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苯二甲酸酐:驿 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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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客家县的描述和观察 



第一章  千年圣火

1、站岭怀古
这是一条在田野山脉之中蜿蜒不尽的千年古道,伴随山涧淙淙的溪流,向着深山丛林绵延而去。
这是一条用石头砌成的山径小道,最宽处不过一米,有些路段已经损毁,裸露出刺眼的黄土,许多路段被茂密的草木挤得非常狭窄。山风吹来,两旁的灌木野草哗哗哗地晃动起伏,树叶藤蔓不时刮到我们身上来。脚下的石头大小不一,随着峰回路转,无规则地铺砌成平缓的路面,年久日深,石头呈现着一种幽静的光亮,这像是无言的陈述,多少年来,多少脚步从上面踏过?
这是一条曾经喧闹和辉煌的客家之路。岁月悠悠,时光如流,一千年之后,我们一行四人的脚步踏破了这条古道的沉寂。霍霍生风的行走惊起婉啭的鸟鸣虫叫,这啁啁啾啾肯定和一千年前的声响相仿佛,那奔流的山溪更是年复一年地唱着同一支歌。穿过一个个葳蕤的小树林子,拐过一道道和缓的弯谷,爬过一座座低矮的坡岭,我知道,我们的脚印和一千年前的客家先民的足迹叠加在一起了。
永嘉之乱、唐末兵燹、宋室倾覆,客家先民几度举族南迁,辗转吴楚,流徙皖赣。也许,他们来到石壁只是长期流亡生活的一个偶然,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定数。
不管怎么说,这个叫作站岭的隘口便是客家先民进入石壁的最主要的通道之一。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在这山道上行走的就不会只有我们四个人,而是一群又一群扶老携幼、肩挑手扛的南迁“流人”。恍然之间,我们的脚步声消失了,响起的是一千年前那杂沓而沉重的步履……从烽火连天的中原夺命逃奔,后生搀着老人,大人牵着孩子,当家的汉子挑着锅碗瓢盆,背上背着祖先的骨殖,一路向南,向南——一站站远离故里,一程程回首中原,在他们的脚下,寒暑交替,千年的时光匆匆流逝。
这就是客家人,从遥远的历史册页里向我们走来,一路风尘仆仆,历尽千辛万苦,走出了古老汉族的一支新民系,铸就了一个人群的坚韧品格。其实,当人类从地上第一次直立起身,蹀躞着走向前方,人类的文明就开始了,中国人五千年的文明也是从旷古的蛮荒一步步走来的,客家人行走的形象在华夏大地上阐释了一个新民系的恢宏气慨和硬颈精神。
我们终于走到了站岭隘口,迎面就是一座残破的古亭。其实这是两座一体相连的石亭子,就像是连体兄弟一样。这里也是福建(宁化)和江西(石城)的界岭,福建这头的亭子叫作“片云亭”,江西那头叫作“介福亭”。
片云亭的梁柱已荡然无存,左边的一堵墙也坍塌了,长出了一人多高的茅草,地上杂草丛生,可以看出,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显得如此荒凉和破败。右边的墙壁上嵌了一块碑记,字迹漫漶不清。陪同我们的宁化文化人老罗一声叹息说,前年他来片云亭时,屋顶上还有一根大梁的,没想到现在都掉到地上朽烂了。这不能不让人感叹风雨霜雪的破坏力,连坚硬的花岗石也刻下了斑驳的痕迹。
介福亭保存得稍好一些,墙上一块碑刻还能辩认出大意,“此石(城)宁(化)孔道也……康熙六年捐资创新亭也……施茶历有年矣……”三根屋梁上还写着粗大有力的毛笔字,纪录着三次维修的年代:咸丰6年、光绪31年、民国30年。
站在这年久失修的古亭里,四周吹来的山风吹得那些包围亭子的茅草哗哗直响,让人恍然置身于车辚辚、马啸啸的久远年代,仿佛看见客家先民在这崇山峻岭之中的艰难跋涉。
夕阳西下,暮霭浮动。古亭、古道,还有山下的古镇、古桥、古祠……所有的一切,全都掩映在一片苍凉之中。
残阳如血,青山似海。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越来越浓的山岚向我们扑来,铺天盖地似的。一个古老的命题,再次从我心头上升起,我面对着这莽莽苍苍的大山追问:
客家人——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那些客家先民的身影隐约闪现在苍山古道之间,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鸟啼……


2、石壁的前生今世
石壁,古称玉屏,这个被数以百计的客家谱牒所记载的地名,这个被数千万客家人所默诵的名字,在中国地图上却是难于查寻,因为现今的石壁只不过是宁化县辖下的一个小镇。
然而,在历史上,还没有宁化县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石壁。那时的宁化叫作黄连峒,名不见经传,而石壁“层山叠嶂,附卫千里”,民谚说“石壁三十六窝,七十二棚”,又说“禾口府,陂下县,石壁是金銮殿”,这一方面描述了石壁地域辽阔,另一方面强调了石壁的中心地位。那时的黄连峒人,对外都说自己是石壁人。历史上的石壁应该包括现在宁化县的西部地区,甚至可以指称现在的宁化全境。
因为,石壁早已不仅仅是个地理的概念,而更是一个文化的意象,其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令人心弛神往,魂牵梦绕。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第一次来到石壁,汽车行驶在宽阔的公路上,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公路两边是坦荡如砥的田野,一垄垄的地里长出了翠绿的烟叶,纵横成行,迎风摇曳。在闽西北山区,很难见到这么开阔和广袤的原野,还有众多的溪流交织成网,既便于灌溉又利于航运。陪同我的大学同学张仁明正是石壁的客家子弟,他不无得意地说,假如石壁不是一片平坦的沃土,当年我的祖先可能就不会在这里定居了。
遥想当年,从江西石城爬上站岭隘口的南迁“流人”,一眼望见山脚下一马平川,百里林涛,万顷荒原,那会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多少年的惊惧逃奔,多少年的茫然南下,这些客家先民们早已疲惫不堪,在他们的内心里,对稳定生活的渴望,犹如鱼儿对水的渴望一样。现在,这么一块平畴的土地出现在面前,北面有巍峨的武夷山脉,天然屏障一样地阻挡着中原的烽火与战祸,而且境内河流纵横,西溪是闽江源头之一,淮土溪是贡水的源头,贡水流到赣州和章江汇成赣江,直流入长江,汀江也发源于此,流经长汀,进入粤东后和梅坛河汇成韩江。莫非这是上苍的恩赐?抑或是祖先的庇护?这群衣衫褴褛的人齐刷刷跪在了地上,热泪长流。现在,终于有了一块安宁的土地让他们休养生息,他们不想再走了,他们真的累了。于是,石壁的空中升起了客家先民的袅袅炊烟,他们搭起茅草屋,盖起窝棚,中原带来的犁铧翻起了肥沃的黑土,地里长出了绿油油的禾苗……
这块拥有天然屏障的宝地终于有了新主人,他们是以客人身份闯进这块土地的,后来逐渐被称作客家人。


3、早期客家先民的乐土
翻开厚厚的历史册页,我们发现早在客家人到来之前,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百越人,他们是南蛮族的传人。《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载:“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这个有着华夏族禹的血统的南蛮强人,卧薪尝胆,终于在公元前473年一举灭吴,从此南蛮统称为越。然而一百多年后,越被楚灭亡,越人纷纷逃往闽粤,星散四处,故称百越。活跃在黄连峒的便是其中的一支或数支百越人。这些土著居民在一些史书上泛称作“蛮獠”。
其实在更早的时候,比如一、二十万年前,这块土地上便有了古人类的活动。1982年,中国科学院古人类古脊椎动物研究所的专家三次在湖村镇的老虎岩考察和挖掘,挖出了大熊猫、剑齿虎、犀牛等9目18种第四纪脊椎动物化石,证明了这一说法。在老虎岩的洞口,还发现了野牛、水鹿等动物骨骼,上面还留有人类砍刻的痕迹,所以专家推论,在一万多年前,宁化已经有了人类繁衍生息。
这块地旷人稀的土地在汉武帝时期,由于百越人被强行迁徙,而显得更加空旷。《汉书*南越王传》载:“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之间,东越地遂虚。”一个“虚”字可见当时的景象。这时,已经开始有中原汉人迁入石壁。根据族谱记载,已有管、钟、邓、许、巫、陈、丘、罗等姓汉人在石壁生活,但是人数还是非常有限的,生产力水平也很低。
八王之乱后的西晋王朝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永嘉4年(310年),怀帝被匈奴军队捕获杀害,洛阳城破,更有三万多士兵民众死于异族的屠刀之下,史称“永嘉之乱”。紧随其后,长达136年的“五胡乱华”开场了,中原大地从此陷入惨烈的人间地狱,胡骑过处,一片刀光血影,一座座城池化为废墟……这时,中原汉人面临的是这样一个生死决择:逃,或者死。
不论是衣冠士族,还是贫民贩夫,都做出了一个相同的选择:逃,向南方逃命。历史上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逃亡拉开了序幕,这便是客家人的第一次大迁徙。
这些历经九死一生的客家先民来到了江淮流域的广大区域,跑得快的进入了江西鄱阳湖流域和赣江流域,总算远离了中原的战乱,许多家族几经辗转,多方流徙,意外地进入了闽地,在深山密林中惊喜地发现了石壁这块世外桃源。
翻开那些发黄的客家族谱,薄脆的纸页还清晰地记载着一千多年前的信息。
梅县《邓氏族谱东汉源流序》:“永嘉末年,后越石勒作乱,伊时有号伯通,叔筱公,友爱感天,全一家命脉,救一方生命,即宁化石壁乡是矣。”
蕉岭《钟氏族谱》:“晋代,二十八世钟先之曾孙钟贤,避难南迁江苏金陵,因岁荒转徙江西虔州再迁兴国。钟贤之子钟朝自兴国移居宁化石壁。”
梅县《丘氏族谱传序》:“河南丘氏,先世自东晋五胡之扰南迁,入闽南而徙之宁化石壁。”
石壁这块丰腴的土地迎来了早期的客家先民,他们披星戴月辛苦劳作,开荒播种,进山伐木,筑坝修渠。只要肯洒下汗水,地里就能长出庄稼。这时土著居民主要是畲族,这是个民风纯朴的族群,虽然彼此之间偶有磨擦,却大体上能够相安无事。在漫长的岁月里,远离中原故土的创伤慢慢抚平了,然而故土难忘,“方言足证中原韵,礼俗犹留三代前”(清黄遵宪《已亥杂诗》)。不管怎么样,生活都要继续。客家先民在石壁建起了新的家园,劳作生产,繁衍子孙,开始安居乐业。


4、英雄出现的年代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这方水土开发到一定阶段,这方人开化到一定程度,他们中间就必然要出现一个英雄。
隋朝末年,天下大乱,注定中的英雄在石壁(黄连峒)横空出世了。
这个英雄叫作巫罗俊。
历史的尘烟弥漫了英雄的身影。现在,我们只能从史册的片言只语和客家先民的传说中,追寻英雄的业迹。“其时土寇蜂起,黄连人巫罗俊者,年少负殊勇,就峒筑堡卫众,寇不敢犯,远近争附之。”大明遗民李世熊在清朝康熙年间编撰的《宁化县志》里,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少年胆识超人的形象。
巫氏族谱记载,巫罗俊先祖是在西晋末年从山西平阳府迁徙山东兖州的,后来辗转迁入福建南平,隋朝大业年间,巫罗俊随父“再迁闽之黄连峒,斩荆棘,开疆土”。巫罗俊率众构筑的城堡,早已湮没在岁月的深处,无迹可寻,然而在那时候,它却是石壁民众的太平乐土。
在劳动中,巫罗俊的才干得到了锻炼和发挥。他组织了一大批民众垦殖开发,走进深山老林采伐树木。一棵棵大树砍倒在地了,建房造桥也用不了这么多,那就运到外地卖掉吧。境内溪流纵横,是闽江、赣江和汀江的三江源头之一,砍伐下来的木材很方便就能送入河中,顺流而下,直抵长江中下游的发达地区。史书载,“泛筏于吴,居奇获赢”。巫罗俊的组织才能和经营意识取得了丰厚的回报,石壁到吴地的航运,使一个偏僻的蕞尔之地和繁华的吴地建立了一种密切的联系,商业、文化方面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这对石壁的发展无疑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
石壁土壤膏腴、稻田阡陌、沟渠纵横、林木成行。“栽禾笔笔直,明年有米食,栽禾栽得翘,明年有米粜。”安定与富足,使石壁在周边许多区域小有名气,陆续又有一些中原南迁汉人和畲族人迁入。越来越多的民众拥戴巫罗俊,他销售木材的获利也越来越大,于是,他组织更多的人更大规模地开荒垦殖,史书称当时石壁“地旷齿繁”,已是一片兴盛的景象。
唐贞观三年(629年),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巫罗俊看到石壁(黄连峒)的兴盛,心里一方面是高兴,另一方面却是忧虑,因为“版籍疏脱”,这里变成了被唐王朝遗忘的角落,要是想发展得更快一些,没有正式的建置怎么行?这时,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赶往长安,上书唐太宗,请求中央政府“授田定税”,在石壁行使行政权力。唐太宗自然很高兴,“因授巫罗俊一职,令归剪荒以自效”。不过那时办事效率也太低了,直到唐乾封二年(667年)才正式批准建镇,是为“黄连镇”,石壁终于名正言顺地纳入了唐王朝的版图。巫罗俊不仅仅是民间领袖,更是朝廷命官,在他的领导下,黄连镇进一步地开拓和发展,其境域东至桐头岭,西至站岭,南至杉木堆,北至乌泥坑,包括今天的宁化全境和清流、明溪两县的一部份。
巫罗俊辞世后,人们对这位客家先民的优秀代表崇敬有加,专门为他建造了祭祀的土地庙。1992年8月,世界各地的巫氏后裔更是捐献巨资,修建了规模庞大、蔚为壮观的“巫罗俊怀念堂”。这座飞檐斗拱、雕龙画凤的仿古式殿堂,寄托着人们对客家祖地的开拓者和奠基人的深切缅怀。
黄连镇另一个英雄人物罗令纪,他的曾祖父罗万发是巫罗俊的得力助手,在他成年之后,以足智多谋和宅心仁厚赢得民众的拥戴,成为黄连镇最有影响力的地方领袖。史书对他的记载少之又少,但他奏请黄连镇升格为县,居功至伟,却是至今宁化县36万民众感念不已的。
这是在唐开元十三年(725年),黄连镇正式建制黄连县,隶属建州。据说建县第二年,朝廷委派官员到黄连县巡视,发现这里物阜民丰,到处安乐升平,唐玄宗听到汇报后,龙颜大悦,下旨黄连县三年赋税不必上缴国库,留作县用。
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年),设汀州,黄连县划归汀州。天宝元年(742年),黄连县更名宁化县,意为宁靖归化。
没有资料显示,罗令纪在黄连县(宁化县)建制之后担任过任何正式的官职。但是这位建县功臣,他的影响力在民间却是不言而喻的。唐大历十二年(777年),罗令纪逝世,宁化人为他建了一座土地庙,供奉着他的塑像。崇敬一个人,就拜他为土地神,这在别处尚不多见,想来也是一件颇可玩味的事情。土地是所有人安身立命之处,人们不求鬼神,而请先辈英灵来保佑,表现出何等的信赖和敬重。
罗令纪和夫人的合葬墓现在湖村镇店上村的一座山头上,石砌的墓坪不大,整洁敞亮。数天来陪同我们采访的宁化文化人老罗,算来肯定也是罗令纪的后裔了,他好几次兴冲冲地告诉我们说:罗令纪墓地所在的山是狮形的,它对面的山叫牛岗,店上村每年都在牛岗上搞牛会,那么多的牛都放在牛岗上,全都成了这边狮子的牺牲,你说这狮子一年到头有供品,风水能不好吗?


5、进入石壁:客家的形成
唐朝末年,天下动荡。盐贩出身的黄巢应试落榜后,写下了一首诗《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语气里杀气腾腾,表达了一种傑傲不驯的气慨。唐乾符三年(875年),黄巢募众响应王仙芝起义,后来成为起义军最高统帅,号冲天大将军,把大唐江山搅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乾符五年,义军渡江南下,由浙江进入福建,攻克福州,之后沿海岸南进,于次年九月攻占岭南重镇广州,同年冬,大军北伐,直捣洛阳。历史学家周谷城在《中国通史》里说,“十年之内,中国的疆土,大部都经其攻战过。”客家学大师罗香林在《客家源流考》中写道:“总计黄巢自发难至称帝,中间曾经其荼毒的,以今日省份计,前后殆达十数省……惟江西东南部、福建西南部及广东东部东北部,侥幸未受巢害,比较堪称乐土。”
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中原百姓再次踏上了漂泊逃亡之旅,原来迁居长江流域和赣江流域的南迁汉人也不得安生,只能携家带口,背井离乡,忍痛告别生息了几代人的家园,继续往南方逃生。这也就是客家人的第二次大迁徙。
兵荒马乱,到处是杀戮和混战,哪里才是可以苟全性命的避风港?何处才是可以休养生息的桃花源?
这些仓皇南下的汉人翻山越岭,餐风宿雨,一路向南走。也许是苍天可怜那些无助的人,他们偶然穿过站岭隘口,来到了石壁,惊喜地发现这里原来就是梦想中的避祸乐土。还有些南迁的家族,却是早就听说了石壁的声名,或者已有亲友在石壁开基生息,便千里迢迢直奔石壁而来。
石壁,像一只母亲的手,擦去了无数难民脸上的泪珠。石壁,这块拥有天然屏障的土地,像避风港一样接纳了许多漂泊的小船。据不完全统计,这次绵延百年的迁徙,迁入石壁避难定居的人有54姓以上。各个姓氏的族谱记录了这一非同寻常的历史事件。
《刘氏族谱》:“一百二十世祖于唐僖宗乾符间,因黄巢起义,为避战乱携子孙避居福建长汀宁化石壁村择地立业。”
《官氏族谱》:“官膺,本姓关,(山西)解梁人。黄巢起义后,与祖母避宁化石壁,改姓官。”
《唐氏族谱》:“西晋永嘉之乱迁于江西,至唐末迁居福建宁化。”
《杨氏族谱》:“胜二郎仕唐,居延平,因黄巢之乱举家卜隐宁化石壁杨家排。”
《温氏族谱》:“唐僖宗时(874年),同保为避乱自石城移居宁化石壁。”
《罗氏族谱》:“唐末有铁史公之子景新,因避黄巢之乱,与父母分散于虔州,乃迁闽省汀州宁化县石壁洞葛藤村紫源里家焉。”
《崇正同人系谱》:“唐之末年,有宗室李孟,因避黄巢之乱,由长安迁于汴梁,继迁福建宁化石壁乡。”
这些粗略简要的文字后面,却是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家族逃亡故事。修于明洪武十年(1378年)的石壁《张氏族谱》则较为详细地记载了张氏迁居石壁的经过:唐末姑苏张家巷有个张惟立,生有三子,老大张龙进士出身,官至工部侍郎,老二张虎,老三张麟。唐朝灭亡后,张氏父子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打听到张龙有个同科进士在汀州当官,张父便叫次子张虎前往探路。张虎从苏州到九江,走陆路到了石城,翻过站岭来到石壁,“爱其山川蓊郁,返而举家徙是”。春秋更替,改朝换代,一百多年后,张虎弟弟张麟的五世孙张瑞祯,宋嘉定年间考中了进士,也当了不小的官,却因抗金不力被降职,调任江西乐安县令。当忽必烈强渡长江时,宋朝民众纷纷南逃,张瑞祯想起其先祖张虎一百多年前开基石壁,便携家带口,一路直往石壁逃命而来。据说跟随张瑞祯逃往石壁的有一千户人家,他们到了石壁之后,住在一块较高的山岗上,中间一块平地,四周围都是峭壁,这个地方便叫作“千家围”。
在宁化采访的那些日子,我和摄影师老曲、小罗,游走各个村落,随时都能看到各个姓氏的祠堂和家庙,这就是客家人祭祀祖先的地方,人口较少的一姓一祠,人口多的一姓数祠,如现在的石壁镇就有10座张氏宗祠,曹坊乡的黄坊村则有4座黄氏宗祠,有的公祠饱经风雨,显得破旧了,有的则是修葺一新。对祖先的顶礼膜拜是客家人的传统,似乎没有一个民系比客家人更喜欢祭拜祖先了,而那些发黄的族谱大多秘藏在祖先牌位下面的箱柜里。我想,这是因为客家人有着感恩之心,感念他们的先祖从战乱连连的中原南迁而下,九死一生,大难不死,方才有了他们这些子孙后代。
客家人的第三次大迁徙是由于靖康之难和辽金南侵引发的。公元1127年,金兵攻陷宋都汴梁,掳走徽、钦二帝,宋王室落荒而逃,逃到杭州建立了史称南宋的政权。在这动荡不安的时代,人们如果不愿意等死,唯一能够选择的就是,逃。于是,由北向南的官道上挤满了颠沛流离的难民,一批又一批的人涌进了赣粤闽三省交界地带,许多人幸运地走进了石壁。
一家又一家,一姓又一姓,一年复一年,一代复一代,八千里路云和月,随着南迁汉人的陆续到来和繁衍生息,迁入石壁的约有63姓以上,石壁人口迅猛增长,北宋元丰年间仅有15000人,二百五十多年后的南宋宝祐年间,却涨到了11万多人。
此时,在这块以石壁为代表的南迁汉人聚集地——“赣粤闽边地大本营”,人们操着相似的口音,用相同的方式耕种,又流行着相近的习俗,这群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和命运遭遇的人,便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客家民系。
一个民系的形成必定是漫长的,而且要经过长期的磨厉和积累,然后逐步孕育、生长和成熟。尽管目前学术界对客家民系形成于何时,尚有不同的观点,但“两宋说”还是得到了较多的史料支持,被广大专家学者所接受。在我看来,学术争论是有必要的,不过,现实中的文化认同感更重要。在宁化采访的那些天,适逢台湾客家文化之旅参访团来到石壁祭祖,气氛庄重热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仪式上发言,声若洪钟地说:“我们都是客家人,我们都是中国人。”是的,在客家公祠的玉屏堂里,摆放着一百多个姓氏的祖先牌位,这些从中原流徙而来的人,虽然后来被唤作了客家人,却同时也是汉族人、中国人。


6、走出石壁:客家的壮大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石壁还是那个石壁。但是往日人烟稀少的石壁,到了南宋时期却是人满为患。
这是一片宽容的充满母性的土地,向流离失所的难民们敞开了母亲般的胸怀。失去家园的中原百姓在这里重建了家园,他们和本地土著畲族人在不断的磨合和交融中,相互学习和提升,同时也顽强地保留着自己的族群意识。一千多年来,反复不断的迁徙和苦难深重的命运,给这个新的民系打上了太深的烙印了。这就是客家人的坚韧和执拗。
也许这里有必要补叙几句。尽管,“客家”(“客家人”)这个名称正式出现在历史文献上,不过300年左右,即在清朝初期,但客家民系此前业已形成(在不同时期不同区域,分别有“流人”、“流民”、“侨人”等不同叫法),却是不争的事实。其实也正是因为在宋末和明清之际,客家民系大量地从居住地向五湖四海迁移,引起其他民系的关注和震惊,方才得到“客家”这一称谓。“年深异境犹吾境,身入他乡即故乡。”从他称到自称,一个族群的文化认同感由此得到了强化。清朝著名的客家诗人黄遵宪有诗云:“中原有旧族,迁徙名客人,过江入八闽,辗转来海滨。”
还是回到石壁吧。许多次漫步在客家公祠后面长长的“客家之路”,两边竖立着许多姓氏的石碑,每次都看到许多人在寻找自己的姓氏,一旦找到了,便高兴地驻足察看或拍照留念。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个人心里都顽固地萦绕着这一人生的基本命题。
远离战火,物产丰饶,使得石壁成为客家人最重要的大本营之一,但是新的困扰出现了,过于密集的人口让石壁不堪重负,就像一个母亲纵然奶水丰富,面对众多嗷嗷待哺的孩子,也一样显得无可奈何。
这时候,只有一个选择:走!向外面走!客家人本来就是从遥远的中原一路走来的,现在,歇了一程了,应该继续向远方走去了。走,不停地走,这似乎就是客家人的宿命,为了生存,必须走,只有走,才能生存。
于是,整个家族一起走了,多个兄弟中的一个或几个走了,他们收拾行装,告别这块生活了好几代人的土地,告别亲朋好友,然后向着陌生的远方走去。他们走向闽南,走向粤南粤西,走向广西、云南、四川,走向湖南、贵州、陕西,有的返迁上代流居地赣南,有的重返遥远的中原河南,有的渡海往台湾、香港,有的“过番”到南洋……
许多黄氏家庭有了自己的习惯,子女长大成人了,只留长子在身边,其他的就迁往外地谋生。被尊为客家李氏一世祖的李火德,父亲李珠,生有五子,分别以金、木、水、火、土命名,李火德在石壁出生长大,在宋宝庆二年(1226年)由石壁迁居上杭,除了老大李金德留在父亲身边,其他兄弟李木德、李水德、李土德也分别迁往杭州、邵武和清流。
其实,在此前漫长的岁月里,定居石壁的客家人也有流动的,不时向周围地区迁移。他们的身上流淌着不安分的血,迁移对他们来说,变成了家常便饭似的,只要哪里更适宜生存,他们就往哪里移动,这里不行就再换一个地方。不过,这些迁移都是自发的,规模很小,人数也不够多,许多还是即兴式的迁徙,说走就走,在历史上只留下淡淡的印迹。
宋末和明清之际的迁徙则完全不同,史称客家人的第四次大迁徙。客家人从石壁,从所有客家大本营,向着全中国,向着全世界播衍。这是客家史上的大事件,让我们想象一下,一群又一群的客家人走在山路上,爬山涉水,向着远方不停地走去,那是多么悲壮的场面。
清末民初,客家人又有一次大迁徙(即第五次大迁徙),起因虽有不同,但同样是从赣粤闽的客家大本营向四面八方迁移,还有大量的人是从客家迁入地再向陌生的外界继续迁徙。
红色文人郭沫若在《少年时代》中写道:“我的祖先是福建移来的,原籍是福建汀州府宁化县。”英籍华裔作家韩素音在《伤残的树》中写道:“我的祖先姓周,来自广东省梅县,移居四川大概是在1682年到1701年。”资料显示,郭沫若的祖先是在清朝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由宁化迁往四川乐山的,而韩素音的祖先先由宁化迁往梅县,再迁往天府之国。
正是因为客家人绵延不尽的迁徙,使得全世界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据不完全统计,从石壁迁出的姓氏,在北宋有9姓,南宋有32姓,元朝有9姓,明朝有14姓,清朝则有数十姓,至于走出石壁的人数有多少,历史已经无法提供一个确切的数字,但是石壁的人口从南宋最高的11万之众到明清之际骤然降至3万人,便可以让人由此想象一下,那支陆续走出石壁的人群有多么庞大。
从某种意义上说,客家人正是因为走出了小石壁,才得以拥抱大世界。
毕竟石壁太小了,只有走出石壁,这个永远在路上的民系才能够发展壮大,就像一棵树,如果把它栽在花盆里,它注定只能是一株盆景,只有让它长在大地上,根系伸向四面八方,它才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7、绿叶对根的情意
如果把石壁比作一棵大树,那么,遍布全国二十个省(包括台湾港澳地区)近三百个县市的六千万客家人,分布在全世界五大洲八十多个国家的一千万客家人,(注一)就差不多全是这棵树上的叶子了。
根据最新的统计材料,在客家民系孕育、生长的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曾经在石壁开基定居、短暂滞留、经过中转的姓氏达203个,而从这里向全国全世界迁移的姓氏则有152个。
每个姓氏后面,有多少人在中国大地上流动、在世界各地之间漂泊?
如果每个姓氏都是一支涓涓细流,这么多姓氏就汇成了一片浩瀚的大海。
这就是客家人,从小小的石壁走出,播衍全球。
走出石壁,客家人的第一站就是相邻的长汀、上杭和武平。因为距离不远,往来方便,很多人就在这里先落脚了,看看能否发家兴旺,如果不行,那再往外面走也不迟。根据这三地的志书和族谱来看,从石壁迁往该地的姓氏都有数十个之多,且多为人口众多的大姓,如李、张、黄、吴、陈、谢、赵、石、罗等等。
广东梅州地区是客家人走出石壁之后最主要的目的地之一。英国传教士艮贝尔1912年发表了《客家源流与迁移》,文中写道:“岭东之客家,十有八九皆称其祖先系来自福建汀州府宁化县石壁村者。按诸事实,每一姓的第一祖先离开宁化而至广东时,族谱上必登著他的名字,这种大迁徙运动自始至终皆在十四世纪。”客家学大师罗香林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著作《宁化石壁村考》中说道:“广东各姓谱乘,多载其上世避黄巢之乱,曾寄居宁化石壁村葛藤坑,因而转徙各地。此与客家源流问题,关系颇巨。”晚清黄遵楷在《先兄公度事实述略》中说:“嘉应一属,所自来者,皆出于汀州宁化石壁,征诸各姓,如出一辙。”清光绪年间,温仲元也在《嘉应州志》中写道:“梅州人民抗元的壮烈,闽之邻粤者,相牵迁移来梅,大约以宁化为最多。所有戚友询其先世,皆来自宁化石壁人。”一批又一批的客家人齐聚梅州,风起云涌,发奋图强,客家民系在此定型成熟,客家文化也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
赣南也是石壁的近邻,如果说,宋朝以前,客家先民从赣南迁往石壁,而在宋朝以后,特别是明清时期,则是由石壁返迁赣南。有学者在赣南宁都县进行田野调查,发现明清两代从福建迁入的原籍清楚的171个自然村,其中140个村来自宁化、建宁,31个村来自上杭、连城。赣南许多姓氏的族谱也记载了祖先在赣南和石壁之间迁入迁出的有趣现象。如《卢氏族谱》:“宋嘉定十二年(1219年)自江西虔州迁居宁化石壁,子孙返迁赣州安远、兴国县。”《邹氏族谱》:“宋时自江西南丰迁建宁,再迁宁化,后裔于清代迁江西石城。”那时人们的流动不需要有暂住证,方才显得这般自由自在,令现代人不由有些感叹。
遥远的四川、广西等地,在明清时期也涌入了大量的客家人,他们有的是从石壁直接抵达的,几千里路对这些多年漂泊的客家人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了。他们有的是铁一般的脚板和意志。抗法名将刘永福的祖先在明弘治年间,从石壁迁往广西博白,另一个抗法主战派唐景崧,他的祖先在明末永历年间从石壁移居广西灌阳;郭沫若的祖先郭有元则是在清乾隆年间从宁化千里迢迢走到四川的,据说他脚穿草鞋披着蓑衣,身上背了两只麻袋。当然,有许多移居四川、广西的客家人是从长汀、梅州和赣南等地启程前往的,这些从石壁迁入的客家人,也算是歇了一程了,为了前程,他们继续放逐自己。朱德的祖先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从广东韶关迁居四川仪陇的,而孙中山的祖先则从赣南宁都搬迁广东香山。
更遥远的台湾、香港和南洋各国,处在烟波浩渺之中,对于长年生活在山地之间的客家人来说,像是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这些大多不谙水性的客家人还是勇敢地踏上简陋的小木船,划向波涛滚滚的彼岸。台湾、香港处处留下了客家人的足迹。据统计,台湾有97姓的人与石壁有缘源关系,而香港二百万人客家人则大多是石壁客家祖先的后裔。18世纪,先祖由石壁迁入梅县的客家人罗芳伯远渡重洋,在印尼婆罗州建立了乌托邦式的客家人社区“兰芳共和国”。石壁客家人李火德迁居上杭,其子孙后来也闯过惊涛骇浪来到新加坡,几百年后,在这李氏后裔里出现了一个新加坡总理李光耀。根据族谱排列,李光耀是李火德的第28世裔孙。
饮水思源,寻根问祖,慎终追远,这是人类的本性。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每个人都对自身有着最本质的追问。美国黑人不远万里来到非洲寻根,而全中国、全世界的客家人追循着祖先的足迹,从五湖四海汇聚到山高水长的石壁……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许多来自大洋彼岸和海峡东岸的客家乡亲,带着族谱,按照族谱的记载,一路寻寻觅觅来到石壁。可是,历经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淘洗,许多姓氏的祖祠和家庙已经荡然无存,这些远道而来的客家人只能在村中老者的指引下,在田野上和废墟中找寻先祖的遗迹。他们内心里又激动又遗憾,最后只能捧一撮土,掬一杯水,装进专门的塑料袋子,带回家里当作圣物一样珍藏起来。
为了让所有的客家乡亲有一个缅怀先祖、寄托思念、倾诉衷情的地方,宁化县政府在海内外客家人的帮助下,投入巨资兴建了气势磅礴的客家公祠。在东南亚实业界声名卓著的客家人姚美良代表数千万客家人说出了心声:穆斯林有他们的圣地麦加,现在客家人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朝拜圣地了!
是的,客家人有福了,犹太人有他们的圣城,天主教徒有他们的梵蒂冈,藏族同胞有他们的布达拉宫,现在客家人有了他们的石壁客家公祠。
当你从县城驱车出发,经过了现在石壁镇区,远远便会看见金碧辉煌的客家公祠巍然屹立在土楼山上,犹如巨龙,雄伟庄严的气势,让人无比震撼,四周围一片青山绿水,又让人感到特别亲切。
这就是所有客家人的总家庙,这就是所有客家人魂牵梦绕的圣地。客家公祠在1995年10月16日落成时,宁化县政府立碑铭记:

客家乃中原华胄。永嘉之乱,唐末兵燹,加之黄河水患,度日维艰。为生存,求发展,客家先民,数度举族南迁。辗转吴楚,流徙皖赣,荜路蓝缕,汇集于宁化石壁盆地间。
石壁,亦称玉屏,处福建西隅,以武夷作屏障,十里平川,百里林涛,万顷荒原。百余姓先祖挥洒血汗,垦荒拓殖,生息繁衍,儒家风范,薪火相传。客家文化在此发源,客家民系于斯诞生。
迨至南宋前后,谋拓展,再迁数省,渡重洋,四海扎根。开拓进取,不避艰险,英才辈出,建树非凡。
客家后裔,情牵故园,倡建公祠,慎终追远。公祠由宁化县人民政府斥资,客家贤哲襄助兴建,于壬申奠基,乙亥建竣,聚百余姓先祖于一堂,系客家总祠,祖地灵源。此朝拜圣地,乃华夏子孙凝聚力之体现。四海客家,同祀祖先,励志图强,携手向前,客家精神,世代绵延。

从此,每年的10月16日成为全世界客家人到石壁公祠的公祭日。许多次,我在客家公祠里漫步。虽然我不是客家人,但是我的心情也是那样庄重。敬宗睦祖,这份情感是超越民系的,甚至不分种族、国界,人同此心。客家公祠的正殿是玉屏堂,神坛上供奉着152姓的客家先祖牌位,左昭右穆,共享香火。后面是文博阁,为二层仿古楼阁,分设客家历史文化展室、客家团体联谊纪念品陈列室和客家谱牒库、客家书刊库。
一条宽敞的回廊把公祠三部份连成了一个整体,墙壁上挂着一百多个姓氏的渊源简况,吸引着许多朝拜者和旅游者。找到自己姓氏的人总是兴高采烈,然而有个老人找到了自己的姓氏,却是淆然泪下,几近哽咽失声,旁边的人一问,这位老伯居然是来自遥远的南美洲的客家人。他就像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幸福地让热泪哗哗直流。
在这客家圣地,所有的客家人千年为客,今日回家。


8、千年圣火,永不熄灭
北有大槐树,南有石壁村。
在客家人千年的迁徙中,历经的名城大川何其多,却唯独偏安一隅的小小石壁享此殊荣,这是为何?其实,这很容易理解。
在历史的长河中,石壁被定格了,成为记忆,成为传奇,成为意象,成为图腾,成为精神象征,成为文化符号。在客家人的成长发展历程中,石壁像是一枚鲜明的胎记,永远无法磨灭。
走进石壁,客家生。
走出石壁,客家重生。
在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上,没有哪一个民系像客家人这样,一生注定行走在漂泊的路上。
一路奔走,从北向南,生生不息,永不止步。
千年迁徙,万里漂泊,祖父埋在了长江边,父亲倒在了赣水中,兄弟葬在了武夷山脉,但是他们背起亲人的骨殖,继续往南方不屈不挠地前行。
是什么指引着他们?又有什么激励着他们?
从远方风尘仆仆地走来,这个坚毅的族群,内心里高举着中华民族顽强不息的圣火,向着更远的远方走去……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的脚步,九死一生,千辛万苦,他们行走的声音像一曲悲怆、激越的交响乐,久久回旋在中国大地上。
相对于永恒的时空,其实人生就是匆匆的过客。没有哪个民系,像客家人这样真切地体验到了生命的本真。千年迁徙,永生为客,一个“客”字道尽何等悲凉的雄壮!万里漂泊,何处为家,一个“家”字又倾诉几多沉郁的祈求!
这就是客家人,高举圣火,从历史辉煌地走来,并将走向辉煌的未来。
站在石壁客家公祠的“客家魂”石碑前,我想,正是千年不息的迁徙,孕育了并诞生了客家民系。走在路上,这不正是客家人一种至高无上的生命仪式吗?
走在路上,永不止步,正是这种与日月同辉的客家精神,创造了璨灿的客家文明。
石壁,这个举世公认的客家祖地,请接受我最虔诚的致敬。
感谢你为中华民族培育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客家民系。


(注一) 关于海内外客家人的人数,学术界有着各种推算和估计,存在着不同的推算结果,有说“五六千万人”,也有说“一亿二千万人”,相距甚大,本文采纳较为保守的估算。




第二章  一代风流

1、晨曦中的瘿瓢山人
第一次到宁化,是在上世纪九十代末期,傍晚时从福州坐长途卧铺大巴,经过一夜的颠簸,天快亮时我才睡着,但这时车停了,有人喊着,到了到了。我一激凌就醒了过来,发现大巴停在汽车站外面的大街上,天刚蒙蒙亮,透过车窗,一眼看见街头三角地带立着一个长须飘飘的老者,哦,宁化真是到了。
那就是瘿瓢山人的塑像。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宁化是客家祖地,是画家故里。那晨曦中的瘿瓢山人可以视如宁化的城标。
天色微熹,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街道显得空寂和安静。赶早的人们步履匆匆,从十米高的塑像下面,像水一样流过。瘿瓢山人以深沉和安然的目光看着他的客家乡亲们。几百年过去了,生活的主题还是相同的,人们得为生计奔波,就像瘿瓢山人当年一样。
我提着行李,迎面走向这个“怪而不怪,艺传百代”的一代画圣。这是个清癯的老人,左手握着一只瓢,右手持一支笔,正伸向瓢中蘸墨,像是准备挥笔作画。在中国艺术史上,杰出的艺术家像是星星闪烁的银河,这个面容削瘦、目光坚毅的老人就是其中璀灿耀眼的一颗星。他自创草书笔法作画,形神灵动,他的行草风骨苍劲,他的诗自抒胸臆,古朴清丽,在闻名遐迩的“扬州八怪”中,他是诗书画全能的丹青妙手。
1687年6月14日,即清康熙二十六年五月初五端午节,宁化城翠华山下的黄家,有个男婴呱呱坠地。当时旧俗以为端午节出生的孩子会克父母,引得孩子的祖父连声叹息。谁也预想不到,这个男孩后来是著名的孝子,而且成为名满天下的诗书画三绝的一代大师,成为宁化县一千四百多年历史最杰出的代表之一,成为无数客家英杰中的佼佼者。
这就是那位伫立街头的瘿瓢山人。原名黄盛,后来改名黄慎,字公懋、躬懋,后来又改字恭寿,并取别号瘿瓢山人。这一年他四十岁,把一只质地坚硬、木纹细碎的树瘿从中间破开再挖空,刳制了一只瘿瓢,腹沿上刻有草书“雍正四年黄慎制”,口外沿尖端镌小八分书“瘿瓢”二字,据说此瓢今藏扬州,自是珍贵得不得了。
瘿瓢山人出生时,宁化这个客家祖地已有千年历史,钟灵毓秀,人文深厚,她是注定要诞生一个伟大人物的。一个伟大人物,往往能让人们对一个小地方刮目相看,品读出沉甸甸的人文意蕴。瘿瓢山人,这个宁化人,他八十年的艺术人生,为宁化的人文内涵所增添的份量,是无法估量的。在我看来,要是没有了他,宁化的千年历史就会显得逊色许多,宁化的千年历史孕育了他,而他为宁化的历史,书写了灿烂的一页,更沉淀了一份宝贵的遗产。


2、大师的足迹:从宁化到扬州
黄慎的父亲叫作黄维峤,字巨山,也算是个读书人,母亲曾氏,粗通文字。他刚出生时,黄家三代同堂,过着清贫的日子。黄慎4岁了,家里又添了两个妹妹,他从7岁开始接受启蒙教育,识字读书,后来他在七古《述怀》中写道:“七岁画灰亦知书”。大师的童年应该还是快乐的,生活刚刚向他打开了一扇窗口,他用童稚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世界,读《三字经》、背《百家姓》,用木炭在地上涂涂划划,从中获得了一种难于言说的乐趣。
黄慎12岁那年,弟弟黄达出生了,多了一张嘴,家里的生活难以为继,黄父只好离家远赴湖南,做起了小本生意。为了生存,走向远方,这也正是客家人的千年传统。不幸的是,黄父两年后即染病客死他乡。后来黄慎在七古《述怀》中叹道:“嗟哉父死洞庭野,我母鞠育如掌珠。”
父亲一死,全家的生活重担就全落在了黄慎母子身上。这一年,黄慎才14岁,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他的两个妹妹相继夭折,弟弟断奶挨饿,时常啼哭不已。曾氏日夜做针线女红,艰难地维持着家中的生计。那时,母亲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督促黄慎读书识字,常常到了三更半夜,黄家还传出一阵阵做女红的刀尺声和背诵诗文的读书声。每天天一亮,曾氏便让黄慎带着针线活到市上出售,生意好的话,能换得一二升米回家下锅,要是卖不出去,全家人就只好用野菜杂糠熬成的糊糊充饥了。
贫寒的生活并不能磨灭黄慎的艺术悟性,反而激发了他对画画的强烈兴趣。母亲见他画什么像什么,就叫他专心学习画相,这也是门手艺,学好了就能养家糊口。黄慎16岁这年,曾氏听说建宁县有画相的高手,便让他去拜师学艺。黄慎走了四天,爬山越岭来到了180华里外的建宁,寄居在萧寺,白天拜师学画人像,晚上临摹古人名画书帖,诵读四书五经。那时他和建宁画友宁荃一同习画苦读,每晚借着佛像前的烛光,读书作画到天明鸡啼。
经过一年多的勤学苦练,黄慎的功夫迅猛长进,“已能传师笔法,鬻画供母”,算是熬出头了。
历史注定黄慎不会是个庸碌的画匠,这时,他结识了宁化、建宁和上杭的许多诗朋画友,艺术视野开阔了,也有了更大的抱负。宁化诗人张钦很欣赏他的画作,同时建议他还要多读诗书,学会做诗,在画里融进诗意,这样才能超凡脱俗。黄慎深受启发,作画写诗齐头并进,融会贯通,在他二十来岁时不仅画得一手好画,还写得一手好诗,当时的文艺前辈官亮工、吴天池、刘鳌石等人对他的才情激赏不已。
岁月如梭,黄慎在26岁这年娶妻张氏,28岁时祖父母过世,生活有了新的变化,而最大的变化却是,在人生和艺术的历练中,黄慎诗书画都达到了很深的造诣,一个成熟而优秀的艺术家呼之欲出。
宁化养育了黄慎,但毕竟,宁化太小了,正如当年石壁培育了客家民系,而石壁不过是弹丸之地,客家民系只有走出石壁,才能获得发展与壮大,对于踌躇满志的黄慎来说,宁化所提供的舞台太小了,他就像当年的祖先一样,思忖着走向广阔的世界。
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33岁的黄慎告别母亲妻女,踏上了艺术的漫游之路。当年他的先祖从远方走来,现在他从宁化出发,再度向远方走去。这种一脉相承的客家精神像一股新鲜的血液,在他身上流淌着。
走出宁化的黄慎故地重游了建宁,然后进入江西境内,游历南丰、宁都、瑞金、赣州,一路吟诗作画,结交当地诗人画家,诗酒唱和,其乐融融。雍正元年(1723年),黄慎由赣州南下,穿越梅岭进入粤东,一边游历一边卖画,下半年返回赣州后,沿赣水乘船顺流而下,直抵南昌,结交了当地诗画家李仍,一同游览了新建县的诸多景点,两人论诗作画,相互切磋。这年十月,黄慎从长江顺流而下,经过两三个月的漂泊,年底到达了南京,寄居同乡雷氏兄弟寓所,开始在这六朝金粉大都市卖画为生。
南京风光秀丽,人文鼎盛,黄慎像一只鱼儿游进了海里,在南京的大半年时间里,他画了许多好画,作了许多好诗,画家文人圈子里多少有了他的名声,这个来自闽地偏僻所在的客家人逐渐引起人们的关注。雍正二年(1724年)的夏天,黄慎第一次来到了扬州。
说来也是缘份,黄慎初来乍到就喜欢上了这个春风十里的扬州城。当时的扬州地处南北水陆交通要冲,是江淮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万商云集,人文荟萃。富绅们夜夜笙歌之余,大肆搜罗字画,天下文人蜂涌而至,有“半在扬州”之说。从小小的宁化来到这“准左名都”,黄慎并不妄自菲薄,他是有备而来的,因为他的作品就是他的名片。在他的渔妇图、贫僧图、盲叟图、仕女图、八仙图和山茶、芍药、石榴、桃花、蔷薇、萱草等等花卉图面前,富有鉴赏眼光的扬州商人不禁颔首称赞,他的市场还是慢慢打开了。
黄慎到扬州最早结识的画友是汪士慎,他性情旷达,与人为善,从不算计他人,因而交游很广,当时扬州及周边地区的画家、诗人郑板桥、李鱓、高翔、鲍皋、边寿民、陈撰、王步青、马荣祖、杨倬云、黄树谷、杨星嵝、程文石等等,都和他过从甚密。
然而,扬州的快意时光令黄慎倍添思乡之愁,年迈的母亲尤其让他牵挂。在扬州呆了两年多,他实在无法忍受思亲之苦,雍正五年(1727年)五月,黄慎启程返乡,七月中旬回到宁化,和弟弟黄达一起将母亲妻女带到扬州。途经江西瑞金县时,遇到了著名画家上官周。这位同郡的前辈对黄慎颇为赏识,还专门写了一首诗纪录此次会面。年底回到扬州后,黄慎一家暂居旅馆,第二年夏天迁往西北郊平山麓的三山草庐,后来又几次迁移,因为他声名日隆,虽润格不菲,求者甚多,“持缣素造门者无虚日”,一家人的日子还是过得不错的。在雍正九年(1731年)间,他甚至还纳了个叫作吴绿云的扬州美女为妾,老友郑板桥写了首诗送他:“闽中妙手黄公懋,大妇温柔小妇贤。妆阁晓开梳洗罢,看郎调粉画神仙。”现代女权主义者看了这首七绝肯定不爽,居然把黄慎一妻一妾的生活描写得这般和谐,不过,琴瑟之好,确是让黄慎诗兴勃发,他以这位扬州美女为原型,一口气写了11首《闺情》,其后的仕女画里也不难找到他这位如夫人的模样。
一晃在扬州过了十二年。这十二年是黄慎艺术生涯中最灿烂夺目的十二年,据统计,这一时期他一共做画327幅,写诗143首,以画书诗三绝名噪大江南北,“瘿瓢之名满天下”。
扬州虽好,毕竟是他乡,黄母曾氏日渐年迈,思乡心切,想着要回宁化。黄慎是个孝子,自己在扬州的惬意和盛名,和母亲的要求一比,就不算什么了。雍正十三年(1735年)春,黄慎携母亲和家眷离开扬州返乡。


3、故里十六年:艰难的谋生
黄慎一家人沿长江、赣水溯流而上,一路舟船劳顿,历尽艰辛,两年多后才回到故乡宁化。在漫长的旅途中,为了换取川资,黄慎不顾劳累,辛苦作画,不少佳作就出自这一时期。
漂泊多年的游子又回到了故乡的怀抱,这已是乾隆二年(1737年)的春天了。当年走出宁化时,黄慎还是三十几岁的壮年,而今已是两鬓斑白的知天命之年了,心中自然有无限感慨。
这一路返乡的盘缠,几乎花去了黄慎在扬州的积蓄,安顿下一家老小,他只得又出门卖画了。不过,老母在家,且多病缠身,他再也不敢远游,只在宁化附近的地区奔走。他结交了许多平头百姓,挑夫、厨子、工匠、游僧、理发师都成了他的朋友,也成了他作品中的主角。他为人随和,朋友们要他的字画,往往拱手相送,分文不取,而一些他看不上眼的达官贵人,即使出再高的价钱,他也不愿意把字画卖给他们。那时节,宁化民生惨淡,寿宁桥上时常挤满讨饭的乞丐,黄家的生活也颇为困顿,黄慎在一幅古刹图上题了一首七绝,隐约可见他的心境:“瘿瓢杖笠意何求?只学孤狐老此丘。回首问天思往事,一声黄叶寺门秋。”不过,他天性达观,追求艺术的脚步还是一直没有停止。
乾隆五年(1740年),黄慎来到长汀卖画,拜见了汀州知府王相。这个知府很赏识黄慎的字画,黄慎也创作了不少作品送给他,并借此机会提出为母亲建立节孝牌坊。黄母年轻守寡,上有公婆,下有幼子,给老人送终,把孩子抚养成人,几十年来含辛茹苦,着实是一个特别勤劳、特别善良的客家妇女。王知府同意了,不过虽以官府名义树立牌坊,却要由黄慎个人出资。黄慎二话没说,倾其所有,很快,一块节孝牌坊就在城北地带的花心街竖立起来了,横楣上镌刻着“旌表儒士黄维峤之妻曾氏”。据说此坊上世纪三十年代末还立在原处,可惜现已无存,留下的只是黄慎对母亲的一片孝心。
就在牌坊立起的第二年,也许是黄母感到知足了,离开了人间。黄慎悲痛万分,依照宁化客家习俗,隆重地料理了后事。丧母之痛让黄慎消沉了许久,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只得继续外出卖画。他先后到了连城、永安、福州、南平、沙县、建阳、武夷山和古田等地,一边游历山水,一边吟诗作诗,还广交朋友。在福州时,黄慎还意外地遇到了三十年前一同在建宁萧寺习画的宁荃,老友阔别重逢,令人唏嘘。
这个不安份的客家人在外面游走了九年,才回到宁化老家。可是在家里,板凳还没坐热,他又想走了。乾隆十五年(1750年)八九月间,黄慎接到新任台湾御史的好友杨开鼎的邀约,途经长汀、龙岩、南安、泉州,来到了厦门,准备渡海赴台。然而,不巧的是,黄慎在厦门遇到了准备回扬州奔丧的杨开鼎,台湾去不成了,他便跟着杨开鼎,沿赣水、长江而上,再度来到了扬州。


4、半生作客客多年:扬州六载
阔别十六年后,黄慎又来到了扬州。这时,他已是65岁的微驼老人。维扬景致还是那么熟悉和亲切,“惟见邗沟外,垂杨翠可亲”,可是物是人非,有的老友离开了扬州,有的则撒手人间,令黄慎怅然而悲伤。黄慎重返扬州不久,年已七旬的上杭籍著名画家华喦也从杭州来到了扬州,两个老乡在他乡相见,分外高兴。华喦在黄慎的《玉簪花图》题了一首七绝:“月边斜著露边垂,皎皎玉簪雪一枝。赠与钱塘苏小小,玻璃枕上撇青丝。”两个客家老乡和艺术大师留下了一段佳话。第二年,黄慎到江阴县拜访了宁化老乡、时任江南提学使的著名理学家雷鋐,赠送《草书自作五律册》,雷鋐为他写了《瘿瓢山人诗集序》,对他的诗和书法大加赞赏。第三年,黄慎还在扬州遇到了福建老乡、诗人刘名芳(福清人),相见甚欢。
他乡邂逅老乡,令黄慎扫去了寄居的寂寞。一些旧雨新知,又开始聚在一起吟风弄月,诗酒唱和。两淮盐运史卢见曾的宴席、文园诗社的中秋酒会,高朋满座,文人齐聚,黄慎也参与其中,吟诗泼墨,留下了许多佳作。他还先后到如皋、南通等地走访文朋画友,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二月初三,郑板桥发起文人雅集,每人各出百钱,黄慎、程绵庄,李御、王文治、于文浚、金兆燕、张宾鹤、朱文震来了,全是当时寓居扬州的名流。郑板桥即兴画了一幅《九畹兰花图》,并赋诗一首:“天上文星与酒星,一时欢聚竹西亭。何劳芍药夸金带,自是千秋九蜿青。”
但是这种纵酒欢歌的时光毕竟不多,黄慎到底是一日老于一日,他似乎感到该给自己的人生做个小结了,执笔作七言长古《述怀》,自述了生平经历。在这重游扬州的六年间,他作画约98幅,其中《故事人物条屏》12幅、《宋祖蹴鞠图》、《折枝梅花图》等等,均是形神飞动的佳作。
次年年初,黄慎依依不舍地离开扬州回家。
两居扬州,黄慎的艺术成就在这里达到了顶峰。他和郑板桥、金农、罗聘、高翔、李鱓、汪士慎、李方膺等一帮情趣相投的朋友,在艺术史上被称为“扬州八怪”,其实正如刘海粟先生说的,“怪而不怪,艺传百代”。他们落拓不羁,嬉笑怒骂,看似怪异的举止,其实正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更可贵的是,他们在艺术上表现出了独特的创造力和想像力,师法自然,勇于创新,突破了文人画的雅俗标准,从根本上扭转了文人画逃避现实、脱离生活的陈腐习气,转向关心现实世情、注重民众生活,使中国画推陈出新,给中国近现代画吹去了一股清新的风,至今影响深远。一代宗师齐白石1919年在《老萍诗草》中写道:“余在黄镜人处获观《黄瘿瓢画册》,始知余画犹过于形似,无超然之趣,决定从今大变。”
一代大师这般公开表露自己对前辈的借鉴和私淑,似不多见,黄慎对后世的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


5、故乡的最后时光
又是一年多的艰难旅程,黄慎在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春,回到了故乡宁化,此时他已是72岁的老人了。我的朋友、宁化现代诗人鬼叔中曾经觅得一幅黄慎自画像:背微驼,鼻子上架一老式眼镜,前额及头顶全秃,胡须拉拉杂杂的,不修边幅,只见他一手背后,一手持笔,痴迷地张着嘴,神色专注地正在作画——一看,就是无比可爱的一个糟老头形象。回到故乡的黄慎,年事虽高,为了糊口还得卖画,同时也收了一些门徒。这个可爱的老头,喜欢把他刚刚完成的作品拿给别人观赏,一边拉着别人的手,一边喃喃自语似地说个不停,说着说着却忘了自己在说什么,便环顾左右问他的学徒:我刚才说什么了?年纪大了,往往画完一幅画,就酣然入睡。不过,他年迈的身体还是很健康的,还几次翻山越岭,步行二三百里路,到永安、建宁、武夷山和长汀卖画。
这个一生布衣的艺术大师,在故乡的最后时光里依旧是闲不住的。视力不大行了,但还能写小楷,画画的速度也很快,神助一般,如入化境。“画时,观者围之数重,持尺纸更迭索画,山人漫应之,不以为倦。虽不经意数笔,终无俗韵。”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宁化知县陈鼎收集了黄慎诗作,删去了大约一半,将他的339首诗编为《蛟湖诗钞》四卷,为之作序,然后捐出个人的俸薪,刻印发行。依黄慎本人的财力,他肯定是无法刊印自己的诗集,只能任其湮灭。幸好他遇到了一个爱才的有眼光的知县,其实陈知县不仅是为我们这些后人保存了黄慎的诗作,更是为宁化的文脉保存了生机。
陈鼎在《黄山人〈蛟湖集〉叙》中描绘了黄慎的晚景,可谓十分传神:“山人落拓,不事生产。所得赀,辄游平山堂及金陵秦淮湖,随手散尽。倦而归。今且老矣。延与相见,年高而耳聋。与之言,不尽解,惟善笑而已。”“颇嗜果饵。睡久不起,撼醒之,贻以时果,则跃起弄笔,神益壮旺。”
据不完全统计,黄慎晚年居乡期间,留下了约六十件画作,还有若干怀念扬州友人的诗篇。虽说名满天下,但他的晚景似乎有些清寂,以至于他的卒年也说不清楚了,一说卒于乾隆35年(1770年),一说是乾隆37年(1772年)。不管怎么说,黄慎活上了八十,在当时算是很长寿了。这个常年漂泊的艺术大师最后还是悄然无声地死在了故乡,葬在宁化县城北郊一座叫作茶园背的小山上。
这个嗜睡的老人,一觉睡了二百多年,他的墓地直到1983年3月才被人发现,那里有一片杂乱的桃林,野草几乎淹没了他的墓地。人们发现了残破的墓碑,残存的文字记载黄慎葬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八月(如是当年安葬,则黄慎卒于乾隆三十七年无疑,但宁化素有停棺待葬的风俗,所以也不能仅凭墓碑来断定其卒年),人们还发现他除了原配张氏、侧室吴氏,还曾继配连氏,死时有两个儿子四个孙子。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据说黄慎的直系后人已难于找寻。这个客家画圣,他的天才失去了直接的传承者,我想,他的灵性应该是化入了宁化这片养育他的土地,要不,这片土地怎能英才辈出、各领一代风骚呢?
这次在宁化采访的日子里,我们每天从黄慎塑像的面前经过。对我来说,距离上次在这街头初见瘿瓢老人,已有近十年的时光。我看到,那用钢筋和白水泥浇注而成的塑像在风吹雨打中,有了些许斑驳,瘿瓢山人的面容显得憔悴。摄影师老曲甚至说,有点像乞丐了。瘿瓢山人一生布衣,他画了那么多乞丐、贫僧、渔翁,其实,他也是生活在最底层的平民,只不过他的精神在高处,他的理想在远方。
“画到精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郑板桥是读懂了他这位老友,而我们每天从他面前经过,也许应该停一下匆匆的脚步,抬头仰望一下。我想,我们也能读出一些什么的……

6、李世熊:硬颈的客家学人
明末清初,宁化泉上有这么一个隐士,他在自家客厅的桌上放了一杯清水,一盏油灯,客人来到后,要是懂得把杯里的清水倒在地上,把油灯点燃,就会受到主人的加倍欢迎。这两个动作含了一个哑谜,正是:反清复明。
这个隐士就是李世熊。他这种传说中的举动,似乎有些孩子气,其实正和那种推重气节的客家硬颈精神一脉相承。
明万历三十年(1602年),李世熊生于宁化泉上,字元仲,号寒支,他自幼聪明,5岁就入了书塾启蒙,10岁已能为扇子题句:“舒之风动四方,卷之退藏山密。”一时传为神童。后来苦读六经、诸子、百家,更是博闻强记,融会贯通。一代大儒黄道周曾经称赞他“异才博学”。但是他的科举命运却是非常挫折,崇祯年间他曾九次科试第一,而六次乡试均名落孙山,三次选贡也落选了,据说,这主要是因为他的文章“沉深峭刻,奥博离奇”,不合考官们的口味。
接连不断的落榜,对李世熊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他索性闭门谢客,沉潜到经史之中,在字里行间听屈子的天问,常常唏嘘不已。
那时正是改朝换代之际,李世熊心情沉恸,明朝灭亡后,自号寒支道人,终年隐居在阳迟山。他建了一座叫作檀河精舍的木房,把他的书斋取名“但月庵”,用意颇深,“但月”拆开便是“明一人”。李世熊在《答官公壁书》中写道:“河山易位,人物失伦,欲哭则不敢,欲泣则近妇人,欲死则二耄在堂,相依为命。当尔之时,如失路之儿,丧巢之鸟,彷徨怆惴,视昼如昏。”在这腥风血雨的年代,李世熊以他的气节和人格选择不合作的态度,隐藏在乡野山水之间,“空挥骚屈泪,山泽自行吟”。清军入闽后,多次征召他,都被他大义凛然地拒绝。这是一种非凡的勇气和坚忍,客家人的硬颈精神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百多年后,我们来到泉上寻找李世熊的遗迹。走过弯曲的山道,一块小山头下面有一块开阔地,一口小水塘幽深荒凉,空地上芳草萋萋,据说这就是檀河精舍和但月庵的遗址。据新编《宁化县志》介绍,檀河精舍是一幢三开两进歇山顶单层木房,当年李世熊所反对的政权没能拆毁它,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革命小将”将它彻底消灭。现在,我们只能对着空寂的山地惘然若失。李世熊在1686年逝世后,原葬泉上白沙坳李氏祖墓旁边,十一年后改葬在但月庵后面,后来和但月庵一同毁于“文革”。现在的李世熊墓是1987年重修的,墓碑也是新立的,上面刻着:大明遗民九世祖李公世熊之墓。也许这是李世熊自撰的碑文,他生作明朝的人,死也要做明朝的鬼,坚贞如一。
听说泉上镇的旧街还有李世熊的故居,我们沿着村道寻访而去。来到一座破旧敞开的老房子前,看到一块平淡无奇的假山石,据说这是从檀河精舍搬来的,可是这块流离失所的假山石,已让人感觉不到李世熊的大气,显得有些呆头呆脑。两边的厢房还住着人,有两个老人正在化装,看样子,准备参加下午的“铁杆故事”和晚上的灯会。他们身上艳丽的服装在这萧瑟的老房子里,显得特别刺眼。正房锁着门,铁锁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土,从木板的缝隙中往里看去,一根屋梁已经塌了下来,祖先牌位上也是一片七零八落,不知是后人把牌位新迁到别处还是冷落了它们。我们意外地看到一块李世熊的牌位,陈旧且破损不堪。
一代客家学人的遗迹仅仅三百多年,就这么难于寻觅。不过,可以庆幸的是,李世熊的许多著作留下来了,物质消亡,精神尚在。当年李世熊在但月庵专心著述,“剩有寸心明似雪,临风披诉与谁闻?”郁积胸中的块垒化作了一篇篇雄奇的文字,《奉行录》、《史感》、《物感》、《狗马史记》、《钱神志》、《寒支初集》、《寒支二集》、《岁纪》、《本行录》、《经正录》等等,其中《钱神志》记载自先秦至明末的历代钱币制作和流传情况,是研究古代钱币史的名作,《物感》是中国第一部伊索式的寓言集,《狗马史记》借古喻今,严厉鞭挞了当时腐败污浊的政治风气和各种投机谄媚的无耻小人。
在李世熊83岁那年,他独自编撰完成了《宁化县志》,这成了宁化历史上、甚至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这本煌煌三十万字的巨著,一经刊行,便被视为“天下名志”。至今学术界仍有“中国方志两部半”的说法,即一部是《武功志》,一部是《宁化志》,半部是《朝邑志》。中国素有修志的传统,各地各朝的志书数不胜数,李世熊的《宁化县志》能成为其中最优秀的典范,名至实归。在《宁化县志》中,李世熊将全志分为土地、人民、政事三事,创造性地在三部之下分为七卷、五十二目,其中许多篇目都是他个人首创,内容严谨,材料丰富,文字老辣,既是一本可靠的地方志书,又是一本可读的乡土作品。
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初秋,李世熊着凉染病,到了深秋,病越发重了,他自知时日不多,对他儿子说:“吾年四十已勘破生死,今逾大耄,死何所畏。”然后端坐着闭上眼睛,离开了人世,享年85岁。
李世熊,这个终身不仕的客家学子,以他的气节和风骨对抗着残酷的现实。1942年,当时的民国政府曾将泉上乡改为元仲乡,表达对他的纪念。在他逝世315年后,宁化诗人宗夏曦出资编印了一本《寒支诗钞》,这是根据清同治版的《寒支初集》和《寒支二集》辑录而成的,收编了李世熊大部份的诗歌作品。翻开这本印制朴素的诗集,许多诗句至今读来让人砰然心动,“何年日月驱云雾,濂洛枯苗复茁苏。”宗夏曦在前言中富有激情地写道:“透过历史的飘风落烟,我们仿佛看到这位中国封建社会的清醒士子在宁化山水间倔然挺立的身影。”
这个苍老的身影渐行渐远了,他所留下的精神财富却依然滋养着客家子弟……


7、郑文宝:不朽的诗歌和《峄山碑》
宋初,宁化出了一个著名诗人郑文宝,在闽西北历史上,他应该是第一个有全国影响的诗人。几次到水茜乡,想起郑文宝的老家就在水茜的郑家坊,李世熊《宁化县志》载,郑文宝死后归葬郑家坊,“有墓道碑”。我对摄影师老曲说,应该到郑文宝的墓地拍几张。便问陪同采访的宣传部的老黄,他说,郑文宝墓在1958年平整土地时,铲平了,彻底找不到了。我不大相信,一次又问诗人鬼叔中,他正是郑文宝的水茜老乡,证实了老黄的说法,不过他说好像还有一块残破的墓碑。这让人有些伤感,看来,要寻找郑文宝只有钻入故纸堆了。
郑文宝生于953年,其父是钦赐还乡的将军,算是“高干子女”了。他初仕南唐后主李煜,官至校书郎。南唐被大宋消灭后,大臣故吏摇身一变,当上了宋朝的官,唯独郑文宝不肯出仕。他还几次披蓑荷笠,装作卖鱼人,见到了李后主,“宽慰备至”。后来李煜死后,他才愿意效忠宋朝,并于太平兴国八年(983年)考取进士,因他办事果断,勤政爱民,一路升迁,官至工部、刑部、兵部员外郎。他的政声留在了《宋史》,可惜他的诗歌大都散失了,只有16首留在了《全宋诗》,还有若干散落在同代文人的作品中。李世熊在《宁化县志》中写郑文宝传时,不禁感叹道:“惜乎皆零肌碎玉,无由睹全璧也。”
当代著名学者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选入了郑文宝的诗,并说:“根据司马光和欧阳修对他的称赏,想见他是宋初一位负有盛名的诗人,风格轻盈柔软,还承袭残唐五代的传统。”因为他的诗作绝大部份看不到了,所以,钱钟书也只能“想见”了。这便是选入《宋诗选注》的郑诗:“亭亭画舸系寒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抽象的离恨在诗中变成了具体可感的物件,能够装载上船,这种写法新鲜深细,引得后代诗人纷纷效仿。郑文宝《题绿野堂》有一句:“水暖凫鹥行哺子,溪深桃李卧开花。“欧阳修大加赞赏,认为“风味不减少陵(杜甫)摩诘(王维)”他还有一首《题缑山》:“秋阴漠漠秋云轻,缑氏山头月正明。帝子西飞仙驭远,不知何处夜吹笙。”晏殊路过缑山见到此诗,叹服不已,在诗后引用白居易的话写道:“此诗在处,有神物护持。”
其实,郑文宝更了不起的还是他的书法。在西安碑林里,有一块高218厘米、宽84厘米的圆首方座的篆刻《峄山碑》(复刻本),这便是郑文宝给中国艺术史留下的稀世珍宝。到底石头比纸张坚硬,这块郑版《峄山碑》保存一千多年来,始终是人们学习小篆的标准书体。当年秦始皇登上峄山,和大家商量刻一块碑,来颂扬秦朝的德政,便让李斯写成了《峄山碑》,后来此碑下落不明,郑文宝也曾亲自跑到山东邹县峄山一带,在深山密林中找了十多天,一无所获。郑文宝的小篆在当时极负盛名,一日,他的老师徐铉拿来了《峄山碑》摹本,他如获至宝,继续苦练小篆十三年,终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宋淳化四年(993年),郑文宝根据这一摹本重新书丹刻石,正文为李斯原碑全文摹刻,15行233字,“画如铁石,字若飞动”,充分体现了李斯秦篆的风貌和神韵,可谓出神入化。正文后有题记追述复刻事由经过,用楷书写成,既是不可多得的书法珍品,也是关于《峄山碑》研究的重要史料。
宋祥符六年(1013年),郑文宝在他乡病逝,归葬故里,可惜他的墓地今已不存,幸好他有一些诗留了下来,还有那块郑版《峄山碑》屹立在西安碑林,宁化人略可欣慰,先贤到底还是不朽的。


8、伊秉绶:隶书大师和快食面鼻祖
相对于郑文宝著述散尽,伊秉绶就要幸运了一些,他的墨宝在宁化故乡被广泛收藏。我们在泉上延祥村时,走过一户门锁紧闭的人家,随意就从窗口看到里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伊秉绶的正书对联。陪同我们的宣传部老刘,曾在泉上镇工作过,他说这里的许多村民,家里都有伊秉绶的字,不过现在不大愿意拿出来给别人看,甚至怕人知道,因为担心引来小偷,毕竟大家都知道伊秉绶的字值钱了。有一天,我们到了方田乡朱王村,在一幢破旧的曾氏祖屋的门楣上,也看到了伊秉绶的字:弄月吟风。四个非常雅致的隶书。
清朝书坛有“南伊北邓”的美誉,这北邓是邓石如,南伊便是伊秉绶。邓石如的书法被称为“清代第一”,篆刻独成“邓派”,而伊秉绶字工四体,尤以隶书冠绝一时。
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正月十一日,伊秉绶生于宁化一个书香门弟,从小聪颖好学,饱读宋儒理学。15岁那年,其父伊朝栋考中进士,后来官至刑部郎中,著有《南窗丛记》等。伊秉绶30岁那年赴京赶考,举中正榜,便留居北京,时常出入太子傅朱珪的府弟,有一度还住在纪晓岚家中,给他孙子上课。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会试,伊秉绶进士及第,开始了亨通的仕途,嘉庆四年后,出任广东惠州知府。
伊秉绶在惠州期间兴利除弊,勤政爱民,他致力于地方文化建设,奖掖后学,创办书院,重用人才,其提携岭南才子宋湘的故事,便成了一段佳话。那时他在重修苏东坡故居时,意外地从墨池里发现苏氏珍爱的“德有邻堂”端砚。后来伊秉绶把此砚带回宁化老家,并把书斋命名“赐砚斋”。有人说,这块苏东坡用过的端砚给伊秉绶带来了无尽的灵气,他用这块端砚磨墨书写的字特别漂亮。现在,此砚珍藏于宁化县博物馆,为国家二级文物。
嘉庆十年(1805年)前后,扬州连年水灾,伊秉绶危难之际出任扬州知府。他乘着一叶小舟,深入灾区勘察灾情,“饥咽脱粟饭,渴饮浊流水”,一边设置粥厂,安置灾民,一边动员富商损资赈灾,很快稳定了灾区局势,还采取了一些灵活措施,使灾民尽快重建家园恢复生产。第二年,扬州风调雨顺,百废皆兴,民众无不称颂伊秉绶。
嘉庆十二年(1807年),伊秉绶调任河库道,不久又调两淮盐运史。任职刚满两个月,其父病故,便回宁化奔丧。在老家料理了父亲的后事,伊秉绶丁忧三年,也许是感觉到仕途疲惫,又在宁化呆了五年。这期间他给父老乡亲留下了不少手迹,也做了许多善事。有一年,宁化城墙坍塌,他出千金维修。又一年,家乡遭遇饥荒,他不仅捐粮救灾,还利用自己的身份游说商家平价粜米。经友人一再敦促,伊秉绶还是离开了宁化,启程入京,这是嘉庆二十年(1815年)的夏天,他途经扬州,旧时好友留他小住,他不慎染上秋寒,一病不起,在扬州病逝。扬州百姓得知前任知府病逝后,把他供奉在三贤祠里,和扬州历史三位名贤太守欧阳修、苏东坡、王士祯并祀。几十年前,宁化人黄慎在这块土地上以诗书画赢得声名,几十年后,又一个宁化人伊秉绶以他的勤勉和德政,在这里获得赞誉。
伊秉绶的书法成就早有定论,且流传甚广,民国至今,常有出版社推出他的书帖。爱好者不妨来宁化走一走,也许在不经意间,就能那在寻常人家、阡陌乡野发现伊秉绶的真迹。要知道,这里是他的故乡。
如果说伊秉绶的书法成就属于精神范畴,他还有一项可以申请专利的发明,便是物质范畴了,同样值得一说。
在惠州知府任内,伊秉绶生活俭朴,勤于政务和书艺,但毕竟是知府,府上人来客往,有上边来公干的,有慕名来拜访他的。有人来了,就得招待。他发现,这招待挺麻烦的,有时还很浪费,便和厨子反复探讨,终于发明了一种面食:精面粉加入鲜鸡蛋,调和后制成面条,用清水煮沸,取出晾干,然后入锅油炸,便可久存不坏,客人来时,加入配好的鸡汤和佐料,立即可以食用。这种快速的食品,不仅味道鲜美,而且经济实惠,体面大方,深受伊府客人的赞赏。岭南才子宋湘给它命名“伊府面”(又称“伊面”)。那时的伊秉绶不懂得申请发明专利,以至于伊面的做法流传了开来,现代的快食面、方便面想必就是来源于此,有一些知名品牌的产品,至今仍在包装纸上写着“即食伊面”。所以我想,把伊秉绶称为快食面鼻祖,一点也不过分。 
       9、张腾蛟:早逝的天才
湖村店上的牛会久负盛名,每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日,从闽粤赣三省赶来的牛多达四、五千头,可惜我们在宁化时未能目睹这一盛况。在当地朋友的描述里,这一切显得那么神奇。然而,更神奇的是这块土地曾经出现一个天才。但是,最最让人悲伤的是,天才早夭。
这个天才叫作张腾蛟。据说,张腾蛟在娘肚子里就开始读书了。有个书贩子挑着书来到店上,听到山岭下传来小孩子读书的声音,以为那里有学堂,过去一看,却只有一座木屋,一个孕妇在里面做女红,那琅琅读书声便是从她的肚子里传出来的。不久,孕妇产下一个男婴,果然聪明伶俐,6岁报学,7岁能诗,14岁便为店上的戏台撰联:“褒贬中千秋青史,点醒外一枕黄粱。”不用说,这就是天才的张腾蛟了。
不过,天才也不顺利。张腾蛟到汀州府岁考,发榜时被列为四等。按当时规则,三等已是不及格,四等就是差了。张腾蛟气恼不已,便买了一只大灯笼,写上“四等生员张腾蛟”几个大字,然后提着灯笼在汀州城招摇过市。这恐怕也只有天才才干得出来的事情。天才走累了,便仰卧在汀州桥上,裸出腹部,人家问他这是干什么呀?他说,我在晒书。事情就传到了前来汀州巡学的太子傅朱珪那里,他调来张腾蛟的试卷一看,立即就惊呆了,改为第一名,并把张腾蛟收为门生。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张腾蛟考中第一名举人,朱珪便把他带在了身边,把他称作“国士”,推荐给礼部尚书纪晓岚等人。据说,张腾蛟文字瑰丽雄伟,风格类似朱珪,这位太子傅时常让他代写奏折。不久,因祖母病故,张腾蛟回到了宁化守孝。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这个天才考中了进士。复试时,宰相和珅诬陷张腾蛟文章中有一“群”字,把“君”(皇帝)和“羊”(禽兽)并列,有辱君王,纪晓岚等人为他打抱不平,但最后还是仗势欺人的和珅占了上风,停止张腾蛟殿试资格一科,让他下科再来。可惜这个天才等不及了,在下科殿试之前病逝,终年只有35岁。
似乎天才就注定要早夭。张腾蛟死后,朱珪、纪晓岚大为悲痛,写了许多诗悼念他。这些诗留下来了,而天才的诗文却在时间的尘烟中消佚了,这是特别让后人悲痛的事情。
现在,在天才的家乡,他的故居也已经荡然无存,淹没在一片荒草之中,只有原来的一块门石孤零零的。天才的逸闻故事,更多地变成了传说,让宁化人乐此不疲地口耳相传。


10、雷鋐、张显宗……还有多少名字照亮了宁化的历史?
行走在宁化的这些天里,我们时常能在偏僻的村庄,意外地发现一些破旧的老房子,门楣上赫然写着“进士弟”或者“大夫弟”,一打听,这祖上果然是出过大人物的。有时,和一些老人扯起某个话题,他们也不免要提起祖上哪一世哪一辈出过什么高官,还有什么人曾经在历史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宁化,这个客家祖地,数百年来,百余个姓氏的人们不断的流入与迁出,在这活跃的移动过程中,风生水起,云蒸霞蔚,涌现了多少优秀而杰出的人物,怕是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一个地方的历史,要是没有这些不同寻常的英雄人物,那会是多么的寂寞。
巫罗俊、罗令纪、黄慎、李世熊、郑文宝、伊秉绶、张腾蛟……这些灿烂的名字,照亮了宁化一千多年的历史。如果罗列出来,这将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名单。但是,在上面这些人之外,有些人也是不应该遗忘的——
伍正已,唐大中十年进士及第,是汀州府第一个进士,官至御史中丞,政迹显著。
雷观,宋靖康年间太学生,力主抗金,勇于上书痛斥张邦昌等投降派。
伊天佑,明嘉靖年间曾任湖南桃源知县,为政清廉,能诗善文。
黄槐开,明万历举人,选授山东青州府推官,廉洁奉公,后来受到排挤,拂袖而去,回宁化隐居天宝山,著有《天宝山人集》、《心经述》等。
雷鋐,字贯一,号翠庭,清朝著名的理学家。学者称他翠庭先生,而宁化人至今称他贯公。雷鋐雍正十一年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后来一路升迁,仕途顺畅,当时文坛名流方苞称他是“天下第一流人物”。他力倡程朱理学,知行合一,著述颇丰,其中《读书偶记》收入了四库全书,另有《闻见偶录》、《自耻录》、《励志杂录》、《经笥堂集》等等。他死后五十年,他的老乡伊秉绶还为他刊刻了《经笥堂文钞》。
张显宗,这个宁化人传说中的状元,其实是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的榜眼。宁化民间至今流传着他的许多故事,这种对家乡人物的喜爱心理,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张显宗先后任翰林院编修、国子监祭酒,他学风严谨,善于发现人才,深受明太祖的称赞。朱棣夺取帝位后,张显宗被捕,但朱棣爱惜他的才能,没有杀他,把他流放到今宁夏境内镇守边关。在边关的三年,张显宗尽心尽责,引导回汉人民兴修水利,消除民族隔阂。后来,交趾(今云南、越南境内)一带少数民族叛乱,张显宗随军南征,平定叛乱后,张显宗因战功而被任命为交趾布政使,他推行怀柔政策,把交趾治理得很好,而自己却积劳成疾,病逝于任所。交趾人立祠祭拜他,朝廷也追封他为工部尚书。死在他乡的张显宗,由他的三个儿子护柩回到宁化,葬于城郊张家坪。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百年”,在宁化这块客家祖地的历史上,英雄辈出,举不胜举,他们像星星一样点缀在历史的银河里。



第三章 人文荟萃

1、“过漾”:乡村狂欢节
宁化在正式建县前已有道观和寺庙,比如石壁的升仙台,隋朝就有了。现在据不完全统计,宁化全境有三百多座寺庙。凡有寺庙就有庙会,庙会,宁化人称之为“过漾”。“漾”是宁化方言,热闹的意思。宁化人“过漾”有两种,一种在农历正月二十日以前,每个村定个“漾期”,同乡的各村“漾期”都不相同,村里演戏、祭祖、抬神、装古事、游花灯,家家户户则杀鸡宰鸭,大摆酒席招待亲朋好友;还有一种“过漾”是在庙里所供的神灵生日那天,主要是进香朝拜。
每个村庄到了“过漾”,都是一片人山人海,欢声笑语。这一天,某种意义上也是在考验着这个村庄,看看你有什么绝活露一手出来,看看你招待客人有多热情。
正月十三这一天,我们一大早就赶往安乐乡的夏坊村。未近村口,就听到一阵阵土铳和鞭炮声,很乡村地表达着一种快乐。车子只能停在村口外面,我们徒步沿一条二米左右宽的水泥路进村,村民人来人往,如同赶集,小孩子兴奋异常地相互追逐着。路边的小摊几乎全是卖鞭炮的,爆竹声此起彼伏,似乎一分钟也没有停息过。到了村部,左手处是吴家公祠,一幢陈旧的木房子,前进五六米是七圣庙。这一地带今天成了该村最热闹的地方,几乎所有的人都往这里赶。听说傩面出巡要在11点左右,此时,吴家公祠大门紧闭,从木板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里面大厅上挂着一块红布,据说傩师就在红布后面使用法器化装,这是严禁他人接近的,更别说拍照了。主事的长者不时驱赶一些试图靠近的孩子,氛围十分诡异。人群一圈圈扩大,炮声经久不息。这天特别冷,气象台说是3度,凛洌的寒气在空中嗖嗖地飘动。我在人群中钻了几圈,躲进一户人家敞开的厅里。经宣传部老黄介绍,找来该乡退休干部王化民,他讲述了该村傩舞的一些情况。这是属于“梅山七圣”崇拜,是当地人到湖南经商之后传入的,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夏坊吴姓的祖先到湖南经商,有一次碰到洪水暴涨,河里十三条船被打翻了九条,情况十分危险。这里,河面漂来了两只箱子,但是没人敢去捡,结果立即有两条船又沉了下去。箱子又漂来了,吴姓商人叫艄公把它们捞上来,艄公不干,吴姓商人只好许以重金,让他把箱子捡上来。就在这时,又一条船被大水打翻了,只剩下吴姓商人这船安然无恙。死里逃生回到客店后,吴姓商人想打开箱子,可怎么也打不开,只好到外面买香烛回来拜了拜,才打开了箱子,发现一只箱子里装着九副面具,一只箱子里装着法器。吴姓商人把箱子带回了老家,每年正月十三日都把面具摆在簸箕上,供人祭拜,后来因为两副面具过于恐怖,吓死了一个夏姓男孩,经乩师降神指点,把这两副面具烧掉,便只剩下七副面具,然后逐渐演变成了今天的傩。具体说来,这七副面具分别代表猿猴、猪、羊、狗、牛、蛇和蜈蚣七种动物精怪。福建省不少偏僻的山村还有傩,但这里的傩显得更加独特,它并不停下来当众表演,而是在不断的行进之中,走村串户,为人们祈祥纳福。
11点半左右,几声土铳的巨响之后,牌子锣鼓也敲了起来了。吴家公祠的木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赤裸上身、戴着恐怖面具的傩师大步跳了出来。许多人在他面前燃放鞭炮,震耳欲聋的声音和弥漫的销烟让人看不清面前的情况,更主要的是出于一种恐惧,所有人纷纷往后退。七个傩师次序跳了出来,手持竹鞭往前走去,猛一看,他们一个个头上插着刀子锯子,肚子上也插着杀猪刀,鲜血淋漓的,一时不辩真伪,只觉得可怕。一队手持彩旗的孩子兴高彩烈地跟在后面,一起往前面的村落走去。
大概半小时,傩师们回来了,走进吴家公祠,大门一下关上,不让人接近。左侧厢房的人家请我们一行人在他家喝酒。今天“过漾”,家家户户大摆酒席,谁家客人越多越有面子。我们便坐下来喝了一会客家酒娘。过了一阵子,那七个回到公祠休息的傩师又要出巡了。这回我找了个比较靠前的位置,终于看清楚了许多。第一个是红脸,青面獠牙的,头扎绿巾,V形缺口上斜插着一把红色锯子,上身赤裸,下身穿着宽松束脚的黄裙。后面六个均是黑脸,一律怒目咧嘴,有的头上插着砍肉刀,有的肚子上插着尖刀,有的手腕上穿着刀,前两个也穿黄裙,后四个穿的是蓝裙。那血淋淋的化妆自然不是真的,但效果看起来非常逼真。他们一路走着,手中的竹鞭不断向人群中打去,据说被打到的人会有好运的,许多人还主动迎上前挨打。我也被打了一下,有些痛,不过想到由此可以享受好运,也就不痛了。
下午3点多,傩师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出巡。经过乡干部做工作,他们勉强同意在跳出公祠门口时,稍站一会以供拍照。这一回,老曲拍了许多相片,我也看得更清楚了。七个傩师手持竹鞭,纵队站在面前,那恐怖的装饰终于让人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仪式,仪式里承载着某种文化,你不要看着害怕,而要以一种文化的眼光来看它,它能让人在精神上得到抚慰和安定。本来傩就是一种极为神秘的东西,夏坊的傩更是有着不为人所知的仪式,当地人都不大愿意议论,据说请我们喝酒的那个中年男人也当过傩师,但我试图向他打探一些情形,他三缄其口,只字不说。
正月十五是石壁双忠庙“过漾”,双忠指的是唐将张巡和许远,安史之乱时,守睢阳殉国,在宁化有四座祭祀他们的庙。我们刚刚走到路口,便听到鞭炮和锣鼓声齐鸣。来到了双忠庙,庙里香火缭绕,人们在桌上摆了许多供品。庙前的戏台上有穿戏服的演员在走动,空地上停了几辆拖拉机和农用车,上面站了一些化过妆的孩子。这是准备装古事的,早年这里也是用人来抬,近年却改成了拖拉机,算是半机械化了。装古事开始了,一条布龙走来了,先在空地上舞了一阵,接着当地文化站长摆出一条窄窄的长凳,持龙珠者站在凳子前,舞龙的人走上了凳子,拿龙尾的人站在凳子后端,就这样在长凳上舞起来,然后又搬来两张较高的方桌,又爬到桌上舞起来。在狭小的空间舞龙,人几乎不动,靠的是强大的腰力和默契的协调。这也正是石壁布龙的看点。装古事的拖拉机按顺序开了出去,一共有十二辆,车斗上站着装扮成八仙之类的孩子,还有敲锣打鼓的乐师。装古事的车队开上了石壁的街道,整条街道立即就沸腾起来了。
泉上镇的“过漾”是正月十六,白天的“铁杆古事”和石壁的装古事差不多,值得一说的是晚上的斗龙和焰火。夜幕降临,7点左右斗龙就开始了,在三角亭的三角地带,九条腊烛龙聚在了一起。街上的居民放起了烟花,夜空一片灿烂。我们站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看着满天空的焰火,声声巨响电闪雷鸣,绽开各种颜色的菊花、宫灯和彩星,在夜空中熠熠生辉。因为青壮年大多离乡了,斗龙的几乎是十六七岁的孩子,斗得不够热烈,老是围着三角亭跑,个别龙走动不多,速度也不快,龙身里面的腊烛都熄灭了。倒是烟花越放越激烈,五颜六色的烟花交相辉映,有的如巨龙在空中飞舞,有的似瀑布倾泻而下,乡村的夜空从没有这么绚丽和壮观。
“过漾”过的是一种开心和舒畅,喜悦和激情荡漾在每个人的心头。其实它就是宁化乡村的狂欢节,很多文化从中得以传承和光大。


2、小村庄的九个木偶戏班
正月里游走在宁化乡村,几乎每个村落都有咚咚呛呛的锣鼓声,那便是木偶戏的乐声,地点一般是在祠堂,观众呢,则是神灵,这是最主要的观众,另外还有些老人和孩子。虽然观众在减少,但木偶这种古老的艺术样式依然顽强地存在。其实,在广大的客家乡村,木偶表演一直就是一种准宗教艺术形态,它包含着许多的文化信息。
正月里我们在水茜乡沿溪村礼堂看了一场提线木偶,大家都说源口村的木偶才好,到底好在哪里?原来一个小小源口村就有十多个木偶戏班,长年累月在外面演出,可惜正月是他们的演出旺季,他们都走村串寨去了。春耕前后,这些木偶戏班陆续回来了,因为田地里的农活在等着他们,毕竟他们的身份还是农民。正是利用这个时机,乡里通知这些木偶戏班来到村里的戏台集中。这肯定是全村所有木偶戏班的第一次大会集,附近的村民闻讯而来,把戏台前后挤得水泄不通。
这天来了九个木偶戏班。对于这个千把人的村庄来说,九个木偶戏班可不是小数目。木结构的古戏台有百余年历史了,没有过多的装饰,看起来很朴实,而且结实。先到的几个木偶戏班已经把戏箱搬到戏台上,摆开了长凳,乐师拿出了二胡开始试音,接着锣鼓响了起来。
锣鼓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村民。这么热闹的场面还是很少见到的,平时这些木偶戏班在外面演出,今天就在自家门口打擂一样悉数登场,怎不叫人扶老携幼赶来看热闹呢?本来,乡村的木偶表演一大功能就是制造热闹气氛,现在戏未开演,场面已经热闹非凡。
源口村的木偶戏班已有百年历史了,最早是从上杭学来的。上杭县白砂镇被认为是客家木偶的发祥地,早年源口有人到上杭经商,也有人从上杭移居过来,木偶戏就逐渐兴盛起来了。最多时全村有十四、五个戏班,现在还经常到外面演出的有九个戏班,分别是赖炳城的永兴堂、赖瑞林的永继堂、赖彩能的永盛堂、危宗梅的永顺堂、谢国林的新庆堂、赖邱生的福兴堂、曾太阳的万顺堂、危朝仕的新兴堂和王迟生的新盛堂。这些戏班基本上是由家庭成员组成的,一般五个人,他们不仅在附近村子演出,还到周围的明溪、清流等县的乡村,远的还到江西石城、广昌。每逢村里“过漾”、神灵生日或者人家添丁进财、还愿求福,必定要延请木偶戏班的。一场戏下来,也就二三百元。我问一个戏班主,这样的收入能维持戏班的生存吗?他憨厚地笑笑,说从来也没打算赚多少钱,这木偶戏本来就是演给神看的。
也许正是这种对神的虔诚,让他们对木偶表演的热爱几十年不变。这种天然的朴素的信念,维系着他们对一种文化的坚守。我问他们这样到外面演出累吗,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咧嘴笑笑说,做什么也累呀,都一样吧。
根据摄影师老曲的要求,九个戏班分别在戏台上照了一张全家福,然后由永兴堂开始演出。尽管今天并不能算是正规的演出,永兴堂仍是有板有眼,先向台下的观众道安祈福,接着锣鼓声声,三尺戏台上风云变幻,几百年前的历史拉开了序幕……


3、祈剧:根植客家的外来文化
在宁化乡村,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座戏台,区别在于有的很古老了,而有的是新建的。有一天我们经过湖村镇下埠村时,就无意中看到一座古戏台,架木结构,台上顶棚绘有龙凤、麒麟等彩画,后台还有化妆室。这是为旁边五通庙而修建的,打听一下,戏台是明朝所建,有好长一段历史了。
分散在各个村落的戏台,见证着乡村戏剧活动的活跃和兴盛。祈剧、汉剧、越剧、采茶剧等等都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剧种。其中祁剧特别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因为祈剧本来是湖南祈阳的地方剧种,据说现在湖南,祁剧早已改良变化了,而宁化的祁剧却依然保存着古风古韵,被专家称为祁剧活化石。一种外来的文化模式,能在千里之处的异地他乡生根发芽,这也算是一种有趣的文化现象。我想,客家文化的包容性可真是强大。
第一次看到祈剧是在中沙乡的武昌村,那天是村里“过漾”,到处是鞭炮声和涌动的人群。一阵急促的鼓点后,表演开始了,生蛋净末丑接连上台,用客家话道白,声音很小,扩音器几乎不起作用,台下的声音远远超过了台上的声音。我根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可以猜测是在向大家拜年祝福,问一下打锣的老人,果然是,据说这是必备的仪式。结束后,等当地人抽签,看看演哪出戏,剧团共有十来个戏文供选择。这空隙里和打鼓的老人聊了会儿,该鼓师叫温先伟,78岁了,身体削瘦而结实,他是整个剧团的灵魂,他的鼓点控制着整个演出的节奏,犹如交响乐的指挥。抽签出来了,演的是《长坂坡》。
湖南祁阳自古“俗尚弦歌”,民间有“唱不过祁阳”的谚语。发源于祈阳的祈剧至今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高亢粗犷,带有浓郁的山野气息,流传到全国许多地区。宁化方田乡大罗村池氏祠堂的墙壁上,至今保存着当年写下的字迹:“乾隆丙辰年(1736年)寒食节,湖南新喜堂祈剧到此演出。”这里祈剧到宁化演出的最早纪录。这外来的剧种无疑受到了宁化人的喜爱,于是就有人专门请湖南师傅来教戏,祈剧很快就在宁化乡村流行开来了,像一株外来物种的树苗,在风吹雨打中一点一点地生长,根须深深扎入了土地,终于长得枝繁叶茂。
据说城郊乡的下巫坊,每年春、秋两季唱会戏,专请祈剧班。距离下巫坊5里远的李畲村,有一个双目失明的老戏迷叫“进宝老”,只要有演戏,无论刮风下雨,他都要来听戏。听得多了,他也会哼唱几段,有时还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地表演,他最熟悉的戏是《牡丹对药》。每次看戏,他总是坐在最靠近戏台的侧面,只要鼓板一响,他就知道是什么人出场了,琴声一起,他就知道唱的是什么戏文。有一次,戏班演《穆柯寨》,扮焦赞的演员上场了,念白时便胡乱编造:“巫坊做戏苔冬仓,祠堂门前搭瓠棚;大的摘来挖瓠勺,小的摘来熬菜汤。”这是讽刺东家的伙食办得差,但是台下的观众都没听懂,却被“进宝老”听出来了。戏一演完,他便向戏班抗议,叫班主赔礼道歉。这种广泛的群众基础,使祈剧一度在宁化的舞台出尽了风头。
我们第二次看到祈剧是在河龙乡的河龙村,这里的业余祈剧团规模不小,远近都有点名气。全团经常参加演出的有近三十人,其中八个女演员。那天下午我们来到河龙村的小礼堂时,剧团早早搭好了布景,照明灯也打开了,几个演员对着挂在墙壁上的镜子开始化妆。
台下的长排椅坐了许多老人和孩子,一些年轻人也闻讯赶来,他们分成了几个方阵似的,中老年人聚拢成一伙,而年轻人凑成一簇,一边拉呱一边看着台上演员的化妆。对他们来说,虽然祈剧团虽然是本村的,但剧团主要在外面演出,他们一年到头也难得看到一回。有个中年人操着生硬的普通话对我们说,今天算是托你们的福了,你们来我们才有得看。
我在戏台的左侧找到了剧团负责人伊远强,如果不问,真看不出他已经六十来岁了。身材高大,脸色红润,说话的嗓门很大,声音宏亮有力。他说,我原来是大队的阉猪匠。阉猪和演戏,这两个角色反差太大了。我问他,那你是怎么演上祈剧的?他想也没想就说,因为喜欢呀。然后他定神想了想,再次肯定地说,就是因为喜欢!看来,除了喜欢,他找不出别的原由了。根据伊远强介绍说,他原来在村里阉猪,也是门手艺活,赚的工分要比别人多,但是他太喜欢戏曲表演了,就扔掉阉刀开始唱戏。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村里就组织了业余祈剧团,请了在宁化的湖南籍师傅来教,那时经常有些宣传政策的文艺演出,祈剧表演是最受大家欢迎的。老伊和剧团的人走村串寨去演戏,有时在田间地头就粉墨登场了,那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老伊在回叙这些往事时,喜形于色,满脸带着回味和陶醉的表情。那时候,农村没有别的文艺娱乐活动,要是哪个村庄有祈剧演出,无疑会产生轰动效应,四邻八乡的人全都蜂拥而至,而像老伊这样的角儿,自然就成了明星。老伊说,这些年来,祈剧演出开始商业化了,而人们的娱乐方式也多了,不一定非要看祈剧不可。不过,他话头一转说,喜欢祈剧的人还是有的。
现在,老伊的祈剧团每年正月初二就开始到外面演出,近的就在附近村落,远的还到过明溪和江西的石城,一场戏700元左右,如果每个演员分下来,一个人也分不到多少钱,而且也不能把钱都分掉,要留下一部份做为添置行头、设备的费用。他们的戏服都是托人到杭州买的,像是一只皇冠就要800元。前年,剧团为了打出字幕,还花了一万来块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可惜用了几次,电脑就坏了,现在送到厦门去维修。这万把块钱是大家凑的,本指望靠它扩大一点影响,多赚点钱,可至今连本钱都还没收回。老伊说着说着,显得有些伤感和茫然,毕竟剧团的生存压力是一个问题。我问他,对剧团的未来有信心吗?他乐呵呵地说,只要一上戏台我就高兴了,前年我儿子结婚,我在家里连唱了两天,高兴得不得了。
几个演员穿戴整齐,脸上也化了浓妆,看起来就是威风凛凛的将军和千娇百媚的公主,你一点也想不到,那将军是刚刚从田地里赶来的,可能脚上的泥土还没有擦干净呢,而公主也是从家里的灶台前赶来的,洗净了手上的灶灰才开始化妆的。现在,他们有模有样的,随意走几下台步,也显得非常专业的样子。伊胜根是所有演员中的年长者,也是剧团的台柱子,他什么角色都能演,今天他要演的是皇帝。另一侧的乐师敲起了锣鼓,这个皇帝坐在凳子上,定定地看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我不知道他是在发呆还是在想着剧情。我问他,你当年是怎么演上祈剧的?他抬起头,只说了两个字:喜欢。我又问旁边的公主,你呢?这个女演员高中毕业,是全剧团文化程度最高的,她略加思索,很认真地回答说,我完全是出于兴趣和爱好,现在祈剧演出不大景气,赚钱很少,要不是因为我喜欢它,我根本就坚持不下了。
演出开始了,今天演的是传统剧目《打金枝》。那皇帝登台亮相,张口一唱,台下的嘈杂声就全静下来了。高亢的拖腔,唱来板眼分明,轻重有度。台下懂戏的,摇头晃脑地欣赏着,或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打着拍子,不内行的就听那激越的腔调,也觉得有滋有味。
简陋的礼堂里流淌着明亮而又变化多端的旋律,台上台下,从演员到观众,全都沉浸在一种幸福的快乐之中。
祈剧这一外来的艺术样式在宁化找到了知音,同时也变成了宁化客家文化的一个组成部份。
从河龙乡回来的路上,我们听说祈剧还有一种简化形式,就是几个祈剧爱好者到办婚宴喜事的人家,不上台不化妆,围着一张圆几或方桌,即兴式进行说唱,这叫作“曲棚”,原来很盛行,这几年已经极为罕见。晚上,宣传部老罗兴冲冲跑来告诉我们,他打听清楚了,方田乡还有几个老人会演奏“曲棚”。
第二天一早,我们驱车前往方田乡,找到乡文化站站长马信万带路,直奔朱王村。不过马站长说,虽然有老人会“曲棚”,但可能凑不到五个人。“曲棚”一般要有五个人一起演奏。
到了村口的祠堂,这里也是老人活动中心,有一些老人在打牌。马站长找来了一个老人,介绍说他会“曲棚”。老人眯着眼说,很久没摸那东西了。不过他还是爽快地答应找来老伙计,为我们演奏一场“曲棚”。老人叫作曾钦红,今年已经73岁了,身体削瘦结实,走起路来还很快。
我们进了村,曾钦红到老伙计家里喊人,有人不在家,就叫他家人去找他。老曾说的客家话,嗓门还不小,语气里透着一种十万火急的紧迫。过了将近一小时,终于喊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曾钦鉴,今年74岁了,是曾钦红的堂兄,另外还有曾念干、曾念炳,也都是五十多的人了。他们碰了下头,又各自回家去取乐器。那些二胡、锣鼓和唢呐装在蛇皮袋子里,似乎好久没打开过了。
演奏地点临时选在了路边的一座门楼前,这里面对田地,光线明亮。借来长凳和方几,老人们取出了锣、鼓、钹,还有二胡、唢呐、月琴,一一摆开阵势。因为才四个人,文化站马站长也下去操起了二胡。
面对镜头,老人们一开始的表情不大自然。在他们的表演生涯中,肯定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对他们来说,表演“曲棚”是一种爱好,也是一种谋生方式,从来就没想过会被摄录到镜头里。老曲让他们放松一些,像以前一样,怎么演就怎么演。老人们相互调笑着,慢慢就放松了,进入了角色。
一阵悠扬婉啭的乐声就从这些老人的手上响了起来,像是山泉从岩石中流出来一样,自然本色,欢快活泼。老曲接连按下许多次快门,满意地告诉他们可以了,可这些老人们似乎没有听见,依然起劲地演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流淌在这春光明媚的阡陌之间……


4、民俗中传递的人文信息
宁化民俗丰富多彩,从婚丧、节庆、时令到崇拜、禁忌,都有着世代沿袭的行为模式,这些习俗的形成,有着独特的历史背景,自然环境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在看似平常的习俗中,保存着深厚的人文内涵。
宁化客家的婚俗似乎和别处客家也没有太大的不同,过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门当户对,还要掐算生辰八字,现在的青年男女大多是自由恋爱的,但许多旧的程序却还是免不了。纳采问名、纳吉订婚、择日等等,一般还是父母亲说了算。所以,现在的情形是,年轻人尽管用新潮的方式谈他们的恋爱,父母亲还是依老谱安排着他们的进程。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凸显了民俗和时代的互动中与时俱进的一面。
在宁化客家,女家一方出嫁要提前一日,请亲友族人来帮忙,帮忙者可得红包,所以是非请不帮的。这一天,男方一早就要送来“礼帖”议定的鸡鸭鱼肉,新郎午时前来迎娶,若按旧俗,事情就比较繁琐了,“接伞”、“点心”、“游厨”、“拘席”等等,好在现在大多改良和简化了。新娘在晚间出门“上轿”,这点差不多是始终不变的,男方则选择在子时丑时拜堂。在宁化的几天里,我们经常听到这个时间段有鞭炮声,第二天才明白是人家娶媳妇呢。据说,现在的宁化客家人大多保留着闹洞房的风俗,常有些花样翻新的节目来取笑、捉弄新人。
那天我们到石壁南田村拍过客家绣娘,来到葛藤坑,这是个属于南田村的自然村,据说客家人端午挂葛藤的习俗就来源于此。中国人过端午节一般在门口挂蒲草和艾草,而客家人却挂的是葛藤。原来这里面有个传说,从中也可以看到当年人们争相涌入石壁这块乐土的情形。
传说是这样的,唐朝末年,黄巢起义军席卷大半个中国,有一个妇女携带着两个孩子逃难,一路惊惶失措地奔走,快逃到石壁时,路上遭遇了起义军的兵马。这个妇女再也跑不动了,差不多要瘫在了地上。黄巢发现这个妇女背上背着一个十来岁的大孩子,手上牵着走的却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感觉到非常奇怪,便问她什么原因。这个妇女说,背上背的孩子是他哥哥的儿子,他父母亲都在战火中死亡了,而手上牵的是她自己的孩子。妇女说,宁愿自己的孩子受点苦,也不能让哥哥的孩子受苦。黄巢听了很受感动,就对她说,你回家后在门框上挂上葛藤,可以保平安。然后这个冲天大将军就下令全军,今后遇到家门口挂葛藤的,一律不准侵犯。
这个妇女继续往石壁方向逃生,后来她赶上了一起逃难的亲友,把她遭遇黄巢的经过告诉了大家。从些,他们在路上停宿,总要在显眼处挂上葛藤,果然黄巢的兵马多次从他们的住地掠过,都没有骚扰他们。
后来大家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了石壁,搭建竹棚草庐,定居了下来。他们把葛藤挂在了门框上,并把村子取名叫作葛藤坑。后来,战火熄灭了,挂葛藤的习惯却没有消失,变成端午节这一天一定要挂葛藤的习俗。
房前屋后,田间地头,葛藤是最常见的植物,随便一扯就是一大把。在端午节挂葛藤,变成许多孩子乐此不疲的事情,他们未必知道其中的缘由,却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快乐心情。而有的老人,却是固执地要亲自把葛藤挂上家门口,也许他们是在感念,当年祖先能够逃到石壁是多么的不易。


5、石壁擂茶
擂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茶,但是应该怎么来定义它呢?在我看来,它是一种富有探索精神和创新意识的复合型饮料,是饮料中的另类和怪客。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像是汉族中的客家民系,本色而又独特。
那天我和摄影师老曲、小罗来到石壁,专门来拍摄擂茶制作过程的。“北有大槐树,南有石壁村”。在客家人的历史册页中,石壁是一个让人魂牵梦绕的祖地。数百年前,客家人从动荡的中原往南迁徙,一路风尘仆仆,因为疲于奔命,加上水土不服,有人便采摘路边的青草,捣烂之后泡热水,当成茶喝,居然神清气爽,百病不侵。据说这便是客家擂茶的由来。
在客家公祠前面的农家小屋里,女主人获知我们的来意,笑盈盈地忙开了。她拿出一只陶制擂钵,还有一根樟木做成的、下端刨圆的擂棒。这便是制作擂茶的主要工具,样子看起来都很古扑。原料呢,茶叶、淮山叶,还有嫩山梨叶、大青叶等等,都是可以的,这事先已经洗净、焖熟了,随时准备派上用场。而青草药,种类就更多了,薄荷、艾叶、鱼腥草、天胡荽、积雪草、紫苏等等。据说石壁擂茶是宁化最好的,只要你愿意,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面放,当然,看你要做哪方面的用途,清热解毒还是活血消肿,可以灵活选择用料。女主人把它们全放进擂钵里,擂钵搁在两只大腿上,一手扶着擂钵,一手握着擂棒,娴熟有力地捣动起来,手腕一转一转,富有韵律。我们看着好奇,让她给我们擂几下。可是我们几个轮番上阵,笨手笨脚的,根本擂不出人家那种节奏。看来这也是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擂钵里一片绿汪汪的糊状,女主人手脚麻利地烧开土灶上的大锅水,在里面放进绿豆、花生、粉条还有猪肠,感觉煮熟了,舀起来倒进擂钵里,然后撒一把芝麻、加几滴茶籽油——这擂茶就算做好了,可以让人享用了。
我看得有些惊诧,那几个陪同我们的宁化本地朋友,早已欣喜地拿起大碗,从擂钵里舀起满满一碗,就迫不及待似地往嘴里送去,先喝了几口才记起招呼我们也来共享。擂钵里的擂茶像一泓碧绿的深潭,一股浓郁的气味扑鼻而来。我装了小半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感觉那刚刚入口的味道很古怪,一时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但是,它们徐徐进入我的胃肠之后,舌间荡起了一种清凉,身上的许多神经好像都震了一下,为之一爽。我不由咋了下舌头,大口地喝了起来。
到宁化不能不到石壁,而到石壁,不能不喝擂茶。这种什么都敢放进去的饮品,分明象征着客家人的勇敢和宽容。


6、客家酒娘和古坑米粉
我们在宁化的这些天,每天餐桌上都会有一壶客家酒娘,这就是宁化人自己酿的米酒,口感清醇,善饮的人总是一见如故。在宁化乡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酿酒的传统。只是这些年来,有人觉得麻烦才不再自已酿酒,因而也就出现了酿酒专业户。
我们在安乐乡街上就见到了这样一个酿酒专业户,主人姓马,他和他老婆酿的酒在附近小有名气。我们来到马家时,灶房里飘出阵阵糯米的清香,一只装满糯米的饭甑正在锅里蒸着。女主人说,酿酒无功夫,只要糯饭蒸得熟。据说这是酿酒高手们的体会,糯米饭一定要蒸熟蒸透。
糯米饭蒸熟了,女主人打开饭甑盖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然后就把糯米饭倒在簸箕上摊凉,她说,也可以把饭甑放在木架上,用冷井水将热气腾腾的糯米饭淋凉,这叫作“淋酒”,把酒饼研碎用凉开水调匀,这叫作“蒲水”。女主人身手敏捷,两只手在簸箕上不停地翻抄、搅动,像是弹琴一样,把糯米饭摊凉了。她抓起一只瓮子,点燃一把稻草,在瓮子里熏了一会儿,据说这可使做出的酒更香且不易变坏。她抓起一团团的糯米饭放入瓮里,然后注入“蒲水”,用手反复搅拌均匀,最后把糯米饭压平,在中间挖一“酒井”,盖上密封的盖子,这就大功告成了。一般说来,冬天和春天五六天就可以出酒了,夏天只须三天。这时,男主人一直招呼我们喝一些酒,那些倒在大碗里的清冽透亮的酒娘,就是他们家的产品。一只饭甑装20斤糯米,一般做酒40斤,一斤批发出去一块二左右,利润并不高。但是做酒的老马夫妇喜气洋洋的,显然是乐在其中。老马说,虽然不好赚,我们做的酒,大家都说好,心里就高兴了。
一般客家酒娘的酒精度在20度左右,但它与白酒的最大区别在于,它是纯粮食酿制的,绿色环保,无污染。酒娘兑入凉开水,叫作“水酒”,酒精度降低了下来,变得更加甘甜可口。凭我个人感觉,要比可乐好喝得多。据说当年红军长征从宁化出发,许多人都爱喝这种水酒,后来人们便称之为“红军可乐”。
古坑米粉在宁化非常有名,市场上买不到的,一般是朋友间送礼才可能得到,因为正宗的古坑米粉是手工做的,而现在还用手工做米粉在古坑只剩下一户人家了。
我们来到方田乡村头村的古坑小组,见到了罗朝波、张美金夫妇,他们就是目前唯一手工做米粉的人家,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古坑做米粉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以前是家家户户都做米粉的,当然现在还在做,只不过改成机械化了,唯一坚持手工做法的就只有罗朝波一家。罗朝波是个五十来岁的削瘦男子,言语不多,他前一天开始浸米,已经把米磨成米浆,用石块压住。他说,这米只能用早稻米。一般100斤米能做70斤米粉,像他这样用手工做的,一斤能卖三块钱,比别人用机器做的贵一块。
罗家的米粉作坊是一间小木房子,外面一只庞大的榨床。张美金点了两根腊烛,烧了三根香,双手合十拜了拜,还放了一小串鞭炮。这是一种仪式,让人感觉到劳动是神圣的。铁锅里注满了山上引下来的山泉水,张美金就开始往灶洞里烧木柴、茅草。这边罗朝波把凝固的米浆摊开在簸箕上,端来一盆煮熟的米粉倒在米浆上面。这煮熟的米粉,客家话就叫作“母”,掺进米浆里作发酵用的,他们把米浆搓碎,又揉成团,然后用手掰成一条一条的。这时,锅里的水开了,张美金掀起锅盖,放下几片棕叶做垫子,夫妻俩动作娴熟地把揉成条状的米浆放进煮沸的水中。大约十分钟,煮熟了,他们把条状的米团捞了起来,甩在了旁边的石臼里,然后一人操起一根粗大的木棒,开始捶打,劈叭劈叭,米团在木棒的捶打下发出响亮的声音。罗朝波夫妻俩配合默契,你一棒我一捧,一起一落,节奏快而和谐。但是这打米团显然是个体力活,不一会儿,罗朝波头上已冒出了许多汗水。我们觉得好奇,一个个轮流上去打,握着木棒感觉很生硬,打了几下就觉得不行了。这其实不仅是体力活,怎么打还是要讲究姿势的,有相当的技术含量。罗朝波夫妻打了二十多分钟,他们说,一定要把米团打到闪闪发亮为止,千万不能偷工减料,否则做出来的米粉就不好吃。
石臼里的米团被打得温润发亮,他们再把它们揉成一团,然后放进了粉筒里。罗朝波用粗绳套住榨床的杠,用力地往下踩。粉筒里的米团受到强烈挤压,就从下面的漏子里钻出来,变成了一根根粗细均匀的米粉,缓缓地掉进下面的锅里。张美金把锅里的米粉捞起,用清水洗过,整成一个个块状,放在粉答上,然后把粉答中间的孔插进木桩里,粉答斜而不倒,上面的米粉滴滴答答地掉下水来,过一会儿,张美金就两手撑起了粉答,带到风口地带去晒,如果阳光和风力都够大的话,一天就可以晒干了。
我们亲眼目睹了米浆是如何变成米粉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过程有些神奇,从浑然一团的米浆到纤细洁白的米粉,这是一种升华,是罗朝波夫妻的劳动创造出来的。做完了米粉,罗朝波夫妻一定要我们尝尝口味,便带了几把米粉回到家里,烧开锅后放下肉片,再放下米粉。面对着一锅香喷喷的米粉汤,我们胃口大开。味道也真是不错,我们一个人差不多吃了三碗。


7、鱼生和老鼠干
日本人爱吃生鱼片,据说这种吃法还是从中国传入的,可是现在国内只有宁化客家人和北方赫哲族人还保存着这种吃法。这在宁化话里,叫作“鱼生”。
我在宁化县城小河边的“大烟菇菜馆”第一次吃到鱼生时,满口爽润清脆,以前我曾在五星级宾馆的餐厅生吃过三文鱼,感觉也没有这么好。要知道,宁化的鱼生用的只是普通的草鱼,而它的味道却远远超过了昂贵的三文鱼。
宁化的鱼生,从选料、工具、工序到技艺,要求非常严格,刚出道的厨师是难于胜任的。首先是选鱼,一定要选活水流动的、水质好无污染的池塘里的草鱼,要求鱼体健壮,颜色青黑,不能有伤痕和病斑,每条三斤左右。选好了鱼,就放到鱼橱里,宁化的菜馆饭店都会在河里或者清水池里设置鱼橱,鱼放在鱼橱里叫作“抖鱼”,让它把肚子里的脏物吐出,这一般需要一天左右的时间。
那天在“大烟菇菜馆”,老板亲自为我们做鱼生。只见她一把从鱼橱里抓起鱼,用干净的抹布包住鱼头,用刀拔去鱼鳞,动作麻利地开膛除去内脏,再去头、剔骨、剥皮,快刀翻飞,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这时砧板上的鱼似乎还能颤动,女老板用毛巾揩去水份和血迹,两面涂上麻油,然后飞速地切成一指大小、薄如蝉翼的鱼片,这一片片晶莹透明的鱼生,佐以酱油陈醋和芥末,便是新鲜爽口的美味了。女老板刀功娴熟,一分钟就切出了一盘鱼生。如果下手太重或者用刀不快,切出来的鱼生就可能走味了。宁化鱼生不仅好吃,还有清热去火、消除口臭的奇效。不过要吃鱼生,据说只能在宁化吃,宁化之外的鱼生都不够地道,这因为外面的厨师大多不会做,即使是宁化厨师做的,也由于鱼不是宁化产的,怎么也做不出那种清爽的味道。
如果说鱼生让人有点“茹毛饮血”的感觉,那么说到宁化老鼠干,可能就更叫人匪夷所思了。老鼠也敢吃?这实在是有点敢为天下先了。不过,这里得首先说明白一些,宁化人吃的老鼠干并不是在我们家里钻洞的老鼠,而是田地里的田鼠。
据考证,吃老鼠并不是宁化人的首创,古代岭南包括宁化一带的蛮獠一直有吃老鼠的习惯,还美其名曰:蜜唧。早期的客家先民来到宁化石壁后,受到了蛮獠的影响,也开始吃上了老鼠。也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物质贫乏,没有东西可以裹腹,既然老鼠可以吃,而且味道似乎还不错,那为什么不吃呢?不吃白不吃。于是,这些客家人就吃起了老鼠,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我想,第一个学习蛮獠吃老鼠的人是很有勇气的,这也是一种勇敢的精神。不过,聪明的客家人改良了吃法,生吃改为熟吃,这一吃便吃出了天下闻名的“宁化老鼠干”。
熟吃的吃法是这样的,把老鼠褪毛干净,开膛剖肚,去除内脏,然后在铁锅里放进米糠,把老鼠放到米糠里,下面烧成了柴火,米糠起了烟,慢慢就把老鼠烤成褐色,这就成了老鼠干。烹调时,把老鼠干切碎,放到食油热过的锅里爆炒,加入姜丝、大蒜、冬笋,滴上几滴酒娘,加上盐巴和味精,起锅便是一道诱人的美味佳肴。
当然有人因为心理作用,面对美味不敢伸出筷子,这也没什么奇怪。如果事先不透露这是炒老鼠干,这盘菜往往很快要被吃完。据说老鼠干有助于补肾健脾,对小儿尿床特别有神效。
老鼠干好吃,那么老鼠是怎么抓的?我们在宁化乡村看到许多小孩在玩一种夹子,其实这就是一种捕鼠筒。另外一种是绑子,也是用圆竹做的,酷似二胡,还有一种宁化话叫作“砰笪”的。这三样都是比较古老的捕鼠器,捕鼠人就地取材做的,很多人家里都有几十只甚至二三百只。每年到了秋天,就是宁化人捕鼠的季节,傍晚时分把鼠筒放在老鼠经常出入的路上,第二天一早去收筒,便会看到老鼠们因为贪嘴而牺牲在鼠筒上。
在闽西八大干里,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宁化老鼠干是产量最少的,毕竟能做老鼠干的只有田鼠,目前它的市场价大约是一斤十块钱,似乎也不算贵。


8、寻找正在消失的手工艺
手工艺生产总是带有乡野的情趣,令人回想起来感到特别温馨。有一天,我们前往城郊乡社背村寻访一座无名的方土楼,在路边的田埂上看到一个乡村剃头匠正在给一个老人理发,老人就坐在一根木头上面,剃头匠手中的剪子吱吱喳喳地叫着。这种情形一下子勾起了大家的许多回忆。
我们开始在乡村寻找手工艺作坊,所有与手工生产相关的事物都引起我们的兴趣。油榨坊首先进入了我们的寻访范畴。宁化乡村盛产茶子油,早年的茶子油都是人工榨出来的,可是这些年全都机械化了。不过我们相信应该还有手工作坊的,试想一下,高大的水车、巨大的榨床,木棒一下一下地撞榨,然后茶子油缓缓地流淌出来,这种景观是多么富有诗意。然而问了许多人,都说现在没有人工榨油了。有一天听说准土乡可能还有个手工作坊,赶到半路上,却得到确切消息说,那手工作坊早改成机器生产了。只好扫兴而归。又有一次,听说石壁某个村子还有人工榨油,又兴冲冲驱车前往。到了村口,问一个村民榨油坊在哪,那村民愣了愣,大声地说,什么榨油坊?早就拆掉啦,现在都用机器了!
在水茜乡源口村,见到了一个邱姓农民,他会铸钟,宁化许多寺庙的钟都是他铸的,不过也是半机械化了,而且这钟都是定做的,最近没人定货他也就闲着了。在城郊乡茶江湖村,我们终于见到了一次手工生产过程。该村75岁老人伍开辉擅长做鼓,远近闻名。老人身体看起来不错,手力还很大的。他一手操起锯子,把一块木板锯成一片片的形状,然后用斧子把木片切成圆弧状,它们组合起来就成了一只圆形的鼓坯,接下来的工序是拉鼓皮。鼓皮是从晒干的大块牛皮上面裁下来的。后来我们还到他家屋顶上,看到正在晒的一块牛皮。据说水牛皮晒五六天就可以了,而水牛则需要晒上好几年,所以现在主要选用黄牛皮。伍开辉说,他从16岁开始做鼓,手艺是祖传的,一个儿子跟着他做过几年,也算是会做了,但平时也不大做,主要在外面打工为生。他说,像他这样做一只鼓,中等大小的,至少要做五天,差不多只能卖三百多块。而且他这里的鼓都是人家定做的,一年大约有几十只。伍开辉老人拉上了鼓皮,一边钉上竹钉,一边把鼓面抚平,使其保持绷直的状态。别以为这样就行了,下面还有许多工序,推刮、磨皮、试音、打底上漆等等,每道工序都不能偷工减料,做起来费时又费力,所以现在人们都用机器来做了。我问伍开辉说,你怎么还用手工做鼓呢?他只是淡淡地说,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把它丢了也不好。
宁化盛产竹木,以竹造纸一直很兴盛。明朝科学家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说:“凡造竹纸事出南方,而闽省独专其盛。”在福建的几个手工造纸大县里,宁化也是很有名的一个,据说鼎盛时期,全县有五百多家造纸厂,年产5万担,但是这些年来,手工纸厂已经纷纷倒闭。诗人鬼叔中告诉我们,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他在安乐乡工作时,安乐乡还有一些手工造纸作坊,现在一家也没有了。不过一天在吃饭时提起手工造纸,宁化作家曾玉光说他老家治平还是有几家作坊的。治平是距离宁化县城最远的乡,历史上以生产玉扣纸而闻名。所谓玉扣纸,就是毛边纸中的上品,细嫩柔软,厚薄均匀,韧性很好,不容量蛀蚀。上世纪七十年代北京印制《毛泽东选集》线装本,就专门调运了宁化的治平玉扣纸。手工造纸工序繁多,而且劳动强度很大,砍竹、浸塘、洗竹、剥竹、踩料、抄纸、榨纸、钳纸、焙纸……据说有28道工序,曾有书生为之叹道:“百工之事,此为最矣。”不过,现在治平硕果仅存的几家作坊,也采用半机器化生产了,用机器打桨确是提高了效率,只是生产不出玉扣纸了,只能造一些草纸和冥纸。看来,有得必有失。手工造纸的式微,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那手工造纸的场景现在只能留存在我们的记忆里了。
到湖村镇城门村寻访手工碗窑,是一次最艰难的行走。山路崎岖,满是烂泥和水洼地,不时要停车下客,然后空车才能勉强开过去。到了一处坡岭下,面前有一段十来米长的烂泥路,汽车是彻底过不了了。于是只好把车停在路边,我们徒步走了过去。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坡,山峦相连,林深树密,一路上看不到人家。大约走了四十分钟,终于看到一个小小的村落,有几间陈旧的木房子掩藏在竹林后面。带路的老罗说,这就是城门村的中坑组,不过我们要去的碗窑还在前面一里路的地方。总算距离目标不远了,于是提起劲继续往前走。远远看到了村口一座小桥,桥那头有四部水车,我们知道,碗窑到了。
溪流很大,四部水车却是静止不动。一个正在割草的妇女说,碗窑没人做了。她的意思是说,碗窑没生产,所以水车也不动了。我们走上一个小坡,就到了碗窑的厂房,里面空寂无人,只有一排排去年做的碗坯。烧碗的窑,用土砖拱就,顺着斜坡而上。周围丢了许多破碎的碗,看样子是好长时间没烧了。老罗找来了一个年轻人,这碗窑就是他和他父亲的。年轻人叫作邓寿生,30岁,看起来很朴实,他说他祖父九十多年前从连城县迁移到这里,发现这里的高岭土很好,便开始手工做碗。他还说,手工做的碗虽然有市场,但产量低,劳动强度很大,经济效益不好,他们一般要下半年才开始做,五六个人烧一窑的碗,前前后后要花一个多月时间,也不过五六千元。
经过我们的再三要求,邓寿生同意给我们讲解并示范一下做碗的大致过程。先从一堆瓷泥中挖出一块放在木飞轮中间,然后飞快地转动飞轮。瓷泥在手里转动着,慢慢被拉起,一只大碗便成形了;接着继续用手抚摸碗坯,渐渐的,碗的内外壁变得越来越光滑。但这还只是碗坯,还要晾干,再上釉、修坯脚,最后拿到窑里烧。这些烧碗的窑,窑门很矮很窄,只有一米高。通常要让一个身材特别瘦小的人先钻进去,外面的人把一排排的碗坯架递给他,他在里面一层层地叠好。最后出来封死窑门,只留一个小孔投放柴火。一般烧五六个小时即可成品,再经过五六个小时的冷却,瓷碗便可出窑了。
手工做出来的碗古朴大方,在市场上很受欢迎。但是对于生产者来说,却感觉到难以为继,毕竟这手工的效率太低了。离开碗窑前,邓寿生带我们到桥下的河边,把四部水车的机关打开,让它们全都转了起来。哗哗的流水高高升起,又甩了下来。即使是我们这些大人,也觉得挺好玩的,这里面有一种田园的野趣。


第四章 钟灵毓秀

1、地下洞天,天鹅栖息的仙境
天空飘着细雨,天地间弥漫着一片雨雾。远远看到天鹅洞的入口处,若隐若现的,像是某一灵物张开的大嘴,但我们却是欣欣然地投入其中。猛一回头,那大嘴似乎已经合上,置身一片光线幽暗的嶙峋怪石之间,恍若来到太虚幻境。面前是绵绵不尽的岩石,像是波涛起伏的大海,茫茫不可测。
据科学家说,这里是福建省最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其洞群规模之大、溶洞数量之多、洞穴分布之密、岩溶景观发育之完善为福建之冠”,盛赞这里是“中国东南地区罕见的洞群世界”。这个别有洞天的洞群包括天鹅洞、石屏洞、蓬莱洞和神风洞等等,方圆面积达20公里。
天鹅洞是这一洞群领袖级的溶洞,纵深三华里,一进洞里,满目就是嶙峋的怪石,千奇百怪的钟乳、雪白如玉的石柱,水流潺潺,薄雾氤氲,令人恍若走进一个梦幻世界。洞里有山,山里又有洞,洞中有洞,大洞套小洞,洞洞相通,曲折反复,分明是一个岩石的迷宫。一块块石头圆润如玉,体态却是十分顽劣,形形色色,无奇不有;高挂在岩壁上的钟乳石,不时有一滴水从你头上滴下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脚下有清浅的水汩汩流淌,像是一支小曲在洞里叮叮咚咚地弹唱着。有了活水,这洞就不寂寞了。游人的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轻轻摇晃,刹那间不辨身在何处。
穿过那“千斤顶”顶起的“千钧石”,那块“天鹅石”已在此守侯不知多少万年了。那只私自驮着七仙女下凡的天鹅,被王母娘娘化为石头之后,便一直呆在这里了。这里是全洞的第一洞厅,传说中下凡的七仙女就是在这里修心养性,洞厅的绝壁险岩的高处横跨着一座天然的桥,就是“仙人桥渡”,不过一般凡人是过不了的,只能在桥底下低头进入第二洞厅。
过“瑶池仙境”,访“银河涉水”,登“天仙舞台”,进“仙娥行宫”,人们给不同的景观安了许多好听的名字,其实你在心里也可以有自己的命名,这样,那些鬼斧神工的石幔、石屏、石柱和石笋就属于你的了,你愿意把它想象成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那硕大累累的钟乳石,那精致奇异的石笋,峰峦重叠,湖潭倒影。石瀑从四十米高处一泻而下,多么气势磅礴,石珊瑚玲珑剔透,宛如精雕细刻而成的宝玉,还有石松参天的陡峭山峰,还有那金砌玉琢般的“海市蜃楼”,一步一景,移步换景,正如宁化文化名人李世熊一百多年前所说的,“洞壑幽富,不可悉记”。
越往洞里走,越感觉到深邃,我知道,那个红尘滚滚的尘世被坚厚的石头远远地阻隔在了外面,在这愈来愈深的地方,脚底是潮湿的,思绪也变得潮湿了。人在现实里活得太累,所以营造园林来修身养性,而天鹅洞这天然的地下园林,鬼斧神工,超然物外,犹如时间邃道,让你回到一种混沌状态,一切尘世俗念无形地化解在几亿年沉默不语的岩石之间。
旅游局的老赖介绍说,天鹅洞的钟乳石至今还在发育之中,他让我们察看一些早年不慎被打断的石笋,果然又长出了新的部份,不过这生长是极其缓慢的,长一毫米可能就需要几百年的时间。这也就是说,天鹅洞其实是有生命的,它分分秒秒都在生长,尽管非常缓慢,但是生命的生长是多么美丽的过程。
如果说石屏洞的响石像一场远古的音乐会,蓬莱洞八米多高的观音佛像是朝拜圣地,那么,神风洞的地下河,便是洞里的海底世界。
刚刚走进神风洞,便有一股凉风从峭壁缝隙间喷出来,向人扑面而来。这是一股清爽的神风,这也便是神风洞名字的由来。这个洞深远阔大,常年保持18度至19度的恒温,据说以前还没开发旅游时,附近村民都是把神风洞当作天然冰箱的,鱼肉瓜果放在洞里,十天半月也不会坏的。
神风洞最诱惑人的就是地下河,这一万平方米的水域面积和数公里长的河道,堪称福建唯一,而地下河最让人着迷的是水中石林,更是全中国绝无仅有。乘船下河,水深不足一米,我们用木桨在水里轻轻一划,小船便静静地驶向前去。河上谧然恬静,连流水都是悄然无声的,你可以随着导游的手电筒静静地观赏,那些奇特诡谲的岩石,造型各异,千姿百态,那些惟妙惟肖的钟乳石,如鸟似兽,似人如神,令人目不暇接,留连忘返。河面宽阔处像浩瀚的西湖,狭窄处则如奇险的三峡。岩石上布满雨后春笋般的“鹅管”,而“鹅管”上点缀着点点水珠,像珍珠般耀眼。那伫立于河面上的水中石林,成群成片,触手可及,波光倒影,水天一色,如梦如幻。我想,云南的石林在地上,而宁化的石林,则是在洞里和水里。这幽深曼妙的地下河既有桂林漓江的秀丽,又有武夷九曲的飘逸,更有越南下龙湾的神韵。
从洞里又回到了陆地上,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天鹅洞群。据旅游局的老赖介绍,目前开发成熟的主要是这四个洞,还有更多的洞还处于天然的原始状态,如果全部开发,整个湖村镇几乎就是一个洞穴世界。路上我们决定去看一个原始的洞。汽车沿着山道开上一座小山,峰回路转,来到山上的一块平地上,只见一座寺院隐现在葱郁的树木后面,走近一看,寺院叫作“灵隐寺”,看起来比较新,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修建的。这天正好是农历初一,寺里有许多妇女在念经拜佛,她们都是走几里山路来的,显得很虔诚。
我们要看的灵隐洞就在灵隐寺往下几百米的地方,这里有一条石阶,高高低低,很不规则,看来不是专门铺设的,而是几百年来寻景探奇的人们踏出来的。沿石阶而下,两边怪石林立的山坡上长着桃树,桃花含苞待放,而许多野花已开得很热烈了。
走到灵隐洞口,猛地抬头一望,只见它像是教堂的圆门,在垂直平整的岩石上豁然洞开。它那么高,一下让人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感觉这像一个庞然大物猛然张开了大口,人站在下面,不过是它牙缝间的肉屑,心里不由升起一种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
走进洞里,就是宽敞的洞厅,地上只有一团团飘忽的暗影。这里没有灯光,可以借助外面的阳光看到高高的洞顶上悬挂着危岩怪石,而两边的洞壁上则是千姿百态的钟乳石,像精美的彩锦,又像天上放下来的云梯。往里走了一小段路,便感觉一股寒意徐徐而来,而且幽深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没有携带任何照明工具,只能望洞兴叹了。据说,这灵隐洞属于水平廓道厅堂结构类溶洞,有前后两个洞厅和一条相连的低矮通道。人们要进入第二洞厅,必须匍匐着爬行几十米。李世熊在《宁化县志》中曾提到,这洞壁上有宋人的题诗,不过近年倒是发现了明朝人留下的诗句,“偕公入洞矢,步步踏仙田。圣贤从此得,无法与君传。”看来,洞中的神奇和美妙,只有亲自踏访才能感受得到。我们不得不带着遗憾告别灵隐洞,等待着以后的机会。


2、神奇的蛟湖
几百年来,几千年来,它就一直静静地停泊在这阡陌之间,枕着青山翠竹,望着乡野炊烟,始终是波澜不惊,好像沉睡在一场无尽的梦中。
这就是宁化湖村的蛟湖,静静地等待着所有的来访者。
那天我们赶到蛟湖时,天色已近黄昏,澄蓝的天空上出现一缕缕晚霞,把蛟湖映照得如梦如幻,像是遥远的天堂。摄影师老曲和小罗扛着粗重的器材,往高处的菜地小跑而去,他们跑得很急,准备寻找制高点把蛟湖摄入胶片,我则悠闲地在湖滨漫步,近距离地亲近着湖水,呼吸着湖面上散发出来的浩淼的气息。岸边的土地很松软,像是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的感觉很有意思,似乎整个蛟湖在微微荡漾,整块地面也在轻轻地颤动。
这块椭圆形状的湖泊并不算大,面积只有12000平方米,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的深不可测,流传着许多神秘的故事。有个传说,很久以前这里是一座庙,一个得道的和尚在杯里养了一只小龙,有一天和尚外出,他的徒弟以为是杯中水脏生虫了,便将杯里的水泼到了天井,顷刻之间,那龙兴风作浪,巨浪立即淹没了寺庙,这里变成了一个深湖,所以蛟湖在民间又称“龙王潭”。蛟湖到底有多深?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当地人把九十多根棕绳结成一串,还无法沉到湖底,后来福建省地质部门采用专业的勘测手段,方才得到一个确切的数字:103米。这个数字给了蛟湖一个显赫的地位:全国最深的内陆淡水湖。其实这里属于石灰岩溶洞地带,受石灰岩溶蚀作用形成了漏斗,由于地下岩溶水源的不断补给,经过漫长的岁月后,终于演变成湖泊。但是,人们更乐意接受民间的传说,这让蛟湖显示出了脉脉不尽的人文气味。
蛟湖还有一奇,久旱不枯,长雨不涝,它永远保持着稳定的水位。有一年当地大旱,人们在蛟湖边装了五台大马力抽水机,日夜不停地抽水,蛟湖的水位仍旧蚊丝不变,似乎一滴水也没有减少。而在雨季里,周围村庄受淹了,蛟湖的水也不见上涨溢出,依然是平展如镜。人们传说蛟湖的水直通闽江,相传有个在省城福州任职的宁化籍武官,回乡探亲时来到蛟湖游玩,看见一条大鱼跃出水面,随即射出一箭,那大鱼中箭沉入湖底。十多天后,这武官坐船返回福州,在南平的闽江水面发现一条大鱼漂浮起来,仔细一看,它所中的箭正是自己在蛟湖射出的致命一箭。
神奇的蛟湖必定是人杰地灵,扬州八怪之一的大画家黄慎出生的小村落便离蛟湖不远,他从小在湖边放牛,一边放牛一边在地上用竹枝画画。一代画圣就这样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吸取了天地精华,他的悟性与灵气得到了陶冶和升华。当他从蛟湖走向广阔的天地,他的天才便渐渐走向了辉煌。黄慎笔下的渔翁贫民和飞禽走兽,全都深深地烙印着故乡的记忆,后来,他的诗集也命名为《蛟湖诗钞》。据说,蛟湖曾经有过一间黄慎草堂,也许是后人出于景仰而修建的,现在,蛟湖边上已经难于寻觅一代画圣的足迹,但他留下的人文财富却将永远滋润着蛟湖。
平静的湖面,突然裂开一道道漂亮的水纹,一只水鸟飞快地从水面上掠过。又一只水鸟在后面追逐着,它们像是在进行一场超级大赛。水鸟飞走了,湖面又静了下来,水天一色,平坦如镜。这时,红彤彤的晚霞洒满了天空,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飘到湖面上,波光粼粼,像是一幅彩锦,那种深邃和幽静美得让人不敢呼吸。
我走到了老曲他们身边,他们正在收拾摄影器材。我问拍得怎么样,老曲点点头说:“太美了。”


3、高高的牙梳山
为了到牙梳山,我们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到安远乡政府时才七点,吃过早饭便又上路了。进了张坊村,道路就变得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大家只好下车来步行,让老曲一个人开着车走。弯过一个九十度的山道,下了一座石桥,便到了张坊村的大畲自然村,这里的路更难走了,路面上不仅沟壑纵横,还布满地雷一样的石头。经过一座双溪水库,周围的山壁间流出一股股流水,像是一条条瀑布。我们步行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来到牙梳山下,那里有个小村落,河边几间木房子掩映在绿树中,景色优美,可我们累得直喘气,也顾不上欣赏了。稍作休息,便往牙梳山前进。
碎石间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向山里延伸。路边芳草密布,有些路面甚至被绿草覆盖了,一片浓密的树木像海浪一样发出阵阵涛声,空气清凉舒爽,散发着沁人肺腑的清香,这是用多少钱也买不到的空气。大家都禁不住地大口呼吸,身上的倦意消失了大半。越往里走,头顶上越是遮天蔽日的浓荫,而脚下,根须纵横交错,盘根错节。远远听到一阵潺潺的水声,循声走去,原来是一股山泉从林荫深处飘流而下,在山间的岩石上欢快地流淌,水极清澈,好像一匹洁白无瑕的素绢,错落有致地垂挂下来,这般清幽的山泉,加上四周围悠悠的鸟鸣,令人仿佛置身于王维“清泉石上流”的意境之中。大家掬起透明的山泉畅饮,所有的疲惫一下子涤荡而去了。
牙梳山位于福建西部武夷山脉中段东麓,纵贯宁化和江西石城、广昌边境,是闽赣两省分界线上的天然屏障,主峰海拔高度1387米,总面积为4733.3公顷。牙梳山仅比宁化最高的鸡公岭低3米,是宁化境内第二高峰。
据1995年考察统计,牙梳山有珍稀濒危野生动植物69种,其中国家一级保护的野生动物有华南虎、金钱豹、云豹、梅花鹿、白颈长尾雉等5种;国家一级保护的树种有香果树、种萼木、南方红豆杉等3种,在野生植物中还有药用植物短萼黄连、胶股兰、八角莲、金钱兰等,观赏植物还有钟花樱、野含笑、春兰、寒兰等;香料及其它植物有中华猕猴桃、山苍子、灵芝、茶薪菇、香菇、红菇、木耳等丰富多彩的物种。1997年9月,福建省有关专家和教授到牙梳山考察后大为惊喜,认为牙梳山的森林是典型的中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带,是一块极为难得的宝地,在南方除西双版纳、神农架之外,只有少数几块原始山林区是珍稀濒危野生动植物的重要避难所。1998年4月1日,牙梳山通过省级评审,1999年2月被福建省人民政府定为省级自然保护区。
满山生长的绿,树海竹浪簇拥着葱茏的春光,姹紫嫣红中,流淌出清洌洌的泉水,还有扑愣愣的鸟鸣,一声声悠扬地透过葳蕤的林子。穿行在这天然的氧吧里,再远的路也让人不知疲劳。
山涧的水清澈见底,听说这里面有娃娃鱼,带路的本地人说得有声有色,也许是真的。不过,树林中倒是时常有雉鸟或斑鸠一闪而过,那色彩斑谰的尾巴让人怦然心跳。大家说起了隐藏在这莽莽苍苍大山中的百兽之王——华南虎,这里曾经是它的乐园,可是它的踪影却是多年不见了。它到底去了哪里呢?联合国野生动物保护基金会专家曾到牙梳山寻找华南虎,发现过华南虎的脚印和粪便,但是华南虎在哪里呢?它似乎有意在躲着人类,也许是人类把它伤害太深了,它再也不愿意和我们打交道了。
我们走到了半山腰的一块开阔的草坡,只见绿草如茵,十来头牛有的在吃草,吃饱的便闲适地躺在地上反刍着。原来这些全是野外放养的牛,当地村民过年后便把牛放了出来,这些牛成群结伴来到了山上,就在这里露宿,饿了吃草,饱了睡觉,过起了野外生活。我们也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吃着随身带的干粮。前头还有好高的山峦,笼罩在一片闪烁的阳光中,山下林海苍茫的,便是江西石城的村落了。大家一边看着牛吃草,一边吃着手中的面包。我觉得这些牛的野外生存能力,要比人类强多了,据说每当到了春耕季节,这些有灵性的牛就会自己下山,回到主人家里,有的母牛后面还会跟着一头在野外出生的小牛。
休息片刻,继续往上走。一阵阵山风迎面吹来,脚下是波澜壮阔的云涛雾海,头上是星星点点的危岩怪石,放眼四周,千峰竞秀,莽莽苍苍,山峦相连,绵延不尽……
在这高高的山岗上,面对神奇瑰丽的大自然,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难于形容。其实大自然的美是无穷尽的,我们爬上了牙梳山,也不过采撷到一片美的树叶……


4、延祥村的兴衰
这是一块被深山密林环绕的开阔盆地,一千年前,就有沙县的刘姓人家来到这里垦荒定居,把村子取名叫作刘源。二百多年后,将乐的杨姓也来了,据说杨姓始迁祖杨万福是著名理学大师杨时的四世孙,后来,杨万福的孙子杨五九有一天看见了野地里跑过瑞鸡玉兔,大为惊喜,连忙划地插上标志,在这里大兴土木,并把村子改名叫作延祥。刘姓在此繁衍了42代,陆续迁移,目前只剩下两户人家,而杨姓人丁兴旺,且外迁较少,很快成为延祥第一大姓,第二大姓是元朝迁来的官姓。清朝大书法家伊秉绶曾给杨氏后裔杨芳写一对联:“先代擅文名,云路已舒骐骥足;后昆传学业,梧冈多有凤凰毛。”当年杨五九看见瑞鸡玉兔的预兆,在明清时期变成了现实,这里陆续建起了规模宏大、雕梁画栋的府第豪宅。雄伟的牌楼、精致的神龛、名人题署的金匾、平坦的石板小径,还有富足闲适的耕读生活,延祥人不免生出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除了苏杭,只有延祥”的豪情。
时光匆匆流逝,数百年历史像一页书翻了过去,当年延祥的辉煌还在吗?历史的尘埃能够遮蔽它的锦绣风流吗?
我们从泉上镇前往延祥,带路的宣委小张让我们要有思想准备,从泉上镇到延祥村的15公里山路,“五里横排,十里岭”,会让人骨头都震断了。年久失修的山路,果真是难走,汽车颠簸不已,车里的人像跳舞一样,不时摇来晃去。快到村口时,总算有了一小段水泥路。村口的路边有一幢高大的老房子,下车一看是三五应泰公祠,这是纪念杨三五、杨应泰两兄弟的。走近一看,我们全都大吃一惊,这公祠只有个外部的空壳子,里面全都掏空了,梁柱坍塌,花窗敲烂,砖雕损毁,地面上和断裂的墙头上长满了杂草,牛粪遍地都是。小张说,前几年还没破得这么厉害。看来,一座老房子从衰老到死亡,是一个很短的过程。如果遭到人们的遗弃和破坏,那它就会死得更快。
我们带着沉重的心情往前面走去,那是个叫作下村的自然村落,远远看是一片青色屋瓦,很有些规模,稍一近前,便是满目疮痍,所有的老房子无不千疮百孔。原来称作“百间房”的房子有三幢,一幢多年前毁于火灾,一幢建于清乾隆末年的杨鼎铭故居,史载占地面积1900平方米,有99间房子,16口天井,现在到处是残墙断壁,破败不堪。遥想当年,这里必定是窗明几净,满屋生辉,现在一片荒凉,有些黑乎乎的房子里还住着个别老人,看到生人出现,神情茫然,有的还喃喃自语似地说,全烂了,全烂了。杨鼎周故居更是成片成片地坍塌,屋瓦不存,梁柱委地,墙头上爬满了薜荔,已完全成了一片废墟,这种程度的破败超出了我们的意料,令人无言以对。
我们在这片风烛残年的老房子里穿行,不时可以发现一些古旧的牌匾。“杖朝元老”,这是当年道库大使杨雁宾八十寿辰时的寿匾,上面落满了尘土。“文豪甫著”,这是当年学院陈嗣龙赠送给邑庠文学杨升的金字木匾,陈迹斑斑,还有“学绍金华”、“代有文豪”、“达尊有二”等等牌匾,高挂在黝黑的厅堂上,历经多年的烟熏火燎,变得焦黄破损,锈蚀斑驳,只有那苍劲的字迹还透露出当年的诗文风流。厅堂的楹联也随处可见,“师门三尺雪,相府四知金。”、“世泽启衔环,永念阴功燕翼;家声传立雪,毋忘理学渊源。”字里行间飘浮的书香,似乎和现在的环境不大协调。我们在一户人家的中堂上还看到一张清朝的捷报,这就是今天的喜报,因为年代久远,风吹日晒,纸面已经发黄皱裂,幸好字迹尚能辩认:“贵府老爷杨名驹,奉旨恩授监元,送部注册候选州左堂遇缺,荣任,京堂。”据说村民家中还保存着清康熙甲午科举人杨大翔入京赶考途中从江苏镇江写回来的家书,可惜不能看到真迹。
我们走到孔坑,一口池塘后面有一排土木结构的房子,一座半新不旧的房子墙上保存着当年红军的标语。孔坑主要以孔坑茶而著名,传说明正德年间,延祥人杨德安任浙江金华知府,每次赴京,就带上孔坑茶送给皇帝和大臣品尝,深受赞赏,被列为贡品。孔坑茶味道清醇、芳香绵长,茶叶可以久放而不易变质。现在孔坑的高山上还有一片老茶林,就是正宗的孔坑茶树。
傍岭上是又一个自然村落,在小张的带领下,我们推开了杨澹圃故居厚重的木门,发现有的房间锁上了,还有个房间辟作了牛棚。走到院落里,只见墙下有一个花坛,上面长了一株牡丹,株高三十厘米左右,也就是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小张介绍说,这是二百多年前从洛阳带回来的牡丹,最高时长到一米多高,每年都会开花,二十多朵鲜艳的花朵开得非常漂亮。可惜我们来的不是花期,也就无缘目睹那牡丹盛开的美丽景象。在另一户人家的院落里,有一口巨大的瓷缸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是一口一米多高、口径一米的釉花瓷缸,外面雕着飞龙腾凤和珍禽异兽,看样子显得非常高贵和大气。据说这缸产于明朝,用于盛水消防,现在里面依旧盛满了水,却是有些浑浊了。
离开延祥时,我们的心情都有些沉重,这样一个人文积淀深厚、明清建筑美仑美奂的古老村落,因为种种原因而走向了衰落,大多建筑沦为不可收拾的废墟,这是令人无法回避的惨痛现实。在我看来,挽救延祥村的古建筑已经是几乎不可能了,既然无法恢复原状,那不如将“废墟”作为一个看点,把这样一个曾经辉煌过的“废墟”保护起来,让人们来看看,一种文化如果不加以妥善保护,就会败落到这种程度,人们呀,引以为戒吧。让人略感欣慰的是,延祥的一些非物质遗产保存还比较完整,如每年一度的游神灯会、社神崇拜等等。



第五章 宁化,再度出发

傍晚时分,我们登上了新建的慈恩塔,这座仿唐建筑风格的7层新塔,塔内直径10米,塔高52米,1998年开始筹建,2005年才竣工,现在周围的路面还没清理干净。
其实慈恩古塔是宁化八景之一,始建于后唐同光年间(920年左右),宋宣和年间维修过。一千年来,慈恩古塔伫立于翠江畔,历经风寒酷暑,默默地注视着宁化的一切。不幸的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疯狂的岁月里,它被野蛮地拆毁了。这是宁化历史上的一次倒退。现在,人们又把它重建了,这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一种愧疚,同时也意味着反省和勇气。
登上新塔之后,极目远眺,只见高楼林立,错落有致,翠江像一条飘带绕过城区。远远望去,整个宁化小城就像一幅浓淡相宜、色彩丰富的水墨画。不远处传来一阵阵音乐声,原来是红土地广场上人们正在排练。两条进入城区的主干道就在这里汇合,组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字。也许这是无意中的巧合,寓意着宁化人文深厚,以人为本。红土地广场竖立起大幅布标,原来这里明天要举行中央电视台《我的长征》宁化出发仪式,一阵阵锣鼓声从广场传到了塔上。
“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1930年1月,毛泽东率红四军从古田出发,经过连城、清流、明溪、宁化向江西广昌进发,在宁化的崇山峻岭中,即兴吟出了这首《如梦令?元旦》。当时宁化是中央苏区县,被誉为中央苏区的乌克兰。1934年10月,红军长征从宁化县出发,那时从宁化境内出发长征的中央红军各部队达14000人,约占当时中央红军总兵力的16 % 。在红军长征途中,每前进10公里,宁化籍的红军战士就约有3个人倒下。军号曾经燎亮地吹响前进的号角,数十年来,宁化正是在一条坎坷的道路上不断地前行。往前走去,不畏艰险,不断地前进,不断地开拓,这种精神正是客家精神的弘扬和光大。正是那种绵延不息的客家圣火照耀着前进中的宁化人,把历史当作一个个过去的驿站,不断地创造出新的历史,始终不渝地朝向美好的未来。
广场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从高高的慈恩新塔望下去,人群像是一团彩带在飘动。《我的长征》从宁化出发,其实宁化早已再度出发了,那是一次新的长征。
过去意味着历史的光荣,未来更需要开拓进取。在这新的长征中,36万宁化客家人就像他们的先辈一样,向着远方的理想,风尘扑扑,奋勇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