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东风夜放花千树 雨葭
流年似水，当木容玥渐而适应了单身生活的时候，已真正进入了一个女人生命的暮春时节。四十岁，这是一个盛极而衰的转折点，迟暮的美人隐隐散发出几分苍凉萧瑟之气，那是秋风扫落叶之前的气息。
应该说这样的年龄，即便是碰到了昔日情人，往事已成昨日黄花，旧梦不可重温，彼此都没什么想法了。可碰到史君儒的时候，美人木容玥又挣扎着怒放了一回。这是她自己也没有料想到的。
见到他，是在计生委召开的一个会议上。她在台下，他在台上，四目交接的刹那，纠缠了片刻，他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就淡定自若了，定格在脸部的是一种不忧不喜、不惊不乍、近乎麻木的表情。显然，那种表情是他经过千锤百炼，用于应对这样正式的、重大的场面的。凡是领导干部，从坐上主席台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这样的基本功训练。这其实就是一种定力，面对女色，要有坐怀不乱的定力；面对突发事件，要有处事不惊的定力。看来史副局长在这样的位置坐久了，修炼已达到了一定火候。而一向泰然自若的木容玥却有些掩饰不住的慌乱，整个会议的始终，她意绪纷飞，心如蝶舞。
史君儒是当年师专的同学，懂五律，善词赋，文字时常见诸于报刊杂志。当才子和佳人相遇，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他们恋爱了。他引领她走近唐诗宋词，走进《红楼梦》的千古悲情之地，走进大观园的小桥流水。他的一张纸条，一首诗，一阙词都让她怦然心动，他一身清愁和忧郁让她痴迷甚而眩晕。
但年轻时他们都太骄傲。他才气太盛，身边美女如云，就未免有些轻狂。她艳若桃花，总有男生对她穷追不舍，就不觉滋生出几分傲慢。后来，为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她负气而去，他亦扭头就走，才子佳人的爱情无疾而终。毕业分配时他们都到了农村，各自打拼，各自沉浮，几乎没什么联系。只是不断地从往日同学那里听说着他的消息：史君儒进城了；史君儒到民政局了；史君儒升任副局长了。他如一只风筝，凭借东风，扶摇直上。
现在，她的初恋情人就在咫尺，却一眼也不再看她，疏远、淡漠，形同陌路。直到会议结束，他们在电梯口相遇。他只是匆忙间要了她的手机号，多一句都没说，就很快随其他领导一起走了。他紧闭双唇，平静如水，眉间眼底昔日的柔情荡然无存，连故人重逢的欣喜都没有！
她想，他既如此冷漠，她也断然不会主动。一个女人，到了红颜辞镜花辞树的难堪时刻，又沦落到孤家寡人的悲凉境地，难道还要送货上门糟贱自己不成？
没承想一个礼拜以后，他竟主动发来短信邀请她。这一次，他是以媒人的身份出现的。见面是俗常的方式，在一家酒楼，来相亲的年轻的镇长，是一个有些过分英俊的男人。
史君儒一改那日主席台上的淡然若定，他谈笑风生，应对这样的场面游刃有余。
他对镇长介绍说：“木主任当年就是师专的校花，大美人一个，我追求了四年，人家看都不看一眼。”
木容玥认为这种场合往事重提实在有些不妥，就嗔怪地看他一眼。他却再不予解释，只略有深意地一笑。
喝酒时，他自觉地一再为她代酒。其实，酒场上的木容玥是喜欢像男人一样豪饮的，素有“木八两”之称。所以白酒也罢，红酒也好，不推不让，一饮而尽，故意不领他的袒护之情。他无奈地摇头，说，“从饮酒就可看出，木主任真是女中豪杰，小事如此，大事亦然。”
上菜后，他殷勤地为她夹菜，他说：“木主任你要吃好，现在的身材恰到好处，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一定要好好保持啊，这样和我们帅气的镇长在一起，真像一对玉人儿呢。”木容玥有点不自在，看一眼镇长，镇长却不多言，只是儒雅地笑笑。
后来，趁镇长去卫生间的功夫，她问：“记得你当年笨嘴拙舌，现在怎么变成铁齿铜牙了？”他低声说：“当年我要有这样的铁齿铜牙，还能让你从我嘴边溜走？”
看来他到底没有看低自己啊！四十岁的女人，本不需要再用谎言来滋润和灌溉的，但所有这些溢美之词从他口中连绵而出，还是让她有些感动。
觥筹交错，满桌的绿肥红瘦，缤纷的色彩，让她想起《红楼梦》中红香绿玉这个典故，昔日仿佛重来，她清楚地记得：那所师范院校地处小城郊外，天阴的黄昏，他们一起看风起云涌，天晴的时候，看夕照，看云彩变幻，看远山承载落日，高兴时她轻唱小曲，他的指尖划过她瀑布般的秀发……在这个相亲的夜晚，往日种种，不合时宜地走近，像青藤一样包围了她，缠绕着她，在昏黄暧昧的灯光下，令人怀想而不安。
而年轻的镇长，却是一个真正的谦谦君子，谈不上主动，说不来热情，与殷勤更扯不上关系。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表面上温文尔雅，礼数周全，那晚相亲之后，就黯然谢幕了。
接下来，她和作为媒人的史君儒却有了频繁的往来。起初是以“喝一杯，叙叙旧”的借口开始的，后来的由头就名目繁多了。要说史君儒在这件事上是有点不地道，颇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嫌，而镇长呢，显然是在成人之美了，也或者说两人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合谋算计？可细细思量，木容玥自己不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吗？
一个故事发生了，即使是一个荒谬的故事，也有它存在的合理性，所以木容玥不想计较谁是谁非，也不想追问孰对孰错，短短的数月里，旧情复燃，她春心荡漾，水波潋滟，爱情使她柔软而鲜嫩。她一头扎进爱情的春池，有着飞蛾扑火万死不悔的决绝：现在，她是一个弃妇，一个单身女人，她为谁守节？为谁坚守身体的忠贞？
史副局长呢，从会议上再次见到木容玥时，他发现她依旧美丽，是那种华丽的美，咄咄逼人的美，让人欲望泛滥张皇失措的美。得知她是单身的时候，他有了些想法，怎样重新把过去和现在链接起来，这中间要怎样的起承转合，让他煞费心机。没想到的是，当年骄傲任性的公主，非常默契地配合了他，且对他百依百顺，本能地流露出一种母性的纵容和疼爱。这让他沉迷让他贪恋。他想：这女人真是善解人意啊，同样是女人，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差距怎么就这样大呢？
这差距当然是针对家里那个女人说的。他的妻子，当年是一家企业的职工，已下岗多年。闲居在家的日子，让这个女人人在身体日益丰腴的同时变得敏感多疑，草木皆兵，当她发现他的丈夫和一女同事连续三次同行在一条街上的时候，就找到这位疑似情人，直闹到她调离了原来的单位才善罢甘休。她的凶悍和骁勇善战震惊了同事和朋友，也因为这个河东狮的一吼，他也拥有了陈季子的雅号。
在婚姻这件事上，史君儒是无奈的，谈恋爱时太轻狂，为了一点点自尊，就轻易放弃了恋人。结婚时又太浅薄，一叶障目，只看到对方丰殷的收入和奖金，没想到数年之间形势逆转，倒他背负起沉重的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了。听说爱情可以释放压力，愉悦身心，既然再度降临了，还是不要拒之门外的好。只是进行的过程一定要隐秘，要慎之又慎。
于是，他们在冬日迫近的严寒中，频频约会，用心和身体温暖着彼此。
年底，新一轮的干部任免开始了，木容玥在竞争正科时被残酷地淘汰出局。史君儒也面临着能否顺利“扶正”的挑战。这使流动在两人之间的空气僵冷而凝重。史副局长沉默地思忖着：江山美人，孰为轻？孰为重？这男女关系要被家中那个河东狮知道了，岂又要大闹一场？形势真是危如累卵哪！关键时候，要舍得把感情和女人豁出去才是。他鼓足了勇气，婉转地说，你知道么？至少有四五个人觊觎着民政局局长这个位置，好比中原逐鹿，是一场人力、财力、资历、智慧和经验的较量。竞争对手对么多，我努力了，但结果却并不由我操持，所以花落谁家，鹿死谁手，尚无定论。一着不慎，全盘皆输。现在是关键时刻，我不能出任何差错。
对于这些，木容玥何尝不明白。都是准备在官道上混的人，风光繁华是表面的，个中艰辛外人难得知晓。女人成功了，别人会追问她的出身资历，是靠才气？是靠美色？还是有特殊的社会关系？男人成功了，人们同样会刺探他的发家史，追溯他第一桶金的来历。史君儒来自农村，没有坚实的基础，也没有特殊的背景，只靠着一身才气，自然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要比别人艰难得多。
木容玥看着他那些鬓角的白发，想他处心积虑单枪匹马奋争这么些年，漫漫仕途，却依旧叵测凄迷，惺惺相惜之意油然而生，疼惜地拥住了他。
她贪恋着来自他身体表面的那点儿温度，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原来，这仍旧不过是一个寂寞女人和一个寂寞男人的约会，情感在他这里，只适于暂时搁放或寄存，却并不宜于长久的交托。
晚餐后，她看着他离开。他顺着来时的路回去，渐行渐远，像识途的老马，回归自己的家园。
一切，慌乱地开始，匆忙地收场，无言地结束。
东风夜放花千树。这一场爱情，在她心里，绚烂如烟花，短暂如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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