头旁边的是个身材高大.面孔黝黑的人,在那两片似钢的嘴唇中间,恶形恶状地突出一只白牙齿来.他象是戴孝一般穿着一件皱皱褶褶的中国式黑布上衣,一条同样色料的宽大裤子.可是,在这种浑身是黑中,最奇特的是缚着一条闪闪发光的.兜来盘去的白头巾,乌黑的头发辫起后又一圈圈地盘在头顶.这个人的几个同伴,面色好象不很黝黑,却都具有马尼拉土人那种特有的闪亮的褐色......这是一个以阴险如恶魔而著名的种族,一些正派的白种水手,都把他们看做是海魔王所雇用的谍探和特工人员,因为这些人是有奶便是娘,到处都有他们的主子.
    正当惊奇不置的船员们都还在瞪眼望着这些陌生人的时候,亚哈对那个领头的包白头巾的老头子叫道:"都准备好了吗,费达拉(作者在本书中写亚哈与费达拉的关系,是将费达拉作为一个恶魔处理的,犹如弥尔顿的《失乐园》中之撒旦,歌德的《浮士德》中之靡菲斯特.)?"
    "准备好啦,"他有点嘶嘶作声地回答道.
    "那么,放下去吧;你们可都听到?"他在甲板对面大声叫着."放下去呀,喂."
    他的声音就象打雷,大家都不顾得惊骇,一跃就翻过了栏杆.滑轳在滑车里辘辘滚动,一阵翻滚,三只小艇都落到了海里.那些水手以一种为别种行业所没有的熟练手法,一触即发的勇敢,象山羊一般,从那起伏的船边,跳进下面那几只东摇西荡的小艇.
    他们还刚把小艇从船尾划出去的时候,第四只小艇已兜过船尾从上风划过来了,人们顿时看到那五个陌生人在为亚哈划桨,亚哈笔直地站在船尾,大声跟斯达巴克.斯塔布和弗拉斯克打招呼,要他们三只小艇都尽量散开,把那一大片海面给包围起来.但是,那几只小艇的人却没有听从命令,大家的眼睛又都盯在那个黝黑的费达拉和他的水手身上.
    "亚哈船长?......"斯达巴克说.
    "你们都散开去,"亚哈嚷道;"用力划呀,所有四只艇.弗拉斯克,你再划开去,往下风划."
    "是,是,先生,"这个小中柱愉快地嚷道,把他那支大舵桨四下一挥."往后扳!"他对他那些水手说."喏......喏......又在喷啦!它就在正前方喷水喽,伙伴们!......往后扳!"
    "别理那些黄家伙,阿基."
    "啊,我才不来理他们呢,先生,"阿基说;"我早就知道啦.我不是听到他们在舱里么?我不是跟卡巴科说过了吗?你们是怎么说的,卡巴科?他们都是黄鱼呀,弗拉斯克先生."
    "划呀,划呀,勇敢的伙伴们呀;划呀,我的孩子;划呀,我的小宝贝,"斯塔布慢声慢气而又抚慰似地对他的水手们哼着,其中有些人还是显得神色不安."你们为什么不加把劲呀,我的伙伴?你们在瞧些什么呀?看那边艇里那些家伙么?嘘!我们不是又多了五个帮手么......不管是打哪儿来的......帮手越多越好.划呀,那么,请划呀;别理那些硫黄色的东西......魔鬼也是好伙伴呀.唔,唔;这就行喽;这一记可值一千镑;这才是通吃的一记!我的好汉们呀,为一金杯鲸油欢呼吧!三呼呀,大家......我的勇敢的伙伴!慢着,慢着;一点也不要慌张......别慌张.你们为什么不扳桨呀,你们这些流氓?用点劲呀,你们这些狗东西!唔,唔,唔,那么;......轻一点,轻一点!这行啦......这就行啦!划得又稳又有劲.划起来呀,用力划!魔鬼找到你们啦,你们这些腌的无赖;你们都睡着啦.别打鼾,你们这些睡不醒的,用力划呀.划呀,好不好?划呀,行不行?划呀,高兴不高兴?看在白杨鱼和姜汁饼的份上,你们也不划么?......划呀,用点劲吧!划呀,张开你们的眼睛来!喂!你们瞧!"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尖刀来;"是娘养的都拿出刀子来,咬着刀用劲划.对!对.现在干点什么吧;就象这样,我的硬汉.松一松......松一松,我的痴汉呀!松一松,解索针!"
    斯塔布对他的水手那番开场白,这里已经详细介绍过了,因为他在对他们说话的时候,总爱用这种颇为特殊的方式,尤其是善于对他们谆谆灌输划船经.但是,你可千万别以为他这套唠唠叨叨的说教,会激起他的听众的恼怒.完全不是这样,这就是他的主要的特色.他会对他的水手说出最可怕的话来,腔调非常奇特,其中既含有开玩笑又象冒火,而且那种冒火也冒得象是完全只给开玩笑添加情趣那般,所以任何一个桨手听到这样奇怪的咒语,无不拚着性命划起来,好象只是为了这种笑料才在划桨.再说,他始终显得这样随便,这样懒散,撑着他的舵桨也是这样吊儿郎当,嘴巴张得那么大......时常张开嘴巴......教人一看到这样一个尽打呵欠的指挥人,就好象他是完全借对比的力量,对他的水手施了魔术.再说一遍,斯塔布是属于罕见的幽默家一类的,他的嘻嘻哈哈的态度有时竟是这样出奇地含含糊糊,好象要使他所有的下属都得小心听从他的命令似的.
    听从了亚哈的手势,斯达巴克现在正打斜地掠过斯塔布的船头;当两只小艇在分把钟里彼此靠得很拢的时候,斯塔布向这个大副招呼了.
    "斯达巴克先生!喂,左边的小艇呀!跟你说一句话,你可要听呀?"
    "好呀!"斯达巴克回答道,他答话的时候,连头也不回过来;他还在用心而悄悄地催促着他的水手;他的脸色显得比斯塔布还要坚决.
    "你对那些个黄汉子是怎么看法,先生!"
    "走私上来的,大概是在船要开的时候.(用力呀,用力呀,伙伴们!)"他悄悄地对他的水手说后,又大声地说话了:"这是一件令人忧愁的行当呀,斯塔布先生!(冲过去,冲过去,我的孩子们!)不过,不打紧,斯塔布先生,一切都是天意呀.叫你那些水手加劲划呀,随它怎样吧.(拚命划呀,大家,拚命划呀!)前边就是大量的鲸油,斯塔布先生,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呀.(划呀,我的伙伴们!)鲸油,鲸油才是正经活儿啊!这至少也是本份呀;本份可跟利益分不开的."
    "是呀,是呀,我也是这么个想法,"斯塔布在两只小艇分开的时候,这样独白道,"我眼睛一瞟到他们,心里就这么想.是呀,所以他才老要跑到舱里去呀,汤团老早就怀疑了.他们就躲在那下面.白鲸也就在那底下.唔,唔,很好,很好!没法啦!不错,用劲划呀,大家,今天碰到的可不是白鲸呀,用劲划呀!"
    且说正当大家在这样紧要关头,把小艇从甲板上放下去的时候,却教大家先看到这些奇怪的陌生人,这就不免在一些船员中引起一种迷信和惊愕;不过,好在阿基那种出自想象的发现,已是早在他们中间传播开了,当时虽然大家都不很相信,可是至少却使他们对这事情有所准备了.这就使他们的惊奇大打了折扣;因此,再加上斯塔布在说到他们的出现时那副沉着的态度,就使大家暂时不去做迷信的揣测了,虽然大家对于隐晦的亚哈这种真正的意图,还是打一开始就大有胡猜乱测的余地.至于我呢,却不禁悄悄地想起我在南塔开特天蒙蒙亮时分,看到一些偷偷地爬上"裴廓德号"的神秘的影子,想起那个不可理解的以利亚那番谜一般的话语来了.
    这时,亚哈听不到他几个头目的谈话,正朝上风驶得很远,依然划在其它几只小艇前头.这就说明划他的那些水手多有劲道.他那些褐色的奴才似乎全都是铜筋铁骨;他们随着有规律的划桨而一俯一仰的姿势,就象五把快锤子似的,每一扳桨而使得小艇在水面一冲,就象一只平式大锅炉打密西西比河汽轮中跳出来那样.至于费达拉,他操的是标枪手的桨,他已经把那件黑上衣脱在旁边,袒着赤裸的胸膛,上身完全露出在舷边上,衬着水面上一俯一仰的身影,格外显得轮廓鲜明.坐在小艇另一头的亚哈,好象是个击剑家,一只臂膀稍为后倾地戳向天际;仿佛要使得小艇平稳,不让它有颠簸的可能似的;亚哈沉着地操着舵桨,一如白鲸就要扑上身来,他正在掌握无数小艇那样的气势.骤然间,那只伸起的臂膀做出了一个特别的动作,接着又停住不动了,那只小艇的五支桨也都同时直竖起来.小艇和水手都在海上木然不动了.后边那三只散开的小艇也立即在半路里停了下来.大鲸纷纷把身体沉到苍海里去,这样,在远处就一点也看不到它们的动静了,不过,亚哈由于比较靠近,已经看到了.
    "各人注意各人的桨!"斯达巴克喊了起来."魁魁格,你站起来!"
    这个野人迅捷地在艇头那个三角形的.凸起的座位上一跃而起,笔直地站在那里,眼色紧张热切,眺望刚才发现猎物的地点.同时,斯达巴克自己也站在艇梢,站在那块跟艇舷相平的三角形踏板上,身体随着那急剧颠簸的小艇的震动,沉着灵活地摆来摆去,一声不响地注视着那辽阔的苍海.
    弗拉斯克的小艇也在相距不远处屏声息气地停住了;他漠然地站在船尾的圆柱上,这是一根插在龙骨里的,比船尾踏板约高两英尺模样的粗柱子,用来卷捕鲸索的.那顶端的面积不过跟掌心那样大,弗拉斯克站在这样一个地方,就象是栖止在一只沉在海里.只剩一些船桅冠的船只的桅顶上.可是这个小中柱人虽矮小,意气可真高昂,这样一块柱顶的立足之地,可实在真满足不了他的欲望.
    "我一点也看不到什么;把一支桨翻个头,让我爬上去看看."
    于是,大个儿两手轮换地摸着艇舷,稳步走去,迅捷地晃到船尾,然后笔直地站在那里,献出他那高耸的双肩来做垫座.
    "这比随便哪支桅顶都不错呀,先生,你要爬上去吗?"
    "我要上去,十分谢谢你,我的好朋友;不过,我希望你能再高五十英尺,那才更好呢."
    于是,这个魁梧的黑人,双脚挺直地抵住两边的船板,稍为蹲下一点后,伸出一只挺平的手心承住弗拉斯克一只脚,接着一只手把弗拉斯克的手放在他那棺材架似的头上,同时因为怕他自己摇晃,他叫弗拉斯克自己跳上去,这个矮子灵巧地一纵身,就高搁在他两只肩膀上.弗拉斯克就这样站在那上面,大个儿则扬起一只臂膀,给他当拦胸的带子,好让他自己也立稳.
    捕鲸人甚至在小艇被汹涌澎湃的浪涛弄得颠来簸去的时候,也能够笔直地立在艇里,这种习以为常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绝技,在生手看来,真是一个奇观.可是,更其希奇的是,在这种情况下,看见他简直令人眩晕地站在柱顶上.不过,这回看到这个矮小的弗拉斯克,登在魁梧的大个儿身上这番景致,可更稀奇得多;因为这个了不起的黑人,竟以一种沉着从容.毫无所谓的神情支持着他自己,合着浪潮的每一颠簸,有节奏地晃动着他那壮丽的身体,显出了一种野蛮人的威仪.在他那阔大的背上,这个淡黄色发的弗拉斯克,就象一片雪花.背负者看来比骑者还更显得高贵.虽然这个着实显得很快活.激昂和自负的矮小的弗拉斯克会不时焦躁地顿着脚,却没有叫这个黑人的堂堂的胸口多透出一口气来.我就这样看到了"苦难"和"浮华"在践踏着气量宏大的大地,大地却并不因此而改变它的潮汐和季节.
    这时,那个三副斯塔布并没有流露出远眺景致的要求.大鲸也许是在做一种有规律的潜水,而不是纯然由于恐惧而暂时沉下去的;如果是这样的话,看来斯塔布就要按照他在这种场合的老习惯,决定先吸一筒烟来提提神再说.他从帽带上抽出烟斗来,他始终把烟斗象插一片羽毛似的斜插在那里.他装上烟叶,又用大拇指把斗里的烟叶揿揿紧.但是,他刚在他那粗得象沙皮纸的手上擦亮了火柴棒,他的标枪手塔斯蒂哥(他那双眼睛一直就象两颗固定的星星似的直瞪着上风)突然从他那坐得笔挺的座位上,象火光一般落下来,叫出一阵狂急的喊声来,"下去啦,都下去啦,加紧划呀!......大鲸就在那边啦!"
    这时,在陆地人看来,既没有大鲸,连一条青鱼的影子也看不到,只不过是一片搅浊了的青白色的海水,上面漂泛着四散的阵阵水雾,向下风弥漫开去,有如滔天白浪里迸射出来的飞沫.可是,周遭的天空突然沸腾骚动起来了,仿佛天空是搁在一块炽热的烙铁上.在这种起伏打旋的大气下面,有一块地方在一层薄薄的水面下,大鲸也正在游着.从各种征象,从它们所喷出来的阵阵水雾看来,它们似乎正在派出先头的信使和先遣的快马侍从.
    这会儿,四只小艇都在骚乱的海空下面的那个地方进行激烈追击.但是,要赶上它们却是不大有希望,它们象一大团混杂的气泡不住地飘去,从山冈上直泻向一条急流.
    "划呀,划呀,好伙伴们,"斯达巴克尽量以压得很低,而又非常集中的声气对他的水手悄悄地说;他那双直投向艇头正前方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简直就象两只不动不变的罗盘上两支明亮的指针.他没有对他的水手多说什么,他的水手也没有对他说什么.只有他那特别的耳语声不时地划破小艇的沉寂气氛,一会儿是粗暴的命令声,一会儿又是轻声细气的恳求声.
    那个吵吵闹闹的小中柱又显得多么不同呵."大声叫出来,说些什么吧,勇敢的伙伴们!叫呀,划呀,大胆汉子们!把我拖上去呀,把我拖到它们的黑背上去,伙伴们.只要给我做这件事,我就把我那块马尔撒的维因耶德的种植园都立约交给你们,伙伴们,包括我的老婆儿子在内,伙伴们.把我放上去呀......把我放上去!天啊,天!我真要发狂喽!瞧呀!瞧那白水!"这样叫嚷过后,他把头上的帽子拉下来,用脚不断地踩着;接着又捡了起来,倏地把它扔得老远,扔在海上;最后竟自己在船梢倒竖起来,象匹来自大草原的发狂小马.
    "你们看那家伙,"斯塔布冷静而慢吞吞地说,他那支没有点着的小烟斗,还无意识地咬着,隔了一会儿,又接下去说......"他发作了,弗拉斯克老毛病发作了.发作了吗?让他发去吧......就是这句话......叫他发个痛快吧.高兴呀,高兴呀.勇敢的伙伴们.晚饭吃布丁啦,你们可知道;......真高兴呀.划呀,小娃娃们......划呀,年轻的小伙子们......划呀,大伙儿.可是,你们究竟急些什么呀?慢些,慢些,沉着些,我的伙伴们.只要划,不停地划就行;这就够了.过分用劲,会弄伤你们的脊骨,把你们的短刀咬成两段......就是这么一回事.别着急呀......你们着的什么急呀,我说,那会把你们的肝肺都爆出来的!"
    但是,那个神秘莫测的亚哈究竟对他那些褐色的水手说些什么......这些话还是在这儿给略了为妙,因为你毕竟活在这个遵从福音的世界的圣光里.只有生活在无耻的海里的那些没有信仰的鲨鱼才高兴听这种话,况且这时又正是亚哈眉毛如旋风,眼睛杀气腾腾,嘴巴粘着涎沫在急起直追他的猎物的时候.
    这时,四只小艇都疾驰猛冲而去.弗拉斯克一再在转弯抹角地提到"那条大鲸"(这是他对那只虚构的巨兽的叫法),他说"那条大鲸"老是不停地用它的尾巴在逗弄船头......他这些转弯抹角的说话有时说得那么逼真和活龙活现,以致有两个水手突然回过头去惊讶地一望.这可是有违常规的;因为桨手必须摘掉眼睛,脖子上得撑着一把小剑;在这种紧要关头中,习俗要求他们只带耳朵,不带别的器官,只带胳膊不带别的肢体.
    这真是叫人看了又敬畏又惊奇!全能的大海的滚滚浪涛,澎湃空泛的号啸,冲击着八面船舷,象是在一望无际的木球草地上滚着的大木球;小艇给挂在浪峰上那种短促的呻吟声,仿佛当即擦上了浪潮的锋利刀刃,几乎眼看就要给割成两段,突然间又急坠进了水汪汪的溪谷和洼地里,如象用靴刺踢马催迫它去争夺对面的山头,又从那边的另一个斜坡疾如雪橇滑了下去......所有这一切,加上指挥人和标枪手的叫喊声,桨手们的抖抖索索的喘气声,又加上那只象疯狂的母鸡在追它那些吓得尖叫的小鸡的牙骨的"裴廓德号",张满篷帆直对它四只小艇冲过去的奇观......这一切都是教人惊心动魄的.这种场面,教一个初次划进了那条被追击的抹香鲸的如使魔法的.搅得泡沫四溅的包围圈里的人看来,他的情绪之不可思议和激动,大大超过一个别离了妻子,初次投入火热的战阵的新兵,也大大超过一个死人的幽灵初度碰到阴间的陌生的幻象.
    那种由于追击而激起的跃腾的白浪,现在越来越清晰了,因为荡漾在海面上的暗褐色的云障这时也越来越暗黑了.那喷雾也不再是混杂不清,而是直向左右两边四散飞射;鲸群似乎正在分散开去.小艇也划得相隔更远了;斯达巴克正在追击那三条拚命向下风奔去的鲸.我们的小艇已扯起了帆,顶着越来越急的风,向前冲去;这只小艇这样疯狂地穿过水面,桨手们只能加紧扳桨,免得它脱出桨架.
    我们立刻就驶进了一片弥漫着迷雾的大帐幕里;大船小艇都看不到了.
    "用力划呀,伙伴们,"斯达巴克悄声说,他把帆布更往后拉;"在刮大风前,我们还来得及打到一条鱼呀.又起白水啦!......靠拢去!使小艇飞跳向前!"
    不一会儿,在我们两边接连传来两声叫喊,说明其它的小艇已经在准备缆索了;但是,我们刚一听到这叫声,斯达巴克就象闪电似的突然悄悄说:"站起来!"于是,魁魁格手里拿着标枪,蓦地跳将起来.
    虽则当时桨手们一个都没有感到已是这样逼近生死关头,然而,他们看到那个站在艇梢的大副那副紧张表情,就都知道重要的时刻已经来到;他们也听到一阵巨大的打滚声,象有五十只大象在厩草里滚动一样.这时,我们的小艇还在隆隆地穿过迷雾,浪涛在我们四周翻卷,发出咝咝的啸声,好象狂怒的巨蟒昂起头来.
    "那就是它的背峰.喏,喏,给它一下呀!"斯达巴克悄悄地说.
    小艇里迸出一阵急遽的冲击声;魁魁格在投标枪了.于是,一阵骚乱,船尾受到了一记眼所不见的推击,前边又象是突然触了礁,帆篷胀破了,近旁射出一阵炙热的水雾,艇底下象是遭了地震似的有什么东西在滚动颠簸.全体水手都快要闷死了,他们在这种含有白粘粘的油体的大风里,都给颠簸得狼狈不堪.狂风.大鲸和标枪交织成一片;可是那条鲸,只是让标枪轻轻擦了一下,就逃走了.
    小艇虽然给弄得完全淹没了,却几乎毫无损伤.我们在小艇四周游来游去,捡起那些漂荡着的桨子,把它们横绑在舷边上,急急忙忙爬到各人的原位去.我们就坐在淹及膝盖的水里,海水把每片船肋和船板都给淹没了,所以,这只搁起的小艇,在我们眼睛朝下看的时候,就象是一只从海底里向上朝我们生长起来的珊瑚艇.
    风势增强,大肆呼啸;海浪把我们包围住了;一片狂风在我们周围号啸,穿梭,噼噼啪啪地响得象是大草原上的烈火,我们这些鬼门关里的不死者,燃烧在烈火里,却还没有烧成灰烬!我们在大风暴中徒劳地呼喊其它几只小艇,犹如对着那火光熊熊的大炉子,烟囱底下烧得通红的煤块吼叫,这时,随着夜幕拢来,那些飞沫,结索架和迷雾也越来越模糊难辨,那只船连影子也看不到了.奔腾的大海使得想救小艇的一切企图都成为枉费的.那些桨子都跟螺旋桨一样不顶事,现在只能权充救命工具了.斯达巴克割断了防水的火柴桶的绳索后,擦了好多次,总算把灯笼点着了,他把灯笼缚在一支浮标(浮标......缚有一面小旗的木棒,用以插在死鲸的身上.)上后,就交给魁魁格这个敢死队的旗手.于是,魁魁格坐在那里,在万分绝望中擎起那支微弱的烛火.他坐在那里,作为一个没有任何信念的人的象征,在绝望的境地里,无望地撑起希望来.
    湿透浸透,冷得发抖,放弃了对大小船只的希望,直到曙光初露,我们这才抬起眼睛来.迷雾仍然弥漫在海上,火光已灭的灯笼皱瘪地躺在船肚里.突然间,魁魁格猛地跳将起来,用手兜住耳朵.我们隐约地听到一阵坼裂声,好象是一种还给大风暴捂住着的绳索和帆桁声.声音越来越近,从浓雾里依稀闪出一个巨大而模糊的东西来.我们给吓得要命,都一跃就跳进海里,这时,终于看到大船了,它正在跟船身差不多长短的距离中朝我们直冲过来.
    我们看见那只被丢弃的小艇在浪涛上漂来漂去,它在大船头下面翻腾一阵后,裂开了,象是大瀑布下面的一块小木头;接着,巨大的船身就打它上面驶了过去,等到它又在船尾折折腾腾地往上冒出来,才又看到了它.我们又向着大船游去,一阵浪潮把我们冲到船边,终于给拉上去,安全地上了船.在狂风又将刮起之前,其它几只已经追不到鲸的小艇也都及时回到船上了.大船上的人本来已经认为我们完蛋了,不过还在继续巡游,指望也许会偶然发现一些证明我们遭难的东西,......一支桨或者一只鱼枪柄.
   
    $$$$第四十九章    残酷的家伙
    一个人如果把这整个宇宙看做个大恶作剧,那么,在我们称之为生活的这种希奇古怪.五花八门的东西中,就会有一些可疑的时刻和事情了,虽则他对这种恶作剧的理解很模糊,但也深为怀疑地认为,这种恶作剧只是害己不害人.可是,他却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气馁,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抗辩.他会囫囵吞下一切结果,一切信条,一切信念和劝说,一切有形无形的困难,不管多么疙瘩烦难的东西,就象一只消化力很强的鸵鸟把子弹.铅丸都吞了下去.至于一切的小困难,小麻烦,前途会突然发生不幸,有丧命失肢的危险,所有这一切,以及死亡本身,在他看来,似乎都不过是那个看不见又不可理解的老恶作剧家所赐予的顽皮而温厚的打击,腰眼挨到有趣的一拳而已.不过,我所说的这种奇特的刚愎心情,只是发生在一个人有时碰到极度苦难,又正是在他最热切的时候,所以也许他以前认为最重大的事,如今看来,就不过是大恶作剧的一部分而已.再没有象捕鲸业所遭到的种种危险更易于滋长这种自由的.爽快的.无赖的人生观了;我这里对于以大白鲸为目标的这艘"裴廓德号"的整个航程,就是这般看法.
    "魁魁格,"当他们最后把我打从海里拖上甲板,我还在晃掉上衣的水滴的时候,我说:"魁魁格,我的好朋友,这样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么?"他虽然跟我一样浑身湿透,却很无动于衷地对我说,这种事情的确是经常发生的.
    "斯塔布先生,"我又转过头去对这个俊杰说,他刚扣好他那件油布上衣的钮扣,正在雨里恬然地吸着烟斗:"斯塔布先生,我记得我曾听你说起,在你所碰到过的所有捕鲸人中,我们的大副,斯达巴克先生是个最最仔细谨慎的人.那么我想问,在雾蒙蒙的狂风里,扯起篷帆去袭击一条飞奔的鲸,这算是捕鲸人的极慎重的行为么?"
    "当然是,在合恩角海面上,我就曾经在大风里,打一只漏船上放下小艇去捕大鲸."
    "弗拉斯克先生,"我又转过头问这个小中柱,他正好站在我旁边;"你对这些事情经验多,我可没有经验.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究竟是不是捕鲸业的不变的法律,弗拉斯克先生,竟要一个桨手拚着性命.偷偷摸摸地把自己划到鬼门关里去呢?"
    "你不能少乱扯些吗?"弗拉斯克说."不错,这就是法律.我倒真想看到整只小艇的水手都把他们自己划到大鲸面前去.哈,哈!那么,大鲸就会对他们另眼相看了,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从这三个不偏不倚的证人的话里,我对全盘事件已经获得一个慎重的说明了.因此,鉴于在海里会碰上刮狂风和翻船以及结果还得在海上露宿的这种生活,都不过是家常便饭;鉴于在捕鲸的最紧要关头,我必须把我的生命交在那个指挥小艇的人的手里......而这家伙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分,往往都是脾气很急躁,狂跺着脚拚命催逼船只向前;鉴于我们这条小艇的不幸,主要得归之于斯达巴克那种几乎是不顾狂风而猛追大鲸的行动,又鉴于斯达巴克,不管怎样,却是在捕鱼界中以极其小心谨慎见称的;鉴于我就是属于这个非常慎重的斯达巴克的小艇的水手;最后更鉴于我竟跟那个追击白鲸的可怕行当发生了这样的纠葛;因此,我说,把这些事情合起来看一看,我认为,我还是走到下面,去打好我的遗嘱的草稿为妙."魁魁格,"我说,"跟我来,请你做我的律师,做我的指定遗嘱执行人和遗产承受人吧."
    说来也许有点奇怪,在各色人等中,水手竟会对他们的遗嘱唠哩唠叨地修来改去,世间也确实没有人对这玩意儿比水手更有兴趣.在我的航海生活中,这种事情,我已经做了第四次了.这回,这番仪式做过后,我感到再舒服也没有了;一块压在我心头的石块给搬掉了.再说,我此后所过的日子也会过得象复活后的拉撒路(拉撒路复活......事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十二章.)一样快活了;看情形,能够活得这么久已是一笔额外的纯利了.我把我自己救活了;我的死亡和埋葬都被锁闭在我自己的胸坎里.我心情恬静而满足地四下一望,象一个坐在舒适的家冢围栅之内的问心无愧的幽魂.
    哼哼,我无意识地卷起我的工装袖子来,心里想,那么就泰然自若地冲向死亡和毁灭去吧,落后者总是要倒霉的(相传苏格兰学生研究神意有相当进步时,便大家奔进地下之走廊,落后者就要给恶鬼捕去做小鬼.).
   
    $$$$第五十章    亚哈的小艇和艇员......费达拉
    "谁想得到呀,弗拉斯克!"斯塔布大声说;"我要是只有一条腿,你一定不会在小艇上碰到我,除非是把我的木头做的脚趾头塞在锚链孔里.他可真是个怪老头啊!"
    "在这方面,我毕竟认为没有什么奇怪,"弗拉斯克说."要是他那条腿齐胯断了的话,那自然又是另一回事啦.那准会使他动也动不来;可是,他一条腿还剩下到膝盖的一截,另一条腿是好好的,你知道."
    "这个我可不清楚,我的小朋友;我从来还没有看到他跪倒过."
    在捕鲸行家中,常常有过这样的争论:考虑到捕鲸船长的生命对于航程的成败得失关系极其重大,他是否应该冒生命的危险,亲临追击的险境.这正如铁木儿的战士们常常为铁木儿那非常贵重的生命应否亲临战阵而争辩得眼泪汪汪一样.
    但是,这问题对于亚哈说来,却更有所不同.因为长有两条腿的人,在一切危急关头中,也不过是一个趑趄不前的家伙;因为捕鲸工作,往往会碰到种种非同一般的大困难;因为事实上每一分钟都有危险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让任何一个残废者坐上小艇参加猎击,是明智的吗?一般说来,"裴廓德号"的合伙老板们一定会明白地认为,这决不是明智的.
    亚哈心里很清楚,在一种情况比较稳妥的追击中,他为了接近现场,便于亲自指挥而下小艇,他家乡的亲友们是不会把它当做一回事的,不过,让亚哈船长有一只实际上为他作经常指挥猎击之用的小艇......尤其是另外配备五个水手给亚哈船长,象现在这只小艇的五个水手那样,那他心里也很清楚,这样慷慨的想法,却是"裴廓德号"的老板们从来想都没有想到的.因此,他并没有向他们要求过增加五个水手,也没有以任何方式在这方面暗示过他的要求.然而,他却私自把这些事情都料理好了.在卡巴科把他的发现公开出来之前,水手们事先简直没有人料到会有这一着,虽然事实上,在船只离开了港埠不久,大家都把装备小艇的例常工作弄停当后,隔不多久,人们就不时看到这个亚哈忙着为那只被认为是备用艇的小艇做桨脚,甚至还热心地砍着木头小扣针(这是在把捕鲸索撒出去后,用它来把捕鲸索扣在船头的槽沟里的).大家都看到他在这样忙着,尤其是看到他急于要另搞一副放在艇肚的船底包板,仿佛要使艇肚更经得起他那骨腿的尖端的压力.人们还看到他急切地在纠正那大腿板(有时也叫系缆粗板,是一种安在船头的横式平板,在对大鲸投射鱼枪或者标枪时用来撑牢膝头的)的式样,也看到他老是站在那只艇里,曲起仅有的一只膝头,跪在系缆板的半圆形的凹凹里,手里拿着一支木匠的凿子,这边凿掉一点,那边凿平一些,我说,所有这些事情,在当时都是教大家很感兴趣,又感到奇怪的.不过,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亚哈之所以准备得如此小心道地,一定只是为了指望最后追击到莫比-迪克而已,因为他早已透露出他要亲自猎击那巨兽的意图.但是,这样的推测,可一点也没有联系到已经派定水手在那小艇上的这种不着边际的疑惑上去.
    现在,随着那几个鬼怪似的部下的出现,什么怪事都一下子消散了;因为在捕鲸船上,怪事总是一下子就消散的.再说,时时就有这么一些不知是从什么角落里和垃圾坑里爬出来的.来路不明的异邦的残渣余滓来做这种漂泊的歹徒似的捕鲸船的水手,而捕鲸船本身也经常把那些漂泛在大海里的船板上,攀在一片破船上,桨子上,小艇上,独木舟上,攀在被刮散了的日本舢舨上的这种希奇古怪的遭难者收罗了下来;因此,如果魔王本人也会亲自爬上船舷,走到船长室里去跟船长聊天,也决不会引起船头楼里什么压制不住的激动.
    总之,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鬼怪似的属下以后在跟水手们相处的时候,虽然好象总跟他们有所不同,然而那个扎着包头布的费达拉,却从头到底就是一个不可解的谜,他是从什么地方跑到这样一个有礼貌的世界来的,他凭什么不解之缘使他一下子就跟亚哈的特殊的命运连系起来,而且,他竟然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力量,都只有天晓得,不过,说不定这种力量甚至已经把亚哈给控制住了,所有这一切,谁都弄不明白.但是,我们却不能小看费达拉.象他这样一个人物,那些住在温带的文明驯良的人,只有在梦里才碰得到,而且印象也很模糊.象他这样的人,时常流动在不变的亚洲社会中,尤其是在欧洲大陆以东的那些东方岛屿......那些与世隔绝的.不知起于何时的.停滞的国家中,这些国家,甚至时至今日,也还保留有许多混沌初开时那种可怕的原始性,当时,他们对于始祖的记忆就是一个特殊的忆念,他所有的后裔,也不知道他是来自何方,都把彼此看成真正的鬼怪,于是乎仰问苍天,为什么要造他们出来,造出来干什么;不过当时根据《创世记》的记载(见《旧约.创世记》第六章二至四节.),天使确是已跟人类的女儿结了伴,而那些恶魔跟非宗规的犹太法师们,也都耽迷于世俗的桃色事件中.
   
    $$$$第五十一章    神灵的喷水
    这只牙骨制的"裴廓德号",经过了许多天,许多个星期,已一帆风顺地慢慢驶过了四个巡游渔场;那就是亚速尔(亚速尔......北大西洋的群岛.)海面;佛得角(佛得角......非洲极西部一个角.)海面;那个由于是在里奥.德.拉.普拉塔河口而称为普拉特河(普拉特河......在乌拉圭和阿根廷间的河口.);和那在圣海伦娜南边的,未立界的水区的卡罗尔渔场.
    就在驶过这些地方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月白天清,浪涛象银轴般滚滚而过;由于浪涛在徐徐沸腾,显得弥漫着一种不是凄寂,而是银白色的静穆;在这样静穆的夜空里,在泡沫四溅的船头的远前方,出现了一股银白色的喷水.它给月色一照耀,赛似一股灵光,似乎突然从海里冒出了一个光耀夺目的神明.费达拉首先发现这道喷射.因为每当这种月色皎洁的夜晚,他就要攀上主桅顶,象白天一样准确地站在那里望.不过,虽则晚上会发现一群一群大鲸,可是敢于冒险放下小艇去追击它们的,却是一百个捕鲸人中也找不到一个.那么,在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时分,水手们看到这个东方老头高栖在那上面,你就可以想象,他们会多么激动了.他的头巾和月亮就是天生的一对良朋.但是,因为他连续几个夜晚,在同一个时间里都守望在那里,一声也没有吭过;如今,在经过这么静穆后,突然听到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喊出那银白的月色的喷射,这时候,每个躺着的水手都不禁吓得跳将起来,仿佛有什么长着翅膀的神灵已经降落在索具上,在招呼这群人间的水手."它在喷水喽!"当时哪怕是吹响了末日的号角,他们也不见得会这么颤动;也许他们反而不觉得恐惧,而是颇为愉快咧.因为虽则这是一个最不常有的时间,然而那喊声是这么令人感动,这么教人激动得精神错乱,简直教船上每个人都本能地想放下小艇.
    亚哈大步.快速.斜冲地走在甲板上,命令扯起上桅帆和更上桅帆,扯起各种副帆.船上最优秀的水手应该去掌舵.于是,每个桅顶都配备了人后,这艘装备停当的大船就顺风驶去了.从船尾栏杆吹过来的奇妙的.要往上腾的柔风把许多篷帆吹得鼓鼓囊囊,弄得那有弹性而晃动的甲板使人觉得好象是在腾云驾雾,而这艘船这样向前猛冲时,仿佛船只本身有两种敌对的势力在争斗着似的......一种要使它直接登上天去,另一种却要把它拖出航线,驶到地角去.如果你那天晚上注意到亚哈的脸色,你准会以为他心里也正有两件不同的东西在争斗着.那时,他那只好腿在甲板上发出来的是怪有生气的回响,那只坏腿的每一记声音,却象在敲棺材盖.这个老人就在生死关口走来走去.虽则船只如此迅疾地驶去,虽则每只眼睛都象箭般投射出了热切的眼色,然而,那天晚上,却再也看不到那银白色的喷射了.每个水手都发誓他看到了一次,没有看见第二次.
    这次午夜喷射已差不多被人遗忘了,可是,几天之后,哟!就在同一个静穆的时分,又再度听到叫声了,大家又都看到了.但是,扯上了帆去追它的时候,它又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这回事似的.那喷射就这样一夜过一夜地诓了我们,到后来,谁都也不再去留意它,只是一想到它,就觉得奇怪而已.神秘的喷射有时发生在晴朗的月夜,有时发生在满天星斗的夜空,都没有一定;有时隔了一整天又再现了,有时却隔了两三天;而且不知怎地,似乎每回的重现,都跟我们越隔越远,这种孤零零的喷射似乎一直在诱着我们向前.
    如果说,在"裴廓德号"的水手中,有人敢于发誓说,那个随时随地被发现的,不论时间隔得多久,地点隔得多远,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喷射,就是同一条大鲸所喷射出来的,而那条大鲸就是莫比-迪克,那倒是符合于他们的古老的迷信,也是同事事都带有神秘性的"裴廓德号"相一致的.大家都一时间对这条忽来忽去的幽灵感到有种特殊的恐怖了,仿佛它是在诡诈地招呼我们继续向前,好让那条怪物掉过头来,扑上我们,最后就在这最荒僻的海洋上把我们撕得粉碎.
    暂时产生的这些忧虑,是如此暧昧又如此可畏,不免使人觉得那反常的晴朗的天气自有一股奇妙的力量,而在这种天气中,在它那一派蔚蓝的.柔和的底里,隐藏有一种邪恶的魔力,于是,当我们这样一天一天地驶去,穿过那么令人发腻而又有孤寂之感的海洋的时候,似乎到处都在讨厌我们这个复仇的差使,并且在看到我们这骨灰瓮似的船头时,一切生物都撤走了.
    不过,最后,当我们向东驶去,好望角吹来的风开始在我们周围呼啸的时候,我们就在那漫长而恼人的海洋上起伏地驶去了.这时,这只牙骨的"裴廓德号"顶着疾风前进,疯狂地冲破黑浪,直弄得那雪片也似的飞沫,象是阵阵银沫泼过舷墙来.于是,所有这种凄凉空虚的生活虽然都消失了,可是代之而来的却是比前更为凄凉的景色.
    靠近我们的船头,海里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在我们面前这里那里地窜来窜去;紧迫在我们后面,飞朝着群群不可思议的大乌鸦.每天早晨,都可以看到这些鸟群,一排排的栖止在我们的支索上,对我们的号角声置若罔闻,执拗地固守在大绞索上好久,好象它们把我们这艘船看做一种无人住的.飘流的船只,看做是一件命该凄凉的东西,因此恰好作为它们那无家可归的身躯的栖身处了.抛呀,掷呀,险恶的海洋还在无休无止地起伏,仿佛它那浩大的浪潮就是一颗良心,而那种伟大的尘世的灵魂就会天良发现,在它那久积的罪恶和苦难中悔恨,感到痛苦.
    好望角呀,人们可这样叫你么?其实,还不如象以前那样,叫做暴风雨角(好望角,靠非洲最南部,介于印度洋与大西洋之间,一四八七年,为葡萄牙探险家迪亚斯在去印度探险途中所发现,以其风涛险恶称为暴风雨角,后经葡王约翰二世改称今名,意谓从此可以有直航印度之希望了.);我们以前长期受到那背信弃义的静穆的诱惑,如今一旦驶进这个苦难的海洋,我们便觉得,在这里,罪犯变成了的种种鸟禽和鱼类,似乎都注定要永生永世在这里游来游去,根本就没有避难所,得永远在这险恶的空际鼓翼,望不到一片陆地.但是,正如空际是平静.雪白而不变的,仍在指引源源不绝的鸟类飞腾上去一样;那个时时可以看到的孤寂的喷水,还在招呼着我们继续向前.
    在风暴肆虐这种令人绝望的境地里,亚哈虽然还在继续指挥这艘透湿而危险的船只,脸上却显得极其阴沉抑郁,而且比以前更难得对他那三个大二三副说话了.在这样大风暴的时分,甲板和桅顶等上上下下的事情都已安排停当,除了消极地等待风息以外,是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于是,船长和水手们实际上都变成了宿命论者.亚哈把他的牙腿插在那原来的镟孔里,一只手紧抓着护桅索,便这样一个钟头过一个钟头地站在那里,死瞪着上风,不时刮起的一阵夹着雪雹的大风,把他的眼睫毛也给凝在一起.这时,从船头上突然冲来一阵险恶的浪潮,把那些水手都冲得顺着船腰的舷墙边的栏索站住了.为了抵挡那翻腾的浪涛,每人都套上一根绑在栏杆上的帆脚索,大家就拴着绳索,晃来倒去,象是腰带松了那般.大家都很少甚至没有说话;这艘静悄悄的船,好象由一些蜡塑的水手掌握着,一天过一天地冲过那又发狂又高兴的着魔似的雄涛前进.到了夜里,在怒号的海洋面前,仍然是阒无人声,拴着帆脚索摇来晃去的人仍然是不声不响,亚哈还是一言不发地顶着暴风站在那里.甚至到了疲劳的体力似乎在要求休息的时候,他还是不到吊铺上去找寻那种休息.斯达巴克永远忘不了这位老人的神色,有一天晚上,当他到船长室里去看晴雨计的度数时,他看见这老人闭起双眼,笔直地坐在他那只镟在船板上的椅子里.这位老人由于刚从外面回来不久,风暴中的雨水和将融未化的雹粒,还在慢慢地打他那尚未脱下的衣帽上淌下来.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放有前面曾经提到的一幅打开着的潮汐图.灯笼还在他紧握着的手里晃着.身体虽然坐得笔挺,头却往后仰着,所以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就直指向那挂在天花板的横梁上,晃来晃去的舵角表示机的针上(原注:舵角表示机......一称船长室罗盘,船长在船长室时,毋须跑到舵轮旁边的罗盘那儿去,就能看出船只的航向.).
    可怖的老人呀!斯达巴克浑身一颤地想,你睡在这狂风里,眼睛却还紧盯着你的目标不放.
   
    $$$$第五十二章    "信天翁号"
    从好望角向东南方航行,在遥远的克罗泽斯群岛那儿,就是捕露脊鲸者的优良的巡游场,这时,前面隐约出现了一帆孤航,名字就叫"信天翁".当它慢慢地驶近时,我从前桅顶那高高的望处,就一个远洋的捕鱼业的新手看来......一个久离家乡的捕鲸人说来,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如此希奇的情景.
    波涛仿佛是一些漂布匠,把那条船给漂白得象一只给海浪冲到岸上来的海象骨架.这艘外形好似鬼怪的船只,四周都刻着一道道长长的锈红色,它那些桅桁和索具都象是结了白霜的粗树枝.它只扯着低帆.看到它那三只桅顶上那些胡子长长的望者,真是教人心烦意乱.他们似乎都穿着兽皮,那么破旧,缀满补丁,看来就象是经历了将近四年的巡游生活.他们站在镶牢在桅杆上的铁箍里,在无底的海洋上晃来荡去.这时,虽然那艘船正在我们后边缓慢拢来,我们这六个站在空中的人,却彼此贴近得几乎可以从这艘船的桅顶跳到那艘船的桅顶去.可是,那三个愁眉苦脸的捕鲸者,在掠过我们旁边时,只是眼色柔和地瞟着我们,对我们这边几个望人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们却听到下面的后甲板上,发出了一阵招呼声.
    "船呵,喂!你们可看到白鲸么?"
    可是,当那个倚在灰白色的舷墙上的陌生船长,正要拿他的号筒凑到嘴边的时候,不知怎么一来,它却从他手里掉下来,落到海里去了,这时候,风刮得更急,他虽然费尽了力气,不用号筒说话,可一点也听不到他的话语.这时,他那艘船跟我们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但是,"裴廓德号"的水手们从各种无言的情况中,一下子就注意到只是向那艘船一提到白鲸这个名称,才出现了这一不祥的小事件,亚哈也歇了一会,仿佛要不是那吓人的风势,他简直会立刻放下小艇,跑上那艘陌生船去.不过,他从那艘船的外表上,看出这陌生船是艘南塔开特船,不久就要驶回家去,他于是利用上风的地位,又拿起他的号筒,高声招呼......"船呵,喂!这是'裴廓德号,,在做环球航行呀!请告诉他们,将来可把信件都捎到太平洋去!在这三年里,如果我没有到家,告诉他们把信都捎到......"
    这时,两艘船的船迹恰好交叉起来了,于是,成群结队的无恶意的小鱼(这些小鱼几天前就已安静地游在我们旁边),就立刻按照它们那特殊的游法,好象是抖着鱼鳍似的冲了出去,前呼后拥地跟在那艘陌生船的两侧游去了.亚哈虽则在他一路驶来,一定早就经常看到这种现象,然而在任何一个害偏热症的人的眼里,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说不定是富有深意的.
    "你们不跟我一起游啦,是吗?"亚哈眼睛直瞪着水面,嘴里嘟哝道.话语看来不多,那声气,却表露出这个神经失常的老人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可奈何的深切的伤感.他突然转过身来,对着那个舵手(这舵手一直就在使这艘前进的船减低速度),以他那老狮子般的嗓门大声叫嚷起来,......"转舵向风!环球去!"
    环球去......那声音可真激起人们的自豪感;可是,要环球去干什么呀?只不过是经历过无数的险难后,又回到我们起程的那个地方,在那里,那些我们还未得到的东西,却始终摆在我们前面.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片无垠无际的平原,一直往东驶去,我们就能永远到达新的远方,发现比昔加拉第岛(昔加拉第......在爱琴海上的一个希腊的群岛.)或者所罗门王岛(所罗门群岛......在新几内亚东面,作者在这儿故意加上"王".因所罗门是以色列王故也.)更有趣而希奇的景色,那么,这种航行倒是前途无量的.可是,为了追逐我们梦想的这许多神秘缥缈的东西,或者为了苦痛地追击那种迟早要泛上一切人类心头的魔影......这样环球地追击下去,那它们不是把我们引向徒劳的迷宫,就是教我们中途覆没.
   
    $$$$第五十三章    联 欢 会
    亚哈所以不上我们上边提到的那艘捕鲸船,表面上的理由是这样的:风势和海浪都有起大风暴的征兆.不过,即使没有这种情况的话,他毕竟也许还是不会上去的......这是根据他以后在类似场合上的行动判断的......如果确是这样,那就是因为,经过一阵招呼后,他所提出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的缘故.因为,一如以后的事实所证明的,他甚至不高兴跟任何一个陌生船长进行哪怕是五分钟的交往,除非是对方能够对他那种寤寐以求的东西提供一点消息.可是,如果我不在这里说一说一般捕鲸船的特殊习俗,说一说两艘船彼此在外洋上,尤其在一般巡游场上相遇时的一般情况,那么,所有这一切估计还是不挺恰切.
    如果有两个陌生人在经过纽约州的松林砂地(松林砂地......指一些遍生茂密的松林的砂地.),或者在经过同样荒僻的英国的索尔兹巴立平原(索尔兹巴立平原......在英国尉尔特郡.)的时候,如果他们彼此偶然在这么荒凉的原野相遇了,这两个人,无论如何,总免不了要彼此招呼一声,停下来互通一下消息,也许还不约而同地坐下来休息一阵,那么,象在这种无边无涯的松林砂地和索尔兹巴立平原似的海洋上,两艘捕鲸船在天涯地角......在荒凉的法宁之岛(法宁之岛......在太平洋之北的一个英属珊瑚岛,以发现者美国人法宁命名.)上,或者是在老远老远的"国王的磨坊"("国王的磨坊"(King′s Mill)......系作者故意开玩笑的一个岛名,即金氏米尔群岛(Kingsmill Island),又称吉尔柏特群岛(Gilbert Island),它包括有十六个环状瑚瑚岛,在太平洋上为赤道所平分,位于东经一百七十及一百八十度间.)中相见的时候,彼此打个招呼,可多么合情合理.我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两艘船不但要互作招呼,而且还要驶拢来,更友善和蔼的接触一番,那又是多么合情合理!尤其是万一这两艘船都是同乡人,他们的船长们,船上的头目,和大多数的水手们又都是彼此熟悉的,那么,这就更是理所当然的了,这样一来,就有各种可爱的家乡事情可以谈谈了.
    而且,那艘外航船说不定还带有一些信件,要交给一艘离家多年的船只,无论如何,它一定会给那艘船带来几份报纸,这些报纸总比那艘船那些夹在报夹里.让手指头翻得稀烂破碎的报纸新一两年吧.于是,礼尚往来,这艘外航船就会得到一些也许它必须去的巡游场的最近的捕鲸消息,一些对它是极其重要的消息.这样,慢慢地,这些礼节就在一般巡游场上彼此相值的捕鲸船间流传下去了,哪怕这两艘船的离家期间是相差无几.因为说不定其中有一艘船还带有现在远在他处的第三艘船的一些转递信件,而其中有些信件说不定就是它现在所碰到的船上的人的.此外,他们还可以交换捕鲸消息,称心快意地聊一聊.因为他们不仅会获得水手们的一切同情,也会获得由于职业相同,患难相共而来的种种特殊愉快.
    国籍不同也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就是说,只要双方都是操着同样的语言就行,英美两国的船员就是这样.不过,英国的捕鲸船为数不多,当然就不常常会有这种相遇的机会,而且一旦相遇了,彼此之间也还不免稍有忸怩之感;因为那些英国人总是比较拘谨,而扬基(扬基......美国人的绰号,尤指新英格兰人,因为一般捕鲸者大都是新英格兰人.)呢,却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套.此外,英国的捕鲸者往往要装出一副比美国捕鲸者优越的大都市气派,把那种带着形容不出的乡土气的瘦长的南塔开特人,看做是一种水上农民.但是,究竟英国的捕鲸者有些什么可称优越的地方,也很难说,因为扬基们一天里总共所打的鲸,可就超过英国人十年所打的总数.不过,英国捕鲸者这种关系不大的小缺点,南塔开特人倒也不很计较;大概是因为南塔开特人也知道他们自己有些缺点吧.
    那么,我们就此可以看到,在一切航行于海洋上的各种船只中,捕鲸船应该算是最讲交情的了......事实上,它们也是这样.反之,那些在大西洋中彼此相值的商船,却往往是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擦身而过,在公海上彼此装着没有看见,就跟两个花花公子在百老汇大街上擦身而过一样,而且也许还始终爱对彼此的船式装备作番吹毛求疵的评头品足呢.至于说到兵舰,当他们偶尔在海上相遇的时候,他们首先得做完那么一连串边鞠躬边将脚往后一退的傻里傻气的动作,又得那么略微降旗,根本就叫人看不出有什么坦率真诚的亲善友爱.谈到贩卖奴隶船的相遇吧,哼,他们可才慌张呢,他们巴不得彼此能快些逃开.再说到海盗船吧,当他们偶尔彼此相遇的时候,第一声招呼就是......"几个脑壳?"......象捕鲸船的招呼......"几桶啦?"一样.而且那句话一经获得回答,那些海盗船也就径自撑开去了,因为他们双方都是无法无天的家伙,对于彼此那副无法无天的相貌,实在不高兴多瞧一瞧.
    可是,瞧一瞧这种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善虚伪.好意殷勤.爱好交际.不拘礼节的捕鲸船吧!当它们在任何一种正常的天气里彼此相遇的时候,它们是怎么办的呢?它们有一种叫做"联欢会"的玩意儿,这名称,是其它一切船只所全然不懂的,他们甚至连这名称听都没有听到过;就算他们有机会听到这名称吧,他们也不过报以一阵冷笑,反复背出一些"捕鲸佬"和"鲸油锅"的笑料,以及类似的好听的叫喊而已.所有的商船水手,连同一切海盗船.兵舰的水手,贩卖奴隶船只的水手,为什么都对捕鲸船怀着这样一种蔑视的恶感;这倒是个不容易置答的问题.因为拿海盗船来说吧,我倒要请问,他们那种职业究竟有些什么特殊的光荣.它倒往往是在非凡的高度中完结的;错是不错,可惜是挂在绞架上罢了.再说,当一个人被用那种罕见的形式高高挂起的时候,他那种超常的高度并没有什么适当的基础.因此我敢断定,海盗在自夸高出于捕鲸人一筹这一点上,是没有任何立得住脚的牢靠的基础的.
    那么,"联欢会"是什么呢?你也许弄酸了你的手指头,经复翻遍了各种辞典,也找不到这个词儿.约翰逊博士(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英国的辞典编撰者,他所编撰的辞典出版于一七五五年.)从来没有做出过这个解释;挪亚.韦柏斯特(挪亚.韦柏斯特(1758—1843)......美国的辞典编撰者,他的《韦柏斯特大辞典》出版于一八二八年.由于韦柏斯特的名字叫挪亚,因而作者把他的辞典戏称为《圣经》上挪亚的方舟.)的方舟也没有装上过这个词.话虽如此,这个意味深长的词儿,却迄今已成为一万五千个道地的扬基多年来所经常应用的字眼了.它当然需要有个定义,而且还得给加进辞典里去.因此,让我来学究式地给它下个定义吧.
    联欢会(名词)......两艘(或两艘以上)捕鲸船在巡游场上相遇时通常举行的联谊会.两艘船在彼此打过招呼后,各船的水手们便互作访问;两位船长也暂时都呆在一艘船上,两个大副则在另一艘船上.   
    关于联欢会,还有另外一个小项目,必须在这里提一提.各行各业都各有它们自己的一些小特点;捕鲸业当然也不例外.在海盗船上,兵舰上或者是在贩卖奴隶船上,船长坐小艇给划到任何地方去时,他总是坐在船尾,座位很舒适,有时还装有软垫子,而且往往是他自己掌舵,舵柄小巧玲珑,饰有花哨的丝带小绳.可是捕鲸小艇后面却没有座位,它既没有那样的沙发,也根本没有舵柄.因此,如果捕鲸船长是象那些害痛风症的老郡长坐在特别装置的椅子一般,坐在有脚轮的椅子里在海上转来转去的话,那才有趣呢.至于那舵柄,捕鲸小艇可从来就没有这种精巧玲珑的东西,因此,由于在举行联欢会时,总是整个小艇的水手都得去,因为小艇的舵手和标枪手也都包括在内,挨下来的就是适逢其会的掌舵人,于是那个无处可坐的船长,就得象株松树一样,一径立着被划去拜客.这样,你往往就可以看到这位立着的船长,由于觉察到两边的大船上都众目集中在他身上,他为了保持尊严,不得不拚命装得很神气,硬挺起双脚.这可不是容易做的事情;因为,他后边正是那支非常突出的舵桨,不时地撞击着他的后腰,前边则是那支后桨,往复地击着他的膝头.他就这样完全处于被前后夹攻的地位,只能支着挺直的双腿往斜里发展.可是,碰上小艇突然来个猛烈的颠簸,就往往会震得他摇摇欲坠,因为他站着的地方横直实在极不相称.只是由两根圆柱杈出来的一个斜角,又无法把这两根圆柱竖起来.那么,叫这个叉开双脚站着的船长让人家看到他原来手里是抓着什么东西这才勉强地撑住了,这也不行呀,我再说一声,在众目睽睽的情况下,这样做是不行的.真的,为了做出他是完全具有自制的弹力的架势,他通常是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过,也许那双手一般都是很大很粗,那他那双插在里边的手可就象是沉甸甸的压舱物了.话虽如此,有时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而且确实有过这样的情况,就是说,船长会有一两次非常紧急的措手不及的情况......比如说,突然碰上一阵顶头风......那他就只好一把抓住最近旁的一个桨手的头发,而且死也不放.   
  
    $$$$第五十四章    "大鲸出来了号"
    (原注:这是古代捕鲸者在桅顶上一看到大鲸就叫出来的呼号,迄今仍为那些捕著名的卡利巴哥斯鳖的捕鲸船所应用.)的故事
    (根据在幸福客店所说的蓝本)
    好望角和它周围一带的海洋,真象是一条大公路的著名十字路口,在那里,可以比在任何其它地方碰到更多的旅客.
    在招呼过"信天翁号"后不多久,又碰到了另一艘回航的捕鲸船"大鲸出来了号".船上的水手,几乎全是些玻利尼西亚人.在后来举行的小小联欢会中,船上的人把有莫比-迪克的极其可靠的消息告诉了我们.对于若干本来对白鲸只具泛泛的兴趣的人,现在却给"大鲸出来了号"的故事细节弄得兴致勃勃,如疯如狂了.因为这个故事似乎还隐约地把大鲸说成是一种奇妙的.时常会突然打击什么人的所谓天罚的化身.这种说法再加上故事本身种种特殊的细节,可说就构成了即将讲述出来的悲剧的秘密部分,而且,始终没有传到亚哈船长和他的大二三副的耳朵里去.因为这个故事的秘密部分,连"大鲸出来了号"的船长本人也都不知道.这是那艘船上三个结盟的白种水手的私产,其中有一个在跟塔斯蒂哥说这故事的时候,就好象是在偷偷地讲天主教的禁令那样,可是,隔天晚上,塔斯蒂哥却在梦里无头无尾地吐露出了不少来,因此等他醒来,连他原来没有说出的部分也藏不住了.虽然这事情对于那些终于完全知道得清清楚楚的"裴廓德号"的水手说来,的确有了非常重大的影响,可是,他们控制这件事情却可以说是巧妙得出奇,而且他们之间都能保守秘密,所以从来没有传到"裴廓德号"的主桅以后的地方去.等到这个故事在船上公开出来的时候,人们把一些隐秘的线索给织进原来的故事里,我现在打算把这整个奇特的故事弄成一种垂之久远的记录.
    为了我的幽默,我还是保持我某回在利马所讲的那种方式,当时是在某一圣节的前夕,在幸福客店那重镶金色瓦片的.烟雾缭绕的走廊上,对我那些懒洋洋的坐在一圈的西班牙朋友讲的.在这些漂亮的骑士中,有两个青年绅士,佩德罗和塞瓦斯蒂安,是我的至交;因此,他们偶尔插进一些问题来,我也随时给以适当的答复.
    "各位先生,在我初次得知这故事......也就是我现在要向你们讲的这个故事......约两年前左右,那时候,那艘叫做'大鲸出来了号,的南塔开特捕抹香鲸船,正在你们这里的太平洋巡游,也就是从这个讨人喜欢的幸福客店的门口,坐船向西驶上不消几天就可到达的地方.它是要驶到赤道以北的什么地方去的.有一天早晨,按照日常老规矩,正在使用帮浦抽水的时候,发现从舱里抽出来的水比平常多.各位先生,他们以为船让剑鱼给戳穿了.可是,那个船长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看法,认为在这一带难得有好运道在等着他,因此由于不愿意离开这地方,而且当时根本不认为那个漏洞很危险,在那种相当坏的天气里,他们虽然尽量摸到船底里,确实也找不到漏洞,于是,那艘船还是继续它的巡游,水手们也隔了好久才去随便地抽一下水.可是,好运道并没有到来,过了好几天,不但漏洞还没有发现,而且漏洞显然越来越大了.这时连那个船长也惊惶起来了,他叫人加帆急驶,赶快驶到群岛中最近的一个港口去,以便到那里把船壳翻过来修理一番.
    "虽然前面还有不少航程,然而,如果天赐最平常的机运,他根本也不用担心他那艘船会在半途中沉下去,因为船上的帮浦都是最好的,又是定期换班抽水,就算漏洞再大一倍也无所谓,船上三十六个人手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船救住.事实上,整个航程差不多都刮着顺适的和风,如果不是那个维因耶德人的大副拉德尼狂妄傲慢,同那个布法罗(这里的湖即指伊利湖.布法罗(在纽约西部的一个市)是伊利湖上的商港.)的湖上人,那个恶棍斯蒂尔基尔特激起复仇之念的话,那么'大鲸出来了号,随便怎样都不会遭到一点意外,一定能够绝对安全地抵达口岸."
    "'湖上人!......野牛(布法罗(Buffalo)在英文中为"野牛"或"水牛".)!请问,什么叫做湖上人,野牛又是什么地方?,塞瓦斯蒂安先生从他那摇摇摆摆的草垫子上立起来问道.
    "先生,那是在我们的伊利湖的东岸.不过......我请你原谅一下......也许你马上就可以全部都听到了.诸位先生,且说那种横帆二桅船和三桅船,就跟随便哪一艘从你们的古老的卡亚俄(卡亚俄......秘鲁的主要商港.)驶到老远的马尼拉的那种船差不多,又大又结实.这个湖上人,虽然生在我们美国那种四面着陆的中心,却又是受过那种爱把大海看做可以抢劫的农民观念所熏陶的.因为我们那些淡水大海......伊利湖,安大略湖,休伦湖,苏必利尔湖和密执安湖......在它们合流的时候,就有一种象大洋似的滔滔气派,有大洋许多最高贵的特点,有各式各样相似的人种和风土习俗.它们包括不少罗曼蒂克的大小群岛,如同玻利尼西亚海一样,大部地区又都是两岸住有两个显著不同的民族,象大西洋那样,他们从东部地方,设置了一些绵长的海口,通到我们那许多准州的地方,防波堤星棋罗布,到处都被排炮,被巍峨的马启诺海峡(马启诺海峡......东边是休伦湖,西边是密执安湖.海峡上有炮台,是十八世纪时英.法,十九世纪英.美在战争时互争的要地.)的山羊似的参差的大炮弄得愁眉不展.他们听到过海军舰队的雷鸣似的胜利,他们有时还把他们的浅滩放弃给未开化的野人,那些野人的红漆色的脸从他们那些毛皮小屋里闪出红光来,两边都有大片的古老的.人迹未到的森林,在那里,那些形状可怕的松树高矗得象峨特族的多如牛毛的帝王.那些树林里都潜伏有许多非洲野兽和有柔毛的动物,它们那些可供出口的皮毛都拿给鞑靼皇帝做龙袍去了,他们反映出布法罗和克利夫兰(克利夫兰......在伊利湖上的商港.)的光滑的首邑和文尼伯哥湖(文尼伯哥湖......在美国威斯康星州.)上的村庄的生活.他们跟装备齐全的商船,跟国家的全副武装的巡洋舰,跟大轮船,跟浅滩的独木舟同样地游来泛去.他们被朔风(原文Borean,即Boreas,希腊神话中的北风之神.)扫荡得桅断船破,好象遭到盐潮的冲击那样的可怕,他们也懂得船只失事的滋味,因为不管是在看不见陆地的地方,还是在内陆,他们都在半夜里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连人带船覆没的惨祸.
    "这样,诸位先生,斯蒂尔基尔特虽然是个内陆人,他可是出身在汹涌的海洋中,受着波涛汹涌的海洋的熏陶,跟任何一个大胆的水手一样.至于拉德尼,虽然他也许从小就被搁在荒凉的南塔开特的海滩上,受着他那海洋的母亲的哺养;虽然他以后长期生活在我们那严酷的大西洋和你们的爱好沉思冥想的太平洋;然而,他却很象那些刚放下鹿角柄猎刀的森林地带的水手那样,报仇心重,爱争爱吵.不过,这个南塔开特人却是个略有点好心肠的人;而这个湖上人,这个水手,他虽然实在可以说是个冒失鬼,也还可以说是刚直坚定的,只是已让世人所公认的那种面子观念,也就是最卑贱的奴权冲淡了;这样说来,这个斯蒂尔基尔特长期以来,倒是一直没有什么恶意,很是温驯.总之,到目前为止,他确实是这样;可是拉德尼却注定要发疯了,而斯蒂尔基尔特呢......不过,诸位先生,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艘'大鲸出来了号,把船头掉向海岛的避难所去,还不上一两天,那漏洞好象又扩大了,然而,也不过是因此而需要每天多抽它一两个钟头的水而已.你们要知道,在象我们大西洋那样平稳和文明的海洋上,比如说,有些小商船的船长在驶过那洋面的整个航程中,就很少想到要抽水;而且夜间静寂想睡,也许甲板上的头目恰巧在这方面忘记了自己的职守,也可能是他跟那些水手从此再也不会记起这件事了,因为大家都慢慢地沉到海底去了.就是在隔开你们很远的那些西部的荒僻的海洋上,诸位先生,甚至那些航程相当长的船只,他们的帮浦柄也不完全会经常一起克朗克朗响!就是说,如果船只是搁在一个相当过得去的海上,或者是有其他适当的避难所的话.一艘漏船只有确实是在前不靠山,后不着陆的那种海面上,它的船长才会开始感到有点焦急.
    "'大鲸出来了号,当时就是这般情况.因此,等到它发现那漏洞又大起来了的时候,有几个船员确实有点担心起来了,尤其是那位大副拉德尼.他命令好好扯起上帆,重新用帆脚索扣住风帆,使它们尽量吃住风.且说这个拉德尼,我认为就他本人说来,正如各位可想而知的那种陆上或者海上的无所畏惧.不动脑筋的人物一样,他一点也不是个懦夫,一点也不是那种谨小慎微患得患失的人物.因此,在他对这艘船的安全表现得很关心的时候,有些水手就说,这只是因为他也是这艘船的股东老板之一的缘故.所以那天晚上大家在抽水,双脚一直站在潺潺发响的清水里的时候,他们就在这方面狡猾地开了不少玩笑.那些水呀,诸位先生,可跟任何一种山泉一样清澈......水打蜿蜒在甲板上的帮浦里咕噜噜地流出来,又有规律地朝后边的排水口不缓不急地喷出去.
    "那么,正如各位所熟悉的,在我们这个陈陈相因的世界中......海上也好,其它的地方也好,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就是说,当一个人处于发号施令的地位,而发现有个下属很影响到他那高人一等的威信的时候,他立刻就会对那人怀着一种按捺不住的不满和恨之入骨的心思;如果他有机会,他就要摧毁和粉碎那个下属的气焰,把他打垮.就算这是我自己的夸大说法吧,诸位先生,总之,斯蒂尔基尔特是个又高又大又神气的人,长着一只象罗马人一般的头颅,那飘拂的金黄色胡须就跟你们从前的总督那匹鼻息喷个不停的战马的马衣缨一样,加上一个脑袋,一颗心和一个魂灵,诸位先生,这就使他成为斯蒂尔基尔特.查理曼(查理曼大帝(742?—814)......法兰克王.),如果他是查理曼的父亲的亲生子的话.但是,这个叫做拉德尼的大副,却丑得象头骡子,而且又象骡子一般能吃苦耐劳.倔强和有恶意.他不喜欢斯蒂尔基尔特,斯蒂尔基尔特也知道他不喜欢自己.
    "这个湖上人跟另外一些人在辛辛苦苦地抽水的时候,偶然看到大副走过来了,却假装没有看到他,毫无畏惧地继续在开他那愉快的玩笑.
    "'是呀,是呀,好小子们,这倒是个新鲜的酒漏呀;哪一个去拿只小酒杯来,我们不妨来尝它一口.千真万确,这是值得装它一瓶的呵!我告诉你们,朋友们,拉德(拉德......即拉德尼的卑称.)老头的投资一定完啦!他只能把他份下的船壳砍一块拖回家去了.伙伴们,事实上,剑鱼还刚刚动手呢;它已经带着一大群船木匠,锯鲛呀,鱼呀等等来啦;它们全班人马现在正在船底用劲地乱砍乱斩呢;我觉得,已是大有进展了.如果拉德老头这会儿在这儿的话,我倒要请他跳到海里去,把它们赶散.它们正在糟蹋着他的财产呀,我会对他这样说.可是,他是个头脑简单的老东西呀,......拉德可也是个美男子呀.伙伴们,据说他其余的财产都投资在镜子上.象我这样个可怜的倒霉汉,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把他的鼻子给我做个样子.,
    "'你们都瞎了眼啦!为什么帮浦要停起呀?,拉德尼大肆怒吼,也装做没有听到水手们的谈话.'赶紧抽呀!,
    "'是,是,先生,,斯蒂尔基尔特说,活泼得象只蟋蟀.'那么,加劲呀,伙伴们,加劲!,说着,那帮浦就象五十部救火机一样,克朗克朗地响起来.大家都扔掉帽子加紧抽,不久,就听到大家的肺部发出那种特殊的喘气声,说明大家都非常紧张地使出了最大的力气.
    "最后,这个湖上人跟大家一起放下帮浦,呼噜噜地喘着气向前走去,坐在绞车上;他面孔赤红,眼睛布满血丝,抹着额头上流个不停的汗水.当时不知是什么神差鬼遣,诸位先生,才弄得拉德尼去惹动这样一个身心交瘁的人,这我可不知道;可是,事情确就这样闹起来了.这个大副难堪地在甲板上踩来踩去,他命令斯蒂尔基尔特去拿一把扫帚来扫船板,还要他拿一把铲子,把由于让一条猪随便走来走去而遗留下来的难闻的东西给铲掉.
    "说起来,诸位先生,扫甲板,在海上可是一件日常工作,除了刮大风,本来每天晚上都要这样做.据说甚至在船只实际上已快要下沉的时候也要这样做.这个呀,诸位先生,就是海上的不变的习俗,也是水手们天生爱好整洁的习惯;其中有些人如果不先洗脸是不会心甘情愿地让溺死的.不过,这种打扫的差使,在所有的船只中,如果船上有小厮的话,向来都是小厮们的份内事.再说,这时'大鲸出来了号,上那些身体比较强壮的水手都被分成几班,轮流抽水;斯蒂尔基尔特因为是大伙里力气最大的,向来总被指派为其中一班的班长;因此,他本来就可以免掉任何的确与抽水任务无关的琐事,他的伙伴也是如此.我所以要把这些细节都说出来,是好叫你们正确地了解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件的真相.
    "不过,事情还不止如此.要他去铲那些东西的这个命令,简直就是明白地意味着刺激和侮辱斯蒂尔基尔特,一如拉德尼在他脸上吐了唾沫.任何一个做过捕鲸水手的人都会明白这一点;所以当这个大副发出他这个命令的时候,湖上人完全心里有数,而且无疑地比别人更其有数.不过,他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眼睛紧盯着那个大副的满含恶意的眼睛,觉得他心里已经堆起了许多火药桶,火苗已经悄悄地快要燃着那些桶子了;总之,在他本能地看到这一切的时候,诸位先生,斯蒂尔基尔特就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种难以名状的虚幻的感情......那种奇特的忍耐工夫,和不愿意对任何一个本来就已叫人生厌的人激起更进一步的怒火......这是真正骁勇的人哪怕在受迫害的时候也最最感到厌恶的事.
    "因此,他用平常的声气,只不过暂时因为身体疲乏而稍带嘶哑地回答他说,打扫甲板的差使不是他份内的事,他不干.接着他根本也不提起铲子的事,只是指着那三个本来是扫工的人说;这三个人,并没有派上抽水的工作,整天就不大做什么,甚至一点也没有做什么.拉德尼听到这番话,却用大咒大骂代替回答,极其专横暴戾,蛮不讲理,又无可置辩地重申他的命令,同时又从身旁的桶上随手抓起一把箍桶匠用的木头,举得高高地冲到那个还坐在那里的湖上人跟前.
    "这个汗流浃背的斯蒂尔基尔特本来就让那间歇的抽水的劳作弄得气喘火冒,尽管起先还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忍耐功夫,可是,这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不过他还是设法压住内心的怒火,一言不发而依然顽强地.生根似地坐在那里,直到最后这个暴跳的拉德尼那把头在他眼前晃了起来,愤怒地要他遵命行事,他这才起来招架.
    "斯蒂尔基尔特站了起来,慢慢地绕着绞车往后退,不慌不忙地一再声称他决不干,那个大副则手里拿着那把咄咄迫人的头,紧跟在他后面.斯蒂尔基尔特看到自己的忍耐已经一点也不发生作用,就用他那抽搐的手,作出可怕而说不出的暗示,警告这个愚蠢糊涂的家伙跑开,可是,这还是毫无用处.这样,这两个人又慢慢地绕着绞车走去;最后到他决定再也不后退了,想着他的忍耐功夫和无言的表示已都差不多了,这个湖上人便在舱口上停下来,对这个头目这样说:
    "'拉德尼先生,我决不服从你的命令.把那把头拿开,否则,你自己当心.,可是,这个该死的大副还在朝他走拢去,走到湖上人已站定了的那个地方,把那把沉重的头晃得差不多要碰着对方的牙齿;嘴里则念叨着一连串难听的咒诅.斯蒂尔基尔特分毫也不后退了;他一边用他那匕首似的不畏缩的眼色直戳进那大副的眼睛,右手放在背后捏得紧紧的,又悄悄地放松;一边告诉他的迫害者说,那把头只消碰一碰他的脸颊,那他(斯蒂尔基尔特)就要揍死他.但是,诸位先生,这个傻瓜已给煞神盖上烙印啦.说时迟,那时快,那头蓦地一碰上脸颊;那个大副的下巴颏立刻就给打瘪了;他倒在舱口上,嘴里象条鲸一般喷出血来.
    "叫喊声还没有传到船尾,斯蒂尔基尔特已在摇着引向桅顶的后支索,他的两个伙伴就高高地站在那上面.他们都是运河船的水手.
    "'运河船的水手!,佩德罗叫道.'在我们港埠上,我们见过了许多捕鲸船,可从来没有听到说过你所说的那些运河船的水手.对不住;他们是些什么人?,
    "'运河船的水手,先生,就是我们的伊利大运河的船夫.你一定听说过.,
    "'不,先生;在我们这种向来就是气候温暖.沉闷.弄得大家都懒洋洋的地方,对于你们那种严寒的北方,我们是不大清楚的.,
    "'是吗?那么,先生,再给我满一满杯.你们的奇赤(奇赤......西班牙和南美洲人惯喝的一种甜酒.)真不错;我得先把我们的运河船的水手是怎样一种人,告诉你后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这种知识,可以间接说明我的故事.,
    "'诸位先生,在长达三百六十英里(伊利运河的长度在三百五十至三百六十英里间.)的距离间,有一条威尼斯式的腐化而无法无天的生活的.流个不停的河流,它经过:纽约州的整个宽度,无数人口稠密的城市和最兴旺的村庄,漫长的.凄凉的.渺无人烟的沼地,丰饶肥沃无与伦比的耕地,弹子房与酒吧间,至圣的大森林地带,穿过跨连印第安河流的罗马式的横桥,烈日高照和荫荫凉凉的地方,叫人心欢和心碎的地方,那些有名的莫霍克郡(英霍克郡......在纽约州中部.)的差别显著的风景区,特别是经过一列列的雪白的教堂,教堂的尖顶简直就象里程碑似的高矗着.诸位先生,这就是你们的地道的阿散蒂(阿散蒂......非洲黄金海岸的一个郡,多山多林,土地肥沃,出产丰富,民性悍.作者在这里把它比喻为伊利运河流域一带的美国地方.),在那里,你们那些异教徒在号叫,这些人到处都看得到,就在你的身旁,就在教堂的长射的阴影下,躲在教堂的舒适而神气十足的背风处.因为好象是一种奇特的天数似的,它往往受到你们那些驻扎在正义之殿四周的都市气派的强盗的注意,所以呀,诸位先生,犯罪的人们在最神圣的邻近尤更人丁兴旺.,
    "'刚才走过去的是个修士吗?,佩德罗说道,眼睛带着幽默的关注神色望着下边那熙熙攘攘的大广场.
    "'我们的北方朋友还算运气,伊萨贝拉娘娘的宗教裁判所(伊萨贝拉(1451—1504)......西班牙女王.这里系指她做女王时代的宗教裁判所.宗教裁判所原为十三世纪罗马时代教会专为审判杀害异端.戕害进步的和与天主教不相容的思想,十五世纪时在西班牙更成为杀害异端的可怖工具,据说一八○八年为拿破仑所废止,但此后废废复复数次,直至一八三四年始正式废止.)在利马已经是衰微了,,塞瓦斯蒂安笑着说.'说下去吧,先生.,
    "'慢一点!对不起!,其中又有一个人喊道.'我代表我们全体利马人,我只想对你说,水手先生,在你所作的腐化的比较中,你很周到细心,你没有拿目前的利马来代替老远的威尼斯,这我们是决不会失察的.请别低头,也别神色慌张啊!你可知道,这里沿海一带都有这句谚语......"腐化得象利马".这刚好也证明了你所说的;礼拜堂比弹子台多,而且一年到头都是开着的......然而,"腐化得象利马".威尼斯也是这般模样;我曾经到过那地方;那个神圣的传福音者圣马克(圣马克是威尼斯的守护神.)的圣城!......天呀,干杯!谢谢:我再来斟;那么,请你再说下去吧.,
    "诸位先生,运河船的水手真放荡得又厉害又雅致,按照他的职业随便说来,他准可以当个优秀的戏角儿的.他象玛克.安东尼一样,天天循着他那铺满草皮,饰遍香花似的尼罗河,懒散地驾着一叶扁舟,公开地跟他那双颊赤红的克莉奥佩屈拉(克莉奥佩屈拉......埃及女皇,恺撒的情妇,恺撒死后又与罗马另一执政安东尼相爱.这里的"双颊赤红"指她有印第安血统和太阳所晒的缘故.)调情,在阳光洋溢的甲板上把他的大腿晒成杏色.可是,一上了岸,所有这种柔弱气质就全告消失.运河船的水手那么洋洋得意地夸示出来的强盗风度,他那花哨地镶了边的垂边帽子就显示出了他的堂皇的相貌.当他划船泛过村庄的时候,可教那些嬉笑无邪的村人大吃一惊,他那副黑黝黝的相貌和冒冒失失.昂首阔步的姿态,也不是不会使城里人望而生畏的.有一回,我流浪在他们的运河上,我领承了其中一个运河船的水手的好意;我真衷心感激;可真是并不是不领情的;不过你们这些好使暴力的人,却往往有一种最为可取的特质,那就是,济危扶弱和劫富济贫,往往都得使用铁腕.总的说起来,诸位先生,这种运河生活究竟是狂暴到什么程度,从这一点就可获得有力的证明了;在我们的野蛮的捕鲸业中,就有这么许多运河人的最优秀的毕业生,但是,除了悉特尼人以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种,曾受到我们的捕鲸船船长们那么不信任.不过,这并不完全会减少这事情的稀奇性,因为在我们成千上万的.在这一带生长的农村男女看来,大运河的见习性的生活,就是在基督徒的麦田里太太平平地收割,和在最蛮荒的海里不顾一切地耕耘这两件事情间起了唯一的桥梁作用.
    "'啊,我明白啦,我明白啦!,佩德罗冲动地喊了起来,把奇赤也都泼在他的银色的蓬发上.'不必出门了!世界就跟利马一模一样.我现在才想到,在你们那温暖的北方,子子孙孙也都跟山岗一样又冷静又圣洁.......不过,还是讲故事吧.,
    "诸位先生,我刚才是讲到湖上人摇摇后支索的.他才这样一摇,大二三副和四个标枪手便把他团团围住了,他们都把他前呼后拥地弄到甲板上.但是,那两个运河船的水手象两颗彗星似的嗖地从索上滑了下来,冲进吵吵嚷嚷的人群里,想把他们那个人拉到船头楼去.其他一些水手也帮他们一起拉,于是,接着就拉拉扯扯,大起哄了;那个站在轰嚷圈外.身体结实的船长,手里拿着一支捕鲸枪,跳来跳去,要他那几个头目不客气地对付那个万恶的坏家伙,把他带到后甲板去.他不时地奔到旋来转去的乱糟糟的人群的旁边,用他那支鱼枪直向人群里戳着,想把他所憎恨的那个对象给挑出来.可是,斯蒂尔基尔特和他那些亡命汉都不是大家敌得过的对手;他们终于顺利地占住了船头楼的甲板,在那里,匆匆地把三四只大桶滚得跟绞车排成一行后,这三个水上的巴黎人(巴黎人......指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时,那些进行巷战的巴黎市民.)就在路障后面固守起来了.
    "'跑出来,你们这些强盗!,船长一边大肆咆哮,一边用刚由茶房送来的两支枪,一手抓一支,对他们威胁着,'跑出来,你们这些暴徒!,
    "斯蒂尔基尔特跳在路障上,在那里阔步地走来走去,不顾那两支枪万一会出乱子;明明白白地对船长说,如果他(斯蒂尔基尔特)死了,就是要大家起来进行凶险的哗变的信号.船长生怕这番话会成为事实,所以他稍微收敛一些,不过还是命令这几个叛乱者立刻回去工作.
    "'要是我们照办了,你会答应不来碰我们吗?,他们的头目问道.
    "'回去!回去!......我不答应什么;......回去工作!这种时候,你们竟停止工作,是不是想把船弄沉了?回去!,他又晃出一支枪来.
    "'把船弄沉?,斯蒂尔基尔特嚷道.'那就让它沉好啦.我们谁也不回去,除非你发誓:决不用绳索来抽打我们.你们怎么说,大家?,他转身对他的同伴们说,他们同声报以一阵热烈的欢呼.
    "那个湖上人现在就在路障上巡逻着,一边眼睛始终盯着那个船长,一边又突然说出这样一些话来,'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并不要这么做;我要他把他那支头拿开;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他应该早就知道我的脾气;我告诉他别来刺激野牛;我相信,我刚才碰他那该死的下巴额的时候,已经折伤了一只手指头;船头楼里不是还有那些剁肉的小刀么,大家?留心那些木梃子,亲爱的伙伴们.船长,真的,请你自己小心,放明白点;别做傻瓜;把一切都忘记了;我们就要回去工作了;体体面面地对待我们,我们都是你的水手呀;可我们不愿意挨鞭子.,
    "'回去!我不答应什么,回去,我说!,
    "'你听着,那么,,湖上人高声叫嚷了,直对他挥着臂膀,'我们在这里这几个人(我也是其中的一个)都是你雇来出海巡游的,这你是知道的,而且,你也很清楚,老兄,船一抛锚,我们就可以立刻要求解雇;所以,我们不愿意吵吵闹闹;这不是我们感兴趣的事情;我们要和平相处;我们就要去工作了,不过,我们可不愿意挨鞭子.,
    "'回去!,船长怒号道.
    "斯蒂尔基尔特朝他望了一遍后,说道:'我现在实对你说,船长,我们才不来杀你,才不来为了这样一个腌的流氓去上绞架咧,我们连对你抬一抬手都还不高兴呢,除非你先攻击我们;不过,等到你一说出不鞭打我们,我们就一点也不还价.,
    "'那么到船头楼里去,你们都下去,我要把你们给关得发慌.你们都下去.,
    "'我们去不去?,这个为首的人对他的同伴嚷道.其中大多数人反对去;不过,最后,为了听从斯蒂尔基尔特,他们都跟着他走进那暗窝里去,象熊进洞一般,嘴里唠唠叨叨地走下去了.
    "当湖上人的光秃秃的头刚好齐船板的时候,船长和他那些下手就都跳上路障,连忙把小舱口的活板给抽过来盖起,大家把手紧按在板上,大声叫茶房把大舱口的大铜锁拿来.这时候,船长把活板推开了一点,朝缝隙里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后,就把它关住,锁起......里边一共关了十个人......甲板上还有直到那时仍守中立的二十多人.
    "所有的头目,通夜没有睡觉,守望在船头船尾,特别留意着船头楼的小舱口和前舱口;因为怕这些叛乱者会把下边的隔舱打穿,打前舱口跑出来.可是黑夜平静地过去了,那些还在抽水的人,仍旧在辛劳地工作,帮浦的克朗克朗声,时时令人厌烦地划破了可怖的夜空,在船里回响着.
    "太阳出来的时候,船长走到船头去,敲敲甲板,叫那些被禁闭的人去工作;但是他们用一阵叫喊声回绝了.后来给他们送下一些水,又给抛下几块硬面包;船长把钥匙在锁里一转,放进了口袋后,便回到后甲板去.三天里,每天这样重复两次;可是,到了第四天早晨,在发出了例常的老命令后,却有一阵乱糟糟的口角声,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再一会儿,蓦地里四个人从船头楼冲了出来,说是他们要去干活了.大概是那里边密不通风,气味恶浊,又是饿得发慌,还加上怕会受到最后的责罚,这才迫使他们不得不无条件投降了.船长看到这个情况,勇气大增,于是又对那些还在下面的人重申他的要求,可是,斯蒂尔基尔特却在下面对他高声叫嚷,发出怕人的暗示,要他停止唠唠叨叨,赶紧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到第五天早晨,又有三个叛乱者不顾死活地挣脱了下面要他们留下来的胳膊,突然跑了出来了.这样,留在里边只有三个人了.
    "'现在,还不如回去工作为好?,船长以一种无情的嘲弄说道.
    "'你还是把我们锁起来吧!,斯蒂尔基尔特嚷道.
    "'那当然啦,,船长说,钥匙卡搭一响,锁住了.
    "就在这时,诸位先生,由于先前七个同伙的背叛而极为愤怒,加上刚才又让船长对他那么冷言冷语所刺痛,再加上他久给幽闭在那绝望的深渊似的暗窝里,弄得简直发了狂;于是,斯蒂尔基尔特对那两个运河船的水手提出(这两个人直到这时显然还是跟他一条心的),明天早晨船长再来叫喊的时候,就冲出洞口去,每个人拿着他们的锋利的剁肉刀子(一种有柄的,又长又重的,蛾眉月式的家伙),然后从第一斜桅奔到船尾栏杆,见人就杀;如果有神差鬼使的冒险可能,就把船给占领下来.他说,就他自己说来,他是会这样做的,不管他们跟不跟他一起干.这是他待在这个窝里的最后一夜了.这计划并没有遭到他们两个人的反对,他们发了誓,说他们准备这样做,也准备做更惊人的事情,总之,除了投降,什么都会干.不过呢,他们各人都为在冲出去的时候谁先上甲板这个问题争持不下.他们的头领,对此表示强烈地反对,认为他自己拥有先出去的优先权;特别是另外两个同伴,对这事情都各不相让;可他们两个又不能一起先出去,因为一张梯子,一次只能走一个人.到了这里,诸位先生,这些恶棍的卑劣行为可非露底不可了.
    "听了他们的头目这个疯狂计划后,仿佛各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地突然想到了同样的诡计,那就是:为了投降,虽然是十个人中的最后一批,可是,这三个人里头,却都要争取第一个首先冲出去,因为这样一来,也许还多少可以获得个宽赦的机会.等到斯蒂尔基尔特公开表示他坚决要先出去时,他们就想办法了,把一种卑鄙的妙计,跟他们先前的秘密的诡计混合起来用;待到他们的头目打盹了,用三句话就彼此交了心,把这个睡着的人用绳索绑起,又把绳子塞住他的嘴,于是在半夜里尖声叫起船长来.
    "船长想到了凶杀就在眼前,仿佛在黑暗里嗅到了血腥气,他和他全副武装的大二三副和标枪手们冲到船头楼去.不消几分钟工夫,舱口被打开了,那个尚在挣扎的,手足给缚得紧紧的头领,便给他的背叛的同谋者推了出来,这两个人当即要赏,因为他们自以为逮住了一个满心想杀人的家伙.可是,这三个人都被领头一抓,象拖死牲畜一般给拖上甲板去了;后来,给并排地绑在后帆的索具里,象挂着三爿肉一样,直挂到早晨.'你们这些混蛋,,船长一边大声嚷着,一边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连鹰隼都不会来碰你们,你们这些恶棍!,
    "天亮的时候,船长召集了全体人员;把反叛的人跟那些没有参加暴动的人给分开来,他告诉那些反叛的人说,他真想把他们全都鞭打一顿......总之,他认为应该这样做......他不得不这样做......这是天公地道的;不过目下,既然他们已经及时投降,他就申斥他们一番拉倒了,于是乎,他把他们臭骂一通.
    "'不过,对你们,你们这些烂臭的恶棍,,他转过身来,对那三个绑在索具上的人说,......'对你们,我是要把你们细细地剁后,放进炼锅里去的;,说着,他拿起一根绳子,用死劲地抽打那两个叛乱者的背脊,直打得他们再也叫骂不出,只是毫无生气地斜挂着头,就象图画上那两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新约.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记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有两个犯人和耶稣被一同带来处死,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
    "'我的手腕也让你们给扭伤啦!,他最后大声叫道;'可是,绳子有的是呢,好小子,那是不会放松你的.把那家伙嘴里塞的东西拿掉,让我们来听听他还会说什么吧.,
    "那个精疲力竭的反叛者,他的痉挛的嘴巴抖动一会儿,然后痛苦地扭过头来,嘶嘶地说道,'我要说的是......请记牢......如果你鞭打我,我就要宰掉你!,
    "'啊,你是这么说的么?那么,瞧你可吓得了我.,......船长拉起绳子就要打.
    "'还是不打的好,,湖上人嘶嘶地说.
    "'我偏要打,,......绳子又往后一甩,要打下去.
    "斯蒂尔基尔特这回又嘶嘶地说出些什么来,除了船长以外,大家都听不到;叫大家都一楞的是,船长竟吓得往后一退,迅速在甲板上踱了两三转,然后,突然丢下他的绳子,说道,'我不打啦......随他吧......把他放下来,你们可听到?,
    "可是,当二副和三副正在急急执行命令时,一个脸色苍白.头上绑着绷带的人,不让他们执行命令......原来就是大副拉德尼.他自从吃了那一拳后,就一直躺在吊铺上;可是,那天早晨,听到了甲板上的哄闹声,他悄悄地走了出来,一直在注意整个情况发展.由于他的嘴巴是这种情况,所以他不大说得来话,只是呢呢喃喃地说什么船长所不敢一试的,他倒愿意和能够来试一试,于是,他抓起绳子,冲到他的背绑着的仇人跟前.
    "'你是个胆小鬼!,湖上人嘶嘶地说.
    "'不错,我就是这样,不过请尝一尝吧.,这个大副刚要打下去的时候,另一阵嘶嘶声又教他那高举着的臂膀悬空落不下来了.他踌躇了一会儿,就打定了主意,他言出必行,不管斯蒂尔基尔特的威胁,不管后果怎样.后来那三个人都被解了绑,大家又都回去工作了,于是,铁制的抽水机,在郁郁不欢的水手的无精打采的操作下,又象先前一样克朗克朗响着.
    "就在当天天黑后,当一个值班人到下边去休息的时候,他听到船头楼里有一阵吵闹声;接着,那两个吓得发抖的叛徒跑了出来,走到船长室门口,说是他们跟水手们都合不来.哄呀,打呀,踢呀都无法把他们赶回去,因此,为了安全起见,就按照他们自己的请求,把他们安置在舱里.在其余那些人中间,倒也没有再要暴动的迹象.反之,看来主要是在斯蒂尔基尔特的教唆下,他们决定要保持绝对的安静,把各种命令遵守到底,等到船靠岸的时候,就集体开小差.可是,为了保证最迅速地结束航程,他们都一致同意另一件事......就是,万一发现了什么大鲸,都不叫喊出来.因为,尽管船已漏了,尽管它已发生了其它各种不幸,这艘'大鲸出来了号,可还是继续派着桅顶望者,而且,当时,它的船长仍同船只刚到巡游场的第一天那样,还很想放下小艇去弄条大鲸,那个大副拉德尼也真随时准备把他的吊铺换成一只小艇,想把他那包着绷带的嘴巴去填大鲸的鬼门关似的大嘴巴呢.
    "不过虽则湖上人已经唆使了水手们采取这种消极的行动,他自己对那个伤透了他的心的人,却另怀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的,秘密的复仇计划(至少要把一切都弄停妥).他值的是那个大副拉德尼领的班,仿佛这个糊涂蛋经过了索具地方那幕活剧后,还想更快地自寻死路似的,他不顾船长的明白的劝告,硬要开始带领夜班.就在这几种情况下,使斯蒂尔基尔特得以有系统地做出他那复仇的计划.
    "拉德尼在晚间有一种非水手的习惯,就是爱坐在后甲板的舷壁上,胳膊靠在那只吊在那里.比船舷稍微高些的小艇舷边上.大家都知道,他时常就这样打起盹来.小艇跟船有一大段距离,这段距离的下边就是海洋.斯蒂尔基尔特盘算了一下时间,知道到了他被出卖的第三天早晨两点钟的时候,就轮到他值掌舵的班.这时,他闲着无事做,就趁空跑到下边,十分小心地编起些什么来.
    "'你在那儿干什么?,一个伙伴说.
    "'你想在干什么呀?这象什么东西?,
    "'好象是给你那只旅行袋编的索带;不过,我看,又象是一根很古怪的索子.,
    "'不错,古怪了些,,湖上人说,手里捏得紧紧,不让他细看;'不过我想它会管用的.伙计,我的麻线不够啦......你可有吗?,
    "'船头楼里也一点都没有了.,
    "'那么,我得去跟拉德尼老头要一点啦;,于是他站了起来,到船尾去.
    "'你不打算去向他乞讨吧!,一个水手说.
    "'干吗不!你想他不会对我做回好事么?这个到底对他也有好处呢,是么?老朋友?,于是他便走到大副那里去,悄悄地望着他,问他要点麻线补补他的吊铺.他拿到他要的麻线......可是后来什么麻线.索带都再也看不到了.隔天晚上,湖上人把上衣塞在吊铺上当枕头的时候,他的上衣口袋里,却半露出一只编扎得十分牢靠.象只铁球似的东西来.二十四小时后,他就悄悄的在值掌舵的班......旁边,正是那个注定要打盹打到这个水手时刻准备为他挖掘的坟墓里去的人......他的致命的时刻就要到来了;而在斯蒂尔基尔特的预先安排的心底里,这个大副应是早已砸碎额头,僵挺得象一具死尸了.
    "不过,诸位先生,一个笨蛋却把这个谋杀未遂犯从他所计划周全的恶行中搭救出来了.他仍然把仇全报了,却不是他亲手干的.因为,由于一种神秘的天意,上天似乎亲自出场干涉,把这个报仇者所要做的恶事,从他手里夺了过去,由上天自己亲手来做.
    "第二天早晨,就在拂晓到日出之间,大家正在冲洗甲板的时候,那个在水里拉大链的腾涅立夫(腾涅立夫......非洲北部的加拿利群岛中一个最大的岛名.)笨蛋突然一下子高声大叫起来,'它在那儿翻动啦!它在翻动啦!,天啊,多大的一条鲸呀!原来就是莫比-迪克.
    "'莫比-迪克!,塞瓦斯蒂安先生叫了出来;'天呀!不过,水手先生,鲸也得命名吗?你叫的莫比-迪克是谁呀?,
    "'是一种非常白.很有名,又是最恶毒的大海兽,先生;......不过,这个说起来话可长啦.,
    "'怎么?怎么?,所有的西班牙小伙子都叫起来,拥了过来.
    "'不,先生们,先生们......不,不!现在我无法讲这东西.让我多透一口气吧,先生们.,
    "'奇赤!奇赤!,佩德罗先生说;'我们这位强健的朋友脸色不好啦;......把他的空杯给斟满!,
    "不必,先生们;我歇一歇,就讲下去.......这时,诸位先生,就在五十码的距离里,船上突然看到了那条雪白的大鲸......水手们都忘记彼此间的不和睦了......那个腾涅立夫人一时兴奋得本能地.不然而然地扯起嗓门喊出那大海兽了,虽然刚才不久,那三个站在桅顶上的不高兴的水手已经清楚地看到了.现在是大家都乱了起来.'白鲸呀......白鲸!,从船长.大副到标枪手都这样叫嚷着,他们,不顾各种可怖的传说,都急于要捉住这样一条有名而希罕的大鲸;那些跟在后边的水手,则斜楞起眼睛望着那个骇人美景,嘴里骂个不停.那一大团乳白体,被水平线上那个闪耀的太阳一照,直象是一片亮晶晶的乳色玻璃,在早晨的湛蓝的海里闪闪发光.诸位先生,这种种事变的整个发展过程就是充满着一种奇妙的天意,仿佛在世界本身还未形成以前就已经正确地策划完妥.这个叛乱者,刚好是大副那只小艇的头桨手,而且,等到要拴鲸的时候,按照职守,他还应该坐在大副身边,那时,拉德尼手里拿着鱼枪,站在船头,他就得随着命令,把捕鲸索或拉或放.而当那四只小艇都放下去的时候,大副的小艇又必须先划出去;斯蒂尔基尔特一扳着桨,他那快活的号叫声真是再响也没有了.死劲地划了一阵后,标枪手就把鲸拴住了,于是拉德尼手里拿着鱼枪,卜笃跳到船头.这个人往往是一上小艇,就好象变成个狂暴的人.这时,他那扎着绷带的嘴里大叫大嚷地要他们把他送上大鲸那高耸的背峰.他的头桨手高高兴兴地把他曳上去,越曳越高,四周尽是一片叫人发眩的泡沫,把两种白色交混在一起;突然间,小艇象是碰上沉在海里的岩架,砰咚一撞,翻了过去,把那个站着的大副给倒了出去.就在他跌落在滑溜溜的鲸背上的这个时候,小艇又翻过身来,被滚滚的浪涛冲到一旁:拉德尼被浪涛一阵翻腾,掉进海里,摔到大鲸的另一边去.他从浪花里挣了出来,一时间透过那重雾障,还可以依稀看到他在狂急地设法不让莫比-迪克看到他.可是,那条大鲸突然象阵大涡流,哗啦啦地掉转身子,把这个游在水里的人攫在嘴里;于是带着他高高地一耸后,又把头向前一冲,沉了下去.
    "当时,在艇底遭到第一次撞击的时候,湖上人为了使小艇从涡流中向后退去,放松了捕鲸索,他一边镇定地观看,一边在转念头.但是,小艇突然可怕地往下急动一阵,他连忙拿出小刀,凑上捕鲸索,把绳索割断,把大鲸给放走了.可是,在不远的地方,莫比-迪克又朝上一冒,嘴里咬着拉德尼那件被撕毁了的红毛衬衫的破布条,说明拉德尼已经完蛋了.四只小艇又去追击,可是大鲸已经逃脱,终于完全不见踪影了.
    "'大鲸出来了号,总算及时到达了它的港埠......一个蛮荒偏僻的地方......那里一个文明人都没有.到了那里,除了五六个前桅的望者以外,全都跟湖上人开小差,从容地跑到棕榈树丛去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在野人那里夺到一只双连作战大独木舟,驶往其它什么港口去了.
    "那艘船现在只剩寥寥可数的几个人了,为了补漏,船长只好请求岛上的居民,帮他把船翻倒.可是,为了对付这些危险的帮忙者,这一小群白种人,不得不成日成夜无休无息地进行警戒,加上他们的活儿又是极其辛苦,所以等到船只修好,准备再出海时,他们已是精疲力竭,船长不敢一下子把这么一艘困难重重的船启航离岸.船长跟他的头目们商量后,决定暂时把船尽可能地泊得远远的,并在船头架起两门大炮,把他那些滑膛枪都架在舵楼上,好教那些岛民不敢随便冒险靠近船边.这样,他就带了一个人,扯起他那只最好的捕鲸小艇的帆,径自顺风驶往五百英里外的塔希提,去设法补充水手.
    "小艇航驶到第四天上,突然发现了一只大独木舟,这只独木舟好象要停靠在一个小珊瑚岛上.他把小艇撑开,不跟那只独木舟接近,可是那只野船却朝他直冲上来,立即竟听到斯蒂尔基尔特的声音,招呼他停下来,否则,就要把他弄进海里.船长掏出了枪.那个湖上人双脚跨在那只双连作战独木舟的前头,嘲笑着他;对他肯定地说,如果那支枪真的卡塔一扳上,就把他葬身在浪沫翻腾的海里.
    "'你向我要什么呀?,船长大声叫道.
    "'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去干什么?别说谎.,斯蒂尔基尔特问道.
    "'我要到塔希提去再雇些人.,
    "'很好,让我到你船上去一下......我是和和平平来的.,说着,他就从那独木舟上一跳,向小艇游过来,爬上艇舷,跟船长面面相对了.
    "'你双手叉起来,老兄,把头往后仰点.现在就跟着我说一遍:我发誓,斯蒂尔基尔特一离开我,我就把这只小艇停靠在那边的岛上,在那里待上六天.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天雷劈我!,
    "'好漂亮的一个学者,,那湖上人笑着说.'那么再见喽,先生!,他跳进水里,又游到他伙伴那边去了.
    "斯蒂尔基尔特望着那只小艇,直望到它完全靠了岸,把锚索缚在一棵椰子树根上,他这才又划起独木舟,及时到达他自己的目的地......塔希提.到了那里,运气照顾了他;恰好有两艘要开往法国的船,而且真是天意注定,他们不多不少,正缺少这个水手所带来的这伙人的数目.他们都上了船,这样,如果他们先前那个船长,一心一意想给他们以法律的报复,那他们可始终比那个船长占先一着了.
    "那两艘法国船开航后约莫十天光景,那只捕鲸小艇到了,那个船长不得不招雇了几个比较开化的塔希提人,这些人多少还有点航海的经验.那船长租到了一艘本地的纵帆式小船后,就带着他们一起回到自己的船上;他在那边把各事办妥后,又重新开始他的巡游.
    "现在斯蒂尔基尔特在什么地方,诸位先生,那是谁都不知道的;不过在南塔开特岛上,拉德尼那个未亡人却还在望着那个不肯放回死者的大海;还在梦里看到那只把他消灭了的可怕的白鲸.......
    "'你说完了吗?,塞瓦斯蒂安先生悄悄地问道.
    "'完了,先生.,
    "'那么,我恳求你,你可不可以本着你自己的良心对我说,你的这个故事实际上是完全真实的?这故事确是非常奇特!你可是从最可靠的方面得来的么?请原谅我,如果我这样做法是有点不客气的话.,
    "'也请原谅我们全体,水手先生,因为我们跟塞瓦斯蒂安先生也有同感,,那一伙人都极其有兴趣地叫起来.
    "'黄金客店里可有一部《圣经》么,诸位先生?,
    "'没有,,塞瓦斯蒂安先生说了;'不过,我知道,附近有个年高德劭的牧师,他会立刻给我找一本的.我去拿.不过,你已经很好地考虑过了么?这未免变得太严重了.,
    "'好不好请你也把牧师一起请来,先生?,
    "'虽说利马现在没有宗教裁判所,,其中有一个对另一个人说;'可是,我怕我们的水手朋友会冒犯大主教的职务.我们还是不要在月光底下,到里边去吧.我看不必这样做.,
    "'请原谅我这样纠缠着你,塞瓦斯蒂安先生;不过我可不可以再请求你一下,请你特别为我找一部最大的《圣经》.,"
    *     *     *
    "'这位就是牧师,他给你把《圣经》带来了,,塞瓦斯蒂安先生带了一个高大严肃的牧师回来后,神色庄重地说.
    "'让我把帽子摘下来.现在,尊敬的牧师,请更靠近亮光一点,把《圣经》捧在我面前,让我可以按着它.,
    "'那么,愿上天赐助,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所告诉你们诸位先生的这个故事,就实际上和它的要目上说来,都是真实的,因为我适逢其会,我偶然待在那艘船上,我认识那些水手,拉德尼死后,我还看到过斯蒂尔基尔特,跟他谈过话.,"
   
    $$$$第五十五章    关于鲸的大画像
    再一会儿,我不必用画布,就可以象那些名家一样,给你们各位画出一种真正的鲸来,画得它在捕鲸者看来,实际上就是一只拉到捕鲸船边来的纯真的鲸,好教他一脚就跨上它的身体.因此,先来谈谈它那种想象上的古怪的画像,倒是值得一做的,因为那些画像,甚至时至今日,还能赢得陆地人的深切的信任.现在正是证明这些鲸的画像是完全错误的,从而在这个问题上纠正世人的观感的时候了.
    在最古老的印度,埃及和希腊的雕刻品中,也许还可以找到所有这些自欺欺人的图画的原始来源.因为自从那个巧计百出而肆无忌惮的时期以来,不论在庙宇的大理石嵌板细工上,在雕像架上,在盾牌上,大奖章上,杯子和钱币上,海豚都被画得跟萨拉丁(萨拉丁(1138—1193)......叙利亚和埃及皇帝,以反抗十字军侵略著名,一一九二年迫使十字军结束第三次东征.)的锁子甲一般大小,那只戴了钢盔的脑袋则象圣乔治(圣乔治(?—303?)......英国的守护神.)的戴了钢盔的脑袋一样;自从那时以来,就流行这样一种风气,它不但表现在最通行的鲸画像上,还表现在许多有关鲸的科学论著上.
    总之,迄今尚存的最古的称为鲸的画像,还可以在印度象岛的著名穴塔里找到.那些婆罗门僧都认为,在那个古塔的无数的雕刻物中,差不多早在各行各业,在人间一切所想得到的职业出现之前,就已把它们预先表现出来了.那么,毫不足奇地,我们这种高尚的捕鲸职业,也一定被多多少少预先表现出来了.在一块单独的内壁上,有一条以大海兽的形体来描绘瑟奴(印度神话中三大神之一.)的化身的印度鲸,学者们称之为马兹.亚瓦达(即瑟奴的第十化身.).虽则这个雕刻品是半人半鲸的形体,只有尾巴有点象鲸的,可是,这一点点相象的地方还是个三不象.它看上去倒更象是大蟒蛇的尖细的尾巴,而不象一只真正的鲸的堂皇而阔平的尾巴.
    可是,你现在不妨到一些古老的画廊去看一看一位基督教徒大画家所画的这种鱼吧,他的成就也不见得比上古的印度画家高明多少.这就是基多(累尼.基多(1575—1642)......意大利画家.)那幅珀修斯从大海兽或者鲸那里救出了安德罗墨达的名画.基多从哪里弄到这样一种怪物作模特儿呢?不过,霍加思(威廉.霍加思(1697—1764)......英国画家和雕刻家.)在他自己那幅画着同一个场面的"珀修斯降世"中,也并不见得高明些.霍加思画的那只巨兽,在水面上起伏的硕大形体,露出水面还不及一英寸.它背上有一种象背椅的东西,而那只波涛滚滚流入的张得大大的嘴巴,也许会被当做是从泰晤士河通向伦敦塔的"叛徒之门"(叛徒之门......从前送政治犯进伦敦塔朝泰晤士河那一面的门.)呢.接着便是从前苏格兰的西鲍尔德发现的那条先驱鲸,和描刻在旧版《圣经》上跟从前的小祷告书(小祷告书......宗教改革前所用的小祷告书.)上的那种所谓约拿鲸的插图了.对这些画又该怎么看呢?至于那种钉书工人所装饰的鲸,盘绕得象葡萄藤盘着一个下垂的锚叉一般......印镶在古今那许多书本的书脊和里封上......那倒是一种十分富有诗情画意,而又纯是神话式的动物,我认为,那是模仿古代许多瓶饰上的形象的.虽则一般都把它称为海豚,然而,我却认为这种钉书工人的鱼是企图画鲸的一种尝试:因为初次采用这种图样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意图.那是在十五世纪左右,在文艺复兴时代,由意大利一个老出版商初次采用的,而且在当时,甚至直至以后相当长的期间内,大家都认为海豚就是这种大海兽的一种.
    在若干古书的卷首章末各种小花饰中,人们有时还可以碰到许多有关鲸的希奇古怪的画法,在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喷水,喷泉,有温泉也有冷气,有萨拉托加(萨拉托加......美国纽约州的一个避暑胜地.)也有巴登—巴登(巴登—巴登......德国巴登的一个休养地方.),都从它那源源不竭的脑袋里泡沫飞腾地迸射出来.在初版的《学术进步论》(《学术进步论》......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的哲学作品,出版于一六○五年.)的里封上,还可以找到一些奇异的鲸.
    但是,我们不妨撇开所有这些外行的尝试,看一看那些出自行家称为严肃的.科学的图解的那种大海兽的画像吧.在哈里斯(约翰.哈里斯(1666—1719)......英国的神学家,地志学者.)的《航行集》中,就有几张鲸的图版,它们是从一本写于公元一六七一年,题为《乘佛里斯兰(佛里斯兰......在荷兰北部.)的彼得.彼得逊老板的捕鲸船"鲸肚里的约拿号"到斯匹兹卑尔根(斯匹兹卑尔根......在挪威北部.)捕鲸记》中选出来的.在这些图版中,其中有一幅把那些鲸画得象大木排躺在冰岛中,还有许多白熊在它们的背上奔来跑去.在另外一个图版上,铸成大错的是把鲸的尾巴画成垂直的了.
    其次,有一本由一个名叫科尔内特(即詹姆斯.科尔内特......生卒年代不详.)的英国海军的小舰长写的.富丽堂皇的四开本,那本书题为《为发展捕抹香鲸业,绕合恩角入南海航行记》.这本书写明是"根据一七九三年八月在墨西哥沿海所捕杀.后来被吊上甲板的一条抹香鲸的实体,按比例尺所画的写真图"的一个略图.我肯定这个舰长所以要画这个画,纯然是为他的船务打算的.对此只消指出这一点就够了,我不妨说,根据所附的比例尺看来,画在那条大抹香鲸身上的一只眼睛,就使得那只鲸眼睛成了一扇五英尺来长的弓形窗.我的勇敢的舰长啊,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看到约拿打那只眼睛探出头来向外张望呢!
    就是那些为青少年打算,极其煞费苦心编撰出来的《博物史》也摆脱不了同样重大的错误.请看那本通俗作品《戈德史密斯的活自然界》(奥利弗.戈德史密斯(1728—1774)......爱尔兰作家,《维克斐牧师传》的作者,初期作品中有《博物史》一类著作.这里所指的是《地球和活自然界史》一书.)吧.在这本一八○七年出版于伦敦的节本中,有几幅所谓"鲸"和"独角鲸"的图版.我不想显得很不文雅,可是,这种见所未见的鲸,看看却真象一只给砍断了四脚的母猪;至于说到那条独角鲸,只消一瞥就够叫人发楞,在十九世纪的今天,这样一种半马半鹰的怪物,居然还能以假乱真地诓骗任何聪明小学生.
    那么,再看一看一八二五年,一个大博物学家贝尔纳.热尔曼,即拉塞佩德伯爵所著的一本科学分析的有关鲸的书吧,在那本书里,有几张种类不同的大海兽的图画.然而,所有这些图不但不正确,而且那幅关于神鲸或称格陵兰鲸(也就是露脊鲸)的图画,甚至象斯哥斯比这个对这方面富有经验的人物,也都认为它连一半都不象.
    但是,集所有这种错误百出之大成的,还得算那个科学家弗里德里克.居维埃,也就是那位著名的男爵的弟弟.一八三六年,他出版了一本《鲸博物史》,在那里边,他画出一幅他所谓抹香鲸的图.你在把这幅图拿给随便哪个南塔开特人看之前,你最好得有立刻离开南塔开特的准备.总之,弗里德里克.居维埃的抹香鲸并不是一条抹香鲸,而是一只大南瓜.自然啦,他从来没有去捕过鲸(这种人也不大会有这种机会),不过,究竟他是从哪里弄到那幅图,谁知道他?也许他跟他的前辈的科学家德马雷斯一样,是从他那原始的流产品,也就是说,是从中国画得来的.而那些拿着画笔,蘸着许多希奇古怪的色杯和笔洗儿的中国小伙子,能给我们一些什么呢?
    至于街上所看到的,那些挂在鲸油商铺门前,由漆招牌匠画出来的鲸,又该怎么说呢?它们一般都是理查三世(理查三世(1452—1485)......英国皇帝,以强悍凶残见称.)的鲸,有着单峰骆驼似的背峰,十分野蛮;一餐早饭要吃三四只硬果馅饼,也就是要吃整只整只的满载着水手的捕鲸小艇,它们那些畸形的躯体就在红红绿绿的油漆的海洋里翻腾着.
    不过,描画鲸的这种错误百出的情形,毕竟还不算是顶惊人的.请想一想吧!大多数科学家的绘画都是以被打死了的鱼为蓝本的;其实,这种做法,虽想表现出这种未遭打击.浑身光滑的高贵的动物的原来的雄姿,但其正确性,充其量不过是跟画一只打烂了龙骨的失事船以代表船只一样而已.虽然人们可以给大象拍个全身照,然而,这种活生生的大海兽可从来还没有自己浮得端端正正.让人家来给他写生的.这种活生生的鲸,人们只能在海洋的无底的深渊里,才看得到它那气象万千的威仪.等到它那硕大的躯干一泛上来的时候,它已是在望不到的远方,象一种开动的战舰那样的游去了;为了保存它那万千壮仪和波动起伏的雄姿,而想把它弄出水来,整个吊在空中,却是人类永远无能为力的事.至于一条小鲸跟一条身强力壮的柏拉图式的大鲸之间,具有很可以推想得到的不同的轮廓,更是不必说了,而且,就算万一有这样一条小鲸被吊上船甲板,可是,象它那种奇异的.滑溜溜.软绵绵.千变万化的形态,怕连魔鬼本人也领悟不了它的真相.
    不过,也许有人认为,说不定从那只被拖上岸来的鲸的赤裸裸的骨架上,可以对它的真形获得正确的启示.并不尽然.因为这就是这种大海兽的比较奇特的事项之一,它的骨架对于它一般形状也提供不出什么概念来,虽然杰里米.边沁(杰里米.边沁(1748—1832)......英国社会学家,他死后,按照他的遗嘱,遗体放在遗嘱执行人之一的伦敦大学博物馆中.)的骨架,可以象大烛台一般地挂在他一个指定遗嘱执行人的图书馆里,正确地传达出这位魁伟的功利主义的老先生的形象,以及他本人种种主要的特征;然而,从任何一条大海兽的皑皑白骨中,却一点也推论不出类似的东西来.事实上,正如伟大的亨特所说,鲸的骨架之与厚拥重裘的活鲸的关系,不过是象昆虫之与那被团团包牢的蛹的关系一样.这个特征,在头部尤其表现得明显,这在本书的其它部分将会偶然提到.它那边鳍也显得十分奇特,鳍里的骨头差不多跟人手的骨头一模一样,不过没有大拇指而已.这种鳍有四根正常的手指骨,就是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头.但是所有这种手指骨都深藏在肉里,一如人的手指戴上连指手套那样."不管鲸鱼会时常多么粗卤地对付我们,"爱发幽默的斯塔布有一天说,"它可永远不会不戴连指手套就真的抓得住我们."
    不过,尽管有这些理由,随你怎样想法,可还得下这样的结论:大鲸是世界上一种始终无法绘画的动物.不错,也许这张画会比另一张画更成功些,可是,要画得维妙维肖却不容易.因此,要正确地找出鲸究竟象个什么,可说是毫无办法.甚至于要对它那活生生的轮廓获得相当的印象,唯一的办法,只有亲自去捕鲸;可是,这样做,却须冒着被它弄得永无完身和沉沦失身的不小的危险.因此,我觉得,对于这种大海鲸的好奇心,还是别太挑剔为好.
   
    $$$$第五十六章    错误较少的大鲸图像和捕鲸写生
    关于大鲸的惊人图像,我很想在这里着手讲一些关于它们的更为惊人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可以在古今一些书本中,特别是在普利尼,珀切斯(塞缪尔.珀切斯(1575—1626)......英国作家.),哈克鲁特(理查.哈克鲁特(1552—1616)......英国地理学家,著有几本游记.),哈里斯,居维埃等人的作品中找到.但是,我对此都置之不理.
    我只知道有四本已经出版的关于大抹香鲸书的概要;那就是科尔内特,哈金斯(威廉.哈金斯(1824—1910)......英国天文学家.),弗里德里克.居维埃和比尔等四人的作品.科尔内特和居维埃已经在上章提到了.虽然哈金斯远比他们都高强;但就全体而论,还应该算比尔的书最好.比尔对这种鲸的许多图画都画得很不错,不过,他那第二章的头饰,在画有各种形态的三条鲸中,居中的那一条画得较差.他那幅画着许多小艇在攻击抹香鲸的卷首插图,虽然无疑地是故意画来激起一些空谈家对于文明的怀疑,然而,就其总的效果说来,却正确和活龙活现得令人叹绝.在罗斯.布朗的若干抹香鲸的画中,有几幅画得轮廓相当正确;可惜给雕刻得很不象样.不过,这并不是他的过失.
    露脊鲸之画得最好的,是斯哥斯比的略图;可惜画得太小,传达不出令人满意的印象.他只有一幅捕鲸写生图,不幸这幅图画得很差,如果画得尽善尽美的话,光靠这么一幅画,就可以象个活生生的捕鲸人所看到的那样,对这条活生生的大鲸获得一种如实的概念了.
    不过,总的说来,在表现大鲸和捕鲸场面的画图中,迄今算得上最好的,应该说是法兰西的两幅大版画(虽然在若干细节上并不是挺正确),它制作得很完美,是仿照一个叫做卡纳里(据百周年纪念版注,作者把画家的名字搞错了,应该是路易.加内雷,此人系南海老旅行家,擅长制绘海景的画手.)的油画制成的.那两幅版画分别表现了攻击抹香鲸和露脊鲸的场面.在第一幅版画中,一条给刻划得气势磅礴的硕大的抹香鲸,正从深渊似的海洋中的小艇底下冒出来高高地耸入空际,背上还搁有一些惨遭失事的小艇残板.小艇的艇头那未被冲碎的部分,却被拖曳得刚好跟这巨物的脊骨相平;而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分中,还可以看到一个桨手站在船头上,身子一半被那条鲸的缭绕翻腾的喷水遮住,仿佛正要从悬崖上跳下来.整个情节非常逼真动人.那只漂泛在白蒙蒙的海上的.还有半桶绳索的绳索桶;那些摔下来的东倒西歪的.在水里漂动着的标枪木柄;那些四散在大鲸周围.神色显得非常惊惶失措.在水里游来漂去的水手的头颅;而在那险恶的暴风雨的远处,有一艘大船正朝着出事地点冲了过来.虽然在这条大鲸的细小的构造上,还可以找出一些严重的错误来,可是马虎点吧,因为,老实说,我也画不出这样优美的画.
    在第二幅版画中,那只小艇正朝着那条向前直冲的大露脊鲸的粘腻腻的侧腹划拢去,它那在海里滚动着的杂草似的黑色的躯干,活象一块从巴塔哥尼亚峭壁上滚下来的长满苔藓的滑岩石.它喷水笔直,浑厚,黑如烟炱,所以,打从烟囱里冒出了这么密集的乌烟,直教人以为,在它那大内脏里面,一定是在煮一顿豪华的晚餐.海鸟在啄一些小蟹.贝壳和海里的其它糖食和通心面,这些东西有时都搭在露脊鲸那为害匪浅的背上.那只厚嘴唇的大鲸始终在海里冲来冲去,撇下了无数汹涌的凝乳似的白浪,弄得那只纤弱的小艇在浪涛里晃来晃去,直象一叶轻舟快要被远洋大船的蹼轮绊住了似的.这样,前景是一片沸腾的骚乱;而背景呢,在使用令人赞叹的艺术对比下,却是海面风平浪静.平稳如镜,欲动乏力的大船上几张垂头丧气的篷帆,死鲸那个刚被攻下的要塞似的毫无生气的体躯,它的喷水口里,无精打采地挂着一面缚在鲸杆上的表示已被俘获的旗帜.
    这位叫做卡纳里的画家是谁,现在是否健在,我都不知道.不过,我敢打赌,他不是实际上精通他所描绘的对象,就是受过富有经验的捕鲸者的出色的指导.法国人真是画战斗场面的能手.你看遍欧洲各种名画,哪里找得到象在凡尔赛宫的凯旋厅那样,有这么一个画廊,画布上尽是一派栩栩如生而充满骚动的气氛?在那里,观众们你挤我推,乱七八糟地争看法国的接二连三的大战场面;在那里,每一支剑都似乎有着一阵北极光的光芒,而那些不断地冲过来的.全副武装的帝王,却象在攻击那些顶饰冠戴的半人半马的怪物(半人半马的怪物......希腊神话中帖撒利名骑手,有一次,帖撒利王邀他们吃喜酒,他们吃醉了酒,竟想夺新娘和其他女宾,另一帖撒利人拉彼利起而攻击他们,把他们驱逐出境.拉斐尔有一幅名图即以此为题材.).卡纳里的这两件海战的作品,在那画廊中并不完全是占不了一席之地的.
    法国人之具有把握事物的生动逼真的天资,似乎特别表现在他们那些捕鲸场面的绘画和雕刻上.虽然他们在捕鱼业的经验方面还不及英国的什一,更不及美国的千分之一,但是,他们却给这两个国家提供无比精巧的写生画,完全能够传达出捕鲸的真正神韵.就英美大多数大鲸绘图员说来,他们似乎纯然满足于表现事物的粗陋轮廓,比如画了一幅毫无神采的大鲸侧面图;而就画趣的效果说来,却不过是略等于速写出一只金字塔的侧面图而已.甚至于斯哥斯比,这个谨严的著名捕露脊鲸者,在给我们一幅生硬的格陵兰鲸的全身像和三四条精巧的独角鲸和小鲸的袖珍图后,又让我们去欣赏一连串刻有小艇铁钩,菜刀,四脚锚等的古雅版画;同时还以雷文胡克(雷文胡克......即荷兰的显微镜家安东尼.范.李文霍克(1632—1723).)的辛勤钻研显微镜的精神,让我们观察一下令人发颤的北极地方九十六幅放大了的结晶雪粒的复制图.我对这位优秀的航海家毫无贬抑之意(我把他尊崇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辈),不过,象如此关系重大的事体,事先却没有把每一颗结晶体都拿到格陵兰的治安推事那里去取得一份宣誓书,那就未免是一种失察了.
    除了卡纳里这两件精美的作品以外,另外还有两件值得重视的法国版画,那是一个自署为"H.杜兰"的人的作品.其中有一件,虽然不挺适应我们此刻的要求,但多少还是值得一提的.那是一幅太平洋诸岛中的宁静的午景;一艘抛了锚的法国捕鲸船,靠在风平浪静的岸边,人们在懒洋洋地取水上船,船上那松弛的篷帆,和背景上的长长的棕榈树叶,都在平静无风的空中低垂在一起.一想到那幅画上把那些辛劳的捕鱼者的姿态,表现为一种东方式的恬静,那效果可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另一幅版画却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作品;一艘停在辽阔的大海上的船,加上船边的那条露脊鲸,表现出了捕鲸生活的本质;那艘船(正在剖鲸脂)正在用劲曳着那只巨兽,象在碇泊码头一般;另外那只正从这个活跃的现场急忙划出去的小艇,正要划到远处去追击鲸群.标枪和鱼枪都平放着,准备随时取用;三个桨手在把桅杆插在桅孔里;而突然间,海里一阵翻腾,那条小船便笔直地腾出了水面,活象一匹后脚竖起的骏马.从那艘大船上,正升腾起阵阵熬煎鲸油的乌烟,直象乌烟密布在锻冶场的村集上空;在上风的地方,随着一阵狂风和暴雨,涌出一片乌云,仿佛要加速那些激昂的水手的动作似的.
   
    $$$$第五十七章    画里的;牙雕的;木刻的;铁板
    的;石头的;山里的;星星的鲸  你在下了塔山(塔山......在伦敦的伦敦塔西北面.)向着伦敦码头走去的时候,你也许会看到一个残废的乞丐(照水手们的称法,也叫"小锚"),他胸前挂着一块画板,画着他失掉了腿的悲惨的情景.那上面有三条鲸和三只小艇,其中一只小艇(想来那个原来双腿完好的人就在这只小艇上失掉了腿),正被一条打头的鲸在咬在嚼.据说,这十年来,这个人都时刻挂着那幅图画,把那残肢公诸这个不轻信的人间.但是,现在已到了辨明他的情况的时候了.总之,他那幅画上的三条鲸实际上就是一直在瓦平(瓦平......伦敦的区名,在泰晤士河北岸.)公开着的那些鲸(鲸......这里系作者暗喻那些作恶横行的家伙.);而他的残肢就跟你可以无可置疑地在西部的开垦地上找到的树桩(树桩......"Stump"在英文中可解释为残肢,也可解释为树桩,这一句有双关意义,同时暗喻资产阶级在西部砍伐树林,开疆辟土遗留下来的树桩.)一样.不过,可怜这个捕鲸人虽然始终站在那只树桩上,却从来没有做过竞选演说(从前英美政客在竞选或在其它场合上发表"政论"时,都站在树桩上,这里是双关意义的讽喻,也就是说,有权发表"政论"的人民不能开口,拼命要上"台"去统治人民的政客,却大发谬论.),而是搭拉着眼睛,忧伤地站在那里,凝视着他自己的断腿.
    在整个太平洋上,在南塔开特,新贝得福和萨格港(萨格港......纽约州的一个商港,在加丁纳湾.),也随时可以碰到许多刻划大鲸和捕鲸的逼真的写生画,这些都是捕鱼人自己刻在抹香鲸的牙齿上,或者刻在以露脊鲸骨做出来的女人的勒腰带上,同时也可以看到象捕鲸人称为解闷手工品的其它许多东西,这是捕鲸者利用他们在海上的空闲时间,以粗骨头精雕细刻出来的各种精巧的小玩意儿.他们有一些人还有象牙科医生用的小工具箱,专门用来制作解闷手工.不过,一般说来,他们大都只用他们那种水手小刀来雕刻;他们用了那只可以说是水手的万能工具,凭水手所能想象得出的技巧,就可以给你做出你所喜爱的一切东西来.
    长期离开基督教地区与文明社会而流亡在外的人,必然地会回复到上帝曾经给他安置在那里的那种状态里,也就是所谓野蛮状态.你这个真正的捕鲸者就跟一个易洛魁人一样的野蛮.我自己就是个野蛮人,不过坦白地说,我还没有效忠生番王,而是准备随时反抗他.
    且说野蛮人在不野蛮的时候的特点之一,就是他具有令人惊叹的刻苦耐劳的精神.在那种花样繁多和精工细刻的雕刻品中,一件古代的夏威夷的战棒或者枪桡,就跟一部拉丁辞典一样,是人类的坚持不挠精神的伟大纪念品.因为只用那么一点破碎的贝壳或者一只鲨鱼齿,就做出了那种奇迹似的错综复杂的木刻网状细工,这可花了多少认真勤勉的岁月呵!
    夏威夷的野蛮人如此,白种的野蛮化水手也如此.他们都以这种不可思议的耐心耐性,使用这样一片鲨鱼牙骨,一把可怜的水手小刀,就给你雕出一点骨雕物来,虽然不算怎样精巧,可是,就它那错综复杂的结构说来,却跟希腊的野蛮人所做的阿基利斯(阿基利斯......希腊神话,也是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英雄,据传说,他除脚踵外,全身刀枪不入.)盾牌一样结实,而就其富有野蛮人的神韵和创造性说来,却可跟那位高尚的德国老野蛮人艾柏特.丢勒(艾柏特.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雕刻家,有"艺术王子"和"绘画大师"之称.)的版画相媲美.
    木刻鲸,或者用南海那种高贵的战木似的小块黑石板所刻成的鲸侧面像,都可以经常在美国捕鲸船的船头楼里看到.其中有一些而且做得很是精细.
    在乡间一些老式的人字形屋顶上,还可以看到在靠路旁的大门上,挂有当做门环的鲸尾.如果那个看门人是昏昏欲睡的话,那只砧头鲸就最管用.可是,这些充当敲门砖的鲸总是不大经得起考验.在一些老式教堂的尖顶上,还可以看到把铁板做的鲸放在那上面做风信标;不过,这些鲸都是那么高高在上,而且实际上,旁边还标有"请勿动手"的条子,使人无法仔细观察它们,从而肯定它们的价值.
    在土地硗瘠的地区,在高耸而支离破裂的峭壁底下,平地上都散布有一堆堆奇形怪状的岩石块,在这种地方,就经常可以找到一种化石鲸形象,在草里露出半个身体来,那是因为一阵大风而把它们刮到草丛里去的.
    再说,在峰峦起伏的地方,旅客始终给包围在那象圆形剧场的高峰中,如果有眼福的话,就可以这里那里地偶然在起伏的山脊间瞥见轮廓分明的鲸侧面像.但是,要看这些景色,就必须是个十足的捕鲸人才行;而且不仅如此,如果想再看看这样一种景色,还得有把握地站在你第一次站过的那块经纬交叉的地方,否则,象这样偶然而得的山景,要重新找到你刚才站着的正确地点,就得花番大功夫了,就跟那个梭罗马群岛(即所罗门群岛.)一样,虽然那个气急呼呼的门达纳(尼乌拉.德.门达纳(1541—1595)......西班牙航海家,他曾于一五六七年发现所罗门群岛.)的足迹,曾经一度到过那里,菲格拉(法兰西斯科.德.菲格拉(1540—1620)......西班牙诗人.)老头也曾经记载过它,可它仍是个隐姓埋名的地方.
    如果阁下有兴高高往上攀去,坐着小艇去追寻它们的话,那么在满天星斗的上天,也不难找到大鲸,有如那些饱经战患的东方民族,看到给包围在战云里的军队.我就这样在北极地方,不住地绕着北极星,追击着那由阵阵金光初次使我看得轮廓分明的大鲸.而在辉煌灿烂的南极天空下,我却坐上了南船星座,跟他们一起到远离海蛇星座和飞鱼星座的无垠无涯的地方去追击鲸星座.
    用一只小巡洋舰的锚来作我的系索柱,用标枪的束杆来做我的马扎子,我就能够登上那条鲸,冲到最高的天空,去看看那传说中的上天和它所有的无数帐篷里,究竟是不是真的包藏有我肉眼所不能见的东西!
   
    $$$$第五十八章    小  鱼
    从克罗泽斯向东北方驶去,我们掉进了一大片小鱼牧场,这些小鱼主要是露脊鲸赖以为生的黄色细小的东西.这些东西在我们周围起伏绵延了好许多海里,所以,我们仿佛驶进了一片一望无际金黄成熟的麦地.
    第二天,就看到了无数的露脊鲸.它们都大张着嘴,迟钝地在小鱼群里穿梭,不怕会遭到象"裴廓德号"这样的捕抹香鲸船的攻击.那些小鱼,一粘在鲸嘴里那象是奇妙的细长窗帘的缝饰后,就那样同打唇边流出来的海水分别了.
    它们如同早晨的刈草人那样,肩并肩地穿过那片有如长长的湿草的沼泽地,慢慢地向前挥动着他们的镰刀.这些巨兽在向前游去的时候,也同样发出一种奇特的.刈草似的声音来,在黄色的海面上,撇下了一片漫无尽止的刈过了草后的蓝色(原注:这一带的海洋,虽被捕鲸人称做巴西沙洲,可是它并不象纽芬兰沙洲那般名实相符,因为后者水浅,容易测探,前者则因为是小鲱鱼经常大群漂流的地方,外表上很象一片牧场,也是经常追击露脊鲸的地方.).
    不过,只在它们吃小鱼而发出声音来时,才使人想到刈草人.如果从桅顶上一眼望去,尤其是在它们停下来,歇一会儿的时候,它们的巨大的黑身躯,越看越象是一堆呆石块了.而且,象在印度那种大狩猎区一样,外来客在经过平原时,虽然有时老远就看到那些躺着的大象,却不知道它们原来就是大象,只当它们是个光秃秃的黑土堆;同样的,初次看到这种海里的大海兽的人,也往往是这般情况.即使最后弄明白了,可它们那巨大的身躯还是难以教人置信:这样长得又笨又大的东西,从各方面说来,究竟能否跟一条狗和一匹马那样富有生气.
    不错,在其它一些方面说来,你可不能用看陆上生物的那种眼光来看海里的任何生物.因为,虽说有若干老博物学家认为,海陆各种生物都是一样的;虽说就广泛的一般见地说来,这说法也许很对;然而,说到特性方面,比如说,在癖性方面说来,海洋中可有一种鱼跟狗一样具有敏锐的感觉吗?就一般情况说来,只有那种可恶的鲨鱼,才可以说是具有跟狗相似的癖性.
    不过,虽则一般陆地人始终以一种说不出的不友好和厌恶的情感来看待海里的众生;虽则我们知道海洋永远是个未知的领域,所以哥伦布为了要发现他那立论浅薄的西方,才航遍了无数的未知的世界;虽则人类一切最可怖的灾难,早就毫无差别地.非常厉害地降临在成千百万从事海上生活的人身上;虽则只消考虑一下,就会知道:不管幼稚的人类会怎样夸耀他的科学和技术,不管在那似乎有希望的将来中,科学和技术会多么提高;然而,海洋却是直到世界末日的霹雳声,都一直要侮辱和谋杀人类,把人类所能制造出来的最雄壮最牢靠的快速舰给弄得粉碎.尽管如此,这种结果还是不断的一再重现,人类已经忘记了本来就应该对海洋作出的充分的畏敬.
    我们从书本上知道,第一艘漂泛在海洋上的小船,满怀着葡萄牙人的报复之心,航行了全世界,却没有造成多少寡妇.现在这个白浪滔滔的海洋,却就是上一年毁掉了许多失事船只的同一个海洋.是呀,愚蠢的人类,挪亚的洪水(挪亚的洪水......《旧约.创世记》上称在挪亚整六百岁时,正值洪水泛滥.)可还没有消退;这个美好的世界还有三分之二是它的领域呢.
    难道说因为海跟陆有所不同,所以前者的奇迹就未必也是后者的奇迹吗?当不可思议的恐怖降临在希伯来人的身上时,可拉和他的属下们脚下的地面就开了口,把他们全都永远吞掉了(指可拉和其属下要攻击摩西而受罚,事见《旧约.民数记》第十六章.);现代的太阳虽然从来没有沉落过,可是海洋恰恰是以同样的方法把船只和水手都吞掉了.
    但是,海洋不仅是那跟它敌对的人类的仇人,而且也是它自己的子孙的死对头;它比之那个谋害了他的贵宾的波斯主人还要坏(据百周年纪念版注:作者可能指古波斯吕底亚的统治者奥里奥底斯,他在公元前五一五年,诱骗萨摩斯的暴君波利克拉底斯来到宫中,然后把他处以磔刑.),对它自己所生的生物也不肯饶命.它象一只野性勃发的雌老虎,在丛林里翻翻腾腾地把它自己的小老虎压死了一样,海洋也是这样汹涌奔腾,连最有威力的大鲸也给冲得撞上礁石,跟四分五裂的破船并排撇在那里.除了它才能控制自己以外,谁都支配不了它,控制不了它.它象一匹发疯的战马,呼呼喘喘地使它的骑手丧命,这个无主的海洋蹂躏了地球.
    想一想这个阴险成性的海洋吧,它那些最可怕的生物怎样大多是眼不能见地在水底下流来滑去,诡诈地隐藏在最可爱的湛蓝苍穹下.也想一想海里那许多最残忍的族类那种非常光彩和漂亮的外表,就象各种鲨鱼装饰得颇为雅致的外表一样,再想一想海洋的普遍的同类相残的情况吧;它那些彼此互相掠夺的生物,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进行了无休无止的战争.
    想了所有这一切后,再回头看看这个碧绿.柔和而又最为温顺的大地,把它们,海和陆都想一想吧,难道你自己没有发现一种相似得出奇的东西吗?因为正如这个令人可怕的海洋把葱翠的陆地给包围起来一般,在人类的心灵里,也有个塔希提的小岛,虽然充满着安谧与快活,却被一知半解的生活中的一切恐怖包围着.愿上帝保佑你们!别离开那个岛屿吧,你是永远回不来的!
   
    $$$$第五十九章    大乌贼鱼
    "裴廓德号"慢慢地荡过那片小鱼牧场后,仍然继续朝东北方,向着爪哇岛驶去,和风推拍着它的船身,因此,在四周一派宁静中,它那三支又高又细的桅杆,合着那股徐徐的微风轻轻地摆动,宛如平原上三棵柔软的棕榈树.但是,在银色的夜空里,每隔好久,还时时可以看到那个孤寂诱人的喷水.
    有一天早晨,天宇明朗湛蓝,当时,海上弥漫着一片可说是超常的宁静.却又一点也不是死气沉沉的静寂;海面上那一大片辉煌绚烂的阳光,象是有一只在吩咐什么机密事情的金手搁在那上面;滑板似的浪潮一面轻轻向前滚去,一面喁喁私语;就在这种幽静得显明可见的氛围里,大个儿在主桅顶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鬼东西.
    远处,有一大团白色的东西,慢吞吞地升起,离开蔚蓝的海面,越升越高,最后在我们的船头闪闪发光,好象刚从山岗上滑下来的雪崩.它这样闪烁一会儿后,又慢慢地下降,沉下去.接着又再升起,悄悄地闪烁一会.这似乎不是鲸,然而,难道是莫比-迪克么?大个儿心里想.那妖物又沉下去了,可是,等它又再度出现的时候,这个黑人不禁高声大叫起来,声音之尖,直象小剑,一下子把大家都从打盹中吓醒过来:"看啊,又来啦!它跳起来啦!就在正前方!白鲸啊,白鲸!"
    水手们一听到这叫声,都连忙冲到桁臂那边去,好象成群出窝的蜜蜂冲到嫩枝上去那样.亚哈在烈阳下,光着脑袋,站在船头斜桅上,一只手撒得老后,准备随时对掌舵人挥手发令,眼色热切地望着上边大个儿那只伸得挺直不动的手所指的方向.
    究竟是不是这种孤寂的喷水的突然出现逐渐打动了亚哈的心,这才使他现在要把这个文静的怪物跟那乍一看就是他要追捕的大鲸给联系起来,还是他身不由己地把他那份热切的心情给泄露了出来;总之,不管是不是这样,他一清晰地看到那团白色的东西,就非常紧张地立刻下令放下小艇.
    不一会儿,四只小艇就在海面上,由亚哈那只小艇打头,全都迅疾地向着他们的猎物划去.那团东西不久就下沉了,可是,就在我们把桨搁起,想等它再度出现的时候,嗳哟!在它刚才下沉的地方,它又慢慢地升了起来.我们顿时简直把有关莫比-迪克的所有想法都给忘得干干净净,大家尽凝望着那神秘的海洋迄今所曾显示于人类的最为奇妙的景象.一大团软绵绵的东西,纵横有好几个弗隆(弗隆(furlong)......英国长度单位,等于八分之一英里或201.167米.),闪着奶油色,漂泛在海面上,在它身体中央辐射出了无数的长手臂,卷卷曲曲,七缠八绕,活象一窝蟒蛇,仿佛盲冲瞎撞地要把任何碰得到的倒霉东西捉住似的.既看不出它究竟有没有脸相;又辨不清它有否感觉;但见一个神秘的.无定形的.偶然出现似的活幽灵在波涛间起伏.
    在它发出一阵低微的吮吸声后,又慢慢地消失的时候,还在朝它沉下去的急激的水面凝视着的斯达巴克,突然狂叫起来......"你这白鬼,看到你这副鬼模样,我倒宁可看到莫比-迪克,跟它扑打一顿!"
    "那是什么东西,先生?"弗拉斯克说.
    "大乌贼鱼,这种东西,据说,捕鲸船难得看到,只听到看过的人回港埠后说起它."
    可是,亚哈什么都不说,把他的小艇掉了头,划回大船去了;其余三只小艇,也都悄悄地跟上去.
    不管一般捕抹香鲸者一看到这种东西,怎样怀有各种各样的迷信的想法,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因为看到这种东西,机会如此难得,所以一看到了,就认为是种不祥之兆.这样难得一见的东西,虽然大家都一致声称它是海里的最大的生物,然而,对它的真相,哪怕只有非常模糊的概念的,却是为数寥寥,尽管他们还认为:它是抹香鲸的唯一的食料.因为虽则别种鲸都在水面上找寻食料,它们吃东西的时候,人们也许可以看到,而抹香鲸却不知在何处的水底下获得它的全部食料;人们只能凭推断才说得出它究竟是吃些什么食料;有时在它被穷追猛击的时候,它往往会吐出一种大家认为是大乌贼鱼的残臂的东西来;其中有些竟长达二三十英尺以上.人们认为这种有着这些手臂的巨物,通常总是用这些手臂紧攀在海底里;同时也认为,抹香鲸不象别种鲸那样,它长有牙齿,能够攻击和撕裂这种大乌贼鱼.
    这里倒似乎有根据可以认为逢托波丹主教(逢托波丹主教即伊立克.逢托波丹(1698—1764)......丹麦历史学家,地志学家和哥本哈根大学的神学教授,著有《挪威博物史》和一些丹麦的历史地理神话的书.)所称的大克拉更(克拉更......相传是斯堪的纳维亚,尤其是在挪威海中出现的怪物.)终究应该属于大乌贼类了.按照这个主教对它所描摹的情况,比如是,一忽儿浮,一忽儿沉,以及他所说的其它一些情况看来,这两种东西在这些方面都是完全一致的,不过,对于他所提出的,它有一个大得叫人不敢相信的体躯这一点(据逢托波丹主教说克拉更的身围有一英里半.),却必须大打折扣.
    这儿所提到的这种神秘的生物,据一些道听途说的博物学家的意见,应该把它归于墨鱼类,这就它某些外表看来,倒确实是应该属于此类,不过,就其种族说来,却还得算作亚衲族(亚衲族......《圣经》上住居于巴勒斯坦的一个被犹太人和约书亚所征服的民族,见《旧约.约书亚记》第十一章二十一节;又《旧约.民数记》第十三章三十三节上说亚衲族人就是指伟人,是伟人的后裔,这里作者用来讽喻这种克拉更应属于比墨鱼类更大的东西.).
   
    $$$$第六十章    捕 鲸 索
    因为不久就要描写捕鲸场面,同时,为了更好地了解在另些地方提到的一切类似的场面,我必须在这里谈一谈那根不可思议的,有时可说是使人恐怖的捕鲸索.
    捕鲸业原来所用的捕鲸索,都是用最好的大麻做成后,薄薄喷上一层柏油,而且象一般绳索那样,不是喷得很透;因为通常用了柏油,就会使得大麻柔软,便利制索人编制,同时,制出来的索子也更便于一般船只的水手使用;不过,通常的用油量,不但会使捕鲸索太硬,不能把它按照需要卷得很紧;而且大部分水手也都开始知道,尽管柏油会使绳索结实.有光泽,可是,一般说来,柏油却绝对不会增加绳索的牢度和强度.
    近年来,在美国捕鲸业中,差不多完全以马尼拉索代替大麻作捕鲸索的原料;马尼拉索,虽说没有大麻那么经久耐用,却是比较结实,而且运比大麻柔韧,有弹力;我还得说,它远比大麻好看(因为一切东西都得具备一种美感),更合小艇之用.大麻好比是个灰黑的黑人,有点象个印第安人;马尼拉索却看来就象个金发的西加塞亚人(西加塞亚人......高加索人种之一,以身高,面孔椭圆,眼睛棕黄,发带栗色,兼有厚道和勇敢的特性见称.).
    若论粗细,捕鲸索只有三分之二英寸粗.乍一看来,你准不相信它果真会那么结实.但是,试验下来,它那五十一根细股(搓绳索时,一般是把大麻搓成细股,合细股为大股,再合三股搓成绳.),却每一股吊得起一百二十磅的重量;所以,整根索子的负荷力差不多要等于三吨.至于长度,普通一根捕抹香鲸索,量起来大约可达一千二百多英尺.人们把它旋绕在船梢的桶里,不是象蒸馏器的蛇管式那般绕,而是绕成一个圆圆的.奶酪似的一层紧叠一层的"滑车轮",也可以说是打中间往外绕,一层一层地绕上去,绕得结结实实,只有一个"芯子",或者象在一块奶酪的中央有根细长的管子那样.因为在把索子撒出去的时候,如果稍一弄乱或者扭结在一起,就必定会把人们的手足,或者整个身子都给勒走,因此,必须极其小心地把捕鲸索堆藏在索桶里.有些标枪手简直把整个早晨的工夫都花在绕索子上,他们把索子拎得高高,然后把它往下穿过一个辘轳,朝小桶不住地绕,这样绕法,索子就不会打结和纠缠在一起.
    在英国人的小艇上,用的不是一只而是两只小桶;他们把这种绳子不住地绕进两只小桶.这样做法,有些好处;因为这一对桶子很小,可以更容易地把它们安在小艇里,不必费多大的力气;反之,美国人那种小桶,直径近三英尺,深度也相仿佛,给小艇增加了不少负担,因为一只捕鲸小艇的船板也不过一英寸半厚,它的艇底有如一层薄冰,虽然经得起相当大的分散重量,却经不住很大的集中重量.如果把一张漆布盖在美国的捕鲸索桶上,那只小艇就好象是在装着一块庞大的结婚蛋糕去送给大鲸了.
    索子两头都露在外面;下边的一头打着一只活结,从桶底沿着桶边蜿蜒而上,完全无牵无挂地挂在桶边.下边的一头所以要这样处理法,有两个必要的理由:第一,万一碰到那条被击中了的鲸深钻到了海底,有把原来接在标枪上的全部索子都拖下去的危险时,那么,就可以把这一头接在邻近的小艇的另一条索子上.在这种场合,大鲸自然就象一桶麦酒那样,在两只小艇间晃来晃去;原来那只小艇则始终在旁边荡来荡去,以便随时帮助它的僚艇.其次,这也是为照顾大家安全而必不可缺的做法;因为如果把索子下边的一端随便缚在艇上,万一刚好碰上当时那条鲸差不多在一筒烟工夫(这是常常会碰到的)就要把索子都拖光了,它又不会就此打住,那么,那只注定要惨遭大难的小艇就一定会给它一起拖了下去,直拖进了海底;这样一来,任你怎样喊破喉咙,也无法再找到那只小艇.
    在放下小艇追击之前,得先把捕鲸索的上端打从艇后的小桶里拉出来,兜过艇尾的圆柱,再由艇尾直拉到艇头,交叉地绕在每只桨柄或者橹柄上,这样,在划桨的时候,捕鲸索就轻擦着桨手的肘腕;同时,捕鲸索也就在那些间隔地坐在艇舷两侧的水手间绕来绕去,一直拉到小艇最前头的突出的木楔或者槽沟里,绕在装有一种跟普通木签子一般大小的木串轴或者扣轴的地方,使它不致滑脱.接着,又从木楔那里,把它兜在艇头的小花饰上,然后又拉回艇里来;在艇头的索桶上绕它六十或者一百二十英尺,再把它继续绕过艇舷,直拉到艇尾后头,这才接在那根短上......也就是同标枪的绳子紧接在一起;不过,把它接上去之先,还得在那根短上做完各式各样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的动作,这些动作细叙起来,未免过于噜苏.
    捕鲸索就这样错综复杂地把整只小艇都绕住了,几乎打四面八方把这只小艇给纠缠住.所有的桨手都被卷在它这种危险的迷阵里,所以,在胆怯的陆地人看来,这些桨手就象是一群印第安的耍戏法者,让那些最可怕的毒蛇巨蟒兴致勃勃地绕着他们的四肢.任何一个是爹娘养出来的人,初次置身在这种大麻绳的天罗地网里,总是一边在死劲扳桨,一边在担心那支不知何时就要抛出去的标枪,在担心所有这些可怖的罗网,不知什么时候会象雷霹一般发作起来.他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免不了要抖得骨子里也象冻肉一般在打颤.然而,习惯就是不可思议的东西!有什么是习惯所克服不了的?......象这样给吊在绞架的套索上,坐在半英寸厚的白杉木的捕鲸艇上,人们所听到的那种快活的俏皮话,愉快的打趣,尽情的开玩笑,和伶俐的应对,是在一般餐桌上从来听不到的.你不妨这么说,这只小艇上那六个划到鬼门关去的水手,就跟那六个站在爱德华国王面前的卡勒斯市民(卡勒斯......法国北部的商港.在英法百年战争期间,这地方于一三四六年为英王爱德华三世所攻占,当时,有六个市民为了保全当地居民的生命,免遭英军大屠杀,各人在脖子上套了一根绞索,到爱德华跟前去牺牲自己.现在那里还立有罗丹所塑的六个人的铜像.)一样,每个人的颈脖子上都套有一根绞索.
    这会儿,你也许不大会想到那些一再发生的捕鲸业的灾难......虽说偶尔也有一些记载......不大会想到有这个或者那个人让捕鲸索给摔出了小艇而完了蛋.因为捕鲸索一经抛了出去,坐在小艇上,就如置身在开足马力的蒸汽机的大闹声里,这时候每一支飞滚的杠杆呀,轴呀,轮盘呀,都在摩擦着你.最糟糕的是,坐在这种危险的中心里,却不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那只小艇本身就摇簸得象只摇篮,你只能毫无防备地听其摇来摆去;只有靠着一阵自动调节的弹力,和同时发生的意志力与活动力,才不至于做麦齐巴(麦齐巴(1645—1709)......波兰贵族,先为波兰王克西米宫廷的学习骑士,后因与某贵族的妻子有纠葛,被缚在马身上,由马飞驰狂拖,哪知马匹把他拖到乌克兰后,马死,麦齐巴却为乌克兰人所救,后为彼得一世所赏识,使他成为乌克兰王子,到了俄国与瑞典作战时,他又背弃俄国.英国诗人拜伦曾写有同名的一首诗.),不至于飞奔而去,飞奔到那个始终张开眼睛的太阳也看不见你的地方去.
    再说,因为一种深沉的静寂,虽然是暴风雨的明显的前奏和预兆,却也许比暴风雨本身更为令人可畏;因为,事实上,静寂就正是暴风雨的外表和表皮,把暴风雨包藏在它本身中,正如那看似并无大害的来福枪,却装着致命的火药.弹丸和炸药一样;因此,当捕鲸索在没有实际发生作用之前,悄悄地盘绕在桨手的身上时,它那种优雅自若的架势,就是远比这种危险事件的任何方面都更具有真正恐怖的东西.但是,为什么还要多噜苏呢?人类都是生活在捕鲸索的包围里.人类都是天生就在脖子上套着绞索的;只不过等到突然让死神倏地捉住了,人类这才体会到了生命那种悄然而来的.难以索解的却又永远存在的危险.如果你是个哲学家,那么,尽管你是坐在捕鲸小艇上,你还是会象晚上坐在炉前,旁边搁着一支火钳,而不是一支标枪那样,心中毫无畏惧的.
   
    $$$$第六十一章    斯塔布杀死一条鲸
    如果说,在斯达巴克看来,那只幽灵似的大乌贼是种不祥之物,那么,在魁魁格看来,它可完全是另外一种东西了.
    "你一看到这种大乌贼,"这个野人一面说,一面把他那支标枪在那只吊起的小艇头上磨着,"那么,你很快就可以看到抹香鲸."
    第二天,格外静寂而闷热,"裴廓德号"水手因为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都感到简直抗拒不了由这样一个浩渺的海洋所引来的睡魔.在我们当时路过的这一部分印度洋上,并不是捕鲸人称做活场的地方;就是说,这一带比起里奥.得.拉.普拉塔,或者秘鲁沿海地带更难看到小鲸,海豚,飞鱼以及其它一些生长在比较热闹的海里的活泼的居民.
    这时,轮到我站在前桅顶的班;我双肩倚着那根松弛的最上护桅索,在那仿佛具有魔力的空中懒洋洋地晃来晃去.任何坚定意志都经受不了这种气氛,所有的意识都消失在那梦也似的气氛里,最后连我的灵魂也出了窍.虽则原先推着我身体的那股力量早已消失,可是,我的身体还是象钟摆一般继续晃来晃去.
    我在没有完全迷迷糊糊之前,看到那两个站在中桅顶和后桅顶的水手都已经打起盹来了.所以,最后我们三个人都在那些圆木头上毫无生气地晃了起来,我们在上边晃一下,下边那个熟睡着的舵手也点一下头.海浪也在懒洋洋地点着它那浪头;在整个昏睡状态似的辽阔的海面上,东边对西方点头,太阳笼罩了一切.
    突然间,阵阵的泡沫似乎正在我那双闭起的眼睛底下涌出来,我双手象老虎钳一般紧握住护桅索,好象有股冥冥的神力在保护我,一阵震动,我苏醒过来了.嗳哟!紧靠在我们后边,在不到二百四十英尺的地方,一条巨大的抹香鲸正躺在海里滚来滚去,直象一只翻了身的快速舰壳,它那阔大而黑油油的背脊象一面镜子那样在阳光里闪烁.可是,那只鲸懒洋洋地起伏在浪沟里,不时沉着地喷出它那迷蒙蒙的喷水,它那样子就象个肥胖的市民,在炎热的午后吸烟斗.但是,可怜的鲸呀,那只烟斗,就是你最后的烟斗啦.仿佛给什么魔术家的魔杖击了一记似的,这艘睡意蒙胧的船和船里每一个睡眠者都立刻给吓醒了;当那只巨兽直向空中迟缓而有规律地喷出那闪亮的喷水时,船上四面八方的几十个声音,加上上边三个音调都同时高声喊出那个惯常的呼号.
    "解下小艇!抢风驶去!"亚哈叫道.接着,他也执行自己的命令,在舵手还来不及撑住舵柄的时候,便冲了过去,转起舵柄,使船背风.
    水手们这番急速的叫喊声,一定惊动了那条大鲸,因为小艇还没有放下去,它便大模大样地掉着头,游向后边去了,态度那么沉着镇定,一路游去,水波不兴,简直教人认为直到那时都还一点也没有惊动它.亚哈下令不许用桨,除了打耳儿,谁都不许高声说话.我们都象安大略的印第安人一般坐在艇舷上,迅捷而悄悄地荡过去;静得连悄悄的扯帆声都听不到.我们就这样悄悄赶去,不一会,那条大鲸把它的尾巴垂直地耸向空中,高达四十英尺,接着又象个被淹没了的大塔一般沉下去,看不见了.
    "走啦!"传来了这一声叫喊,紧跟着这声通知,斯塔布就在摸他的火柴,燃点着他的烟斗,因为现在可以休息一下了.那条鲸深钻在海里好久后,又冒了出来,而且,这时已经来到这个吸烟者的小艇前头,比其它任何一只小艇都要靠近,于是,斯塔布认为这是义不容辞,应该把它捕获的时机了.很明显地,现在,那条鲸终于发觉它的追捕者了.因此,再也用不着小心谨慎,偷偷摸摸了.大家都不荡桨,桨子哗啦啦地划起来.斯塔布一边还在吸烟斗,一边在给他几个要去进击的水手打气.
    不错,这条鲸跟先前大不相同了.它完全发现它的危境,正准备"露头";它的头在它所吐出来的混浊的水沫中侧斜地向前突起(原注:在其它场合,我们将可以看到抹香鲸那只大头的整个内部都是一种非常轻的东西.那只头虽然看来挺大,却是它全身最轻的部分.所以它很容易抬向空中,尤其是在它需要游得最快的时候.此外,那只头的前半部很阔,下半部又有尖细的破浪器的构造,所以它只消斜抬着头,可以说是马上就能把它自己从一艘平头的笨重小船变成一只尖头的纽约领港艇.).
    "划呀,划呀,伙伴们!不过,别慌张;慢慢来......可是划呀;划得象雷霹一样,这就得啦,"斯塔布一面喷烟,一面说道."划呀,那么;狠狠地猛划一记呀,塔斯蒂哥.划呀,塔斯,好孩子......划呀,大家;不过冷静些,冷静些......就是要沉着......别着急,别着急......只要划得象凶神恶煞一样,把那死鬼直打坟墓里给拖出来,伙伴们,这就得啦.划呀!"
    "哦......嗬!哎......呀!"那个该黑特佬尖声回答道,他朝天发出一阵古代打仗的呐喊声;这时,这只紧张的小艇里每个桨手,都给这个热切的印第安人弄得不由自主地往前重重一冲.
    可是,他的粗犷的尖叫声也得到别人一样粗犷的应和."开......嗨!开......嗨!"大个儿大声叫喊,身子在他座位上前冲后仰,象只关在笼子里走来走去的老虎.
    "加......拉!咕......噜!"魁魁格大声号叫,仿佛嘴里正在巴嗒巴嗒地嚼着一大口南非洲的蜡嘴鸟肉.几只小艇就这样在桨声夹着叫喊声中破浪前进.这时,斯塔布还是坐在他那前头的位子上,继续激励他手下的人向前进击,嘴里不停地喷出烟来.他们象亡命之徒一般拼命划去.直划得听到猛烈的迎击声......"站起来,塔斯蒂哥!......给它一记吧!"标枪投出去了."往后倒划!"桨手们都倒划起来;这时,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嘘嘘响,把大家的腕子都弄得热烘烘.原来就是那根使魔法的捕鲸索.刚才斯塔布已经迅疾地把捕鲸索在圆柱上绕了两圈,因此,由于捕鲸索越来越急地打圈儿,这时,那股麻绳打旋的蓝色雾障,就跟他烟斗里不住发散出来的缭绕的烟圈混在一起了.当索子一圈一圈地绕上那圆柱,还没有套上去以前,它也就这样火辣辣地滑呀滑的滑过斯塔布两只手,他双手本来套着的两件"手衣"......填着棉絮的两块方帆布,专给这种场合上戴的......已经出人不意地落下来了.这样一来,就象在抓着敌人那把双刃剑,而那个敌人又始终在拼命设法从你手心里把它抢出来.
    "把索子弄湿!把索子弄湿!"斯塔布对那个管小桶的桨手嚷着(他就坐在小桶旁边),那个人急忙抓下帽子,把海水舀在帽子里(原注:为了表示这种做法是不可缺少的,这里必须说明一下,在古代的荷兰捕鱼业中,有一支拖把专用来给滚动的捕鲸索泼水;但在其它许多船只中,却单独置有一种木勺子,或者一只小水桶.不过,帽子却是最方便的.).再绕几圈后,捕鲸索就开始恢复原状了.现在,这只小艇象条挺起所有的鱼鳍的鲨鱼一般,飞也似的穿过滚滚的浪涛.这会儿,斯塔布和塔斯蒂哥对换了座位......把艇头艇梢的地位对调一下......在那样颠颠簸簸的大混乱里,这倒确实是桩非常了不起的事儿.
    从那根拉扯着这只小艇的整个上半部的震颤的捕鲸索,又从它现在绷得比竖琴弦还更紧的情况看来,你准会以为这只小艇有两条龙骨......一条在海里破浪前进,一条在向天空猛冲......因为这只小艇正同时朝两个相反的空间突进.一阵小瀑布在船头不住奔泻;船梢又是个不停旋卷的涡流;因此,艇里只消轻轻一动,哪怕只要弹一弹小指头,这只震颤不停.咯咯作响的小艇就会把它那患中风症似的船舷翻进海里去.大家就这样急冲猛赶;每个人都集中全力贴紧着各自的座位,免得给抛到浪涛里去,那个掌舵桨的塔斯蒂哥的高大的身材,为了降低重心,身子简直曲成对折.他们这样如箭地穿射出去,似乎整个太平洋和大西洋都给一闪而过,他们直追到那条鲸多少放缓它的飞驰速度为止.
    "拉进来......拉进来!"斯塔布对前桨手嚷道,大家对大鲸望了一眼后,就趁着小艇已给拖住了的时分,开始把小艇朝它划上去.小艇一跟大鲸靠拢,斯塔布就砰地跪在那只粗糙的系缆枕上,一枪一枪地向那只如飞的鲸戳去;小艇凭着命令,一会儿往后退,退出大鲸那个腾腾滚滚的可怕的圈子,再一会儿又向前靠拢,再施投枪.
    现在,这只巨兽的四周都涌出一片红色的潮水,好象水打山岗上流下来而汇成一条小溪流.它那苦痛的身体不是在水里,而是在血里滚动,鲜血在它后边涌腾达几英里长.斜阳在海里这个殷红的池沼上嬉戏,回光反照在大家的脸上,因此大家都象红种人,个个面孔红通通.一阵阵白烟,不住地打那条鲸的喷孔里苦痛地迸射出来,那个兴奋的指挥者的嘴,也一阵紧接一阵地喷出热气来;因为他每把鱼枪投出去,再拉进来时,鱼枪就弯了(鱼枪上缚有根绳子),斯塔布就得一再把它放在艇舷边上迅速敲直后,再把它投向鲸身上.
    "扳住......扳住!"这时他对那个前桨手叫道,因为那条精疲力竭的大鲸已经发不出脾气了."扳住!......靠拢去!"于是,小艇靠拢在大鲸身边.等到小艇靠得很近,人站在艇首伸手碰得到大鲸的时候,斯塔布就慢吞吞地用他那支锋利的长枪在鲸身里翻拨一阵,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翻拨,仿佛要仔细地找找那条鲸也许已经吞下了什么金表,怕还没有把它找出来倒会先把它弄碎了那样.不过,他要找的金表却是这条鲸那秘藏在心底里的生命.于是,这时,鱼枪又开始戳了;因为这条鲸已从它那昏迷状态中突然转成那种说不明白的.叫做"垂死挣扎"的状态了,它在血泊里可怖地尽打滚,把它自己蒙在那看不清楚,稀里胡涂,泡沫沸腾的浪花里,这只处境危险的小艇,只得立刻往后退,瞎忙一阵,想从那令人狂乱的幽暗的境界里挣扎出来,划到光天化日的晴空下去.
    现在,这条鲸的"垂死挣扎"逐渐衰弱了,又在慢慢地滚出来,身体翻来腾去,呼吸急剧,格格发响,煞是怕人.喷水孔抽挛地张张缩缩.最后,迸射出阵阵凝结的红血,宛似红葡萄酒里的紫色残渣,吓人地朝空射去,又倒落下来,顺着它那一动不动的身体嘀嘀嗒嗒地流到海里.它的心脏已经炸了!
    "它死啦,斯塔布先生."大个儿说.
    "不错;两支烟斗都熄啦!"斯塔布把他自己嘴里的烟斗拿下来,把残灰撒在海里;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双眼望着那被他弄死的巨大的尸体.
   
    $$$$第六十二章    投  枪
    这里先说一说上一章的一段插曲.
    按照捕鲸业的不变的习惯,捕鲸小艇从大船上划出去后,临时的舵手就是那个指挥者或者叫做打鲸者,而扳前桨的,也就是称为标枪桨手的,就是标枪手或者叫做缚鲸者.这时,为了要对那条鲸投出第一枪,是必需有只结实有力的胳膊;因为,在一般称为"长投"中,往往得把那支重家伙投个二三十英尺远.而且,不管追击得多久,有多疲累,人们还同时希望那个标枪手会尽力扳桨;事实上,人们都希望他会给其余的人树立一个具有超人的活动力的榜样:他不但要超常的划桨,而且还要反复发出声大无比的呼喊.可是,在尽量使用全身肌肉而有点疲累乏力的情况下,他还能够以最高的音量不停地高声叫嚷......这个味道是怎么样,却是除了曾经亲受的人以外,谁都体会不出的.就我个人说来,我就无法同时既能尽情咆哮,又能拼命工作.这时,在这种又要使力.又要咆哮的境地里,这个背对着大鲸的精疲力竭的标枪手,一听到那声激动的叫喊......"站出来,给它尝一记!"就得放好他的桨子,佝偻地转过身来,从叉柱上抓起他的标枪,使出他仅有的一点力气,设法把它投进大鲸身上.就整个捕鲸队说来,难怪在五十次投枪的好机会中,投准的总不到五枪了,难怪有那么许多倒霉的标枪手都被人狠狠地咒骂和揶揄;难怪有些标枪手在小艇里当场把血管都气炸了;难怪有一些捕抹香鲸船一年连一桶油都捞不到;难怪在许多船老板们看来,捕鲸就是一宗赔本生意;因为实际在干这航行的就是标枪手,而如果你把他全部精力都给榨尽,怎能盼望他在紧急关头还会有精力呢!
    再说,如果投枪投中了,那么紧要关头又来了,就是说,因为这时大鲸开始狂游,指挥员和标枪手都得冒着他们自己和大家的大危险,在艇头艇尾奔赶着.他们就在这时候对换了位子;那个指挥员,就是这只小艇的大副,应该站到他那船头的本位上去.
    那么,我不管谁会对我的看法表示异议,我还是认为这是又愚蠢又不必要的办法.指挥者本来就该从头到底留在船头上;他本来就该既投标枪兼投鱼枪,随便怎样都不必叫他划船,除非是情况真正到了大家都心里明白的时候.我知道,这往往是会使追击的速度稍微遭到损失;而且,根据各国各种捕鲸人的经验,也教我认为,在捕鱼业的大部分损失中,决不是由于大鲸的快速,而大都是由于上述的标枪手精力疲惫所致.
    为了保证投枪收到最大效果,这世界的标枪手就必须从安逸中.而不是从辛苦中一跃而起.
   
    $$$$第六十三章    叉  柱
    树干长出枝桠;枝桠又长出小枝.同样的,从许多题材中,就产生出了各种故事来.
    上一章所提到的叉柱,值得在这里单独提一提.那是一种形式特殊的桠杈,约有两英尺长,垂直地插在靠近艇头的右舷边上,用来搁放标枪木柄.标枪那闪亮的倒钩头,就斜斜地突出在船头上.因此,这种武器,使用人随时都拿得到,他顺手从架子上抓起那把标枪,如同一个森林人随时从墙上摘下他那支来福枪.按照习惯,一只叉柱总是架有两支标枪,分别叫做头枪和二枪.
    但是,这两支各缚有一找绳子的标枪,都是连着一根捕鲸索的;其目的是:如果两支都有投出去的可能,就可以一支紧接一支地向那条鲸投去;所以,碰到要拖曳的时候,如果必须拉出一支来,另一支还是可以插在鲸身上.这就是双重的机会.不过往往会出现这种情况:由于大鲸一受到第一枪,便立刻狂游乱窜,弄得那个标枪手,尽管动作迅速如闪电,也无法再对它补上第二枪.然而,因为二枪本来已是跟那根捕鲸索连在一起,而且那根捕鲸索又正在奔着,因此,无论如何,必须把那支标枪先从小艇抛出去,否则,大家就会遭到最可怖的危险.一旦碰到这种情况,标枪往往就滚进海里;那只索桶(前一章已经提到了)里多余的索圈也慢慢地滚出去.不过,这种临急慌忙的动作也并不是始终没有发生过最惨重的祸难的.
    而且,必须知道,二枪被抛到海里后,它又变成一种威胁了,它晃来晃去的荡在水里,刀锋那么锐利,在小艇和大鲸的左右轻佻地翻腾着,不是把捕鲸索弄得乱七八糟,就会割断绳索,弄得大家神经十分紧张.同时,一般说来,那支标枪还得等到那条鲸被顺利地捉到手,成为一架死尸后,才收得回来.
    那么,请想想看,当这四只小艇全都集中精力在对付一条非凡的强壮.活跃和狡猾的大鲸时,那该是怎样一种场面.这时,一方面是大鲸天生的这种特性,一方面是这样一种大胆的行业,随时都会发生无数的事故,此外,它身边又同时有八支到十支二枪在晃荡着.因为每一只小艇自然都配备有几支挂在捕鲸索上的标枪,以备万一在头枪投不准又找不到时,可以随时拿来抵用.我所以要在这里对这种细节加以如实的叙述,是因为这些细节可以解释明白以后将要描述的几个虽然比较曲折.却是极其重要的场面.
   
    $$$$第六十四章    斯塔布的晚餐
    斯塔布是在离开大船相当远的海上杀死那条鲸的.这一天,风平浪静;我们把三只小艇串联起来后,就开始慢慢地把这只战利品拉曳到"裴廓德号"旁边来.这时,我们十八个人,三十六条胳膊,一百八十只大小手指,就在海里慢慢地.一个钟头过一个钟头地张罗那具僵硬的死尸;好象很难弄得动它,要隔好久才会使它动一动;这就足以证明:我们在拉曳的这团东西有多大了.因为,在那条叫做运河,或者在中国是怎样叫法的那条大运河上,四五个船夫在小径上曳着一只货奇重的舢舨船,一小时的速度都还可拉个一英里路;可是,这只使我们拉得喘不过气来的徐徐前进的大船,却仿佛是载着生铅一般.
    暮色已经拢来,不过,"裴廓德号"的大桅索具上已高高低低地挂起了三盏灯,在朦胧地为我们照路;等到快靠拢的时候,我们看到亚哈打另外几只灯笼中拿一只搁在舷墙上.他对那条往上拖的鲸,茫然地望了一会,发出例常的命令,吩咐要在当夜把它缚好后,就把他那只灯笼交给一个水手,径自回船长室去,直到隔天早晨,才重新出来.
    虽然亚哈船长可以说还是象往常一样,在监督着追捕这条大鲸;然而,现在看到这只生物已经死了,他心里却似乎激起了一种隐约的不快和不耐烦,甚至可说是绝望来;仿佛一看到这架死尸,就教他想起那只还有待于捕杀的莫比-迪克,因而尽管把千百条其它的大鲸拖到船边来,对于他那伟大的.偏热症的目标说来,却还是毫无助益.从"裴廓德号"的甲板上所发出来的声响中,你也许立刻会认为,大家又在准备把锚抛到海里了;因为沉重的铁链已经在甲板上地拖去,铛铛地朝舷窗外面抛出去.可是,这些铛铛作响的索链所要拴住的可不是船,而是那架大尸体.人们把这条鲸的头缚在船尾,尾巴缚在船头,现在它那黑黝黝的身体就紧靠着船身,停在那里.透过漆黑的夜空望去,由于夜幕遮住了船上高处的圆木和索具,使得这两件东西......船和鲸,似乎象是用轭具连在一起的两只大牯牛,一条躺着,一条仍是站着(原注:不妨在这里把一些细节说一说,船跟鲸拴在一起的时候,最得力而可靠的办法就是拴住鲸尾巴;不过由于尾巴体积很大,尾巴也相对地比任何一部分(除了两边的鳍)重,而且死鲸总是软绵绵的,这就使得鲸仍然沉在水下;所以为了要用链条把它箍住,在小艇上是无法用手抓住的.不过这个困难却给巧妙地克服了;就是用一根牢靠的细索子,一头缚着一块浮木,一头缚在船上,索子中间再吊着一块重的东西,借熟练动作把那浮木抛到鲸身靠外面的一边,这样就把鲸给兜住,于是铁索也很容易地把它兜住了.而且因为它在鲸身上滑来滑去,最后尾巴的最小部分,就给它紧紧地缚住了,刚好缚在阔大的裂片的叉口的地方.).
    如果说,阴郁的亚哈现在是全然寂静无声的,那么,至少就甲板上的情况说来,他那个二副斯塔布,却因大有收获而红光满面,不自觉地露出一种非常的.然而是适度的兴奋神情.他这样难得的抖来抖去,使得他的上司,那个沉着的斯达巴克,也暂时不声不响地听他独自张罗去了.斯塔布所以会这样活活泼泼,那个唯一的附带的小原因,立刻就可以出奇地表明出来.斯塔布是个讲究吃食的人;他还有点酷嗜大鲸,把它当做一种可口的佳品.
    "我睡觉以前,要吃一顿鲸排,一顿鲸排!大个儿,你下水去,在它腰部那地方给我割点下来!"
    其实,一般说来,这些粗犷的捕鱼人虽然并不根据那个伟大的军事准则,向他的敌人要求清偿战争杂费(至少在航程的结果还未清理前),然而,人们却不时地会在这些南塔开特人中,看到有些人对于斯塔布所指定的抹香鲸那个特别部位颇具真正的兴趣;包括大鲸的细小的器官在内.
    约莫午夜时分,鲸排已经割好煮出来了;于是,在两盏抹香鲸油的灯笼的映照下,斯塔布就挺胸叠肚地站在绞盘旁边吃起他那抹香鲸的晚餐,仿佛那只绞盘就是一只餐具架.那天晚上,大尝鲸肉筵席的,可不光是斯塔布一个人.跟斯塔布自己的咀嚼声交混在一起的,还有成千上万的鲨鱼的嗫嚅声,它们都紧围着这条死鲸,在巴嗒巴嗒地饱尝它的肥肉.几个睡在舱里床铺上的人,时常被它们的尾巴敲击着船身的刺耳的啪啪声惊醒,因为隔开睡觉的人们的心胸不过是几英寸之遥.如果靠船舷瞧一瞧,就可以看到它们(在没有听到它们那声音之前)正在那阴森.漆黑的水里翻滚.它们把身子仰天一翻,就剜出了一块跟人头一般大小的鲸肉.鲨鱼这种特具的技巧,似乎很是不可思议.在这样一种显然是没谁争夺的海面上,它们为什么偏偏要挖出如此匀称的一大口,却仍然是一个宇宙间具有普遍性的问题的一部分.它们这样在鲸身上留下的印记,可以说,真象木匠为了要装螺丝钉而先打下的孔眼.
    虽然在这么一片乌烟瘴气的恐怖和穷凶极恶的大海战中,可以看到那些鲨鱼在渴切地仰望着船上的甲板,象一群饿狗围着一张摆有切好的血淋淋的肉块的桌子,随时准备吞下抛给它们的每一个死人.虽然那些在甲板饭桌旁的勇敢的屠夫们,正这样操着各种镶边和带有缨络的小刀,在同类相残地切着彼此的鲜肉,这些鲨鱼也正在用它们那镶嵌珠宝似的嘴巴,在饭桌底下吵吵闹闹地撕抢着死人肉,虽然你把整个事情都颠倒过来看一看,它还是几乎毫无不同之处,也就是说,大家彼此干的都是足以令人惊骇的鲨鱼式(鲨鱼在英文中又有欺诈的意义,这里的"鲨鱼式"也就是"欺诈"的意思.)勾当;虽然鲨鱼也是一切横渡大西洋的贩卖奴隶船只的不变的跟班,总是跟在旁边,万一有个包包需要带到什么地方去,或者有个死奴隶需要加以隆重地埋葬,它就可以随时效劳;虽然还可以举出一两个其它类似的例子来,比如有关鲨鱼在赴最有社交礼节的集会和最为闹闹热热的筵席时的固定期限.地方和场合,然而,你就想象不到有一个时间或场合,在数目的众多上,在神情的奕奕上,可以跟它们在那天夜里的海上的捕鲸船边,围着一条死抹香鲸的情况相比拟.如果你从来没有见到过那种场面,那么,请你对于应不应该崇拜魔鬼,对于安抚魔鬼的利害得失的问题,还是暂缓作出决定为妙.
    可是,直到现在,斯塔布对于近在身旁的.正在进行着的筵席的嗫嚅声,还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同样地,那些鲨鱼也没有留意到斯塔布这个老饕的嘴巴的巴嗒声.
    "厨司,厨司!......那个弗里斯老头儿在哪儿?"他终于一面叫了起来,一面把双脚叉得更开些,仿佛要站得更稳,痛快地饱尝这顿晚餐;同时,他把他的叉子朝盘子里一戳,仿佛在戳着他那鱼枪;"厨司,你这厨司!......到这边来,厨司!"
    这个黑人老头打厨房里踉踉跄跄地踱出来,可是,因为刚在最不相宜的时分让人家从暖烘烘的吊铺里吵醒,神色并不显得很高兴.如象许多黑人老头一样,他的膝盖骨也有点儿毛病,所以不能象他其它那些关节一样运转自如.这个人家管他叫弗里斯老头的人,撑着火钳(这种粗具火钳形式的东西,是用两根敲直了的铁箍做成的),慢吞吞地一瘸一瘸地走过来.这个黑檀色的人挣着走了过来,为了表示听候吩咐,在斯塔布的食具架对面死板板地停了下来;这时,他两手交叉在胸前,倚着他那副拐杖,那只拱背向前佝得很低,敬起礼来,同时偏着脑袋,好教他那只比较灵敏的耳朵来聆训.
    "厨司呀,"斯塔布迅速举起一块血红的东西往嘴里一送后,说道,"你想这肉排可不煮得烂了些吗?你把它敲得太厉害了,厨司;这肉本来就很嫩.我不是始终说,要把鲸排煮得好,就要煮得生些么?现在就在船边的那些鲨鱼,你没有看到它们是爱吃半生不熟和生的肉排吗?它们吵得多厉害!厨司,去对它们讲一讲;告诉它们,欢迎它们来吃,就是要吃得文雅些,有节制点,而且一定要安静.该死的东西,我吃东西会听到自己的声响,我才不信.走吧,厨司,传我的话去吧.喏,把这只灯笼拿着,"他从食具架上抓起一只灯笼给他;"去跟它们讲一通道吧!"
    弗里斯老头绷着脸,接过那只灯笼,一瘸一瘸地横过甲板,到对面舷墙去;于是,他一只手把灯笼低照着海上,以便好好地端相一下他的会众,另一只手一本正经地挥舞起他那火钳,把大半截身子俯扑在船舷外面,嗫嗫嚅嚅地对那些鲨鱼讲起话来.这时,斯塔布悄悄地爬到他背后,偷听他说话.
    "同胞们,我奉命到这里来说,你们一定要停止那种死吵死闹.你们听到么?嘴巴不要他妈的巴嗒巴嗒响!斯塔布先生说,你们可以把你们的该死的肚皮装个足,直塞到喉咙口;可是,千万千万!你们一定要马上停止吵闹!"
    "厨司,"这当儿,斯塔布拦着说,话一出口,厨司的肩膀也猛地挨了一拍,......"厨司!怎么,你瞎了眼啦,你在跟它们讲道,就不能那么凶巴巴地咒骂它们.犯罪的人哪能回心转意,厨司!"
    "什么?那么,你自己去跟它们讲吧,"他老大不高兴地扭过身就想走.
    "不行,厨司;再讲下去,再讲下去."
    "好吧,那么,亲爱的同胞们呀!"......
    "对!"斯塔布称赞地叫了起来;"就这样好好地劝劝它们;试一试,"于是弗里斯继续说下去了.
    "你们虽然确实都是鲨鱼,生来又是十分贪心,不过,我对你们说,同胞们,贪尽管贪......就是别用那尾巴狂敲狂拍!如果你们这样尽他妈的狂敲狂拍下去,你们想,多难听."
    "厨司,"斯塔布一边叫道,一边抓着他的领头,"我不要听你那凶巴巴的咒骂.跟它们文文雅雅地说话."
    于是,又继续讲道.
    "你们这些贪心的同胞呀,我并不很责怪你们,这是天性,无法可想.不过,管住那种鬼脾气,才对头呀.你们是鲨鱼,没有问题,可是,要是你们管得住你们的鲨鱼脾气,你们可就成了仙啦;因为所有的仙人,也不见得都比鲨鱼更管得住自己的脾气.那么,听着,同胞们,不妨试一试,你们吃那条鲸,吃得文雅些.我说,别抢走你们的邻居嘴巴里的鲸脂.你们对这条鲸不是谁都没有什么权利么?千真万确,你们对那条鲸是谁都没有什么权利的;那条鲸是另一个人的.我知道你们里头有些嘴巴很大,比别人大;不过,有大嘴巴的,有的肚皮却很小;所以,大嘴巴就不该大口地吞,应该给那些小鲨鱼咬出点鲸脂来,它们都抢不到油水,吃不到东西."
    "讲得不错,弗里斯老头!"斯塔布嚷道,"这才象基督教的道理,再说下去吧."
    "再说下去也没有用.这些该死的家伙还是要不停地挤来挤去,你打我,我打你,斯塔布先生.它们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对这些你管它们叫做该死的贪心鬼讲道是没有用的,要等它们装满了肚皮再说,它们的肚皮又是没底的;待到它们装满了肚皮,那时候,它们又不听你了;因为它们一装满了肚皮,就沉到海里去,连忙躺在珊瑚上去睡大觉,根本就什么也听不进了,再也不来听你了,永生永世都不来听你了."
    "确确实实,我差不多也有同样看法;所以给它们做祝祷吧,弗里斯,我要去吃晚饭啦."
    听到这么说,弗里斯就对着鱼群拱起双手,提起他那尖声尖气的调门,叫了起来:
    "该死的同胞们呀!你们就拼命狂吵狂闹吧;把你们那该死的肚皮装得炸了......死了拉倒."
    "听着,厨司,"斯塔布在绞盘边重新吃着他的晚餐,说道,"站在你刚才站着的地方,站在我对面,特别注意."
    "十分注意,"弗里斯说,他又在那叫他站着的地方伛着腰,支着他的大火钳.
    "好,"斯塔布一边自在地吃着,一边说道,"我现在又要回到这肉排的话题上来.我先问你,你多大年纪啦,厨司?"
    "这跟肉排有什么关系,"这个黑老头急躁地说.
    "住嘴!你多大年纪啦,厨司?"
    "大概是九十岁,人家都这样说,"他阴沉沉地喃喃道.
    "啊,厨司,你活在这世界上快一百年了,却还不懂得怎样煮鲸排么?"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又连忙吞下了一大口,所以那块肉似乎就是问题的延续."你出生在什么地方,厨司?"
    "在开往罗阿诺克岛(罗阿诺克岛......在美国弗吉尼亚州.)的摆渡船舱口后面."
    "生在一只摆渡船里!这也真怪.可是,我要知道你是出生在哪一个地方的,厨司?"
    "我不是说在罗阿诺克地方么?"他大声叫起来.
    "不,你没有说,厨司;不过,让我把要说的话对你说吧,厨司,你得回家去,再去投生一趟;你连煮鲸排都还不懂呢."
    "哎呀,你让我再煮一趟看,"他满脸怒容地咆哮道,车转身要走了.
    "回来,回来,厨司;......到这边来,把火钳给我;......现在把那块肉排吃一吃,告诉我,你可认为那块肉排应该这样煮法?吃呀,喂,"......把火钳拿到他面前......"吃呀,尝一尝."
    这个黑老头用他那干瘪的嘴巴有气无力地把那块肉排巴嗒巴嗒嚼了一会后,喃喃道,"我从来没有尝到过煮得这么好的肉排;好味道,真好味道."
    "厨司,"斯塔布又摆起架子来说道;"你可是信教的?"
    "在开普登的时候,上过一次礼拜堂,"这老头不高兴地回答道.
    "你一生倒上过一次开普登的礼拜堂,那么,你一定在那里无意中听到那个牧师管他那些听众叫亲爱的同胞了,是吧,厨司!可是你却在这里,象刚才那样,对我撒了一个漫天大谎,是么?"斯塔布说,"你可希望到哪里去吗,厨司?"
    "我这就要去睡觉了,"他嘟哝道,一边说,一边半转过身去.
    "慢点!停下来!我是说,你死啦,想到哪里去.这可是个怕人的问题.看你怎么回答我?"
    "等到这个黑老头死了,"这黑人慢吞吞地说,他整个举止态度都变了,"他自己可什么地方都不去,不过总会有天仙来找他的."
    "找他?怎样个找法?用一辆四匹马的车子,象他们找以利亚那样么?找他到哪里去呢?"
    "上边呀,"弗里斯说,他把火钳直举到头顶上,很庄重地让火钳高高举起,动也不动.
    "啊,这样说来,你死啦,倒想爬到我们的大桅楼上去喽,是么,厨司?可是,难道你不知道,爬得越高,越感到冷么?大桅楼,是么?"
    "我又没有说要爬到那上头去,"弗里斯说,又绷起脸来.
    "你刚才不是说上边么?你瞧你自己,看你火钳指的是什么地方呀.不过,也许你想爬过那大桅楼的舱口到天堂去吧,厨司;不过,不,不,厨司,你是爬不上去的,除非你按照正常的方法,用绳索绑起着.这可不是容易弄的事情,可是却非这样做不可,否则,就没有办法.不过我们谁都还没有进过天堂呢.把你的火钳放下,厨司,听我的命令.你可听么?厨司,我对你发命令的时候,你要一只手拿着帽子,一只手紧按在心口上.怎么!那是你的心么?......那是你的喉咙呀!低点!低点......对啦......现在别动.就放在那里,注意."
    "完全注意,"那黑老头双手放在叫他放的地方,说道,得意洋洋地扭动着他那斑白的脑袋,仿佛一下子要把两只耳朵都并到前头来似的.
    "好吧,厨司,你瞧你做的鲸排多么差,教我只好尽快地把它搞掉;你可看到吗?那么,为了下一次,你给我再搞一份鲸排的私菜,放到这绞盘上吃,我要告诉你该怎样做法,才不会煮得太烂,把它给糟蹋了.你一只手拿着肉排,另一只手捡起一块通红的炭凑上去;这样一弄,就放到盘里去;你可听到吗?那么?厨司,明天我们切大鲸的时候,你一定要等在旁边,去拿那些鱼鳍的尖尖头,把它们放到泡菜汁里.至于鱼尾巴的那些尖尖头,要把它们拿去腌起来.好吧,现在你可以走啦."
    可是,弗里斯刚走了三步,又被叫回来了.
    "厨司,明天晚上值夜班的时候,要拿炸肉片来给我吃晚饭.你听到没有?那么,你滚吧.......喂,停住!要对我鞠个躬后再走.再停一停!明天早饭我要吃炸鱼球......别忘记."
    "天啊,但愿鲸把他吃了,不要叫他吃鲸.要是他不会比鲨鱼先生更鲨鱼气些,那我才有福呢!"这老头儿喃喃道,一瘸一瘸地走了;他说过这番聪明话后,就回到他的吊铺上去.
   
    $$$$第六十五章    做菜的鲸
    你也许会说:世间竟有人会饱尝那种供给他灯火的动物,而且,竟有人象斯塔布那样,借它的光吃它的肉;这事情,似乎十分野蛮,非稍微研究一下它的历史和哲理不可.
    据记载,三百年前,法国把露脊鲸的舌头当做一种珍馐美味,而且价钱卖得非常之高.同时,据说,在亨利八世(亨利八世(1509—1547)......英国国王.)的时代,有某个御厨,因为发明了一种蘸全烤小鲸用的美味酱油,得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赏金.(那种小鲸,你该记得,也是鲸的一种.)不错,直到今天,人们还是把小鲸看做一种可口的食品.用它的肉做成跟弹子球差不多大小的肉球,加了好作料,也许会被当成海鳖肉球或者小牛肉球.丹斐谟林(丹斐谟林......苏格兰的一个自治都市,该地有一个建立于十一世纪的大修道院.)的老修道士们,就非常爱吃这种东西.国王还曾赏给他们一条体积很大的小鲸.
    事实上,如果大鲸本身不是很好的话,那么,至少在捕鲸人中,决不会把它当做一种高贵的鱼.不过,当你坐将下来,看到面前摆着一块长达一百英尺的肉饼时,也准会叫你大倒胃口.现在只有象斯塔布这样毫无成见的人才会尝一尝煮鲸肉;那些爱斯基摩人可也不是这么挑三剔四.我们都知道,他们不但靠大鲸为生,还有象罕见的陈年葡萄酒一般的陈年上好鲸油.有一位最著名的爱斯基摩医生叫左格兰达(据百周年纪念版注:是讽指斯哥斯比.)的,他就推荐过婴孩们要吃鲸脂,认为它是最有液汁和最富有营养的东西.说到这里,教我想起一群英国人来,他们在很久之前,偶然被一艘捕鲸船留置在格陵兰,......这些人,实际上,有好几个月就是靠那些榨过油后.抛在海边的.发霉的鲸肉碎片过活的.在荷兰的捕鲸人中,管这种碎肉片叫做"鲸油渣";事实上,这倒很是相象,因为它们颜色棕黄,又有点脆,味道也有点象古代阿姆斯特丹的主妇们所做的新鲜油炸饼或者油煎饼.它们具有那么可口的外表,连最有克制功夫的客人,也不免要食指大动.
    但是,人们所以更进一步地轻视大鲸,不把它当成文明人的食品,乃是因为它过分肥腻.它本身就是海里的大公牛,十分肥腻,不很可口.瞧它那隆起的背峰,要不是那里边尽是那样一片结实得象金字塔般的脂肪,那可就象水牛鱼(水牛鱼......产于密西西比河一带的鲫科大鱼,背上隆起.)(这是公认的一种珍馐)背那样的可口了.不过,就抹香鲸油本身说来,尽管它是多么柔滑.浓腻,象一只长了三个月的椰子肉一般透明.雪白而有点胶粘粘的,然而,要用它来代替黄油,却仍太嫌油腻.话虽如此,有许多捕鲸人都有一种吃法,那就是把它掺和其它的东西一起吃.在漫长难熬的值夜期间,水手们就时常把他们的硬面包浸在那只大油锅里炸一炸.我也曾经这样吃过多次美味的晚餐.
    说到小抹香鲸,人们都把它的脑髓当成一样上等菜.用一把斧头,将这种精巧的脑壳敲开后,肥肥白白的两大爿就坼裂开来(真象两只大布丁),然后把它们和着面粉,煮成一种最惹人喜欢的食品,味道之芬芳,有点象似小牛脑,这在一些老饕看来,确是一道好菜.大家也都知道,在老饕中有一些年轻纨子,由于不断地吃了小牛脑,就慢慢地自己也有了一点脑筋,能够辨别小牛头脑和他们自己的头脑了,这倒确实需要有一番不同凡响的辨别力才办得到.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相貌教人一看就看出有牛头牛脑气的年轻花花公子,总有一种最不舒服的模样的道理.那个脑瓜就有一种教人应该对他加以斥责的样子,有着一种"勃鲁脱斯,你也在内吗?"(这是恺撒被刺死前的一句话,见莎士比亚《裘力斯.恺撒》三幕一场.作者在这里,是指那些牛头牛脑的人,使人一望而有"原来你也是个牛头牛脑"的感觉.)的表情.
    陆地人所以不大喜欢吃鲸,也许不完全是由于它的过分油腻吧,好象多少还是由于上述理由的缘故,就是说:一个人竟会吃一件刚刚杀死的海里的东西,而且还要借它的光来吃它的肉.不过,毫无疑问,第一个把牛杀死的人,总是被人家看做是个谋杀犯;说不定还要送他上绞架;而且如果把他送到牛群里去审判的话,他准会给绞死;也一定会象任何一个谋杀犯一样罪有应得.请你在礼拜六晚上到肉市场上去走一趟,去看看一群群的两脚动物,在瞪眼紧瞅着一长排一长排的被杀死了的四脚动物吧.那景致可不象是从吃人生番的嘴里拔掉一只牙齿一般么?吃人生番么?谁不是吃人生番?不过,我告诉你,如果一个斐济人,为了防备那即将到来的饥荒,把一个瘦骨嶙峋的传道师拿去腌在他的地窖里,那倒是比较情有可原的;我说,在末日审判的时候,那一个有先见之明的斐济人将比你,比你这个开通文明的老饕,把一些活鹅钉死在地上,拿它们的肝去做你的肥鹅肝饼而大嚼一顿的,更会获得宽恕呢.
    但是,斯塔布不是借着大鲸自己的光在吃鲸的吗?这不是叫它又受伤又受辱么?可是,请你看一看你的刀柄,我的开通文明的正在吃烤牛排的老饕,你瞧,你那刀柄是用什么东西做的?......还不是你正在吃的那只牛的弟兄们的骨头么?还有,你在狂啖了肥鹅之后,是用什么东西剔牙齿呀?用的正是这种家禽的羽毛呀."禁止虐待雄鹅协会"的秘书是用什么画笔撰写他那冠冕堂皇的传单呀?那个协会还不过在一两个月前才通过一项提倡使用钢笔的决议咧.
   
    $$$$第六十六章    屠杀鲨鱼事件
    在南海的捕鲸业中,经过了好久的疲累的拖曳后,在深更半夜里,把一条打倒的抹香鲸拖到船边来的时候,一般说来,至少是不会立刻就对它进行割油的.因为割油真是桩非常繁重的活儿;并不是一下子就完得了工,而是需要大家一齐来动手的.因此,习惯上总是减帆落篷,在避风处缚起舵来;然后叫大家到舱里去睡觉,不过,在到天亮前这段期间里,总是派人在船尾值夜;就是说,每一个钟头由四个人值班,两人一双地轮流跑到甲板上,留心一下情况.
    但是,有的时候,尤其是在太平洋的赤道上,这种打算就不很反完全适用了;因为围在这条拴在船边的死鲸四周的鲨鱼,多得无可计数,如果听它这样一气搁上六个小时,那么,到了天亮一看,就只剩下一架骷髅了.不过,在其它大部分海洋上,因为鲨鱼并不是这么多,它们那种贪得无厌的狂欲,只消用一些锐利的捕鲸铲,对它们狠狠地搅拌一顿,是能够随时使它们大大地减小的,虽说这种做法有时似乎只会把它们逗弄得更活跃起来.这回"裴廓德号"所碰到的鲨鱼就不是这样,不过,老实说,在任何一个没有见惯这种场面的人说来,他如果那天晚上往船边一望的话,那他简直会以为整个圆圆的大海就是一块大乳酪,那些鲨鱼就是盘在乳酪上的蛆虫了.
    话虽如此,在斯塔布吃完他的晚餐,到船尾值夜时,凑巧碰上魁魁格和一个船头楼的水手来到了甲板上,鲨鱼群中顿时引起了不小的惊动,因为他们立刻在船舷上挂起几只切油的小梯子,放下三只灯笼,灯笼在那混浊的海面上投射出阵阵曳长的亮光,于是,这两个水手,便晃起他们那长长的捕鲸铲,不停地对那些鲨鱼(原注:割油用的捕鲸铲是用顶好的钢料制成的,大小跟人的巴掌差不多;形状一般跟花匠所用的那种同名的工具相仿佛,不过它两边是完全扁平的,下阔上狭.这种武器始终磨得很锐利;用的时候也偶然擦一擦,就象使用一柄剃刀那样.承口装有一根硬棍柄,约有二三十英尺.)进行大屠杀,锐利的武器对着它们那似乎是唯一的要害......脑壳直戳进去.不过,在它们的七冲八撞.不断挣扎得泡沫弥漫的大混乱中,这两个射击手可不是枪枪都中的的;这就把这些非常凶狠的敌人的新秘密也泄露出来了.它们都恶毒地啮咬起来,不但彼此咬得肚破肠流,而且象柔弓一般,曲起身体来自己咬自己;直弄得那些内脏似乎都被它们自己的嘴巴一再地吞了下去,又倒从豁裂的伤口排泄出来.可是,事情并不到此为止,让这些死尸和死鬼混在一起是不妥当的.因为在它们失掉了那种可以称之为单独的生命后,在它们的筋骨里似乎还隐藏有一般的或者万有神教似的活力.因此,为了要剥它的皮,就得把它们拉上甲板来加以处死,当魁魁格想把一只凶恶的死鬼的嘴巴合拢来的时候,他险些把自己的手也送掉了.
    "是什么神差鬼使的鲨鱼,魁魁格都不管,"这个野人一边说,一边苦恼地把手甩上甩下;"不管是天神还是地神(原文是"斐济神还是南塔开特神".),那个把鲨鱼创造出来的神,可一定是个该死的恶魔."
   
    $$$$第六十七章    割  油
    这是星期六晚上,可过的竟是这样一个安息日!从职务上说来,所有的捕鲸人都是没有安息日的教授(美国大学,每七年让大学教授停止教学一年.).这只牙骨的"裴廓德号"已经变成个屠宰场了,每个水手都是屠夫.人们准会以为我们正在用一万只血淋淋的大公牛祭海神.
    首先要提到的就是那两架割油的复滑车,它除了有各种笨重的东西,还有一大串通常漆着绿色的滑轳,这不是单人独力能够把它吊起的......得把这一大串葡萄扯到主桅楼上,紧紧地缚在下桅顶,也就是缚在船上最牢靠的地方.那根似大缆的索端打这些错综复杂的东西弯弯曲曲地穿过后,就给拉上绞车,而把复滑车上最低下的一只大滑轳转到鲸身上,达只滑轳挂有一只重约一百磅的.吊鲸脂用的大钩.这时,大副斯达巴克和二副斯塔布,手里拿着长长的铲子,站在船边的小挂梯上,便开始在鲸身上最靠近两鳍的上端割出一个洞孔,以便挂搭钩子.这样割开后,又在洞孔四周划了一条粗大的半圆形的纹路,就把钩子搭上去.接着,那一大群水手突然粗野地唱起一阵大合唱,开始密挤在绞车边,绞起来了.这时,整个船身立刻都侧向一边,每一绞动,船身便猛地一颤,有如严冬时节一间有钉头状装饰的古老房屋.船身震颤一番,抖动一下,它那些受吓似的桅顶也朝天叩一下头.船身越来越倾向大鲸那一边,绞车每一急剧地绞转,浪涛也帮衬似的冲击一阵.最后,听到了一阵迅疾的,可怕的啪嗒声,哗啦啦的一声巨响,船身便前俯后仰地翻腾起来,跟鲸分开了,那只奏凯的复滑车往上一冒,便拖出第一块割下来的半圆形的鲸脂.且说鲸脂之包着鲸身,正如橘皮之包着橘子,所以人们把它从鲸身上剥下来,也正如人们有时螺旋式地剥下橘皮一样.因为绞车经常保持着的那股力量,不住地使得那只鲸在水里滚来滚去,加上这时大副斯达巴克和二副斯塔布两人,都在同时使用铲子,循着那叫做"鱼皮"的纹路,把鲸脂一块块地.齐齐整整地剥开来,鲸脂就被这样快速地剥开来,而且也正由于这样的剥法,所以它一直是越吊越高,最后,它的顶端都擦到主桅楼了;到了这时,那些转绞车的人才停止绞动,那只血淋淌滴的大鲸身,仿佛要从天上放下来似的,晃来晃去,晃了一两分钟模样.在场的每一个人,在它晃着的时候,都得好生注意回避,否则,就会给重重地敲记耳光,给立刻摔进海里.
    这时,在旁边照料的标枪手之一,就拿着一支又快又长.叫做"攻船剑"的家伙走上前去,他瞄好机会,很熟练地在那晃来晃去的大东西下端挖出一个大洞来.于是,另一只大复滑车的一端就把那洞孔给钩住了,把那块鲸脂抓住,以便人们作进一步的处理.这时候,这个娴熟的剑客,一边警告大家赶快站开,一边又对那团大东西巧妙地一截,再加上打斜里拼命的刺削几下,就把它切成了两爿;所以,那短短的下半段虽然还是贴牢着,可是,上半边那块叫做"绒毡子"的长条子已经是孤零零的晃来晃去,随时可以卸下来了.那些管绞车的人,又重新一面唱起歌来,一面走上前去.当那只正在剥皮的复滑车,又从鲸身上扯起第二片鲸脂时,另一只复滑车就慢慢地松开来,落下来,把第一片鲸脂穿过大舱口直旋到下面去,旋进了那间叫做鲸脂房的毫无设备的会客室里去.在这间昏蒙的屋子里,许多敏捷的手不停地把那些长长的"绒毡"卷起来,仿佛它是一团大蟒蛇.工作就这样进行下去:那两架复滑车同时一起一落,大鲸和绞车则旋来旋去,管绞车的人唱个不停,鲸油房里的先生们在不断卷着鲸脂,大二三副在剥皮,船身在用力气,大家偶尔咒骂一声,借以减轻一下紧张情绪.
   
    $$$$第六十八章    绒  毯
    我对于鲸皮这个颇为麻烦的问题,已经给予不少的注意.我曾经为了这个问题,跟海上那些经验丰富的捕鲸人,和陆上那些学问渊博的博物学家有过争论.虽然我原来的意见还是不变,但也不过是个意见而已.
    问题是什么叫鲸皮?它长在什么地方?至于鲸脂是什么,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所谓鲸脂,就是一种象似纹路密集的硬牛肉的东西,不过比牛肉更硬,更有弹性,更结实些,厚薄约在八英寸或者十英寸到十二或十五英寸之间.
    虽然谈到任何动物的皮,竟扯到类似于浓度和厚度上去,粗粗一想,似乎颇为荒唐,然而,事实上,这样的一种推定,却是无可置辩的,因为从鲸身上,除了这种鲸脂,是再也揭不出什么细密的表皮来的,而且任何一种动物的那层表皮,如果是相当细密的话,除了管它叫皮,还能叫什么呢?不错,从一条未受损伤的死鲸身上,如果你用手一搔,也许可以抓出一层很薄的.透明的东西来,它有点象是最薄的云母片,不同的是,它简直象缎子一般,又柔又软,就是说,在还没有把它晒干之前,在它不但还没有收缩和变厚,而且也没有发硬和发脆的时候.我就有几片这样的干鲸皮,我把它用来做我那些鲸学书的书签.这种东西,如上所述,是透明的,而且把它放在书页上,我有时还会自得其乐地认为它有一种放大的作用.总之,可以这样说,用鲸皮镜来读鲸学书,真是一件快事.不过,我在这里要说的却是这样.我认为,这种包在整个鲸身上的很薄的.云母片似的东西,似乎不很能够把它当作动物的皮,当做皮肤的应,因为如果把可怕的大鲸那种正式的皮,说得象是比初生的婴孩的皮肤还要嫩.还要薄,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可是,事实上就是如此.
    假定鲸脂就是鲸皮,那么,就一条十分大的抹香鲸说来,这层皮就会出产重达一百桶的油,而且再就它的量或者不如说就它的重量来考虑一下,这种油,按它榨出来的情况来说,还不过是四分之三的油量,并不是它那层应的整个油量.这样,我们对那只气力旺盛的东西的硕大无朋就可获得一点印象了.光是它的那层外皮的一部分,就可以出产量如大湖的液体.以十桶作一吨计算,那么只要四分之三的鲸皮,就可以获得净重十吨的油了.
    一条活的抹香鲸的外表,就有不少的奇观.它的身上,简直全都密布有无数叉来叉去的直线条,有点象似最精美的意大利线雕画的线条.不过,这些线条好象并不是印在上述的那种云母片上,却似乎是透过云母片现出来的,仿佛这些线条都是本来就镂刻在它的身体上.不只如此,有时,在眼力迅捷机警的人看来,这些线条,不但象是真的雕刻,而且那底子看来还有更多的图样.这些都是一些象形文字,也就是说,如果你管金字塔的四壁上那些神秘的图记都叫做象形文字的话,那么,这个字眼用在这里正是最适切不过的了.我由于想到抹香鲸身上的象形文字,而特别教我想到上密西西比河堤那个著名的象形文字的断崖上,那块刻有古印第安字体的石碑,它给我的印象真是深刻.这种有神秘线条的大鲸,也正如那些神秘的岩石一样,至今仍是教人无法辨认.从这种印第安的岩石,又教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抹香鲸除了显露出它外表的其它各种现象以外,它倒也常常露出它的背脊,尤其更常常露出它的侧腹来,可是,由于它有许多粗陋的搔痕,加上五官不端正,反而大大地损害了它那线条整齐的外表.我敢说,新英格兰沿海的那些岩石,也就是阿伽西(路易士.约翰.鲁道夫.阿伽西(1807—1878)......瑞士博物学家.)认为那上面是跟大浮冰块相碰击的结果,才有那么厉害的伤痕......我敢说,在这方面说来,那些岩石准是跟抹香鲸极其相似的.我也认为,大鲸之所以有这些搔痕,大概是跟其它大鲸争斗所致,因为我常常在那种茁壮结实的大鲸身上看到那种搔痕.
    关于鲸皮或者鲸脂这问题,还得再说一两句话.我已经说过,人们把那种从它身上剥下来的长条条叫做绒毯.这名称,跟大多数的航海术语一样,也是十分巧妙而深具意义的.因为大鲸确实是裹在它的鲸脂里,好象真的裹着一条绒毯或者被单;或者,不如更恰切地说,是裹着一件印第安人穿的那种从头上套下去的硬大衣,把它四周都裹得紧紧密密.正是由于它身上裹有这种舒适的绒毯,鲸才能够在各种气候.各种海洋.各种时间.各种潮汐中过得舒舒服服.比如拿格陵兰鲸来说,它在北极那种冰封雪冻,冷彻肌肤的海洋里,如果它没有那件舒适的大衣,将会有什么结果呢?不错,其它的鱼类,在那种北方乐土似的海里是过得非常活泼的;不过,请注意,那些鱼,都是冷血无肺的鱼类,它们的肚皮本来就是冰箱,这些在冰块下取暖的生物,就象一个寒冬的旅客,在小客店里的火盆前烤火一样.反之,鲸却跟人一样,既有肺又有热血.它的血一冻结,它也就完蛋了.所以,这是多么奇妙......如果不事先讲明的话......这种大怪物之需要保持体温,正跟人类完全相同;可是,它竟会终生没头没脑地躲在北极的海里而过得愉愉快快,这又是多么希奇呵!在那种地方,如果水手跌了下去,有时在好几个月后被人发现了,都是直挺挺地冻僵在大冰块里,有如一只苍蝇给胶住在琥珀里.但是,更奇怪的事情还有着呢,根据试验证明,一只北极鲸的血,远比夏天里一个婆罗洲黑人的血还要热.
    据我看来,从这里,我们就看出一种坚强独特的生命力的罕有的价值,看出了厚墙固壁的罕有的价值,也看出城府深广的罕有的价值了.人呀!你应该礼赞鲸,以鲸作为你的楷模!你置身在冰封雪冻的海里,也会浑身暖热嘛?你如果不象它那样,也会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嘛?在赤道上可别热血沸腾;在北极上可别让血冻结.人呀,要象圣彼得大教堂(圣彼得大教堂......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所建的一所最富丽堂皇的教堂,尤其是那圆形大屋顶,据说是举世无双的.)的大圆屋顶一样,更要象那大鲸一样,一年四季都要保持你自己的温度!
    可是,要传授这些美妙的东西,是多么容易,又多么无望呵!在建筑物中,能有圣彼得大教堂那样的大圆屋顶的毕竟是为数寥寥呀!在动物中,能象鲸那么硕大的又是多么屈指可数呀!
   
    $$$$第六十九章    葬  礼
    "把锚链拖进来!让尸体往后漂去!"
    这会儿,那两只大复滑车已经完成它们的职责了.这条被砍了头.身体剥得雪白的鲸,象座大理石墓似的闪着光,虽然变了颜色,可是,就大小说来,却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消缩.它还是硕大无朋.它慢慢地越漂越远了,它四周的海水,被那些贪得无厌的鲨鱼穿跃得浪花四溅,上空又激荡着贪婪的鸟群的尖叫声,它们的嘴喙有如许多匕首,在无礼地戳这条鲸.这条无头的白色大妖怪越漂越远离大船,而且好象它每漂一步,鲨鱼群便前进一尺,禽鸟群则前进一丈,四下尽是一片杀气腾腾的喧闹声.从那只差不多是静止着的船上看去,还时时可以望到这个可怕的场面.在柔和明朗的苍空下,在平静鲜明的海洋上,快意的和风在飘拂着,吹得那只庞大的尸体不住向前漂去,最后,消失在眼力望不到的地方.
    这真是一个最悲哀而又最富有讽刺意味的葬礼!海上的贪心汉都在虔诚地祭吊着,空中的骗子也都拘泥形式地穿黑戴孝.在鲸活着的时候,如果万一它真需要帮助的话,我相信,它们肯来帮助的,实在为数不多.但是,在吃它的出丧酒时,它们却都顶虔诚地穷扑猛抓了.多么贪得无厌的世界呵!哪怕威力无比的大鲸也逃不了这个劫数!
    然而,这并不算完结.尽管它的身躯遭到亵渎,它那报仇的怨魂并未消散,仍在尸体上翱翔,好生吓人.如果偶然被一只胆怯的兵舰或者冒失的探险船从远处看到,它虽是被群群的禽鸟弄得模糊不清,却还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出雪白一团,滔天白浪尽在对它冲击,于是人们马上就会颤抖着手,把这条鲸的不再会伤害人的尸体,记在航海日志上......附近发现鱼群,暗礁和危险物:得小心!这样,说不定过了许多年后,船只还要避开那地方;象只傻山羊一跃跳过空隙一般,因为那只领头羊原来也是看到插有一根竹枝就跳将过去的.这就是你们的祖先立下来的规矩,这就是你们的传统观念的实用价值;这就是你们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古老的信念的顽固的残余!这就是正统!
    因此,大鲸活着的时候,它的身体在它的敌人看来,也许本来就是一种真正的恐怖,到了它死后,它那怨魂又变成人间的无能为力的恐慌了.
    你是相信鬼神的么,我的朋友?除了鸡巷鬼(鸡巷鬼......发生于一七六二年的伦敦的斯托克威尔的鸡巷,当时有个叫做巴生的人,听见有人敲门,他就说是法尼.开思特(一个暴病致死的人)的鬼魂在敲门,全伦敦都大为惊慌,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巴生自己的女儿(十二岁)在床上敲木板.),还有各式各样的鬼,甚至比约翰逊博士(这里的约翰逊是指塞缪尔.约翰逊.)更有涵养的人都还相信鬼神咧.
   
    $$$$第七十章    狮身人头怪物
    这里必须一提的是,那条大海兽是被砍了头后,才把它的身体剥得活脱精光的.且说砍抹香鲸头,倒是一种具有科学方法的解剖术,许多富有经验的大鲸外科医生所以深深以此自傲,并不是毫无理由的.
    请想一想,鲸本来就没有一个可以适当称之为颈脖子的东西,相反地,似乎在它的头身相连的那个地方,却就是它身体的最粗的部分.同时,请不要忘记,外科医生必须由上而下地动手术,他跟他那解剖对象的距离约有八英尺到十英尺,而那对象又差不多是沉在污浊的.滚滚的,而且时常是迸射汹涌的海里.又得请你谨记在心的是,在这种不很顺手的情况下,他还得在它肉里砍个几英尺深;而且在那种隐秘的情况下,就是要看一看砍过了后的.却又始终在收缩着的裂口也不大容易,因此,他必须又熟练又灵敏地避开那些附近的不应该砍下去的部分,应该朝那衔接着头颅与脊柱的分界点准确地砍将下去.所以,你对于斯塔布自吹自擂,说是他只消十分钟就可把抹香鲸的头砍下来,可不觉得惊奇么?
    头一砍下来后,人们就把它丢在船尾,用一条大缆把它缚住,等到身体剥皮完毕再作处理.这样做后,如果是一条小鲸,那就把它的头拖上甲板来,以后再慢慢处理.不过,如果是一只茁壮的大海兽,就不能这样做了,因为抹香鲸的头差不多要占它整个身躯的三分之一,要把这样重的东西给完全吊上来,即使用捕鲸船里的巨大的复滑车也办不到,这正如想用珠宝店里的厘秤去称荷兰的牛棚一样的白费.
    且说"裴廓德号"这条鲸,给斩了头,剥了皮后,人们就把那只头挂在船侧......大约有一半露出在海面上,而还有一大半也许是它自行浮起来的.由于下桅顶给曳得大大地向下宕,这只吃重的大船很陡峭地斜靠在那只头上,于是靠近那一面的每一根桁臂都象鹤脖子一般伸向海面.那只血淋淌滴的吊在"裴廓德号"船腰上的头颅,直象是那个挂在朱狄斯(《圣经.旧约》中第十四篇的所谓"伪经"而不为一般新教徒所信者称:朱狄斯系美丽的犹太寡妇,杀死了亚述人的将领荷洛弗恩于营中,使她的城市得以保全,并将其头颅带到她的城中去.)的腰际的.巨人荷洛弗恩的头.
    等到做完了最后这一工作,时间已近午刻了,水手们都到舱里去吃中饭.于是,刚才还是闹哄哄的,现在却已空无一人的甲板上便阒无声动了.一片铿锵有声似的宁静,象一棵黄色的大忘忧树(忘忧树......希腊神话:据说吃它的果实就做极乐梦,忘却了尘世的痛苦.),正在把它那无声无息又不可数计的树叶,越来越多地铺开在海面上.
    隔了不多一会儿,亚哈独自从他的舱房里出来,走上这个无声无息的境域.他在后甲板上转了几转,停了下来,瞪眼掠过船边望了一会,然后慢慢地钻到那些大锚链里去,顺手捡起斯塔布那只长铲子......这只铲子在斩过鲸头后还是放在那里......把它直对那只半悬空着的大东西的下半截猛击一下,又把铲子掉过头来,撑拐杖似的抵在腋下,就这么倚着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紧瞪着这只头.
    这一只黑色的.包了头巾似的头,挂在那里,挂在这样非常静寂的氛围里,象是沙漠里的狮身男头的巨像."你说呀,你这个又大又老的头,"亚哈喃喃道,"你虽然没有长上胡须,可是,这里那里都象是让苔鲜弄得毛茸茸了;说话呀,你这大头,把你那里面的秘密告诉我们吧.在一切潜水者中,数你潜得最深.这只上天的太阳现在正在照着的头,一向是在海底里活动的.在海底里,多少未经泄漏的希望和寄托烂了;在它那凶残的舱房里,这个快速舰似的人间,不知有多少被淹溺者的尸骨做了它的压舱物;而在那个可怕的水乡里,却有你的最亲切的家.你曾经到过潜水钟和潜水者从未到达的地方,在那里,你曾经睡在许多水手的身边,那地方,也是许多睡不着的母亲会献出她们自己的生命去躺下的地方.你看到过双双紧抱的爱人,正从他们那燃烧着的船上跳了下去;他们心贴心地沉在汹涌的浪潮里;在上天似乎对他们不忠实的当儿,他们却是彼此忠诚的.你也看到在午夜的甲板上,那个被谋害了的大副让海盗抛到了海里,好久才掉进了那夜阑人静似的贪得无厌的血口里,但杀害了他的凶手,却仍一无损伤地继续航去......突然一阵迅疾的闪电,教邻船吓得发颤,它本来是会把那个正直的丈夫,载负到那个双臂伸得长长的.渴盼的人儿那里去的.头啊!你已经看得连对天上的行星也能剖析分明,可以使亚伯拉罕也变成了异教徒,可这会儿,却一言也不发!"
    "有船啊!"主桅顶上传来了一声神气十足的叫喊.
    "是吗?唔,这倒是叫人高兴的事,"亚哈嚷道,突然挺起身子,这时,他额头上的整片雷云散掉了."在这半死气沉沉的静寂里,有了这么一声怪有生气的呼喊,简直使人精神百倍起来.......在哪儿呀?"
    "在船头右舷三个方位的地方,先生,还给我们带来一阵和风呢!"
    "不错,真不错,老朋友.现在但愿圣保罗会沿着那方向到来,给我的无风无息的心情带来一阵和风!造物主呵!人类的主呀!你那些异体同功的东西,可多么说不尽讲不完呀!一点儿也不必靠物质生活和刺激,精神上自有它的巧妙的复本."
   
    $$$$第七十一章    耶罗波安
    (耶罗波安......原系以色列王约阿施之子,在撒玛利亚登基作王四十一年,他"行耶和华眼中看为恶的事".事见《旧约.列王纪上》第十二章和《列王纪下》第五章,这里是船名.)号"的故事
    船只跟和风,手拉手前进;可是,和风刮得比船快,不一会,"裴廓德号"便摇晃起来了.
    从望远镜里慢慢地看到那艘陌生船的小艇和桅顶上的人,原来也是艘捕鲸船.可是,因为它还远在上风那里,而且象箭般穿过去,显然是要驶到其它什么渔场去,"裴廓德号"看来是不可能赶上它了.于是,只得打起信号,看看有些什么反应.
    这里应该说明一下,美国捕鲸队的船只,都象海军一样,各有一套私人的信号,这些信号连同所属各船的名称都收在一本小册子里,每个船长都备有一册.这样,在海洋上,那些捕鲸船长,哪怕在相隔很远的地方,彼此都能很方便地一认就认出来.
    "裴廓德号"的信号终于得到那艘陌生船打起信号回答了,原来那艘船就是南塔开特的"耶罗波安号".它把帆桁扯得跟龙骨和桅樯成直角后,就直驶过来,在"裴廓德号"的后边打了打横,放下一只小艇;不一会儿,小艇就靠拢来.但是,当斯达巴克下令放下船侧的软梯,好让来访的船长登用的时候,那个不相识的陌生人却在他的艇梢挥起手来,表示完全不必这样做.结果才弄清楚,"耶罗波安号"上闹过一种恶性流行症,船长梅休怕会传给"裴廓德号"的船员.因为,虽则他跟他那只小艇的水手都还没有染上这种流行症,虽则他那艘船还远隔半个步枪射程之遥,而且中间还横着一重滚滚的清水和一层不断在吹刮着的清风;然而,他还是慎重地严格遵守陆上那种胆怯的检疫法,硬是不肯跟"裴廓德号"直接接触.
    但是,这也决不是说不能进行一切联系.他们虽然保持着几码的距离,可是,"耶罗波安号"的小艇却时时用它那些桨子,设法跟"裴廓德号"保持平行,因为"裴廓德号"猛烈地向前驶去(这时风已吹得很急),主桅的中桅帆朝后鼓起着;虽说时时确有一阵滚滚的巨浪突然冲击过来,把那只小艇往前冲了一阵;不过,他们立刻又很熟练地使它恢复正常.由于这种情况,再加上不时发生的其它类似的障碍,双方的对话就不免断断续续;而且,也时时不免发生另一种性质十分不同的障碍.
    在"耶罗波安号"的小艇上操桨的,有一个相貌颇为特别的水手,哪怕在那种各种人等应有尽有的野蛮的捕鲸业里,他也是个罕见的人.他身材短小,年纪很轻,满脸雀斑,长着一头丰盛的黄发.他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胡桃色的.犹太神秘哲学家式的长外衣,袖子直卷到肘端.在他那深陷的眼睛里,显出一股呆滞的精神错乱似的神色.
    斯塔布一发现这个人物,便叫了起来......"就是他!就是他!......就是'大鲸出来了号,的水手告诉我们的,那个穿着上岸衣服的胆小鬼!"斯塔布指的是上次碰到"大鲸出来了号"的水手时所谈起的"耶罗波安号"一个水手.根据这情况以及后来所知道的,这个不相识的胆小鬼,看来差不多对"耶罗波安号"的全体船员具有一种奇特的权威.他的故事是这样:
    他是在狂妄的奈斯古威那震教派(奈斯古威那(即尼斯加由那)震教派......是一个修女院长叫安思.李的和她的门徒于一七七六年在纽约州阿耳巴尼附近的尼斯加由那地方所创设的一种教派.祭神时跳震动舞,故名.)团体里熏陶长大的,在那里,他本来就是个大预言家.在他们那些精神失常的秘密集会中,他有好几次从一扇活板门里跑了下来,却声称是由天上下来的,立刻就要打开七碗(七碗......天使把盛上帝大怒的七碗倒在地上,见《新约.启示录》第十六章.)(碗就藏在他的胸袋里).据说,这些碗藏的并不是火药,而是装着鸦片剂.他突然发了一阵使徒式的奇兴,离开了奈斯古威那到南塔开特来,在南塔开特,靠了他那固有的狂妄的技巧,他外表上装成一个稳重的普通人物,自愿参加"耶罗波安号"的捕鲸航行,作一个生手的后备船员.船上雇用了他.但是,等到船只一离开陆地,他的神经症就突然发作起来.他宣称他自己就是迦百列天使长,命令船长跳到海里去.他发表了宣言,自称是海洋上的拯救者,五大洋的代理监督(代理监督......英国国教在宗教诉讼上的代理监督.).他这样毫无畏缩.煞有介事地宣告了这些事情;加上他那莫名其妙的.大胆耍弄他不睡觉,狂乱的幻想以及一切真正精神错乱的不可思议的恐怖行动,使得大多数无知的水手的心里都把这个迦百列当成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而且,大家都很怕他.不过,象这样的人,在船上却是派不了多大真用场的,尤其是他干活得趁他自己高兴,否则就不肯干,那个深表怀疑的船长真想把他辞掉;而且通知他说,他个人的意图是,想等船只一驶到第一个便利的港口,就让他上岸,可是,这个天使长却说他立刻就打开他一切的印信和大碗,无条件地把船只和全体水手都给送了终,......如果船长实行他这种意图的话.因为他在水手中对他的门徒们具有如此的魔力,所以,最后,大家都一起跑到船长那里,对船长说,如果他把迦百列辞掉了,他们就一个人也不留下来.因此,船长不得不打消了自己的计划.同时,他们还对船长说,不许他对迦百列有任何虐待行为,不管是用言语还是行动.这样一来,这个迦百列在船上就畅所欲为了.结果是,这个天使长把船长和大二三副都不大放在眼里,也可说是根本就不放在眼里;打从流行症发生后,他比先前尤更耀武扬威;扬言这场瘟疫(他这样称法)完全操在他手里;几时才得终止,可得看他高兴.那些个水手,大多是一些可怜的家伙,都吓得畏畏缩缩,其中有一些竟对他奉承献媚起来;为了遵从他的指示,还时常象对神灵一般,对他顶礼膜拜.这些事情也许看来颇值怀疑,但是,不管它多么奇特,这都是千真万确的.说到这个狂人自己那种无限的自我欺骗力量,却是连一部狂人史也抵不上他这么富有无限的欺骗与迷惑众人的魔力的一半.但是,还是言归正传,谈"裴廓德号"吧.
    "我不怕你们的流行症,朋友."亚哈在舷墙边对那个正站在艇梢上的梅休船长说,"上船来呀."
    但是,这时,迦百列蹦地跳了起来.
    "喂,你想,想一想这种寒热症,皮色发黄,肝火旺!小心提防这种可怖的瘟疫呀!"
    "迦百列!迦百列!"梅休船长嚷道;"你也得......"可是,这时,一阵狂涛把小艇向前冲得老远,翻卷的浪涛淹没了一切话语.
    "你可看到过白鲸么?"等那只小艇慢慢地荡回来时,亚哈问道.
    "想一想,想一想你那只捕鲸小艇吧,船破人亡!当心那可怕的尾巴呀!"
    "我再对你说一遍,迦百列,那......"但是,小艇仿佛被恶魔拖着似的,又向前冲去了.有好一阵子,什么话都不能说,汹涌的浪潮一阵紧接一阵地滚过去,这种偶然袭来的.毫无定性的海浪不是在向上冲,而是在整个的翻来卷去.这时,那只挂着的抹香鲸头也十分猛烈地抛来掷去,人们看到迦百列用他那不是天使长的天资所控制得了的恐惧神色在望着它.
    波涛一平息,梅休船长就含含糊糊地讲起莫比-迪克的故事来;不过,这中间,还是免不了时时受到迦百列的干扰;而且每一提到他的名字,那狂妄的海洋好象就跟他联合一致行动起来.
    好象是在"耶罗波安号"离家后不久,有一回,在谈到一条捕鲸船的时候,他们船上的人都确切无疑地知道有一条莫比-迪克和它所闯的大锅了.迦百列贪婪地吸收了这种消息,一本正经地警告船长说,万一碰到这条白鲸时,可千万不能打它;他以胡说八道的疯疯癫癫的神气,宣称这条白鲸正是震教神的化身;震教派是从《圣经》上得知这事情的.但是,过了一两年后,当桅顶上清清楚楚地看到莫比-迪克的时候,那个叫做梅赛的大副,却热火中烧地要去攻打它.船长本人也并不是不愿意让他有个显显身手的机会,所以,梅赛不顾这个天使长的一切恐吓和警告,终于说服了五个水手上他的小艇去.他就带着他们一起冲出去;经过了非常疲累的扳桨,碰到了许多危险和不顺利的攻击后,总算让他狠狠地戳到一枪.这时,爬在最高的主桅顶上的迦百列,却在狂挥乱舞地摇着他的胳膊,大肆发出预言,声称谁敢冒渎地杀害他的天神,就会立遭大难.且说正当大副梅赛站在艇头上,鼓起他的种族的全副蛮劲,对那大鲸狂呼狂喊,企图给他那斜起的投枪找个好机会的时候,哎哟,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巨大的白影子来;眼看它那迅速而不住甩尾的动作,一时间把桨手们都吓楞了.再一会儿,那个倒运的大副,本来是那么生气蓬勃,身体一下子给抛向空际,又成个大弧形落了下来,跌在相距约五十码的海里.那只小艇虽然毫无损伤,桨手们也毫发无损,可是,那个大副却就此永远沉在海里了.
    这里应该附带说一下,在捕抹香鲸业的许多意外之灾中,这类情况也差不多是屡见不鲜的.有时,除了那个就这样完蛋的人以外,其余却一概没有损伤;更平常的是艇头被撞烂了,或者是指挥人站的那块粗板,连人带板给碰掉了.但是,最奇怪而不止发生一次的情况是,等到尸体找到的时候,身上竟连一点伤痕都看不出来,而那个人却已死得绷绷硬了.
    这整个灾难以及梅赛跌下去的身体,船上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尖叫......—"那只碗,那只碗!"迦百列把那些吓得要命的水手弄得不敢继续去猎击那条大鲸了.这个可怕的事件又给这个天使长添了不少声势;因为他那些轻信的门徒都认为他早已特地宣示过了,认为这并不仅仅是个普通的预言,普通的预言谁都会做,谁都会有碰巧而幸中一次的机会.他就此成为船上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
    梅休刚把故事讲完,亚哈就对他提出几个问题,弄得那个陌生船长不禁反问亚哈一声,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是否想去打那白鲸.亚哈对此回答道,"当然喽."于是,迦百列又再次跳了起来,直瞅着这老头,一边伸着指头,朝下指着,一边激烈地叫道,......"想一想,想一想那个亵渎神明的人......就正死在这下面!......当心那个亵渎神明者的结局!"
    亚哈迟钝地往旁边一望,然后对梅休说,"船长,我刚正想起我的信袋;好象有给你的头目的一封信.斯达巴克,去瞧一瞧那袋子."
    每只捕鲸船都带有交给各种船只的不少信件,而信件是否能交给收信人,就全靠在四海中彼此能否有相遇的机会.这样,大部分信件永远落不到收信人手里,有许多甚至要在两三年后才收到.
    不一会,斯达巴克手里拿着一封信回来了,因为是藏在舱房里那只不见天日的柜子里的缘故,这封信显得又皱又潮,而且蒙着一层满布灰绿点子的霉土.象这样一封信,最适当的信差也许就是死神本人.
    "看不出来么?"亚哈叫道."给我,老朋友.是啊,是啊,字迹显得潦草模糊点;......怎么?"他在细认的时候,斯达巴克拿起一支割鲸的铲子长柄,用小刀轻轻剖开柄端,把信夹了进去,使小艇不必再靠拢大船,就可以把信递给小艇.
    这时,亚哈捏着那封信,嘴里喃喃道,"哈......不错,哈利先生......(是女人的纤细的笔迹......是收信人的老婆,我打赌)......哟......哈利.梅赛先生,'耶罗波安号,;......怎么,就是梅赛先生,他已经死啦!"
    "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家伙!是他老婆写来的,"梅休叹道;"把信交给我吧."
    "不,还是你自己藏着吧,"迦百列对亚哈嚷道;"你就快上那边去啦."
    "鬼卡住你的喉咙!"亚哈高声叫喊."梅休船长,现在请接吧;"他从斯达巴克手里拿过那封不祥的信,把它夹在柄端的缝里,向小艇那边伸过去.可是,他在这样做的时候,桨手们都观望地停止扳桨;小艇稍微荡向船梢;所以,仿佛有一股魔力似的,那封信突然跟迦百列那只急切伸着的手并拢了.他立刻把信攫住,抓起小刀,把信嵌在刀里,连刀带信掷进船里,恰好落在亚哈脚边.然后,迦百列对他的伙伴们尖声大叫,要他们赶紧扳桨.于是,那只抗命的小艇就快得象箭一般跟"裴廓德号"分开了.
    这段插曲过后,水手们又重新忙着处理大鲸那件外套(大鲸那件外套......指鲸皮.)了,可是,就这一荒唐的事件而论;它已经暗示出许多怪事来了.
   
    $$$$第七十二章    猴  索
    在剖割和处理一条大鲸的乱糟糟的工作中,水手们总是奔前赶后地忙个不停.一会儿这里要人帮忙,一会儿那里又要人去帮忙.到处都在忙着,因为在同一个时间里,各处都得把各种事情赶完.那个企图描述这个场面的人也是如此.现在我们必须略为倒叙一番.前面已经说过,在剖鲸背之先,得把那只鲸脂大钩钩在原来大二三副用铲子割开来的洞孔里.可是,一只这样笨重的钩子怎样把那个洞孔钩住呢?那是由我的密友魁魁格挂上去的,他身为标枪手,就得爬到那怪物的背上,去完成上述这项特殊任务.但是,往往在许多场合上,还需要这个标枪手留在鲸背上,直待到整个剥皮工作完毕才下来.请注意,那条鲸,除了正在让人家剥皮的部分,差不多全都浸在水里.因此,这个可怜的标枪手就得在低于甲板约十英尺左右的下边挣扎着,身子一半在鲸背上,一半浸在水里,而那条巨物则象架踏车似的,在他脚下旋来转去.在这种场合上,魁魁格穿的是苏格兰高地人的服装......一件衬衫,一双短袜......他这副装束,至少据我看来,显得非常好看;谁也不会有象现在这样来看他的好机会.
    我因为是做了这个野人的前桨手,就是说,是一个扳他小艇的前桨人(坐在前边第二个位子上),因此,我的愉快的责任就是在他摇摇晃晃攀上那死鲸背的时候,照料着他.你们总看过意大利的风琴手,用一根长绳子牵着一只蹦蹦跳跳的猢狲吧.我就是这么个做法,当他从那险峻的船舷下到海里去的时候,我就用一条捕鱼业上所谓猴索的绳子牵着魁魁格,索子结在他腰际一条坚牢的帆布带子上.
    这对我们俩说来,可真是一件既滑稽又危险的差使.因为,在我们站着不动的时候,应该说这条猴索的两头都是结得很牢靠的:一头紧缚在魁魁格那条帆布阔腰带上,一头缚在我的狭皮带上.所以我们两个人暂时确是有福共享,有祸同当的了;万一可怜的魁魁格沉将下去,就此再不浮上来,那么,为了习俗和名誉,我不是把索子割断,而是必须跟他一起让它拖下去.这样,一根细长的暹逻绳子就把我们连结在一起.魁魁格就是我的难分难舍的孪生弟兄,我随便怎样都无法摆脱这条麻绳需要负担的危险责任了.
    当时,我确是把我的处境想得非常奥妙,以致我一边认认真真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一边又仿佛明明白白地觉得我自己的个人生命现在已并入我们两人的股份两合公司里了,觉得我的自由意志已经受到极大的创伤;也觉得他的差错和不幸就一定会把无辜的我抛进了那个不该我受的灾难和死亡里去.因此,我看到这就是一种天意的中绝期;因为它那大公无私的公道从来没有做出如此不公平的处罚.然而更仔细地推敲下去......我这样不时地在船只与大鲸间对他猛拉一下,就象是要陷害他似的......更仔细地推敲下去,我说,我看到我的这种处境,正是一切活着的人类的处境;不同的是,在大多数的场合上,一切活着的人,都有一根缚住一大串人的暹逻索子.如果你的银行家倒了台,你也倒了;如果药铺里在你的丸药上错放了毒药,你就完了蛋.不错,你也许可以这样说,你只要格外小心注意,就可以避免这些和各式各样其它的生命危险.可是,我虽是这样拚命谨慎地抓着魁魁格的猴索,但是,他有时这样猛地一拉,我就几几乎要滑到海里去了.随我怎样小心注意,我也忘不了我所能控制得了的只有绳子的一头而已(原注:所有的捕鲸船都有猴索;不过只有在"裴廓德号"上才始终是把猴索跟拉绳人缚在一起.这种一反通例的改良方法,提倡的可不只是斯塔布一人而已,为的是要使得那个危在旦夕的标枪手,有最大的可能获得那个牵索人的忠实和警惕的保证.).
    我已经隐约说过,我要经常在船只和大鲸间拉拉可怜的魁魁格......因为怕他会偶然从那不断翻腾.摇晃的船只和鲸身上跌下去.可是,他得遭遇的危险,并不是仅此而已.那些鲨鱼,虽然经过了昨晚的大屠杀,不仅没有把它们吓住,这时反而更其精神勃勃,更其活跃,因为那只尸体上郁积着的.如今已在开始流出的血,把它们吸引住了......这些发狂似的畜生都象出窠的蜜蜂一般,把它团团围起.
    直接置身在这些鲨鱼群中的就是魁魁格;他经常用他那双浸在水里的脚把它们踢开.这是一件简直无法叫人相信的事,要不是被象死鲸这样的猎物所吸引,这些虽说是无所不食的鲨鱼,倒是难得会碰到人身的.
    可是,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它们既然是这样一种贪得无厌的害人共谋犯,那倒是宁可对它们小心点儿为妙.因此,除了我用这根猴索不时地拉拉这个可怜的家伙,使他不至于太靠拢那看似格外凶狠的鲨鱼嘴巴之外......他还有另一种保障:塔斯蒂哥和大个儿在船边一只吊梯上,抡起两只锐利的鲸铲,不断地在魁魁格头顶挥舞,在他们够得到的地方大肆屠杀鲨鱼.他们这种做法,自然是毫无私心而且慈善为怀的.我虽然认为,他们是存心为了魁魁格的安全;不过,在他们急想庇护他的热情中,再从魁魁格和鲨鱼群时常是半隐在血腥糊涂的海水里的情形说来,他们这两支不很慎重的铲子,就差不多更有砍到一条腿而不是砍到鱼的可能了.可是我想,可怜的魁魁格在那里煞费气力.气喘吁吁地摆弄那只大铁钩......我想可怜的魁魁格只有恳求他的约约,把他的生命交给他的天神了.
    当我合着海浪的起伏,把那根索子一会儿拉紧,一会儿放松的时候,我心里想,好吧,好吧,我亲爱的伙伴和孪生弟兄,说到底,这算得了什么呢?你可不就是我们这个捕鲸界里大家的宝贝么?你所渴望的那个深不可测的海洋就是生命;那些鲨鱼就是你的仇敌;那些铲子就是你的朋友;在你这样左右为难的险境中,鲨鱼跟铲子又有什么区别呢,可怜的伙伴呀.
    可是,拿出勇气来呀!欢欣鼓舞正在等着你呢,魁魁格.现在这个精疲力竭.嘴唇发青.眼睛充血的野人,终于攀上了锚链,不由自主地抖抖索索翻过船舷,全身湿淋淌滴地站在那里了;那个茶房带着一种仁慈.安慰的眼色走上前去,拿给他......什么呀?热的白兰地么?不!给他,天呀!给他一杯不冷不热的姜汤!
    "姜吗?我闻到姜的味儿吗?"斯塔布走拢来后,怀疑地问道."不错,这准是姜,"他直瞧着那只还未上口的杯子.他仿佛深表怀疑似地站了一会儿,心平气和地走到那个满怀惊讶的茶房跟前,慢吞吞地说,"姜?姜?可不可以劳驾告诉我一下,我的汤团先生,姜有些什么功效呀?姜!姜就是你所用的柴火,汤团,想在这个索索抖的野人肚皮里生火吗?姜!姜究竟是什么?海上的煤炭?......烧火的柴爿?......黄磷火柴?......火绒?......火药?......姜究竟是什么?我说,你为什么要把这杯东西给我们这个可怜的魁魁格?"
    "这事情倒象是在偷偷地搞禁酒运动了,"他突然补上一句,走到正从船头走过来的斯达巴克跟前去."请你看一看那一小杯东西,闻它一闻,先生."接着他望着这大副的面色,又说:"这个茶房呀,斯达巴克先生,魁魁格刚从鲸身上爬上来,他竟好意思给他拿来这种甘汞和泻药.这茶房是个药剂师么,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一声,他究竟是不是想拿这种辣东西来谋害一个淹得半死的人?"
    "我相信不是这样,"斯达巴克说,"这确是够糟的东西."
    "是呀,是呀,茶房,"斯塔布嚷道,"我们得教教你该怎样给标枪手药吃?这里用不到你这药剂师的药;你想毒死我们吗?你是不是已经都给我们保了寿险,想把我们全谋杀了,独吞赔款么?"
    "这可不是我要这么做的,"汤团叫了起来,"把姜带上船来的是慈善姑母;她吩咐我千万别让鱼叉手喝酒,只能给喝这姜汤......她管它这么叫法."
    "姜汤,姜你这个流氓!拿走,赶快奔到柜子那边去,拿些好点儿的东西来.我想我并没有做错,斯达巴克先生.这是船长的命令......让站在鲸身上的鱼叉手喝淡酒."
    "好啦,好啦,"斯达巴克回答道,"别再打击他,不过......"
    "啊,我打击他,可决不伤害他,除非打击一条鲸或者类似这样的事情,这家伙真卑鄙.你刚才想说些什么,先生?"
    "我只想说:跟他一起到舱里去,要什么,你自己尽管拿什么."
    斯塔布再出现的时候,一只手拿着一只黑瓶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只茶叶罐子.第一只瓶子装的是烈酒,他交给魁魁格;第二只罐子是慈善姑母的礼物,他给随手抛到海里去了.
    第七十三章    斯塔布和弗拉斯克杀死一条露脊鲸后,边拖鲸边谈天
    必须谨记在心里的是,这一向,我们已经有一个抹香鲸的大头挂在"裴廓德号"的船侧了.可是,我们还得让它继续在那里挂上一阵,等我们有工夫再去料理它.目前,其它事情忙迫,现在我们对那只头所能做的,就是祈求上天,使那架复滑车能够顶用.
    且说经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上午后,("裴廓德号"已经逐渐漂向海里去了,这时的海上,由于偶尔出现有片片黄色的小鱼群,非常明显地表明附近有露脊鲸群,这种大海兽,会在此时潜伏在这一带,倒是一般所意想不到的.虽则大家一般都不屑去捕捉这种窝囊废,虽则"裴廓德号"根本就不是为它们而巡游的,虽则在我们经过克罗泽斯附近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无数的这种东西,都没有放下过一只小艇;然而,这时,想不到已经拖来了一条抹香鲸,而且砍了头,却突然使大家一楞地又来了命令,说是如有机会,要在当天捕到一条露脊鲸.)
    这个有的是呢.在下风的地方,就已经看到了高高的喷水;斯塔布和弗拉斯克的两只小艇,也已经放下去追逐了.他们划呀划的,越划越远,最后差不多连桅顶上的人也看不见他们了.但是,突然间,他们看到远处有一大堆奔腾的白水,再一会儿,桅顶上就传来消息说,一定有一只或者两只小艇把鲸拴牢了.又隔了一会,两只小艇都已完全在望,正被那拴住了的鲸直曳到大船这边来了.那怪物十分靠近大船,教人初眼一看,还当它是存心要来伤害大船;可是,突然间,它却在船身十多英里以内的地方往大涡流里一潜,完全无影无踪了,仿佛直潜到船底下去了."割呀,割呀!"船上对小艇这么叫嚷,一时间,那两只小艇好象正被一阵狂浪冲得要撞到船侧上来似的.可是,因为索桶里还有充足的绳索,那条鲸也还潜得不很快,于是大家甩出大量的绳索,同时桨手用尽全力划起来,好教小艇赶到大船前头去.紧张危急的挣扎持续了几分钟;因为当他们还在一边继续放松那根绷紧的捕鲸索,一边又在拚命划桨的时候,这两种敌对的力量好象就要把他们都拖下水去那样.不过,看情形,他们只是想再向前划几英尺而已.于是,他们坚持到真的划到了前面;就在这时,立刻好象有一阵闪电擦上龙骨似的,船身猛的一颤,因为,那条绷紧的.正在擦着船底的绳索,突然打船头下往上一跃而出,劈劈啪啪地抖个不停;水滴似片片的碎玻璃一般掉在海里,那条在远处的鲸也就冒出来了,于是小艇又重新自由地飞奔前去.那条精疲力竭的鲸已经降低了速度,盲冲瞎撞地在掉头,拖着在它后面的两只小艇,绕到大船梢那儿去,弄得两只小艇大兜了一个圈子.
    这时,他们把捕鲸索越收越紧,直拉得两只小艇都紧靠着它的两侧,斯塔布跟弗拉斯克便密相呼应地一枪一枪地截起来;战斗就这样在"裴廓德号"周围展开,先前那些把抹香鲸尸身团团围住的无数的鲨鱼,都一窝蜂拥向刚才泼溅出来的鲜血,如饥似渴地凑着每个新创口狂喝起来,如同心急的以色列人狂饮刚从敲破的岩石爆发出来的喷泉(见《旧约.民数记》第二十章十一节.).
    最后,它的喷水发稠了,紧接着一阵可怕的翻腾和喷水后,它就肚皮朝天,成了具死尸.
    这两个指挥人一边用绳索拴住鲸尾,设法把这大东西弄得可以拖曳,一边交谈.
    "我不知道那老头儿(老头儿......水手们对船长的称呼.)干吗要这块油,"斯塔布说,他一想到还得来处理这么腌一只大鲸,就有点厌恶.
    "干吗要?"弗拉斯克一边把多余的绳索缠在艇头,一边说,"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一艘船一旦在右舷挂了一只抹香鲸头,就得在左舷也挂上一个露脊鲸头,这样,往后船只就决不会翻身,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么,斯塔布?"
    "为什么就不会翻身?"
    "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那个叫做费达拉的藤黄鬼子就这么说,他似乎懂得有关船只的一切法术.不过,我有时候想,到头来,他的法术会把船都弄垮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家伙,斯塔布.你可注意过,那家伙那副长牙,好象连蛇头也啃得动似的,斯塔布?"
    "去他妈的!我根本就从来不去望他;不过,要是有朝一日,我在黑夜里有机会碰到他恰巧紧靠在舷墙边,旁边又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哼,就叫他下去,弗拉斯克,"......他双手作了个特殊姿势,指着海里......"是呀,我会干的!弗拉斯克,我把那个费达拉当做个化了装的恶魔.你可相信关于他偷偷上船的无稽之谈嘛?我说,他就是个恶魔.你所以没有看到他那根辫子,是因为他把它卷得教人看不见了,我想,他把它盘好后藏在口袋里.该死的东西!啊,我又想起来了,他老在找填絮塞进他的靴头."
    "他不是穿着靴子睡的吗?他并没有吊铺;我还看到他晚上躺在一堆索具里."
    "毫无问题,这就是因为他那该死的辫子的缘故;你可知道,他是把它盘在索具中间的孔眼里的."
    "老头儿干吗跟他如此关系密切呢?"
    "大概是想干一场大买卖吧,我想."
    "大买卖?......是哪一种的?"
    "怎么,你可知道,老头儿一心一意要捉到那条白鲸,那个恶魔就专想诱骗他,想拐走他的银表,或者是他的灵魂,还是类似的什么东西,然后,他就去投降莫比-迪克去."
    "嘘!斯塔布,你在开大玩笑啦,费达拉怎么干得了这等事情?"
    "那我不知道,弗拉斯克,不过,这个恶魔就是个怪家伙,而且我告诉你,是个坏家伙.哼,听说,有一回,他还溜上一艘老旗舰,他把那根辫子飒地一摇,装得象个绅士,问老司令官可在家.唔,他正在家里,人们就问这个恶魔要干什么.这个恶魔晃晃他那两只脚爪儿说,'我要找约翰.,'找他干什么?,老司令官说.'干你什么事,,那个恶魔顿时发狂似的,说道,'我要派他的用场.,'把他带走吧,,司令官说......老天在上,弗拉斯克,要是那个恶魔不是先给约翰一点亚洲的霍乱这才跟他打好了交道,我就一口把这条鲸给吞下去.可是,注意......你都准备好啦?唔,那么,向前划,把鲸拖着走吧."
    "我倒记起你刚才说的这种故事来了,"弗拉斯克说,这时,两只小艇已经拖着那条鲸慢慢地朝大船进发,"不过,我记不起是在什么地方."
    "三个西班牙人吧?是那三个杀气腾腾的丘八的险遇吗?你可看过这书么,弗拉斯克?我想你是看过的吧?"
    "不,我从来没有看到这样一本书,不过,听倒是听过的.可是,斯塔布,你倒告诉我,你认为你刚才说的那个恶魔,跟这会儿在'裴廓德号,上的这一个是同一个人?"
    "那么,刚才帮同杀倒这条鲸的是不是我呢?恶魔不是永生的么,谁曾听到过恶魔会死的?你可曾看到过牧师给恶魔穿麻戴孝么?要是那个恶魔有一把开得了司令官的舱室的钥匙,难道你不认为他会偷偷爬进舷窗吗?你倒说说看,弗拉斯克先生?"
    "你想费达拉有多大年纪啦,斯塔布先生?"
    "你看到那边那根主桅么?"手指着大船,"那么,那就是个数目;把'裴廓德号,舱里所有的鲸骨圈都拿出来,把这些圈圈跟那根桅并排缚起来,也是白费,你知道;唔,那还是抵不上费达拉的岁数.哪怕把桶匠们作出来的箍箍加在一起,也还抵不上他一个零头."
    "不过,你听着,斯塔布,我认为你这未免有点夸张了,你刚才还说要是有个好机会,你要把费达拉抛到海里去.那么,要是他真个象你刚才说的那么多岁数,要是他看来会长生不老的话,那你把他扔进海里又有什么用呢......你倒说说看?"
    "不管怎样,教他好好浸一浸水也好."
    "可是,他又会爬回来."
    "再叫他浸;叫他一直浸下去."
    "不过,要是他也会想到要叫你浸一浸呢,......是呀,把你也淹死了......那又怎么样呢?"
    "我倒要让他来试一试;我就把他打得双眼发青,让他好久地再也不敢跑到司令官的舱室里去,别说是他敢待在最下层的舱里,或者是偷偷摸摸地跑到这上层甲板的附近来,该死的恶魔,弗拉斯克;大概你认为我怕那个恶魔吧?谁怕他呀,怕他的只有那个老司令官,他竟不敢把他捉了,给他加上应得的双副手铐,却让他到处去拐人;哼,还跟他订了合同,说是恶魔拐到的那些人,还得代他烤呢!竟有这样的司令官!"
    "你想费达拉要拐亚哈船长么?"
    "岂只是我想?你不久就会知道,弗拉斯克.不过,我打从现在起,要好好地对他留一下神;要是我看到有什么很可怀疑的事情,我就干脆抓起他的头颈骨,对他说......听着,魔王,你不要耍花样了,要是他吵吵闹闹,那么,老天在上,我就打他口袋里拉出他那根辫子来,把它拿到绞盘上,给它一顿扭绞,弄得他那根辫子只剩一小截,......你知道嘛;我寻思,等他发觉自己缩成那副怪模样的时候,他就会偷偷地走了,完全没有那种夹住尾巴的穷乐趣."
    "那么,你打算拿那根辫子怎么办呢,斯塔布?"
    "怎么办?到我们回家的时候,把它当牛鞭子卖了算啦;......还要怎么办?"
    "那么,你所说的,你这一路上所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斯塔布?"
    "意思不意思,总之我们到船边啦."
    这时,船上在招呼那两只小艇了,为了要把大鲸拖到左边,一切需要缚住它的铁链和其它各种必需的工具都已经准备停当,放在那里了.
    "我不是跟你这样说过吗?"弗拉斯克说,"不是吗,再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到这只露脊鲸头挂在那只抹香鲸头的对面了."
    弗拉斯克说的话,及时得到证实."裴廓德号"的船身本来偏在抹香鲸头的那一边,现在,由于两只头两相平衡,船身重新获得均衡了;当然喽,这是很吃力的负担.这样,你这边挂着洛克(约翰.洛克(1632-1704)—英国哲学家,在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神圣家族》上称之为"辉煌的十八世纪法兰西唯物学派的先父".)的头,你就倾向于这一边,可是,现在,因为另一边又挂起康德(伊曼纽.康德(1724—1804)......德国古典哲学的始祖,心物二元论者.)的头,你就回归正常了;不过,境况却很可怜,有些人就是这样永远要使船只均衡.你们这些傻瓜呀!把这两只大头都给甩到海里去,不就可以轻松顺当地航驶嘛.
    人们把露脊鲸拖到了船边,在处理它的身躯的时候,开头一些手续都跟处理抹香鲸一样;不过,在处理抹香鲸时,是把它的头整个砍下来,而在处理露脊鲸时,却是把它的嘴唇和舌头分别拿下来后,连同那块紧贴在那叫做"脑瓜儿"里的著名的黑骨头一起拖上甲板来,可是,这回却根本不是这么做法.两条大鲸的尸身都给丢在后边;于是,这艘载着头颅的船,就活象一只背着一对不胜负担的驮篮的驴子.
    这时,费达拉神色泰然地望着那条露脊鲸的头,而且总是望望那只头上的皱纹后,又望望他自己手上的纹路.恰巧亚哈也站在那里,那个祆教徒把他的身影也给遮住了,好象这个祆教徒的身影根本就是用来掺和与放长亚哈的身影似的.那些水手一边在忙着干活,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所有这些经过情况来.   "第七十四章 抹香鲸头......对比图"第七十四章    抹香鲸头......对比图
    现在,这儿有两条大鲸,它们两只头凑在一起;我们不妨也跟它们一道,把我们自己的头凑在一起吧.
    在大号的对开式大海兽中,算抹香鲸和露脊鲸最为著名.它们就是人类经常捕猎的一种大鲸.在南塔开特人看来,它们代表着一切已知的鲸类之两极.因为它们外表上的不同,主要就表现在它们的头上;而因为此刻这两只头是各挂在"裴廓德号"的两侧;我们只消跨过甲板,就可以随意看看这只,望望那只......请问,你要实地研究鲸类学,哪里找得到比这更好的机会?
    首先,你准会被这两只头的一般差别吓了一跳.那两只头的的确确很大;不过,可惜抹香鲸头的那种精密匀称却是露脊鲸所没有的.抹香鲸头还具有更多的特征.当你对它谛视一番,凭它那种赫赫威仪,就会教你不由自主地对它那无限的尊严心悦诚服.在现在这一实例中,这种威仪更其登峰造极,因为它那头顶心有着显出年高德劭.阅历丰富的胡椒和食盐的色泽.总之,它就是捕鱼人特称为"白头鲸"的东西.
    现在我们不妨来看看这两只头的最为相似的地方吧......那就是,那两种最主要的器官:眼睛和耳朵.在鲸头的极后边,还要下面一些,在靠近嘴角的左右两边,如果你仔细地找一找,最后就可以看到一只没有睫毛的眼睛,你也许会把它当做一只小马的眼睛,因为眼睛之小跟那头颅之大竟是如此极不相称.
    那么,从大鲸的眼睛这样长在侧方的特殊位置上看来,它显然是决不可能看到正前方的东西,也同样看不到正后方的东西了.总括一句,鲸眼的位置正相当于人类的耳朵的位置.那么,你可以想一想,换了是你,你该怎么办,你曾经用你的耳朵往斜里看过东西么?你准会发觉你只能控制正斜方前后三十度的视力.因此,如果你的最狠心的敌人,在大白天里,手里举起一把匕首,直冲着你走过来的时候,你一定无法看到他,正如你无法看到他从背后蹑手蹑脚来攻击你一样.总之,仿佛你就该长两个背脊,而且,同时,也得长有两个面孔(侧脸),因为构成一个人的面孔的是什么呀......不正是一对眼睛吗?
    而且,就我这时所能想到的其它多数动物说来,两只眼睛这么长法会不知不觉地把两只眼睛的视力给混在一起,使得脑海里产生出一个而不是两个画面;可是,鲸眼的这种特殊的位置,实际上两只眼睛好象让这只好几平方英尺的大头给隔开来,而那只头,高踞在它们中间,犹如一座大山把溪谷分成两个大湖;这自然一定会把每只眼睛所获得的印象都给完全分开了.因此,大鲸一定是在这一边看到了一幅明晰的画面,又在另一边看到了另一幅明晰的画面;至于所有处在中间的东西,在它看来一定是漆黑一团.空无所有了.实际上,人类观察世界万物,可说是从一个有两只连在一起的玻璃窗框的哨亭里望出去的.可是,就大鲸说来,这两只窗框却是各自分开装置,结果虽是两扇明亮的玻璃窗,可惜却损伤了视力.鲸眼的这种特点就是捕鱼业中必须时刻谨记在心的,也是读者在以后的若干场景中势必会回想到的一件事情.
    关于说到大海兽这种视觉方面的事情,也许会产生一个奇特而最使人迷惑的问题.不过,我必须一说为快.只要人的眼睛是在光线里张开来的,这种观看的动作就是不知不觉的了;就是说,他势必是无意识地看到一切显现在他眼前的东西.话虽如此,任何一个人的经验都会告诉他,尽管他一眼就可以无差别地看到一切事物,然而,要他同时一下子全神贯注而完整地细看任何两件东西......不管是大是小......哪怕这两件东西是并列在一起,彼此靠得很拢,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过,如果你现在要把这两样东西给分别开来,而且各给加上漆黑的一圈,并且为了要看清这两件东西中的一件,你就这样一心一意只想看到这件东西,那么,另外那样东西一定会因你的暂时的感觉而完全看不到了.这样说来,大鲸又是怎么一种情况呢?不错,鲸的两只眼睛,就眼睛本身说来,一定是同时行动的;可是,难道它的头脑会远比人类更具有理解力.组合力而且更为敏感,能够同时专注地看到两样不同的东西:一件在它这边,一件却在正相反的一方吗?如果它能够,那么,这就象一个人能够同时解决欧几里得两个不同的论证问题一样的不可思议了.不过,严格地考查一下,这种比喻也并不是毫不适当的.
    说起来,这也许是个迹近毫无根据的狂想,可是,我总觉得,有一些鲸,在遭到三四只小艇围攻时,它们表现出来的那种格外踌躇不定的动作,那种畏缩而易陷于异乎寻常的惊骇的态度,正是它们的通性.因此,我认为,这种种由于意志纷乱无能而间接产生的现象,一定是跟它们那两边对峙的视觉极有关系.
    但是,鲸的耳朵也完全跟它的眼睛一样奇特.如果你对它们的族类全然无知的话,你准会对这两只大头搜索了几个钟头而始终找不到那个器官.它那耳朵根本就没有什么外壳;那只洞孔小得出奇,简直连一支鹅毛管也插不进.它就长在眼睛稍后一点的地方.说到它们的耳朵,就可以看到抹香鲸与露脊鲸的主要差别了.抹香鲸的耳朵有一个表面的洞孔,而露脊鲸的耳朵却完全是四平八服地盖着一层薄膜,从外边简直很难叫人看出来.
    象鲸这样的庞然大物,竟是通过这么细小的眼睛来观察万物,通过比兔子的还小的耳朵来聆听雷声,这可不奇怪吗?不过,如果它的眼睛长得象赫舍尔(威廉.赫舍尔(1738—1822)......英国天文学家,他在一七七四年做成了他的第一只望远镜,以后又做出了各种望远镜.一七八九年他做成一只焦距四十英尺,镜径四英尺的大望远镜.)的大望远镜的透镜一样大;耳朵生得象大教堂的门廊一样宽的话,是不是就会教它看得更远,听得更清呢?倒也不一定......那么,你为什么要设法"扩大"你的智力呢?你倒仔细分析一下看.
    现在,让我们用手边所有的什么杠杆和蒸汽机来把那只鲸头翻个身吧,这样,它就可以仰天躺着.然后,用一架梯子爬到那峰巅去,往下瞧一瞧它的嘴巴.如果它那身体现在不是已跟脑袋分家了的话,我们还可以拿一只灯笼,直跨进它那肯塔基的大钟乳洞(肯塔基的大钟乳洞......在美国肯塔基的埃德蒙逊郡,是世界最大的一个洞穴.)一般的肚皮里去呢.不过,我们就停在它这只牙齿上,看看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吧!啊,这只嘴巴真是多么漂亮多么雅致呀!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有镶里,或者不如说是用一层白色薄膜裱褙的,光辉闪烁,宛如新娘穿的缎子.
    那么,现在请走出来,看看这只可怕的下巴颏,它似乎很象一只大鼻烟盒的狭长盖子,开关的铰链是装在一端而不是装在边上的.如果你把它往上一撬,好教它张在你的头顶上,露出它那许多牙齿,它真象是城门上的一排可怕的格子吊闸.哟,那些个牙齿!这些象尖铁一般的东西,一经使起打桩一样的力气,对谁敲将下来,可要叫捕鱼业中多少个可怜虫一命归西啊!可是,更教人看得胆战心惊的是,你看到一只满面怒容的鲸,在海里张起十五英尺长的大下巴颏,翻浮在水面上,下巴垂挂得跟身体成为一只直角,随你怎样看,都跟一艘船的第二桅樯一模一样.这种鲸可不是死的;它只是没有精神;也许是有点不舒服,患了忧郁症,这才仰躺在那里,连下巴的铰链也松脱了,落得一副惨相,成为它全族类的唾骂对象,它的族类毫无疑问一定会祈求上天使它害牙关紧闭症.
    这个下巴颏......有经验的老手可以很容易地把它卸下来......大多是在卸下后,就拉上甲板来,以便拔掉它那些象牙一般的牙齿,同时把那种又白又硬的鲸须去供给捕鲸人做出名式各样奇珍异品,诸如手杖,雨伞骨,马鞭柄等等.
    经过好久的辛苦拖曳后,那只下巴颏终于象只大锚一般被拖上船来.等到相当的时间......干完了其它工作的几天后......魁魁格.大个儿和塔斯蒂哥这些本来就是熟练的牙科医生,便开始来拔牙齿了.那时候,魁魁格手里拿着一把锐利的剖鱼铲子,直向牙龈戳去;接着,便把那只下巴颏用绳子紧缚在螺旋钉上,上面早已挂好复滑车,他们就象密执安的公牛在野林里拔老树根一般,把这些牙齿给拔了出来.鲸通常长有四十二只牙齿;至于老鲸,牙齿虽然没有朽烂,却大都磨损了,而且也派不了我们那种精巧的手艺品的用场.以后,他们就把下巴颏锯成片片,好象准备用来建造房屋的托梁一般,把它们堆在一旁.
   
    $$$$第七十五章    露脊鲸头......对比图
    现在让我们穿过甲板,去仔细地瞧瞧这只露脊鲸头吧.
    因为就总的形状说来,那只高贵的抹香鲸头也许可以跟古罗马的战车相媲美(尤其是它那只真是又大又圆的面孔);所以,概括地看来,那只露脊鲸头,倒有几分粗具一只狭长的大鞋子的样子.两百年前,有个荷兰的老航海家把它的样子比拟作一只鞋匠的鞋型.就在这一只鞋型或者鞋子里,童话里那个有着丰隆的儿女的老妇和她所有的子孙也许可以住得十分舒服呢.
    但是,当你再朝这只大头走近一点,根据你的观点的不同,它就有各种不同的外形.如果你站在它的头顶上,对这两只f型的喷水孔望一望,你就会把整个头当成一只低音大提琴,而那些个喷孔,就是大提琴的声板上的壁孔.接着,如果你再定睛望着那大头顶上的奇特.隆起.鸡冠形的覆盖物......这种碧绿而缠来缠去的东西,格陵兰人管它叫"王冠",南海的渔人却管它叫露脊鲸的"帽子".你只要把眼睛紧瞪在这件东西上,你就会把这只大头当成一棵大树的树干,树桠上还筑有一只鸟窠.总之,当你看到蹲在这顶帽子上的那些活蟹的时候,包准你几乎就会有这样的想法;除非是你的想法确实已经着眼在它那另一个专门名称"王冠"上.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会极感兴趣地揣思起来,这大怪物怎么实际上就是海上的有冠之王,它那顶绿帽子竟是这样希奇古怪地掇拾拢来的.不过,如果这条鲸是个国王,那它就正是一个戴了王冠.相貌十分阴森的家伙.瞧它那低挂的下唇!多么阴森又多么倔气呀!这个又阴森又倔气的东西,根据木匠的尺寸,约莫有二十来英尺长,五英尺纵深;这个又阴森又倔气的东西,却会给你出产五百多加仑的油量.
    真可惜,你瞧,这条不幸的鲸竟然是兔唇.那裂隙约近一英尺阔.大概它母亲在紧要关头时分,循着秘鲁沿海下游游去时,恰好碰上地震把海滩震裂了的缘故.我们象跨过一个滑溜溜的门槛似的,跨过这片嘴唇,已经不知不觉地走进它的嘴里了.要是我在马启诺海峡的话,我准会以为是走进了一间印第安人的小屋.天呀!这就是约拿走过的路么?屋顶约有十二英尺高,斜成一个很锐的角度,仿佛有一根齐整的栋梁撑在那里似的.那嶙峋起伏.拱弯而毛茸茸的两边,就教我们看到了那些奇奇怪怪.半垂直的.弯刀形的鲸须,大约一边有三百根,都从头颅或者冠骨的上部挂下来,形成我们已在别处略为提过的那种细长窗帘.这些须骨的四边都结有许多毛茸茸的筋筋,当露脊鲸张开了口,向小鱼群游去捕捉食物的时候,它就通过这些筋筋来滤水,把那些小鱼给留住在这些机关里.在这些细长窗帘的须骨中间,按照它们那天生的情况,有一些奇怪的记号,有弧形的,有凹空的,有山脊形的,捕鲸人就靠这些东西来计算它的年龄,一如判断树的年龄,是靠它外边一圈圈的树轮一样.虽然这种标准的准确性很不可靠,然而,也有几分相近的可能性.总之,如果我们相信这个算法的话,那我们就得比初眼一看时,给露脊鲸再加很多的岁数,才似乎比较合理.
    在古代,对于这些细长窗帘,似乎曾流行过一些最为奇特的想法.在柏查斯(塞缪尔.柏查斯(1575—1626)......英国作家.牧师,著有《柏查斯游记》五卷.)的著作中,有一个旅客管它们叫做鲸嘴里的"胡须"(原注:这使我们想到,露脊鲸确实有胡须,或者是类似于短髭这样的东西,那就是在它下颚外端的顶上部地方,有稀稀落落的几根白毛.这些胡子,往往给它本来很是威严的外貌,增添了一种土匪气.);又有人管它叫"猪鬃";此外,还有一个在哈克鲁特的著作中的老先生,以下列这些文雅的话来说明:"在它上颚两边,各长有约二百五十根鳍状物,各从一边拱罩着它的舌头."
    如所周知,这种叫做"猪鬃","鳍状物","胡须","细长帘子"或者随你高兴怎样称呼的东西,就正是供太太们做勒腰带和其它硬衬的小玩儿的材料.不过,在这方面说来,需求早已日趋消退.这种须骨的黄金时代,还是在安恩女王的时代,当时盛行着用鲸骨箍来张大女人的裙子.虽然当那些古代美人在快活自如地走来走去的时候,也许你会说,好象是在鲸嘴里走动那样,正如我们在今天,遇上一场阵头雨,会同样毫不思索地飞快跑到那嘴里去躲躲雨一样,雨伞本来就是蒙在这种须骨上的一个帐幕.
    现在我们暂且把有关细长帘子和胡须这些东西搁在一边,站到露脊鲸的嘴里去,重新来看一看四周的景致吧.看到所有这些非常有条不紊地排列着的廊柱似的须骨头,难道你不会以为置身在那种哈尔雷姆(哈尔雷姆......荷兰的一个城市.据说在1735—1738年间,那里造出一种风琴,有五千个声管,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种风琴.)的大风琴里面,正在瞅着它那无数的声管么?说到要有一条通向风琴的地毯,我们就有一条最柔软的土耳其地毯......舌头,它仿佛是粘着在嘴巴的地板上.这条舌头,又肥又嫩,如果把它拉上甲板,很容易把它撕成片片.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条舌头,我眼睛一掠,就会说它是只六大桶(一种有六大桶(每桶三十六加仑)容量的桶子.)的东西;就是说,它大约可以为你出产如此数量的油来.
    到这里为止,你一定可以明白地看到我开头所说的话是否真实了......那就是,抹香鲸和露脊鲸可说有着全然不同的头颅.那么,归纳起来说:在露脊鲸的头里,并没有大量的油源,根本没有牙骨一般的齿,也没有象抹香鲸一样的.修长的下巴颏.而在抹香鲸的嘴里,也没有那种细长帘子一般的须骨,没有大大的下唇,也没有一条舌头似的东西.再说,露脊鲸的外边有两个喷水孔,抹香鲸却只有一个.
    那么,趁它们现在还摆在一起的时候,请你最后再望一望这两只包扎得紧紧密密的森严的头颅吧,因为一只就要给毫无标记地抛进海里,另一只,不多久也要跟着下去了.
    你可看到那条抹香鲸的表情吗?它活着也是这副模样,只不过前额上的几条比较长的皱纹,现在似乎已经消失了.我认为它那昂阔的天庭,就完全具有一种似大草原的恬静情调,天生就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气概.可是,再看一看另一只头的表情吧.看它那片不幸给船舷撞扁了因而紧闭着嘴的惊人的下唇吧,这整副嘴脸可不象是表示出一种临死不屈的巨大决心吗?我认定这条露脊鲸原来一定是个禁欲家;那条抹香鲸一定是个柏拉图主义者,它在晚年也许已把斯宾诺莎收做徒弟了.
   
    $$$$第七十六章    破 城 槌
    在离开这只抹香鲸头以前,我要请你暂时做个明达的生理学家,简单点说,请你特别注意一下它那非常稳静的脸相.我现在请你按照你自己单独构思出来的不夸张.有理智的观点来审查它一下,估计这颗头颅里边究竟会有多大的破城槌的力量.这是个要点;因为你必须或者亲自称心如意地办妥这事情,或者对这一件最为可怕,但却完全是真实的,也许可以在各种典籍中获得证明的事情始终存有怀疑.
    在抹香鲸的一般游态中,你可以看到它那只头的正面和水面几乎完全垂直;你可以看到那正面的下端后倾得很厉害,因而那衔接着第二桅樯似的下巴的长长的承口,更缩了进去;你可以看到那只嘴巴全然长在头顶下,非常象你自己的嘴巴完全长在下巴上面一样.而且,你还可以看到鲸的外部并没有鼻子;也看到它仅有的鼻子......那喷水孔......就长在头顶心上;你可以看到它的耳朵.眼睛都是长在它头部的两边;远离正面几达它身长的三分之一.因此,你现在一定看得出,抹香鲸头的正面就是一堵没有窗的墙,既没有一种器官,也没有任何突出的特点.而且,你这时就得考虑到,只在头部的正面的极低而后倾的部分,才稍微显出骨胳的形迹,如果你不从前额更走近二十英尺,准看不到整个头盖的轮廓.所以这整个硕大的.无骨的一团东西就象一团棉絮.最后,虽则(不久就可发现)它那里面也含有一部分非常珍贵的鲸油;然而,你现在就将知道那种非常牢靠地裹住一切外表的很柔软的东西的本质了.在前文某个地方,我已经给你描摹出,鲸脂包裹着鲸身,正如橘皮包裹着橘子.这只头正是这般情况;不过,却有这种不同之处:包着这只头的那一层东西,虽然并不怎么厚,却是一种无骨的坚韧体,是一种任何一个未曾触摸到它的人所估量不出来的东西.力气最大的人臂,使起最尖最快的标枪.鱼枪,一碰上它就会萎靡地给弹回来.仿佛抹香鲸的前额钉上了马蹄铁.我认为那只头根本就是毫无感觉的.
    请你自己再想一想另外一桩事情吧.当两个身材高大.喝醉了酒的印度群岛人偶然在码头上打起架来的时候,你想水手们是怎样办的?在两人就要相碰的时分,他们可不用什么铁器或者木头那种硬东西,来从中拦住他们.不,他们是用一个外面包着最厚最粗的生牛皮,里面塞着绳索的又圆又大的东西.那件无畏而不会伤人的东西往那中间一塞,那股力量准会教一切木梃和铁撬都给折断.光是这个譬喻,就足以说明我所要说的明显的事实了.不过,这里得补充一点(这也是我偶然想到的臆测),那就是,普通鱼类的身上都有一种能够自由胀缩的.叫做鳔的东西;然而,就我所知,抹香鲸身上可没有这种设备;而且,就它那以另一种费解的姿势,一会儿把头完全沉到水里,再一会儿又用那姿势从水里把头高高抬起而游去的情况说来,就它那层包着的东西具有伸缩自如的能耐说来,就它那只珍奇无双的头颅的内部结构说来;我说,我偶然所想到的臆测就是,它那些奥妙的肺细胞似的蜂窝可能还有一种直到如今还未被发现.而又无疑是跟外面空气有联系的东西,这才使得它能胀缩自如.吸收空气.如果这个臆测是对的话,那么,请想一想那种最难解而又最具有破坏力的种种原质所提供的那种无法抗拒的威力吧.
    现在,请注意,这堵无法抗拒.不会受伤的硬墙的这种真不二价的推进力,加上那里面的最有浮性的东西,它游起来的时候,身后拖的又是一个硕大无比.惊人的生命,那只有把它估量成是由绳索拖着的一大堆木头才较确切;而且也象最小的昆虫一般,一切都听从着一个意志的指挥.所以,等我以后详述这种庞大的巨兽那种无处不有威力的种种特色的时候,等我告诉你它那些更为琐碎的有关剖脑的事迹的时候,我相信你就会摒弃一切无知的怀疑,随时都会坚持这种看法了;即使听到抹香鲸会把德利英地峡(德利英地峡......巴拿马地峡的一部分.)的航路打通,把大西洋跟太平洋汇合起来了,你也准会绝不动容.因为除非你承认了大鲸的价值,否则,在真理方面,你就不过是个思想狭隘者和感伤主义者而已.然而,既然懂得真理是只有那些不怕赴汤蹈火的巨人才办得到的事情;那么褊狭的人不就机会很少了吗?那个在舍易斯揭起可怕的女神的面纱的柔弱少年(典出德国大诗人席勒的一首诗《舍易斯的覆面纱像》,叙述一个青年到埃及古城舍易斯去研究僧人的秘闻,他悄悄地跑进爱悉斯(司繁殖的女神)的庙里,揭开了神像的面纱,结果吓得倒在地上,面如土色.),他的结果是怎样啊?
   
    $$$$第七十七章    海德堡大桶
    (海德堡大桶......海德堡是德国巴登一个港口,这里的大桶,等于二百五十二加仑的容量.)
    现在要说到汲脑窝(脑窝(case)......抹香鲸头里面的一个大窝,在鲸头的上前方,里边有名贵的鲸脑和优质鲸油.)了.但是,要正确地了解它,必须知道一点这种要动手术的东西的内部的希奇结构.
    你可以从斜面上把抹香鲸头看成一个立体的长椭圆形,把它斜切成两个楔状片(原注:楔状片(quoin)......楔状片不是个几何学名称,它全然是属于海上的数学名称,以前是否有人解释过这名称,我不知道.楔状片是立体的,它跟楔形不同的地方,是它的尖端系由一边的斜倾角所形成的,而不是两边都共同渐向尖端削小的.(译者按:楔状片一如房屋隅石,楔形一如尖劈形的斧头.)),那么,下半块就是构成脑盖骨和牙床骨的结构,上半块就是完全没有骨头.滑腻腻的一团东西;它那宽阔的前端构成了大鲸的开阔.垂直而显明的前额.在前额的正中再把这上半块的楔状片横分为二,那么,就成为差不多相等的两爿,这两爿东西,天生是由一垛内壁似的一种厚腱质的东西隔开的.
    横切下来的那下半爿(叫做脑块(脑块(junk)......在脑窝后边,其中也有名贵的鲸脑和鲸油.)),就是一只藏油的大蜂窠,里边往复交错,有无数互相渗透的细窝,完全是一种粗糙而有弹性的白色纤维质.那上半爿(叫做脑窝),也可以说是抹香鲸的海德堡大桶.因为那只著名的中号大桶(中号大桶......四十二加仑.就神秘地嵌在前边,所以这条鲸的辫状的大前额上,就给它那个具有标志性的奇形怪状的大桶平添了无数奇特的图案.而且正如那种海德堡大桶始终是灌满了莱茵河流域一带的名酒一般,这种鲸的大桶也同样藏有最最名贵的油;就是说,有被视若至宝的鲸脑:质地纯净,色泽透明,芬香扑鼻.这种名贵的东西,并不是可以在鲸身的任何其它部分找得到的.这种东西,虽然在鲸活着的时候,是一种纯粹的液体,但在它死后,一接触空气,就立刻凝结起来,变成美丽的芽状结晶,有如清水初度凝结为悦目的薄冰.一条大鲸的脑窝通常的出油量约在五百加仑左右,不过,由于一些不可避免的情况,它总要给溢掉.漏掉.滴掉不少,要不然,总要在进行这件难弄的工作时,造成其它无法挽救的损失.
    我不知道包在这只海德堡大桶里边的是什么精良而华贵物质,不过,就最为豪贵方面说来,那层衣包,却不是那种白珠色的网膜,象那构成抹香鲸的脑窝内层的精美大衣里子所可比拟的.
    必须看到,抹香鲸这只海德堡大桶,它的长度就等于它的头部的整个顶端;而且因为......在另外的地方已经提到过......这只头本来就等于鲸的身长的三分之一,于是,假定一条中等鲸的身长有八十英尺的话,那么,在把它从舷边直吊起来的时候,这只大桶可就有二十六英尺以上的纵深了.
    在砍鲸头的时候,因为那个操作者的工具跟那个紧接着鲸脑的宝库的出入口极相贴近,因此,他就得非常谨慎小心,否则,稍一粗心大意,一刀砍得不准,就会侵犯到那内殿,把那里边的无价之宝白白地溢掉.于是这只砍下来后的头,最后就被拉出了水面,由一只巨大的剖割复滑车吊在那里,船舷上便缠七缠八的尽是许多绳索.
    已经说了这许多,现在,我请你注意一下那种敲击抹香鲸的海德堡大桶的不可思议的.而又......特别是这一回......简直是性命交关的工作吧.
   
    $$$$第七十八章    水槽和水桶
    塔斯蒂哥轻捷如猫地往上爬去,身体仍然非常笔挺,直爬上那向外撑出的大桅桁臂,到了桁臂吊着大桶的突出的地方.他随身带有一只只有两样零件,靠一种小辘轳转动的小滑车.他把这只小滑车缚在桁臂下面,于是把绳子的一头一甩,由甲板上一个水手把它抓牢.接着,这个印第安人就双手互换地.顺着桁臂的另一端从空中落下来,熟练地降落在那只鲸头的头顶.他在那地方......高高在上地耸立在众人头顶,对大家兴高采烈地叫喊......有如土耳其寺院里的报时者,在塔顶上通知善男信女去做祷告.下边的人递给他一支锐利的短柄铲子,他就谨慎地找个适当的位置,着手打开那只大桶.他在做这事情的时候,十分小心在意,有如一个在什么古屋探宝的人,细心察看墙壁,看看黄金究竟埋在哪儿.等到这番小心的探索工作告个段落,人们便把一只跟吊水桶一模一样的.箍着铁圈的结实的桶子缚在小滑车的一端,两三个机警的水手则拉住小滑车另一端那根伸到甲板上的绳索.这时桶子便被吊到那印第安人伸手可及的地方,另外一个人又从下面递给他一根很长的棍子.塔斯蒂哥把这根棍子插在桶里后,就把桶子往下引进那只海德堡大桶里去,直放得那只桶子完全看不见了.于是,他对那些拉着小滑车的才手发声号令,那只桶子就又朝上出来,泡沫沸腾,赛似挤奶妇挤出来的一桶鲜牛乳.大家把它小心地卸下来,这只装得满满的容器就由事先指定的一个人抓住,迅速倒进一只大木桶里.接着,又再把桶子吊上去,又再经过同样的往复动作,直到那只大水槽再也榨不出什么来为止.在快要完毕的时候,塔斯蒂哥还得把那支长棍拼命地塞,越塞越深,直往那只海德堡大桶塞去,塞得这根二十来英尺长的棍子都完全看不到了.
    且说"裴廓德号"的人们已经这样地汲了一阵;芬香的鲸脑也已经装满了好几桶,不料,这时,猝然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故.究竟是那个塔斯蒂哥,那个印第安野人非常粗心大意,一时间竟把原来抓着吊在他头顶的复滑车大缆的手放松了呢;还是他站的地方实在是十分不牢靠,滑溜溜;还是魔鬼本身故意要无端弄出这等事来,可就弄不清楚了;总之,突然间,就在汲上了第十八九桶后的时候,天呀!可怜的塔斯蒂哥......象只竖井的往复轮替的吊桶一般,头一冲,直掉进了那只海德堡大桶里去了,而且,随着一阵可怕的咯咯油声后,就此完全不见踪影.
    "人掉下去啦!"大个儿高声大叫起来,在惊惶失措的人群中,他是第一个定过神来的人."把桶甩到这边来!"于是他把一只脚跨进去,以便先抓住那滑溜溜的小滑车上的把手,下边那些拉滑车的人就把他高高升起,升到那只鲸头上边,可是在塔斯蒂哥差不多还没有落到最底里去的时候,又发生一阵惊人的大哄乱了.人们掠过船舷望去,看到那只先前毫无生气的鲸头正在水平线下面直腾直跳,仿佛那时它又起了什么大念头似的;其实,不过是那个可怜的印第安人,在他冲了进去的那个可怕的深渊里挣扎,无意间所引起的罢了.
    这时,大个儿已经甩掉了小滑车,站在那只鲸头上,那只小滑车,不知怎地,却撞到了那架大复滑车,发出一阵清晰可闻的克拉拉声.叫大家都吓得开不出口来的是,那两只吊着鲸头的大钩中,有一只已经给扯脱了,于是,一阵大震动,那只大头就侧斜地晃晃荡荡,真教这艘如喝醉了酒的大船,象陷进了冰块般晃个不停.那一只还钩牢着的钩子(现在只有全仗它独力支撑了),看来好象随时都有支持不住的可能;而那只剧烈晃动的鲸头也好象更有随时脱钩的可能.
    "下来,下来!"水手们都对大个儿高声叫嚷,他一只手抓住那只大复滑车,以防万一那只鲸头落了下去,他还可以吊在那里;这个黑人把那条纠缠着的绳子理清楚后,就把那只桶塞到那个现在已经瘪了的井洞里去,他心里想,如果那个淹在里面的标枪手抓得到它的话,就可以把他吊出来.
    "喂,"斯塔布嚷道,"你是在装火药吗?......别弄啦!把这样一只铁箍的桶子压在他头上,怎么救得了他呢?住手,好不好?"
    "赶快避开那只复滑车!"火箭炮似的突然迸发出一个声音来.
    差不多就在这当儿,轰地一声巨雷声,那只大头,象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大石板掉进了大涡流里似的(一八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尼亚加拉有一块著名大石板突然掉进了瀑布里.)落到海里去了.那突然如释重负的船身一阵晃荡,就离开了那只头,教那个摇晃晃的印第安人往下冲去,他又旋又晃地,真叫大家吓得透不过气来......一会儿晃在大家头顶,一会儿晃在水上......透过一层浓雾似的浪沫,人们可以蒙胧地看到大个儿正抓住那钟摆似的大复滑车,而那个可怜遭了活埋的塔斯蒂哥却正在完全沉到海里去了!可是,迷雾刚一散开,却教人一下子看到一个赤身裸体,手里拿着攻船剑的人,翱翔地翻过船舷去.隔了一会,哗啦啦一片水声,说明了我的勇敢的魁魁格已经泅到水里去救人了.大家一窝蜂拥到船边,每一只眼睛都盯住每一片涟漪,可是,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既看不到淹死者的影踪,也看不到那个泅水者的踪迹.这时,有些人跳进了傍在船边的小艇,把它撑离了大船一点儿.
    "哈!哈!"这时,大个儿竟在他上边那摇来晃去的栖息处,出人不意地打破沉寂,突然叫了起来;我们从船边向远处望去,看到在苍苍的浪涛中,有一只笔直耸起的臂膀,这真是一个看看都希奇的景致,好象有一只手臂从墓顶的草丛里伸了出来.
    "两个!两个!......咳,是两个呀!"大个儿又满腔高兴地高声叫嚷起来;不一会,就看到魁魁格勇猛地甩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抓着那个印第安人的长发.人们把他们俩拉进了那只等在旁边的小艇后,很快把他们拖上甲板.塔斯蒂哥可不是一下子就苏醒过来,魁魁格也显得并不很活泼.
    那么,这个高尚的营救工作是怎样完成的呢?原来魁魁格一泅进水里,就紧追那只在慢慢下沉的大头,用他那支利剑打斜戳着靠近大头下边的部位,以便开出一个大洞来;接着,他丢了剑,用他那只长胳膊直探到里面上上下下的角落里去,就这样抓住我们可怜的塔斯蒂哥的脑袋,把他拉了出来.他说,他起先把手探进去找那个印第安人时,只摸到一条腿,可是,他心里很明白,光拉这条腿是不顶事的,也许反会增加困难......他便把那条腿推回去,巧妙地把那身体拉起一翻,教那印第安人翻了个筋斗,所以,再一动手,那个印第安人就按照那个百试不爽的古老的方法......头朝前,出来了.至于那只大鲸头,本来已经给挤得差不多,就听它去了.
    这样,靠了魁魁格的胆识和采用手段高明的产科学即接生法,也可以说,就在最不顺手,仿佛是最无希望的百般困难中,顺利地完成了对塔斯蒂哥的接生工作,这是一个决不能忘记的教训.因此,教授助产学,同时还得教授击剑,拳击,骑术和划船这些课程才是.
    我知道,这个该黑特佬这番奇遇,在某些陆地人看来,一定会被认为不足信的,虽然他们自己也许曾经耳闻目睹到有人掉进了岸上的水槽的事故;可是,鉴于抹香鲸那只大井口非常之滑,这倒并不是难得碰到的意外事件,况且过去所发生的也远不及这个印第安人这番遭遇更来得有根有据.
    但是,万一也许有人聪明地诘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认为,抹香鲸那只薄绢似的.互为渗透的头颅,就是它身上最轻和最象软木体的部分;你却说它会沉在一种比它本身比重更大的元素里.这你就输了.且慢,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还要告诉你;因为可怜的塔斯蒂哥跌进去的时候,那只脑窝里的最轻的东西已经差不多被掏空了,只留下一层厚密的腱质体井壁......一种连接在一起的双层体.我在前文已经提到,这是比海水重的东西,把那东西放上一块在水里,它简直会象铅一般沉下去.不过,这种东西的迅速下沉的趋势,在这一只鲸头说来,却由于头颅中还有未曾割掉的其它的零碎东西而大大地受到了牵制,所以,它才沉得很慢很稳,也可以这样说,这才使得魁魁格能够有机会从从容容摸来摸去,进行他那敏捷的接生术.不错,这就是一种随机应变的接生术.
    那么,如果塔斯蒂哥就在那只头里完了蛋的话,这倒真是一种十分稀奇的惨死,给闷死在那很白很优美而芬芳的鲸脑里,装殓,盛棺,埋葬在那只大鲸的神秘的内室和至圣所里.这只能立刻教人想到另一个更为甜美的结局......想到一个俄亥俄的采蜂蜜人(这里指采野蜂蜜.)的妙死的故事,这个采蜂蜜人,在一棵中空的大树桠里采蜜的时候,因为发觉里面蜂蜜不少,上身伸得太猛,竟让蜜把他汲了进去,因而满身香气地死了.那么,你们想一想吧,同样地掉进了柏拉图那如蜜如胶的脑袋里,而美满地死了的可有多少呀?
   
    $$$$第七十九章    大 草 原
    仔细地看一看它脸上的纹路,或者摸一摸这只大海兽头上隆起的头盖骨,这是一件连看相先生或者骨相学家都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这种行当,倒差不多跟拉瓦特(约翰.卡斯柏.拉瓦特(1741—1801)......瑞士相士.)去仔细观察直布罗陀人的额上的纹路,或者是跟迦耳(法朗士.约瑟.迦耳(1758—1828)......德国医生,骨相学的创始者.)爬上梯子,去巧妙地抚弄伟人祠(伟人祠......指巴黎的圣.日尼维耶甫教堂.)的圆屋顶一样很有前途.不过,在拉瓦特那本名著中,他不但论述到各式人等的面孔,还仔细地研究马匹.鸟类.巨蟒和鱼类的面孔,把其中各种可加辨别的容貌变化都详述无遗.迦耳和他的门徒斯柏深(约翰.卡斯柏.斯柏深(1776—1823)......德国医生兼骨相学家.)对于除了人类以外的其它各种生物的骨相特征也提出了若干看法.因此,虽则在对大鲸使用这两种半科学的方法上,我还远远不够个先驱者的资格,可我还是要勉力一试.我什么事都要试一试,尽力达到目的.
    从相术上说来,抹香鲸是一种异态的动物.它没有一只真正的鼻子.但是,因为鼻子是相貌的最为显眼的主要器官,因为鼻子也许是最能修饰,具有决定性地操纵整个相貌外表的器官,因此,作为一种外部的附属物说来,鼻子竟告绝迹,势必大大影响到大鲸的尊容了.因为,正如布置园景一样,一亭一阁,一石一碑,或者各类大塔小塔,差不多都被认为是构成整个景致之不可或缺的东西,所以,在相术上说来,面孔而没有一只高高隆起的.有如透雕细工的钟塔的鼻子,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把菲迪亚斯(菲迪亚斯(公元前500—432)......古希腊雕刻家.)那个大理石的约芙像上的鼻子给敲碎了,那可是多么令人惋惜的一件残品呀!不过,大鲸是属于一种巍然大物的,它的身体各部都非常雄伟,因此这种在雕像的约芙说来是十分不雅观的缺陷,在它说来,却是毫无瑕疵可言.而且,这反而使它别具壮观.大鲸有没有鼻子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当你坐着你那怡然小艇,绕着它那只大头,去做一番看相航行的时候,你对它那崇高印象绝不因为它没有鼻子而感到很不雅观.怀着一种有损无益的奇想的人,哪怕看到皇座上高踞着一个神气活现的小吏,也往往一定要认为非常之不顺眼.
    在某些方面说来,也许抹香鲸最具有堂皇的相术上的意义的,就是它那头部的丰满的面孔了.这个面貌真是庄严.
    一只优美的人额,在七思八想的时候,就跟朝暾初动的东方景色一样.一只在牧场上体憩的大牯牛,它那卷曲的前额就有一点儿宏伟的气概.一只大象在推着重炮走上狭隘的山道时,它的额头也是很威严的.不论是人类还是兽类,那个神秘的额头就象是那些德国皇帝盖在他们的告示上那只大金印一样.它标志出:"主呀,这就是我今天亲手所做的事."不但是人类,就是在大多数的动物中,额头往往也不过是象雪线上的一片高地.有着象莎士比亚或者是梅朗克吞(菲利甫.梅朗克吞(1497—1560)......德国的路德教派的改革者.)那样高高隆起.低低下降的额头的终究是为数不多.他们的眼睛始终象是清澈无浪的湖面,而且在他们的额头上的皱纹中,似乎使人可以找到那些正从额头上滑下来饮水的长有鹿角似的思想,一如高地的猎户找到雪地里的鹿脚印那样的.可是,就大抹香鲸说来,它额头上这种又高耸又威严,一如神灵的仪表却是不胜缕述的,所以朝它一望,就使人从它那整个面貌中,感到有一种比之看到其它任何生物的额头更具有非常恐怖的神力.因为任何一点都教人看不真切,一点也看不到那明显的面貌;它既没有鼻子,眼睛,耳朵,也没有嘴巴,面孔;总之,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它什么都没有;它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有如辽阔的苍穹的前额,莫名其妙地打着褶裥,不声不响地一折下去就叫小艇.大船和人都送了终.而且从侧面看去,这个额头的怪相也毫不减色;虽然就那样看来,它那壮丽的神气好象不大教人觉得咄咄可怕.不过,从侧面看去,人们却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前额正中那种横式的.半弯形的凹状,这个,就人类说来,就是拉瓦特的所谓天才的表征.
    可是,这怎么啦?抹香鲸也有天才?难道抹香鲸曾著过一本书,发表过一篇演讲么?不,它的伟大的天才是表现在它那一点也没有特别可加证实的行为上.而且是表现在它那种莫测高深的缄默上.说到这里,教我想起如果年轻的东方人看到过大抹香鲸的话,那么,在他们那童稚未开的思想中,一定会把它奉为神明.他们因为鳄鱼没有舌头,而把尼罗河的鳄鱼奉为神明,抹香鲸就正是没有舌头,或者至少可以说是舌头极小,小得伸都伸不出来.如果此后有任何一个文化发达.富有诗趣的民族要诱人回复到他们的生得权上去,去过那古代的快活的五朔群神节(五朔节......五月一日,系从前欧洲的节日,是日大家以花冠饰在"五月后"的头上,或者在饰满花朵的"五月柱"边跳舞.),兴致勃勃地想再把他们升到现在这个自私自利的天上;安到现在这个人迹罕到的小丘里;那么,即使把他们捧到约芙的高座上,大抹香鲸还是高出于他们的.
    尚波利翁(让.弗朗索瓦.尚波利翁(1790—1832)......法国的埃及学家.)认得出那些曲曲皱皱的花岗岩上的象形文字.但是,却没有一个尚波利翁能从一切人类,一切生物的面孔中辨认出埃及来.相术这东西,正如其它各种人间的学问一样,只不过是一种传说而已.于是,如果说是懂得了三十种语言的威廉.琼斯爵士(威廉.琼斯(1746—1794)......英国的东方通.),连在最简单的农民的面孔上,都还看不出那种比较奥妙.难解的意义来,那么,怎能希望一个目不识丁的以实玛利懂得抹香鲸的额头上那种可怕的预言呢?我只不过是把那只额头摆在你的面前.你如力能胜任,就去研究它吧.
   
    $$$$第八十章    脑  袋
    如果说,从相术上说来,抹香鲸是只狮身男头的巨像的话,那么,在骨相学家看来,它那脑瓜子就好象是无法弄成方形的几何学上的圆圈了.
    一条茁壮的大鲸,它的脑壳,量起来至少有二十英尺长.把它的下巴拆下来,这只脑壳的侧面图就跟一个普通斜面体完全搁在平板上的侧面图一样.但是,就活鲸说来......一如我们已在其它地方认识到的一样......这种斜面图是突出而丰满的,而且,由于那里边还有大块块的脑块和鲸脑而显得差不多是方形的.在脑壳隆起的地方,还有一只藏着那大块块东西的大坑:而在这个大坑的长长的底板下......在另一个横直还不到十英寸的窝窝中......就有这只巨兽那种不过是一捧的脑髓.活鲸的脑髓至少距开它那突出的前额有二十英尺的距离,它深藏在它的巨大的外堡后面,直象是秘藏在魁北克那些广阔的要塞里的城堡一样.它真象是身上藏有一只精巧的首饰箱.据我所知,有些捕鲸人还武断地否认抹香鲸有什么头脑,认为它只有一只外表很为明显.由好几立方码的鲸脑宝库所形成的东西而已.至于它那盘绕得古里古怪.重重叠叠.曲曲折折的情况,根据他们的理解,似乎更使得人们对它怀有威力奇大的感觉,以至于把它那神秘的部分看做是它的情报机关的所在地.
    于是,很明白,从骨相学上说来,在大鲸活着而毫无损伤的时候,它的头就全然是一种使人迷惑的东西.至于它的真正的头脑,你根本就一点也找不到什么迹象,一点也觉察不到.跟凡是伟大的一切东西一样,大鲸也是对人间戴起一副假面具的.
    如果你拿掉了它脑壳里那些鲸油块,然后,打它后边(也就是它那隆起的地方)看一看它的后形,那么,它那跟你从同样角度.同样观点来看人类的后脑而结果却是完全相似的情况,一定会教你大吃一惊.老实说,如果把这只倒置的脑壳(把它缩得跟人类的脑壳一般大小)放在装有许多人类脑壳的一只器皿里,你准会不自觉地把它跟人头混淆不清;同时,看到它脑顶那地方的凹处后,你准会照骨相学的术语说......这家伙是毫无自尊心,毫无虔敬心的了.而你把这些否定的断语,跟它那巨大的躯干和威力的肯定的事实一起考虑一下的话,你自己就会对那具有最高的威力的道理所在,出乎意料地得出虽然不是最痛快的然而却是最正确的概念来.
    不过,如果你从原来的鲸脑的相当容积上,还认为不能对它获得适当的轮廓的话,那么,我给你另外出个主意.如果你对差不多任何一种四足动物的背脊都留心地注意一下,那么,就它那脊骨跟一串结在项链里的许多缩小的脑壳,全都跟发育不全的正式的脑壳极相仿佛这一点说来,又要叫你大吃一惊了.据说德国人就狂妄地认为,脊骨绝对是发育不足的脑壳.但是,就外表的奇似说来,我却认为,德国人在这方面,并不是首先发现的人物.有一回,有位外国朋友就从一个被他杀死了的敌人的骷髅中,指给我看那背脊骨,他把那脊骨以一种半浮雕的式样,嵌镶在他的独木舟的尖船头上.这里,我认为骨相学家们还遗漏了一件大事,他们还没有从小脑而进一步调查研究一下脊髓管.因为,我相信一个人的性格,大都可以从他的背脊骨中找到暗示.不管你是谁,我倒要摸摸你的脊骨,而不愿意摸你的脑壳.从来就没有一根细小的支柱似的脊骨,撑得住一个完整而高贵的灵魂.我不禁为我的脊骨而大感高兴,为那使我上半身挺立起来的.坚定而旁若无人的旗杆大感高兴.
    我们把这种骨相学的脊骨派观点应用到抹香鲸上.它那脑盖窝是跟第一根颈脊骨相连的;在那根脊骨中,把它的脊髓管的末端量起来横达十英寸,高八英寸,而且还有一个底朝下的三角形.当它通过其余的脊骨时,脊管的末梢便逐渐变细,不过,还是有相当长的一段是很粗的.这根脊管自然也跟头脑一样,有着极其相似的奇特的纤维质......脊柱纤维质;而且直接通向头脑.此外这种脊柱纤维质,从脑窝里向外露出好多英尺后,还有一根象没有缩短的肚带似的东西,大小几乎跟头脑一样.根据这种情形说来,凭骨相学的见地来探测出大鲸的脊骨,难道不是很合情理么?因为,从这个角度来观察,它那正式的头脑之相当小得出奇,是远非那又大得相当出奇的脊柱纤维质所能弥补的.
    但是,这种分析,还是让骨相学家们去做吧,我不过是暂时借用这种脊骨理论,来说一说抹香鲸的背峰而已.这一个威风凛凛的背峰,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它是通过一根较大的脊骨耸出来的,因此,它有点象是这根脊骨的外部的凸出物.于是,从它的相关的情况看来,我将管这只高高的背峰叫做抹香鲸的坚定的或者是不屈不挠的器官.至于这只巨兽之所以是不屈不挠的,以后你还可以得到相信的根据.
   
    $$$$第八十一章    "裴廓德号"遇到"处女号"
    命定的日子到来了,我们及时遇到了"处女号"(处女......原文为德文Jungfrau.),它的船长德立克.德.第尔,是个不来梅(不来梅......德国一个城市,在汉堡南面.)人.
    曾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捕鲸民族的荷兰人和德国人,如今已是默默无闻了,不过,每隔很长一段时间,还能偶尔在太平洋上看到他们的国旗.
    不知什么缘故,这艘"处女号"显得很急于要跟"裴廓德号"请个安.它跟"裴廓德号"还隔着一段路的时候,船头就当风停下来,放下一只小艇,它的船长迫不及待地望着我们,他焦灼地站在船头,而不是站在船梢上.
    "嗳,他手里拿着什么呀?"斯达巴克指着那个德国人拿在手里的.甩来甩去的东西,嚷道."一只灯油壶!......不会吧!"
    "绝对不是,"斯塔布说,"不是,不是,那是一只咖啡壶,斯达巴克先生;他是要来给我们煮咖啡的,这是个强门人(强门人......原文为Yarman,有似我国南方人称德国人为强门人.);你没有看到他旁边还有一只大铁罐么?......那就是滚水.啊!不错,他是个强门人."
    "去你的吧,"弗拉斯克叫道,"那是一只灯油壶跟一只油罐子.他没有油啦,要来跟我们讨些油了."
    尽管这件事看来是多么希奇:一只鲸油船竟会在捕鲸渔场上向人家借油,尽管那句送煤送到纽卡斯尔(纽卡斯尔......南非塔耳纳省的一个城市,以产煤著名.的老俗谚是多么的自相矛盾,然而,这种事情,往往倒是真的会发生的;眼前这一事实,德立克.德.第尔船长就真个象弗拉斯克说的,确实是拿着一只灯油壶的.
    他攀上了甲板,亚哈跟他生硬地招呼了一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什么;可是,从他那番断断续续的言语中,这个德国人立刻教人知道他对于白鲸毫无所知;他顿时把话题转到他的灯油壶和油罐子上去,还说明,他不得不在晚上乌漆墨黑地上床睡觉......他从不来梅带来的油都一滴不剩地点光了,直到如今,却连一条飞鱼也没有捉到,油料补充不上.归纳他的话意,他那只船确实是捕渔业所特称的一只"光"船(就是说,是一只空船),真是名符其实的"处女号"("光"(clean)也可解释为纯洁无疵,故作者谑称为名符其实的"处女号".).
    满足了他的需要后,德立克就告别了;可是,他还没有靠扰他自己的船边,两只船的桅顶上差不多就同时叫起发现大鲸的呼号;德立克是那么急着要去追捕,所以,他来不及停下来把油罐子和加油壶放在船上,就把小艇掉了头,去追赶那条大加油壶的巨鲸了.
    这时,猎物跃现在下风的地方,德立克和另外三只立刻跟上来的德国小艇,已经大大抢在"裴廓德号"的小艇的前头了.一共有八条同来的鲸群.它们觉察到了危险后,全都靠在一起,直顺着风,加速游去,并肩紧靠,有如八匹套着马具的并排快马.它们撇下一条又阔又粗的水痕,直象一张阔大的羊皮纸,在海上不断地摊开来.
    在这条急激的水痕中,靠后边几十英尺的地方,臃臃肿肿地游着一条硕大的.背峰隆起的老鲸,从它那进展相当迟缓的游速,浑身是一种罕见的淡黄色看来,它似乎是害着黄疸病,或者其它什么病症.究竟这条鲸是否跟前边的同群,似乎也成问题,因为象这样年高德劭的大鲸,按例总是落落寡合的.但是,它却紧跟在它们后面,虽然事实上,前边的鲸群撇下的水浪一定很妨碍它的前进,因为它那张大嘴喷出来的就是一股浪沫飞溅的急流,好象是两支敌对的激流相遇时所形成的浪涛.它的喷水很短很慢,很费力气;它不住地涌出一大阵闭气似的喷水,四散纷飞,好象它体内有种奇特的骚动,它那深掩在水里的另一端也有排泄物,使得它身后的水浪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哪一个有鸦片酊?"斯塔布说,"我怕它闹肚子痛.天呀,看它那半英亩大的身体,竟闹起肚子来!逆风正在它肚皮里举行圣诞节狂欢呢,伙伴们.这种从后面吹过来的逆风,我倒是生平第一遭看到的;从来可有过这样乱驶的鲸么?它一定是丢了舵柄了."
    如同一只超载的东印度公司贸易船,甲板上装着许多惊惶失措的种马,正在印度斯坦的海面上倾倾斜斜,急急匆匆,翻腾滚动地冲去一样;这条老鲸就是这般情况,曳着它那年迈的体躯,不时地半翻着它那笨重的两侧,叫人看出它那失常的游法,是因为它的右鳍只剩有一段失常的残桩的缘故.究竟那条鳍是它在战斗中失掉了,还是天生就没有的,这却很难说了.
    "且等一等,老朋友,让我给你一根吊索,把那只残臂吊住吧,"残酷的弗拉斯克指着他身旁一根捕鲸索,叫道.
    "当心别让它用吊索把你吊住了,"斯达巴克嚷道,"快划呀,要不然,就会给那个德国人捉去啦."
    所有这几只争逐的小艇,都一心一意地要追住这条鲸,因为它不但是最大,因而是最贵重的鲸,也是最靠近他们的,而其它那些鲸却那么用劲地游去,简直不是一下子就追击得到.这时,"裴廓德号"的三只小艇已经超在后来放下的三只德国人小艇前边了;可是,由于德立克的小艇本来就已占先一着,他还是抢在前头,虽然他的异国的争逐者随时都有靠近他的可能.不过,因为德立克已经这样靠近了那条鲸,"裴廓德号"的水手们最担心的就是,恐怕他们还来不及完全赶过了他,他也许会把标枪掷了出去.至于德立克,他似乎颇有自信地认为一定会抢先下手,所以他还偶尔对其它小艇,晃着他的加油壶,作出嘲弄的姿势.
    "这条忘恩负义的狗!"斯达巴克嚷道;"他还用那只我在五分钟前给它加满了油的倒霉罐子来嘲弄我,挑逗我!"于是,他便紧张地说起他那老脾气的耳语来:"快划呀,快艇!钉住它!"
    "伙计们,我把道理告诉你们,"斯塔布对他艇上的水手叫道,"按照我的信仰说来,我是决不恼火的;不过我真想把这个强门恶棍吃掉......划呀......好吗?你们准备叫那个流氓给打败吗?你们喜欢白兰地么?那么,最卖力的人,就赏他一大桶(这里的大桶是指每桶容量五十二加仑半的桶.)白兰地.喂,你们里头,怎么没有人气炸了血管?是谁抛下了锚啦......我们竟寸步不动了......我们不能前进了.喂,舱里都长上了草啦......千真万确,桅上正在出芽了!这可不行呀,伙伴们,你们看那个强门人!朋友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究竟拼不拼呀?"
    "啊!看它吐出来的沫沫呀!"弗拉斯克跳上跳下地叫道,......"多大的背峰啊!......请把小艇冲上那块牛肉去呀......象是一段大圆木!伙伴们呀!请往前冲呀......晚饭吃炸油饼和蚶子,你们知道,伙伴们......烤蛤蜊和松饼......嗬,请,请往前冲呀,......它值一百桶......不要放过它......不要,啊,不要放过它!......瞧那强门人......啊,伙伴们,你们不愿意为肉布丁≌命划么,......多傻!真是大傻瓜!你们不爱鲸脑么?这准值三千块钱,伙伴们!......一个银行!......整整一个银行!英格兰银行!......啊,划呀,划呀,划呀!......那个强门人这会儿在干啥啦?"
    这时,德立克正在对划上来的小艇做着要把加油壶和油罐子一起掷出去的姿势?这个做法,也许还有一箭双雕的意图,既想使他的劲敌划得慢些,同时,又可以利用他这种向后猛仰的冲击力,一举两得地加速他自己的小艇的向前冲击力.
    "这只撒野的德国划子!"斯塔布嚷道,"划呀,伙伴们,拿出象装有十万红毛鬼的战船的架势来.你说说看,塔斯蒂哥;你愿意为保全该黑特的老名气而粉身碎骨么?你说呀?"
    "我说,要划得象打天雷一样,"这个印第安人嚷道.
    在这个德国人的猛烈而明白的嘲弄的挑动下,这时,"裴廓德号"三只小艇已差不多并排向前划去;这样一来,就一下子可靠近他了.在那个态度从容不迫.颇有骑士气概的指挥员将要迫拢那猎物的时候,大二三副便傲然地立了起来,时不时地以兴高采烈的叫声跟后边的桨手打气,"咳,那只小艇向前溜过去啦!大风万岁!打倒强门人!抢到他前头去!"
    德立克满心明白他早就占先一着,所以,要不是他突然及时地看出他那坐在艇子中间的桨手因为划得太深而扳住桨叶的话,他准会不顾对方多么勇敢,在这场竞赛中占了上风.可是,正当那个笨头笨脑的桨手在拚命挣脱狂风的袭击,把德立克的小艇弄得险些翻了身,而德立克又正在怒不可遏地大骂他的水手的时候,......这就给了斯达巴克.斯塔布和弗拉斯克一个好机会了.他们一声叫嚷,拚命向前一划,打斜地掠到了德国人那只小艇后边.再一会儿,这四只小艇都横在这条大鲸的紧后边了,而弥漫在这四只小艇中,在小艇的两侧的,就是那条大鲸吐出来的泡沫飞溅的波涛.
    这真是一个可怕又最可怜而又使人发狂的场面.现在,这条鲸已经露出头来,向前游去,在它前面连续不断地喷出一阵苦恼的喷水,同时吓得要死地拍击着它那只可怜的鳍.它摇摇晃晃地乱驶疾奔,一会儿偏向这边,一会儿偏向那边;一会儿在它所激起的巨浪里抽搐地往海里沉了一下,一会儿用它那只能够拍击的鳍,侧斜地朝天翻腾起来.我仿佛看到了一只折翅的鸟儿,在空中恐惧地绕着不成圈儿的圆圈,却逃不了那些海盗似的鹰群.可是,鸟儿还有一声叫喊,会用阵阵的哀鸣来表示它的恐惧;而这只海里的大哑兽的恐惧,却好象被拴住了,给人施上了魔法似的;它除了从喷水孔里喷出来的那阵闷气,一点声响都没有,这就教人看得顿生一阵难以言状的怜悯心了.然而,它那吓人的身躯,格子闸似的嘴巴,和硕大无比的尾巴,可还是足以使最强健.而又怀有如此恻隐之心的人丧胆的.
    德立克这时看到,只消再过一会儿,就会给"裴廓德号"占了上手,也就是说,他就得这样白白失去他的猎物,于是,他自以为,与其让这个最后机会一去不返,不如以一种罕见的长程掷枪来冒一冒险了.
    可是,正当他的标枪手站了起来,想掷枪的时候,"裴廓德号"的三只老虎......魁魁格,塔斯蒂哥,大个儿......也都本能地跳了起来,斜角似的站成一行,同时瞄准他们的倒钩;掠过那个德国人标枪手的头顶掷了出去,他们那三支南塔开特的枪头都插进了那大鲸的身上,激起了多么使人眼花缭乱的一阵迷雾和白焰!那条鲸勃然大怒,向前狂奔,三只小艇就砰地把那只德国人小艇撞在一边,来势之猛,把德立克跟他那个扑了空的标枪手都一起摔了出去,三只如飞的小艇径自向前划去了.
    "别怕,我的黄油罐子(黄油罐子(butter-box)......对德国人的一种蔑称.),"斯塔布朝他们身边射出去的时候,匆匆地瞥了他们一眼,叫道:"立刻就有人来打捞你们......一点不假......我看到船梢有不少鲨鱼哪......那就是圣.伯纳的狗(圣.伯纳的狗......是一种最大的猛狗,出产在圣.伯纳隘道地方(在瑞士及意大利国境间的阿尔卑斯山脉),专门用以施救迷在雪地里的旅客.),你们知道......那是专门捞救遭难旅客的.乌拉!这才是我们要驶的航路.每条小艇都是钱!乌拉!......我们真象拖在一只疯豹尾巴上的三只铁锅子!这倒叫我想起了在平原上坐着一只大象拖的双轮马车来......伙伴们,你一把大象缚上去的时候,那轮盘就吱吱响地飞驶出去了;不过,到你下山的时候,却有给摔出去的危险.乌拉!这就是人们去见海神时的感觉......七慌八忙地顺着一个无止的斜坡滚了下去!乌拉!这条鲸带的是万世不易的信件!"
    可是,这只巨兽过一会就停止了奔跑.它突然喘了一阵气后,便狂乱地沉到海底去.嘎嘎作响地一阵慌乱,三根捕鲸索就飞快地绕在卷索的圆柱上,劲道足得象是要把这三根圆柱给刻下了沟痕似的,可是教标枪手们担心的是,这样迅速地放下绳索,一下子就会撒光,因此他们使用全副熟练的道行,大家轮番抓住绳子;最后......由于三根绳索直放下了海里,加上小艇上的链条定盘向下垂直的牵引力,......艇头的舷边差不多已跟水面相平了,而艇梢都对空高高翘起.这时,那条鲸立刻停止向下潜,于是这三只小艇就这样的停住了一会,虽然这种姿势多少有点难耐,但是,他们都不敢再把绳索撒下去.这样做法,尽管会连小艇本身也给扯了下去,完了蛋,然而,正是这种所谓"拉住",这种用锐利的倒钩钩住了鲸背的肉体的方法,这种往往教大鲸吃足了苦头的方法,才能够迫使它不得不又立刻冒出水来,来尝尝它的敌人的尖枪.这样做法,有没有危险且不去说它,倒是不免令人发生怀疑:这种做法是不是始终都是极可靠的.因为,只消合理的推想一下,这条负伤的鲸越在水里停得久,它就会越加精疲力竭.因为,它的体积这么大......一只茁壮的抹香鲸,总在二千平方英尺左右......水的压力当然也很大.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本身所处的气压具有多么惊人的力量,甚至在这里,在地上,在空中也都如此;那么,这么一条大鲸,沉在一千二百英尺的海洋里,可背负着多大的压力呀!它至少相等于五十倍的气压.有个捕鲸人曾经估计过,它的重量可等于二十艘装足枪炮.物资.战士的战船.
    当这三只小艇这样搁在微波细浪的海面上,直瞪着下面那个在午刻时分始终是蔚蓝的水面的时候;这时,既没有一声呻吟,又没有任何的叫声,而且连海底激起的涟漪,泡泡也不多;可是,在这种全然静寂和穆的水面之下,那只最厉害的大海兽正在苦痛地扭绞,这情况,陆地人会有什么想法呀!船头上所看到的垂直的绳索还没有八英寸长.看来似乎一点不假,这样三根细绳子,就把这条大鲸象吊住一只八天大钟般吊起了.吊起么?吊什么?吊三片小木板么?难道这就是那只曾经被非常洋洋得意地谈论着的畜生么?......"你能用倒钩枪扎满它的皮?能用鱼叉叉满它的头么?若用刀,用枪,用标枪,用尖枪扎它,都是无用;它以铁为干草,箭不能恐吓它,使它逃避,弹石在它看为碎秸,它嗤笑短枪飕的响声!"(见《旧约.约伯记》第四十一章七.二十六.二十九节.)就是这只畜生么?这就是它吗?啊!这种预言是注定不能应验了.因为,这条大鲸为了逃避"裴廓德号"的鱼枪,已经用它那有千钧之力的尾巴,连奔带跑地把它的头钻进大海里去了!
    在那午后的斜阳中,三只小艇投在海面上的阴影,真是又长又阔,足以掩护瑟克西斯(瑟克西斯(公元前519—465)......波斯王.)的半支军队.究竟这么许多晃荡在这条受伤大鲸头顶的巨大的魔影,它会感到多么害怕,谁又说得上来呢!
    "准备好,伙伴们,它在动啦,"斯达巴克叫道,这时候,三根绳子都突然在水里晃动起来,那三根绳子,仿佛是有磁力的电线,清清楚楚地牵住了这条大鲸的生死关头,弄得每个坐在位子上的划桨人也都觉得到绳子的颤动.隔了一会,由于船头往下牵引的力量大大地松了一松,三只小艇都蓦地往上一蹦,象是冰天雪地里突然冒出一株小柳树,把一大群熊都给吓得往海里钻一样.
    "拉起来!拉起来!"斯达巴克又叫道,"它在冒起来啦."
    那些刚刚还浮在水面上的.不满一托长的绳索,现在都迅速被收成长长的一圈圈.水淋滴滴地甩进艇里,那条鲸立刻便在约两只船的长度间从水里冲出来.
    它的动作明白地表示出它已经精疲力竭了.在陆上的大多数禽兽中,在它们那许多血管里,总有一些活瓣或者水闸这样的东西,所以当它们一旦受伤,至少都会立即在什么地方把血给煞住了.可是,鲸就不是这样,它的特点之一就是,它整个血管中,没有一个活瓣的结构,所以,甚至象标枪尖这样细小的东西一戳进它身体的时候,它整个动脉系统就立刻狂奔直流了,再加上海底水势的超常压力,它的生命可以说是象潺潺的溪流一般流个没完没了.然而因为它体内有这么许多血,体内那只喷水池又是这么长这么大,它就这样流呀流的流下去,如同一条流不干的河流,水源有如喷泉来自千山万岭.无法辨清方向的山冈.可是,甚至就在这时,在这三只小艇都划到那条大鲸身边,危险地滑过它那晃动着的鲸尾,枪矛戳进它身上的时候,新伤和旧痕就慢慢喷出血来,继续流个不停,而它头上那个天生的喷水孔也间歇地(尽管喷得很急激)向空中射出它那可怖的雾气.这只最后的闸口到现在还没有流出血来,因为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打中它的要害.它的生命,根据人们意味深长的说法,还没有被触动过.
    这几只小艇现在把它包围得更紧了,它的整个上半身,和本来就已露在水面上的部分,都教人看得清清楚楚.它那双眼睛,或者不如说是在那个长有眼睛的地方,也看得到了.好象是错长在枯朽了的老树的大木节里的奇怪的块体似的,所以在那曾经是长着鲸眼的地方,现在暴出两只什么也看不见的大泡泡来,教人看了非常可怜.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可怜的.尽管它年纪很大,只有独臂,又是瞎眼,它却是该死该杀,该去照亮人类的快活的婚礼或者其它各种寻欢作乐的场面,也该去把庄严的教堂照得金碧辉煌,好让它永远向大家传布那绝对无害的福音.这时,它还在血泊里翻滚着,最后半侧着身子,在侧腹下端露出了一大团或者是一个大疙瘩,色泽奇特,大小约有三十六公升.
    "嗳,一个好地方,"弗拉斯克叫道,"让我在这地方戳它一下吧."
    "住手!"斯达巴克嚷道,"不必这样啦!"
    可是,人道主义的斯达巴克已经说得太迟了.这么一戳下去,这个凄惨的伤口就迸射出一阵溃疡似的喷水来,而且由于戳得它苦痛难挨,现在这条大鲸就尽喷射出浓血,向那只小艇迅疾狂急地乱射,对那些勇敢的水手合头合脑地射着阵阵的血雨,弄翻了弗拉斯克的小艇,撞伤了它的艇头.这就是它的垂死挣扎.因为这时它已耗尽了这许多血液,所以它毫无办法地从那被它毁了的艇边滚开来后,便侧躺在那里,喘个不停,有气无力地击拍着它那只残鳍,接着慢慢地翻过来又转过去,象一只行将告终的地球;终于翻了一个转身,露出它那只神秘的白肚皮,象一大块木头似的躺在那里,死了.最后那阵将了未了的喷水,煞是可怜.这时,好象有许多看不见的手在把大喷水池里的水慢慢地放光,又有一阵阵半哽住的哀怨的咯咯声,那只喷柱也越来越低,逐渐平息下来......这条鲸的最后的垂死的大喷泉也就此消逝了.
    正当全体水手在等候大船开来的时候,立刻就发现那硕大的体躯已有连同它那些未被搜刮的宝藏一起下沉的迹象.于是,斯达巴克立刻下令,四处抛下绳索把它缚住,因此,不一会儿,每只小艇都成为一只浮筒;那条下沉的鲸就被许多绳子吊在艇下几英寸的地方.等到大船一驶拢来,人们小心翼翼地把这条鲸移到船侧,用最牢靠的锚爪把它紧拴在那里,因为如果不这样巧妙地把它吊起,尸体显然就会立刻沉到海底.
    后来,竟会发现这样的奇迹:差不多铲刀刚一把它剖开,就在它肉里发现了整只腐烂的标枪头,正好在上文所述的那只大疙瘩的下面.可是,因为一向在捕获的鲸尸上所发现的标枪断头,总是给肌肉包得密密无缝,一点也叫人看不出那突出的地位;因此,就这条鲸现在这种情况说来,这种弄不懂的理由是只有那溃疡才能解释得了.但是,更希奇的是,就在那藏着标枪的近旁,又发现肉里紧蒙着一块石枪头.谁用过这种石枪打它呀?是在什么时候?那一定是早在美洲还未被发现以前,那些西北部的印第安人所干的了.
    不消说,在搜索这只巨兽的内部时,一定还有其它不少奇迹.可是,突然间,却无法再继续探索下去了,因为那尸体大有即将下沉之势,它曳得这只船也空前地侧斜在海面上.尽管负责指挥全盘工作的斯达巴克,想坚持要干到底,想非常坚决地坚持下去,可是,事实上,如果还是这样一个劲儿要死抱住这个尸体不放,那最后连这只船也难免要翻身;于是,等到他不得不下令把它放掉的时候,那些缚着锚爪和大缆的圆柱却缚得动都无法动,要放也无法放了.这时,"裴廓德号"上的一切东西都侧斜了.要跨到对面甲板去,犹如爬上山形墙的屋顶.船在呻吟哮喘.而且,由于这种不自然的斜侧,许多嵌镶在舷墙和舱房上的牙骨物都要脱落下来了.人们拿木梃和铁撬来敲击这些缚在圆柱上的锚爪,想把它撬挖开来,可是都不见效;而这只鲸现在又宕得如此低,根本连露在水面上的尾部也撩不到了,每时每刻,好象都有成吨成吨的重量加在这只行将下沉的体躯上,船也好象就要翻过去了.
    "抓牢呀,抓牢呀,好不好,你们?"斯塔布对大家叫道,"别这样慌慌张张,怕它下沉!真的!伙伴们,我们总得想些什么办法,另外找些什么东西才行.这样撬撬挖挖是毫无用处的.我说,放下你们的木梃,那一个赶快去找一本祷告书和一柄小刀来,把这些大索链给割掉算啦."
    "小刀吗?有,有,"魁魁格叫道,他抓起一只木匠用的大斧头后,就弯身探出舷窗,把斧头磨了一下,开始对那些顶大的锚爪乱砍乱斩.有几下子,由于用力过猛,火星迸发.可怕的啪嗒一声,紧缚着的绳索都散开了;船身也平正过来了,尸体就沉了下去.
    这种不得不把刚杀死的抹香鲸拿来沉掉的意外事件,倒真十分希奇;而且直到现在也是任何一个捕鱼人都说不明白的.一只死了的抹香鲸,通常总是很有浮力,它们的侧腹,或者肚皮会胀鼓鼓地浮在水面上.只有那种上了年纪,身体瘦弱,伤心透顶,全身无油,骨头很重,又患风湿症的鲸才会这样沉下去;这样,你就可以有若干理由强调说,它之所以下沉是因为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比重,是由于它缺乏这种浮力的缘故.然而,却又不然.因为年青的鲸,在其年富力强.趾高气扬的时候,如遇盛年夭折,却是浑身是油的!可是,哪怕这种结结实实.富有浮力的英雄,有时也不免要沉下去.
    不过,实际上,抹香鲸远不象任何其它鲸类那样会经常发生这种意外.有一条抹香鲸沉下去,就有二十条露脊鲸沉下去.这种差别毫无疑问,大都得归之于露脊鲸有更大量的骨头;因为光是它那些细长窗帘,有时称起来就不止一吨重;抹香鲸可就完全没有这种拖累.但是,也有许多场合,在经过许多钟头或者好几天后,那条沉下去的鲸又会再浮上来,比它活着的时候更有浮力.不过为什么会这样,道理却很明白,因为它满身是气,胀得那么硕大无比,已经成了一只大气球.碰到这种场合,就是一只大战舰也压它不下去.在古代的捕鲸业中,每当在新西兰海湾一带搜索的时候,如果碰到一条有下沉迹象的露脊鲸,他们就用许多绳索把它拴在浮筒上,这样,等到那尸身沉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在它再浮起来的时候,在那个地方找到它了.
    那尸体沉了不多久,"裴廓德号"的桅顶又叫喊起来,说是"处女号"又在放下小艇了;不过唯一可见的喷水,是那种叫做脊鳍鲸,那种不能捕捉的鲸的喷水,因为它具有无可置疑的游水能耐.尽管如此,脊鳍鲸的喷水却跟抹香鲸极为相象,因此,不高明的捕鱼人,往往会把它弄错.难怪德立克和他的全体水手,这会儿都去骁勇地追击起这种不能接近的野兽了."处女号"扯满所有的篷帆,紧跟着它那四只小艇,就此消失在下风处,继续在作勇敢的.满怀希望的追击.
    我的朋友啊,脊鳍鲸何其多,德立克也何其多哟!
   
    $$$$第八十二章    捕鲸业的令誉与荣华
    有若干冒险事业,它的真正的规律就是小心翼翼而又杂乱无章.
    我越是钻研捕鲸这事业,更进一步地探索它的源流,就越为它那伟大的光荣和悠久的历史所深深感动;尤其是在我发现有那么许多伟大的神明.英雄以及各式各样的先知时,更是如此,因为他们都多少在这方面有过丰功伟绩,而一想到我自己,不过是个不入流人物,居然也忝属如此显赫的集团,可真教我心荡神移.
    丘必特之子,那个英勇的柏修斯就是捕鲸人的鼻祖;而且实际上,就我们这个具有永恒令誉的行业说来,我们的道友所攻打的第一条鲸,并不是怀着任何卑鄙的意图而把它打死的.那还是我们这一行业替天行道的时代,我们只是为了援救落难者,而不是为了要为人类添加油壶,才拿起武器的.人人都知道柏修斯和安特洛美达(安特洛美达......埃塞俄比亚王塞非斯和后卡西俄彼雅之女,因卡西俄彼雅夸其女姿色胜于龙女,遂触海神之怒,以致全国洪水泛滥,妖怪食人.梦中神示,若以其女安特洛美达投海祭妖,乃可免祸.遂将她投海,后得柏修斯杀妖救之,成为柏修斯之妻.)这个绮丽的故事;这个可爱的安特洛美达,这个国王的女儿,被缚在海边一块大石头上,当大海兽正要把她攫走时,那个捕鲸者的王子柏修斯,就勇猛地冲上前去,用标枪把那巨兽戳死,救了这位姑娘,同她成亲.这真是一个值得称羡.技巧高明的赫赫伟绩,一枪就把那只大海兽给戳死了,即使近代的最优秀的标枪手也是难望其项背的.谁也不该怀疑这个亚基人(亚基人......古亚洲的一个民族,相传在佐发东南方十英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利达镇的附近就是柏修斯杀了巨兽的故址.)的故事,因为在叙利亚海岸那个古代叫做佐伯.现今叫做佐发的地方,在那些异教徒的神庙中,其中有一个神庙就多年来保存有一条大鲸的骷髅,这只大骷髅,根据那城市的传说和全体居民的说法,都认为就是柏修斯所杀死的那只巨兽的真正的尸骨.当罗马人征服了佐伯.凯旋回归意大利的时候,这一架骷髅也被一起带走了.而在这个故事中,它的最为奇妙而又富有参考意义之处似乎是:约拿也是从佐伯启碇的.
     类似于柏修斯和安待洛美达的险遇的......有人的确认为是间接由它而来的......就是圣乔治和大龙的著名的故事(圣乔治......英国守护神,相传他在杀死一条大龙后,就倾其所有救济穷人,出去传道了.);这条龙,我却认为就是大鲸;因为在许多古代史中,都奇怪地把鲸和龙混淆一起,而且往往互为顶替."你如同江河的狮子,也如同海里的龙,"以西结(以西结希伯来的预言家,见《旧约.以西结书》第三十二章二节.)说,这就是明显指着大鲸.事实上,有若干《圣经》的译文就径用鲸这个词儿.此外,如果圣乔治只是在陆地上打死一只爬行动物,而不是跟那海里的巨兽战斗过的话,那他的辉煌伟绩一定大为减色.任何人都会打死一条蛇,可是,能够鼓起勇气.勇往直前地冲向大鲸的,却只有柏修斯.圣乔治和科芬.
    我们可别上那些描绘着这种场景的现代绘画的当;因为尽管那个古代骁勇的捕鲸人所攻击的动物给含糊地画成一种半鹰半鹫似的怪兽,尽管战斗的场面给画在陆地上,那个圣者骑在马背上,然而,鉴于当时是个十分愚昧的时代,艺术家们对于大鲸的真实形象,一无所知;鉴于柏修斯也是这种情况,圣乔治的那只大鲸,说不定就是从海里爬到海滩上来的;鉴于圣乔治所骑的那种野兽,也许不过是只大海豹,或者是只海马;总之,记住所有这些事实,就不见得完全会跟神话和这种场景的最古老的草图发生矛盾,而且可以认为,这种所谓龙的东西,不外乎就是大鲸罢了.事实上,把这整个传说放在千真万确而透彻的事实面前,就会成为那种叫做半人半鱼的神,象非利士人(非利士人......古代巴勒斯坦西南岸的古国,是犹太人的强敌.这里所提事实,参阅《旧约.士师记》第十六章二十三节及《撒母耳记上》第五章二至五节.)的鱼.人.鸟的偶像那样的东西了,这种神,一竖在以色列人的方舟前面,它那马头和两只手掌就会掉下来,只剩下一个残肢,或者是半个鱼身了.那么,这样说来,哪怕是个捕鲸人,我们自己的高贵的标志之一就是英国的守护神了;而且,我们这些南塔开特的标枪手,理所当然地应该列入最高贵的圣乔治团哩.因此,得请属于这个荣誉集团的骑士们(我敢说,他们中间,决没有一个象他们的伟大的守护神那样曾经碰到过大鲸),得请他们别再瞧不起南塔开特人,尽管我们穿的是羊毛衫和黑裤子,我们实在比他们更有获得戴圣乔治章的资格.
    究竟要不要把海格立斯算做我们的人,在这个问题上,我踌躇良久:因为虽然根据希腊神话,那个古代的克罗克特和基特.卡森(戴维.克罗克特(1786—1836)......美国的拓荒者.克里斯托弗.卡森,又称基特.卡森(1806—1868)......美国的拓荒者,作者将海格立斯喻为开疆辟土的英雄,以这两人的"事迹"来比喻他.),......那个事业显赫的壮汉,曾经被大鲸吞下后又吐出来;然而严格地说来,他是否算得上个捕鲸人,可还值得商榷.到处都证明不出他曾用标枪戳过大鲸,如果有过的话,那一定是在鲸腹内倒戳出来的.不过,他也许可以算是个非自愿的捕鲸人;总之,如果他没有捉到大鲸,那么大鲸倒是捉过了他.我主张应该把他算做我们团体的一员.
    但是,据意见截然相反的权威家们看来,这种关于海格立斯与大鲸的希腊传说,一般都认为是脱胎于更早的关于约拿和大鲸的希伯来传说的;反过来说也是这样,这两个传说一定是十分相似的.这样说来,如果我认为是个半神半人,为什么就不能认为是个先知呢?
    这样,在我们团体的全部成员中,就不仅有英雄.圣人.神明和预言者了.我们还得举出我们的老祖师来;因为,如同古代的帝王一样,我们发现在我们的同道的来源中,就不乏许多大神.那个神奇的东方传说,那个现在还在经书上一再被传诵着的.可畏敬的湿奴,经书上就告诉我们,是印度的三大神之一;这个神明的湿奴就是我们的上帝;......湿奴,作为尘世上的十大化身的第一个化身,就始终被单独奉为大鲸之神.据经书上说,当婆罗门.即众神之神决定要在这世界的一次定期毁灭后重造世界的时候,他生出了湿奴来主持这个大业,但是,那部《吠陀经》,或者叫做《禅经》,对于湿奴说来,却似乎是他在开始创造世界之前,非加探讨不可的东西.(因此它一定有些什么切合实际的东西,可供年轻的建筑师们借镜)可是,由于这部《吠陀经》一直就深藏在海里,所以湿奴不得不化身为大鲸,深潜到海底里,把这部圣书给捞了出来.这样说来,难道这个湿奴不是个捕鲸人么?岂不是正如我们把骑着马的人称为骑手一样吗?
    柏修斯,圣乔治,海格立斯,约拿和瑟奴!这就是你所看到的一份会员录!除了捕鲸人的团体以外,有哪个团体能够有这样源长流远呢.
   
    $$$$第八十三章    从历史上看约拿
    关于约拿和大鲸的史实,前一章已经提到了.现在有些南塔开特人还是不大相信约拿和大鲸的这番史实.不过,还有一些持怀疑论的希腊人和罗马人,他们坚持他们当时那种传统的邪端异说,对海格立斯与大鲸,对阿赖翁(阿赖翁......公元前七百年左右的希腊诗人及音乐家,传说他由西西里的一个音乐竞赛会中得胜回家时,途中被船人投入河中,后来为集结于船旁听其奏乐的海豚救到丹那拉斯去.)与海豚的传说同样表示坚决怀疑;可是,尽管如此,他们之怀疑这些传说,丝毫没有使这些传说不能成为事实.
    有一个萨格港的老捕鲸人,他驳斥这个希伯来故事的主要理由是这样的:他有一本古色古香的《圣经》,里面有好些希奇古怪.缺乏科学根据的插图,其中,有一幅画着约拿那条大鲸,头上长有两个喷水孔......就大鲸(露脊鲸和各类鲸)的种类说来,所显现的特点是再正确也没有的了,关于这一种鲸,捕鱼人向来有这种说法:"一个一分钱的馒头也会把它哽死;"说明它的食道很小.但是,在这一点上,哲布(约翰.哲布(1775—1833)......英国神学家.)主教早就有现成的预示式的答案.这个主教说,我们不必认为约拿是葬身于鲸腹中,他不过是暂时呆在鲸嘴的什么地方而已.这个善良的主教所说的话,看来倒是颇为合理.因为露脊鲸的嘴确实可以容纳二张玩惠斯特牌(惠斯特牌......四人同玩的一种纸牌名.)的牌桌,教所有的玩牌人坐得舒舒服服.约拿可能是藏身在大鲸的一只豁牙里也说不定;不过,再一想,露脊鲸是没有牙齿的.
    这个萨格港佬(他就叫这个名字)强调说,他不相信这个先知在这方面的事情的另一个理由是,关于约拿那个被幽禁着的身体和大鲸的胃液这问题有点儿叫人弄不清楚.但是,这个异议又是同样地不堪一击,因为有一个德国的经典注释家说过,约拿一定是躲在一只漂浮的死鲸肚里的......如同俄法战争时,法国兵把死马拉进了他们的营帐里后,爬进马尸内一样.再说,还有其它一些大陆派的注释家都曾这样推测过,说是当约拿从佐伯船上被抛到海里去的时候,他当即安然躲上附近的另一只小船,是一种在船头上刻有一条鲸的小船,而且,我得插上一句说,那只小船的名称可能就是"大鲸",一如现代有些小船命名为"鲨鱼","海鸥","鹰隼"一样.而且还有不少学识渊博的注释家,他们都认为《约拿书》上所提到的那条鲸,不过就是一只救生圈......一只打了气的胀鼓鼓的袋子......这个身处险境的先知游到救生圈那边后,就免于遭到灭顶之灾.因此,可怜的萨格港佬,似乎被驳得体无完肤了.然而,他又有另一个不相信的理由.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就是:约拿是在地中海上被大鲸吞下去的,三天后,他就在一个三天内可到达尼尼微(底格里斯河(底格里斯河......在土耳其的亚洲部分和伊朗的河名.)上的一个城市)的什么地方被吐出来了,这段航程,如果从地中海的最近的海岸横渡过去,也远不止三天.这又怎么说得通呢?
    但是,难道在尼尼微这段短短的距离中,那条大鲸就没有别的途径来使这个先知着陆么?有的,他也许可以带着他绕过好望角.但且不提它可以穿过整个地中海,或上溯到波斯湾和红海,这个假设势必牵扯到在三天里环游整个非洲,也不提靠近尼尼微的底格里斯河一带,因为那儿河水太浅,任何一只大鲸都不能游.再说,关于约拿在那么早期的时代就合渡过好望角的这样想法,还不免要抢掉发现这个海岬的巴塞洛缪.第亚士(巴塞洛缪.第亚士(1450?—1500)......葡萄牙的航海家.1488年绕过好望角.)那份荣誉,而使写现代历史的人成为说谎者了.
    但是,萨格港佬所有这些庸人自扰的辩词,只是说明他强词夺理罢了......更为不容宽恕的是:他除了道听途说以外,学识实在十分有限.我认为,这只是他故意要反抗牧师们而表示出来的一种愚蠢.可鄙和绝顶荒谬的作为.因为关于约拿这种经好望角去尼尼微的想象,曾被一个葡萄牙籍的天主教神甫,添油加酱地说成一种非常夸张的大奇迹.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直到今天,那些很开通的土耳其人还是虔诚地相信约拿这段史实.大约在三百年前,有一个到过赫黎斯(赫黎斯......在赫布里底群岛中的一个地方.)的英国旅行家,就谈到在土耳其那一个为纪念约拿而建立的寺院中,有只不需要任何灯油.自会发亮的神灯.
   
    $$$$第八十四章    投  杆
    为了使车轴转得又滑又快,就得给车轴加油;有些捕鲸人为了完全一样的目的,也对他们的小艇使用类似的办法;他们给艇底擦油.这种操作,不用置疑,是有益无损,而且还可以说是毫无害处的.因为油与水本来就是不能相容的;油是滑溜溜的东西,这个做法的目的是要使得小艇航驶如飞.魁魁格就非常相信给他的小艇擦油这事情.那艘德国船"处女号"消失后不多久,有一天早晨,他比平常更为用劲地给小艇擦油,那只小艇吊在舷侧,他爬在艇底下,拼命擦呀擦的,仿佛在生方设法保证这只小艇的光秃秃的龙骨,长出一簇头发来.他好象是听凭一阵预感的支配在擦着,而且预感就是事实那样.
    将近午刻时分,又发现大鲸了.可是,船一驶过去,它们却又慌忙掉了头,迅速逃走了.鲸群乱七八糟,象是从亚克兴(亚克兴......古希腊的阿克内尼亚海岬,公元前三一年九月二日,安东尼和克莉奥佩屈拉同阿格力巴在这里有过一场大海战.)来的克莉奥佩屈拉那些御船.
    然而,几只小艇还是继续追逐下去,由斯塔布的小艇打前锋.费了很大的劲,塔斯蒂哥终于击中了一枪,可是,那条被击中的鲸,却不完全沉下去,还继续横游过去,只是速度加快了一点.这样连续不断的狂奔,那支插在它身上的枪头,一定迟早会给挤出来.于是,只得对这条如飞的大鲸再补上一枪,否则只好听它逃脱.可是,又无法把小艇划到它身边去,它游得那么快那么急.那么,该怎么办呢?
    在老捕鲸手往往不得不使用的一切奇计妙策.娴熟的手法与无数灵巧的办法中,莫过于巧妙地使用那种叫做投杆的捕鲸枪了.小剑或者大剑,使用起来总不及这种东西.对付一只使人又气又恨的拼命狂奔的鲸,非得仰仗它不可,它的主要特色,就是能够从一只高速前进的,急腾急跳的小艇上,在极远的距离内一枪中的.这东西是用钢和木头做成的,整支枪约有十英尺或者十二英尺长,捏柄比标枪的柄子轻一点,也是用较轻的木料......松木做成的.它系有一根叫做纤的细绳子,相当长,有了这样的绳子,枪投出去后,又能收得回来.
    在这里,得先说明一下后,再说下去,那就是,标枪虽然也可以象捕鲸枪一样投出去,然而,人们却不大使用它,即使偶尔使用了,也还是不大会一枪中的,因为跟捕鲸枪比起来,标枪很重,又不够长,实际上反而会成为严重的阻碍.因此,一般说来,一定要先拴住一条鲸,这才可以投出捕鲸枪.
    现在请瞧斯塔布吧,象他这样在最危急关头而能诙谐百出.胸有成竹.泰然镇定的人,是特别适宜于投杆而胜人一筹的.瞧他!他站在那只如飞的小艇的摇摆不定的船头上,腰板笔直,四下尽是毛绒似的泡沫,那条拖着绳索的鲸就在前面四十英尺的地方.他轻轻地抓起那支长长的捕鲸枪,眼睛瞥了枪身两三下,看它是否笔直,飒飒地把一卷纤子收拢在手里,以便抓住纤头,不跟整条纤子缠在一起.于是,他把那支长长的捕鲸枪拎在他的腰际,瞄向大鲸,等到完全把它瞄准了,他便从容地压着他手里的长柄,使那枪头翘起,翘得那支武器简直是竖托在他掌心上有十五英尺高.他叫人想起一个变戏法的人,把一根长棒托在下巴上.不一会,快得无法形容地一推,那支灿亮的铁器就高高地弓成拱形,射到那泡沫四起的远方,刹地击中了大鲸的要害.它现在喷出来的已经不是闪亮起泡的水,而是鲜红的血了.
    "把它身子的塞子拔开啦!"斯塔布叫道."这是不朽的七月四日;今天所有的喷泉一定都流出酒来了!现在如果这就是奥尔良(奥尔良......法国北部的城市.)的陈年威士忌,或者是陈年的俄亥俄酒,或者是好得不得了的陈年的摩嫩加希拉河(摩嫩加希拉河......在巴拿马的匹茨堡.)酒!那么,塔斯蒂哥,老弟,我可要你捧一只小罐凑到喷水孔那边去,让咱们在它旁边喝个痛快啦!是呀,真是乖乖不得了,我们就可以在它的喷水孔那边酿起上等的五味酒来,打那个自来水似的五味酒钵里,咕噜咕噜喝个不完呢."
    一面不断地大开这种玩笑,一面就这么反复而熟练地戳着,枪头象是一只被缚在巧妙的皮带里的狼狗一样,一下子就可拉回来,那条吓昏了的鲸越来越慌张了,纤绳一松,投杆人就跳到艇梢,叉起双手,不声不响地瞅着那只巨兽完蛋.
   
    $$$$第八十五章    喷  泉
    六千年来......谁也不知道在以前还有几百万年......那些大鲸都一直象是用许多浇水壶和喷雾罐似的喷遍了海洋,把那些海洋乐园都浇喷得雾气腾腾;过去几百年来,成千上万的猎人都一直紧挨在大鲸的喷泉旁边,瞅着这些浇浇喷喷的动作......虽然有过所有这一切,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公元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十六日,午后一时十五分十五秒),这些喷水究竟是真的水,还是不过是些气,却依然是个问题......这肯定是件值得注意的事情.
    那么,我们就把这问题连同一些附带的有趣的细目研究一下吧.人人都知道,一般鳍类动物因为有特别灵活的鳃,所以在呼吸空气时,总是把空气跟它们所游的水一起吸了进去,因此,青鱼或者鳘鱼可能活上一百年,而从来不曾把头冒出海面过.可是,大鲸却由于它那特殊的内部构造,使它象人类一般,长有正常的肺,它只有靠吸进太空那些不混有水的空气才能活下来.因此,它必须定期出来看望一下上边的世界.不过,不管怎样,它是不能用嘴呼吸的,因为,按它通常的状态说来,抹香鲸的嘴巴深藏在水面之下至少有八英尺的地方,而且,它的气管跟嘴巴又毫无联系.不,它只靠那只喷水孔呼吸,而那只喷水孔却长在头顶.
    如果我说,任何一种动物的呼吸就是生命的不可或缺的职能,因此,它从空气中吸收到了一种要素后,就使它跟血液接触,把它的富有生气的要素灌输给血液,我想我大概是没有说错的;虽则我也许还可以用上若干罗里罗唆的科学词汇.如果是这样,那么接着而来就是,如果一口气就能把人体的全部血液都充以空气的话,那么人类也许可以封起鼻孔,好久不需要再吸进另一口气了.这就是说,他从此可以不要呼吸而活下去.尽管这事情看来也许颇为反常,可是,大鲸就正是这般情况.大鲸在海底的时候,能够在一个多钟头的时间里不需吸一口气,或者可以说一点点气都用不着吸,而能够照常生活下去;因为,请记住,它是没有鳃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因为在它的肋骨间和脊骨的两边,它装备有一件特别的东西,如同克里特岛人做管状面的那种曲曲折折的器皿一般,这些器皿,当它离开水面的时候,就已经完全胀满充有氧气的血液了.所以在一个多钟头中,在几千英尺的海底里,它身上就另外背着一只生命的储藏器,有如骆驼越过干燥的沙漠,背着另外一只储水器以供它四只额外的胃未来之用.这种迷宫似的事实是无可置辩的;而且当我想到这种大鲸在"泻出它的喷水"(捕鲸人这样说法),具有另外一种费解的顽强性时,我就觉得,这种假设的根据,不仅又合理又正确,而且还更中肯了.这就是我所要说的.如果不受干扰的话,抹香鲸冒出水面后,它在水面上停留的时间跟它在任何不受干扰时冒出水面的时间完全一样.比如说它停留了十一分钟,喷了七十次水,那就是说,它呼吸了七十次;那么,等它在随便什么时候重新冒出来的时候,它就一定准确地再呼吸七十次.如果它刚呼吸了几下子就被你惊动了,不得不潜到水里去的话,它往往又会偷偷地再冲上来,补足它所要吸进去的气.它不做完这七十次呼吸,是不会安心地沉到海底里去的.不过,得注意,虽然不同的鲸,各有不同的呼吸次数,但作法上却是一样的.那么,鲸为什么老要这样喷出水来,难道它非得把那空气的储藏库加足了后,这才肯安定地沉下去吗?鲸既然必需这样冒出水面来,那么,它显然就有遭到追击的一切生命攸关的危险了.因为当它游在几千英尺的海底的时候,象这样硕大无朋的大海兽,可不是用钩用网就能捕捉得到的.这样说来,猎人呵,使你获胜的,可不一定是由于你的技巧高明,而是由于它那必然的习惯了!
    人类是一刻也不停地在呼吸的......一次呼吸只顶得上两三次脉搏跳动;所以,不管他还得去做其它什么事,醒着也好,睡着也好,他都必须呼吸,否则,他就要完蛋.可是,抹香鲸的呼吸次数却只有人类的七分之一,或者可以说,它是只在它自己的礼拜天才呼吸一次.
    刚才已经说过,大鲸是完全靠它的喷水孔呼吸的;如果可以再如实地补充一句说:它的喷口是跟水混在一起的,那么,我认为我们还得再提出理由来,说明它为什么好象没有嗅觉似的;因为它所能称为鼻子的就只是那个喷水孔;而这只喷水孔又都塞满了空气和水,怎么能指望它会有嗅觉力呢.不过由于那喷水是个谜......不知它究竟是水还是气......所以在这方面迄今还没有得出绝对肯定的结论来.尽管如此,抹香鲸却的确是没有正式的嗅觉器官的.可是,它要嗅觉器官干什么呢?海里既没有玫瑰花,又没有紫罗兰花,更没有科隆香水.
    而且,因为它的气管是单独通向它那喷水道的管子的,同时,因为那根长长的水道......象伊利大运河一样......还装有两扇水闸似的东西(可开可关),向下可以扣住空气,向上可以排泄水量,因此大鲸也没有声音;除非你侮辱它,说它在非常奇特地发出咕噜声来时,是靠鼻子说话的.那么请问,大鲸会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就不大听到任何城府很深的人会对世人公开说些什么,除非为了偷生苟活,这才不得不结结巴巴地哼出些什么来.呵,幸而人间是一个如此卓越的倾听者!
    说到抹香鲸的喷水道,它生来主要就是要传递空气的,它刚好长在它头部上层的下端,稍微靠边一点的地方,平平地伸展几英尺.这条希奇古怪的水道,极象一根铺设在城市街旁的煤气管.但是问题又来了,这根煤气管究竟是否也就是一根自来水管,换句话说,抹香鲸的喷口究竟只是呼出来的一阵气呢,还是呼出的气跟嘴里吸进去的水混在一起,又通过那喷水孔排泄出来呢.(嘴巴肯定是间接跟那支喷水道互通声气的,只是不能由此而得出结论说:这是为了要通过喷水孔排水而设的.因为,它之所以要这样排水,最大的原因倒似乎是因为它在吃东西的时候,偶然吸进了水的缘故.可是抹香鲸的食物都远藏在海底里,即使它要喷水,也无从喷了.再说,如果你一边很仔细地注意它,一边用你的表来记数,那么,在正常情况下,你就可以发现,它的喷水期间和通常的呼吸期间都有一种毫无偏差的规律.)  但是,为什么要对这问题用这么滔滔不绝的大道理来烦人呢?你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你曾经看到过它喷水,那么,就说喷水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好啦;难道你连水跟气都分不清吗?我的亲爱的先生呀,在这个世界上,要弄清这些平凡的事情,可不是那么容易呀.我向来认为你们所提出的这些平凡的事情,就是最疙瘩的问题.至于说到鲸的喷水,你简直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决定不了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喷水的中心本来就隐藏在那把它四周围住的雪白晃亮的雾气里;叫人怎能准确地辨别出是否有水喷出来呢,而且,往往当你尽量要靠拢一条鲸,想把它的喷水瞧个明白的时候,它却正是处于极端乱糟糟.四周的水有如奔泻的小瀑布之际.如果在这样的时分,你自以为真正看到了喷水里有几滴湿气,可你又焉知它不过是水气所凝结起来的呢;你焉知那几滴高挂在喷水孔的裂缝里的东西,就一定不是反落在鲸头顶上的水?因为即使当它悠闲地游过风平浪静的正午的海面,它那耸起的背峰给太阳晒干得象沙漠上的单峰骆驼的背峰一般的时候;即使在这种时候,鲸头上也往往带有一小盆水,一如在烈日当空的照射下,你往往会看到岩穴里灌满着一摊雨水一样.
    而且,猎人们根本也不会好奇得不顾一切危险,去细究一下那条大鲸的喷水究竟是怎么一种东西.要他细细地去瞧一瞧,把脸也钻进去,他是不干的.你总不能拿着一只水壶跑到这种喷泉边,把水装满后,再把它拿回来(参阅《旧约.传道书》第十二章六节:"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因为即使跟这种喷水的外围的雾气稍微接触一下,往往就会教你皮肤火辣辣的疼痛,好象碰上什么腐蚀性的东西.我还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他因为跟喷水靠得太拢,至于他究竟是怀着一种科学的目的,还是别有原因,我可说不上来,总之,他的脸上.臂上的皮肤却坼裂开来了.所以,捕鲸人总是把这种喷水看做毒性奇重的东西,大家都设法对它远而避之.还有,我听说,我对这事情也不很表怀疑,那就是,如果那喷水正好喷进了你的眼睛,准会教你眼睛瞎了.所以据我看来,专爱寻根究底的人,还是把这种可怕的喷水搁在一边为上.
    不过,尽管我们既不能证实,也不能得出结论,我们也还可以假设一番.我的假设是这样的:这种喷水其实就是雾气.撇开其它一切理由,我是由于考虑到抹香鲸本身具有无限威严与雄壮的气概,而不得不下这个结论的;我认为它不是普通浅薄的东西,因为,无可争辩的,它决不象其它一般鲸那样,可以在水深的地方或者在岸边让人们发现到.它是既稳重又具有深谋远虑的动物.我认为,在一切既稳重而又有深谋远虑的人们的脑袋里,象柏拉图,皮洛(皮洛(公元前360—270)......希腊奴隶制没落期的第二个哲学派别,即怀疑主义的始创者.),阎王,天神,但丁(但丁(1265—1821)......意大利诗人.)等等,当他们正在思索奥妙的问题时,总会冒起一股隐约可见的雾气来.我在构思一篇《论灵魂不灭》的小文章的时候,就曾经好奇地在我面前摆着一面镜子;于是,不久就看到那里面反映出:一阵古怪的烟气在我头顶四周缭绕起伏.我在八月的正午,在我那间简陋的阁楼里,喝了六大杯热茶后沉思苦想时,头发里就一定是湿漉漉的;这似乎又为上边的假设增添一个论据了.
    看到大鲸威风十足地游过热带那种风平浪静的海洋时,这只魁梧而迷蒙蒙的巨兽,可一下子教我们激起了多么壮丽的幻想.在它那硕大.柔和的头顶,由于它那无法言传的沉思默想而挂着一顶雾气重重的华盖,而那种雾气......你有时看得到......又被虹彩照耀得光辉灿烂,仿佛上天已经批准它的思想似的.因为,你知道,晴朗的天气决不会有虹彩;虹彩是专为照耀雾气才出来的.因此,在我脑里的种种迷云疑团中,总不时地有直觉的神力显现出来,以一种圣光来点破我的迷津.所以,我要感谢上帝,因为大家都有疑惑,许多人都不信,可是疑惑也好,不信也好,有神力相助的,可为数不多.对种种尘世事物的疑惑,和若干天意的直觉;两者混合起来,就弄得既没有善男信女,也没有心怀贰志者,只造成了一个把它们都一视同仁的人.
   
    $$$$第八十六章    尾  巴
    有些诗人曾经用颤音温柔地歌颂羚羊那种不十分明亮的眼睛,歌颂从来不曾飞下地来的可爱的鸟类的翎毛;可是,我要赞美的尾巴,却并不很秀丽.
    计算最大的抹香鲸的尾巴,一般是从它那逐渐缩小到约等于人腰的地方开始的,这地方连同它上边的平面,至少有五十平方英尺的面积.这支结实浑圆的尾根,伸展成为两块阔大.坚硬.平坦的大巴掌,或者叫鲸尾裂片后,就逐渐细小得不满一英寸厚.在那桠杈或者分支的地方,这两片裂尾稍微有点叠起,接着又斜斜的.象两张翅膀彼此分开来,中间隔开得很阔.在一般生物中,决没有比这种仿如蛾眉月的裂片更具雅致鲜明的曲线美.一只茁壮的鲸,在它尾巴充分扩张的时候,横里总在二十英尺以上.
    整个尾巴的构造似乎是密结着肌肉的网络状的矿层,不过一把它剖开来,就发现里边有性质不同的三层......上层,中层,下层.上层和下层的筋筋,又长又直;中层的筋筋很短,同上下两层密相交叉.这种三位一体的结构,跟其它的组织一样,赋予尾巴以威力.在研究古罗马城墙的学者看来,中层是奇特得跟古代的奇珍遗物中那层薄薄的花砖一样,它往往跟石碑交错在一起,而无疑地又给石造建筑物增加了很大的助力.
    不过,好象这根腱质尾巴的这种原有的巨力还不够大似的,这种大海兽的整个躯干还横横直直地布满许多肌肉的筋筋和纤维,这些东西穿过两边腰侧,直通裂片,不知不觉地跟裂片混凝在一起,大大加强了裂片的力量;因此,整个鲸身所汇合着的无比的力量,似乎就都集结在这根尾巴上.一旦发生什么毁灭性的事情,一定是从这里产生出来的.
    它这种惊人的力量,一点也不会使它那柔雅的动作有所逊色;动作柔和自如好象是通过一种巨人似的力量而波动起伏.相反地,这种动作产生一种非常令人惊骇的美感.真正的力量决不会破坏美或者和谐,而是往往更赋它以美,同时,凡是富丽堂皇的东西,力量就跟不可思议的魔力极有关系.如果把雕刻品的海格立斯那种似乎要从大理石炸出来的.满布全身的紧张肌肉都给毁掉,它的诱人的力量也就完全消失了.正如虔敬的爱克曼(约翰.彼得.爱克曼(1792—1854)......德国作家,歌德的朋友,秘书,著有《歌德谈话录》一书.)从歌德的赤裸的尸体上揭起麻布被单,看到歌德的结实的胸脯,而大为感动一样,因为那胸脯就跟罗马的凯旋拱门一模一样.当安哲罗(安哲罗......意大利十六世纪的画家.)甚至把圣父画成人形的时候,也画得多么壮健.那些柔和委婉.具有雌雄同体的意大利画,不管它是怎样显示出了圣子的圣爱,都挺成功地体现出了作者的意念,尽管那些画画得那么缺乏结实的肌肉,除了显出一种消极的.女性的屈从与忍耐的神气,一点也显示不出力量,但从它各方面所表现出来的气派说来,却形成了作者的理论的特别切合实际的特点.
    这就是我要谈的那个有微妙的伸缩力的器官,不管它在挥舞时是开玩笑,或是一本正经,还是发脾气,总之不管它的情绪怎样,它那柔韧灵活的动作总有一种非常优雅的特色.在这方面说来,是连仙人的臂膀也望尘莫及的.
    尾巴特具五大作用.第一,前进时作鳍用;第二,战斗时用作钉头锤;第三,摇尾;第四,甩动尾巴;第五,竖起裂片.
    第一,大鲸的尾巴因为是平式的,它的动作不同于其它一切海兽的尾巴.它从来不扭动.就人类或者鱼类说来,扭动尾巴就是卑劣的标志.可是,对于大鲸说来,它的尾巴是发挥推进力的主要手段.它象卷轴一般在它身体下面向前一卷,接着就迅速往后一撒,正是这种动作使这种巨兽在狂奔猛游时有种奇妙的一冲一跃的姿势.它两边的鳍只是作为把舵之用的.
    第二,稍微有点特色的是,只有在一条抹香鲸跟另外一条抹香鲸争斗的时候,它们才使用头和嘴,可是,在跟人类作战的时候,它主要是傲慢地用它的尾巴.在攻击一只小艇的时候,它迅捷地把裂片打艇身一撒,可是等它一缩回来,那个打击才叫厉害.如果容它自由发挥一下,尤其是在它袭击它的目的物时,那么,那种打击简直是叫人吃不消的.不论是人的肋骨还是小艇的肋材都抵挡不住.唯一的自救之道就是赶快回避.不过,如果它从对面斜穿过来,这时一半由于捕鲸小艇轻巧易浮,一半由于艇材富有弹力,于是艇肋就喀啦一响,或者船板给哗啦啦地冲一两下,好比针脚朝腰际一戳,一般说来,这就是最严重的结局.这种水里的侧击,捕鲸业是经常遭受到的,所以他们都只当它是儿戏.谁个打外衣上撕下一条布片,那只洞孔就给堵住了.
    第三,这一点我真说不清楚,不过,据我看来,大鲸的触感似乎都集中在尾巴上;因为,在这方面,尾巴本身所具有的灵巧,只有雍容华贵的象鼻才能跟它媲美.这种灵巧主要表现在它的摇尾的动作上,当大鲸象少女那么娇柔,以一种柔顺.迟慢的动作,挥动它那巨大的裂片,在海面上摆来摆去的时候;如果它刚好碰上一个水手的腮帮子,那么那个水手可就惨了,络腮胡子和所有一切都完了蛋.这么轻轻一碰,可多么温柔!如果这条尾巴具有一些抓握力的话,那我立刻就会想到达蒙诺克斯(这是作者虚构的地名.)的大象,它常常要跑到花市里,向那些闺秀们低语寒暄,献赠花束,然后又摩弄着她们的带子.总之,从许多方面说来,可惜大鲸的尾巴没有这种抓握力;因为我还听到有另一只象,说是当它在战斗中受伤时,它的鼻子一弯,就把那支戳在身上的枪矛给拔了出来.
    第四,趁大鲸一无戒备地在它那自认为安全地带的孤洋中时,你不妨去悄悄地瞧它一瞧,就可以看到它一卸它那伟大的雄姿,象一只躺在火炉旁的小猫似的在大洋里嬉戏.然而,在它嬉戏中,你还是可以看到它的威力.它那平坦的大尾巴倏地向空一耸,然后砰地一声落在水面上,雷鸣似的激荡声,回旋好几英里远,简直教人以为放了大炮.如果你同时再看一看它另一端的喷水孔里所迸射出来的闪亮而雾气重重的圈圈的话,你准会认为那是火门迸射出来的火药烟.
    第五,大鲸在通常的游姿中,总是先把裂片深埋在它屁股下面,接着就沉在水里,完全看不见了;不过,在它要猛地潜到海底去时,它整个裂片就会连同它的部分身躯(至少有三十英尺)腾空耸起,晃动一会儿,这才向下一潜不见了.除了那种雄壮的鲸跳......这将在另外的地方谈到......大鲸的竖尾也许应该算是一切生物中仅有的最壮丽的景象.那只巨大的尾巴,从无底的深渊猛地一竖起来,好象是突然要攫取高高的上天那样.这就象我曾经在梦中看见威风凛凛的撒旦,从地狱的大火海里猛地抽出他那痛苦难挨的巨爪.不过,在凝望这种景致的时候,你尽可以有各式各样的心情;如果你是但丁式的人物,你就会想到许多恶魔;如果你是以赛亚的信徒,就会想到许多天使.有一回,在朝暾初动,海天一抹鲜红的时候,我站在我这艘船的桅顶上,看到东方有一大群鲸,全都向着太阳前进,一齐竖起裂片闪动了一会儿.当时我觉得,这样崇拜神明的庄严的场面,哪怕在拜火者的发源地......波斯,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如同托雷密.非罗派德(托雷密.非罗派德......埃及的马其顿王,即托雷密五世,其统治期间在公元前205—181年.)为亚洲的大象作证一样,我也要为大鲸作证,宣称它是万物中最虔诚的动物.因为根据朱巴王(朱巴王......非洲古国的努米底亚王,在公元前一世纪,努米底亚成为罗马的一个省.)的说法,古代那些战象总是在万籁俱寂中高举它们的大鼻子欢迎早晨.
    在这一章中,偶然把大鲸拿来跟大象比较,不过,就大鲸的尾巴与大象的鼻子的某些形状说来,的确不应该把这两种位置相反的器官一视同仁,何况这两种动物还各有所宗.因为在大鲸看来,最大的象也不过是条狗罢了,所以跟鲸尾比较起来,象鼻就不过是一支百合茎.跟抹香鲸的笨重的裂片那种噼里啪啦的无限的冲击力比起来,象鼻的最可怕的打击也不过是一把扇子那么开玩笑的一拍而已,抹香鲸的裂片已经一再出现这种情况,接二连三地把全部小艇连人带桨都给扔到空中去,活象一个变戏法的印第安人在抛掷他的小球(原注:这样就鲸和象两者间的一般躯干上来做种种比较,未免颇为荒谬,因为就这方面说来,象之与鲸犹如狗之与象;不过,话虽如此,两者之间可仍不乏若干奇特的类似之点的;其中,喷水就是一种.据说象也时常用大鼻子吸起水或者垃圾来,然后把它高高举起,把这些东西象一条小溪那样向前喷去.).
    我越想到这种巨尾,越痛恨我的能力薄弱,无法把它完全表达出来.那尾巴好象时时在做手势,虽说这给人类的手大增光辉,却也完全令人费解.我曾经听到猎手们说,偶然看到一大群鲸这种神秘的手势真是非常希奇,他们说,那种手势有如互济会(互济会......欧洲一种以互济友爱为目的的秘密结社,发源于石工工会.)的各种标志.因为实际上,大鲸就借这种聪明的方法跟人间打交道.在整个鲸身上,还不乏其它种种动作,在它的最有经验的攻击者看来,它浑身都是奇迹,而且不可理解.那么,象我这样略知皮毛的人,怎能分析它呢.我对它毫无所知,而且永远也摸它不透.不过,如果我连鲸的尾巴都弄不清楚的话,又怎能了解它的头?而且,它本来就没有面孔,更叫我怎能理解它的面孔?它好象在说,你们可以看我的后部,我的尾巴,却不能让你们看见我的面孔.但是,我连它的后部都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哩;那么,随它怎样去显现它的面孔吧,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它是没有面孔的.
   
    $$$$第八十七章    大 舰 队
    (原文为Grand Armada,特指一五八八年西班牙出征英国的舰队,后在特拉法加一役中,部分被英军击溃,一大部分为飓风吹毁.)
    狭长的马六甲半岛,从缅甸领土向东南方伸展,形成整个亚洲的极南角.这个半岛象一条连续不断的线,由一长串岛屿组成:苏门答腊岛,爪哇岛,厘岛和帝汶岛;这些岛屿连同其它许多岛屿,构成了一条巨大的突堤,或者叫做壁垒,纵连亚澳两洲,把那个野性难驯的大印度洋跟东方那些星罗棋布的群岛给分隔开来.这个壁垒已被一些方便船只和大鲸往来的暗门所洞穿了;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巽他海峡和马六甲海峡.船只驶向中国,主要就是从西循巽他海峡进入中国海.
    那个狭小的巽他海峡,把苏门答腊与爪哇给隔开来;而拦在那两个壁垒似的大岛的中间,却被那个终年碧绿.水手们管它叫爪哇岬的突出的海岬撑住着;它很象通向一种城墙高筑的大帝国的大城门,而且就那些取之不尽的财富,香料.丝绸.珠宝.黄金和象牙说来,东方大洋的无数岛屿,正是借这些东西而富裕起来的,这似乎就是得天独厚的重要物质,这样一些财宝,由于这种地理形势,至少就具有一种小心戒备的外表(不管是否有效),免得遭受西方世界的巧取豪夺.巽他海峡的沿海一带,并没有设备许多象防守地中海,波罗的海,普罗蓬提斯海的入口那样的作威作福的要塞.这些东方人,跟丹麦人不一样,他们并不要求那些顺风而来,行列无尽无止的船只,对他们放下中桅帆,以示谄媚的敬意,那些船只在过去几百年间,都已经不分昼夜,满载着东方最贵重的货物,穿过苏门答腊和爪哇间的许多岛屿了.不过,他们虽然自愿放弃如此的礼仪,可决不会放弃更可靠的贡礼的要求.
    在太古时代,那些马来的海盗快帆船,就隐藏在苏门答腊的矮林低覆的窄湾小岛间,遇见船只驶过海峡,就突出袭击,穷凶极恶地以他们的枪尖来要求贡礼.虽然他们一再遭到欧洲巡洋舰的恶毒的惩罚,使得这些海盗的胆大妄为近来有所收敛;然而,甚至时至今日,我们还偶尔会听到说,在这一带的水域,有些英美船只遭到了残忍的洗劫.
    这时,随着一阵畅快的疾风,"裴廓德号"正逐渐驶近这些海峡.亚哈打算经过这些海峡,进入爪哇海,然后再朝北驶去,横过那些据说是到处都有大抹香鲸出没的海洋,掠过菲律宾群岛的沿海,到达遥远的日本海,以便及时赶上那边盛大的捕鲸季节.这样做法,这只环游世界的"裴廓德号"在驶遍世界一切著名的抹香鲸巡游渔场后,就几乎突然冲上太平洋的赤道线了.虽然亚哈到处都追踪不到莫比-迪克,但是,他却坚定地指望要在这个人所共知的.是它经常出没的海洋上,跟它一决胜负;何况正碰上一个估计它最有可能在那里出没的季节.
    但是,在这样分区的追踪中,现在的情况怎样啦?亚哈是不是完全不靠岸?他那些水手喝空气么?当然啦,他是会把船停下来装水的.不,那只在火热的圈子里,象赛马似的环奔了好久的太阳,除了全靠自己以外,是不需要什么接济的.亚哈就是这般情况.必须记住,这也是一般捕鲸船的情况.其它许多船只都装载大批外国货物,正要转运到外国码头去,这艘浪游世界的捕鲸船却除了装它自己.水手.武器以及他们的欲望以外,什么货物都没有.它有整个大湖的水量,装了瓶子,藏在它那宽大的舱里.它装足了许多用具,此外,还有一些不能用的生铅和压舱铁.它装有好几年的饮水,清澈.上好的陈年南塔开特水.南塔开特人在太平洋上飘荡三年的期间里,总喜爱先饮掉这些水后,才去喝昨天刚划木筏到秘鲁或者印第安的溪流用大桶装来的带有盐味的水.因此,其它船只也许已经从纽约到中国打了个来回,停靠了许多港埠,而捕鲸船在这整段期间内,也许连一块泥土都还没有见到;它的水手除了看到一些象他们一样的漂泊在海上的水手外,也看不到一个人.所以,如果你给他们捎个信儿说,第二次洪水又泛滥啦;他们准会回答:"好吧,伙伴们,这里就是方舟!"
    且说由于在爪哇海面的西边,在巽他海峡的附近,过去都曾捕到许多抹香鲸;更由于捕鲸人们一般都把大部分迂回曲折的地区认为是巡游的最好地带;因此,"裴廓德号"越来越驶近爪哇岬的时候,就一再地关照那些望水手,要他们充分提高警惕.不过,虽然不久在船头右舷隐现出了一片长满了棕榈树.碧绿的峭壁也似的大地,空间荡漾着一股新鲜桂皮的扑鼻香气,可是,连一个喷水都没有见到.这时,大家都差不多认为在这附近不会有碰到任何猎物的希望了,船只也已经快要进峡.哪知就在这时,桅顶上发出一声惯常的欢呼声来,不一会儿,一幅非常壮丽的景象就映入我们的眼帘了.
    但是,得先在这里提一下,最近抹香鲸因为遭到四面八方不断的追击,所以它们现在不象以前那样:差不多总是一小群一小群的游着,而是让人们经常看到数目浩大的一群一群了,有时结集数目之大,简直教人以为它们仿佛是许多国家聚在一起,在为互助互卫而歃血盟誓.由于抹香鲸集结成如此广大的队伍,从而使得最近甚至在最有利的巡游渔场,往往也会航行了几个星期.几个月而连一个喷水也看不到,但接着却突然碰上了有时看来有成千成万的大鲸.
    这时,在船头两侧.相距两三英里的海面上,有一个大半圆形,环抱着半个水平面,原来是络绎不绝的一串大鲸的喷水,正在午刻的空中光闪闪的向上迸射着.它跟露脊鲸的笔直的双喷水不同,露脊鲸的双喷水喷出来后,就在上边分成两支又淌下来,活象尖裂垂挂的柳枝.抹香鲸那种向前斜冲的单喷水,却现出一丛稠密缠绕.有如灌木的白雾,不断往上冒着,又不断落向后边.
    这时,站在"裴廓德号"的甲板上看去,这艘船好象就要攀上一座高山似的海洋,那堆雾蒙蒙的喷水,一串串地袅袅升向空际,透过那层交混着浅蓝色的雾障看去,有如一个站在高岗上的骑者,在一个令人神往的秋晨,突然看到一个人烟稠密的大都市的无数令人高兴的烟囱.
    好象一支在山间行进的大军走到了一条曲折的隘路,立刻都加速步伐,急于要走出那条险径,想再度舒畅地走在比较安全的平原上;这一大队现在似乎在急忙穿过海峡的鲸群,就正是这般情况;它们慢慢地缩小着那半圆形的两翼,紧密地挤在一起,但还象一小弯蛾眉新月似的,继续向前游去.
    "裴廓德号"扯起所有的篷帆,紧追起它们了;标枪手们都握着他们的标枪,在那几只还是吊起的小艇头高声欢呼.大家都相信,只要风力帮一帮忙,那么,象这样穿过巽他海峡的追击,这一大群鲸只能四散逃向东方各大海,亲眼看到它们数目浩大的同类被捕了.而且,谁又料得定,莫比-迪克自己不会暂时也游在这个密集的队伍里,象暹罗人的加冕行列中,那只受人膜拜的白象那般呢!所以,我们把副帆加了又加,径自往前直冲,追逐这些就在我们前面的大鲸;这时,突然间,又听到了塔斯蒂哥的声音,在高声大叫地要我们注意后边有些什么东西.
    好象跟我们前边的蛾眉月遥相呼应一般,在后边,我们又看到了另一弯蛾眉月.它象是由许多分散的白汽聚成的东西,又有点象是大鲸的喷水在起起伏伏;所不同的是,它们不完全是在漂来漂去;因为它们老是不住地荡漾,始终不见消逝.亚哈拿起望远镜一瞧后,连忙在他那只镟孔里一转身,高声大叫,"爬上去,装上小滑车,拿水桶泼湿帆篷;......朋友,马来人在追我们啦!"
    这些歹徒也似的亚洲人好象是在岬后躲了很久,直等到"裴廓德号"正式进峡的时候,这才出来拼命追赶,想弥补他们刚才由于过分谨慎而耽搁了的时间.但是,当这只疾驶的"裴廓德号",正顺着一阵疾风,在拼命地追赶的时候,这些黄褐色的慈善家可多么仁慈,他们也在帮着"裴廓德号"加快速度去追击它自己的上等猎物......他们这样穷追,完全是在给"裴廓德号"大加马鞭,大踢马刺.当亚哈腋下夹着望远镜,在甲板上踱来踱去的时候;他转身向前,看到他所追逐的那些巨兽,往后一转,又看到时些凶残的海盗正在追逐他;他当时似乎就有上述这般想法.这时,他看到船只正驶进那两边是绿壁似的水路,他想起了通过那道门,就是他的报仇雪耻的去路,同时,他也看到他在通过这一道门时,一边被人追击,一边又在追逐别人,追来追去,都是奔赴他那致命的结局.不只如此,那群残忍野蛮的海盗和非人的无神论恶魔,正使着他们各种咒语,在凶狠地吆喝着他向前;......所有这些奇想一掠过他的脑际,亚哈的额上就显得嶙峋起伏,非常可怕,有如狂潮冲刷过沙滩后,来不及把那些碎石贝壳一起带走一般.
    可是那些随随便便的水手,却不大怀有这种烦恼的想法."裴廓德号"在逐渐把那些海盗远撇在船尾后,终于疾掠过苏门答腊旁边的青青翠翠的科卡都小岬,出现在辽阔的海洋外面了.这时,标枪手们对于那些疾奔的大鲸之迫近船边所感到的忧伤,似乎远远超过这只船之这么胜利地超越于马来人所感到的欢乐.不过,再继续紧跟在鲸群后边追赶一阵后,那些鲸好象终于也把速度降低下来,船也逐渐逼近它们了;现在风已停息,船上也下令要跳下小艇了.但是,这一大群鲸,好象出自抹香鲸的奇妙的本能,一发觉后边有三只小艇在追赶他们......虽然相距还有一英里之遥......它们就又聚拢来,列成紧密的队伍,所以它们的喷水完全象是一片闪光的枪林弹雨,以加倍的速力奋勇向前.
    我们脱下衣服,只剩衬衫衬裤,把小艇一冲就冲到迷蒙的白雾里去,经过了几个钟头的划桨,划得差不多叫人要放弃这个追逐了,这时,鲸群中却普遍呈现一片要停下来的骚乱,生动地显示出,它们现在终于陷入失却自主,进退两难的古怪窘境,这也就是捕鲸人在看到大鲸这种情况时,管它叫"吓怕了"("吓怕了"......原文为gallied,据人人文库版的注解,此字即等于gal-low,为"吓昏了"."吓坏了"的意思.这个萨克逊的古字,在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第三幕第二场中曾经出现过:"狂怒的天色,吓怕了黑暗中的漫游者.")的时候.这支紧密结合的勇武的队伍本来游得那么迅速稳定,如今却是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了;它们象是古印度波拉斯王(波拉斯(公元前?—321?)......印度王子,公元前四世纪时为马其顿王亚历山大所征服.)的象队跟亚历山大作战时那样,似乎都吓得要发疯了.到处都是杂乱无章的大圈圈,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从它们那种短促而浓密的喷水看来,教人清清楚楚地看出它们惊惶失措,走投无路了.更为奇特的是,其中有些鲸仿佛完全瘫痪了,象是进了水.失去航驶能力的船只一般,毫无办法地漂在海里.即使这些大鲸是一群普通的羊群,被三只凶狠的豺狼在牧草地上追逐着,它们也不至于会显得如此恐怖.不过,这种暂时的胆怯倒几乎是一切群居动物的特征.如果西部的狮鬃大野牛在成千成万地伙在一起时,碰上单身匹马的骑手,也同样是要逃走的.再看看人类,当他们群集在一个羊栏似的剧院里的时候,只消一声火警,他们会多么慌张地狂奔到出口处,拥呀.践呀.轧呀,彼此残忍地冲撞得要死.因此,看到我们面前这些古怪的"吓怕了"的大鲸,就毋须大惊小怪,因为普天之下的野兽决不会痴心妄想,认为人类在疯性大发的时候,不会把它们大批杀害.
    上面已经说过,有许多鲸在猛冲猛撞,然而必须指出,就整个鲸群来说,都是既不前进,也不后退,而是大家停在一块儿.碰到这种情况,通常总是立刻把小艇散开,各去寻找一只落在鲸群外围的单身鲸.所以,大约不到三分钟,魁魁格的标枪就飞了出去;那条被击中的大鲸,没头没脑地迸射出了泡沫,直溅到我们脸上,然后又象一道光似的离开我们,奔了开去,直冲到鲸群的中心里去.大鲸被击中后而表现出这种动作来,并不是前无先例的;老实说,这往往差不多是事先就多少估计到的;而这也是捕鱼业的较会发生危险变化的一种情况.因为当那只狂奔直闯的巨兽把你越拖越拖到如疯如狂的鲸群中心里去的时候,那你就只有跟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告别,去过那种心惊肉跳的生活了.
    这时,那条如盲如瞎.向前直钻的鲸,好象在使尽全力,想把紧插在它身上那只铁水蛭甩掉.我们就这样被在我们旁边冲来撞去的发狂的大鲸团团围住,四面受敌,只好一边快速地划,一边设法在海上杀开一条白隙来.我们这只被困的小艇就象一只在狂风暴雨中.被冰块冲来击去的船只,拼命想撑过错综复杂的大小海峡,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被团团围住,压得粉碎.
    但是,魁魁格却一点也不害怕,仍然果敢地为我们把舵,一会儿直接打那挡住我们去路的巨兽身边擦过去,一会儿又从这条大鲸身边掠过去,那些鲸的大裂片都高挂在我们头顶.斯达巴克始终站在艇头,手里拿着捕鲸枪,在够得到的地方,轻轻地(因为已经无法狠狠一戳了)朝随便哪条鲸一戳,这样一边刺戳,一边打开出路.桨手们也不是完全闲着没事做,虽则他们现在都完全免去了日常的差使.他们主要地就是担任叫喊方面的工作."闪开些,艇长!"这个叫道,因为他看到突然有一只象单峰大骆驼似的东西冒出了海面,眼看一下子就要把我们弄翻了."喂,转舵当风呀!"那一个叫道,因为他看到另一条鲸,靠着我们的舷壁,好象泰然地用它那只大扇子似的尾巴在给自己扇风.
    所有的捕鲸小艇都带有一些精巧的小发明品,这种东西叫做"得拉格",原来是南塔开特的印第安人始创的.它是把两块四方的.大小一样的厚木头紧嵌在一起,使两块木头的纹路彼此相交成直角;然后用一根相当长的绳子缚在这木块中间,把绳子的另一端结成一个活圈,使它可以立刻缚住标枪.它主要是在碰到"吓怕了"的鲸群才拿出来用的.因为在这时,你周围的那些鲸已经密集得叫你无法一下子追击它们了.而抹香鲸又不是每天都可以碰到的;于是,既然有了机会,就得竭尽力之所及,把它们全都捕杀了.如果你不能一下子都把它们杀倒,那就得把它们弄伤,这样,可以等你以后有空的时候再慢慢地来捕杀.因此,凡是碰到这样的场合,就用得着这种"得拉格"了.我们的小艇一共备有三只这样的东西.头二只都很顺利地戳住了,我们看到那两条鲸,被斜里拖着的大木头铐住着,蹒蹒跚跚地奔开去.它们被钳得象拖着铁链铁球的犯人.可是,把第三只甩出去的时候,在刚要把这块笨重木块抛到海里去时,却被小艇的一个座位扳住了,刹那间,那座位就给卷了出去.拖走了,那座位从那个桨手的屁股下面一滑,桨手给摔在艇肚里.船板给撞坏了,水打两边涌了进来,不过,我们塞了两三件衬衫衬裤后,漏洞就暂时给堵住了.
    本来几乎是无法把带有"得拉格"的标枪掷出去的,亏得我们已经深入了鲸群,四周的鲸逐渐减少了,而且因为我们越来越远离那乱哄哄的外围,那种可怕的乱糟糟声似乎也在逐渐减弱了.所以,等到最后那支摇晃晃的标枪一甩出去,那条拖着绳子的鲸就打斜里消失了;接着,我们随着它那逐渐失势的细小的力量,悄悄地插进两条鲸中间,直冲到鲸群的最中心去,我们好象从什么山洪爆发的急流里,驶进了一个水波不兴的湖谷.虽然外围的鲸群依然象汹涌的峡谷似的激荡着,可是在这里,却只听得着而感受不到了.在这么一片汪洋的中心,海面显得象缎子一般光亮滑溜(人们管它叫"滑板"),这种气氛是由于心绪较为宁静的鲸群喷出的稀薄水份造成的.不错,我们现在就置身在这种宁静得叫人失魂落魄的境地里,据说,这就是表面平静,底里却骚乱不息的情况.但是,在纷扰的远处,我们却看到那个同心圆的外圈依然一片喧闹,还看到八条一群.十条一群的鲸接二连三地迅疾绕来绕去,直象一圈无数的双轭马在团团转;肩贴肩贴得这么拢,教泰坦神族的马戏团骑士可以在那些走在中间的鲸身上轻而易举地架起箍箍来,在它们的背上走个痛快.由于到处尽是在休息的鲸,那象港湾形的鲸群的轴心越收越紧,我们已经没有突围而出的可能了.我们置身在这个把我们团团围住的活墙里面,眼看只有伺隙而出了.这垛活墙只是为了要把我们关起来,才让我们进去的.我们这样滞留在大湖中心,不时碰上一些如驯服的母牛和小犊;也碰到这支溃不成军的队伍里的一些妇孺.
    现在,如果把外圈许多流动的鲸群间偶然出现的大空隙计算在内,把这些外圈的各个鲸群间的地位都计算在内的话,那么,这时,拥有这么许多鲸群的整个面积,至少一定有二三平方英里.总之......虽然老实说,在这种时刻,做这种估计未免有点不可靠......在我们的小艇里,已发现了喷水,而且那喷水直象是从地皮里涌上来似的.我所以要提到这种情况,是因为那些母牛.小犊,仿佛是被故意扣在这极里圈;仿佛直到这时,还不让浩大的鲸群知道这种停下来的真正的原因;这也许可能因为它们都还年纪太轻,不懂世故,各方面都很天真,缺乏经验的缘故;总之,不管怎样,这些小鲸......不时地从湖边来到我们这只无法前进的小艇旁边探望一番......可以说都显出了一种出奇的无所畏惧和自信心,也可以说,是因为这种失魂落魄的惶恐使它们不能不感到惊奇.它们象一群家狗,在我们周围嗅来嗅去,把鼻子直伸到我们的舷壁,碰碰我们的舷壁,简直象有什么符咒突然把它们弄驯服了.魁魁格轻拍着它们的前额;斯达巴克用他的捕鲸枪搔搔它们的背脊;只因怕会出什么事,才暂时不去戳它们.
    但是,当我们伏在船舷边往下凝视时,远处在上面这个希奇的世界的下边,却另有一个更为奇特的天地映入了我们的眼帘.因为贴在这种水晶宫里的苍穹中,漂泛有许多在哺小鲸的母鲸的形体,还有一些从它们那粗大的腰围看来,似乎不久就将做母亲的母鲸.这个大湖,我已说过了,虽然很深,却非常明澈;一如小孩在吃奶时,安静而定睛地撇开一下母亲的胸脯,望一望别的地方,仿佛同时在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一边在吸取肉体的滋养,一边又在精神上饱享一些神秘的追怀......这些小鲸就正是这般模样,它们似乎在往上望着我们,但又不象在望着我们,因为在它们那新生的眼光中,我们这些人似乎只是一些马尾藻而已.那些游在它们旁边的母亲,似乎也在悠闲地望着我们.在这些婴孩中,其中有一条,就它那奇怪的样子看来,似乎还不过是刚生下来不上一天的小鲸,可它的身长却有十四英尺模样,腰围也有六英尺左右.这是一条活泼的小鲸;不过因为它的身体刚离母腹不久,似乎还摆脱不掉那种令人讨厌的姿势,因为它在母体里,本来就从尾到头,曲得象鞑靼人的一把随时待发的弓.它那细巧的边鳍和那裂尾片,都还有一种婴孩耳朵的皱皱折折的外形,象是刚从什么陌生地方来的.
    "绳子!绳子!"魁魁格打舷边望了一下,叫道,"它拴住啦!它拴住啦!......是谁拴的!是谁打的?......两条鲸;一大一小!"
    "你怎么啦,伙计?"斯达巴克嚷道.
    "你瞧,"魁魁格指着水底里,说道.
    仿佛是一条被戳伤了的鲸,索桶里已经拉出了好几百英尺长的绳索把它拴住了;仿佛它在深潜到海底后,又浮了起来,弄得那根又松又卷的绳索,成螺旋形地直向空中浮冒起来;这时,斯达巴克所看到的,就是这般情况.原来是一条鲸太太的一大卷脐带,而那条小鲸似乎还跟它母亲连在一起.在变化多端的追捕中,这并不是罕见的事,这根天然绳子,往往一从母鲸后边脱落下来,就跟那根麻绳纠缠在一起,所以也把那只小鲸给套住了.在这个令人迷惑的大池里,好象海洋的一些极难解的秘密也向我们展现出来了.我们竟看到了小鲸在海底里的亲昵景象.(原注:抹香鲸,和其它鲸类一样(不过不同于其它大多数鱼类),一年四季都能生育.它的受孕期大概是九个月,每次只生一条小鲸;虽然偶尔也会有双胞胎.为防这样的意外事项,它们长有两只奶头,乳部的位置非常奇怪,生在肛门的两边,而胸脯却跟它隔得颇远.这种希奇的部位偶然被猎人戳到的时候,母鲸所流出来的奶和血就会使周围好几英里的海水都变了色.鲸乳芳甜浓冽,人们曾吃到这东西,据说掺上野杨梅,十分可口.鲸在彼此爱慕得情不自禁的时候,也会象人类一样接吻.)
    这样,这些置身在中央的不可思议的动物,尽管四下是一层一层的惊惶恐惧,却还优游自在.无所畏惧地沉迷于太平生活里;不错,它们宁静地耽溺于纵情恣乐中.不过,我也是这样,我自己虽然处在旋风似的大西洋中间,内心里却始终异常镇定地感到趣味盎然;尽管灾难重重的星宿尽绕着我转,使我愁困不堪,走投无路,我还是沉浸在无穷欢乐的柔情中.
    这时,我们就这样神情恍惚地留在那里,但从远处不时蓦然出现的狂乱情况看来,说明其它几只小艇还在继续活动,还在对边缘的鲸群使用"得拉格",也可能是在第一圈里作战,因为那里地方大,有可以方便进退周旋的余地.但是,那些被"得拉格"扣住了的愤怒的鲸,不时地在圈圈里瞎冲瞎撞的情景,我们可再也看不到了.通常在拴住了一条力气非常大,非常机灵的鲸时,好象为了要设法把它弄伤,总要把它那巨大的鲸尾给割裂了或者使它甩不动.这就得使用一支短柄的砍鱼铲,铲上拴有一根可以再把它拉回来的绳子.在这种部位受了伤的鲸(这我们后来才知道),好象实际上并没有跟小艇脱离关系,它拖着半截标枪绳游去;而且由于格外伤痛,这时,它便在那些旋来转去的圈圈里冲来冲去,有如那个在萨拉托加战役中单枪匹马.奋不顾身.仓惶狼狈.不知要逃往何方的阿诺德(本尼提克特.阿诺德(1741—1801)......美国独立战争中的将军,参加过萨拉托加之战(1777年),后来投降了英国.).
    不过,这条鲸的负伤虽是这般苦痛,那番情景看来真够骇人;然而,由于起先我们隔得太远,看不清楚,所以没有看到它似乎是要用这种特别恐怖来激动整个鲸群的意图.最后,我们这才看到了可说是捕鱼业中的一种不可想象的事件,原来这条鲸不只是跟它所拖着标枪绳子纠缠在一起,还拖着那只砍鲸铲一起奔走;而那根缚在砍鲸铲上的绳尾,也跟那缠在它尾巴上的标枪绳搅在一起,因此,那支砍鲸铲给扯松了,从它身上脱落下来.所以,因为它痛得发狂,现在就在水里翻腾,猛烈挥舞柔软的尾巴,把那支锐利的铲子在它四周乱甩乱滚,杀伤起它自己的同伴来了.
    这个可怕的家伙,似乎要把整个鲸群从它们那吓得一动不动的状态中给唤醒过来.于是,那些成为我们的湖边的鲸便开始挤拢了一点,彼此碰来撞去,仿佛让远方冲来的.已近尾声的波涛撞了一撞;接着这大湖本身也开始有气无力地晃荡一阵,水底里的新房和育儿室便消逝了;这样越挤越紧,那些在比较中央的鲸也开始密密累累地游了起来.不错,长时期的安静已在逐渐消失了.立刻就听到了一阵幽幽前来的唔唔声;然后,轰隆隆地象春天的哈得逊大河的大冰块开始松动了一般,整个鲸群都翻滚到内核里来,仿佛要把它们自己叠成一座大山.斯达巴克和魁魁格立刻对调了位置;斯达巴克站到艇梢去了.
    "划呀!划呀!"他抓着舵桨,急切而悄莫声儿地说......"紧抓桨,提起精神来啊!天啊,伙伴们,准备好!魁魁格,你把它推开呀......就是那条鲸!......戳它!......击它!站起来......站起来......好,就这样!把船飞跳过去呀,伙伴们......划呀,伙伴们;不要管它们的脊背喽......捣它!把它们捣开!"
    这只小艇现在简直就被夹在两只黑大的身躯间,在那两只长长的身躯间,只有一条狭狭的达达尼尔海峡.我们拼命努力,终于象箭一般射到了一块暂时算是空着的地方,于是连忙划了起来,同时又急切地寻找另一个出口.经过了多次类似的九死一生的奔逃,我们终于迅疾地滑进了那刚才还是外围,现在却有几只瞎冲瞎撞的鲸拦着的地方,这些鲸都急于要冲到那核心里去.这一个庆幸生还的代价真便宜,只损失了魁魁格的一顶帽子,当时,他正站在艇头戳那些亡命的鲸,紧靠在他旁边一对阔大的裂尾突然一甩,象一阵旋风似的把他头上那顶帽子给卷去了.
    现在尽管象是一片大乱,闹腾腾,乱哄哄,但不一会,又变得好象秩序井然了;因为,它们终于挤成紧密一团,重新以加倍的速度飞快向前奔驰,再追也没有用了.不过,小艇还荡漾在它们后边,捡起那些可能被"得拉格"扣住了的.落在后面的鲸,同时,把那条被弗拉斯克打死了的鲸缚住,加上浮标.这根浮标是一根细长的棍子,每只小艇都随身带着两三根这样的东西;一碰到近旁有不止一只猎物时,就把那东西直插进那漂来荡去的死鲸身上,一方面用来在海上做个记号,另一方面也作为拥有优先所有权的标志,万一有其它任何船只的小艇驶拢来的时候,就不至于弄错了.
    这一次放下小艇的收获,似乎可用捕鱼业中那种聪明说法来作说明,......大鲸越多,捉得越少.在所有被"得拉格"扣住了的鲸中,只捉到了一条.其余那些暂时逃脱的鲸,如果以后给发现了,也只好听"裴廓德号"以外的其它一些船只去捉了.
   
    $$$$第八十八章    鲸队和队长
    (鲸队和队长(School and Schoolmaster)......原文有学校与校长的意思,作者在本章中即以其双关意义随意讽喻.)
    上一章已经说到了大群抹香鲸,还说到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大群的大概的原因.
    虽说常常可以碰到这样大群的鲸,甚至在现今,也还一定可以看到,不过偶尔也可以看到零星小股鲸群,每群约自二十到五十条不等.这种小股鲸群就被称为鲸队.它们大约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差不多全都是阴性的,还有一类却都是体壮力强的雄赳赳的阳性,或者就照大家叫惯的名字管它们叫雄鲸吧.
    雌鲸队的随从,始终是一只茁壮硕大.年纪不大的雄鲸,一遇紧急情况,它就英勇豪迈地游到后面,掩护着它那些太太小姐逃命.其实,这位仁兄是个穷奢极欲的土耳其贵族,在水乡里游来游去,前呼后拥的尽是些娇妻美妾.这位土耳其贵族跟它那些妻妾的对比倒是相当触目的;因为,它总是身躯最大的大海兽,而那些贵妇,即使是成长了的,也不过只有这种大鲸的平均体躯的三分之一.她们真可说是相当细巧,我敢说,她们的腰围绝不超过六码.但也不能否认,总的说来,她们都是世袭地具有肥胖的资格的.
    看到这些妻妾同她们的王爷在懒散地漫步,可真有趣.它们象上流社会的人物那样,始终是悠然地迁来移去,追求着多样化的生活.你会在赤道线上碰到它们及时赶来参加赤道饲养季节的全盛期,说不定它们当时刚从北海一带歇夏归来,刚刚打发掉夏季种种不愉快的疲累和闷热.待到它们在赤道的散步场上荡来荡去地逍遥了一阵后,它们就动身到东方的海洋上,想在那里等候秋凉季节到来,以避掉一年中另一个酷寒的季候.
    在这些安静前进的旅次中,如果碰到有什么奇特可疑的景象,这条王爷鲸就虎视眈眈地瞪眼注视着它的有趣的家属.万一有任何一只轻浮冒失的少年鲸游来,胆敢偷偷地挨近其中任何一个太太小姐的话,啊,这条王爷鲸就会象个怒不可遏的巴夏(巴夏......土耳其的高级文武官员.),起而对它攻击,把它赶走.如果象这样一个毫无节操的小浪子,当真让它闯进这个神圣极乐的家庭的话,那才真有趣呢,虽然这个巴夏可以爱怎样做就怎样做,它却无法把这个声名狼藉的浪子赶出它的床铺;因为,唉!一切鱼类的床铺都是公用的.正如陆上那些太太小姐往往就是她们的情敌闹起最可怕的决斗的祸因一般;大鲸也是如此,它们有时也不免惨斗一番,为来为去,为的就是爱情纠纷.它们都巧妙地用长下巴来招架,往往两只下巴扭揪在一起,大家拼命想占上风,如同两只死对头的大麋鹿角一般纠扯在一起.捕到这样冲突过的大鲸,身上总发现有许多深疤......脑袋长犁沟,牙齿打掉了,鳍象扇子;有的时候,连嘴巴也扭伤打歪了.
    不过,假定这个家庭幸福的侵犯者受到这群妻妾的王爷的初次冲击而抵挡不住,连忙溜之大吉的时候,那么瞧瞧这个王爷的姿态,真是叫人开胃.它又温情脉脉地摇摆起它那硕大的躯干,去奉承它的妻妾,在它们那里流连片刻,还故意对那个就在附近的青年浪子挑逗一番,就象虔敬的所罗门在他无数的妃妾间虔诚地膜拜一样.如果左近找得到其它鲸的话,捕鲸人是不很愿意追击这样一个尊贵的土耳其人的,因为这些显贵的土耳其人精力消耗太甚,油水很少.至于它们所生下来的儿女,那不消说,都得由这些儿女自己照顾自己,充其量也不过让做母亲的去料理而已.因为这种王爷鲸,可以说是跟那种一见女人就想要的薄情郎一样,尽管妻妾众多,却没有培育子女的雅兴;于是,因为它是一个大游客,它在世界各处就撒下了许多不知名字的小孩;每个小孩都是外来种.然而,到了相当的时候,随着青春活力的衰退,随着年事日长,烦恼增加,随着反射作用的真正终止;总之,随着这个饱餍的土耳其人已经意兴阑珊;于是,从前的爱美人就为如今的爱安逸.修德行所取而代之了;这样,我们这位土耳其贵族便开始踏上体衰力弱.自我忏悔.劝人行善的生活阶段,毅然遣散全部妻妾,精神逐渐阴郁.苍老.事事都想为人表率,孤身寡人地到处走动,诵经祈祷,并以自己的情海孽恨告诫年青的鲸莫蹈覆辙.
    既然鲸类的妻妾,捕鱼人都管它叫做学校,那么,这个学校的主持人顾名思义就得称为校长了.因此,不管多么奇妙可笑,这并不是很严格地说,它自己进了学校之后,它出洋讲学所灌输的,就一定不是它所在行的东西,只是乱搞一通罢了.它这个校长的称号,虽则十分自然地,似乎是来自那赐给它的妻妾的名称,不过,有人不免推测,认为那个这样首先给这种土耳其贵族的大鲸封上这个尊号的人,一定读过了维多克(欧仁.弗朗索瓦.维多克(1775—1857)......法国冒险家,拐子,骗子,曾被流放后越狱.一八○九年左右充捕快眼线,升为巡长,一直做到保安厅长.他专事化装混入犯人群中,从中窃取案情秘密后报告警局.他著有《回忆录》一册.其中叙述他怎样在一个乡村女学校中教书,表面上装做一个修道士,实际上却在干着勾引学生的可耻的勾当.)的《回忆录》,还熟知这个著名的法国人在少年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乡村小学校校长,也知道他对他的一些学生灌输了什么神秘性质的课程.
    这个校长在晚年的这种隐退.孤独的生活,倒确是一切上了年纪的抹香鲸的生活.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一条孤鲸......这是人们对一只孤寂的大海兽的叫法......总是上了年纪的老鲸.它象那个颇有来历.满脸胡须的丹尼尔.布恩(丹尼尔.布恩(1734—1820)......美国的所谓拓荒者,专门捕杀印第安人,深入蛮荒腹地,掠夺土人,数度被杀未死,后死于密苏里河中.)一样,除了大自然而外,谁都不能接近它;它就在茫茫的大海中,以大自然为妻,而大自然是最贤良的妻室,虽然她拥有许多喜怒无常的秘密.
    上文所提到的.那种光是一些年富力强.气概昂昂的雄鲸所组成的鲸队,却是跟那种闺秀鲸队截然不同的.因为雌鲸是以胆小害臊为特点,而这些青年雄鲸,或者一般所谓四十大桶的雄鲸,其英勇好斗却是一切鲸类之冠;而且也是尽人皆知,一碰上它是最危险的;不过,有时碰上那种满头斑白得出奇的老鲸,这种老鲸也会象那被该死的痛风症惹得怒不可遏的恶魔一般跟你决斗一番的.
    四十大桶雄鲸的鲸队也远较那些闺秀鲸队气势浩大.它们象一群年青的大学生那样,爱好打架,兴致勃勃,顽皮淘气,满不在乎而嘻嘻哈哈地东冲西撞,因此,谨慎的保险掮客都宁可去找那些耶鲁或者哈佛的放荡吵闹的小伙子,而不高兴去找它们兜保险生意.不过,它们不久也要放弃这种吵吵闹闹的生活,而且,等到它们成长到四分之三时,大家也就散伙,各奔前程,去找各人的落脚地,也就是说,去找闺秀们去了.
    雄鲸队与雌鲸队还有一种更具有性别特征的不同之处.比如说,你去攻击一条四十大桶的雄鲸吧......天呀!它所有的同伴都弃它而逃.可是,如果你去攻击闺秀鲸队中的一个成员的话,那她的同伴就显得非常关切,在她周围游来游去,有时竟至于游得那么靠近她,逗留得那么久,连她们自己也成了猎物.
   
    $$$$第八十九章    有主鲸和无主鲸
    前一章偶然提到的浮标和浮标杆,这里,有必要把捕鲸业的一些大法和规章说明一下,其中关于浮标一项还可以说是一种重大的标记.
    往往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几艘船在一起巡游时,其中有一艘船,可能打到了一条鲸,又给它逃脱了,最后让另外一艘船打死捉去了;这中间虽然间接地包含有许多不重要的意外事故,但都关系到这个重大的标记.例如,在一阵危险而疲累的追击后,捕到了一条大鲸,但是,那条鲸由于猛烈的风暴可能逃却了,漂到老远的下风处,给第二艘捕鲸船捉去了,这艘船一点也不必冒生命和绳索的风险,就不慌不忙地随手把它拖起走了.因此,如果没有一些可以适用于各种情况的成文的或不成文的.且是大家一致遵守.不必争辩的大法,那么,捕鲸人之间就会经常发生最激烈又最恼人的纠纷了.
    由立法手续制订出来的唯一正式的捕鲸法典,也许应该算是荷兰那部法典.这部法典,由国会颁布于一六九五年.虽然其它国家从来没有订过任何捕鲸的成文法,然而,美国的捕鲸者在这方面却有他们自己的立法者和律师.他们规定了一套制度,这套制度,就其简单明了说来,可说远远超过《查士丁尼法典》(《查士丁尼法典》......东罗马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483—565)所编纂的一部《罗马民法法典》.)和中国社会通行的莫管闲事的私法(这里是作者的讽喻,意指我国旧社会的俗谚:"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真的,这些法律条文之简短,也许可以把它镌刻在一个安妮女王的铜元上,刻在标枪倒钩上或挂在颈脖子上.
    (1)有主鲸属于将鲸拴住的一方.
    (2)无主鲸是谁先捉到,就归谁所有的一种来路正当的猎物.
    可是,这个巧妙的规章的毛病,正是出在它本身的过于简赅上,这须得写下一卷注释浩瀚的书,才能把它说得清楚.
    首先:什么叫做有主鲸?活鲸和死鲸之所以跟一艘有主船或一只有主小艇发生关系,顾名思义,是因为所有主通过完全由其掌握的任何工具......比如一支桅,一把桨,一根九英寸长的缆索,一根电线,或者一张网等等将鲸拴住了,同样地,顾名思义,就是一条鲸被拴住后,身上还插有浮标,或者任何其它可以识别所有权的标记,只要有一方插上了浮标,表明他们能够随时来把它拖走,以及他们打算这样做就行.
    这些都是有科学根据的史话;不过,在捕鱼人自己的史话中有时不免有一些难断难分的争论和更其恼人的冲突......动手动脚,大打出手等记载.不错,在一些比较正直老实的捕鲸人中,往往都会考虑到一些特殊情况,如果有一方硬将另一方先前所追击捕杀的鲸据为己有,那准是一种令人愤慨的不义行为.不过,并不是其他的捕鲸人都会这么谨严.
    大约五十年前,英国就发生过一件为追索侵占大鲸而打官司的奇案.在那个案件中,原告说,他们在北海上千辛万苦的追击后,他们(原告)确实用标枪刺中了一条鲸,不过,最后,由于有生命的危险,他们不得不把他们的绳索,甚至连同小艇都抛弃了.可是,后来,不料这些被告(指另一艘船的水手们)赶上了这条鲸,把它打了,弄死,捆缚起来,结果还直当着原告的面,把它占为己有.而当原告对被告提出指责时,被告的船长竟伸起指头直戳到原告的嘴巴,而且还强词夺理地对原告们说,他所做的都是合情合理的,他现在应该保有他们的绳索.标枪和小艇(这些东西都是在大鲸被夺去时原封不动地附在鲸身上的).因此,原告们现在要控告对方赔偿他们的鲸.绳索.标枪和小艇的损失.
    厄斯金(托马斯.厄斯金(1750—1825)......英国律师.先生当时是被告的辩护律师:法官是埃伦巴勒(爱德华.洛.埃伦巴勒(1750—1818)......英国律师.)勋爵.在辩护过程中,机智的厄斯金竟引证了从前一件通奸案来解释他的见解,他说,当时有一位仁兄,在徒劳地制止他妻子的不端行为后,终于把她抛弃了,听她漂流去.但是,过了几年,他又懊悔不该采取那种做法,想重新把她占为己有.厄斯金当时是女方的辩护人,于是起来为女方辩护说,尽管这位仁兄原来也使用标枪把她戳中了,并且一度把她拴住了,只不过因为她耽迷于不端行为,令人左右为难,才终于不得不将她抛弃;然而,既然他确是把她抛弃了,所以她就成为一条无主鲸了;因此,等到有第二个仁兄再用标枪把她戳中了的时候,那么,这位太太当然就该归这第二个仁兄所有喽,连同她身上还可以找得到的.前人所已戳在她身上的标枪,都应一起算作第二位仁兄的财产了.
    所以,在现在这个案件中,厄斯金极力主张,这条鲸和那个太太的两个例子,都是足以彼此互作说明的.
    听了这些答辩和反答辩后,那个学问十分渊博的法官就明确地做了决定,就是说,......关于那只小艇,他把它判还原告,因为原告只是为了自救才抛弃小艇;至于说到有争论的鲸.标枪和绳索,应归被告所有;因为那条鲸在最后被捕到时是条无主鲸;标枪和绳索则因为当时都跟鲸一起拖着走,它(那条鲸)就拥有这些东西的所有权;因此以后任何人取得了鲸,就取得了这些东西的所有权.现在被告既然后来取得了鲸,那么,上述这些东西就该归他们所有.
    一个普通人看到这个学问十分渊博的法官的决定,也许会提出异议.不过,如果对这事情加以探本究源一下,研究上面所引的那两条在捕鲸法中所规定的.并且已经为埃伦巴勒勋爵应用于上述一案,而且解释得一清二楚的这两大原则,那么,我认为,仔细一想,就会觉得这两条关于有主鲸和无主鲸的法律,是一切人类法律的根本原则了;因为,法律的圣殿,尽管它象非利士的圣殿那样,有着错综复杂的雕塑窗饰,可是支撑着它的,就正是这两根支柱.
    这可不是众口所传的俗谚吗?有了所有权就有了一半的法律,也就是说,不管那件东西是怎样搞到手的.不过,有了所有权往往就有全部的法律.俄罗斯的农奴和共和国(共和国......指联邦合众共和国的美国.)的奴隶的精力和灵魂不就是有主鲸么?谁个有了所有权,不就是有全部的
    法律么?在贪得无厌的地主看来,连寡妇的最后一个小铜钱(寡妇的一个小钱......见《新约.马可福音》第十二章四十二节的"主称赞寡妇捐钱".)不也就是有主鲸么?那边那个西洋镜还未被人拆穿的恶棍的大理石巨厦上,不是有一块代替浮标的门牌吗?它不就是有主鲸么?那个掮客摩得开(摩得开即《旧约.以斯帖记》中的末座改,哈曼想杀害犹太族人,犹太族长异常悲哀,事为末底改所知,转告其养女以斯帖(即亚哈随鲁王之妻).王得知后,讨伐哈曼,使犹太人免于被杀,后末底改升为王的首相,并以每年十二月十四,十五两日为普洱节.)对破了产的悲哀先生放了一笔债,使悲哀先生的一家免于饿死,而取得了招致毁灭的回扣,那笔招致毁灭的回扣不就是有主鲸么?那个灵魂拯救者的大主教,从千百万卖命干活的工人(大家都深信一点也得不到拯救灵魂的好处)的微薄的面包和乳酪里,每年刮得十万英镑的收益;这笔十万英镑的大数目不就是有主鲸么?那个丹达公爵(丹达公爵(Duke of Dunder)......按"丹达"原系指西印度群岛一带制蔗糖的糖汁渣滓,这里疑系指那些统治西印度群岛的英美统治者.)世袭领有的大小村庄城镇不就是有主鲸么?在那个勇不可当的标枪手约翰.布尔(约翰.布尔......英国人的绰号.)看来,可怜的爱尔兰不就是有主鲸么?在那个使徒似的枪手乔纳森弟兄(乔纳森弟兄......美国人的绰号.)看来,得克萨斯州(得克萨斯州......美国州名,十七八世纪时为西班牙殖民者所占,一八三六年曾独立为共和国,至一八四五年被美国并为联邦的一州.作者怀着强烈的反奴隶制度和反扩张主义的思想,对这一吞并深表不满.)可不就是有主鲸么?所有这些事情,不正是说明所有权就是整个儿的法律吗?
    不过,如果有主鲸这条原则是颇为通用的话,那么性质相似的无主鲸的原则的适用范围远更来得广泛.那是普天之下到处都通用的.
    美洲在一四九二年(哥伦布最早发现美洲的一部分是在一四九二年十月.)不就是一条无主鲸,后来经过哥伦布把西班牙旗降了下来,为他的主子兼主妇在那里插下了一个浮标吗?在沙皇眼中的波兰是什么呢?土耳其眼中的希腊是什么呢?英国眼中的印度是什么呢?最后,美国眼中的墨西哥又是什么呢?这些全都是无主鲸.
    世界的人权和自由不就是无主鲸么?人类的思想和见解不就是无主鲸么?人们的宗教信仰原则不就是无主鲸么?在专门剽窃美丽词藻的人们看来,思想家的思想不就是无主鲸么?这个大地球本身不就是无主鲸么?还有你,读者先生呀,不也是无主鲸又是有主鲸么?
   
    $$$$第九十章    头还是尾
    "De balena vero sufficit,si rex
    habeat caput,et regina caudam."
    布雷克顿(亨利.德.布雷克顿......十三世纪时英国的法律编纂者,有"法律大师之大师"之称,死于一二六八年.)第三卷第三章    这句摘自英国法律典籍的拉丁文,就其上下文意义说来,就是说,任何人在英国沿海所捕到的一切大鲸,鲸头必须献给那位身为名誉的伟大标枪手的国王,鲸尾必须恭呈王后.鲸的这种分法,倒很象是把一只苹果对半剖开来,中间一点也没有剩留.因为这个法律,形式虽有所修改,却直到今天还施行于英国;又因为这个法律,就各方面说来,都跟有主鲸和无主鲸这个总的法律精神有着奇特的矛盾,所以,在这里,根据英国铁路当局,特为准备供皇族使用,而拨专款建造单独车厢的这个谦恭原则,将其单独列为一章.首先,为了好奇地证实上述法律迄今仍在施行,我想先把两年前所发生的情况说给你听.
    好象是多佛海峡(多佛海峡......法英之间的海峡.),或者散德维奇,还是辛格港(辛格港......包括英国东南部的五个大港,威廉一世时将这一带划成一个独立的地区,成为一个"港口监督"的管辖区."港口监督"必须贡献船只给威廉一世,"港口监督"则有许多特权如免税.制定自己的地方法等.情形一直维持至十九世纪上期.),有几个老实水手,在千辛万苦的追击后,终于把他们本来在距岸很远的地方所发现的一条上等的大鲸打死了,正想把它拖上海滩来.当时,辛格港大概有一部分是属于一种警察或者教区小吏性质的,称为"港口监督"的辖区的.我相信他是直接秉承国王的命令行事的,凡属有关辛格港地区的皇家收益都归他管.有些作家们管这个职司叫闲差.可是,事实却不然.因为这个"港口监督"一天到晚都在忙着塞满他自己的腰包;他的腰包主要就是这样塞满的.
    且说当这些晒得黧黑的可怜水手,赤着脚,裤脚管高卷到他们那黄鳝也似的腿上,吃力地拖着那条肥鲸出水,一边正在思量着,可以从那贵重的油和骨中获得一百五十镑;一边又在想象着可以回家去跟老婆喝杯好茶,去跟他们那些一起花了力气的老朋友喝盅老白酒的这个时候,有个很有学问.最虔诚的基督教徒和慈善为怀的先生,腋下夹有布莱克斯通(威廉.布莱克斯通(1723—1780)......英国法学家,著有《英国法律诠释》等书.)的一本书,走上前来.他把那本书放在大鲸的头上后,说道......"不许动!老板们,这是条有主鲸.我要把它没收为港口监督的鲸."可怜这些水手听到这些话,都给吓得诚惶诚恐......英国人确实是这样......不知该怎样说好,大家拼命搔起头皮来,眼色悲哀地望望大鲸,又望望这个陌生人.可是,这种态度既无济于事,也根本不能使这个腋下夹着布莱克斯通的书的有学问先生的硬心肠软下来.最后,其中有一个水手,在一边搔头皮,一边琢磨了好久之后,大着胆子说道:
    "请问,阁下,港口监督是谁?"
    "公爵."
    "可是公爵跟这条鲸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呀?"
    "鲸是他的."
    "我们已经冒了千艰万险,也花了一些钱,难道这个好处都得全归公爵,我们所花的力气只能得到一泡气么?"
    "鲸是他的."
    "那个公爵真穷得非干起这种不择手段的谋生方法不可吗?"
    "鲸是他的."
    "我还想靠这条鲸的份儿,给我病倒在床的老母亲治病呢."
    "鲸是他的."
    "难道给个四分之一,或者一半,公爵也不满意吗?"
    "鲸是他的."
    总之,那条鲸给没收了,卖了,韦林顿公爵(韦林顿公爵(1769—1852)......即在滑铁卢一役打败拿破仑的名将.据说他曾任辛格港港口监督,这里所提事件,确有其事,写信的牧师,为沃林福德博士.)大人也拿到钱了.从一种特殊的角度来考虑这事情,这至少应该算是个难以对付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当地一位正直的牧师恭敬地写了个便函给这位大人,要求他对这些不幸的水手的这桩事情加以详细斟酌.这位公爵大人,接到信后,具体回答说(两封信都公开发表过),他已经这么做了,钱也拿到了,同时还说,牧师先生将来如能不再多管闲事则不胜感激云云.难道这就是这个脚跨三个王国,从各方面勒逼穷人的救济金.斗气未减当年的老人吗?
    从这件事可以明白地看出来,大公爵对大鲸之所以有一种当然的权利,就因为他是君主的代表.那么,我们不免要问,君主原来又是根据什么原则而赋有这种权利呢?法律本身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而且普洛顿(亚.契彻耳.普洛顿(1844—1914)......英国律师,有"伦敦法官"之称.)还给我们申述了理由.普洛顿说,大鲸之所以捉到后要归国王和王后所有,是"因为鲸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动物".而且这是许多见解非常正确的诠释家向来对此所持的无法反驳的论点.
    可是,为什么国王一定要头,而王后又一定要尾呢?你们这些律师先生倒不妨把道理摆一摆!
    有一位名叫威廉.普林(威廉.普林(1600—1669)......英国清教徒,律师,著有一些宗教论争的小册子,曾为此坐过牢,被割掉两耳,面上打下烙印.)的高等法院的老作家,他在其论《皇后的钱即皇后的零用钱》的文章中,这么说:"你们的尾巴都是你们的王后的,你们的王后的衣橱里可能还装有你们的鲸骨呢."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格陵兰鲸或者露脊鲸的黑色软骨头被大量用来做太太小姐们的乳褡的时代.可是,这种骨并不是长在尾巴上,而是长在头上呀,这对于象普林这样一个聪明的律师说来,真是一个可悲的错误.但是,难道王后是只人鱼,这才要人们献给她尾巴吗?这里边也许还含有一种比喻的意义吧.
    英国的法律著作家们就这样定出了两种皇家鱼......鲸和鲟;这两种鱼在某种范围内说来,都是皇家的财产,名义上要抽取什一的普通皇税.我不知道是否有其他作家提及此事,不过据我推断,鲟鱼也一定是按大鲸的办法来对分的,国王拿鲟鱼所特有的那个非常细密而又富有弹性的头,这种头,就象征意义说来,可能还很幽默,是以一种假设的相似性为根据的.这样说来,似乎什么东西都有一种道理,哪怕法律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