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脐眼发炎流脓的图片:补发一封信:告慰史铁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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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发一封信:告慰史铁生先生

(2010-12-31 14:11:08)转载 标签:

史铁生

陈希米

北大附中

我与地坛

文化

分类: 爱的思索

肖铁好!

你寄来的杂志收到了(还有以前寄的),谢谢你!

我们史铁生从初五起住院至今,严重的肺炎,刚刚见好。

写一个“卷首语”,一时不太可能,他也不太会写。

有一篇东西,是他先前写给北大附中的同学们的,你看有没有参考价值,摘一点用?

祝好!

 

                                                                 陈希米

                                                              2010年3月22日

 

北大附中  高一3班

程翔老师暨全体同学:各位好!

谢谢来信。46封,一一读过,无不让我感动;尤其是封封有感而发,绝少套话。这要归功于程老师的教学思想,当然也与各位高材生的勤学分不开;北大附中嘛,名不虚传。

我只上到初中二年,文革一来即告失学,故一直对“高中”二字心存仰幕(更别说大学了)。今得各位夸奖,心中不免沾沾。人都是爱听好话的,虽非罪过,但确是人性之一大弊端,所幸私下常存警惕。

互相称赞的话还是少说,虽然都是真心。说点别的。

我有个小外甥,也上高一,我送给他四个字:诚实,善思。依我的经验,无论古今、未来,也无论做什么工作,这都是最要紧的品质。学历高低,智商优劣,未必是最重要的,我一向以为对情商的培养才是教育的根本。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彼”多属智商,比如分析力,想象力,记忆力,以及审时度势的能力;“知己”则指情商,是说要有了解自己、把握自己的能力。情智兼优自然最好,却偏偏智商一项由不得人,那就在情商上多下功夫吧。一个人如何才能有所成就呢?依我看,一要知道自己想干嘛,二要知道自己能干嘛,三还要知道自己必须得干嘛。

听说某些人考大学,一味投奔那些高分录取的专业,生怕糟蹋了分,结果倒忘了自己喜欢什么,和自己的才能在哪儿。如此盲从,我担心他一辈子都是人云亦云,即便虚名屡屡,也难真有作为。

什么是“必须得干”的事呢?比如说你得吃饭吧?得活命吧?凭什么你总能干着自己喜欢的事,却让别人管你的饭?换句话:凭什么他人俗俗,你独雅雅?幸好,二十几岁时我明白了这个理儿,就到街道工厂去干活了,先谋一碗饭吧,把自己从负数捞回到零,然后再看看能否得寸进尺。炸酱面有了,再干嘛呢?我想起上学时作文一向还好,兼有坷坷坎坎的二十几年给我的感受,便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幸好是走下来了,其实走不下来也是很可能的。不过我想,只要能够诚实地审视自己(知己),冷静地分析客观(知彼),谁都会有一条恰当的路走。

说说文学。谁都会说“文学”,但未必说的是一码事;“文学”二字,乃天底下含义最为混淆的词汇之一。常有人问我:“您写啥呢?”我说小说。“什么题材呀?”我却回答不出。一般这样提问的人,心中预期的回答大概是“工业题材”“农业题材”“军事题材”等等——真不知这话是谁发明的,根本就不像话!你要说“工人题材”“农民题材”倒还靠谱儿,“文学即人学”嘛。这类不像话的话,我猜是由一度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写作理论——“深入生活”——引出来的。所谓“深入生活”,大概的意思是:你要写作吗?那你就得到农村去呆一阵子,到工厂去呆一阵子,或者到军营、医院乃至监狱去呆一阵子,体验体验那儿的生活。我就想了,以我的身体条件是绝难实践这套理论的,那么是不是说,一个大半时间坐着、少半时间躺着的人就不配写作了?我挺不服气,心想凭什么你们的一阵子是“深入” ,我的一辈子倒是“浅入”?于是不管那套,既然有想法,我就写吧。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要让那条金科玉律不死,非中间加上“思考”二字而不可,即:深入思考生活。其实,任何生活都有深意,惟思考可使之显现。生活,若仅仅是经历,便似一次性消费,惟能够不断地询问它,思考它,向它要求意义,生活才会漫展得深远,辽阔。所谓胸襟宽广,所谓思想敏锐,并不取决于生活的样式,而是与你看它的角度与深度相关。最为深远、辽阔的地方在哪儿?在心里——你心里最为深隐的疑难,和你对它最为诚实的察看。(顺便说一句:诚实,并不是说你就不能有隐私,有秘密,而是说你不要对自己有丝毫隐瞒。有些事说出来不好意思,你也可以不说,但你不可以不想,不能一闭眼就算它没了。)比如作文写得好不好,并不在于你怎样活过,而在于你怎样想过,或想没想过。有同学问我是怎么写《我与地坛》的?我的经验是:到那儿去呆一阵子不行,呆一辈子也未必就行,而是要想,要问。好像是爱因斯坦说过:提出问题比解答问题更要艰难。超棒——从王迪同学信中学到的一个词——之人,多有一脑袋或一辈子的疑问,因而才有创造。

所以,学习也是一辈子的事。我常跟我的小外甥说,就算你北大了,清华了,博士后了,学习也不过是才开始。世界上那么多书,还不够你读?人世间那么多疑难,还不够你想?读书重要,思想更重要。书是人写的,古圣贤之前并没有书,或只有很少的书,何以他们竟能写出前无古人的书呢?还是要靠观察,靠感受,靠思想。因此就不必为北不北大、清不清华过分忧虑。你跑一阵子,我跑一辈子,还不行吗?我早就认定自己的智商是中等,这份诚实(情商)让我受益匪浅。俗话说了,小时候胖不算胖。人生确实像爬山,每爬一段都会有些人停下来。北大了,清华了,那不过是说起跑还不错,但生活是马拉松,是铁人三项,是西绪福斯式的没完没了。

再说了,就算你北大了清华了,剑桥了哈佛了,“诺贝尔”了,就一定是成功的人生吗?比如说,你一辈子也没别人一阵子跑得远,这咋办?又比如说,你一阵子比别人一辈子跑得还远,然后又咋办呢?怎样才算成功?什么才是成功的人生?——这就算我留给各位后生高材们的问题吧。提醒一句:这问题,你不回答你就停下来了,你回答你就别想靠一阵子;反正是愚钝如我者已然大半辈子了,尚未找到标准答案。

祝新学期一切顺利!

 

                                           史铁生

                                                               2005/2/21

 

 

 

我没有见过史铁生,但我沉迷于他的文字和他清教徒式的生活方式,史铁生与历时四百多年的地坛有着超越时空的对话。人与自然,人与上帝,人与神宿命般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最佳的谈话场所。寒来暑往,春来秋去,我一次次跟学生一起陶醉《我与地坛》的字里行间,融化在人神对话那博大的气场里——

 

“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有一天我整理我的旧像册,一张十几年前我在这圈子里照的照片——那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树,再远处就是那座古祭坛。我便到园子里去找那棵树。我按着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着照片上它枝干的形状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经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藤萝。有一天我在这园子碰见一个老太太,她说:“哟,你还在这儿哪?”她问我:“你母亲还好吗?”“您是谁?”“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有一回你母亲来这儿找你,她问我您看没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孩子?……”我忽然觉得,我一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独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传出一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唯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史铁生是他美丽妈妈的孩子,也是慈祥上帝的孩子。上帝让他到人间砺练,受苦,顿悟几十年,他“一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真是玩得太久了”,终于,上帝在2010年12月31日凌晨召他回去了,他释放了,也解脱了。母子阴阳两隔几十年,又相聚了,禁不住抱头痛哭。

或许,我们该为他回到母亲和上帝的怀抱高兴,为他含泪而笑。

 

 

 

                                                            肖 铁

                                                            2010-12-31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