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宇背后的故事视频:哀悼乳房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7/02 19:45:05
<哀悼乳房>


(一) 泳衣

    把泳衣轻轻卷起来,仿佛还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这件泳衣,今年已经穿了许多次,打从五月开始,我就朝泳场跑,每星期三数次,常常独去独来,转眼九月,日光那么地晒呀晒呀,泳衣的轮廓蚀在我的身上了。整个夏天,无论日夜,在什么地方,我其实仍像穿着泳衣,白白的肩带,窄窄的筒脚,随着我的肌肤晃动。

    上百货公司闲逛,想去看泳衣,春寒的三月天,我就听到泳衣用品部的浪涛声,急急追寻,新到的泳衣是什么模样的?紧身的、显露的、保守的、开放的?物色一袭合身舒服的泳衣是多么艰难呵:必须适当地在这里那里护围自己,又得穿起来拥有最大的活动自由。我选择色彩,只有高超的泳手才敢穿着素色,没入水去就失去影迹,像艺高的黑衣夜行人;我习惯以花枝招展的颜色引起拯溺员的注意,使他们时时刻刻感觉我的存在。

    我的泳术拙劣,甚至糟透了。在泳池里,我站的时候比泳的时候多,休息喘气的分秒比滑行前进的分秒长。朋友们总是说:得常常来才行,得多钻入水中才好。和朋友一起去游泳总是兴高采烈的,他们给我信心和鼓励,加以指引。去年,我还像企鹅那样老贴近池边,水一漫上嘴巴就惊惶失措。一年下来,情况好多了,我已经能够在池的这边游去另一边,横着游、直着游,努力游到对岸。

    朋友并非天天有空,他们得上班工作,我于是自己前往。独自一人,我就不敢游到深水的地方,老像一团浮漂的垃圾,挨近池畔,没氧就靠岸。我一直游得极慢,别人一划手一踢脚,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则踢一次脚之后,浮在水面好一阵子,才仰起头吸一口气。这种游法,慵懒得像水族箱中的神仙鱼。游了几个月,我仍在喊:没有气,没有气。

    我常常喊没有气,也许是这样,家庭医生对我说:你需要运动,多运动,带氧的运动。平日我只散散步、做做柔软体操、跳一阵子健康舞、踩三五分钟室内自行车,这些运动能够展舒一下我的筋骨,并不带给我大量的氧气。对于我来说,打壁球、爬山又太剧烈了,清晨的缓步跑,我因贪睡放弃了,何况家居附近根本没有空气清新的林木区。我决定游泳。

    五月的阳光已经十分猛烈,我必须等到傍晚的时候才上泳场。通往泳场的是一条荒僻的马路,太阳下山的时候,路上的行人也相继多起来,三三两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上泳场的人。有的背着书包、旅行袋,有的提个塑料袋,就上路了。衣服都是随意的背心、汗衫、短裤,踩一双运动鞋或拖鞋。泳场门口新近摆出两个小食摊,一摊卖猪红萝卜,一摊煎煎炸炸些辣椒、豆腐、茄子,倒也常常围满人。

    撑一把尼龙伞在赴泳场的路上彳亍而行的人,大概只有我一个吧,因为别的人都冒着阳光,没有人像我这样喜欢游泳,又怕晒太阳,从公共汽车下来,我得走一哩路,沿途没有遮篷和露台可躲,整条马路暴赤在炽热的日阳下。那些科学杂志不是指出过:太阳晒多了会患皮肤癌?这一阵,太阳黑子又特别活跃。我怕阳光,所以我打伞。

    我喜欢携带尼龙背袋去游泳,它很好,可以挂在肩上,袋身又分两层,大的一层,我放大毛巾、泳衣和一件替换的衬衫、一套内衣裤;小的一层,我放肥皂、洗头水和眼镜盒子。我通常穿汗衫、短裤、休闲鞋上泳场,每次在路上和泳池中花同样多的时间,一来一回,大约两个多小时。

    泳场今年涨价了,涨了两块钱,这两块钱还是值得的,因为泳场内容有了改善。所谓内容,指的是更衣室。一直以来,更衣室内有三数名女职员管理,一进门是换衣服的格间,衣物都交管理员,放在铁篮子里,取回一块铁牌挂在颈脖上,那铁篮子,她们搁在柜台内一列巨大的架上。因为有柜台,更衣室两边分割,并不相通,得依次序和步骤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

    那样的更衣室如今改装了,柜台、铁篮子和巨大的铁架都不见了,封闭式的间隔变成开放式的大室,本来是铁架的地方,现在装了好几列颜色鲜亮的储物箱,一切都是自助,再没有管理员把铁篮子搬来搬去,泳客自己把衣物锁进一格格的储物箱,把钥匙随身携带。管理员的工作只督促大家不要乱扔垃圾,别满身水到处跑。

    最令我惊讶的还是浴帘,更衣室内从来没有浴帘,不管是更衣部还是淋浴部,一字儿排开的小室,既没有门,也没有任何遮掩,所有人都赤身露体,女孩子们脸就红了。三几个朋友帮忙,扯起一幅大毛巾,守在室门口,让里面的女子安心淋浴;然后一一轮替,扯大毛巾的手都酸了。

    我老是想,泳场的更衣室是什么人设计的呢?好的建筑物,从来不是外表漂亮这么简单,重要的是内部空间,在里面活动的人的感受:安全吗、舒服吗、自在吗?设计更衣室的人可能没想到这些,也许设计师是男性,没有想到女子和女子,也不便肉袒相见。

    莲蓬头的水淅淅沥沥地洒下来,女子们在身上搽肥皂,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不知道什么人带来杏仁香味的洗头水,扬散一室杏仁的芬芳。年轻的女孩子躲躲闪闪,中年的妇女一无所惧;在这个地方,触目可见白白的屁股、小小的乳房。阳光下的肌肤黑白分明,松弛的、结实的躯体一览无遗,身段美丽的女子并不常见。

    我常常一个人来,既没有人帮我扯起毛巾,也没有别的方法遮藏自己,只好背对身后的世界,把自己当作鸵鸟算了。然而不久也就习惯,清清白白一个身躯,又不是见不得人的,更衣室内又清一色都是女子。我在花洒底下迅速淋浴,然后裹着大毛巾出来。有了大毛巾,自尊心也就踏实了许多,可以从从容容穿上衣服。

    涨了价的泳场更衣室出现了浴帘,所有的女孩子都欣喜欲狂吧,很简陋的塑料浴帘,垂在淋浴格间门口的横铁上,帘上印着香艳的花朵,缤纷七彩,每一道浴帘的色彩和颜色都不一样,有那么俗艳就那么俗艳,可女孩子都说:哎呀,有浴帘哩。难看的浴帘护卫了多少女子娇羞的身体。大家高高兴兴站进浴帘里去了,水声哗哗泻满一地,打在隐蔽的女子的肌肤上。许多笑声弥漫一屋子。

    墙上还装了吹发机,大伙儿就站在那里梳理自己的头发,旁边又镶了面镜子。当她们从泳场出来,仿佛刚才根本没有游泳,只不过上咖啡馆喝过一次下午茶,如今衣饰面貌仍然无懈可击,而且容光焕发,立刻可以去参加什么园游会了。

    更衣室内的浴帘只挂了两个星期,大半破裂了,另外的一些全给拆下来。于是,游泳回来的女子又回复以前的样子,遮遮掩掩,躲躲闪闪;有时,几个几个一组,又扯起一幅大毛巾。尊严,好像又被褫夺了。许多人又看见了许多人白白的黑黑的混色的躯体,都一声不响,既不赞叹,也不惊讶,只说:浴帘怎么了?

    我不知道这阵子泳场更衣室内的浴帘怎样了,都破裂了拆了下来,还是挂上了一批新的?有人投诉吗?整整一个多月,我没有游泳过。没有浴帘的更衣室,如果今天我在里面赤裸地走动,人们看见我会大吃一惊么?即使我仍可以裹一幅巨大的毛巾从花洒底下走出来,人们会注意到什么地方出了错么?

    我的耳边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仿佛听见女子们的肥皂在肌肤上“咕叽咕叽”的声音。柔肌、水、肥皂的芬芳。什么时候能够再去游泳呢?我不知道。命运是我无法猜测、明白、探索、预知的。我脑子里充满问号,对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不知道”三个字。

    把泳衣轻轻卷起来,放在衣橱的抽屉里。衣橱内原来还有两件新泳衣,不知道去年为什么买了那么多,其中一件,满布热带森林的图案。也许我喜欢的不仅仅是泳衣本身,还包括上面的图画,它使我想起大溪地,以及和大溪地有关的画家。

    一共三件泳衣,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去游泳,一个月来的变化多么大呀,买泳衣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怔怔地看着泳衣,母亲说:天气凉了,不能够再去游泳了吧。是的,我说,天气凉了,今年不去游泳了。母亲说:明年再游吧。我说,嗯,明年再游吧。

(一) 医生说话(1)

    ○和家庭医生的谈话

    林医生,午安。

    午安,是你呀。这一阵怎么样?

    很好。

    很好就好。昨天你的哥哥也来过。

    他这一阵身体也很好。

    你妈妈呢?她怎样?

    还是老样子,噜噜苏苏。

    人老了都是那样。

    我们不敢告诉她你移民的事。

    暂时别说。

    也许,你会回来?

    看看再说。来,替你量量血压。

    是星期六晚上的班机吧。

    血压很正常,上面一百三十,底下七十五。

    药是不是照吃?

    不用吃。

    超过九十才吃,是不是?

    看看你的脚。有没有肿?

    没有。如果肿,是什么原因?

    缺乏钾,就肿了。

    缺乏钾,怎么办?

    吃橙子补充好了。

    可我想去旅行,没有橙子怎么办?

    这次又到哪里旅行呀?

    想上五台山去。

    可以吃西瓜。

    为什么一直叫我吃橙子,不叫我吃西瓜?

    并非一年四季都有西瓜。

    除了橙子和西瓜,什么水果也多钾?

    香蕉。

    干吗不叫我吃香蕉?

    香蕉吃多了,你就会胖哩。

    ○与一位女医生的对话

    觉得怎么样?

    整个人都不对劲。

    很疲倦、到处酸疼?

    早两个月,照过肺做过心电图。

    为什么做心电图?

    觉得心乱跳。

    报告怎么说?

    没事。

    躺到床上替你检查一下。

    我常常自己检查的。

    是这里酸疼?

    会不会是心脏病?

    心脏病不是这样的。

    是怎样的?

    部位也不符。

    老是觉得透不过气。

    你这样的年龄,会的。

    忽然一阵子潮热。

    冒汗?

    嗯,有时头晕,手指发麻。

    你这种年龄的综合症。

    肩膊很重,是风湿吗?

    综合症。

    ○听另一位医生的说话

    可以怎样帮助你呢?

    哦,胸前有一个硬块。

    发现三天了。

    也许是荷尔蒙的影响。

    过几天大概会消散。

    这样吧,过两个星期再来。

    两个星期不会有影响。

    ○听同一位医生的第二次说话

    嗯,两个星期过去了。

    觉得怎么样?

    硬块还在那里。

    是的,没有消散。

    这样吧,我推荐你看另一位医生,好么?

    ○答一位外科医生的问话

    发现几天了?

    开始的时候是三天,如今十七天了。

    最初是三天。

    嗯。医生叫我过两个星期再来。

    确定是三天吗?

    以前一直没发现。

    是自己发现的么?

    是的。

    怎样发现的?

    洗澡的时候。书本叫我们自己检查。

    以前没有。

    早几个星期,还看过女医生,检查过。

    暂时不能确定是什么。

    那么?

    最好割出来检查。

    好的,割出来检查。

    最好全身麻醉。

    全身?

    肿块虽小,但深。

    好的,全身麻醉。

(一) 医生说话(2)

    星期五的早上,我对母亲说,要到朋友家去玩耍,如果晚了,度宿一宵,明天回来。又告诉她,妹妹下班很快就赶回来,煮饭给她吃,一切都不用担忧。我打开平日游泳携带的尼龙书包,把大毛巾换了小毛巾,取出泳衣、洗头水,放进一罐牛奶、一卷厕纸,另外塞进一架随身听、几盒录音带,还有四本书。四本都是《包法利夫人》,却是不同的译本。

    到快餐店买了个饭盒回来,匆匆吃了,填饱肚子,喝了一大杯开水。没吃水果,不想食物消化得太快。正午十二时开始我不能进食和喝水,这是医生的嘱咐。平常有一点胃痛,常常肚子饿,不知道能不能一口气挨六个小时不吃一点儿东西。不能挨也得挨,难道怀着一肚皮食物和水进手术室哗哗地冒出来?

    从家里到医院的路途不远,但没有公共汽车直达,只好乘搭计程车,我总觉得乘搭计程车太奢侈,又不是赶时间,但也没有办法了。我对医院并不陌生,半年前母亲入院割除白内障,我陪她进来,对二楼的环境很熟。整整的二楼近一百名病人,都是做手术的。

    以为自己不缺什么,结果还是漏了一项:金钱。把医生交给我的信递进接待室,填报好个人资料,职员的第一句话是:一千元保证金。我可把保证金的事忘了。我只好说:忘了。职员也爽快,接着说:好吧,出院一起缴。既然把我的身份证登记了,还怕我跑掉么?

    运气不算太坏,编在二楼最末的一室,只有四张病床,其他的三人很安静,互不打扰,各自休息。女工替我冲热水瓶,问:你是教师吗?我的样子像,是不是?她说:看看像。我说,是的,我以前教书,现在退休了。我把背包里的厕纸取出来,放在小茶几上,把罐头牛奶、眼镜盒子、铅笔、拍纸簿,放进小抽屉里。一条毛巾,挂在茶几背后的横栏上。

    医院一定挤满人了,连入院检查的手续也扩展到走廊上来。我就到走廊上办登记的事情。循例磅重、留小便,手上戴条名带。骤眼一看,仿佛戴了两只手表。名带并不报时,只报告我的身份和病历,它不能当礼物馈赠,也不可舍弃遗失。我告诉护士早几个月照过肺,肺没事,不用再照。她同意了,也许,本来就不用照,是我自己的提议。

    我一个人进院,所以,做手术的同意书就由我自己签名。自己的生命就由自己承担。我是我生命的最佳掌握者、唯一的掌握者么?要进手术室的时候,许多人的生命,就由别的人来掌握了,父母、子女、姐妹,他们都为患病的人签同意书,病者常常是被动的。

    护士带我进入工作室,替我清理腋下的毛发,我说不用剃,常常游泳的人,绝不会毛茸茸的。她交给我一套医院的制服,叫我手术前一个半小时换上,又叮嘱我不可进食和喝水。回到病室来,才十二点半,还有六个小时才做手术,漫长的时间,困在医院内,能做些什么呢?看书吧。

    我把《包法利夫人》一本一本摊在床上,自己坐在靠背摇椅上。我所以带四本福楼拜的同一小说,因为宽阔的床上允许我展放书本;因为我有六个小时的空闲;因为我想比较一下原文和译文之间的差别。我常常比较译本,我是个业余喜爱译点小说的人。

    我一共带了四本《包法利夫人》进医院,一本是原著,一本英译,两本中译。首先,我注意的是原著中的斜体字。福楼拜是现代小说之父,他能够赢得这个称号,原因之一是他的小说出现新创的艺术形式,尤其是《包法利夫人》,比如说,全书出现了一百多个斜体字。

    好好的一篇小说,叙说者哗啦哗啦说话就行了,文字也一律正体字就可以,干么加上斜体字呢?许多斜体字都可以理解,像书的名字,歌剧的名字,拉丁文等外语、别号,这些都比较普通,此外,书本的副题叫“外省风俗”,所以,很多地区性的语言,也用斜体字来显示,故意标示陈腔滥调,这样就可以分别出与原作者的文字不一样。但福楼拜运用斜体字最深的用意还在悄悄地转移叙述者的角色,不靠标点符号来明写。

    只要打开书本第一部第一章就可以看出译本的高下来。这一章写十五岁的包法利上学读书。出现的斜体字有:新生、高年级、规矩、查包法芮、我要、是可笑、实业、生利、年轻人、阿纳喀尔席斯。在这群字中,查包法芮是别号,我要、是可笑是拉丁文,阿纳喀尔席斯是游记,其他是地区语言。

    英译最奇怪,完全把斜体字当作透明的,全部视而不见,当正体字译。所以,读英译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法文原著有斜体字这回事,把福楼拜的苦心置诸脑后。英译里面也用了斜体字,却是“阿纳喀尔席斯游记”的书名,加上“游记”二字解释;“我要”的前面,加上海神说话的注解。“查包法芮”照搬。“教堂神父”一字,找不到适合的英文字,也把法文字照搬。

    甲本中译,比英译稍好些,对斜体字加上了“”的引号,新生就以“新生”的面貌出现。但规矩、高年级、实业、生利都不管了,海神说的”我要“没译出来。奇怪的是,原文没有引号的文字,都给译者加上引号,变成“太太”、“老爷”。

    乙本中译最好,凡斜体字,一律在字底下加标点,一个不漏。拉丁文用原文,另外附注解。至于文字的准确,也见功力。单是第一章文字后的注解就有一百零一条,资料详尽,典故出处清楚,增加读者不少边缘知识。

    第一章中,有几行文字,很考译者的功夫,那是包法利父母对儿子的培育,母亲费尽心思,父亲则毫无幻想。原文中一共出现了两句斜体字,一句是“不值得”,一句是“一个人只要蛮干,总会得意的”。“可是包法利先生不重视文学,见她这样做,就说不值得。难道他们有钱让他上公家学校,给他顶进一个事务所,或者盘进一家店面?再说,一个人只要蛮干,总会得意的。包法利夫人咬住嘴唇,孩子在村里流浪着。”

    这一段文字看似简单,其实隐含了不同的叙事者,短短几行文字,叙事者竟换了五次。斜体字的两次,是包法利的说话,后一句引用成语;其他三句是隐蔽的叙事者的话。这种写法,用的是间接自由的风格来描写人物之间的对白。放弃了一贯行与行的对白排列,由开引号、关引号来标明。

    英译循例不理,只在“总会得意的”后面加上……的符号,这种译法,现代读者没有问题,对原著就有欠忠诚了。甲本没译“不值得”,后一句则加上“”,也算把引话的意思表达出来。乙本则两句斜体字都用上“”的引号,最尽责。

    ——还在看书呀?

    我连忙把书本一一合起来,堆在床尾的活动茶几上。医生来看看我的情况,替我检查了一下,仍是胸前一颗花生米般大小的肿块。待会儿替你做手术吧,他说。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了。医生老穿白衬衫,炭灰色的西装裤,打一条印着喷火兽图案的领带,我想这是他学校的领带,英国的医学院吧。医生我也见过一些,有的像商贾,有的像屠夫,这打英国学校领带的医生,很书卷气的样子,仿佛他不是医生,而是大学的教授。

    我继续打开四本《包法利夫人》,这次不看第一章了,翻到最著名的第八章”农业展览会“去,福楼拜在十九世纪的五十年代已经有交替剪接的手法了哪,这边是一对情人喁喁细语,那边是农业展览会在颁奖。福楼拜把对白都交织在一起,也不交代他说、她说,但他还是照顾读者的思路,用不同的标点符号分别显示出哪一句是哪一个人的声音,农业会主席的声音用《》,情人则用——。这一组细心策划的导引,不论中译、英译都落空了。

(一) 医生说话(3)

    医生的确打扰了我的思路,不能集中继续看书,于是我把书本都合起来,放回背包里。这个时候,母亲在家里做什么呢?朋友们又在做什么呢?上班的忙于工作,放暑假的也许在逛书店。昨天晚上喝咖啡的时候,我说,明天我没空,有约会。朋友们说好,明天不找你出来。朋友们没问我什么约会,他们当然不会问,但会感到奇怪么?我从来把一切告诉朋友,如果没有空,也会说,是姑母的生日,是表妹的婚礼,是旧同学的聚餐,但这次,我什么也没说。

    还是告诉朋友的好。我走到二楼的大堂,拨电话给一位朋友。喂喂,是我呀。怎么样,今天不和你们喝咖啡了。我们知道,你已经说过。我很想和你们一起喝咖啡。那么出来好了。但不能。为什么?因为我现在在医院里。什么?在哪里?在医院里。什么事?做一点儿小手术。什么医院?什么医院我没说,做一点儿小手术,不能劳烦朋友来探病。我在电话里说,待会儿六点半做手术,半小时就行,晚上再打电话,不然的话,明天见,明天就出院了。小手术,朋友也不坚持。

    我在走廊上散步,看护士给新来的病人办入院手续,看女工把病人推进手术室,看探病的亲人坐在长廊的沙发上说话。时间好像过得很慢,一分一秒仿佛不值钱,可医院里的一分一秒都和生命的脉搏相连。五点钟,我换上了医院的制服。过一阵子,护士来了,看见我就笑:衣服反穿了,带子结在背后。我很尴尬,拉上布帘,把上衣掉转方向穿过。护士替我注射一针,叫我别再到处走动,我这才第一次躺在医院的床上。躺在床上,我才想起我是来做手术的,一生从没住过医院,也没做过手术,看电影和新闻片,手术室多么可怕呀,人人戴口罩,剪刀、钳子都闪闪亮。护士替我注射的是什么?邻床的病者说,镇静剂而已,让你别紧张。

    果然不紧张,而且,我尽量不去想手术室的事,还是想《包法利夫人》吧,中国人还是幸运的,有好的翻译家,译文极好。可翻译家从来少得到文学奖,总是小说呀、诗歌呀、散文呀、戏剧呀、文学评论呀,就是翻译没有。翻译实在是一件非常艰难的工作,好的翻译更加难得。外国是有翻译奖的,那个拉柏沙,译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族长的秋天》就得了一九七七年美国笔会颁发的翻译奖,非常复杂的段落,译得大概很辛苦。

    中国翻译家没有奖。近年来又有一群拉美文学的翻译家,看他们的译作多了,谈起文学什么的,根本没人提起他们的名字。《包法利夫人》的英译糟透了,把故事译通顺就算,这个阿伦罗素是谁?马克思的女儿爱琳娜马克思艾威林也译过福楼拜这部名著,还自己写了导言。可惜我找不到她的书。出医院后,可以去找找杰赖德霍普金斯的英译,再找找还有什么别的译本。

    两名女工推着一张有轮子的床来了,我从睡床爬上推床,躺好,女工把我推出走廊,沿途上给我戴上一顶浴帽式的帽子,并且问我一连串问题:叫什么名字/做什么手术/哪一位医生/几点钟做手术/什么时候起没吃过东西/内衣裤都解脱了么/手表、项链都解下了么。这一串问题,手术室里的护士又重复问了一遍。

    门楣上写着“手术室”三个字的大室并不是做手术的地方,而是通往手术室的大堂。我到早了,他们把我推到墙侧等。我看见墙上一个钟指着六点整,我听见护士们聊天,说今天晚上什么人请吃饭;我听见电话铃响,医务所的医生拨电话来订手术室,护士说:哎呀,星期六都满了。

    他们把我推进手术室去了,我只能看见天花板,看见穿逾的门楣。门楣上挂着一个十字架,一盏飞碟也似的水银灯出现在我头顶正中。我看见医生,他戴上了帽子,使他的学者面貌有了改变,显得有点喜剧的味道。护士给我解开衣背的结带,褪下袖管,在我的腿上不知贴上什么。麻醉师也来了,也是问我什么名字,做什么手术,医生是谁。他说:我是麻醉师,替你注射一针,你睡一会儿吧。我说:谢谢你。

    我看见水红色的布幔,听见声音说:醒了,醒了。我听见医生说:你醒了,好好休息吧。我伸伸手脚,都能动,水红色的布幔,当然,我已经回到病房来了。刚才不是麻醉师说,睡一会儿么?我按按前胸,贴着些纱布什么的东西。啊,手术已经完成,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完全没有感觉,彻头彻尾一片空白,我伸出左手,拉开床前小几的抽屉,摸到眼镜盒子,里面是我的手表,我看表,七时十五分。真准确,麻醉一小时,我一生中空白的一小时,没有知觉,没有梦。

    妹妹来看我了,带给我晚餐,有我最爱的鸡腿。可是我并不饥饿,事实上也不可进食。稍后,弟弟也来看我了,带给我水果,我暂时也不可吃水果。他们问:觉得怎么样?我说,很好,于是约好第二天出院的事,谁来接,打电话给谁,等等。虽然是私家医院,九点以后就不欢迎探病,病房的灯光一到九点就暗下来。

    手术后六小时可以进食,弟弟和妹妹说,鸡腿留着吧,半夜两点时肚子饿了起来吃。我没有半夜起来,九点多就睡了,一睡睡到天亮。精神很好,我起来洗脸、漱口、刷牙,请护士替我把牛奶罐拔开,喝掉整罐的牛奶,足够我三、四小时的营养。

    八点钟,应该是女工来换床单的时刻,可护士长下了命令,要清洁病房,于是一室四个病者都走到长廊上坐着,眼看一张张病床,一个个活动的茶几、小茶几,摇摇晃晃从房间推出来,茶几上的瓶花哐啷哐啷地响。我不喜欢医院的制服,穿回自己的衣衫,拿着随身听,听西班牙音乐。法雅的《三角帽》挺热闹,充满民族色彩,那些响铃“沙沙沙”、“沙沙沙”,大概也可以用来配响尾蛇的音响效果。雷斯庇基的《巴西风采》里,一段描写《布坦坦爬虫馆》,不就是那种声音么?

    那次西班牙国家芭蕾舞团来表演,演得最好的节目是拉威尔的《波莱罗》,采用群舞的方式,布景是新艺术风格的镜子,舞姿变化多端,民族服装的色调明亮,好极了,本来只是一场热闹的舞曲,好像忽然提升了层次;下半场的重点项目《三角帽》却糟透了,和唱片的效果完全不一样,精彩的独唱没有了,只剩下背景音乐,毕加索的布景和服装设计都无补于事,结果是胡闹收场。

    医生又出现了,医生,早安。医生说:咦,坐在走廊上。医生又说:啊,竟换上自己的衣衫了。我精神奕奕,问医生是否可以出院。他说,好吧,下星期上医务所来拆线吧。我兴高采烈拨电话给妹妹,请她来替我付医药费。原来医院接受电子货币卡,早知这样,我自己就可以下楼去结账,不必劳烦任何人。

    回到家里,母亲看见我回来,问道:玩得开心吗?妹妹说,不是到朋友家去玩耍,是进医院去做手术,怕你担心。母亲说:哎呀,做手术么?什么事呀?我很害怕。天呀,今天晚上,我一定睡不着觉了。

(一) 医生说话(4)

    ○和外科医生的对话

    报告昨天出来,所以我立刻打电话给你。

    我立刻赶来了。

    报告证实,是瘤。

    是瘤。

    恶性的瘤。

    恶性的瘤。

    家里的长辈,有没有这种瘤?

    我的祖母,患子宫瘤。

    子宫和乳房不一样。

    别的亲人呢?

    我的妹妹。

    她也患过?

    良性的纤维瘤,十年多前的事了。

    恶性的乳瘤,在外国,十八名妇女就有一名。

    中国人很少?

    不,愈来愈多。

    原因?

    不清楚。遗传有很大的可能。

    我没有结过婚,又到了这样的年龄。

    机会比较高。

    怎么办呢?

    怕会扩散、转移,必须割除。

    什么时候做手术?

    当然是愈快愈好。

    立刻做吧。

    我替你看看医院的手术室有没有空。

    好,明天下午三点半。

    全身麻醉?

    当然要全身麻醉。

    一个星期两次全身麻醉?

    没有问题。

    就这样办。

    明天一早九点钟进院。

    如果你的亲友忽然发现乳房有肿块,应该怎么办?请告诉她不要重蹈第八一页上《傻事》的覆辙。

(一) 可能的事

    可能致癌的外在环境因素:

    烟囱喷出来的黑烟

    汽车放出来的废气

    工业废料污染的河水

    食水中的氟、铅、镉、铍

    香烟、二手烟

    厨房中煎炒时冒出来的油烟

    把食物染成红色的苋红素

    把食物染成蓝色的鲜蓝素

    把食物染成黑色的靛黑素

    把食物染成黄色的日落黄素

    把肉类腌制的亚硝胺

    花生霉烂发生的黄曲霉素

    注射了抗生素的猪、牛、羊

    注射了雌激素的家禽

    人造糖精、微波炉

    夜光钟、染发剂

    空气清新剂、蚊香

    杀虫水、消毒水

    保鲜纸、香味卡

    磁漆、天拿水

    蔗渣板做的家具

    人工纤维地毡

    焚烧垃圾产生的毒气

    绘花烧制的陶瓷碗碟

    石磨蓝牛仔裤

    蔬果上的农药

    水果表层的蜡质

    装鲜牛奶的纸盒

    低硫的煤炭

    含铅的石油

    电视、电脑、电离辐射

    过量的X光、紫外光

    酒精

    可能致乳腺癌的外在因素:

    高脂肪饮食

    含多元不饱和脂肪的食油

    吃了含过量雌激素的家禽

    服用含雌激素的特效药

    长期使用染发剂

    可能致乳腺癌的内在因素:

    体内免疫系统破损

    可能致乳腺癌的遗传因素:

    家族有乳腺癌的病史

    外祖母或祖母曾患乳腺癌

    母亲曾患乳腺癌

    姊妹曾患乳腺癌

    可能致乳腺癌的内分泌因素:

    没有结过婚

    即使结过婚

    没有生过孩子

    即使生过孩子

    过了四十岁才生第一胎

    生了孩子自己不授乳

    流产

    荷尔蒙代谢不平衡

    服食避孕丸

    更年期变化

    身型像苹果

    可能致乳腺癌的病毒因素:

    不明显

    可能致乳腺癌的心理因素:

    工作压力

    忧虑

    愤怒

    妒忌

    如果你并非女性,想知道一点关于男子乳腺癌的事,请翻阅第二○三页看《须眉》。

(二) 血滴子(1)

    床边那个倒吊悬挂的瓶子不知道是装盐水还是装葡萄糖,一条胶管垂下来搭在我的手腕附近。因为这瓶瓶管管的牵绊,我只能躺在床上,既不可以离床走动,也不能上厕所去。手术后的第二天下午,倒吊的瓶子终于从我的床边移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老是躺在床上小便,一则不习惯,主要的还是必需麻烦别人。

    可以自由起床下地走路多么利落呀,于是我掀开盖着的毛毡,一脚跨下床来,哪知从我身上忽然掉下一件实塌塌的东西,因为连接一条胶管,并没有“噗”的一声跌在地上,而是在床前摆荡。我着实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伸手把那物体抢在手里,放回被窝,坐在床沿,好久不敢动弹。

    是什么东西呢?从手术室出来,它竟一直和我在一起,同一被窝,睡了许多小时,居然不知道。坐在床上,定了定神,悄悄看看这被窝中的东西,原来是软塑料制的容器,圆形,旁边有两三道风琴褶,因此可以伸缩折叠,仿佛中秋节的纸花灯笼。我摸摸,十分温暖,移动它的时候,发出叮叮咚咚的水声。里面有水,红色。顶上有一条小管,另一端延伸到我胸腹部,给胶布遮住了。

    在手术室里,我依稀记得听见医生提到“滴盘”,大概就是它了。我的伤口部分有许多血水,得让水慢慢地滴出来。我看看”滴盘“,里面五分之一的溶液是我身上流出来的血水。不是血,只是血水,溶液不稠,颜色也不深。早上五点钟,护士循例到病房来工作,替我们量血压,许多人还在睡梦中,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她倒水的声音,一定是打开了“滴盘”的盖子,把血水倒掉。

    我给“滴盘”取了个名字,叫它做“血滴子”。第一次见到它,心里十分害怕,渐渐也就习惯了。身体转动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血水在里面晃荡,水少时叮咚叮咚,水多时泼泼潺潺,倒像个音乐盒子。不过,血水红艳,看来不宜公开演奏。于是每次起床,就把它挤扁,塞在裤腰的橡筋带上,大衬衫一罩,就成为自己的秘密。

    上洗手间,当然要小心,得先把它拿在手中才行,有一次疏忽,它就”噗“一声掉在地上,幸好是塑料制造,不会跌碎。上浴室的时候,我就端一把折椅进去。衣服可以脱下,可血滴子不能,就把它搁在椅上,当我移动身体,它就在椅上轻轻地各各碰响,和淋浴的水合奏起协奏曲来,我一面淋浴,它一面和我共舞。在浴室中,我把它的管道细细追溯了一番,它像一条河,汇接无数小溪,通向我的伤口,更细的管道在厚厚的膏布、纱布底下,看不见了。真像《红楼梦》中描述贾宝玉的发辫,由许多小辫合编成一条总辫。

    血滴子整整伴我三天三夜,我和它一起睡,步行的时候得小心翼翼携带它。它常常使我想起一个叫做圣地亚哥的小说人物,故事的结尾时,抱着一段从自己肚皮里掉出来的肠子。走廊上有个妇人来回不停地走,她也带着个血滴子,却把它托在手中,仿佛那是一个月饼。走廊上另有一名女工老在拖地,不知什么人得罪了她,受了谁的气,一面拖地一面阴声细语咒诅:但愿你肠穿肚烂,肠穿肚烂。我听得心惊胆战,仿佛遇见清代雍正年间的杀手,祭起取人首级的“血滴子”,不知道会落在谁的头顶。

    ***

    每天早上,病房里穿梭不停,有不同的人往来,最初当然是护士,给病人量血压、量体温,清除病人滴盘、滴袋中的血水或小便,这时候,不过是清晨的五点钟。然后,病人醒来,起床梳洗、上厕所,护士分派药物,病人吃早餐。忙乱了一阵之后,女工们来换床单枕套,这时,爱走动的人都坐到长廊上的沙发上去。坐着坐着,就看见医生来巡病房了。

    不同的病人有不同的医生,因为这是私家医院。五号病人共有三个医生,有时一个一个来,有时两个一起来。医生一来,病人就到床上躺下,护士拉上了粉红色的幛幔,于是,里面仿佛充满了秘密,有的人瞪着眼看,有的人倾耳听。不久,幛幔拉开,医生离去,病人兴高采烈地宣报:可以出院了。

    今天有三个人可以出院,都去打电话通知亲人来接,然后回来收拾抽屉里的东西,准备出院。她们的化验报告出来,都是良性的瘤,因此很高兴。在医院里相处了大约一个星期,好几个人都熟悉了,说话也投契,就交换了电话,等得亲人一到,交了医药费,和大家说了一声“茶楼见”,愉快地走了。在医院里,和监牢一样,人们从来不说”再见“。

    病房里一共十个病人,化验报告回来,都证实是良性瘤,她们是应该欢喜快乐的,而我,身上的肿瘤是恶性的。坐在长廊的沙发上,看见医生和一个人一起走来,神情严肃,那个人是化验师。外科医生一直没有什么笑容,我不知道他是天生如此还是由于我的病情,也许这是他的职业病,手术做多了,笑容减少了。

    帏幔外面的那些耳朵听到医生对我说的话么?他说割了四个淋巴结,其中一个有一点儿感染,虽然不一定需要,但建议我接受放射治疗。这些话,除了我和护士,还有谁听见?也许没有人,因为几个人忙着收拾出院,几个人正在纷纷扬扬地说起化验报告,其中六号病人并没有化验报告,她在医院里已经住了一个星期。

    我们都在谈论化验报告的时候,一名护士走到六号病人面前来,问她讨标本。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呆了一阵,因为标本不见了。六号病人说,手术后那天,是交过一个塑料袋给她,放在几桌上。割下来那么难看的东西,就像拔下的腐齿,以为留着没有意思,就由来探病的婶娘扔进废物箱去。如今过了一个星期,护士才来追讨,废物箱的垃圾怕也早进了焚化炉了。

    没有标本,如何化验?不化验,又怎么知道患了什么病?病人说:我怎么知道呀,又没有告诉我要留着。从来没有进过医院,一切都不懂。只见医生走来了,护士走来了,来了又去,不知道会怎么办。只听得六号说,是我自己不好呀,没有知识。连连埋怨自己。这件事,既然没有人追究,大概就不了了之了。

    手术后的第二天早上,我的标本也送来了,塑料袋子里一团破絮似的浮游物体,这就是我的乳房了。《聊斋》小说里的书生,遇见了绝色美女,一宿欢乐,第二天才发现抱着一具白骨。真是色即是空。我家附近的一条街上,原来住了一个患精神病的变态色魔,是个计程车司机,遇到单身女子上车,把车开到偏僻的地方,用哥罗芳把女子迷昏,带回家去。就在家里,用手术刀把女子的乳房呀、下体呀割下来,浸在酒精里。如果不是把女子的躯体拍了照拿去冲晒,恐怕还不会让人发觉,竟已剖杀了四个人,满屋子都是一瓶一瓶的标本。那些乳房还是一个个完整的乳房么?还是一团团破絮似的物体?每次经过那条街,我总觉得阴惨惨的。

    ***

    我住的病房在二楼,是医院的西翼,整层住的都是等候做手术的妇女。手术室在长廊的末端,长廊两边,是七八个病室,大的病室可以住十人,小的则住四人。其中一间病室,住些年纪老迈的妇人,有专门的护士日夜班照顾,由病人合资雇用,每天收费一百元。病人呢,大多做的是割除白内障手术;半年前,母亲就在这里住了一天。医生的手术漂亮极了,七十九岁的老人,双眼一起接受手术,晚上六点做,第二天早上九点拆开纱布,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立刻就出院了。医学发达,怎不令人惊叹。

    和我同一病房的人,患的都是腹腔里的毛病,不是胆就是胃,不是子宫就是肠子,最年轻的少女大概十五岁,患盲肠炎,带了学校的课本来温习,两天就出院了,并没有说什么话。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也是患盲肠炎,却又哭又啼,把陪伴她的母亲骂了半天,不断发脾气,向医院租来一部电视,搁在窗前,一个人看到深夜一点,要护士来干涉才罢休。

    从窗子看出去,对面是医院的东翼,隔得相当远,是产房,那里可是喜气洋溢,充满了生之悦乐的地方吧。第一次当父亲的年轻男子,紧张而兴奋,带着年迈的母亲,以及手足姊妹,来看产妇了,生了一个男孩吗?真好,女孩吗?同样喜欢。然而我们这一边,愁眉苦脸的人多,呻吟声、牢骚语、亲朋们忧郁的脸,在病房中晃荡。我们都是怀孕的人,东翼的女子怀的是小天使,我们这边怀的却是魔鬼。

    妹妹每天给我送饭来,因为医院并不供应食物,只能叫女工去买,不外是一般餐馆的货色,肉类多青菜少。亲戚们都来看我了,大家都说:快些好起来吧。没有人真正知道肿瘤的病况,只能希望,只能祝福。妈妈也来了,她说:原来你真的在医院里。这次瞒不住她了。能够有亲人来探病是好的,说一阵,聊一阵,时间可以过得很快,脑子也不用胡乱想东西。

    我的朋友当然也来看我了,他们有的单独来,有的几个一起来,而且来了许多次,小朋友素素还送我布娃娃。这一阵,他们可忙坏了,既要来看我,又得去看阿田。和我一样,阿田也病了,也是生了肿瘤。如果她不是去应征新的工作而要检查体格,根本不知道自己体内长了瘤,医生问了她七个问题,就说她子宫里有瘤。果然,割下碗大的一个瘤来,大瘤的旁边还连着两个小的,大瘤上又长出疱子。尽管如此,阿田的情况很好,是良性瘤,不久出院,一个月后可以上班。我呢,不久也可以出院,但癌症没有痊愈这回事,只能控制,身体慢慢康复,却永远不会痊愈。一旦生癌,一生一世就和癌打上了交道,怀着不可预测的异形魔怪,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发作,把你吞噬。

    一群朋友,去探望阿田,然后来看我,已经过了九点钟的探病时间,病房内的灯暗了,我就和朋友们坐在长廊的沙发上聊天。真希望这是我们以前常呆的咖啡馆,我们又可以海阔天空地谈天。这阵子有什么好看的书呀、订了的新书寄来了么?然而,一分一秒过去,时间跑得飞快,朋友们不得不走了,真是依依不舍啊,朋友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嗯,明儿见,明儿咖啡馆见。

    人们把花瓶拿到门口,放在走廊上。朋友送我的一个花篮,太大了,放在走廊会阻碍交通,就放在床底下,免得睡熟时不小心把它踢倒。朋友走了,我并没有睡意,还是翻翻妹妹从家里带来新寄到的杂志吧,里面竟有湖南作家纪念朋友的特辑,去世的是癌病人,其中一篇文章记述他癌细胞转移入脑,要开脑割除。病者居然请朋友为他拍摄开脑的过程,描述的文字是:白布之下,一刀割去,血如泉涌。我只读得背脊冰冷,再也读不下去了。

(二) 血滴子(2)

    医院并没有花园,因为这里不是疗养院,病人进来,主要是做手术,一个星期或者三两天就出院,花园并不是他们需要的地方;他们需要的是手术室。手术之后的病人,许多都可以起床,我在第二天中午已经可以走来走去了。病房内有空气调节,这是私家医院的好处,当然,收费自然也相应提高。在空调的病房内休息很舒服,可整天躺在床上也不是办法。除了早上一段换床单的时间,病人坐在走廊的沙发上聊聊天,其他的时候,病人大都坐在床上,很少活动。

    到哪里去走走呢?我必需舒展筋骨。唯一的去处是走廊。于是我从走廊的这一端步行到走廊的另一端,又从另一端走回来。走廊不长,起首的那边,有两部电梯,面对手术室;走廊的两边,是病房,中间有一个护士的工作室,里面相当宽阔,墙上有时钟,经过的时候,我总看看那钟。从走廊上来回一次,根本用不了三分钟,真有点度日如年。于是我走得很慢,把每一间病房门口的名字牌仔细看过一遍。病房里十个病人,名字都贴在门口的插格里,名字前面是床号的数目,名字后面是医生的名字。同一个医生的名字出现了三次,啊,他可是生意滔滔呀。我的医生只有我一个病人,他每天上医院只来看我。一个医生的名字我很熟悉,是替我母亲做白内障手术的,他的病人并不少。

    除了看名字,经过病房的时候,我也看看里面的花,花束其实不多,几桌上放的是食物和水果,瓶瓶罐罐的一大堆。走廊的末端是一个小一点的护士工作室,然后是厕所。和走廊垂直的地方有一个大堂,连接一条通路,可以到对面的建筑物去。大堂里有电话,所以这里常常聚了几个打电话的人。大堂的一角,摆了座比人还高的圣母像,四周高高矮矮摆放鲜花,白天里也点缀了灯盏,仿佛永远是圣诞节。

    圣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玛利亚没有结婚,又不曾和男子肌肤之亲,肚子却渐渐隆了起来。如果是别的女子,那只能是肿瘤了。但玛利亚生的不是魔鬼,而是救主。小说《蜀山剑侠传》里有一个未婚女子,误吃了一种花朵,挨在石头上休息了一会儿,竟然奇异地怀了孕,过了二十一年,生下一个孩子,因此取名叫石生。但那只是小说的情节。

    有些医学研究说,四十至六十岁的妇女最易生乳腺癌,尤其是那些没有结过婚的女子。我正是这样的例子。我说有些,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研究,而没有定论。波普尔告诉我们,不管我们已经看到多少白天鹅,也不能证明所有天鹅都是白的。对人体其实也有各种不同的诠释,大家的体内就怀着这样那样不为人知的物事。对神秘的力量又敬又畏,是人类存留最久的心理共性,尤其是当这种力量依附在人体里。随着社会演化,这种力量渐渐照世俗习惯区别开来:她怀的原来是小天使,我怀的是可怕的小魔鬼。小天使十个月后离开母体,诞生下来,一天一天长大,成为独立自由的生命个体;小魔鬼则拒绝离开母体,它永不凋谢,留在母体内,也一天一天长大,十个月,也许十年,最后喧宾夺主,直至母体死亡。它是寄生的菌、攀缠的藤蔓,直至附托的植物枯萎。

    当玛利亚知道自己怀了孕,就很害怕,但天使加百列对她说:玛利亚,不要怕。世界上有无数令人害怕的事物,可谁来对你说不要怕?医生在电话中只说:是恶性的瘤。严肃的医生不说多余的话。我只觉得脑子里像灌满了水,又像一块凝结的冰。玛利亚说:我没有出嫁,怎么有这事呢?我呢,我又不抽烟,不喝酒,不吃烧烤、罐头的食物,为什么长肿瘤呢?

    天使在哪里?谁来对我说不要怕?我终于遇到我生命中的加百列了,半个月后,我在电话中听见阿坚的声音,她并不长翅膀,头上也没有光环,她只是我同病的姊妹,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不要怕。

    ***

    大病房里一共有十个病人,最年轻的一个大约十五岁,进来割盲肠,她是二号。四号是个还没有结婚的女子,患了甲状腺,在喉咙的位置,是良性的瘤,常常来陪伴的是她的母亲和年轻的未婚夫。五号也是个未婚的女子,每天只听见她发脾气,骂母亲。其他的人,除了我,都是结了婚的人,老妇人占了大半。西蒙波伏娃笔下的第二性,除了儿童,这里都齐了。

    十五岁的少女,脑子里想些什么?会不会被受孕的焦虑和难产的恐惧所萦绕?西蒙波伏娃说,有些小女孩对自己身体内部充满焦虑,以致渴望接受手术,尤其是割盲肠。年轻女孩以这种方式显示她们对强奸、怀孕与生育的种种迷思。她们感觉身体内部有某种模糊的威胁,埋伏在内,而不知名,于是希望外科医生能将她们从危险中拯救。

    当我看看左侧床上躺着的少女,她显得异常宁静,这五尺的躯体,令她受窘还是受苦?她的父母曾否对她说:小心男人哪。晚上不许她外出,监视她的电话、信件、朋友,尽心尽力培养她成为”有教养的少女“?这一切,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她只在看书,都是学校里的课本,大概不久要测验或者考试,此刻,她把一片心思都放在学业上面。

    当我坐在床上摊开了一堆书本,总能听见邻床的喁喁细语,那是四号的年轻女子和未婚夫的恋人絮语,那些话相信不外是一个模式,彼此都沉醉其中。西蒙波伏娃说,婚姻,是传统社会指派给女人的命运。即使在人口过剩的二十世纪,人们还认为女子天赋必须为社会生育子女,这是她们被迫结婚的理由。不结婚,就是不正常;或者那是因她貌丑、败德,被男人的世界遗弃了。于是,一如我的母亲那样,不是寄生在父亲家里,便是到另一个家族里去屈居卑微的一隅。她要和过去切断,加入丈夫主宰的银河系,完全没有走向宇宙、自我发光的权利。

    如今是否已经没有这样的问题?恋人们在我的身边细语,她的婚姻,必是没有掺杂了计算、厌恶,或者委曲求全。这是现代女子的幸福。他们不久将结婚了吧,在她的心目中,结婚是怎么一回事?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将在仪式和鲜花的遮掩之下,进行非常隐私的经验。啊,多少的新娘子在新婚之夜逃走,又有多少新娘子新婚之夜遭退回娘家。

    对于病房中的其他病人,这些都成为历史,她们记挂的是丈夫的升职、孩子的学业,以及目前自己最需面对的健康?也许成为家庭的终身奴仆、长期劳工,渐渐已成习惯,而且认为人生正应该这样子。那么就每天为丈夫和孩子们买菜煮饭洗衣裳,永远在一个小小的空间和灰尘作战。

    病房中的大部分妇女,都处于或过了波伏娃所指的”危险年龄“,她们既欢迎月经的消逝,可又因害怕衰老而心绪不宁。她们似乎失去了性别,却成为完整的人;获得自由的时刻,也正是不能运用这份自由的时刻。“危险年龄”的女性可以做些什么?丈夫的经济基础稳固了,孩子们长大各自飞翔了,再也没有怀孕和生育的疑虑了,她们可以去学钢琴、唱戏、旅行、种花、看歌剧。真是前所没有的自由。然而疾病也以全速四方八面袭来了。

    西蒙波伏娃没有提到癌症。如果在我的病床两旁躺着的女子患上乳腺癌,将怎样呢?十五岁,离癌症的发病率还远得很吧,不,最近这里的一宗乳癌,患者只有十二岁。患甲状腺的女子,如果患的是乳癌又如何?她的未婚夫还会和她结婚么?爱情中人总爱说“白头偕老,至死不渝”,没有经历过磨难的爱情,奢谈罢了。大小的疾病就是磨难。

(二) 血滴子(3)

    西蒙波伏娃没有提到癌症,提到癌症的是《疾病的隐喻》的苏珊桑塔格。十九世纪的病是肺痨,二十世纪则转为癌症,它们都罩着神秘的面纱出现。起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成病的原因,因此也找不到治疗的方法。然后渐渐地,肺痨的成因找出来了,医学界也研究出对付它的办法,于是,到了二十世纪,肺痨不再成为可怕的杀手。而正是这个时候,癌症出现,病情阴险,成因模糊,仿佛有遗传的基因,又像是环境的影响,不过,研究的情况显著进步,到了二十一世纪,癌症也将和肺痨一样,谈论它们的人就像提到伤风和感冒。而就在这个时候,艾滋病君临。

    肺痨和癌症的起没,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可两者之间却有几乎完全相反的面目。肺痨的毛病只在肺部,病人充满各种征象,咳嗽啦、气喘啦、吐痰啦、呕血啦,清清楚楚,用X光一照,身子是透明的;可癌症呢,一般并无迹象,不声不响,十分隐蔽,用超音波一扫,器官竟是黑墨墨实塌塌的斑块。患肺病的人总是因病到处旅行,阳光、空气,对他们的健康有益,于是,那些济慈、雪莱都从一个地方漫游到另一个地方。意大利、南太平洋、地中海,也全因他们变得浪漫起来了。癌症?没有什么环境可以改变癌病的处境,再好的阳光和空气都起不了作用。

    十九世纪的病真是一种浪漫病,抒情的诗人或钢琴家既要清秀,又要清瘦,最好是穷,要固穷,没有比生肺痨更适合他们了。小说家则不妨又肥又胖,像巴尔扎克,这才令读者信服,他的肚皮里如果没有整个法国,至少有一个巴黎。然而,看看肖邦、戈蒂耶这些艺术家,总带着水仙花似的模样和病容,好像非如此不能增加作品的凄美。小说家自己孔武健硕,可笔下的人物,却呈现肺痨者的情态,柔弱得叫人心痛。嗳,茶花女哪。嗳,林黛玉哪。你完全不能想象茶花女和林黛玉患乳癌会怎么样,那是没有人要看的小说。患肺痨的女主角,可以写的材料可多极了,她总是非常美丽的,加上了病,脸色粉白,因为发低热,又显得像搽了胭脂。一个身子,微风也吹得起,完全是我见犹怜的形象。可她会弹琴,喜欢鲜花和月亮,常常写诗,悲秋伤春,她总会邂逅一个非常爱她的年轻男子,他虽然穷,但英俊;如果富有,却孝顺顽固的父母。然而,这一切注定救不了她,因为作者和读者都不肯救她,她死定了,而且死在恋人的怀中。这些情景,拍成电影,搬上舞台,多少人一面看一面流泪,可怜的女子,缠绵的爱情,忧郁的病症。

    可没有什么电影描写癌病人是浪漫的,如果有,那是在病发之前。患癌症的女主角写诗?这类的电影仿佛狂风雨暴雷电,因为癌症的出现不像肺痨那般,是幽灵式的,飘飘荡荡的,而是霹雳,是狙击,是忽然袭来,没有任何浪漫的过程。所以,二十世纪将接近尾声,我们没有什么深刻的癌症小说,除了索尔仁尼琴的《癌症病室》;也没有什么令我们怀念的癌症电影,除了黑泽明的《留芳颂》。

    一部《红楼梦》,是石头讲的故事,这石头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角色体内。大观园中芸芸女子,没有一个患乳癌。她们没有患上,也许是因为实在太年轻。也许有吧,但谁知道呢,乳房的病是非常隐私的,既不能让人见,也不好说,遂默默无闻了。这俨如一种只有意指,而没有意符的疾病。直到二十世纪,癌症还是受隐瞒,在日本,病症是不能告诉病者的。一切都保守秘密,因为那是和”罪行“一样受谴责的名字……

    你患上癌症,仿佛有罪,你且听听,交通阻塞,人们说:这是道路的癌症。学生不好好读书,母语教学得不到广大市民的支持,人们说:这是教育的癌症。还有社会的癌症,国家的癌症,一切的难题,不能解决的事、麻烦、忧虑、愁苦、困境,全部一下子都叫做癌症,而真正患上癌症的人,就悄悄地保守自己的秘密,以免千夫所指。

    ***

    再次进医院,我就考虑带什么译本看才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吧,可书拿在手上太重了;巴尔萨姆的《城市》?可我暂时不想看巴尔萨姆,因为他患血癌逝世了。那么,看李黎译的《美丽新世界》吧,结果仍把书放下,因为赫胥黎的妻子玛利亚患了乳腺癌,许多年后,赫胥黎自己也患了舌癌,三年内四次复发,没法治好。

    一九五二年的时候,乳腺癌是没法医治的病么?还是,玛利亚发现肿瘤时已经太迟?三年之后,癌细胞蔓延全身,用超音波治疗无效,肝部开始恶化,再也看不到丈夫后来的长篇小说《岛》了。患了乳腺癌的玛利亚心中想的是什么?她原来悄悄把一个女子介绍给丈夫。为丈夫安排了接班妻子,一如安排奇情的小说。

    这些书我全没带到医院去,我结果带了更厚重的《巨人传》。在这个时刻,我想看些轻松愉快的小说。高康大这个巨人原来是从耳朵里诞生出来的;其实,我就一直觉得,《圣经》里的玛利亚,是透过耳朵怀孕的。那些十五世纪文艺复兴的壁画,画了许多天使报讯的情景,我常常看那些画,其中一幅,天使不是把这消息从口中一直传到玛利亚的耳中么,画中明明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线,那就是圣灵哩。

    高康大最初的时候,读了三十多年书,愈读愈笨,结果换了位老师,拉伯雷理想的法国青少年的教育呈现出来了,高康大要学的事物真是太多了,十八般文武艺无不学习,文学、数学、天文、音乐都是功课,下午则学骑马、打猎、游泳、耍剑、走钢线等等的运动。至于下雨天,得在家里捆积草、劈木柴、锯木料,到仓库去打麦穗,研究绘画雕刻。除了在家里,也到外面去看冶金、铸炮、纺织、印刷、洗染、造币、校钟、制镜、金、石、化炼等手艺。老师又带他去听演讲、大庭广众中的辩论、律师们的演说实习、朗诵、开庭辩论、传教士讲经。下雨天当然不到户外采集植物标本,而是去参观药材行和药铺,仔细观看各种树叶、果实、树根、草根、油胶、种子和外邦的香料及其炼制的方法。又去看戏法、杂技、魔术等等卖艺人的动作、手法和筋斗功夫。

    像高康大那样子读书,可不令人羡慕?范围又广,又有趣,而且每天有三个小时由伴读的年轻书童读书给他听。最奇怪的是上厕所的时候,并非自己带一本书去看,竟由老师陪伴在侧,把他读过的功课重温一遍,并且解释晦涩难通的地方。

    看《巨人传》只是愉快的事情。两个中译的版本,各有优点,甲的译本注释详细,比如黑藜芦草,他的注释是当时治疗神经系统疾病的特效药,贺拉斯的《诗艺》、普林尼乌斯的《自然史纲》都有提及;而乙的注释只是,古人认为这草有医治疯癫的功效,并译为毛茛草。毛茛草的这一段文字,提到一个人名,叫提摩太,乙的注释是:古希腊著名诗人兼音乐家。但甲的注释还有下文。干提理安在《论教育》里说,音乐家提摩太对于在别处学过音乐的学生,一律加倍收费,因为他要纠正他们过去的错误,多费工夫,他甚至叫这些学生吞服黑藜芦草。

    常常听见音乐家不肯收学过音乐的学生,因为纠正学生的错误多费周章,而且往往由于先入为主,难以改正,原来出自提摩太的典故,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高康大为什么要吃黑藜芦草?因为他以前跟了垃圾老师,愈学愈笨,新的老师要把以前不良的习惯和方式改变,把他脑筋里的疾病和恶习统统泻掉。

    看不同的译本会看到不同的译法,十分有趣。比如说,饭后的甜点,一个译”蜜饯木瓜“,一个译”木瓜果酱“,饭后大概不会吃果酱的吧,那就该是蜜饯的木瓜了。至于乐器,一个译“他学习弹古瑟、小风琴、竖琴、九孔德国笛、大提琴、唢呐”。一个译“高康大学习古琴、键琴、竖琴、德国九孔笛、七弦琴及喇叭“。唱歌也不同,一译”唱四五节乐章,或一整段歌词“,一译”一起唱四部或五部的大合唱,再不然就随心所欲地唱唱歌曲”。这些译文,来自一个文本,竟变得那么不相同。

    高康大的游戏,共有二百一十七种,拉伯雷罗列了各种牌名、棋名、猜谜、斗巧、角力等户内外游戏名字;甲译全删去了,注释说,这里作者罗列了二百一十七种游戏,大致可分四类:纸牌、棋类、斗智、猜谜,另外还有若干户外游戏;这些游戏,有的涉及赌博,有的意思不够明确,故删去。

    看了这一段文字,我只能叹一声“唉”,竟把邻床的女子惊醒了。高康大的游戏,当然就是文艺复兴时期法国少年的游戏,其中的踢毽子、争交椅、下围棋、踩高跷、掷骰子、弹贝壳、罗马纸牌,不正是我们现在还玩的游戏么,有的还在布莱克的图画中一一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哩。

    你只想知道治疗乳腺癌的事,那么别浪费时间,跳到第一一一页去看《黛莫式酚》。

(二) 阿坚(1)

    ○和阿坚第一次通电话

    喂,是阿坚吗?

    我是阿坚,刚才和田谈了几十分钟,谈起你。

    她告诉我,和你直接谈谈。

    你的情况怎么样?

    刚出院。

    做了手术,是吗?

    做了。

    做了就好。不用怕,想开一点,你看我。

    你和我一样?

    一样。

    怎么发现的。

    洗澡啰,发现一个肿块,有枇杷果那么大。

    也是不痛的?

    完全不痛,有点发痒。

    切除手术?

    立刻就去切除,这样才彻底。

    淋巴结呢?

    有两颗已受感染,你呢?

    其中一颗有一点儿迹象。

    早发现,立刻医,不用担心,可以控制。

    你现在觉得怎样?

    受到控制了,已经过了五年。

    五年。

    当时我才三十五岁。

    那么年轻。

    是呀,简直不能适应。

    才三十多岁。

    我的大孩子五岁,小女儿只有一岁半。

    年纪都小。

    当时真不知怎样办,结果还是活下来了。

    五年了。

    所以,你不用太担忧,放开怀抱,乐观些。

    谢谢你,你真好,安慰我。

    我们这种情况,其实是最轻微的。科学又昌明。

    是最轻微的么。

    我认识一些朋友,也和我们一样,都活下来了。

    你使我安心多了。

    欢迎你随时打电话给我,想知道什么都可以谈谈。

    谢谢你,阿坚。

(二) 阿坚(2)

    ○和阿坚第二次通电话

    阿坚?

    喂,我是阿坚,你好。最近怎么样?

    刚拆了线。

    肌肉像海绵一样,是吗?

    一点感觉也没有。

    好像不是自己的皮肤。

    要维持多久?

    几个月吧,别担心,起初是这样子的。

    将来就没事了?

    嗯,现在吃药吗?

    每天吃药,你呢?

    起初也吃药,后来不吃。

    为什么不吃?

    你知道,吃那种药是绝经的,可我没绝。

    不吃药怎么办?

    要去治理卵巢的部位,还是要绝经,不能生孩子。

    你才三十多岁。

    我已经有两个孩子,也够了。

    两个孩子,就不必再生育了。

    需要接受放射治疗吗?

    医生说,由我决定。

    应该去才好。

    我也这么想。

    应该去。就像买保险。我认识一些朋友……

    她们呢?

    接受的都好,不接受的,不好。

    那我决定接受。

    介意我问问你的职业?

    以前教书,现在退休了。

    那好,不用工作,多休息。

    只在家里照顾妈妈。

    放疗会花你许多时间。

    多少时间?

    每次两个小时吧。

    次数呢?

    我的疗程是六个星期。

    每天去?

    起初先见医生,检查、绘图,要排期。

    等很久吗?

    人多的话,排的队伍长些。预备三个月的时间吧。

    一共要三个月才完毕。

(二) 阿坚(3)

    你不用上班工作,那很好。

    你工作吗?

    本来在医务所当姑娘,后来当然不做了。

    现在一直休息?

    没有,每天买菜、煮饭,照顾孩子,看功课。

    什么时候比较空闲?

    下午,孩子们上学去,我就有空。

    想请问你一下,该吃些什么才好?

    多吃水果、蔬菜;多喝汤水。别吃煎炒熏炸。

    好的。

    吃胡萝卜最好。我身体不好,受不了。不能生吃。

    胡萝卜要生吃?

    最好生吃。做果汁也行,我连喝果汁也反胃。

    那怎么办?

    做汤,常常喝胡萝卜汤,鱼汤也行,一起煮。

    我能喝胡萝卜汁,刚试过。

    那就好,绝对不能吃鹅鸭虾蟹。

    哦,好的。

    鸡也别吃。有人说可以,我看还是免了。

    别吃鸡。

    鸡和鸡蛋,我一戒戒了三年。别吃生鱼。

    不能吃生鱼。

    古老一辈的人以为好,其实并不。

    不是帮助伤口缝合么?

    缝合得太厉害,肌肉都起丘陵,变成火山口。

    不应该吃。

    还有,暂时不要吃生草药。

    谢谢你,谢谢你。

    ○和阿坚第三次通电话

    我又打电话来了,阿坚。

    欢迎你随时打电话来,这一阵怎样?

    我要到专科部门去了。

    约了时间见医生吧?

    约了。要注意些什么?

    暂时先检查、做素描这些。

    然后才做放射治疗。

    是的。确定治疗的位置后,在你身上画区域。

    画在身上。

    嗯,又红又蓝,地图一样,回家不要洗掉。

    不能洗。

    放疗后也别洗。

    不能洗澡了。

    我那时很辛苦,是夏天呢,七、八月。

    现在天气凉了。

    我的妹妹洗了,哪知治疗的部分起了小泡泡。

    哎呀。

    好像开水烫出来的一般。结果医了一星期。

    你的妹妹也患病么?

    和我们的一样。

    好像很多人都是这种病。

    愈来愈像西方的妇女。

    真是灾难。

    啊,颜色有时涂到颈上,很难看。

    别人都看见了。

    就是,所以我穿上高领的衣服。

    要特别去买,对吗?

    天冷好一点,可以穿瓶子领的毛衣。

    裹一条围巾也可以。

    带一壶水去喝。放疗后,你会喉咙干燥,很疲倦。

    很厉害吗?

(二) 阿坚(4)

    根本不想吃东西。有人一下子瘦二十磅。

    你呢?

    我瘦了十磅。还有,手臂不灵活。

    要过多久才恢复?

    我是整整两年。因为我的麻烦比较多。

    能恢复就好。

    我的姐姐才精神哩。两个月后,就上班去了。

    你的姐姐?

    是的,和你一样年纪。

    她也病过?

    也是我们这种病。

    你的妹妹?

    还有我的姊姊。

    你们三姊妹?

    都是一样的病。

    如果你的亲友也患了乳腺癌,却并不认识一位像阿坚这样的女子,怎么办?请翻到第二三七页看《知道的事》。

(三) 浴室(1)

    整整半个月没有好好地洗过澡了。幸而这已经是九月,天气又渐渐凉下来。我无法像平日那样洗澡,只能淋半身浴,腰部以上的躯干用湿毛巾抹抹就算。

    手术后从医院出来,过了一个星期,上诊所见外科医生拆线。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用渔丝式的线替我缝伤口,那是不用拆的,线段留在伤口,日久慢慢消失。对于病人来说,许多事情我们并不清楚,也没有人让我们选择,总之像一头羔羊就是。外科医生用的也许是羊肠,粗而且黑,我觉得像牛筋。仰卧在病床上,感觉到医生撕开胸前的大幅膏布,用剪刀拆线,声音清清楚楚,一下一下,发出干净利落的“恻、恻”声。

    一共缝了多少针?我问。

    二十五针。他答。

    二十五针,那就是一条很长的蜈蚣了。记得小时候在学校里跌破头,由校医替我立即止血缝伤口,母亲赶到学校来,我的头已经包扎得像个印度人。那次我血流披面,休息了一个月才回校,脑后不过缝了三针。如今却是二十五针,简直不敢想。

    伤口长,拆线得分两次进行,第一次隔一针剪一刀,短短的线段像一截截蚯蚓的断肢。其实,伤口已经复合,皮肤和皮肤之间的组织已经连接,即使一次把线全部拆掉,伤口也不会裂开。然而医生是小心的,也让我感到更安心吧。

    第二次上诊所拆线,又隔了几天,仍是把大膏布撕开,一刀一刀剪余下的线段,仿佛我是一只皮鞋,医生是鞋匠。所有的线都拆掉了,这次,医生不再用宽阔的大膏布贴在伤口上,而改用一条一条细窄的膏贴,交叉形沿着伤口贴,就像我的伤口是两扉的大门,遭官家抄封,给贴上了封条。是在这个时候,医生告诉我,回家可以淋浴了,伤口上的小封条会随着水自然松脱,不必费劲去撕。

    终于可以淋浴了,可以整个人站在莲蓬头底下哗哗地洗澡,最轻松的还是洗头发,再也不用弯着腰、把头埋在洗脸盆里,事实上我的右手,并不能够轻易举到头顶以上的位置,所以也不能给自己剪发。回家淋浴了几次,小膏贴居然没有松脱,我也由它们留着,直到再过几天,它们一一像树上的黄叶般落下,我伤口上的束缚从此完全解除。

    我极爱家里的浴室,这是我们一家人最疼爱的地方。房子是分期付款的,因为并不富裕,只能选个小单位,只有一间大室、一间厨房和一间厕所。厕所像电梯厢,里面仅有座厕和一个极小的洗脸盆。至于洗澡,得利用挂在墙上的花洒。每次洗澡都发愁,干衣裳没处放,连厕纸也得藏起来,花洒流出来的当然是冷水。淋浴之后,座厕、脸盆、墙壁和门板都是湿的,地上的水来不及流泻,全满溢到门外的地方。洗一次澡,接下来是疲劳不堪的清理,抹墙、抹门、抹厕板、拖地,真是苦役一场。如果说洗澡把自己清洁了一番,浴后的劳动又把自己变成满身臭汗。天气冷的时候,得烧开水洗澡,提着水锅也没落脚处,像这样子的浴室,谁还可以在里面唱歌?

    你家里也没有浴缸吗?她问。

    我家里也没有浴缸。我说。

    和一位爱猫的朋友通电话,无所不谈,说起浴缸,大家都没有,唯有兴叹,我的确有不少贫友。过了半年,她拨电话来告诉我,家里有浴缸了,方法是穷则变,变则通。改。把厕所和厨房相连的墙移动一下就行。我立刻明白过来。

    我家的厨房恰恰是厕所的二倍,能放下冰箱和桌面式缝纫机,我实在不需要如此宽阔的厨房。于是拿把尺,左量右量,画了一个星期的图样,请泥水匠来改。拆墙、建墙、凿下水道、铺电线、敷水管,满屋子飞沙走石,终于盖出一间浴室来。小小的厨房,似乎比以前的还好,因为装上整齐的橱柜,杂物都放进厨里,灶台上只剩下电饭锅、石油气炉和水锅这些厨具。当然,冰箱是移到客饭厅去了,古老的缝纫机早已陈旧,干脆送给邻舍。

    没想到改建后的浴室这么称心满意。一套三件的浴室洁具,象牙色的,异常悦目,地上铺了工字形的茶褐色防火砖,墙上铺方格子白色暗纹砖,一直从地面砌上天花。浴缸低矮宽阔,装上储水式电热水炉,洗澡真的成为享受了。

    不过是一个星期的灰尘和敲敲打打,不过是有两天要借用邻居的厕所,一切的扰乱和嘈杂都已过去。浴室里不但可以放进洗衣机,还可以摆手提收音机。毛巾挂在壁砖上,巨大的镜子贴在洗脸盆上,一扇百叶门,两扇大窗,还有壁橱,什么药瓶、化妆品、洗头水、肥皂都藏进去了。朋友来见了,都唬一跳,啊,好漂亮的浴室。它所以漂亮,是因为它和整层楼房的比例不相配,就像乡间破陋的草房,就该配一座茅厕似的。可是,一个人最需要、最舒服的生活场所,难道不该是浴室么?

    拨电话给爱猫爱花生漫画的朋友,对她说:我家里也有浴缸了。我们都感到无比的幸福,她居然特地到我家来,参观一番,事实上,我也到她家去考察过,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想不到全发生在我们的身上。奇怪的是,浴室宽阔了一倍,厨房并不见小,三几个人站进去,也不见挤,于是就站在那里咧开了嘴巴笑。

    喜欢浴室,所以,常常端了小矮凳进去看书,听第四台的古典音乐。忽然兴起,漫一缸芬芳的泡泡水,浸在里面,这的确是舒展洁净我的躯体的黄金时代。躺在浴缸里多舒服呢,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珠子一般流动,海马的浴盐冒起波涛的气味,一本古老的旧书,讲述着褪色的遥远的故事。

    所有浴室里的欢乐都过去了。如今,我对浴室竟然充满排斥的感情,再也不浸泡泡浴了,也不呆在里面看书、听音乐,每次洗澡,不过是站在花洒底下匆匆淋浴一阵,抹干身体,穿上衣服,逃兵一般远离战场。浴室成为我的战场,我挣扎着,逃避自己的躯体仿佛逃避可怕的鬼魅。

    终于要面对现实,封条式的小膏贴松脱下来,伤口的形式就显露无遗了。低下头来,看见胸前一条长长的疤痕,仿佛乡间田野上一条蜿蜒的铁道,我伸手比比,刚好是一巴掌的长度。忽然想起以前缝衣服,为一条裙子配条拉链,就这么长。

    电视新闻上访问过一名男子,他是我们听见的患上乳房肿瘤的男性,年纪已经五十多岁,也许因为是男子汉,所以裸露了胸膛对着摄影镜头,只见他的胸前增添了一道横切的伤口。其他的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情形和看见别人因割盲肠、剖腹产子留下的疤差不多,并没有令我感到震惊。男子并没有隆起的乳房,他给我的印象,就像是上过战场的伤兵。

    我以为我的情况和电视上的男子一样,不过是一道长如拉链的伤口,不,不是那样子。我身上的刀疤是斜割的,从侧肋一直倾斜四十五度到胸前,大概要跨好几条肋骨。整个乳房不见了。整个乳房,包括乳蒂、乳晕、乳腺、大量的脂肪和结缔组织。

    人们把乳房的中腺组织结构单位比作一株三月里的桃树。由腺组织构成的囊状小叶,叶乳腺小叶,就像一簇簇盛开的桃花,腺细胞就像一片片花瓣,是产生乳汁的场地。乳汁由一朵朵桃花似的腺组织汇集到一束束树枝似的乳腺导管,再由导管汇集到树干似的输乳管,最后由每一条输乳管通往乳头。每个乳房有十五至二十个囊状小叶,有相应数目的输乳管,在乳头中心的位置呈辐状排列。

    桃树一般的腺组织当然是乳房的主体结构,但在整个乳房的体积上,只占很小的比例,构成乳房轮廓的基础主要是很多的脂肪和结缔组织,包括乳房悬纽带。这株我身上的桃树,连同它附近的泥土都不见了。如果我的右胸曾是一座山,如今是下陷的谷;如果它曾是一碟盛载了粉嫩的饱点的美食,如今剩下的只是一个空碟子。我赶忙穿上衣服逃离浴室。

    十八世纪法国的一个伯爵名叫布封的怎么说呢?人和妖怪的分别是:第一类是器官过多而形成的妖怪;第二类是器官欠缺而形成的妖怪;第三类是各器官颠倒或错置形成的妖怪。

    世界上的妖怪可多哪,那些九头鸟、两头蛇、三眼华光、千手如来,都是妖怪。翻开《山海经》、《封神榜》、《西游记》,里面充满各式各样的妖怪。

(三) 浴室(2)

    《楚辞天问》里说:雄虺九首,亿忽焉在?虺是一条大蛇,有九个头,这是器官过多而形成的妖怪。

    《论衡说日》里说:日中有三足鸟。后羿射日,射下九个太阳,于是死掉了九头三足鸟。太阳里的神鸟,有三只脚,这是器官过多而形成的妖怪。

    《山海经海外西经》里说:一臂国在三身国北,一臂、一目、一鼻孔。这个国家的人只有一条手臂、一只眼睛、一个鼻孔,是器官欠缺而形成的妖怪。

    《异苑卷六》里面说:元嘉中,颍川宋寂,昼忽有一足鬼,长三尺。人有一足人,鬼当然有一足鬼,一只脚的鬼,是器官缺欠而形成的妖怪。

    《史记补三皇本纪》里面说:蛇身人首,有圣德。据说伏羲是雷神之子,学蜘蛛结网,能建造天梯登天。人头蛇身的伏羲,当然是器官颠倒错置形成的妖怪。

    《山海经海内西经》里面说: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这个没有了头的刑天,是器官缺欠,又颠倒错置而形成的妖怪。

    紫禁城里的太监,都是器官欠缺而形成的妖怪。司马迁是会写《史记》的妖怪。我是妖怪,我失去一个乳房,也是器官欠缺而形成的妖怪。

    ***

    不再喜欢浴室是一件事,是不是妖怪是另一回事,但我每天还是必需进浴室,而且必需淋浴。坐在浴缸里,起初对伤口有点担心,怕它会裂开来,其实这是多余的,伤口缝得极好,肉芽都长满了,从来没见过这么紧密扣锁无缝无隙的拉链。谁是最早的外科医生?把人的皮肤切开,然后缝起来,又是什么人的主意?简直像缝衣服。

    在人的身上缝皮肤,和缝衣服看似相同,实则不一样。只有原始人做衣裳才和缝皮肤一样。原始人的衣服是树叶和兽皮,树叶也许是不必缝的,在身上缠绕搭挂也能护体,过两天枯萎就得废弃。兽皮衣才是真正的衣裳,也是人类缝纫的开始。两块兽皮,在边缘上穿孔,然后用筋条连接起来,皮与皮之间虽然连起,却有一道空隙,这模样就像我们如今给运动鞋结鞋带。

    古代的金缕衣,秦代战士的铁衣,用的也是缝兽皮同一的方法,所不同的是,连接的是四个角落,然后用缕丝缠扣。可缝衣服不能这样,衣服不可以到处都是缝隙,得密密缝得成为城墙一般坚固,天衣无缝。如今的衣料和兽皮不一样,柔软多了,即使是兽皮,也可以变得天衣无缝。衣料可以折叠,留下布边,在反面叠齐,缝好后反过正面,用熨斗熨平,光滑整齐,因此就剩下玉石、铁皮、硬皮革不能折叠,得穿孔引线缝接,皮肤也是这样。

    皮肤不是布,不可以在反面缝好翻转来,幸而神只造人,奇异无比,缝在一起的皮肤,有血管有神经,有表皮有真皮,有毛囊有汗腺,却能自行调节生长,皮与皮连在一起,不久就复合了。人的身体,才是真正的天衣,没有缝。做手术的躯体,有的只是一道疤,滴水不漏。生命如此奇异,半截蚯蚓可以重生,星鱼永远能复原,鸡只可以装上鸭的翅膀,猪的肾可以换到人身上。

    我那爱猫爱花生漫画爱特吕弗电影的朋友,还爱她的浴室吧。当她坐在浴缸里,想些什么呢?缝接的问题?啊,这是很可能的,她想起的缝接,必定不是关于衣服和皮肤,而是电影,缝接,就成为剪接。她会想起《祖与占》、《四百击》、《第三类接触》、《野孩子》等等。电影其实就是一件流动的金缕玉衣吧,也是由一方一方的碎片连接起来的。

    电影缝接的工作,我和爱猫爱花生漫画爱特吕弗电影爱莫扎特音乐的朋友早十多二十年的时候都沉迷过,那时候,我们每星期总上“第一影室”几次,像上课,看安东尼奥尼、维斯康蒂、费里尼,看戈达尔、特吕弗、路易马勒,看黑泽明、沟口健二、小林正树,以及许多陌生导演的作品。看着看着,就自己想做实验电影了。

    节衣缩食,买部八厘米的摄影机,买些胶卷,自己编剧本,就到大街小巷去取景。手提机,拍出来的效果,画面颠颠簸簸,跳荡不已,只能说是极写实。朋友们都把影片拍出来,十多二十分钟,已经很高兴,也真的开过实验电影展。我没有上街拍,脑子里老在编一组溶接的镜头,钟摆/摇篮/木马/秋千,来来回回摇晃,但我抬不动拍摄机,太重了。自编自导自摄的梦幻于是消失。

    没有拍实验电影,并不等于不构思,脑子里一组一组镜头冒现。爱森斯坦《波坦金战舰》里的“奥德赛石阶”,真是经典的剪接;三头狮子依不同次序的先后排列,又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意义。一部电影里该选择雷诺阿的单镜头场面调度还是爱森斯坦式的蒙太奇剪接?我想的是那些问题。

    储蓄了一点钱,也去买了一架十六厘米放映机,和一座小小的剪接机,这种家庭式剪接机真的很小,仿佛打圆孔的机器,体积不超过傻瓜照相机。捡起胶卷,自己动手剪接,这一段不要,”铆“的一声,小机器倒锋利,像锄陈世美的包龙图那闸刀,利落爽快,胶卷一刀两段了。破坏是最容易的事,建设可难了。要把两格胶片连接起来,却叫小小的剪接机为难了,涂上特制的胶水在胶片的边缘,叠在一起,黏牢了,压紧了,似乎妥当了,可到放映的时候,忽然又断裂。这缝接法既非原始人的缝兽皮式,也不是现代人的缝衣料式,不用针,不穿孔,没缝没线,只是黏,的确是第三类接触。我交给实验电影展的“作品”,完全由废片剪接而成,共有数十片段,放映的时候,一会儿就断片,接起来,不久又断了。幸而来看影展的人心中有数,又有耐心,并不埋怨,不像午夜场电影的观众,早把电影院的坐椅都割破了。

    我的爱猫爱花生漫画爱特吕弗电影爱莫扎特音乐的朋友,躺在浴缸中不一定想起电影吧,《第三类接触》里的宇宙生物和地球人类,是一种什么样的剪接?用的是音乐。绳、线、骨、针、胶水,都用不着了,文字也起不了作用,当代人和古代人能够借文字符号缝接,和外太空的生物却要靠音波的符号了。

    麻珠是爱猫朋友的猫,通体麻色,最爱吃塑胶袋,朋友总要小心把家里的塑胶袋藏起来,不然碰上麻珠就变成美食。它吃啊吃啊,不明白塑胶袋有什么味道和吸引力,直吃得消化不良为止,竟要劳烦主人把胶袋从尾巴那端扯出来。麻珠像婴孩一般顽皮,我的朋友把麻珠当作自己的孩子。

    据专家的研究,人体除毛发及指甲外,身体任何部分都会生肿瘤;生物世界无论植物和动物,都会生癌。牛、羊、狗、猫、鱼、虾、蝥、龟,无一例外。不知道猫会患什么癌。雄猫是肠、胃、肝、鼻咽癌?雌猫是子宫、乳腺癌?当猫患了恶性肿瘤,肯定是无法挽救了,谁去替猫做割除的外科手术呢,哪里有医院让猫去接受放射治疗呢。

    麻珠如果患了癌,我的爱猫的朋友不知怎么办。我想,她将可能是第一个争取为猫接受放疗的人,或者,如今联同一位名叫迈也爱猫的朋友,以及迈的一位也许爱猫的名叫扬的朋友,以及和扬他们常常一起喝铁观音茶的一位名叫玮的爱鸟的朋友,加上他们号召前来的一群人,组织一个动物防癌会。

    但愿我的爱猫朋友和麻珠身体健康、心情愉快,舒服地躺在椅子上听莫扎特。啊,莫扎特,文化中心开幕了,建筑的外貌似乎不得好评,人们对它的意见是:面海而没有窗子,浪费了大好的海景;形状古怪,不够宏伟;缺乏东方色彩,没有艺术气氛;颜色过淡。我的爱猫的朋友在电话里发表了她的看法:糟透了,简直像一间浴室。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我们对浴室都有不同的感受。

(三) 秋千(1)

    清晨六点多,通往海滨泳池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和午后阳光炽热的景况完全相反。天气渐渐凉了,这么早,谁去游泳呢?这个时候,我坐进计程车,对司机先生说:上大环山泳池。这么早去游泳么?司机问,我说不,只是去体操,因为泳池的旁边就是海滨运动场。计程车经过的是一条荒凉的道路,两旁是新建筑的工厂楼房,呈现一片没有人烟的灰沙泥石,路面还没有铺上柏油,泥地的边缘长满乱草和野花。这条路我是熟悉的,早两个月还一个星期走过二、三次,背着一个书包,里面放着泳衣。但现在我两手空空,没带任何提袋,口袋里只塞了钱包和门匙。

    九月以来,我没有再去游泳了,心里一直惦念着泳池的梯级和救生员的大阳伞,可是我如今无法游泳,甚至连淋浴也不得不小心翼翼。从医院出来,胸前还贴着胶布,胁侧的背面部分一直肿得厚厚的,仿佛一块巨大的橡皮糖。做过手术,医生对我的忠告是必需移动手臂,我连躺在床上时,手臂也像钟摆一般摆动,并且向护士多讨一个枕头,垫在臂侧,把手臂的位置抬高。

    《诗经》第一首《关雎》里那个男子,思念窈窕淑女,认为是自己的好配偶,晚上睡不着,辗转反侧,大概是很痛苦。但我觉得他比我舒服多了,能够辗转反侧原来是福气,至少整个身体还由得你自由辗来转去。做过手术后,我并不能够辗转反侧,躯体只能直直地躺着,要转吗,可以略略转向左,右边是不能转过去的,那个部位又厚,而且完全没有知觉,仿佛医生在我背后绑了一块猪肉。七号病床的妇人,服了一粒治理胆脏的药,医生嘱咐她躺在床上两个小时不能转动,这才真是苦刑,她躺了一个钟头就诉苦。唉,多么羡慕能够辗转反侧的人。

    泳池旁边的运动场一早就有不少人在里面做体操,他们是打从另一条干净的柏油路走来的,那边是一列列漂亮的高楼大厦。运动场树木不多,可是因为濒海,空气特别清新,地方也宽广,既有大足球场,两个篮球场,还设有石凳石桌的休憩园地,沿海是一条长廊,人们就在那里散步、做早操。这运动场和别的运动场可有些不同,因为在海边,所以多了一群游泳健将,他们不论春夏秋冬,都到这里来游泳。进游泳池每次收费十元,这里可是免费,而且运动场的看台背后有更衣室、厕所,有淡水可以冲身。再说,在海里游泳当然比泳池海阔天空,海水也没有池水的化学药味。当然,在这个地方游泳,泳术就不能马虎了。

    我总在海边看人们游泳,看他们游到很远的地方,爬上礁石,或者停靠在附近伸出海去的小码头梯级上。我看看他们有的跑到更衣室取水,挽来一桶水跑过足球场,到海边冲洗身体。他们总是说不冷不冷,观看的人却觉得早上的风很清凉。男子当然不穿泳衣,穿的是泳裤,如果患过乳腺癌的男子,做过手术,胸前一条长疤痕,会不会穿件二十年代的全身泳衣?说不定会掀起怀旧的时装新潮。海泳健将中也有女子,穿着紧身的泳衣,整个人伶俐健康,令我十分羡慕。那泳衣底下的躯体是完好无瑕的吧,没有缺憾、没有瘢痕,这样的幸福也许是她自己不为意的。女子的泳衣是一丛密集的花朵,由许多颜色汇聚,用淡水冲身之后,她只用毛巾揩抹湿肢,穿上运动衣,提着空水桶离去。回家之后,她当然会脱下泳衣,换过别的衣衫。我呢?如今穿上一件永远不用脱下的奇异新衣,很波普艺术味道,大概是达利那样的画家设计的,裁缝当然是外科医生了。

    从医院出来,我的精神一直很好,仿佛没有做过手术一般,别人说做过手术的伤口痛,晚上无法入眠,我却完全没有这种病征,从进医院到出院,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起初自己也以为要挨苦,哪知没有。在我人生过往的历程中,受过的最大的躯体痛楚,只是青少年时拔掉一颗不按秩序胡乱生长的叠牙,和几次吃错东西拉肚子。做手术而不用挨苦,那么我是非常幸运的人。痛苦没有,做过手术,有的只是不方便,比如洗澡时右手无法弯到背后,睡眠时不能转到患病的一侧。其他方面一点没变,我仍可以逛街散步看书吃东西,当然,精神状态毕竟不一样了,我是一个癌症病人哪,表面看看健康,说不准什么地方有毛病哩。这样想想,的确令人沮丧,而且还要面对那使许多人心惊胆战的放射治疗,心里也有点畏惧。

    从医院出来,我好像从病床上捡到了自己的身体带了回家,这躯体如今该由我来打理了,而以前,我的确是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有躯体的。虽然看了一些书,书本着重的是叫我们如何关心自己的灵魂,结果,躯体给完全搁置在一边,而灵魂显然并无寸进,躯体则在暗地里败坏了。躯体是很奇怪的,它不发生问题,不给你那么地痛一下,不给你若干刺激,你根本不注意它。啊,我有一个躯体,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长了肿瘤?癌症的成因众多,有的是环境污染引致,有的是遗传因子的缘故,有的是食物中的毒质造成。环境是我无法控制的,这得靠社会上每一个人的努力;遗传因子也不是我能力的范围,如果我的父母先辈有那样的因子,我只能认命。事实上,我的外祖母、祖母、母亲,都没有乳腺癌的记录,祖母患子宫瘤而死,会是癌么?数十年前的事,已不可稽考。我的表姊妹们都没有癌症,大概遗传因子的影响不大。

    那么,该是食物了。对,我看是食物使我致癌。我当然知道饮食影响健康,比如肥腻的东西会导致心脏病、高血压,喝咖啡刺激精神这些,都是非常小儿科的常识。所以,我不喝酒、咖啡,不吸烟,也不喝汽水。煎炒油炸的食物我也一概避免。既然这样,怎么又长肿瘤了?我想我找到一个原因,我喜欢甜食。我最爱吃甜品了,家里过年过节的巧克力、糖莲子、八宝饭,都是我吃得最多;什么人生日,那生日蛋糕结果由我一人独自包办;出外吃自助餐,别的吃很少,蛋糕吃一大堆;平日吃的甜品还要多,近年不用出外工作,在家里空闲时就吃红豆粥、糯米糕、芝麻糊、豆腐花。吃得我胖胖的。朋友都知道我是糖人,每次聚餐,留我双份糖水;一位来自台湾的朋友,请我喝茶,说是知道我喜甜食,硬要我吃蛋糕。唉,吃什么就变什么啦,我吃那么多甜食,那些要命的糖和脂肪,聚积成为肿瘤了。

    当然,世界上爱吃甜食的人极多,每年每月,德国人、美国人吃掉那么多巧克力和冰淇淋,可不是每个人都得乳腺癌,这,还得配合个人的年龄和生活历程。而我,刚好到了发病的年龄,并且没有结过婚,没有生过子女,没有哺育过婴儿,体内的激素正巧到了不平衡的阶段,再加上那么些甜食,岂不使癌细胞乐不可支?歌德是这么说的吧:一个人到了四十岁,就得为自己的面貌负责。一个人到了四十岁,当然也得为自己的健康负责。从医院出来,我努力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甜食戒掉了。

    朋友们劝我学太极,因为我暂时无法游泳,平日散散步算不上有氧运动。我上市政局康乐运动处找寻,家里附近的几个公园的太极班都是八月开始的,不适合我,至于海滨运动场恰巧开新班,十月一日上课,学费便宜,三个月才四十元学费。但我真正要付的学费远不止此数,因为离家路途稍远,也颇曲折,乘搭公共汽车一段路,还得步行十五分钟,乘搭计程车不过十分钟就到了。师傅是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教的是吴式,比较容易学,马步不必扎得太辛苦。市政局的太极班一般都教吴式,也许是师傅都在同一太极学会考取教师牌照,也许是学太极的有不少是年纪较大的人。

    吴式太极对我来说极适合,小架式,我需要的正是一种并不辛苦剧烈的有氧运动。师傅教得也慢,每次一至二招,练的时候居多。同学一共有二十多人,一起打拳,倒也不错,气氛很好。说是七时开始,到了七点,常常只有那么小猫三四人,然后一个一个到来,也有迟上半小时的,天气凉,睡着了就不愿起来吧。大多数的人穿一套运动装备,也有的人穿衬衫、西装裤和皮鞋,因为学完拳就去上班。师傅每天点名,总有几个人缺席,有些人缺课多了,看看跟不上,结果干脆不来。

(三) 秋千(2)

    学拳的时间是每次一小时,每周三次,我倒是没有缺课,因为不得不为健康着想,早上还靠闹钟把我唤醒。起初还不肯起床,渐渐地,不用闹钟叫唤自己也会醒来。天蒙蒙亮,我自自然然听见鸟啼,这些鸟是最好的时钟,它们完全随着季节和阳光啼叫,夏天叫得早些,冬天则迟点。如果听不见鸟鸣,准是下雨了。每次练拳,师傅到八点钟就回家了,他也要去上班哩,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在邮局里办事,有的同学买邮票时见到他。同学中有几位家庭主妇,不用上班,早上和孩子们一起早起,孩子们上学去了,她们下来学拳,师傅走了大家就留在运动场上,谈谈孩子的功课,和自己的健康。几位家庭主妇学太极,也是为了保健,她们不是腰酸背痛,就是身子衰弱,平日看不少医生,于是大家就谈各种各样的病。至于一位很胖的同学,学拳是为了想减肥,但太极拳并不能减肥,也许她会感到失望。我的感觉却很好,常常上运动场耍拳,精神舒畅极了,留在有树木和花草的海边,吸吸新鲜空气,是我每天早上最好的节目。有时候下雨,不能练拳,反而觉得若有所失,好像哪一天不耍一阵拳,就像没吃饭一样。

    休憩花园和海滨长廊的中间,有一座小小的儿童游乐场,里面设有木马、攀爬架和秋千。这么早,小朋友还没到海边来嬉戏,秋千就成为成年人的摇篮了。这是坚实的秋千,能够承担成年人的重量,荡得不高,低低地沿着地面摆动,我坐在上面,看着海水轻轻泛动,远处的轮渡、货船,和对岸的楼宇,在朦胧的曙光中渐渐清晰明亮起来,太阳非常非常的金黄色,浮在楼房中间,光线的匕首还没有放射出来。

    昨天晚上的电视片集,又有一个角色患上癌症死去了,这是让角色消逝最容易的方法,既不必演怎么病,也不必仔细描述,只说发现了癌,不久就失踪了事。这次的电视病人角色,是女主角的母亲,片集要让女主角孤零零一人,悲剧丛生,就让那妇人癌掉。其实这已经不错,因为那妇人是善良、慈祥的长者,许多片集里的患癌角色,竟是大毒枭、十恶不赦的奸雄,让他们生癌,仿佛是冥冥中的报应。生病这样的事,竟和风水、因果什么的扯上关系,得病已经很不幸,还得接受这种种精神上的歧视,令人啼笑皆非。

    以前也爱荡秋千,坐在秋千上,想的全是童年愉快的情景,仿佛那是舒曼的组曲,可是如今坐在秋千上,想起的却是黑泽明的电影《流芳颂》,想起那个患了末期胃癌的老人,坐在儿童公园的秋千上唱歌。

    生命是那么短促

    爱吧,姑娘

    趁你的朱唇还没褪色

    趁你还能爱——

    因为再也没有明天

    黑江町的地方有个臭水沟,孳生蚊蝇,小孩喝了那里的水就患上皮疹,人们要忍受水沟的臭味。于是妇女们到市民科来提意见,希望把臭水沟改建儿童公园和运动场。市民科的询问柜台上不是有一个通告么,上面写着:“本柜台为您而设。您可以通过本柜台和市政厅联系。问询和陈诉均所欢迎。”这当然只是官样文章,市民科的职员叫妇女们上公共工程科去。

    到了公共工程科的办公室,科员说这事归园林科管。

    到了园林科,说是这似乎与卫生有关。

    到了卫生科,叫她们上环境保健科。

    环境保健科告诉妇女们得上预防科。

    预防科的人一听说蚊子,打发她们上防疫科。

    防疫科员拍了一只苍蝇,叫她们上污水科。

    污水科说如今那里有一条路通过,要道路科批准。

    道路科说,城市规划处的政策未定。

    城市规划处说,消防处要收回那地段,因为水源不足。

    消防处说,完全是胡说八道,他们不需要脏水。

    于是上教育科找儿童福利的官员,说该去找市会议员。

    市会议员以其本人名义介绍她们去见市长。

    市长说市民如此热心提建议,他很高兴,所以市民科正为此而设立,请她们上市民科去。

    患胃癌的老科长正是踢球衙门中的一个球员,二十多年来,要办的事就那么踢来踢去踢掉了,每天好像很忙碌,其实什么事也没办。为了申请一个新的垃圾箱,你写的申请书得足够装满这个垃圾箱。不办事是这个官僚架构生存的规矩。患癌的老科长面对死亡,反而可以打破规矩,他到处奔走;最后,黑江町的臭水沟变成了儿童公园。临死的那晚,就坐公园的秋千上唱歌。电影的原名叫《人生于世》,本地的译名是《流芳颂》。还是原来的名字好,人生于世本该做些对社群有益的事,哪怕是那么一点小事,流芳不流芳,有什么关系?

    人对人的问题,人对自己的问题,也总是一种踢球的态度。癌病来了,社会的各个部门在推搪,器官与器官之间在推搪,就是没有一个会反问自己,愿意承担责任。承担了又要追问有什么回报。坐在秋千上,我想到了这些;想到该做些什么。还可以捐血给别人么?眼角膜、肾脏,是否适合移植给需要的人?都不会有人敢要吧。有医生曾给病人移植死者的肾脏,死者体内原有癌细胞,但一直没有发病,移植之后,竟在别人体内忽然活跃、繁殖起来。对于这个世界,我们患了癌症的人,该做些什么?我想,首先该做的还是好好地活着。从八九年十月起,我就成为沙田公立医院肿瘤科的一个档案,上面有我的病历和疗治的过程。这档案可以留做研究的资料:患乳腺癌的病人能活多久,放射治疗的效果如何,什么时候再发病,或者根本不再发病、没有转移、身体健康、药物生效,等等。这样的档案,连同其他病者的一起,可以计算出香港、中国、亚洲地区的乳腺癌发病率、疗效、生存率,供世界癌病协会研究。患癌症的人该努力好好地活着,凡遇禁忌,加以破除;凡遇病患,加以治疗,病人和医生合作,可以给医学界鼓舞,也给其他患癌的人带来希望。

(三) 傻事

    发现肿块,以为产生风疹块,因为我平日常常这里那里会出风疹。于是照老法子,搽点薄荷药油,用热水和肥皂去洗。其实,身体别的部位出肿块,可以搽药油、热敷清洗,然而乳房上的肿块,最好别去惊动,更加不能用力挤按。如果是良性肿瘤还好,若是恶性瘤,会促使它的变化。

    ***

    乳房上长了肿块,没有仔细注意它的模样和性质,是我的疏忽。因为一般的风疹块会发痒,而且会浮在皮肤的表面;至于肿瘤,不痒不痛,深埋在表层皮肤底下,是和体内组织黏连的。凡遇上这样的肿块,应该立刻去见医生,甚至多见一、二位医生。

    ***

    长了肿块,竟去喝绿豆水,以为可以解毒。李时珍不是说绿豆可以消热解毒么?真是胡乱送帽子给李时珍戴。李时珍说的绿豆解毒,解的是吃了有毒的食物中的毒,并不是长了肿瘤,况且这解毒,又有其他的药物配方,还得看临床的症候。两个星期过去,喝绿豆水一无作用,绿豆水既不能为天真少女堕胎,也无法为无知女人消解肿瘤。

    ***

    因为肿块,去见外科医生,说是要割取化验,立刻点头。其实,凡是需要动手术,剖割躯体的大事,应该三思而后行,为什么对一个医生那么信任?而这医生,是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对他的医术、道德又一无所知。如今敛财的医生众多。做外科手术岂是儿戏,如生乳房肿块,应该多见几个医生检查,保持镇定,找好的医生做手术。

    ***

    没有想到公立医院有出色的肿瘤科,可以去诊治。对于肿瘤,一般排期不长,很快就可以做手术。当然,有的人或者对公立医院有偏见,以为会是由实习医生来操刀,那么,只好进私家医院了。私家医院的医药费是公立医院的五十倍。一位在公立医院割肿瘤的病人住院十天,共花不到三百元,我在私家医院住一周,出院缴费过万,买黛莫式酚又多花了一千。

    ***

    阿坚说,她做肿瘤割治的手术,瘦了五磅。我一听,连忙在手术前努力加餐饭,增些磅。结果,手术后,众人皆瘦我独肥,沾沾自喜,还以为很聪明。哪知我其实体格超重,又有点血压高,根本不该胖,做手术那么好的机会,正应该减掉三五七磅。再说,手术前努力进食的竟是鸡腿什么的东西,吃下许多脂肪,对身体并无裨益。

    ***

    手术后回家,吃第一顿饭,到厨房去取一双公筷给自己夹菜,被家里的亲人瞪着眼睛骂了一顿。癌症又不是肺痨,不会传染,用什么公筷。于是仍像平日一般用自己的筷子夹菜。

    ***

    知道是恶性肿癌,以为必须为自己准备丧礼了。这是对癌症的无知。早期的癌症,及时医治存活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几位朋友告诉我,她们的母亲、姑母,五十多岁时患乳腺癌,如今七十多岁,还活得健健康康的。因为得病,扔掉许多东西,仿佛它们也是一个个肿瘤,最可惜的还是书吧,大概扔掉一半。如今到书店一看,扔掉的书大多找不回可以补填,真是愚不可及,后悔已晚。

    没有时间和兴趣看噜噜苏苏大段的文字,还有没有这类短短的章节?请翻到第一○七页的《不是故事》。

(三) 庖丁(1)

    从来没有想过要学剑,虽然“剑”这个字一直使我联想起奇能异士。笔记小说里的剑侠,既精于剑术,会飞檐走壁,有些还懂得幻术,能用药化骨。剑侠受人尊敬,因为他们扶弱锄强,但其实大半不过是刺客,是古代的“终命器”(terminator,像科幻电影里的样子),只效忠主人而已。

    我终于学起剑来,那是因为师傅的缘故。做过肿瘤切割手术之后,朋友都叫我去学太极拳,于是每星期三次,到离家较远的海滨运动场去,跟一位师傅学拳。那是一个太极拳班,一同学拳的有十多人,既有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也有七十岁的老人,女子竟占一半。师傅到得很早。大家仍贪恋梦乡,他已在运动场上自己耍刀耍剑,早到的师兄弟就看到师傅的武艺。师傅的刀法凌厉,带动气流,发出虎虎的声音;耍起剑来却显得刚中带柔,另有一番妩媚。剑如果有分性别,像法文那样,大概最初本属阳,逐渐变为阴,跟刀相对。

    几位同门想学多些武艺,因为一套太极拳,半年已学毕,每次上课,只是反复操练。师傅倒也高兴,愿意课后特别教我们,谁有空留下就可以学,并不额外收费。想学刀剑又以女子占大多数,师傅说,女子学剑更好,一则好看,二则不太剧烈。于是,我就一招一式学起剑来了。太极拳和太极剑本来是我国武术的孪生姐妹,我耍得不好,成为柔软体操;再漂亮些,也只是舞蹈。

    没想到太极剑竟成为我很特别的物理治疗,手术后手臂和肋胁会闹水肿,只有不断运动,才可以消除。我耍了半年太极拳,手臂可以自由活动,但有时仍会发肿,因为耍剑,竟把这肿治好了。几次下雨,不能去练剑,渐渐的,手臂又肿起来。从此不敢怠慢,勤于练习,觉得很好。

    杜甫五岁的时候,在江南见过公孙大娘舞剑器,五十年后,又在四川看到公孙大娘的徒弟李十二娘表演。“剑器”,是一种武舞的名字。手中拿不拿剑?看来是有剑的,而且是双剑,带出交织顿挫的光芒,这样子,才是杜甫诗句中的比喻:“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真是运笔如剑,再由剑引出个人以至家国的感慨,诚如王嗣奭说:“见剑器伤往事,所谓抚事慷慨。”不过王嗣奭收结云:“不然,一舞女耳,何足摇其笔端。”总有这种充满偏见的解人。

    我国古画中似乎没有剑舞的图像,朝鲜倒有一幅版画,细看一阵,女子手中所握的并不像剑,而是刀,刀是单刃的,刀背贴身;剑则双刃,要离开身体舞动,否则容易割伤自己。我国清代画家蒋溶倒画过一幅仕女图的剑舞,可惜长剑佩挂腰间,并没有握在手中。小说中善剑的有魏晋时的赵女,小说没写她用什么剑,不过手执一段竹,就显出不凡的本领。近代小说的剑侠,用的多是飞剑,还会发光,金银青黄,单看剑光的颜色就可知剑术深浅。剑侠又能身剑合一飞行,拍科幻片应该很好看。公园里晚上常见一男子耍剑,月色下倒也银光闪闪。中秋节的晚上,公园里最热闹,许多小孩各提一把电光剑,到处上演《帝国反击战》,成为二十世纪的末代剑舞。

    我见过的剑舞,看得羡慕不已的只是录影带里的“霸王别姬”,梅兰芳舞的是双剑,翻飞的蝴蝶。两把剑都系了长长的丝穗,难度更高,舞得不好,丝穗会纠结,把剑锁住。我没有宝剑,有的只是一串烂铁,一截一截,随意伸长缩短,好处是携带方便,就像可以伸缩的雨伞。背一把长剑上街是十分碍眼的事,现代的韩信,受流氓耻辱事少,说不定还会给警察截查身份证,控以携带攻击性武器。

    每个星期的二、四、六,我到较远的海滨运动场去跟师傅练剑,平常的日子,就到楼下附近的公园自行练习。无论我起得多早,公园里总已有人在那里晨操了,永远有人到得比我早,如果有兵书分派,我肯定当不了张良。这些晨鸟是什么时候到的?四点还是五点?有时候,公园里竟有一群少年,围坐一堆,背靠树干,满地汽水罐和矿泉水的塑料瓶子,他们可不是晨鸟,而是夜莺,昨晚根本没有回巢,就在公园呆了一夜。

    清晨的公园,青年人原来很少,小孩子一个也没有,多的是上了年纪的人,三五一起做柔软体操,七八同耍一种简单的拳,也有人缓步跑,跑得满脸是汗,喘着气,令人担心。运动当然是好的,可剧烈的运动对身体可能有害,尤其过了四十岁。公园里最多六十岁左右的人,头发花白,有的散步,有的做深呼吸,使我觉得宁静安详。

    除了老年人,公园里还有不少患病的人,一辆轮椅,每天推进来,坐了一名老妇人,推轮椅的是儿子和媳妇。因为每天来,和许多人都熟悉了,那群做柔软体操的妇人闲聊时总要说:这么孝顺的儿子,几生修到呵。另外一个则说:难得又有这么贤惠的媳妇。于是讲述自己儿女媳妇等等的家事。轮椅从园门进来,轮转到运动场另一端的花径上就停下,老妇人由儿媳妇扶持,走下椅子,谨慎地移步。

    坐轮椅的人有病是众目共睹的事,但疾病不一定都写在面脸上,那个耍起一招金鸡独立站了足足五分钟的人,也许肾脏有毛病;这个如此肥胖的中年人,挺着大肚皮不断弯腰,说不定有心脏病。比如我,谁知道我是癌患者?人们都是这样,平日不理会自己的健康,一旦有病,就慌慌张张,努力做运动了。

    公园里也有耍拳的人,一招“云手”大概就能辨别是哪一派的太极拳。也不管哪一派,我总要看一阵。这个人的身手生涩,仿佛一种木偶的停顿式舞蹈;这个人流畅浑成,连绵不断,真像优雅的芭蕾舞。我是初学,自知耍得不像样,可耍拳不到公园,到哪儿去?只好躲在偏僻的角落练,虽然依旧难逃众目,也不管了。想来公孙大娘也是一位民间舞蹈家,而且是在街头,是在广场上表演,那么好身手,当然招来了拥挤的看官,或坐或站,所以在少年杜甫眼中:“观者如山”。一套太极拳,耍得快,二十分钟;慢,则半小时,我总是耍得很慢,不得不慢,因为只消快一点,就容易气喘。

    耍完了拳,我会休息一会,然后练剑。从初学拳开始,我每次上公园,携带的东西竟愈来愈多,最初是两手空空,然后是提个小布袋,里面放件薄外套,渐渐地增加了一把伞,稍后是一壶清水,最后又多了一把剑。衣袋里的毛巾、钱包还不计算在内。每到公园,找到了适合的地点,我就把小布袋用钩子吊起来,挂在铁丝网的空格上。

    运动完毕,我并不急着回家,那么早,回家做什么呢,难道再睡觉?不,在公园里散步可多好,杜鹃花开得非常茂盛,沿着铁丝网是一片紫红粉红和粉白,歌唱着明媚的春日,天色一点一点更亮更白,太阳快要出来了,一会儿,光就会照到树木的顶上,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时候空气最清新,花草散放香味,且到那灌木夹道的小径走走,让肺好好地沐浴。

    公园背面,相隔一条马路,有两组面貌完全不同的建筑,右边的一座,十多层楼高,并不是民房,而是两座巨大的煤气鼓,黑色的圆筒,旁边有攀登的钢梯,弯弯曲曲一直向上盘旋伸展,仿佛图画中的迷宫。煤气鼓整日发出沉重的机器声浪,好像受伤的巨兽不分日夜地呻吟。到了晚上,梯道上亮起一支支直直横横的白色霓虹管,惨白惨白的。

    煤气鼓左边,是一列悄无声息的平房,不过两三层楼高,颜色灰黄,它全凭气味惹来垂注,那是一股混浊的腥味,长年累月弥漫不散,仿佛透明的实物,附近的居民就在这种气味中存活。这列矮建筑占据了半条长街,是政府的屠房。煤气鼓和屠房一高一矮结邻,似乎毫不相干,可又隐隐然有些什么彼此呼应。站在公园翠绿的草地上远眺,煤气鼓使我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集中营的煤气室,被认为低等、不洁的民族,一个个走进煤气室去,化为缕缕炊烟;那样子的屠杀,几乎没有血迹。

    我不知道屠房里如何屠牛。啹喀兵团的尼泊尔人,在新年节庆上屠牛,用弯曲的匕首一刀把牛头斩下,那可是英雄扬威的场合。这样的勇士,相信屠房里没有。屠房里一天要杀不少牛,听说要用枪,对着牛头先把牛击毙,然后挂在移动的吊钩上放血、宰割,内脏跟着架上的牛一起陈列,让卫生督察来检验,没有病的牛拿到市场上去卖。听说有那么一架新机器,把牛关进去就能揭去整层皮,吐出血淋淋的肉牛。我不敢想象肉牛的样子。街头巷尾的蛇店,市场的田鸡、鹧鸪、甲鱼,被揭去皮层,还在不停蠕动。总有父老那辈的人编出奇奇怪怪的故事,说有一名屠夫,误被机器卷入,活生生剥去人皮吐出。

(三) 庖丁(2)

    同样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屠猪,只知道传统的做法,是把猪捆绑在木凳上,屠夫手起刀落,把猪从喉咙起一直破肚开膛。当然,也有传闻是屠夫连自己的肚肠也切破了。都是生命的劫难。隔着车声隆隆的马路,站在公园里,我从来没有听见屠房里传出枪声,也没有猪牛的号嚎。屠房附近的居民不知道听不听见?大概没有,因为报纸的读者栏和电视的“市民之声”显然并没有人投诉。那么,杀死上千上万的动物,光天化日,也只是静悄悄的勾当。我爱猫的朋友写自己心目中最悲哀的电影是布列松的《驴子巴特萨》,陀思妥耶夫斯基原著,结尾驴子中枪之后,震了一震,走到羊群之中,静静地坐在那里,上有天,下有地;它在默默守待那最后的一刻。这电影她看了两次,总想放声大哭而不可得,每次想起,仍然辛苦。但兀立的煤气鼓是黑色的,屠房这边一片年深日久蚀得土黄的墙,每天的冲洗,哗哗的水流出来,所有的屠杀都从黑气中向四周不断扩散。

    站在公园里,某一天的早晨,我忽然看见了奇异风景:一头母牛和一头小牛,在屠房铁栏外的草坡上散步。母牛呆呆地站着,小牛则摇着尾巴低头吃草。多么温馨的田园母子图,谁知道铁栏的另一边竟是屠房。生和死只是一栏相隔。母牛是怀了孕后才运到屠房的吧,所以留下待产,结果生下小牛犊,但这可会改变它们日后的命运?

    有这么的一个说法:牛面对刽子手时会哭。好像屠房中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一头被赶去宰杀的牛,冲出窄道,跑到天井里,怎么牵怎么拉也不动,忽然跪下流泪。屠房里的职员都说:就放生一头吧。可是队长不答应。这是屠房,又不是牧场;仍把牛赶上窄道的斜坡,那牛不久就挂在吊架上缓缓地滑行。故事还有这样的尾巴:那队长并没有好下场。当然,有的牛是幸运的,早一阵也有一头哭泣的牛,却得到了赦免,送到道观去颐养天年,还供人参观。钱锺书曾戏谑地说医生也是屠夫的一种;我的感觉是,屠夫有时也是医生。

    西班牙的斗牛,其实是牛斗,是牛反抗命运的咒诅,是生命的挣扎,牛都抵抗不了长矛利剑和车轮战,力竭而死。一般的牛,并没有最后一战的余地,只能待毙而已。待宰的牛有第六感觉么?没有人会理牛的感觉。世间要是只划分宰与被宰,我还是选择被宰。

    庄子笔下的牛,几乎是隐形的,我们看见的是庖丁,庄子说他技术精进之后,根本不用眼睛看牛,而心领神会,他依于天理,因其固然,那么复杂的一头牛,他轻松地宰割,仿佛大提琴手在音乐会闭上眼睛演奏。真奇怪,躺在手术室里的时候,看见外科医生披上白色长袍,戴上绿色帽子,忽然觉得他就是庖丁。我也终于领悟到杜诗“观者如山”的下半句:“色沮丧”。他是月更刀的族庖,还是岁更刀的良庖?在他的心眼中,我是一个人么,抑或只是一个肿瘤?

    我在病床呆了将近十五分钟,想的都是解牛的事情,医生和护士一早都到齐了,所差的是麻醉师,交通阻塞吧,他迟了十五分钟才气冲冲赶来。麻醉师的模样,这次我看见了,矮矮胖胖,像极了《八十日环游世界》电影里的演员康丁法拉斯。啊,巴斯巴都齐了,可以上演了。

    护士一早就把胶布贴在我的腿上,替我褪下了衣袖,我听见医生用英文说了要个“滴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麻醉师一到,手术不久就要开始了,我一点也不害怕,只听见麻醉师说:我给你上麻药,你睡一会儿。我说好。他给我注射一针在手腕上,又给我戴氧气罩。我吸呼了一阵,仍有知觉,有人在我胸前画位置图,也许是药水,冰凉冰凉的。糟了,要用刀割开我的胸膛了,可我还有知觉哩。我想说话,说不出声,想动手动脚示意,手脚都不听使唤,一动也不动,一切失败了。于是我试试眨眼,表示不要不要我还有知觉。很好,他们并没有在这时刻动手术。当我再眨眨眼睛,原来已经躺在病房的床上,那是四个小时以后的事,手术做了两个小时。

    谁发明******的?不啻是病人的救星。想想关云长受刮骨疗伤,曹操开脑治理,需要多大勇气和耐力,恐怕都是小说家言。但华佗早在一千七百多年前就发明“麻沸散”,让病人用酒喝下,沉沉睡去才动手术,已很了不起。******生效的时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死亡就是那样的么?那么,死亡也许是非常舒服的事情。如果一个人可以这样离去,有什么不好。早一阵有个病人,在医院做手术时因为氧气筒的错用,不幸死了,我想,如果我遇上相同的情况,并不觉得遗憾,没有感觉毋宁是非常好的感觉,因为一旦有了感觉,多半就是痛苦。

    在手术室里,整整几个小时,我一点知觉也没有。这时候,医生和护士一定很忙了,替皮肤灭菌呀,沿着乳房周围做一个不规则的梭形切口呀,先切表皮再切真皮呀,分离皮瓣呀,用止血钳夹住皮下组织呀,用湿纱垫敷盖保护皮瓣呀,一面切割,一面还要结扎,那些些的静脉、动脉和神经呀,切断胸肌呀,解剖腋静脉和清除腋窝淋巴结呀,切乳房组织呀,取除手术标本呀,制止创面渗血呀,彻底冲洗创口呀,安放引流管呀,连接负压吸引管呀,缝合皮肤呀。啊啊,病人的情况很好,不用输血,也不用植皮。

    在手术室里,医生用他的柳叶刀切呀割呀,是沉默不语,专心工作,还是谈笑风生,充满舞蹈的节奏?我猜是谈笑风生,割掉一个乳房又不是什么大手术,没有许多肠脏的牵连。妹妹也生过一个小小的肿瘤,是良性,小手术,所以没有上麻药。她睁着眼看医生做手术,从反照镜中目击血呀、针线呀,一针一针地缝,打了一个结,又对缝,再打个结。妹妹胆子大,我想我一定不敢看。

    朋友告诉我,小时候因为顽皮踢球,跌破了嘴唇,到医生处去缝了五、六针,也没下麻药,只见医生和护士一面聊周末的节目一面缝,一条线,刺下去,抽出来,拉过去,弯下来,缝一针,扯一阵。我的朋友成为一只皮鞋。他认为外科医生万一失业,大可以改行去当补鞋匠。

    我家的家庭医生移民去了,要半年后才回来,当他见到我这种情况,可能也会吃一惊。临走的时候他替我诊治,除了血压稍高,我还是一个好端端健康的人。家庭医生在医学院学的是内外全科,但他很少替人做手术,几乎不做,因为他是左撇子,总觉得不方便。平日他喜欢弹琴,周末上马场。他做手术的时候,脑子里想些什么,哪一匹马首先过终点,还是节奏平稳的巴洛克音乐?

    许多医生都喜欢音乐,会奏一两种乐器。最近,有一群爱音乐的医生,组成了一个乐队,因为没有管笛手,只组成弦乐队,很积极地练《绿袖子》,为南朗医院的病人筹款。南朗医院对癌病人是触目惊心的名字,因为那是癌症末期病人的疗养院。说是疗养,其实接通人的另一段旅程:后存在。对于末期的癌症病人,医生也没有话说了,那么,就用音乐来致意,为医院筹些款,让病人走得舒坦些。也让研究中心多些经费,拯救有病和可能发病的人。

    替我做手术的医生也爱音乐么?我们是多么陌生的人哪,他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他,然而,我的生命操在他的手中,而我必须信赖。做手术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想些什么?在他的心眼中,我是一头全牛,还是一些牛骨头牛筋和骨肉?麻醉药真好,临到血淋淋的时候,我忽然变得不在场。对于我,一次手术,就像庄子《养生主》里的庖丁解牛,只见庖丁,而不见牛。我还来不及看清楚或者感觉那刀锋,医生却已把刀抹净妥藏起来。写完了庖丁,庄子接着写了五十字右师的独足,以往觉得这是缀段式的写法,从解牛到拐脚,有什么关联?如今读来,自觉比别人另有深一层的体会,肉体上的全缺,且不管是天生抑或人为,的确是并没有关系。

    庖丁所解的牛,是活牛吧,四脚给绑起来,一动也不能动?有没有知觉?那时候,当然没有麻醉剂,牛有没有叫喊?这些庄子都没有说。在这位与万物为一的哲学家笔下,牛终究不免是对象化了的异类。至于斗牛场上的牛却肯定是痛苦的,如山的观众,都看得见牛的挣扎,斗牛的残酷不在牛的死亡命运,而在漫长的痛苦过程。爱护动物会的声音呢?

    阳光照到草地上来了,又是一个晴朗的春日。哈里路亚,我仍活着。我提着小布袋回家去,铁剑在布袋里哐啷哐啷响。决战的剑、刺牛的剑,可有一天都变成民族的剑舞?

(四) 螃蟹(1)

    每年秋天,朋友们就有一连串聚会:郊外远足、中秋赏灯、重阳登高,等等。另外两个特别节目也必不可少,一是吃蛇,一是吃螃蟹。吃蛇比较简单,不外是参加团体办的蛇宴,一层楼筵开十数桌,我们一群朋友占一桌,坐满人。桌上一早摆上两瓶药酒,时间一到,总是先端上一大盘蛇羹,人人喝两碗,这么一来,肚子早已半饱,脸红耳热起来。我们一群朋友其实并不爱吃,不过只想聚在一起谈天,因此找出许多相聚的理由,一个月半个月见上两次面,吃东西是其次,主要还是闲聊。平日各人住的地区不同,每日又要上班,喝咖啡、啤酒常常只是三数人,唯有吃蛇聚餐才有一伙人。一伙人,可不热闹,围着饭桌子,黑草羊呀、甲鱼呀、三蛇丝呀、糯米饭呀,少不了有野味,有时还有黄猄肉,广东人真吃的蛮族,什么吃不下肚子?吃蛇虽热闹,终究是在公众的地方,哪像在朋友家里自在,所以,算起来,还是吃螃蟹的兴致更高。

    到了秋天,朋友们总得吃几次螃蟹,九雌十雄,九月先来一顿雌蟹;十月继之吃雄蟹,也学别人那样插几朵菊花。蟹宴当然又是十多人的大聚会,先用电话分头约好,选一个周末或假日,黄昏就出动,还得兵分数路,准备粮草。这几个人去选购螃蟹,买它十斤八斤,并购紫苏;那一群人去买酒,一壶加饭一壶花雕,另外又有人去买豆腐干、黄糖、姜葱等物。

    在不同的朋友家里吃螃蟹,有不同的趣味,有的朋友居室宽阔,把餐桌拉开,挤挤让让也能围十多人;有些朋友只有小圆桌,就把另一张折桌撑开,拼凑在一块,铺上台布,也是一张大桌子。朋友中不乏烹饪高手,当然荣任大厨,在厨房里施展拳脚,只觉热气腾腾,芳香四溢。多数朋友细细嚼慢慢咽,把一只螃蟹一点一滴逐寸分解,完全是出色的解构主义家。也有的朋友吃得飞快,蟹脚和蟹蝥一碰不碰,扔在一边,飕飕飕,你还在用钳子压碎蝥脚,他已经扫掉五只蟹盖的全部内容。有人生嚼牡丹花,连骨连壳一起咬碎,还连说麻烦。可气氛才是一切,喝酒呀,高谈阔论呀,用茶洗手呀,喝糖姜茶呀,一面夸赞螃蟹是天下第一美味,一面又叹息它们的身价愈来愈贵。

    螃蟹的确愈来愈贵,所以,遇上这些美食,如果刚空运抵达,价格低,订下再说。趁有朋友在机场工作,运来的蟹,认购一箩,就地分派,带十数只回家,邀几个朋友小聚品尝。事先没想到会有什么困难,回到家里才知这乘搭飞机而来的贵客,和店铺售卖的不同,只只蟹自由自在,无甚拘束,打开箩盖,六只脚一起移动,爬得飞快,只只巨钳高伸,绝不容易对付。倒也有朋友自告奋勇,自诩捕蟹高手,因为童年时天性顽皮,在新界乡间海边摸虾捉蟹,经验丰富。于是站出来一显身手,众人将信将疑,看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何征服无肠公子,果然不负众望,只见他手到擒来,食指按住蟹背,拇指和中指把壳边一提,整个蟹给挟住,右手拿起草绳,加上牙齿的协助,绕了半天,总算把蟹一一绑住。

    酒酣蟹熟,居然就有人说螃蟹为什么要那么美味,结果给人吃掉,若是老鼠,可不保住性命。又说,螃蟹吃多了,莫要天道循环,有一天螃蟹会回来复仇。真是一语成谶,我就给螃蟹钳咬了。癌症的英文名字cancer,源自拉丁文,意思正是螃蟹,因为螃蟹坚硬,像贝壳,极度凶霸,横行无忌。中文的“癌”字,没有特别的意指,却是可怖的象形文字。比如麻疯(又作“麻风”——编按)的“疯”,不过是“风”,像出风疹块;而肺痨的“痨”,不外是“劳”,过劳缺乏营养的病。但“癌”字令人畏惧,字心是“品”,耸立在一座“山”上。常常到郊外旅行,就会见到山野荒地,叠成品形的拜祭贡物,小说中邪魔的什么厉害武功,练功用的是骷髅骨头,头骨就叠成品字形。从字面上看,“癌”使人想到山冈上令人心寒的累累白骨。

    第一次遇见真正的癌症病者,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刚从教育学院出来,到一间小学教书,起初的两年,是实习阶段,学校里全是资深的教师,其中一名男教师,才三十出头,竟患了鼻咽癌。我当然知道世界上有癌这种病,可都是在电影里看到,书本上偶然也提过,却仿佛遥远的传闻,而且,也总发生在外国,患者是毫不相识,就如同看书本上的黑死病。小说里的黑死病,不管是薄伽丘的《十日谈》、笛福的《瘟疫的年代》、福楼拜的《情感教育》,还是加缪的《局外人》,总觉得,这是小说,而且是背景罢了。和我们并不相干。

    然而,癌症患者在身边出现了,活生生的一个人,每天在教员室一起工作,在走廊上碰面。全校的教职员都为他难过,学校里弥漫着一种表面上感觉不到的哀伤与惊恐。他是一个健壮的男子,在教育学院的选科是体育,依照平日课程的编排,男体育教师多数教高年级的体育课,但这年,因为他的病,编给他的是一、二年级,螃蟹一般的小孩子,倒出奇地很听他的话。

    是怎么发现病症的呢?大家总在悄悄地问。是去看牙齿,因为牙痛,哪知补牙,脱牙之后,发现了癌。接受治疗期间,他仍继续回校工作,鼻咽癌并没有手术开刀,只采用放射治疗,我只觉得他的眼、鼻一带愈来愈黑。在走廊上见他,默默无声,带着一年级的学生在课室门口排成整齐的队伍,一个紧跟一个,手放在背后,贴墙而行,非常有秩序地下操场去。他总走在前面,殿后的是正班长,顺便关上课室的门。他自己熄灯。小学生都鸦雀无声,体育课是他们最心爱的科目,如果吵闹,就得留在课室里。

    但他的体力渐渐衰退,放射治疗使人疲累,身体虚弱。好几次经过低年级的课室,见他没带学生下操场,课室也没亮灯,小学生静悄悄坐着,把头伏在书桌上。他则坐在桌前,两个顽皮的孩子竟爬到老师桌子底下追逐。看见这情况,大家都很难过,也不知如何帮忙。代他上课?那他回到学校来从上课等到放学?如何打发这长长的时光?

    他随身带备一面小镜子,每隔一些时候,就照镜子,仿佛爱打扮的姑娘,可这不是梳妆美容的举动,他的脸颊已经没有知觉,眼泪淌下来而不自觉,所以要不时照镜子,一见泪水,就用手巾抹干。

    几星期之后,他不再回校,显然病情恶化,同事分批上他家探望,但他根本不愿见人。消息一日一日传来,他瘦了,一百五十磅的人变成九十多磅,不说话,也不见人。最后,传来了噩讯。那么年轻有为的青年人,事先一无病兆,拔牙流血检查,才发现病症,也许已是末期了。遗下年轻的妻子和一岁多的女儿。他自己曾说,若知有病,绝不会让女儿降生到世上来。

    在走廊上碰面时,他和我擦肩而过,彼此微笑点头。当他患病,我的确对他颇有戒心,总想方法远远避开,绕路而行,仿佛他身上患的是麻疯,而他脸上的泪和鼻水,我又以为是带菌的,从他身边经过,似乎也能传染过来。他竟然成为禁忌。在那个年代,我们对癌是多么无知呢。

(四) 螃蟹(2)

    体育教师之死,使我年轻的心蒙上阴影,但到底心理的负担不大,只知道患鼻咽癌的男子,也许是由于烟抽多了,又爱吃咸鱼咸菜,说不准是咎由自取。可大家叹息的声音里竟是这样的话:又不抽烟,也不吃咸鱼这类食物,生命多么脆弱。

    当我知道女子也患鼻咽癌,而患癌的人愈来愈多,已经是三十年后的事了。当我二十二岁到小学快快乐乐地教书的日子,可会想到三十年后,自己也成为一个癌症病人呢?

    十多年后,体育教师的印象和癌病的可怕,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失,我也从当时的学校转到另一间小学教书。六年级丙班,成绩最差的一班,我既是新来的教员,自然要分派到这样的班了。六年级要会考,假期得特别回校补课,平日也要提早半小时上学,工作比别的教员沉重,如果是甲班,倒也值得,因为努力耕耘,必有收获,而丙班呢,只怕是沙滩上种花而已。

    九年强逼免费教育,给普罗大众的子弟都有入学的机会,是一德政;却可能是出于政治的考虑,以反击外国对本地童工的指责。漏洞是不免的,一味让小孩子读九年强逼免费书,另一头又为了经济因素,不让他们留级,结果,不管他们是否真的学到知识,好歹仍旧升级。有的小孩子小学毕业,连英文的ABC也不认识,功课不好,上课自然无心听课,秩序也就差透了。碰上这样的班级,有什么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我当上六丙的班主任,中国语文一科由副校长担任。这位副校长,年纪大概五十多岁,人长得高瘦,走路慢吞吞的,我只觉得他皮肤黧黑,人极阴沉,行动如鬼魅。平日并不交谈,只是我在课室外等他下课出来,碰面时礼貌地点点头。

    我刚到这学校教书,不知道学校的情况,同事都不认识,学生又是新的,可行政、课程等等的一切并没有分别,政府学校的方法一样,同事也大多是教育学院出身,教书的方式一样。可是,副校长的教书方法实在令我惊讶了,每次他上完课,我一进教室,只见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字,学生则低头只顾抄写。一个星期下来,课课如此,我心中忽然冒起火来,六丙虽然是成绩极差的一班,但上课不讲书,只抄笔记,算哪一门子的教学?

    教育学院出身的人都懂得五段教学法,引起动机、发展、复习、复问、深究、总结,教师在课室内应该面对学生,和他们对答、交流,怎么可以从上课到下课一直背对学生,在黑板上写字?我问班长,上课做什么,答是抄笔记。天天如此?课课如此。事实上,如今科技昌明,笔记何必抄,影印派发,或者写蜡纸印刷都行,根本不应浪费上课的宝贵时光。

    我对副校长的印象极坏,初到新环境,也不知该不该立刻投诉,心想,这些老油条的教员,饭碗保住了,却在那里敷衍从事,误人子弟。唯一的好处是书法非常漂亮,上课就是书法展览。奇怪的是,秩序甚差的六丙,上他的课却非常安静,真的是鸦雀无声,我想,学生都是世故的家伙,副校长权高位重,就不敢顽皮。

    值日的时候,和学生闲谈,提起中国语文课,才有学生告诉我:老师不能说话发声,所以才抄笔记。世界上有不说话的老师么?又不是字典。学生说:老师有病。果然,我终于在教员室知道了缘故,同事们正谈说不知由什么人代副校长,而副校长,不久将不能回校了,他患的是癌症。

    这是我亲身面对的第二个癌症病人。他患的也是鼻咽癌,病者仍然每天上学,当然是想挨到最后的阶段,这样,每个月还可继续得到薪水,为家里的人多挣点钱。学校也特别为他安排不太吃重的课,六丙的中文,应该是最适当的了。我在新的学校和副校长碰面的日子不多,一个月后,他没有再上学,后来就过世了。

    癌症已经不再是海市蜃楼,而发生在我的身边。我感到很内疚,一直错怪了一位好教师,他患了病还继续教书,但因为不能说话,才在黑板上写字。孩子们也懂事,特别乖,绝不吵闹,这不也是一种教育么?孩子们的学业没多大进展,却默默地感受到生命的悲凉。他们也学会同情和体谅。这可是书本上难以传授的。这是老师最后的一课。

    副校长和我教同一班,常常是他上了一节课,我接着上,我心中不免产生许多疑虑,因为他手中虽然没拿着一面镜子,却要不时用手帕掩着嘴和鼻子的人,那么,他的手上很可能沾上液体,而他的手当然会触碰课室内许多事物,他会拉椅子,拿粉笔,他手握的书本就放在桌上,他会去开风扇,关窗子,按灯掣。每次进入六丙的课室,我就浑身不自在,桌子要不要碰,抽屉要不要开?结果,我就把该放在大桌子上的书本放在学生的桌子上去了。用粉笔的时候,我也选一支全新的,用过的绝不碰,或者,从别的课室带一支过来,或者,用手巾包好粉笔才用。我不敢把手搁在桌上,一下课就匆匆离开。

    我也为学生担心,坐在课室前排的学生,会沾染吗?有的老师口沫横飞,仿佛下雨一般,幸而这人不大说话,老是对着黑板。起初,我看见他用手帕掩着鼻子和嘴巴,还以为他是怕飞扬的粉笔灰哩。我一直担心,幸而一个月后,副校长已经不再上学。我的无知,使我成为一个幸灾乐祸的人。

    数十年来,我对癌症全无认识,反而是我的亲人和朋友常识丰富,知道这病只是自身细胞不正常的分裂,根本没有病毒,没有细菌,不会传染。这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在家里生活一切正常,可以像平常一样,起初还担心要不要把碗筷分开,和亲人隔离。

    我的朋友都极好,起初我又担心,朋友约我上他们家聚会,不知道该不该去。吃东西时怎么办,要不要自己带备食具?还是另用纸杯纸碟、塑料的刀叉?可朋友们和平日一样,大伙儿一起进食,用同一的陶瓷餐具。我疲倦的时候,甚至让我到他们的床上躺下休息,回想当年我在六丙课室内庸人自扰的情况,真是惭愧不已。入秋以来,没有人再提起吃螃蟹的事,这一年的确发生了许多事情,沉重的心情仿佛石头压着我们的心。一位住在山东高密乡的朋友写信来告诉我,他被任命为乡间防癌会会长,当地的人还特地塑造一个石像,是个女子,手持宝剑,足踏螃蟹,象征征服这可怕的病症。我如今每天手持一把剑,能把这凶恶的“螃蟹”镇住么?

(四) 不是故事

    美国一名妇人,有家族乳腺癌病史,由母亲到姊姊都发病。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呢?她一直担忧,结果想到一个办法驱除永恒的阴影,到医院去做手术,把两个乳房都割掉。以后她还会患乳腺癌么?什么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做过手术的人,许多年后,在同一位置,又复发了,不管那里还有没有乳房;乳腺癌是腺癌,和性腺有关,乳房割掉,并不保证将来不会生子宫癌。

    ***

    太平洋紫杉是美国森林里最珍贵的树木,能提炼成治疗卵巢癌的药物,但传统的方法是把树木砍下,不会先剥下树皮,令百分之七十五的紫杉树皮被当废材烧掉。美国一年收集到的紫杉树皮共重八十五万磅,足以医治一万三千名癌病人。而治疗一名癌病人会耗掉六十磅树皮或三棵老紫杉。林业局的挽救方法是制订法例禁止烧毁紫杉树皮,商人知道树木珍贵,有利可图,砍伐的情况反而恶化。紫杉皮的来源,又出了另一问题,原来那是濒临绝种的斑点猫头鹰栖息之所,救人还是救猫头鹰,就成为两难的局面。

    ***

    坊间一本介绍食疗的书,列出一个奇异方子,令人叹为观止。材料是蟹壳连爪十个,药物数种,其中两种,一是乳香,一是没药。医生治病,常有以毒攻毒的方法,癌症既是“螃蟹”,用蟹壳来医治,仿佛解铃还需系铃人。乳香与没药教人联想起《圣经》中的《福音书》,东方三博士带了最珍贵的礼物献给耶稣,看来其中两样药,送给玛利亚也有用,说不定她会患乳腺癌,公元前的时代,还没有放疗和化疗,即使可以做手术割除,也没有麻沸散哩。

    ***

    看到一则非常奇异的新闻,那天可不是愚人节。报道说苏联五名女太空人自外太空返回地球,都怀了孕,升空之前,当然都受过体格检查,并没有怀孕。其中四人不愿生育,只有一人好快就把胎儿生下。那是怎样的“生物”?既无男太空人同行,又长年在太空,是单性生殖么?还是太空肿瘤?

    ***

    医生判错症,误以为一名妇人患了乳腺癌,做手术替她做了割除。妇人告上法庭,索取赔偿。这种官司,法律程序不是重点,值得注意的也不是妇人如何知道医生判错症,对于任何患乳腺癌的人来说,大概都希望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赔不赔偿,绝不重要,只要医生说:诊断错误,割错了,根本不是癌。

    ***

    乳腺癌患者日增,有些私家医务所也设置了乳房X光检测机,收费当然昂贵,也许是这样,生意显然不佳。无利可图,乳腺癌的预防除了自我检查外,并无进一步的推广。记者访问一家医疗中心会否添置检测机,回答是不会,理由是顾客不多,而且,患乳腺癌的人多数是老太婆和无知妇人,有了机器也不会去检测。

    ***

    没有人喜欢和“癌”打交道,除非是医生和研究的科学家。也没有人会喜欢一切挂上“癌”字的事物。不过,近年来有了例外。阿根廷有一种青蛙,颜色不是青色,而是褐色的,名字本来叫做Budgett,这名字竟和一种癌细胞的名字一模一样,仔细看看它,和显微镜下的癌细胞也十分相似,于是被称为“癌细胞蛙”。名字古怪,模样却有趣可爱,又扁又圆,仿佛一团豆沙馅饼,饲养它的小孩子还挺不少,身价不菲,最初是五千元,经人工繁殖后,大量生产,三、四百元成交。“癌细胞蛙”是美国如今十大流行宠物之一。人们迟早会发现,“癌”其实不是一面倒的东西。

    还有这种短短的章节么?请看第二三七页的《知道的事》。

(四) 黛莫式酚(1)

    外科医生开始给我吃的药,名字叫做黛莫式酚,每天要服一颗,二十毫克的分量。手术后的起初三天,每天四次,护士到病房来派药,循例是派来一个小小的纸盏,使人误以为里面盛载的是小蛋糕或者巧克力糖。岂不太奢望了么,医院里面难道还会开什么园游会、生日派对不成。纸盏里面当然只是药丸,有的人得七、八颗,我得一颗,是那种像玛格丽特的画所描绘的东西:一头灰一头红,我也懒得去想一边是水一边是火,一边是鱼一边是雪茄等等的事情。这样的药丸我见得多了,除了颜色的配搭不同,没有新的面目,我猜它不外是消炎镇痛的家伙。

    黛莫式酚也没什么特别,颜色是白的,扁圆形,活像小孩子爱吃的巧克力糖豆。手术后的第四天,医生对我说,从今天起,正式服用这药吧,起码得吃二年哩。吃二年药其实也不算长,我母亲服用镇高血压的药,一吃竟吃了二十年。离开医院那天,医生只给我三颗药,其他的药,到楼下去取。我走到配药处一看,排了一条好长的人龙,决定不去领药算了,自己到市面上去买。哪知这药并不便宜,竟售十块钱一颗,白菜才三块钱一斤哪。脑子立刻做起加减乘除的算术来,单是吃药,一个月就得三百元。可是有什么办法,长期要服的药,饭可以不吃,药不得不服,只好咬紧牙龈,先买它一百颗,数数也不过能维持三个月而已。

    朋友们给我找来不少书籍,都是关于肿瘤的,也有最新的医学报告消息,我有空就翻看,这个黛莫式酚,其实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抗癌药物,不过是能维持体内荷尔蒙平衡的东西。根据西医的看法,乳腺癌的主因之一是女性荷尔蒙失调,雌激素过高引起的病症,如果荷尔蒙受到控制,就可降低肿瘤的发病率。虽说不是真正的抗癌药,但能控制荷尔蒙就好。专业的医生既然开得出药,又经过医学界的研究,许多病者服用试验,大抵也有益处,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患乳腺癌的妇女不适合吃鸡了。鸡本来是极好的食物,蛋白质又丰富,脂肪比猪肉、牛肉少得多,病人吃鸡,体力可以更快恢复。可是,渐渐地,鸡竟成为有毒的东西了,这可要怪那些农场,如今饲养鸡鸭的商人,在饲料中给鸡吃些什么呀,为了使鸡迅速长大,又替它们注射了多少荷尔蒙呀,我们到市场上去买鸡,又肥白又漂亮的鸡,谁知道竟充满了过多的荷尔蒙呢?吃了这样的鸡,说不定就会发乳腺癌了。

    给我服用黛莫式酚的那天,医生也让我知道了检验的报告:乳房四周的组织没有发现癌细胞,四个淋巴核其中一个,有一丁点儿的转移,情况显然不差,属于早期的肿瘤迹象。依照这样的例子,医生认为大可以不用接受放射治疗了,但他让我自己选择,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建议我还是去放射治疗的好。

    西医对治理乳腺癌一般采用三个步骤:

    一、乳房割除手术

    二、放射治疗

    三、药物治疗

    这是治理乳癌三部曲。既然已经踏上第一步,我觉得不如走毕全程,况且,肿瘤虽然割除,可癌细胞和别的病毒不同,是自由自在,喜欢到处跑,谁知道它们如今在我体内什么部分嬉戏,又会不会仍留一点在我前胸区唱歌?

    香港人把放射治疗称做电疗。当然,我对电疗是什么完全不知道,听起来似乎不易对付,那个“电”字尤其令人恐惧,它使我联想电椅一类的酷刑,或者是年轻时候的电烫头发,鼻子里闻到的是焦炙味,发根一阵阵滚热。或者,电疗也许和拔牙差不多,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要发抖。幸而我的天使救星又出现了,阿坚告诉我,一点儿也不用担心,根本没有痛苦,不过是照X光片一样,只是时间长一点。

    阿坚认为我一定得接受放射治疗,因为有些病者没有去,结果又有了麻烦。她还给我选择医院,据说某某医院有一病者,竟被电疗得呕血,本来要杀的是癌细胞,几乎把人也杀死了。哪一间医院好呢?私家医院收费非常昂贵,可以去的当然是公立医院,香港有三间公立医院有放射治疗的设备,乳癌病者如果能进沙田公立医院最理想,因为那里新设立了专为乳腺癌病的肿瘤部,不必和其他的癌症患者一同轮候,更叫人觉得安心的是,那里的医生、护士甚至职员都和蔼、细心。

    我从外科医生那里取得了求诊信件和我的病历资料,先到医院去报名,结果收取了,感到满心欢喜。路途虽然远,来回得花两三个小时,但公共汽车是由终站到终站,我一上车就闭眼养神,也不觉得劳顿,有时看看河、看看山,就当自己出门旅行吧,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到遥远的地方去旅行了,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去?实在没有把握。到沙田去,竟成为我目前能去的最远的地方。

    说是九点钟挂号,其实八点钟多一点,轮候的人龙已经在出纳处排队。到公立医院看医生,当然要弄清楚每一个部门的地点,以及排队的次序。这个时候,医生还没有到诊症室来,他们也许刚吃完早餐,拿着听筒,背后跟着护士,在楼上的病房里替病人看病。要见医生的人就在出纳处排队,交二十多元的诊症费,得了收条,才分别到不同的部门去:妇产科、耳鼻喉科、皮肤科、肿瘤科,各有各的去处。

    肿瘤科在二楼,四通八达的走廊,第一次来仿佛进了迷宫,转了几个圈子才找到,候诊大堂早已坐满了人,才不过九点多一点,我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差不多有一百多人的样子。这么多人患乳腺癌呀,我吃了一惊,这病症真的成为厉害的杀手了。面对肿瘤部的大堂一字儿排开有五间诊症室,第一间敞开房门,是登记室,我跟随人们排队,里面的护士替我们磅重、量血压。我是初诊,所以特别替我量高,给我一个杯子,让我交回小便的样本。

    所有的人都坐在大堂上等候,大约十点,医生一定从病房上看完病人下来了,四个诊症室的门不时打开,由护士把病者唤进去。我并没有带书本来看,也没有带随身听听音乐,环顾四周的人,有的三五成群,讲述食物的疗效,有的人则沉默不说话,面色凝重。人群中有青年女子,也有成年男子,大概是陪同亲人来诊病的,那么,病者其实并不如我想象的多。可是一个人病了,尤其是这种病,她的亲朋戚友多少也好像受到了感染。他们也在等候,只是没有挂号。

    许多病患者年纪很大,头发都花白了,由亲人搀扶着,走路十分艰苦;有的丈夫陪着妻子,有的是女儿陪着母亲。中年的病患者占数大约一半,肥胖、瘦削的都有。从外表上看,无论如何不知道她们是患癌的人,只见她们被唤着名字,进入诊症室去了,于是才知道她们是病者。

    登记处走出来一名护士,叫我们新症的举手,连我在内,共有三只举起的手,护士见我举手举得高过头顶,还算直,称赞了一句:手举得很高呀。我答她:我每天做运动。她说,嗯,一定要多运动,尤其是手术后的手,不然的话,就要做物理治疗了。坐在我身旁的一只手叹了一口气:唉,我肿得不能动哩。我这时才看见一个妇人的整条手臂仿佛一截粗大的莲藕。

    护士派给我们三个人每人一张纸,原来是一份通告,上面写着:

    迳启者:阁下所患之癌病,证实无传染性,但家族患病率较常人为高。本部门对此极表关注,亦曾有病人请求本部门医生作身体检查。因此,本部门现已定出每星期二下午二时为阁下四十岁以上之女儿或姊妹作预约检查,所有个人资料将会保密。

    我继续坐在大堂上轮候,有些比我迟来的病者也已进过诊症室了,而我仍在等。事实上,坐在我身旁举过手的两个人也在等,我于是明白了,我们是初诊。其他的人都是来复诊的,她们每隔一个月或两个月来一次,而我们这些第一次来求诊的,诊症的时间会长些,就压到最后。坐在大堂上,我把手中的通告看了一次又一次,谁说公立医院不好呢,不但照顾病人本身,还兼顾她们的家人,肿瘤不是传染病,能替患者的姊妹或女儿检查是德政。

(四) 黛莫式酚(2)

    通告上有一句话我反复细味:个人资料将会保密。癌症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可是见不得光的?得了癌症,是这个人不洁、有毒、带菌、畸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末,癌症病人还得像中世纪的麻风么?那时的麻风病是西方社会的禁忌,病者被歧视、排斥、驱逐,必需躲到荒僻的山区或迁徙到海岛上,又或者被驱上破旧的大船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泊。福柯在《癫狂与文明》里引用维也纳教会的仪式书说:“我的朋友,你染上这种病使我主感到高兴,你还极其荣幸地蒙受我主的恩典,它想让你为你在世间的作孽而受到惩罚。”

    记得读教育学院的时候,课外活动一项编派我们一组同学到喜灵洲参观,那是著名的小岛,被辟为麻风病院。整个岛住的都是麻风病人,好让他们与外界隔绝。同学们有的说:别给传染了才好。有的说:如果身上有伤口,千万要小心,因为麻风可以潜伏二十年。结果大家还是去了。病者并不可怕,虽然有些人手指肿曲,事实上都在康复中。如今,麻风已经绝迹,小岛再也不是禁地,麻风病院已成历史,那么,癌症呢?为什么要保守秘密?既非做过不干净的事,又不带菌,事实上,和癌症病人在一起,比跟患伤风感冒的人相处还要安全。

    十七世纪的时候,欧洲的麻风病销踪匿迹了,据说可不是由于医疗的奏效,而是隔离措施的缘故,也是十字军东征后中断了东方传染病源的结果。然而,隔离的模式并没有改变,而且不可思议地相似,流浪汉、罪犯、精神错乱者、肺痨病者,取代了麻风病人扮演过的角色。时代不同了,如今对癌症病者是否多了一分同情和谅解?我手上握着的这份通告,它只是婉转地认定你会有一种负罪感,一种对自身不完善的负罪感。它把声音压低,安慰你说:这是令人多么尴尬的事情呢,但放心,我们不会告诉其他人。

    我在大堂上等到十一点钟,护士来叫我了,却不是进入大堂面对的诊症室,而是通过登记处转入一条走廊,进入背后的另一列房间。医生怎么这般多?我一进门就见五、六位穿白袍的医生,由一位女医生请我坐下,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发现的情况、手术的经过、目前身体的感觉。她一面问一面写,完全是做笔记的样子,仿佛她是访问的记者。

    我躺在床上让她替我检查,这些情况和手势我已经熟悉了,每次见医生,他们都要按按我的颈项、胁肋、腹盆和胸膛。室内的医生,我看清楚了,一共五个,一个女四个男,年纪都很轻。女医生检查完了,男医生一起过来,征求我的意见,可不可以给他们看看、用手按按。我连说没问题。这么客气的医生,又这么有礼,这么年轻,这么纯真,我忽然明白过来。

    ——你们是医科的学生?

    他们笑了。

    ——在实习吧。

    他们点点头。

    一定有病人不接受他们的诊治吧,不愿意让学生来参与吧,认为医院把病人当作了试验品。但我十分欢迎他们,他们应该接触真正的病人。就像我在教育学院念书的时候,一面学习理论和教学法,一面就到正式的学校去实习。每年两次,我们都到不同的学校去,教正式的学生,老师就来看我们教书,坐在课室评分。所以,当我们真的当上老师,进入课室早已不再陌生了。

    我对他们说,欢迎诊治,你们是医科学生,快些多实习,多研究,将来好拯救我们。他们只是笑,既庄重又腼腆。从这房间出来,我仍回到轮候大堂等,刚才的一幕,不过是给医科学生上的实习课,真正的医生我还没见面哩。我并没有浪费了时光的感觉,反而十分愉快。疾病原来也可以是一种学习的过程,一种创造的机制。我好像另外有一个肉体,游离开来,成为自己的观察者,我也来实习认识自己。

    终于轮到我了,小小的诊症室内有写字桌、椅子、病床,室内坐着医生、站着护士,一把空椅子留给病人。咦,刚才见过的五名医科学生,现在又来上课了,他们贴墙曲尺形坐好。有老师在,他们更加神情严谨,个个正襟危坐。我对他们笑笑。医生翻翻我的病历,看过手术医生的信,循例问了我一些问题,也替我检查了一次。凡是第一次来诊治,都要验血,医生亲自替我抽,同时大概也向学生示范。他一面用一条橡皮管扎起我的左手,一面和学生说话,讲的是英语,当然,医学院都用英语授课。他讲了些专门的名词,我没听懂,只见那些学生很用心地听。

    ——可以看牙齿么?

    ——嗯……我们这里不看牙齿。

    呵哈,医生误会我的意思了,以为我想找他检查牙齿,我不过想问问可不可以去见牙医补牙,因为有些癌症一年内不能补牙或拔牙。我的表达能力真差极了。

    医生诊症时其实是手不停口不停地工作的,他一面说话,一面提笔填了三张硬卡纸,告诉我到不同的部门去约时间,去照肺、照腹盆和全身的骨骼扫描。我伸手取过卡纸,这一来,卡纸刚巧遮住了正在抽血的左手,可把学生的视线挡住了。我想让学生看清楚医生的示范,轻轻移动了一下身体。哪知这一动可影响了医生的工作,他连忙把针拔下来,另外在我的右手上再抽一次。我真是傻瓜呀,抽血的时候,如果乱动,针断了岂不麻烦。

    医生从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抽血的时候,他也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

    ——有吃药吗?

    ——有,黛莫式酚,每天一颗,二十毫克。

    ——是医生给的吗?

    ——不,自己到药房去买。

    ——多少钱一颗?

    ——十元。

    ——啊,十元。

    医生惊叹了一声,然后用英语对学生们说:这么昂贵,这些商人真会赚钱,太贵了。学生们一直一句话也不说,只点头表示明白的样子。而我,忽然忘掉医生根本不是对我说话,却用英语也答了一句:是呀,太贵了。才一出声,知道自己多嘴,连忙用手按住嘴巴。医生的本领自然是不动声色,继续问我:

    ——买了多少?

    ——一百颗。

    ——一百颗不够,得起码先服半年。

    ——到时再去买。

    ——往后就由医院给药,吃完一百颗告诉我们好了。

    我连忙谢谢他。回到家里,我兴高采烈地说:一个月可以省回三百元哩。公立医院有什么不好,我纳了那么多年的税,也算值得,如今可也享点福利了。我的妹妹说:宁愿一生一世光纳税,千万别要什么回报,尤其是医院的赠药,特别是免费的黛莫式酚。母亲朦朦胧胧地问:哪一个阿芬呀?是不是表姨的大女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