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姆·伯顿异想世界:《芙蓉国》(66—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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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国》  第66章 黎明被寒冷的北风刮成一圈圈青色的漩涡, 从山上落到山脚下刘堡村的堡墙上,这个山西太行山地区的村庄便略抖一下精神,从睡梦中醒过来。说醒,又未全醒, 村庄还在朦胧的灰暗中冷清地静默着。卢小龙领着知识青年天不明就挑着筐、拿着铁锹、锄头及镐头上山修梯田去了。两个月前,他们从北京出发打算去延安农村插队, 步行到这里时,发现这个落后山村很需要他们,便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在刘堡扎下根来。今天,轮到鲁敏敏与鲁继敏在家做饭,三十个人的知青集体,每天留两个人值日,这差不多是这个集体中最艰巨最光荣的工作了,特别是这几天, 干活的地方离村里有七八里山路,干活的人早出晚归,中间不回来,全凭轮值的人将上午下午两顿饭做好,送到山上去。到了村里,所有的活都要咬着牙去干,只要咬咬牙,也便都能干下来。当鲁敏敏和姐姐鲁继敏一人担着一副水桶去井上担水时, 寒冷的山风铁一样刮过来,刘堡村里高低起伏的土路冻得硬梆梆的,水桶在扁担前后的铁钩上晃荡着, 发出铁器磨擦的吱嘎吱嘎声。到了村中的一条主路上就更显空荡, 路两边的土坯房瑟瑟缩缩地排列在那里。再远一些,就是一孔一孔土窑洞, 东西南北各种朝向地摆着它们老实而又贫困的面孔。山村还没完全醒来,一孔孔窑洞的木门还关着, 有一两家早起的农民穿着黑棉袄迷迷糊糊地袖着手从窑洞的门缝里晃出来,仰头看看天, 打个喷嚏,咳嗽两声,吐口痰,又转身进了窑洞,一会儿,端出铁尿盆来, 趿拉着步子走进自家门口不远的土墙或者玉米杆篱笆墙围起来的茅房中。接着, 便看到两三个早起的农民袖着手紧紧夹住自己的黑棉袄,低着头担着水桶晃着出了自家的院子, 没睡醒一样一步步上着坡。那用了多年的扁担磨得灰溜溜锃亮,不用手扶,长在肩上一样, 稳稳当当地担着两边的空桶,在半明半暗的村路上悠着。他们的黑棉裤肥肥的, 脚脖扎得紧紧的,有戴帽的,有不戴帽的,都在刺骨的寒风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去井上挑水。 这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在路上就开始排队,谁也不超不赶。鲁敏敏和鲁继敏却不守这个规矩,她们戴着棉手套, 扶着扁担加快步子上着坡。因为走得快,前后的空桶晃荡得很厉害,扁担两头是铁链子连着铁钩, 她们双手一前一后抓住钩链,这才多少稳住空桶,然后,有些匆匆地超过走在前面的农民。 见到是她们在身边赶过,农民们并不以为怪,他们都知道知识青年灶上的情况, 间或有人冲她们宽厚地打着招呼:"今天轮你俩做饭了?"一个叫来旺的小伙子挺高挺壮地穿着一件小薄棉袄, 袖着手挑着一副空桶在前面走,看到鲁敏敏挑着担子认认真真赶上坡来, 转过一张被风吹得红而粗糙的长方脸,挺忠厚地说:"今天小心点,不要被辘辘打着。"鲁敏敏微微一笑,脸红了, 一次在井上用辘辘绞水,往下放空桶时,她不小心被摇把打着了胳膊,疼倒在地, 是来旺扶她起来,又帮她把水绞上来。来旺关切地问道:"今天要不要我帮你绞?"鲁敏敏说:"还是我自己多练练吧。"来旺显然早知道是这个回答,便让开点路, 让姐妹俩赶到前面去。井在村中一个不高不低的地方,井台是青石板砌成的,井口圆溜溜的, 深邃不见底,井台上的辘辘上绕的粗绳有一搂多粗。井有十多丈深,绞一桶水, 一般的男人也要一支烟的功夫,要是女人就说不准了。姐妹俩放下水桶,把扁担靠在一边的土墙上,将铁桶稀里哗啦系到辘辘绳上,绳头是一截粗铁链, 铁链头上是一组挺奇怪的大铁环连环套,她们按照农民教给的办法穿来穿去,铁桶就系在了上面。然后, 将桶放进井口,摇着辘辘将绳子放下去, 看见辘辘上的绳子一圈一圈整整齐齐地顺序往下走着,鲁敏敏又大起胆子来松开摇把,两手合抱在辘辘上,辘辘就比较快地转动起来, 两手合抱的磨擦力控制着旋转的速度。这门技术也是大胆地反复练才掌握的, 倘若控制不住,辘辘就会越转越快,最后就转飞了,不仅桶会直落入井底摔坏, 辘辘绳也可能震断,那就成了全村吃水的一大事故了。眼看着辘辘越转越快了,下去的绳子越来越多,重量越来越大,她更加劲地用两手合抱住辘辘,增加着磨擦力,绳子一圈一圈、 一层一层地往下走着,最后两手合抱不住了,赶快用手抓住摇把, 将最后几丈绳子耐心地一圈一圈摇下去。隔着十几丈深的高度,很难听见铁链带着水桶沉入水中的声响, 更多地要靠手在辘辘把上的感觉,升一升,降一降,反复几次, 摇起来觉得重量够了,知道水桶满了,便双手抓住摇把,踏着弓箭步,用全身的力量一圈一圈摇着, 将水桶往上绞。鲁敏敏看着比拇指还粗的绳子一圈一圈绕上圆溜溜的辘辘,绕满了一层, 又一圈一圈往回绕第二层,她想起了小时候帮大人缠毛线。她一开始还绞得有劲, 等绞了几十圈后,就已经气喘吁吁了。这时,鲁继敏就面对面抓住摇把,帮助她一起摇, 水桶顿时便觉轻了,绞得也快了。这样又绞了几十圈,两个人都没劲了, 看着辘辘上的绳子还剩最后一层几十圈,两人便一来一往慢慢地绞着。来旺早就到了井边, 将桶排在后面,扁担也靠在了墙上,笑眯眯地袖手看着她们, 他知道这些知识青年人人都不愿放弃锻炼的机会。终于,水桶一点点绞出了井口,两个人又加最后一把劲, 水桶晃着水光升出了井面,来旺顺手把水桶帮她们拎到井台上,姐妹俩就将那三个空桶拿过来, 将第一桶水倒在一个空桶中,再将下过一次水的空桶再次沉入井口。鲁敏敏让鲁继敏躲开, 一个人练着下放水桶,她又重复了刚才的过程,先摇着下放几圈,慢慢用两手合抱着辘辘,用快一些的速度往下放绳索。辘辘转得越来越快,鲁敏敏觉得自己脸上一片热汗, 身后除了笑眯眯的来旺,又有好几个农民放下空桶等候着。神情稍一恍惚, 辘辘在手中失了控制,转得飞了起来,这时想去抓摇把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飞快旋转的摇把足可以打断人的手臂。就在这一瞬间,来旺一下扑了上来,伸出两手合抱住辘辘, 辘辘旋转的速度一下减缓了,来旺又迅速腾出手抓住摇把,这时, 辘辘上的绳子几乎放空,还剩最后几圈。鲁敏敏紧张地涨红了脸,看见来旺的手掌被磨破了,虎口渗出了鲜血,她马上接过摇把说道:"我来吧,你快弄弄你的手。"来旺这才松手, 看到自己手上的血,也看到染在冰冷铁摇把上的血已经结成薄薄的冰。鲁敏敏将水桶沉入水中,几上几下试着打满,然后一圈一圈往上绞, 同时腼腆地笑着,不好意思地看着来旺。来旺顺手从旁边的篱笆墙上揪下一片干黄的玉米叶, 轻轻摁着擦了擦手上的血。鲁敏敏说:"这太不卫生了。 "然后对鲁继敏说:"二姐,我口袋里有手绢,你掏给他。"鲁敏敏扶住摇把站定, 鲁继敏过来从她的裤兜里掏出一块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白手绢,递给来旺。来旺摇着头说:"这么干净的手绢, 别糟蹋了。"他摁了摁手上的伤口,用嘴吹了吹说:"不要紧,过一两天就好了。 "鲁敏敏说:"你用吧。"来旺依然摇着头,鲁敏敏绞了几圈水,对鲁继敏说:"二姐, 你来帮我绞几圈。"鲁继敏在对面抓住摇把,鲁敏敏从她手中抽出手绢, 对来旺说:"把你的手伸过来。"来旺看了看周围几个对他挤眉弄眼的汉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脸涨得更红了,把手伸了出来。鲁敏敏用手绢轻轻摁着擦了擦虎口处的伤口, 然后把手绢打开,折成寸宽的长条,当做绷带,绕着手掌将伤口系住了, 她说:"待会儿你到我们那儿去,给你上点药。"来旺冲周围的几个汉子调皮地挤了挤眼, 对鲁敏敏不好意思地点着头。鲁敏敏接过摇把,尽可能一个人将第二桶水绞上来,倒入第二个空桶中。第三桶、第四桶水就由鲁继敏来绞了。在这个山村里生活, 每个知识青年都想锻炼出全套的劳动能力。当第四桶水绞上来后,姐妹俩就将桶摘了下来,各自挑上水。 七八个在井台边等候的农民们纷纷让开路,她们多少有些生疏地担着水一下一下颤着扁担往回走。这一脉山东西走向,刘堡村傍着山脚,一多半是土窑洞,一小半是平房, 她们住在村西头,从水井到驻地差不多有一里多路,路平一段坡一段,上坡下坡,弯来弯去。走着走着,路上的人多了一些,天也更亮了,房前房后、 院内院外都有人和她们打招呼,山村的住家高高低低,她们不敢大抬头应答每一个招呼, 而是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稍一闪失,水就会溅出来。到了一段挺宽的下坡, 姐妹俩用手一前一后抓紧扁担钩链,小心翼翼地走着"之"字形缓缓而下,每当溅出一点水来,她们就会心疼不已。将一担水满满地挑回家中,是她们现在的第一愿望。迎面一辆牛车上来, 她们立刻老老实实闪到一边,顺过扁担让大车过去,赶车的是个戴着毡帽、 留着仁丹胡的矮个老头,露出比脸还白一些的牙来冲她们一笑,大车轧着高低不平的坡路颠响着走了。 她们伸手掠一下头发,擦一下额头的汗水,又全神贯注地走着"之"字形一路下坡。 再拐弯,经过一两个上坡下坡,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考验。这是一道不宽却很深的土沟,上边架着一块窄窄的石板,便是桥了, 往常空着手走也不觉得什么,现在挑着两桶水过就没把握了。姐妹俩放下担子,喘着气,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睛彼此问着,今天敢不敢挑过去? 鲁继敏说:"还是用保险的方法吧。"说着,她将扁担架在一棵秃榆树上,拎起一桶水走过石板桥, 又回过来拎起第二桶水,小心翼翼地过了石板桥,再回来取扁担,回头等着鲁敏敏。鲁敏敏想了想,下了一个决心,将一担水又挑了起来,鲁继敏在沟对面说:"敏敏,别冒险。 "鲁敏敏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前面一直朝前走,她知道自己不能往沟底多看, 那道沟很深很黑,蜿蜿蜒蜒延伸到下面的河滩里,化成一个峡谷,一片雾气在峡谷中游荡, 像个居心叵测的魔窟,她差不多是闭着眼一样过了石板桥。鲁继敏打量了她一下, 有些若有所失地在后面挑起担子。两人又走过一段土路,再上一段陡陡的坡, 便来到她们住的院子:齐胸高的土院墙,一扇朝东的篱笆院门。进了院子,迎面是一壁几丈高的土崖, 挖着三孔朝东的土窑洞。窑洞像拱形的隧道,一丈来宽,一丈多高,两三丈深,用砖砌着门面, 三分之一的宽度是门,三分之二的宽度是窗。这里过去是刘堡村的祠堂, 后来成了刘堡大队的大队部,知识青年来了以后,就把这三孔窑洞分给了他们, 两孔住着二十个男生,一孔住着十个女生。窑洞两侧各有一排南北朝向的土坯房,住着几户农民。 右手靠着窑洞的一间小房,现在成了知识青年的灶房。 姐妹俩和院里正在喂鸡的两个大娘打完招呼,便推开灶房门把水担了进去。眼下的任务是赶紧做出上午饭,送到山上去。大炉灶上坐着一大铁锅水,下面的煤火被压着,露着一孔不大的红火, 鲁敏敏将两担水一桶一桶倒入水缸,鲁继敏拿起钢钎式的捅火棍将灶口的煤火捅开, 又将下面灶眼捅上几下,漏掉烧尽的炉灰,将灶火弄旺,然后, 用碗平平地一碗一碗按粮食定量挖出玉米面,在瓦盆里加水和起来。鲁敏敏便用碗按计划标准舀出小米下到大锅中,在铁锅上架上铁荜子,铺上浸湿的屉布,姐妹俩就一同上手, 将和好的玉米面用一个小搪瓷杯一杯一杯量出来,捏成大小一样的窝头,卧在笼屉上, 三十个窝头整整齐齐地卧满了笼屉,瓦盆里还剩一点零星的玉米面,便扫到碗中, 同时将沉沉的铁蒸笼盖盖上。炉火更旺地扑上来,舔着锅底,一会儿,蒸笼四边就冒出了蒸气, 她们用湿布将笼盖周边围了一圈,增加了密闭性,蒸气就冒得更直更猛了。 姐妹俩接着就将咸菜疙瘩从菜瓮里捞出来,用水洗净,切成细条,放在一个瓦盆中,她们一边等火, 一边将洗手洗菜的脏水轻轻泼到灶坑里,灶坑里的炉灰或冷或热,冒着灰气, 渐渐就被扑湿,再拎进一只大筐,用铁锹将灶坑里的炉灰掏净,把灰倒到外面的土沟里。 还要插空将院子打扫一下,那些没出工的婆姨们便笑着劝阻道:"天天扫,没多脏, 留着我们扫就行了,你们忙你们的。"两个人笑笑,照例将院子扫个遍,然后, 打开三孔窑洞的门。窑洞里黑洞洞的,夜晚点油灯,白天就只能借着自然光, 她们迅速将三孔窑洞大致收拾一下。窑洞三分之二的宽度是从窗户到洞底的大通炕, 这是不能生炕火的实心土炕,上面铺着草席,草席上铺着每个知识青年的褥子, 褥子上放着每个人的被子。按照知青集体的规定,早晨起床,每个人必须将自己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 枕头整整齐齐地放在被子上,褥子拉得挺挺的,十个人的褥子连接着,不同颜色的褥单, 到了炕沿处都叠成一条齐线,姐妹俩只不过是检查一下,将不整齐的地方稍加整理。 窑洞三分之一的宽度是与门相连的走道,走道的里半截堆放着大家的箱子, 外半截贴墙放着两张窄窄的破旧长条桌,上边有油灯、书籍、铅笔盒以及一些零星物品, 靠门口摞着洗脸盆,一根铁丝从门一直拉到窑洞底部,上面悬挂着毛巾以及洗过的袜子和手绢。在窑洞两边的墙上,贴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鲁敏敏收拾完靠着灶房的女知青窑洞,便来到中间这孔男知青窑洞。 卢小龙的铺位就靠门口,看见他枕头上的枕巾稍有些歪斜,她跪上去将枕巾摆齐抚平, 下地时又将被自己弄皱的褥子和褥单拉齐弄整。窑洞虽说是冬暖夏凉,然而大冬天不生一点火,还是显得十分阴冷,当她用手抚平着卢小龙的褥子及床单时, 能够觉出它们的潮冷。看到卢小龙的褥子比相邻的褥子低,她掀起来与相邻的褥子比了一下, 他的褥子薄得多,第二个铺位的褥子几乎有它的两倍厚。她想了想,又摁了其他几个人的褥子, 都比卢小龙的厚。她抚平掀动这些褥单时留下的痕迹,回到卢小龙的铺位前, 陷入瞬间遐想。她知道卢小龙是后妈,也知道他的生活从小没有人多管,现在,他这条薄薄的、捏在手中显得有些可怜的褥子让她生出很多想法。鲁继敏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显然刚刚收拾完旁边那间男知青窑洞。 鲁敏敏见她进来,便把手中的褥子放下了。再回过头,发现鲁继敏还在看她, 她便转过目光,看着卢小龙铺位旁边的窗户,窗户贴着窗纸,被方方正正的小木格隔成棋盘一样, 看到一处窗纸嘶嘶地响着,她用手背试了一下,透着一股寒风,便回过头对鲁继敏说道:"这儿漏风,等送了饭回来,咱们把它糊一下。"鲁继敏瞄了她一眼没说话, 两人出了窑洞,关上门,鲁敏敏站在门前又看了看,说道:"门外应该挂一个厚门帘。 "鲁继敏看了看另外两孔窑洞,说道:"都没挂,这儿朝东的,不要紧。"窝头该熟了,她们回到灶房,里面蒸气弥漫。鲁敏敏个子高一些,便绷住劲, 双手将铁笼罩平端而起,挪到一边,蒸气带着蒸窝头和熬小米稀饭的香气扑面而来, 三十个金晃晃的玉米面窝头齐齐地挤在铁笼屉上。贴着锅边往锅里添一点凉水, 升腾的蒸气一下弱了,鲁敏敏两手抓住笼屉两边的细绳,将一屉窝头平端到后面的大案台上。下面稀稀的小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她们将蒸窝头剩下的一点湿玉米面用水调稀, 倒到小米粥中,盖上锅盖,让它再开一开。两人又将笼屉上的窝头一个一个挪动着, 防止粘上屉布,然后,将一个控干的水桶铺上早就准备好的薄棉垫, 再铺一层干屉布,就将一个个窝头码进桶里,要码齐、码稳,不要挤碎,上面用屉布棉垫捂好, 再扣上一个碗。她们又将两个水桶里面擦干,垫上薄棉垫, 在里面塞进两个小一号的水桶,便用大瓢将小米粥舀到两个小一号的桶中,随后盖上早已做好的圆木盖, 再将棉垫包上。两人又一同上手,将舀空的大铁锅端到旁边的灶台上, 在火上坐一个稍小一点的铁锅,里面加了一勺黑色的棉籽油。油一热,她们将几个切碎的红辣椒扔了进去, 一股呛人的香辣味刺得鲁敏敏直捂鼻子,她把锅端下来, 将刚才切好的咸萝卜条放进锅里,在辣椒油中拌匀,再将它装在一个瓦盆中,将瓦盆坐在又一个空水桶中, 盖上木盖,又在上面放了三十个碗,三十把筷子,怕路上摇晃,又用几块布将它们塞实。 最后,在上面又严严实实盖上一块叠好的屉布,这一层是为了遮尘土。四个桶两副担子都准备好了,正要出发时,灶门一响,来旺靠在了门口, 房门较矮,他略低着头,手里举着一条刚刚洗净的白手绢对鲁敏敏说:"手绢我洗了, 你要是嫌不干净,再自己洗洗。"鲁敏敏立刻想起来了,说道:"来,我给你上点药。 "鲁继敏稍有些着急地看了看厨房窗台上的闹钟,说道:"快点,抓紧点时间。 "来旺伸出手说:"你看,好了,不用上药了。"他的虎口处靠食指这一面皮肉翻卷着, 血不流了,伤口却还挺厉害,鲁敏敏说:"不上药哪行啊?"说着, 她跑回自己住的窑洞,拿来一瓶红药水,打开瓶盖,用一根棉签蘸着红药水给来旺认真地抹起来。 来旺伸着手一动不动,两人站在灶房外面,东边露头的太阳斜斜地照过来, 两人的眼睛都盯着棉花签,那一瞬间,鲁敏敏觉得眼前的阳光十分明亮, 她也感觉到了鲁继敏正站在发暗的灶房里往这儿望着。姐妹俩挑着担子上山了,鲁继敏挑着两桶小米粥,鲁敏敏挑着窝头、咸菜和碗筷,这比担水又难多了,七八里远的山路一路上坡,要咬着牙坚持着才能走下来。 村里人纷纷和姐妹俩亲热地打着招呼,这个山村的一半田地在山下的河滩里, 一半田地在山上,日子稀稀松松,一年到头吃不饱也饿不死。村民们一到冬天从来都是歇着不干活,知识青年来了,风是风火是火,要大搞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垒堰、筑堤、修梯田, 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也便支持着,派了不多的几个社员和他们一同上山干。 村里人对知识青年这种干劲又佩服又嫌忌,知识青年这么干,挣走了他们的工分。 这些学生们一到村里就和社员同工同酬,出工劳动记工分,一天下来最高工分是十分, 到年终全凭一年的工分分粮、分红。鲁敏敏对这些细微的社会关系并不知晓,她眼里的世界多少有点像直愣愣的图画,太阳按时摆在天空上,月亮照规矩或圆或缺,一路上从北京连走带坐车到达这里, 自己在随着一群人走,随着卢小龙走,她很少说话,却能够听懂每个人的话, 当道路两边的田野、树木及村庄几百里几百里地走过之后,她觉得自己更结实了, 也更默默无闻了。她记得自己和卢小龙的故事,赣江的水总在眼前流淌着, 吉安小城也总像一艘大船在眼前浮荡,赣江中的白鹭洲常常带着一抹葱绿浮现在记忆中, 她和卢小龙坐在沙滩上,看着江水在傍晚的夕阳下闪闪发亮,有轮船驰过去,拖着烟也拖着波浪, 赣江给她留下了夏天的记忆。又是一个夏天的赣江,船与船相互冲撞,长矛与长矛对刺,眼前一片金光,将她的人生前后分成两半。在刘堡村里, 她还是和从北京一路长征过来时的感觉一样,总是在不停地走,现在就在往山上走。她们终于走出了村子,踏上上山的路。这里有几孔窑洞, 住着生产队的两个羊倌和两群羊。一个羊倌是个歪瘦脸的老头,大伙管他叫顺老头, 还有一个羊倌是个中年鳏夫,一张腊黄的长条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大伙管他叫二成, 两个人正袖手夹着羊鞭打开关羊的窑洞,各自吆喝着自己的羊出来, 看到姐妹俩担着担子一路陡坡上来,便招呼道:"今天是你俩人送饭? "鲁继敏一边喘着气一边力不从心地回了个招呼。顺老头裹紧破蓝布棉袄,回头看着闹闹嚷嚷冲出窑洞的羊群, 又回过头来声音浑浊粗哑地开玩笑道:"还是妹妹长得高,妹妹有劲。 "鲁敏敏与鲁继敏都礼貌地笑一笑,她们沿着上坡的路已经走到了与顺老头一样的高度。 顺老头又睁着一双浑浊的眯缝眼,抖了一下白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鲁敏敏说道:"妹妹像个小伙子, 比姐姐壮多了。"姐妹俩勉强笑笑,她们正喘得厉害,一步一步吃力地挪着。 当她们沿着坡路走出几步之后,后面那个叫二成的羊馆对顺老头说道:"那个妹妹脑子受了伤,有点傻。"顺老头耳朵不好,扯着嗓门问:"你说啥?"大概是二成又对着他耳朵重复了一遍,顺老头点点头。鲁继敏扭头看了鲁敏敏一眼,鲁敏敏似乎没有反应, 继续一步一步踏着凹凸不平的陡坡向上走着。没过多一会儿,听见后面呼噜呼噜的声音追上来,停住步子回头一看, 是羊群汹涌地涌了上来,这段路不宽,两边是陡壁,姐妹俩喘着粗气贴边站住。 羊群咩咩咩地叫着,浊水一样在她们脚边涌过,踏起一片尘土和羊骚气, 顺老头腋窝里夹着羊鞭冲她们点点头,尾随着滚滚羊群上去了。姐妹俩等寒风将尘土吹净, 就又咬着牙担着担子一步步向上挪着。这一段陡坡叫十八弯,陡着弯来弯去,有三四里路, 刘堡村山上的田大多要经过这条路上下,春耕时担粪上山,夏收时担麦下山,这是村里人多年练出来的功夫。 知识青年头一天到村里,空着身爬上山看了一回,就把一多半人累得东倒西歪, 现在,她们咬紧牙一步步向上攀登着。坡陡,她们只能将担子左右横过来, 要不前面的水桶就会磕坡。她们低着头在坑凹不平的路上一步一步找着落脚的窝, 双手左右抓住扁担钩链,一步一步晃荡着向上走。有的时候,两个落脚点相距远了一些, 前脚怎样用劲似乎也不能将整个体重和担子蹬起来,想一步分成两步走,之间又没有合适的落脚点,这时,她们就只能身体尽量前倾,将全身重量压在前脚上,像蹬一个很高的台阶, 拚出全身的劲往上一蹬,才勉勉强强上去,水桶摆荡得厉害,不小心磕在坡上, 她们要立刻稳住自己和担子,以免连人带桶滚下山去。遇到缓一点的拐弯处, 她们就放下担子,呼哧呼哧喘一阵,汗像水一样从头上往下淌,脖子上的汗早已湿汪汪一片, 身上的汗也早已将内衣湿透,人稍一站定,山上的寒风便将身上吹得一片湿凉。 她们早就知道上山热,不敢戴棉帽,也不敢戴棉手套,只是戴了薄薄的线手套。 看着下面越来越远的村庄,她们知道自己已经爬了相当的高度,把气喘匀,不敢多歇, 就又拚上劲担起担子继续上坡。这一段爬山最能体现农村干活的谚语:"不怕慢,就怕站。"站得多了, 一个上午也爬不上山去,稍稍遇到缓一点的坡,她们便熬着劲一步一步向上不停地走着。 有时觉得腿要抽筋了,便站住抖一抖小腿,不敢停顿,接着朝前走。 十八弯一弯一弯走过去了,剩下最后几弯时,她们每一步都是憋着劲拚出来的。衣服全湿透了, 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步接着一步上,熬出一步少一步。 走到最后,也不再数还有几个弯了,不再抬头张望还剩多高距离了,像拖着担子往上爬一样,晕头晕脑地上着,仿佛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一步接一步无止境的爬坡了。终于,十八弯爬完了,她们摇摇晃晃地走完最后几步, 好像从死亡的深渊中挣扎出来一样,踏在平一点的地面上,两只脚落实之后,心脏在咚咚咚地剧烈跳动着, 两腿一下变得像面条一样发软,风吹过来,担子晃荡着,人似乎要瘫倒。她们放下担子,好一会儿气才喘匀,面前一片豁朗,一层层梯田半平不平地摆在山间。往上看, 是一段缓坡小路,远远地似乎还有一点红旗的影子,离卢小龙他们干活的地方不算太远了。山风吹过来,满头的汗水比笼屉里的窝头冒的白气还多。 这里很能看清刘堡的全貌,山下的刘堡村迤迤逦逦地在山脚拉出很长的一条, 一圈堡墙只围绕着山脚下很小的一块地方,据说那是几百年前就有的堡墙。从刘堡村上山来,是一条条萎靡不振的梯田。从刘堡村望下去,宽宽的河滩上铺着一块块平整的土地, 这些土地也一层一层呈梯状落下去,只不过每一块的面积比山上的梯田大多了。落到远处, 就看到一条干枯的河床,那里浮荡着被阳光照亮的烟雾。鲁继敏对鲁敏敏说:"我看来旺对你挺好的。"鲁敏敏看着山下一言不发,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在朦朦胧胧地发出一团光晕, 鲁继敏就站在这团光晕的边缘模模糊糊地和自己说着话。鲁继敏又说:"来旺挺好的。"鲁敏敏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鲁继敏看了看她,说:"来旺真挺不错的。"鲁敏敏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 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咱们该走了。"两个人再担上担子,膝盖和小腿几乎都僵硬麻木了, 好在这段坡路平缓多了,她们一步不停地一口气担到了目的地。一面红旗插在坡上, 几十个知识青年和几个农民正抡着镐头锄头、挥着铁锹干活, 几十副箩筐担着土块穿梭往来着,他们正在堵一块梯田被山水冲开的豁口。见到饭来了,一片欢呼,卢小龙挥了一下手, 那个大高个知识青年便大声宣布:"休息了,吃饭了。"大家纷纷撂下工具拍着手一哄而上。 鲁敏敏先将窝头一人一个发到大家手中,有人接过去捏了捏,咬了一口,说道:"还温乎呢。 "鲁敏敏一边发着,一边觉得有点兴奋和愉快。接着,鲁继敏把一个个大碗递到鲁敏敏手中, 鲁敏敏用一把大勺盛着一碗碗小米粥,递到伸过来的手中,有人就着碗边喝了一口, 就又嚷道:"小米粥也温乎着呢。"姐妹俩又将一瓦盆咸菜放在人群中间, 几十双筷子便都欢欢喜喜地伸了过来。鲁敏敏和鲁继敏也一人盛了一碗小米粥,拿起个窝头, 夹上两块咸菜,坐在一边吃起来。那几个农民也都各自怀揣着窝头, 这时掏出来各吃各的,当知识青年匀出几个碗,给他们盛上小米粥送过去时,他们便一一摇手谢绝, 然后,不算客气地伸手从咸菜盆里捏出几条咸菜,就着自己的干粮吃。饭很快就吃完了,鲁敏敏开始收拾碗筷、挑子,喂过肚子的知识青年都说笑起来。卢小龙和一个梳着两个小刷子的女生坐在扁担上说话, 这个女孩正是卢铁汉所在的农林牧业部已经死去的部长贾诚的女儿贾若曦,跟着卢小龙一起来农村插队的。 鲁继敏蹲到卢小龙面前,说道:"你铺位旁的窗户纸有点漏风。"卢小龙说:"是吗? 我没觉得。"鲁继敏说:"待会儿回去,我们给你糊上。"卢小龙说:"糊不糊都行, 透点气,空气好。"知识青年们借着饭后小憩玩耍起来, 曾和卢小龙同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发起人之一的唐北生站了起来,挺着他那不高的个子,扬着那张额头横着皱纹、 脸上有些疙疙瘩瘩的很显老成的面孔说道:"我担三百斤没问题。 "有人在旁边起哄道:"你也甭吹牛担三百斤,你就担两个人吧。"唐北生拿过来两个箩筐,一根扁担, 说道:"我就担两个人,你们谁上?"一个矮个子的初中男生一下跳到一个箩筐里, 说道:"我算一个。"大家马上起哄:"不要他,找俩重的。"那个初中生从筐里跳了出来, 比所有人都高一头的"大个子"被大家起哄着蹲到一个箩筐里,唐北生嚷着:"再来一个。"大家左右张望着,有人目光落在了鲁敏敏身上,嚷道:"让鲁敏敏来。 "众人便一起吵嚷:"鲁敏敏,上!"有一个挺机灵的初中女孩一下扑上去拉住鲁敏敏的手, 说道:"你来压分量。"鲁敏敏垂着眼拿起扁担,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大家的话。 又上来一个女生拉鲁敏敏,鲁敏敏面无表情地挣脱了手,担起扁担,用链钩去钩水桶, 人们还在起着哄:"鲁敏敏上,压垮唐北生。"卢小龙看了一眼默默挣脱的鲁敏敏,说了一句:"大伙别欺负鲁敏敏。 "两个女生才松了手。鲁敏敏挑起担子,没有回头,走了。 面对着山下雾气浮荡阳光明亮的河川,她眼里溢出了泪水。  第67章 文化大革命已经到了1969年春,这一天,叶群不知为什么感到十分燥热, 她从写字台前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走,看了看墙上的温度计, 正是她所需要的摄氏18度,便无可挑剔地又踱了几步,为什么会这么燥热呢?她想了想, 将房间的几盏大灯关灭,只剩下台灯照着一方光亮,凝视着这块光亮, 叶群还是觉出一种热意。灯罩是红纱制成的,像广播喇叭一样朝下张着口, 写字台上的光亮也有淡淡的暖色,透过灯罩映照出来的光晕将四面的墙壁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眯眼看着灯罩和圆融四溢的光晕,叶群不禁想,为什么没想到换一个绿色的或蓝色的灯罩呢? 那样想必会凉爽得多,她随即便轻轻摇了摇头,她不喜欢绿灯罩、蓝灯罩,坐在灯前, 脸上会镀一层青绿,太糟糕了。她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毛家湾的夜色就是什么都没有的夜色, 不过是平房、二层楼楼房、围墙及说不上来的几棵树, 在幽静中倒是觉出这确实是京城的夜晚。这是一个杂居了几百万市民,又集中了中国上层政治文化机关的城市, 空气中有股浓重的北京味,让你想到大小胡同、酱菜园子,也让你想到天安门广场、 人民大会堂、灯火辉煌的长安街还有西山脚下一片又一片的军事机关大院。叶群拉上窗帘, 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京城夜晚的空气立刻浸泡了她。四月底的春天, 已经到了急不可待奔向夏天的时候,一股子暖烘烘的感觉, 空气像堆满了绒毛一样舒服而又不安分地抚摸着你。桃花、李花、杏花都已开过,要谢还没有谢尽, 将鼎盛的绚烂化为一片暖燥的风骚春色。毛家湾林彪的宅院中,平房和小楼的各个灯窗都亮着。 林彪自然在他的房间里静坐,六七个秘书也各自忙着他们的事,十几个哲学的、 历史的和文学的专家也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日夜忙着完成他们的任务。在灯光映亮的院落中站一站,走一走, 叶群能够明确感到这个院子是中国的权力中心之一, 从这里伸出去的电话线可以指挥全国四面八方的事情,当然,要在中南海毛泽东的光照下或明或暗地行动。 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张开着,林彪是盘踞在蛛网中心的一个大蜘蛛,他终日一动不动, 却敏感着整张网上的每一丝动静,林彪是喜欢以静制动的, 叶群不禁在夜空中漾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她是喜欢动的,她这个林办主任一定是中国最忙的办公室主任了, 她主持这个大院,管理林彪的大小一切事物,像个好动的不大不小的蜘蛛, 在这张网上跑来跑去。她会把林彪这个大蜘蛛对蛛网上最外围、最远端的任何感觉都亲自去勘察一遍, 她会将蛛网上的一切捕获都叼回来,咀嚼后喂给一动不动的大蜘蛛,然后, 又不辞辛苦地跑向蛛网的四面八方。林彪这个大蜘蛛是深沉不动的、含威不露的,也有点弱不禁风;而她这个不算最大、也比较大的蜘蛛则是结实的、勇敢的、火热的,乐于跑来跑去的。她依然觉得浑身有些暖燥,是不是因为京城里飞扬的杨柳絮? 那满街飞舞的柳絮扑在脸上是让人燥痒的,这样一想,明明是纯净的夜空, 似乎隐隐飞着密密麻麻的柳絮,星空也模糊起来。她又仰头看了一眼糊涂的星空, 便不知所以然地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十分年轻有劲,走起路来稍不自觉就显急快。她到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湿了毛巾,用凉水洗洗脸,用凉毛巾从额头到眼睛、到脸颊、到脖颈敷下来,又拧开毛巾,很舒服地双手捂在脸上摁着、擦着, 最后理一下头发,面对墙上灯光照亮的大镜子眨了眨眼,笑了笑。 她在透过岁月的塑造寻找自己年轻时刚到延安的容貌与感觉:她那时是小巧的、苗条的、美丽的, 总是兴致勃勃地往前冲着,当和抗大的学员一起爬山时,她总是冲在前面。看着现在的自己, 想着往昔的自己,便又想到女儿林豆豆:今年已过二十五了,长得像自己,却没有自己年轻时好看,她似乎美中不足地叹了口气。这两年来,为了给女儿找对象, 几乎和女儿成了冤家,女儿想要的人她通不过,她想介绍给女儿的人女儿又不接受。她恨恨地撂下毛巾, 又盯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看着自己颧骨略微凸起的脸,极力找回一点过去的相貌, 随即狠狠地一拉灯绳,将黑暗留在了卫生间里。当她回到写字台旁坐下时,先用双手向后梳理了一下头发, 重新抓住洗冷水脸给她的清醒感觉,开始了她要做的事情。她看了一下台历,密密麻麻写了一二十行, 都是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做完的,她已经用红笔勾掉,没做完的,现在开始抓紧做。她看了看台历上没有完成的事项,第一项是四个字:"研究九大", 她为自己的用语含蓄稍有些自得地微笑了一下,随即打开一张《人民日报》。 昨天刚刚结束的九届一中全会选举了新的中央领导机构,毛泽东自然是中央委员会主席, 作为接班人的林彪是当然的副主席,周恩来、陈伯达、康生为中央政治局常委, 整个政治局是二十一人,叶群看着这二十一人名单:毛泽东,林彪(以下按姓氏笔划为序), 叶群,叶剑英,刘伯承,江青,朱德,许世友,陈伯达,陈锡联,李先念,李作鹏,吴法宪,张春桥,邱会作,周恩来,姚文元,康生,黄永胜,董必武,谢富治。 她决定仔细研究一下这个政治局名单。她从写字台一角拿过来几十张读书卡片,雪白的、 硬硬的,比扑克牌略大一些,她在第一张卡片上用粗铅笔写了"毛泽东"三个大字, 在第二张卡片上写了"林彪"两个字,在第三张卡片上写了"叶群",往下一人一张卡片, 政治局二十一个人写在了二十一张卡片上,她开始摆弄这些卡片。第一种摆法,就是刚才报上读到的顺序,毛泽东第一,林彪第二, 剩下按姓氏笔划排列,她叶群就是第三,然后顺序排下来。这样将二十一张卡片排在这里, 她获得一种很好玩的自我满足,自己的姓氏笔划少,按姓氏笔划排列时很占便宜, 紧跟毛泽东、林彪排第三号,这实在是很舒服的感觉。她把二十一张卡片排成了三排, 每排七个,像一个长方阵一样欣赏了好一会儿,然而, 她知道这个排法什么问题也不说明,便像收扑克牌一样将它们都收到手里。第二种排法,她先排出了政治局常委: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 康生。这五个人的排列顺序肯定是有意义的,表明毛泽东是一号人物,林彪是二号人物, 周恩来是三号人物,陈伯达是四号人物,康生是五号人物。再往下,谁是六号人物, 谁是七号人物呢?叶群决定将二十一人排一排顺序。她把手中剩下的卡片看了看, 毫不犹豫地把江青抽了出来,排在了第六位。又往下看了看,抽出了三张卡片, 张春桥,黄永胜,叶群,她眯着眼,比着这几个人的地位。排张春桥,她不甘心, 也替黄永胜不甘心;排黄永胜,她又觉得张春桥的权势在黄永胜之上;把他们两个人拿掉, 排上自己,她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现在还没到这个地位。想来想去, 她把张春桥恨恨地排在了江青后面,就对叶群和黄永胜这两张卡片来回对比着看, 一边看一边生出一丝有趣的微笑。黄永胜这个人很不让她讨厌,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很有点特殊的亲切感,谁前谁后似乎都可以,她将自己和黄永胜并列排在了张春桥后面; 觉得并列又不妥,想了想,把自己排在了前面,黄永胜排在了后面。这样,她又从头看了一遍: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张春桥,叶群,黄永胜。 自己在中国现在是第八号人物,她眯着眼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排法并没有夸大自己,黄永胜是第九号人物,也绝没有屈辱他。往下,她又想了想,将姚文元排到第十号,将吴法宪、李作鹏、 邱会作排到第十一号、第十二号、第十三号,将谢富治排到第十四号,剩下叶剑英、 刘伯承、朱德、许世友、陈锡联、李先念、董必武就都无所谓了。二十一张卡片像扑克牌一样排在那里,她端详许久,自己奋斗一辈子, 现在成为中国的第八号人物,而且是中国的第二夫人,实属不易了。什么时候林彪接了班, 成了中国的第一号人物,自己在中国的地位或许又会有大的变化。她想了想,将卡片再次做出调整,林彪的卡片压在了毛泽东的卡片上面, 毛泽东不见了,林彪成了第一号,往下的顺序就全乱了套。周恩来肯定不会成为第二号人物,陈伯达、康生能成第二号人物吗?她想了想,将陈伯达排在了林彪后面, 成为第二号人物,将周恩来暂时放在一边。康生能成第三号人物吗?她想了想,暂时放在第三号。江青能成为第四号人物吗?她将自己的卡片提上来,与江青并列,又想了想, 将自己排在第四位,将江青排在了自己卡片的后面。在江青后面,她又拿掉了张春桥, 把黄永胜提到了前面。当她再往下排时,思想就发生了混乱, 因为她朦朦胧胧觉得未来的政治格局绝对不会这样排列。她的眼睛又瞄着头几张卡片, 再一次肯定地把林彪排在了第一位,将陈伯达、康生、叶群的名字并列第二,觉得不妥, 就将陈伯达摆在了第二,自己摆在了第三,康生摆在了第四,又想了想,把黄永胜提上来, 摆在了第五。然后,按照这次常委的格局,将林彪摆在了主席的位置, 将陈伯达摆在了副主席的位置,将叶群、康生、黄永胜三个名字排在下面,形成五人政治局常委,往下, 江青、张春桥就可以排下去了。她凝视着这个排列,很憧憬:林彪高高在上, 陈伯达老夫子搞理论陪在一旁,她和康生、黄永胜当政治局常委,这个局面稳妥极了, 她还会是林彪的办公室主任,她和陈伯达老夫子的关系从延安时期就不错, 她和黄永胜现在颇有些情投意合,康生现在也很愿意和自己来往,这样, 自己在中国的作用就是枢纽性的了。她陷入恍惚,痴痴地想象了好一会儿,又清醒过来, 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很不现实的远景。她将被林彪压住的毛泽东的卡片抽了出来,往林彪上面一放, 立刻觉得憧憬中的排列土崩瓦解。她自我讽刺地摇了摇头, 又像收扑克一样将二十一张卡片收在手中。这一次,她要做一点真正冷静的分析和排列了。她把二十一张卡片重新摊排在桌上,看了一遍以后,挑出了周恩来、 李先念两张卡片,放到最右边,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一丝自觉聪明的微笑。 二十一人的政治局,明摆着就只有周恩来、李先念这两个人是搞经济的, 这充分说明现在的政权是彻底批判"唯生产力论"的政权,二比十九,一个可怜的比例。她又总览了一下, 将毛泽东的卡片拿了出来,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这是无须分析的,又将朱德、刘伯承、 董必武三人的卡片拿出来,放到次右边,这是多年不掌实权的元老, 这几个人进入政治局纯属安慰奖。再将叶剑英、许世友、陈锡联三张卡片拿了出来, 随随便便摆在了朱德等人的旁边,这不过是毛泽东平衡整个局势做的安排,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叶群看了看剩下的十二张卡片,发现这里包含着文化大革命的奥秘。她将林彪、叶群、 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六张卡片排在一起,这基本上是林彪的军队班底; 又将江青、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谢富治六张卡片排成一列, 这基本上是中央文革的文人班底。这样,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政治格局:毛泽东高高在上, 下边两个集团,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班底,林彪为首的林彪班底,一文一武控制着中国的实权。看着这个阵势,她又将陈伯达的卡片从中央文革班底中抽出来, 放到林彪为首的行列中,然后,凝视着桌上的卡片陷入思索。周恩来、李先念让他们去搞生产, 费力不讨好;朱德、刘伯承、董必武让他们挂虚名;叶剑英、许世友、 陈锡联让他们做毛泽东平衡局势的筹码;现在,中国的大权在中央文革和林彪两个班底中。 叶群将眼前的阵势看了又看,思索地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地调动着,排成各种变化的阵势。 她发现,任何一张卡片的挪位,都会引起整个阵势的变化,这真是牵一动百的事情。最后,她排列不下去了,就冒出恶作剧的情绪来,索性将毛泽东的卡片拿掉, 将林彪的卡片压在自己的卡片下面,然后,将自己的卡片放在最中心, 将其余的卡片全部围在自己四周。她知道这很荒唐,便嘿地笑了一声,将所有的卡片都收了起来,撂到一边, 从笔筒里抽出红蓝铅笔,勾掉了台历上"研究九大"这一项。下一项是六个字,"哲学、文学、历史"。她从写字台前站起来, 双手握拳向空中一举,伸了一个雄壮的懒腰,将房间的大灯全部开亮,摁了一下传呼摁钮, 进来一个面目清瘦的高个子中年军人,是林办的秘书之一褚秘书。叶群挥了一下手, 说道:"将那三个教授一个一个叫来,先哲学的,后文学的,最后历史的。"褚秘书点点头,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一个脸色清白已经秃顶的老教授规规矩矩地进来了, 他叫梁国维,算是一个比较著名的哲学教授,在叶群面前恭敬地坐下了。 褚秘书高高地立在那里,用请示的目光看着叶群,叶群说:"你不用在这儿了。"褚秘书便像怕门碰了头一样,低着头拉门退了出去。叶群隔着写字台对梁教授说:"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完成。"梁教授立刻从椅子上欠起身,似乎要站起来一样,连连点头说:"我一定努力完成。"叶群用红蓝铅笔轻轻敲着面前的一摞稿纸,说:"这个任务工作量比较大, 而且要求你用比较短的时间完成。"梁教授眨着一双下眼袋囊肿的金鱼眼看着叶群, 连连点头说道:"我一定会努力。"叶群说:"要求你将古今中外的哲学名家、 哲学名著做一个最简单、又是最全面、还是最深刻、最丰富的索引和介绍。"梁教授眨着眼, 因为理解上的困难,他的颧骨显得更加凸起,下巴显得更加尖瘦,他咽了口唾沫, 瘦瘦的脖子上喉头滚动着问道:"希望主任再指示得具体点。"叶群往椅子上靠了一下,试图通过这个姿势增加自己领导者的权威感, 也增加自己讲话的正义凛然。她之所以要这个索引介绍, 是想使自己一下子简捷地掌握哲学知识,跟着林彪,她懂得了天下一切事情都要走捷径, 她要通过最简捷最省力的途径,一下子掌握全部哲学,她要逐步以一个学识渊博的形象出现在政治舞台上。 当她将个人的学习目的当做政治任务分派给眼前这位哲学教授时, 多少有些假公济私的心虚,好在这种心虚是微不足道的,一闪而过,她又摆好了首长面孔, 用下达政治任务的口气说道:"总的要求,就是要使人对东西方哲学的发展一目了然, 要理清楚哲学发展的脉络,在这点上要高屋建瓴,不要繁琐。"她看到梁教授连连点头,又紧接着强调:"但是,又要全面丰富,每一个有代表性的哲学家和每一本哲学名著, 都要有最简单的介绍。"梁教授眨着眼理解着,问道:"介绍到什么程度?专业水平, 还是业余水平?介绍哪些方面?每一个哲学家、每一本哲学名著大概介绍多少字? "叶群想了一下,回答道:"它应该像业余的一样简单易懂,又应该像专业的一样深刻全面, 这样说吧,它应该为党的高级领导干部提供一个最高水平的必读书。 "梁教授这才似乎找到了要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叶群,极力理解地点着头。 叶群又说:"比如每一本哲学名著,他的作者、历史背景、主要内容、在哲学史上的地位、最主要的观点, 包括几句最著名的警句,都要有。"看见对方还在极力理解着,她便双手在空中一张,似乎在墙上贴了布告一样说道:"你可以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做,然后把它抄成一张张大表格,贴在一间屋子里, 像某些展览一样,从头到尾看一遍,用上半天时间,就能使人对全世界的哲学史有了解。"这个比喻无疑使得梁教授有了更明确的概念,他连连点头。 叶群也找到了令自己兴奋和满意的说法,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走,伸出双手比划着四壁说道:"最后, 就是要抄成一张一张整整齐齐、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的表格,也可以配上适当的图片, 张贴在一个房间中,墙壁不够,还可以中间立几个展架,就像小型哲学展览一样, 它应该是提纲挈领的,又是应有尽有的,只要从头看到尾,就了解了东西方哲学, 再多看几遍,就能记忆清楚,应该搞成一个高水平的索引介绍。 "梁教授连连点着头说:"我明白了,主任指示得非常具体,我一定抓紧完成。"叶群很满意地点点头, 说:"这个任务一定要做得有水平,看了这个展览的人, 应该对东西方哲学有最全面的知识和了解。好了,就给你交待到这里,你去做,有什么困难和问题, 你向褚秘书汇报,做出一部分来,就可以交给褚秘书,我抽出时间看一看。"梁教授连连点着头, 有些哈腰地走了。叶群非常满意自己无意中想到的展览室方案, 她才没有时间一本哲学书一本哲学书地去读,她也不屑于搞这种繁琐哲学,她要走捷径,不花几天时间, 就知道东西方哲学史,就能在讲话中引经据典,说出一些与众不同、令人惊叹的高论。 想到这里,她十分兴奋,在屋里走来走去,手心都出汗了。当褚秘书又领着北清大学著名的中文教授洪朴子进来时,她就显得驾轻就熟、 高屋建瓴了。她一上来就如法炮制,要求对方对中外文学史做出最简捷又最全面、 最深刻又最丰富的索引介绍,同样采用了办展览室的比喻。洪教授有着一张较黑的长方脸,头发已经花白,听到叶群下达的这个任务,他显得有些兴奋, 他自然不敢在叶群面前抽烟,然而,张嘴说话的时候却溢出了浓重的烟味。他坐在那里,双手扶着膝盖说道:"我一定完成任务,只是这需要很多资料,包括大量的文学名著,有些书我看过, 但是要做索引介绍,还要再翻一遍,有些书可能我都没看过,需要先看。 "叶群非常豪迈地挥了一下手,说道:"你待会儿和褚秘书联系,我们这里有足够的文学藏书, 大概比一般的大学图书馆都不少。"洪教授立刻兴奋地点点头,说:"这就好办了, 没想到首长和主任这样关心文学。"叶群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 显然为自己的有心而自得。文化大革命以来,她收集了大量的文学名著, 全国很多军事院校被关闭了,她一听说, 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那个学校的图书馆藏书拣有用的一搬而空,有的军事院校两派闹得不可开交,图书馆自然都封存起来, 她也派人去将有用的书收罗来,现在,毛家湾也算是具有一定藏书规模的图书馆了。 想到自己将不费吹灰之力很快以精通世界文学的面貌出现,她倍感兴奋。她从来敬佩毛泽东的学识渊博,也经常被江青谈古论今的表现所激励,现在, 她要暗中用劲,突然有一天露出来,让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毛泽东言必谈历史, 谈秦始皇,谈汉武帝,谈唐太宗,谈朱元璋,谈曹雪芹,谈李白,谈《聊斋》, 谈《三国演义》,谈陈胜、吴广,谈李自成,那是何等的潇洒伟大, 她也要用最快的方法武装自己。她看着拘谨地坐在面前的洪教授说道:"这个任务你要完成好, 同时要注意保密。现在的一切任务都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就和政治相联系, 你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做了工作,无产阶级司令部就会有对你的肯定。 无产阶级司令部还有整个政治上的考虑,这是你所不知道的。"洪教授连连点着头,他稍有些胖肿地站了起来, 因为肩背有些下塌,两臂又较长,颇像一头驯服的黑猩猩。闻着他身上浓重的烟味, 叶群克制着自己的厌恶,略笑了笑,说道:"你去抓紧办,越快越好。"一个也就是五十来岁的教授,一股子老态龙钟地挪着步子走了, 叶群看着他的背影,生出一丝轻蔑,她喜欢健壮的人。想到林彪面色惨白终日一动不动地静坐的样子,她眯起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立刻昂起精神,接待第三位历史学教授。这次, 她显得更加大义凛然了,更加和蔼从容了,也更显得居高临下领导有方了。 当她想到自己很快会以一个博古通今的形象出现在中国舞台上时,内心的兴奋不仅使她的手心、 脚心出了汗,甚至使得她的腰部和小腹也一派湿热。进来的这位历史学教授面目清癯,稍有一点驼背,穿着一身蓝布衣服, 苍白瘦削的脸上布着像历史一样沧桑的皱纹。他很快就听懂了叶群的指示, 他惟一为难的表示是:"首长还让我做一套历史上关于改革和保守两条路线斗争的卡片。 "叶群知道那是林彪下达的任务,她挥了一下手,说:"两个任务都是政治任务,你都抓紧去做。"教授姓白,稍有些战战兢兢地问:"先完成哪个任务?"叶群说:"一同完成。 "白教授点了一下头,叶群问:"有困难吗?"白教授思索着笑了一下, 说道:"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做事,心情舒畅。"他被褚秘书领着,恭恭敬敬地倒退着出了房门,临走,还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一本书,说:"这是我过去写的一本书,请主任指正。 "叶群宽宏大量地收下书,随手放到写字台上,摆了一下手,算是告别。叶群为自己的聪明干练感到十分满意,房门一关,她就十指交叉伸到头顶, 掌心向上将自己向空中牵引,当脚跟离了地,只用脚尖支立时, 她实际上是做了一个舞蹈动作,这样,她就显得更年轻也更修长了。可能是因为个子矮的缘故, 她从年轻时就喜欢做这个引体向上的舞蹈动作,以抒发自己的喜悦心情, 这样绷着双腿和脚面向高空伸展着,而后很舒服地脚跟落地,浑身一下松弛和震动,使整个身心得到解放。 她很想接连做几个引体向上的伸展,因为她觉得自己浑身的暖燥在伸展中得到一点释放,然而,双足落地的震动使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紧张和忙碌。她走到写字台前, 用红笔勾掉刚才已经完成的这一项,下面一项的三个字就凸现出来:"陈伯达"。 她脸上立刻漾出笑意。上个月的一天,她去钓鱼台国宾馆8号楼看望康生,出来时康生一直送到楼门口,叶群正要上车,住在15号楼的陈伯达却散着步走到这里。 在柔和明亮的门前灯中彼此认出之后,叶群一时颇有些不自然。她来钓鱼台国宾馆,非常注意这里的微妙关系,江青住11号楼,康生住8号楼,陈伯达住15号楼,中央文革在16号楼,张春桥、姚文元到北京就住在16号楼,她每次总是只看望一个人, 也总是让对方明白只看望一个人,今天看望了康生,自然不能再去看望陈伯达, 而看望康生又是她不愿意让陈伯达知道的。当时,陈伯达很意外,脸上明显地露出一丝不高兴, 她佯做不知地笑着打打招呼,和康生、陈伯达告辞了。在陈伯达的心目中,叶群是和他最亲近的, 来钓鱼台看康生而不告诉陈伯达,这无疑令陈伯达有些不快。叶群的车开出国宾馆时, 看着国宾馆里一盏盏乳白色的荷花灯照亮的树木、道路、假山、河流、小桥及亭子, 就有一点偷偷做事被人撞见的尴尬,她当时就自嘲地笑了笑, 想着有机会一定要把这层关系调整好。和钓鱼台几个楼的主人都有这种微妙的单线联系, 才使她感到林彪在中国的政治地位更加稳固。这样想着,她拨通了陈伯达的电话。对方那很难听懂的闽南话一露出来, 她便笑着说道:"老夫子,我这是向你报到。"陈伯达自然是很温和,很客气。 叶群说道:"早就想去看望你,开了一个月九大,也只能大面上见一见,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欢迎不欢迎我去15号楼?"陈伯达说:"15号楼永远向你敞开大门的。 "叶群笑了,说:"我知道,去你那里绝不需要预先通知。去别的楼, 都是客气的礼节性拜访,要应酬,要事先电话约好。去你那里,对我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了,你就是睡觉,我也会闯进你的卧室,和你说长道短,这你是知道的。 "陈伯达在电话那边开心地嘿嘿嘿笑了。叶群在陈伯达那里向来有些倚小卖小,这几句话一说, 彼此的亲热就消融了一切。陈伯达说:"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就是最好别冲我的午觉。 "叶群说:"那可不保险,冲着什么是什么。"陈伯达又很开心地嘿嘿嘿笑了。 叶群在电话里说:"林彪同志对你在八届十二中全会上的讲话和九大上的讲话赞不绝口。 "陈伯达在那边连连说道:"向林副主席学习,感谢林副主席的鼓励。"叶群觉得十分圆满安慰地挂了电话,当把"陈伯达"三个字用红笔勾掉之后, 她还沉浸在对自己满意的微笑中。她是能干的,她在为林彪张罗一切, 她在为林彪织一个更大的蛛网。台历上接着跳出的一项,也是三个字:"吴法宪"。叶群想都没想就挂通了电话,给这位像胖猪一样的空军司令打电话,是最不需要心理准备的。 吴法宪一听到她的声音,果然立刻精神抖擞,十分恭敬亲热, 这让叶群从一开始就尝到了打这个电话的好滋味。这个电话完全是为了儿子林立果打的, 自从六七年三月份让林立果参军到了空军,四个月后,六七年七月一日,林立果就入了党,现在, 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和林彪都觉得应该对林立果有新的安排了。 吴法宪在电话里说:"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主任有什么指示吗?"叶群便笑着说:"林彪同志上个月听立果回来说, 吴司令对他很关心,一直培养他。"吴法宪说:"哪里哪里,我的关心很不够, 希望首长和主任多批评。"叶群又接着说:"立果到空军快两年了, 一直在空军司令部工作,受到了锻炼,我们总的意思是希望吴司令以后更严格地要求他,给他锻炼的机会, 多给他压担子。"吴法宪在电话中说道:"首长和主任把立果放在我们这里, 是对我们的最大信任、最大鼓励。"叶群说:"立果回来, 经常向林彪同志谈到空军司令部的工作,他的汇报使得林彪同志对吴司令在各方面的工作十分满意。"吴法宪连连说道:"感谢林副主席的关心,感谢主任的指导。"叶群又说道:"总之, 希望吴司令更从难从严要求立果,让他有更多的锻炼机会。"吴法宪连连说:"是,是。"电话打完了,叶群若有所思地勾掉了"吴法宪"的名字,同时在回味刚才的对话,判断吴法宪听明白她的意思没有。想了一会儿,她又双手举拳向空中一振, 觉得自己日理万机,卓有成效。春日的暖燥又像满天杨柳絮一样融融地抚摸着她。 她看了一眼台历上剩下的项目,站了起来, 将刚才写的政治局二十一个人的卡片连同其他一些半夜要看的材料包括那个历史教授送她的书都摞在一起,拿着进了自己的卧室。卧室里空气更柔软一些,也更幽静一些,浑身的暖燥却依然撩惹着她, 已经半夜了,她还不想睡。她把那二十一张卡片又像扑克牌一样排在了写字台上, 这里依然是一个红色的纱灯罩,依然照下一派暖洋洋的灯光, 四溢的灯晕依然微红地染在四壁的墙上,她把二十一张卡片又摆成了各种阵势。突然,她灵机一动,拿出一张空白卡片,写上了"林立果"三个字,她尝试着把林立果也摆进去。她发现, 林立果在这个阵势中受到压抑,露不出来。而一旦露出来,整个阵营就又土崩瓦解, 会出现一个新的格局。将林彪摆在第一位,将自己摆在第二位,将林立果摆在第三位, 这个格局十分理想。她把卡片在桌上挪来挪去,摆成各种样子, 寻找着林立果进入这个阵营的方式,接着,便自觉荒唐地一笑,将卡片又像收扑克牌一样收起,放到一边。而后, 她拿出一张林立果的大照片放在台灯下仔细端详:儿子长得像林彪,也像自己, 只是比父母都胖。她又拿出一摞姑娘的照片,一张一张看着,都是些漂亮姑娘:东北的,江苏的,江西的,新疆的,武汉的,浙江的,上海的,南京的,杭州的,昆明的, 四五十张大照片在她手底下一张一张过着,最后从中挑出五六张满意的, 放在桌上对着灯光反复端详比较,又分别将她们与林立果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看是否和谐。 她正在为儿子找对象,她动员了可以动员的全部力量,儿子已经二十四岁, 她决心为他找一个最漂亮最可靠的女孩。这样摆弄了一阵,她将所有的照片摞在一起, 与林立果的照片一同收到抽屉里。她从抽屉里又拿出一本日记,有些紧张地将其打开, 似乎那里会蹿出可怕的壁虎一样。这是女儿林豆豆的日记本,这两天女儿不在家中, 她偷偷从女儿的房间里拿过来,决心仔细研究一下女儿对自己、对整个家庭的态度。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然而,当一页一页翻看时,依然羞恼气怒,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 狠狠地将日记本合上了。自己在女儿眼里是暴君,是家庭专制,是法西斯包办,是歇斯底里, 是泼妇,是野心家,是两面派。关上抽屉,她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 双手按着写字台一下站了起来。不该管的事,她不再管;该管的事已经很多,忙不过来。她决定只管儿子的事,不再管女儿的事;想通了,也便不恼了。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已经半夜了, 她却没有一丝睡意。年轻时精力充沛,现在愈发精力过人,想到今天晚上的一系列成功, 她觉得这个晚上没有白过,再想到白天处理的各项事宜, 便觉得今天一天都没有白过。她每天都要前进,每天都要有成绩,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她不禁为自己发明的学习哲学、文学、历史的聪明方法而感到豪迈。又一股暖燥涨满全身,她在房间里十指交叉两臂向上,引导着全身伸向天空, 脚尖绷直立了好一会儿,又猛然脚跟落地震动全身,这一下,放下心头一切烦恼, 十分豁朗,十分兴奋。她想了想,非常痛快地拉开抽屉, 拿出林豆豆的日记本出了卧室,来到林豆豆的房间,推门开灯走了进去。一个寂寞而又冷清的房间, 桌椅及床铺都在灯光下规规矩矩地放着,几双鞋在床前不整不乱地摆着,房间里没有尘土覆盖, 却像是尘土覆盖,有一股女儿房间特有的气息。她拉开写字台抽屉, 将日记本放回原处,关上抽屉,又有些恨恨地扫描了一下整个房间,就拉灯出来了。脑子闪了闪,又进了儿子林立果的房间。开了灯,写字台面对窗户放着, 床上是还算整齐的白床单,一床绿色的军被,箱子没有关严,椅背上、 门背后都搭着一些衣服,窗台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零碎,书架上排着不多的书。她四处看了看, 见到铁丝上晾着林立果一件没洗的脏背心,便抽了下来,揉一揉握在手中, 关灯拉门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她将房门插上了。她把被子拉开,将枕头拍松摆好, 将儿子的背心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目光朦胧地想了一下,放在了枕头边上。 她又到卫生间里用凉水将全身上下洗浴一遍,当她穿着汗衫短裤对着卫生间的大镜子时, 发现自己还有不错的女人味,腰也还不粗,胸部也还不瘪,身上的皮肤比脸上更白一些,正面看看,侧面看看,背过来看看,觉得还能和二十多年前年轻时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只不过皮肉松弛了,那是年龄挡不住的。她钻进被窝里,在暄软的枕头上躺下, 就着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翻看着从办公室拿来的那摞材料。儿子脏背心的汗味微微地熏在脸前, 这是她早就发现的治疗自己失眠症的秘方。她最初发现,只要将林彪穿脏的内衣放在枕边熏着自己, 就能较好地入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发现了。后来她又发现,儿子的衣服更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启发她这个发现的是《参考消息》上读到的一则消息, 就是男人汗腺分泌的气味可以使女人月经正常。能够使月经正常,大概也能使女人的睡眠正常, 她为自己这个绝密的发现十分自得,仅此一例,就能证明她是绝顶聪明的女人。这样翻看着材料, 儿子脏背心的气味幽幽地熏着她,墙上的挂钟也就走到凌晨两点钟了, 身上的暖燥似乎慢慢平息下去,一股飘乎乎的睡意开始在床上慢慢浮荡起来。她看完最后一份文件,拿起了白教授送给她的那本书。 这是一本纸张已经有些发黄的旧书,书名是《自从盘古开天地》。突然,她像被咬了手一样, 将书丢在地上,非常恐惧地往床的另一边躲,躲得不对,又勇敢地坐起来, 两眼直直地盯着那本扔在地上的书。在那本书的封面上,画着一条蛇的图案,那样子让她十分恐怖, 当她盯视那本书时,那条蛇就从书的封面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昂着头盯视着她, 吓得她直往床头靠。她使劲眨眨眼睛,澄清自己的目光,蛇又缩到了书的封面上, 盘在那里晃着头。她想了又想,终于鼓足勇气,趿拉着鞋下了床,去捡那本书,刚刚拿到手里, 却又被"蛇"咬一下,将其扔到更远的地上,看了看手,果然有些红肿。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大剪刀,更勇敢地朝前走去。这次她蹲下来, 用剪刀将封面连同上面的蛇一同剪断,同时用力将书的封面撕下来,用剪刀将它剪得粉碎, 先将这些碎片扔到纸篓里,又将整本残书扔到纸篓里,这才放下剪刀,准备上床。刚上了床, 觉得不安全,又趿拉着鞋走过去,拿起纸篓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将纸篓放到门外, 再关上门插好,这才觉得安全。临上床前,又到卫生间将剪过蛇的手反复洗干净,上到床上,立刻关了床头的台灯,钻到被子里将头蒙上。过了好一会儿,她露出头来,黑暗中浮现出更多的恐怖, 她这才清楚地回忆起封面上的图案其实是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当这个怪物在眼前浮浮荡荡出现时, 她就觉得更恐怖了,身下的床似乎都在扭动, 或许会有一条与人一样粗的蟒蛇钻到她的被窝里,这个幻觉一出现,她就觉出自己整个身体在挣扎着扭动。终于,她大喊一声, 身体像触电一样猛然挺起,又很重地摔在床上,出了一身冷汗,恐怖似乎才慢慢淡下去。接着,就有一个形象古怪的老头开始轻轻抚摸她, 她像七八岁的小女孩一样缩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任这双苍老冰凉的手在她娇嫩的皮肤上一遍遍抚摸过去。 她像是被月光照透明了一样空空洞洞地躺在那里。在一片恍恍惚惚中, 她知道恐怖最终会熬不过疲倦;当疲倦越来越重地落下来时,她终会在恐怖中睡着。" 第68章 五月初的北京颐和园一派风和日丽, 沈丽和父母及堂哥沈夏划着一只小船在昆明湖上荡漾,沈昊与杜蓉并排坐在船尾,沈丽与沈夏面向船尾并肩坐在船中, 各划着一支桨。当父亲昂着明亮的脑门告诉大家"明天是立夏, 今天是春天的最后一天"时,沈丽颇觉心中一动,她一边轻轻划着桨,一边打量着昆明湖上的春光。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湖水映着天光,湖心小岛, 连接湖岸与小岛的汉白玉十七孔桥,倒映在湖水中的万寿山佛香阁,沿湖的长廊上游人正络绎不绝。 她用手掠了一下头发,继续与沈夏一起划着船。船悠悠地在湖上移动着, 一个"春"字扰动了她朦胧的思绪,一家人在湖上慢慢荡着,有一种懒洋洋的舒服感。 当整个身心融化在春光的和暖中时,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胖绒绒地在阳光下蹒跚地走路,周围还有很多绒团一样的小鸡,拥挤着在一个暖窝中蠕动, 阳光晒得绒毛蓬松起来,那是软乎乎的生命。周围的船上不时有目光扫视过来,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漂亮, 也能够感到一家四人坐在船上引起的别人的羡嫉。父母自然是轩昂气派的,高贵的。 沈夏则是高大而倜傥的,那些男性的目光在盯完自己之后,往往会瞄一下沈夏, 而那些女性的目光在注视完自己之后,也会更多地注视沈夏。这时,她不仅为自己的漂亮骄傲, 也为身旁能有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性感到自得。在这样的场合, 人们很容易把她和沈夏看成一对伉俪,这并不让她反感,沈夏的外貌与气质和这个家庭十分和谐。 倘若不是沈夏,而是卢小龙坐在她身边,就明显地不那么和谐了,相形之下, 他的其貌不扬会显得有些寒伧。这样想着,她心中涌上来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 卢小龙半年前在寒风呼啸的天安门广场背着背包的矮小认真的身影已经十分遥远了, 三年来有关卢小龙的一切都像梦一样飘渺。她心不在焉地慢慢划着船的左桨,她知道无论她怎样划, 沈夏都会很好地配合着划他的右桨,并且前后左右掌握着行船的方向,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吴淞口的长江浩荡广阔,和卢小龙一同站在轮船甲板上迎着风浪的故事很像一段传说。 去白洋淀追寻摇船的故事,却留下了黑暗的油库中被囚禁一夜的历险记。曾经因为王洪文,两个人闹了小小的磨擦,现在,王洪文已经飞黄腾达,成了中央委员, 而卢小龙则到山上种地去了。记忆中最深的印象,是半年前在大雪纷飞的木樨地分手, 看着卢小龙在风雪中越跑越远,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曾禁不住泪如雨下。 而当她独自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时,却既感到若有所失,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 这是她当时不敢承认的隐隐约约的感觉,后来就成了与惆怅相伴随的旋律。 每当接到卢小龙从太行山刘堡村的来信,她都会像读一本引人惆怅的小说一样,坐在窗前暇想许久,同时, 又会觉得这样遥远地读故事挺好,她并不渴望见面。她知道,见面还会有情节, 她对那情节也有某种期待,然而,倘若没有那些情节,她却可以轻松一些。大概是要躲避其他船只的冲撞,沈夏伸过手来,将她的桨顺着船舷收起来。接着,一只船撞在了船的左舷,沈丽向右缩了一下,靠在沈夏的胳膊上。冲撞的震荡过去后,沈夏又向左侧过身来,隔着沈丽的身体将对方的船推开,而后又把沈丽的桨摆开, 递到沈丽手中,两个人又一左一右慢慢划了起来。一次撞船撞断了沈丽的思绪, 春天的最后一日无疑是宝贵的,她开始领会这个春光。沈夏早已分配在北京建筑设计院上班,现在只要一有时间, 便与沈昊大谈建筑。沈昊年轻时曾留洋学过建筑,后来加入国民党,打了多少年仗,又投诚了共产党, 当了政协委员至今,越到晚年,越对建筑学入迷,建筑常常是他最饶有兴致的话题。 叔侄俩此时已开始指点着颐和园评论起来,无非是颐和园大格局如何, 山湖配比如何,最有特色的是连接湖中小岛的十七孔桥,还有万寿山前平地而起的佛香阁, 佛香阁背靠万寿山,面对昆明湖,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背山面水"的风水概念。 沈昊议论起这些,自然是豪性大发,沈夏在兴致勃勃的同时,很乖觉地保持着谦虚。 沈丽在这片谈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桨,更加随意地浏览起春天的尾巴来。阳光像白金箔一样一大片一大片从空中落下来,湖水上蒸腾着袅袅的气息, 阳光抖抖地融化到水中。湖上划船的人不少, 上百条船像小玩具似的摆在宽大的湖面上。往西望去,西山贴着天边泛出青色,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瞌睡状。湖水向来给人以"窝"的感觉,当四面有绿树及堤岸环抱时,这种感觉就更加实在。由着船慢慢荡过去, 就有了如醉如痴的舒适感,《清明上河图》浮现出来,《红楼梦》、《水浒》、 《三言二拍》里描绘的市井生活也一幅一幅出现了,"暖风吹得游人醉, 只把杭州当汴州",才子佳人的故事流烟一般掠过,恍惚中各种酒楼花巷也浮现在眼前。不知为什么, 一首唐诗跳到眼前:"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真有一股让人发酥的生活气息。这样懒洋洋地想着,随便地荡着桨, 发酥的感觉便像一盆热水晃荡地融化着她,她也用这种暖洋洋的目光看着坐在对面船尾的父母。父亲额头发亮, 眼睛炯炯有光,和沈夏说话时,可以看到他年轻时的志向,几十年的沧桑。母亲胖胖地坐在那里, 多少有些惬意地、心满意足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既听着父亲与沈夏的讨论, 也看着湖面上游来荡去的小船,偶尔还手搭凉棚往远处眺眺,目光中有种度尽人生沧桑的朦胧感。母亲的目光也常常瞟一瞟沈丽,似乎若有所思。船贴近了湖心的小岛,小岛叫"龙王岛",上面有龙王庙。父亲豪性大发, 一定要登到岛上看一看,以往似乎也从陆地上走桥去过,今天却要弃舟登岸, 自是另一番滋味。沈夏非常豪迈地说道:"你们上去看一看,转一转,我在船上守着。"说话间,沈夏就把船贴到了岸边。小岛用石头砌着直上直下的边岸, 一道白石台阶从岛上斜伸到水中,这自然是登岛的极好码头。沈夏将船划得贴了岸,自己先迈到石台阶上, 俯身抓住船舷,让船贴紧石岸,接着便手拉手先将沈丽拉上岸。又把船往前移了移, 将船尾处的船舷更妥贴地贴紧白石台阶,一手拉住船, 一手十分稳当地扶住杜蓉上岸,又更有力地伸出手臂,搀扶着沈昊上了岸,最后,他跳回到船上, 对沈丽说:"我在这儿等着,你们转够了,还回到这儿来上船。"沈丽搀扶着父亲慢慢上着一级级台阶,将绿树葱茏、 怪石叠嶂的小岛大概转了一圈。台阶上上下下、曲曲折折,所谓龙王庙,就是一座说不上来的挺别致的庭院建筑,在络绎不绝的游人中,沈丽只顾搀着父亲走稳步子,听着父亲对这里的建筑品头论足。阳光还像白色金箔一样,一大片一大片从空中落下来, 破碎在树木及房屋堆积成的狭小空间中。这里的房屋都是青灰色的砖,白色的石头,漆红的木头,在里边转了一番,颇像游览了一次《红楼梦》中的大观园。 当他们浑身汗热地沿着白石台阶一步步向泊船的地方走下来时,沈夏早在在那里翘首等待着,这时从船上站起, 一步跨到白石台阶上,一脚踏船一脚踏岸,将船夹紧靠岸,一手扶住白石栏杆, 腾出另一只手招呼一家三口人上船。沈夏这时显出了高大,也显出了臂膀的有力, 他先将沈昊夫妇很妥贴地搀扶上船,又扶着沈丽上了船,这一瞬间,沈丽体会到了很好的感觉, 沈夏搀挽她的手臂绷紧着肌肉,真有一种很可靠的意思。随后,沈夏自己也迈到了船上, 船左右晃荡起来,沈夏又蹲下身,两手扶着船舷将船稳住, 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他和沈丽的座位,重新恢复来时的格局:沈丽划左桨,他划右桨,将船荡开了。太阳已经当空,白金箔更密集交叠着从空中落下来。父亲看看手表, 说道:"是不是该犒劳一下咱们的肚子了?"沈夏笑着说:"好办。 "他干脆让沈丽坐到船头,他一个人划动双桨,大幅度地前后摆动着上身,有力地划起船来。沈丽坐在船头, 听着船头波浪撞击在小船上发出的空洞而又沉闷的声响, 联想到两年多前与卢小龙乘船去崇明岛的情景。那时,长江的浪涛凶猛地撞击着甲板, 发出的空洞而又沉闷的声响使你觉出船的重量和甲板的金属质地。沈夏一下一下后仰着身体, 船只随着他的划动带来一阵一阵的冲力,这多少让她回想起第一次与卢小龙观看北京的文化大革命, 那一天,卢小龙骑车带着她一起到了北清大学,又到了农大附中, 最后到了北京航空学院,一路上,卢小龙一下一下蹬着车,也给她带来这种一阵一阵往前冲的感觉。此刻,她在朦胧中将沈夏与卢小龙做了对比。阳光晒着湖水,也蒸腾着每一个人, 她似乎能够闻到沈夏身上散发出的暖热的气味,那是一个比卢小龙高大的男人的气味, 也是一个比卢小龙文雅的男人的气味。小船像箭一样笔直地射到岸边,沈夏将船贴岸靠好,然后抓住船头的粗绳, 攀着岸边的白石栏杆上了岸。他将绳子系在石栏杆上,说道:"你们在这儿等。 "沈丽注意到,这一处正好有树荫,又让她想起一首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微风从湖心吹来,破碎的波浪涌过来, 小船微微颠簸地撞击着石岸,用手摸着粗糙的石头,还能觉出它在被树荫遮住前太阳的暖晒。一只小小的纸船漂过来,她顺手捞起来。 纸船是用一张五颜六色的花纸叠成的,样子十分小巧,抬头看去,不远处划过一条船,上边有一个小男孩在冲她拍手, 小孩耐不住日晒,已经脱掉了上衣,穿着小背心,肥胖的胳膊和肩膀、 还有那张白胖的圆脸都让沈丽漾出一个和蔼的微笑。她想了想,将小纸船放过去, 同时用船桨轻轻拨着水,送小纸船向那儿漂去。小纸船一颠一簸地移动着,那只木船也稳稳地划过来, 小男孩终于伸手捞着了小纸船,胜利地将小船举在空中。沈丽冲船上的年轻父母笑了笑,他们也都友好地对她说:"谢谢。"还督促着孩子说了一声:"谢谢阿姨。 "沈丽一下觉得有些脸热,她对"阿姨"这个称呼缺乏思想准备, 这个称呼在此情此景中给她带来一丝幸福感,也使她非常警惕地想到了自己的年龄。沈夏抱着一大堆东西跑来了,他从白石栏杆上俯下身, 将手中的食品一一递给沈丽,然后抬腿翻过白石栏杆,小心翼翼地下到船上,解开绳子, 将船轻轻地荡开了。沈昊说:"太阳有点晒了,咱们就贴着岸边在树荫下行船,来一个水上午餐吧。 "沈夏回头看了看那边的十七孔桥,说道:"咱们去桥洞里,那里更凉快。 "他从一堆食物中拣出一顶软软的小草帽,递给沈丽说:"这个你戴上。"然后,让沈丽坐到船头,他一个人操起双桨,前后仰俯着身体一下一下用力,将船很快地划起来。 船像箭一样射到了十七孔桥,十多个拱形的桥洞下,三三两两地停着躲避太阳的小船, 他们也钻进了桥洞,这里一片阴凉,微风从桥洞吹过,带来阵阵爽意。沈夏将船贴桥停好, 看了看水流的方向,将船头迎向潮流,然后,将船头的绳子嵌在桥墩的石头缝里,这样,小船就靠着桥洞边停稳了。沈夏让沈丽坐到自己身边,将买来的食物一一打开,有面包,有香肠, 有汽水,还有两个玻璃瓶罐头,一瓶是卤豆腐干,一瓶是油炸凤尾鱼。沈昊皱了皱眉头, 笑着说:"这罐头没法开呀。"沈夏得意地说:"没问题。"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 上边叮叮当当挂满了钥匙、指甲刀和水果刀,他打开折叠的水果刀, 将罐头瓶上密封的铁皮盖一点点撬开,撬了大半圈,把刀斜插进去,再一撬,铁盖子就脱落了。 沈昊点头赞道:"还是随身带着武器好。 "沈夏又兴致勃勃地将第二个罐头上的铁皮盖如法炮制地撬掉了,最后,他干脆将水果刀从钥匙链上摘了下来,插在卤豆腐干里,说道:"就这样挑着吃吧。"沈夏又从买的一堆东西中拿出一卷卫生纸,将它扯开, 放在食品旁边,说道:"就拿它擦手吧。"他先揪下一段,蘸了蘸湖里的水,将手擦净, 又将卫生纸递给沈丽,沈丽从上面揪了一段,同样蘸湿了擦了擦手。 沈夏又将纸递给沈昊夫妇,沈昊摆了摆手说:"不用。"沈夏说:"还是擦一擦卫生。 "沈昊说:"这个水也不一定卫生。"沈夏说:"那就干擦一下。"沈昊笑笑,扯了两段卫生纸, 递给杜蓉一段,将手干擦了几下。沈夏将用过的脏纸都接过来放在脚边, 说道:"等会儿一起收拾。"他将一个个包着蜡纸的面包递到三个人的手里, 碗口大的圆面包软软地散发着清香,沈夏自己也拿起一个,四个人剥开面包纸, 沈夏又将一包香肠托在手中,每个人便拣上一根或两根香肠,掰开面包夹在里面,挺香地吃了起来。湖上的风又暖又凉地从桥洞里吹过,船在桥洞里颠簸着, 两边的阳光更耀眼地落在湖水上,偶尔有船从桥洞穿过,人们的说笑声、 孩子的叫嚷声都在拱形的桥洞里形成轰轰的回响。很多人想在桥洞里停住船, 无奈缓慢的水流使得没有一只船可以停泊住,倘若不停地划着桨停在这里,显然又太不惬意,于是, 一只又一只船上的人们都非常羡慕地指点着沈家小船的船头绳子嵌入的石缝。 可惜在桥洞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石缝,沈夏便十分得意地摇晃着头对沈丽说:"咱们这是独一无二的。 "沈丽微微笑着,朦朦胧胧中发现今年以来自己对沈夏不那么厌烦了, 他那唠唠叨叨近乎庸俗的卖弄与炫耀现在听来远不像过去那样不入耳了。她为自己的发现觉得有趣, 脸上浮出一片自己也能觉出的微笑。 父亲在对面一边嚼着面包夹香肠一边问道:"丽丽笑什么呢?"沈丽说:"瞎想呢。"沈夏这时又将一瓶瓶汽水拿过来, 他翻转过指甲刀上的小夹柄,撬着玻璃瓶上的小铁盖,铁盖周边的齿轮瓣撬开两三瓣,他便拿起瓶子, 将瓶盖在船舷边上一磕,铁瓶盖就掉了下来。打开第一瓶,递给沈昊,打开第二瓶, 递给杜蓉,打开第三瓶,递给沈丽,打开第四瓶,留给自己,四个人一边吃着面包、 卤豆腐干、油炸凤尾鱼,一边喝着橙黄色的桔子汽水。一家人吃完了,也喝完了。沈夏从随身带的书包里又拿出几张旧报纸, 翻开检查了一下,说道:"没有毛主席像,也没有林副主席像。"他将报纸铺在船上, 将午餐留下的废纸及垃圾包成一包,转身放在身后的船舱里,又打开两张旧报纸, 说道:"沈丽,你屁股底下坐的那张纸已经有点湿了。"沈丽欠起身, 沈夏抽出沈丽屁股下已经坐皱的潮烂的报纸,换上刚拿出的报纸,将湿漉漉的报纸揉成团放在身后的船舱里。沈昊笑了,说道:"咱们沈夏真是细心人,出门废报纸就带了不少。 "沈夏不以为意地一笑,他从一上船就给四个人的座位都铺上了干净的报纸。沈丽看着沈夏, 她对这种卫生习惯绝不反感,对沈夏这种带点自我炫耀的唠唠叨叨也不讨厌。沈夏果然就唠叨开了,他说:"出门就要细心,生活其实就是一个细心的艺术。"他又打开两个小袋,说道:"这里有牛肉干,有话梅,你们要哪个?"沈昊摆摆手说:"牛肉干太硬,话梅太酸,都不要。"杜蓉说:"我要一个话梅。 "沈夏便将小袋递过去,杜蓉从小袋中捏出一个话梅放到口中。沈夏又将小袋递到沈丽面前, 说道:"牛肉干、话梅,你任拣一样。"沈丽说:"如果我两样都要呢? "沈夏说:"当然也行,不过,得有先有后,都放在口中,就什么味都吃不到了。"沈丽笑笑, 随手拣了一个话梅放在口中,慢慢品尝着酸甜的滋味。 沈夏则从小袋中捏出几条牛肉干放到口中,很有力地咀嚼起来。肚子犒劳完了,一家人还没有上岸的意思,也不愿再在湖面上晒太阳, 他们便微微颠簸地坐在桥洞下。风和暖而又凉爽地穿过桥洞,吃饱喝足的人慢慢有了困恹。 沈昊与杜蓉坐在船尾,随随便便地说起两人才有的家常话。沈丽拿出一本《唐诗三百首》,随随便便地翻看着。沈夏又拿起了指甲刀,精心地修剪起指甲来, 指甲刀一下一下清脆的声音在阴凉的桥洞中显得十分安闲。沈丽转过头, 心不在焉地看着沈夏剪指甲的动作。沈夏剪完了左手,便伸出来,手背手心地端详着,他在欣赏自己的手, 欣赏自己的修剪。沈丽注意到这是一双修长而丰满的手, 和沈夏的身材一样高大而风流倜傥。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对这双干干净净、不断修饰的手并不讨厌。沈夏端详着自己的手,有些没话找话地对沈丽说:"你喜欢哪个手指头? "沈丽想起什么,微微笑了。早在三年前,一个无聊的中午, 她就听沈夏提过这个无聊的问题,她说:"又是你的理论:拇指代表父母,食指代表自己,中指代表爱情, 无名指代表婚姻,小指代表子女,是不是?"沈夏点点头, 为了掩饰自己旧话重提的窘迫,他又说道:"一个人不同时期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一样的, 因为人不同时期对生活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沈丽想起自己三年前的回答是最喜欢无名指,当时, 她曾经极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才不会把婚姻排在第一位。"今天,她又伸出自己的手, 左手右手、手心手背地反复看着,最后发现,自己主要是在看左手, 而当把左手的五指反复看了之后,她发现自己还是最喜欢无名指。无名指最温柔,最美丽,最隐约, 最有一种令她幽幽憧憬的力量。当她凝视无名指时,发现那里有着朦朦胧胧的故事, 像草原上跑过一只金色的小鹿,这个故事让她说不清,道不尽。 她说:"我还是喜欢无名指。"沈夏毫不犹豫地说道:"无名指代表婚姻。"这时,父亲和母亲停下了他们的谈话注意地看着沈丽, 沈丽突然觉得在这个格局中谈这个问题,有那么一点异样,像一个极稀薄的梦浮现在周围。 与卢小龙一同乘船去崇明岛的画面, 还有半年多前在风雪弥漫的木樨地桥分手的画面都十分寒冷地浮现出来;那寒冷的画面给她此刻温暖如梦的感觉带来了微微磨擦和疼痛的荒凉感。  第69章 傍晚,河南介修大柳村一片热闹忙碌。今天是1969年5月7日, 毛主席《五·七指示》发表三周年, 落址于大柳村的中国农林牧业部五·七干校晚上要举行联欢庆祝会,住在村里村外的干校学员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 卢小慧普通话说得好,被推举为今晚庆祝联欢会的报幕员,此刻,她正拿着节目单在村里村外跑来跑去, 一个个落实着节目,同时体会着做聪明女孩的特有的快乐。大柳村柳树多,一条土路半直半弯地在一片河滩旁延伸而过, 两边便是大大小小的柳树,有的老树树干黑裂着皮,像个老态龙钟的老头蹲在那里,稀疏的柳枝披下来,倒也一样柔软飘曳。路两边夹着村庄,说不上整齐的院落蔓延了一大片。 河滩里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及沙砾铺成弯曲的河床,河床挺宽,高低不平地垒着一些石堰, 也种着一块一块的地,河床中间流着一股几步就可以跨过去的细水,天旱,水流得萎靡不振,让人想到"勉为其难"四个字。顺着河水向下游望去, 你便担心它流不到前面多远,好像一支墨汁不饱满的毛笔在纸上"厉行节约"地轻轻画着笔道, 尽量画得长一点,千万不要中断。干校匆匆忙忙在半年前就建了起来。要种地, 便通过种种政治环节从大柳村大队的耕地中划出一块,再划上一块多少年没人耕种的盐碱地,就算有了干活的场所。 没房住,就慢慢筹划着木料砖瓦,逐步建筑,现在,有一半人暂住在大柳村农民的家中,一半人在村口河滩旁搭起了简易房屋。半年来,在一片翻来覆去的折腾中, 五·七干校还像逃难中的学校一样,显得文不对题地混乱。这种混乱的生活像一个忙闹的蜂窝,每个人都在嗡嗡嗡不停地飞着,倒也显出一种充实。卢小慧在杨柳相夹的土路上匆匆走着,太阳正在路尽头缩下脸去, 一棵棵柳树在路边懵懵懂懂地眯着眼,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在门口泼着水, 等晚饭后坐在路边图个凉快。她和迎面相遇的熟人纷纷打着招呼,看着节目单上的节目与演出成员, 询问着他们各自的住所,一一落实他们的准备情况。一拐弯,她进了一家小院, 窄窄的院门,迎面是三间正房,两侧挨着土墙还有几间小土房。三间正房中间是厅,左右各一间房,靠西这间现在住着原来的房东,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 靠东这间房现在住着卢小慧与父母三人。小院里一派热闹,一堆人正在排练样板戏《红灯记》。 父亲翘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正拉着小板胡伴奏,母亲和几个男女站在一边依依呀呀地唱着, 一个年轻女干事在唱《红灯记》中的"铁梅"的一段唱,母亲在练"奶奶"的一段唱, 还有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干部红着一张挺粗的方脸,在练"李玉和"的唱。看到卢小慧进来,范立贞两手一拍叉着腰说道:"把我们的节目往后排一排, 我们还没练好。"卢小慧说:"那你们抓紧吧,联欢会一开始,你练好不练好, 都得到现场,哪能还躲在这儿练呢?"范立贞说:"那就不吃饭了,抓紧多练几遍。 "父亲颠了颠脚,右手拉着琴弓,将板胡拉出一串响,说:"饱吹饿唱,饿着肚子唱, 可能唱得更好。"一院人都笑了。父亲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脸晒得更黑了, 长长地挂在那里,像庙里的一座塑像。演"铁梅"的女干事长着一张脸颊鼓鼓的胖脸, 这时细眉细眼地笑道:"行,咱们就'饱吹饿唱'了,让他们吹喇叭的去吃饭, 咱们饿个空肚子,唱出高水平。"房东老头顶着秃脑袋又黑又瘦地蹲在门外,一边用旱烟袋在烟包里挖着烟丝, 一边乐呵呵地看着一院子人。房东老太太端着一个小笸箩, 在院子两侧的几间小土房中进进出出着,不时转过头,用一双倒八字眼瞅着一院子拉胡唱戏的人。"李铁梅"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再来一遍。 "父亲将手中的板胡吱吱嘎嘎拉响了两声,算是准备完毕。"李铁梅"一句道白:"奶奶,您听我说。 "便嗓子十分尖亮地唱了起来,还挺胸抬头甩着头发,做着手势, 好一个大义凛然的"李铁梅"。父亲一边拉着胡琴,一边不时抬眼看看这个丰满白胖的"李铁梅"。 母亲神情紧张地站在一边做着准备。卢小慧注意到了父亲注视"李铁梅"的目光,也注意到了母亲对此的无心。 她便笑眯眯地听完这段,拍了一下手说:"唱得挺好的。"范立贞说:"她是挺好的, 我还差一点。"卢小慧说:"爸妈,你们先练吧,我还得落实节目。"卢小慧抖着节目单出了小院,在村里快步走着, 她觉出自己的短发很舒展地在头上披着,也觉出自己圆润的面孔在暖暖的空气中破浪前进着,更觉出自己的耳聪目明。傍晚的村景漾出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蒸窝头的香气、 烧柴火的烟气在村中浮荡,太阳的余晖在这片浮荡中酥软下来,光线变得弯曲柔和, 棉线一样缠绕在树梢上。村边的麦田里已经开始发黄的小麦散发着半青半熟的香气,飘荡过来,撩撩逗逗地拂动着柳条,将农村的气息搅得十分稠密。吸一吸鼻子, 就会觉出这里最浓烈的还是太阳晒热的泥土的气息,走在农村的田地上, 会觉得人类不过是在土地上刨食的一群小动物。吱嘎嘎又推开一扇土围墙的小院门,四四方方的小院里也闹嚷着一拨人在排节目。父亲原来的秘书苏小钟是部里造反派的头头之一,也被军宣队轰到干校来了, 他正领导着排练一个小合唱, 四个高矮差不多的年轻女干事并肩站在那里唱着《七绝·为女民兵题照》,这是毛主席的诗词:"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苏小钟像个孙猴子精干黑瘦地立在那里,张大嘴叼着口琴,吹着伴奏。练一阵挥手停下来,对四个女干事做点指导:二重唱的配合问题了, 咬字清楚不清楚的问题了,声音饱满不饱满的问题了;又从头开始再来一遍。 他先用口琴吹一段前奏,结束时很有节奏地加大音量,发出准备的信号,同时举起一只手打拍子,四个人便在他的指挥下放声唱了起来。在苏小钟身后,站着一个比苏小钟高半头的女人, 一张胖胖的长圆脸转来转去,有些敦厚又有些凶恶地看着排练场面。卢小慧知道,这是苏小钟的妻子, 原来是一家工厂的工人,后来被苏小钟调到农林牧业部看茶炉,是部里出了名的醋罐子, 有事没事和丈夫闹一闹,她用冷冷的目光在苏小钟和四个年轻女干事之间扫来扫去, 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露出明显的不耐烦。没过一会儿,她显得很贤惠地两手相叠在身前一放,说道:"先吃饭吧,他们都吃了,你还没吃饭呢。"四个清秀的女干事停住唱, 对苏小钟说:"你也先吃吧。"苏小钟却煞有介事地往空中伸一下手, 说道:"吃不吃饭有什么要紧,等联欢会结束了再吃也行。 "他眨着一双陷在深眼窝里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站在一旁的卢小慧,问道:"我们的节目排第几? "卢小慧看了看节目单,说:"第五个。"苏小钟说:"没问题,排第一个我们也敢上。"四个女干事都觉得苏小钟挺有趣,看着他扑哧一笑,他就更加有趣地眨着眼说道:"节目不在大小,人不在多少,主要是精神饱满,要一登台就走出精神来。 "他瘦小地立在那里,一边说一边做出正步登台、挺胸抬头立好的示范, 那动作的夸张性又逗得四个女子笑得弯下腰,还高兴地相互拍打着肩背。 苏小钟故作认真地眨着眼问:"你们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四个女干事笑得更快活了,苏小钟的老婆站在后面,露着一脸的不高兴。卢小慧冲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房东, 一个窄头窄脸的中年农民点头招呼了一下,便出了院子。这个世界人和人真是差别很大, 聪明的苏小钟居然对身后的老婆浑然不觉,只顾自己撒欢地说笑,也不怕晚上挨揍。 他老婆当众摆出那样一张面孔,也实在不合体。这样想着,她便又觉得自己聪明。她又匆匆地来到村外河滩旁, 这里一间一间都是铁架铆着洋铁皮搭就的临时房,铁皮没有落到底,可以看见屋里一双双穿着拖鞋的赤脚站着或移动着。 铁皮房一排挨一排挤得密密的,像是在国营养猪场里看到的大猪圈, 有的男人正站在门口双手一上一下拉着毛巾擦着赤裸的脊背,也有男人没好意思脱下外衣,一手把它撩起来, 一手用毛巾在衣服里边擦着。卢小慧正走着,一扇后窗突然开了, 一只手臂和一个脸盆在眼前一晃,一盆脏水泼了下来,她仓促地躲闪着。在这人烟稠密的一排排平房中穿行,往地上放脸盆的声音,在脸盆里搓毛巾的声音,一家两口子说话的声音, 一屋子人嘈嘈嚷嚷的声音充塞着她的耳朵。一根一根木桩拉着铁丝,上面晾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还在淅淅沥沥地滴水,房前房后都泼得水汪汪一片泥汤。穿过这片五·七干校的临时宿舍,就到了河滩旁,这里又有五六堆人在排练节目。一拨人正做出冲锋陷阵夺取革命胜利的群体造型,一面红旗刺向高空, 举旗的人挺胸向前,后面的人紧随其后,在静止的造型中,摆出了一幅前赴后继的动感。 一群人在练唱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扮演杨子荣的是个瘦高的中年干部,瘦长的脸, 正在唱"打虎上山"一段,摆出气宇轩昂的姿态。旁边还有一堆人,敲着快板连说带唱。 卢小慧踏着河滩边高低不平的土路及一块块鹅卵石,将一堆一堆人看下来。听说演二重唱的一对男女到麦田边上练唱去了,她又匆匆赶到麦田。 这里老老实实地长着一片麦子,麦子已经秀穗,绿中透出黄来,风吹过来, 像数不清的瘦老头摇晃着。没有看到二重唱的人,她便踏着田梗穿过麦田往村里去。突然听到人声, 再走出几步,看见一男一女正坐在水泵房旁边的凹地里搂着亲吻。 卢小慧立刻收住步子,想必这就是演二重唱的一男一女了,他们可别热晕了头脑,忘了今天晚上的节目, 可一时又不便于惊动他们。正犹豫间,只见两个人搂抱着滚到了水泵房旁的麦地里, 麦浪起伏着很快将他们淹没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片麦地在很起劲地蠕动着。 她想了想,还是扭头走了。走了很长一段路,又停下来,想了想,折回来走了几步, 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块,朝水泵房里伸出来的铁管子扔去,引起了一点声响。 麦地里还是不见露出人头。她微微一笑,扭转身朝前走了,走出一段远远的距离, 她用双手捂成喇叭筒,朝水泵房方向高声喊道:"二重唱,男女二重唱,你们的节目落实了没有? "喊完便躲在一棵大柳树后面。远远的麦田中露出一个男人的头,似乎在四面张望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女人的头也歪歪斜斜地挣扎着露出来。卢小慧悄悄一笑, 扭头在一排柳树的掩护下离开了。终于把所有的节目都落实了,她来到干校军宣队仇政委的办公室, 这里原来是大柳村的大队部,红砖瓦房挺轩敞,听完卢小慧的汇报, 仇政委笑眯眯地说:"卢小慧很能干。"卢小慧却从他那张黑长的面孔中看出一丝不自然。 办公室里还坐着农林牧业部里小有风骚之名的女技术员罗君兰,白白的鸭蛋脸,额头稍有些窄, 眼睛长长地几乎要划到太阳穴,下巴稍有点长,但是挺丰满,挺好看, 她似乎正在和仇政委诉说着什么。 仇政委很首长气地当着卢小慧对罗君兰说道:"你还要进一步端正自己的态度,啊?"然后,他转过头对卢小慧说:"很好,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卢小慧便以中学生单纯无邪的表情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其实, 她每次都能从仇政委笑眯眯的目光中读出一点特别的东西,只不过她比谁都聪明,就比谁都处理得当。天已经暗下来了,西边的天空只剩下非常暗淡的青一块白一块了, 村里已经有广播喇叭招呼五·七干校的全体成员到会场集合了, 各处院子里都在三三两两地走出人来,卢小慧匆匆赶回自己的住处。排练节目的人大概早已走了,里面一片安静, 推开院门,发现一个梳着小辫的年轻人手里拿着胡琴站在客厅门口, 正是那个演李铁梅的女干事,看到卢小慧,圆润的脸上漾出一丝亲热的笑容,接着, 就看到父亲从屋里出来,正在往身上穿一件蓝布外衣,他从"李铁梅"手中接过胡琴, 看看卢小慧说道:"小慧,你怎么还回来?人早都去了。"卢小慧说:"我拿点东西。 "父亲和"李铁梅"走了。卢小慧看着在他们身后已关闭的院门, 知道自己刚才那种无暇顾及他人的匆忙态度,既十分自然又十分聪明妥当。她进了客厅,右拐进到父母和自己住的屋里。 屋子不大,通炕上摆着三个人的被褥,父亲靠门口,母亲睡中间,她紧靠东墙, 三个人的枕头、被子都贴北墙放着。她没脱鞋爬上炕,跪着到了自己放被子的地方, 从褥子下面翻出月经带,又跪着退下炕来,将房门掩上。隔着窗户看了看,院子里没人, 便立刻解开裤带,做了一番操作,身体下部隐隐的感觉告诉她, 一个月一次的女人事又要来了。当她匆匆赶到会场时,这里已经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了。 在有几个蓝球场大小的打麦场上,一端早已搭起了大戏台,拉了几盏大灯泡, 戏台前光光平平的地面上,已经满满当当地蹲坐着五·七干校的男男女女们,在他们的后面及两侧, 或站或蹲着村里的男女老少, 戏台上拉着一个大横幅:"庆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五·七指示发表三周年",更多的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戏台上的灯光发出耀眼的白亮,远远地看过去,真有一股热气腾腾的劲头。 卢小慧突然想到鲁迅的《社戏》,在麦田包围的黑夜搭起一个灯光明亮的戏台,确实有点像遥远的仙境。 她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朝戏台匆匆走去。此刻在她脑子里萦绕的惟一念头, 就是一定要把幕报好;然而, 身体下半部隐隐的月经来潮却让她浮现出另一个问题:自己莫非真的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第70章 太阳早已下山了,卢小龙领着犁地耙地的人牵着牛扛着犁往村里走。 刘堡村生产大队共有一百六七十户人家,六七百口人,下面分着两个生产小队, 经过半年多的实干,他被选为第一生产小队的队长,两个副队长是贫下中农, 会计和库房保管现在也由知识青年担任,现在,第一生产小队整个在卢小龙的领导下, 第二生产小队的会计和保管也换成了知识青年。 北京来的学生大公无私的实干精神已经在当地农民中获得一致公认,这也是卢小龙领着三十个知识青年干出来的成果,现在, 下地干活在他眼里有了新的意义。河滩地里的麦子刚刚收过,没犁过的还留着一行行麦茬, 犁过的已经平整疏松地铺在那里,像褐色的地毯,匀匀的看着很舒服。快到村边时, 他们将缰绳在牛脖子上一绕,放开手,十几头黄牛都加快步子向着村里的饲养棚小跑起来, 牛儿饥了渴了,不然他们这会儿还不会收工。前面坡上,一层层梯田里种着秋庄稼,大多是玉米, 绿绿的已经没膝盖高,锄地的人还没有收工,远远地看到卢小龙领着犁地的人回来, 一个黑瘦的中年农民放下锄冲卢小龙摆了摆手,指了指面前的玉米地, 嚷了一声:"我们锄完这一片再收工。"几十个人都直起腰从玉米地里往这边看, 冲他嚷的黑瘦农民是副队长根喜,卢小龙一指村边的打麦场,回了一声嚷:"我去场上招呼一下。 "犁地耙地的都是些中老年农民,村里干活的把式,卢小龙放他们先回家歇去了, 自己却拐了个弯,来到村边的打麦场。打麦场上,另一个副队长来福正领着人干活,看到卢小龙过来, 他满场吆喝的嗓门更大了。刘堡村按照几百年来的规矩,将割下的麦子一捆捆扎好,肩挑、牛驮、 车拉运到打麦场,先在四边堆成麦垛,上边苫上草席,以防阴天下雨,而后, 抓紧每一个晴天打麦子。他们将一垛麦子扒开,漫铺在场上,松松的有一尺多厚, 人拉着几个石碾子碾场。碾子不轻不重地在麦草上一遍又一遍碾过,松软的麦草就轧实了。这时,人们便拿着木叉将麦草挑起抖松,麦穗里的麦粒哗哗地漏在地上, 抖松的麦草又厚厚地铺在场上,再碾、再抖。最后,麦穗上的麦粒都碾落了, 鹅毛管一样的麦杆也都碾瘪了,就把碾过的麦草用木杈叉起来,在场边垛成麦草垛。 这些碾过的麦草再用铡刀铡成寸长,就成为牛马的饲料了。卢小龙也操起一把木杈,木杈很大,有三四个大木齿,像弯弯的牛犄角一样, 贴地滑滑地往前一叉,将厚厚一层被碾实的麦草挑起来抖松,撂下来,抖上两三叉, 面前就成一大堆蓬松的麦草,再一叉把它们叉起来,挑到一边。这是最后一碾了, 草是草,麦粒是麦粒了,踏着地上厚厚一层滚滚的麦粒十分舒服。 二十来个人一人一把木杈,从四面将场上碾过的麦草挑起来,抖尽麦粒后,往场边草草地一堆, 就有几个老头拿着大扫帚弯着腰将场上的麦粒归成一堆,麦粒由大面积收成小面积, 由薄变厚。一个老头把扫帚换成了平头木锨,将寸厚的麦粒往一起堆, 拿扫帚的老头跟在后面继续扫着木锨撮过的地方,又有几把木锨、一把大扫帚围上去,将麦粒集中成堆。 这一伙都是些上年纪的农民,小伙子们在另一边开始将碾过的麦草堆垛。他们先用麦草在地上铺出一个直径丈许的正圆,然后, 四面八方的木杈将麦草送上去,三四个小伙子站在上面用脚踩,也用木杈整理着,没多一会儿, 麦垛像个大圆塔一样越堆越高,上面三四个小伙子站在塔顶上, 更认真地在上边将一层层麦草铺好踩实,下边的人不断将麦草挑上去, 同时有人围着麦垛将那些露头的麦草一把把揪出来,用木杈四周拍打着麦垛,麦垛要垛得实,垛得光,才能在风吹雨打中存得住。 麦垛更高了,上边的小伙子纷纷跳下来,只剩一个人在上面收顶,这时, 麦垛几乎有三人高了。用木杈往上挑麦草,要有力气,有技术,像在深沟中挖土往上抛一样, 将木杈猛地挑到头顶最高处,麦草沿着惯性飞上垛顶,上面的小伙子用手接住, 然后铺着理着,用脚踩着,在顶部收成蓑笠帽一样的椎形,苫上草席,用绳子绑扎住。 这时,上面的小伙子拍拍手,周围的人便用蓬松的麦草给他堆个堆,他先把木杈扔下来, 然后高兴地呼喊着纵身一跳,陷落在蓬松的麦草堆中。天黑了,场上已经亮了几盏电灯,几个扬场的把式开始扬场。 垛麦草的人拍打着身上的衣服,抓紧时间回家吃饭。吃完饭回来,扬场的也就扬完了,再接着摊场、 碾场、收场、垛垛。俗话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 "正是阴历五月,接连晴上一些天,把场上的活干完,全年一半的收成就入库了,那时, 老天爷再稳稳地下起雨来,把秋庄稼浇个透,种地的人这一年就多少能够将肚子填个半饱。卢小龙又操起一把木锨加入扬场的行列。当生产队长,第一要带头苦干, 第二要会干,第三要会派活,第四要分配公平。他现在是一边学一边干,带着人去犁地, 他就跟着学犁地、耙地;带着人在打麦场上,他就一心操练场上的活计; 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肯学,农村的活都不难。 金灿灿的麦粒像一脉小山东西顺在打麦场的南边,就着不大不小的南风,用木掀铲起一铲麦粒,扬到空中,麦粒在空中呈扇形扬开, 风把里边的灰土、麦壳都飞飞扬扬地往北吹了, 沉甸甸的麦粒便成东西一条线齐齐地落在地上。卢小龙这两天已经掌握了扬场的要领, 操起木锨就有琢磨技术和表现技术的热情。那一扬,要把木锨中的麦粒尽可能扬开,出来的扇形迎着风垂直于地面, 才能让风将麦壳和土吹净,同时麦粒齐齐地东西一线落在地上。干得起劲时, 就只需一掀一掀往空中扬,头都不抬,只见麦粒刷刷刷地落成一条线,眼睛的余光可以瞅见灰土、麦壳飘飘而走。听见周围几个农民笑呵呵地说:"队长这两下,已经像个老把式了。"他便嘿嘿一笑,继续和对面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你一下我一下地扬着, 一口气将一堆小麦扬了一遍。抬头擦着额上的汗,看一下场上,灰土和麦壳薄薄地铺了一层, 这边扬好的麦粒又成了东西走向的一脉小山。用大扫帚将这脉小山边上扫干净,再迎着南风扬第二遍,这一次就彻底扬净了。越是轻的东西飘得越远,麦粒最重落得最近。 麦粒和麦粒重量也有差别,越迎风落得近的,麦粒越饱满,要留麦种, 就要贴着迎风的一面将一部分麦粒先收起来,不留麦种,就当下将扬好的麦粒堆成一堆, 一边堆一边也就混匀了。然后,张开一个个麻袋,簸箕木锨一起上,装个满,扎上麻袋口, 两个人用木杠抬起一杆大秤,用秤钩挂住麻袋,挑起来一个个过秤,当保管的、当会计的、 当队长的一一记了数。小伙子们蹲下身将一个个麻袋上到肩背上, 低着头将它们扛到麦场旁边的库房里。等麦子都打完了,派出马车将公粮送到县里一交, 剩下的麦子一部分分给本队社员,留作种子的小麦就拉到村里的另一个库房里锁起来, 这夏收的一件大活就算了结。这边麦子刚收好,那边吃完饭的人们又都来了, 操起了木杈将没有碾过的麦垛拆开,很快抖松铺满一场。卢小龙这才和几个扬场的农民一起回村吃饭。进了村, 各回各家,卢小龙在返回知青点前,决定先到刘堡村的机磨房和油坊看一看。刘堡村是一个生产大队下分两个生产小队,实行两级核算。 一年农业的收支都是小队的事,只有机磨房、油坊是大队所有,也是大队的主要经济基础。过去多少年内,机磨房和油坊是全村农民意见最大的地方,总是账目不清,现在, 都换成了知识青年掌管,也成了卢小龙要操心的地方了。卢小龙现在管着两摊事:一摊, 是生产小队的事;又一摊,就是知识青年集体。三十个人一半对一半地分在了两个生产小队, 不少人在生产小队里担任了职务,又有人到了大队机磨房、油坊;然而, 三十个人还是一个大家庭,用他们的话讲:"对外实行社会主义,对内实行共产主义。 "每个人在村里各挣各的工分,最后都交到知青点,每个人在队里分的粮油也都如数交到知青灶上。他现在管着的这个"大家庭"在村里已经很有势力了,用村里人的话讲, 他现在管着半个刘堡村。带着这样的感觉,他不仅觉得自己是第一生产小队的当家人, 对整个刘堡大队似乎也有当一点家的意思。机磨房亮着灯,几台磨面机正在隆隆地转着,本村外村来磨玉米、 磨麦子的农民都守着自己的粮食袋,按规矩排着队。知识青年中的大个子高伟民, 现在负责着机磨房,他一脸粉白地从粉尘飞扬的机器旁走过来,扯着大嗓门对卢小龙说:"今天活多,我晚点回灶上吃饭。"卢小龙点点头,看见他又在忙着张罗一台台机器, 和一个个加工粮食的农民捂着耳朵在隆隆的机器声中说着话。一袋玉米打开, 高伟民拿在手里看看,觉得够干燥,可以加工,便撂到大磅秤上称出分量,然后倒入磨面机的进料斗里,机器哐啷哐啷地运转着,将黄澄澄的玉米面徐徐吐了出来, 农民在另一头张着口袋接着。这边面吐完了,那边玉米皮收到另一个袋里,农民有钱,就按斤数交钱, 没钱,就把玉米皮留下,充作加工费了。一袋麦子拿来,也是抓起来看一看, 太湿的便拒绝加工,够干了,过了秤,也倒到磨面机进料斗里,然后问你要什么粉?全麦粉, 就白面麸子一出到底,100斤还是100斤;要出九0粉, 就是100斤麦子磨出90斤面,收10斤麦麸;要出八七粉,就是城里人现在吃的标准粉;要出八一粉, 100斤麦子出81斤白面,收19斤麸子,就是城里人吃的富强面。磨完了, 也是有钱交钱,没钱扣一定数量的麸子充加工费。 高伟民带着一个小个子的知识青年照顾着三台磨面机,过秤,算账,收钱,收麸子,忙得不可开交。 卢小龙看了一下磨房里外排着队的几十个男女老少,便出了机磨房。一离开粉尘飞扬、轰隆声震耳的机磨房, 呼吸一下舒畅了,头脑也十分清醒。机磨房旁边就是油坊,主要给刘堡村和周围几个村的生产队加工棉花籽。 摘下来的棉花被机器轧过,棉花就是棉花,棉花籽就是棉花籽了,棉花籽在火上蒸热, 压榨成饼,出来的就是棉籽油,这是这带农村主要的食用油。油坊里灯光灰暗,油气腾腾,一进去就湿热呛人,憋得人喘不上气来,七八个青壮年都只穿着短裤衩, 裸着上身,一身汗水地在昏暗中忙碌着。一个叫何广平的男知青在这里负责, 他走过来冲卢小龙敦厚地笑笑。他个子挺高挺壮,却是小孩面孔, 像是学生在学校看到家长来看望自己一样,很高兴,特别想汇报一下自己的成绩。卢小龙每次来这里, 都能体会到一点当家长的愉快。何广平在蒸气腾腾的昏暗中指着油坊,介绍着这几天榨油的情况。 大蒸炉呼呼地烧着旺火,榨油的程序在一派近乎原始的劳动中进行着。 卢小龙早已熟悉这里的程序,每次来,他都要在蒸气腾腾的油坊中烤一会儿, 他要表示对知青大家庭中每个成员的特别关心,把三十个人紧紧团结在自己身边。他嘱咐着:"早点完事, 就回去吃饭休息。"这等于是对何广平废寝忘食的劳动态度给予了最好的肯定。从油坊出来,好像从蒸笼里钻出来一样,一股小风迎面吹来, 山村里炎热的夏天显得近乎凉爽了。他正在往回走着,一声招呼, 月光下遇到刘堡大队党支部书记刘仁鑫了。这是一个高颧骨尖下巴的矮瘦小伙子,在县城中学读过几年书, 后来给公社书记当了几年通讯员,文化大革命中参加了造反派,这几年回村当大队支书了。 他显得很亲热又稍有些不自然地对卢小龙笑笑,说道:"还没吃吧?又来看他们了?"卢小龙点点头,极力淡化着自己来看望的意义,说道:"有事没事转一圈, 催他们吃个饭。"刘仁鑫眨着一双挺聪明的三角眼点头说道:"你们这个知青点搞得好, 全县哪个村的知青点都不如你们。"卢小龙平和地一笑,说道:"我们就是心齐点呗。"刘仁鑫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背起手来,多少有点像在公社当过干部的样子,说道:"齐心就了不得。"他一边说一边左右挪动着脚步,似乎要踩平脚下这段不平的坡路,同时左右打量着过往的农民。卢小龙说笑着和刘仁鑫分了手。走了一截,后脖颈一直有感觉, 不由得回头望了一下,刘仁鑫正眯着眼远远瞄着自己。看到卢小龙回头,刘仁鑫很快转过目光, 看往别处了。卢小龙只能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又朝前走。走了一段大鹅卵石铺就的下坡路, 和两边院子里端着大碗吃饭的农民打着招呼,又上了一段石头铺就的上坡路,就到了第一生产队在村里的库房。 这是一个土墙围起来的大院,院子一边是砖和土坯盖的几间库房,院内的泥地平平整整, 穿过院子往里走,前面的角落里飘来一股豆浆的香味,接着又闻到猪粪的臭味。 走过去就是一个大猪圈,低矮的猪圈里拱动着一二十头大猪。听见脚步声, 一头大白猪从黑黑的窝里钻出来,踏着湿臭的烂泥走到猪圈的矮墙边抬起头, 懵懵懂懂地冲着卢小龙呼哧呼哧嚼着嘴巴。卢小龙站在齐胸高的圈墙旁,噜噜噜地吆喝了一下, 黑黑的猪圈里响起一片磨擦拱动的声音,几头黑的白的大猪打着呼噜抖着头先先后后走了出来, 看着它们并不急迫的样子,卢小龙知道,这群猪天黑前已经喂得差不多了。挨着猪圈就是豆腐房,这会儿正冒着白色的蒸气,鲁敏敏和鲁继敏从屋里走出来,见是卢小龙,姐妹俩都很高兴。卢小龙一低头进了豆腐房。昏暗的油灯光亮中, 一只小毛驴蒙着眼罩,还在拉着石磨一圈一圈转着,鲁敏敏守在磨边, 用铁勺从桶中将泡酥的黄豆连同水一勺勺加到磨眼上,磨旋转着,磨眼上堆着的湿黄豆逐渐落下去, 用勺刮着,便都落进了磨眼。乳白色的粘稠汁液从磨四边渗漏下来, 流到磨底盘周边的石槽里,再从一个出口流到桶中。卢小龙知道这粘稠的汁液要用水兑稀,再去掉泡沫,倒在一个用屉布做成的大漏袋里,大漏袋是吊在半空的木架子上的, 一边摇着一边就把生豆浆漏在大铁锅里,漏袋里剩下的就是豆腐渣,是喂猪的好饲料。 生豆浆在锅里煮开,就成了城市人喝的熟豆浆;再加上石膏水或酸浆水一点,豆浆就泄了, 豆腐脑沉在锅底,上边就是像啤酒一样黄色的浆水。 将浆水舀在一边已经发酸的浆水缸中,就可以成为下次点豆腐用的酸浆水,多出来的舀到桶里,又是喂猪喂牛的好东西。这里是第一生产小队的豆腐房和猪场, 也是知识青年来到村里以后为生产队办起来的。有了知识青年这样不偷饲料、不乱账目、全心全意张罗的人, 办集体的豆腐房和猪场才有了可能。负责点豆腐的是一个姓丁的老头, 他腰背佝偻着在灶边忙活着,一大锅豆浆早已经滚了,要让它多滚一会儿,又不能淤锅,他停住风箱, 拿起大瓢,一瓢一瓢舀起豆浆,又瀑布一样高高倒回锅中,这便是典型的"扬汤止沸"了。 这样滚了一阵以后,丁老头将煤火压住,滚够了的豆浆便冒着热气平静下来, 丁老头拿着瓢舀了半瓢豆浆,笑眯眯地看着卢小龙说:"你不喝一碗?"卢小龙摇摇头, 看着站在一边的鲁敏敏和鲁继敏说道:"我不坏她们的规矩。 "鲁敏敏和鲁继敏听了都美美地一笑,两个人的账目管得很细,每天用多少豆子,出多少豆腐, 豆腐挑出去卖了多少钱,换了多少豆子、小麦和玉米,每天都有每天的账, 姐妹俩一心一意要把豆腐房和猪场办好。卢小龙笑眯眯地和姐妹俩说着话,帮着提提桶,干点活。 鲁敏敏挺高挺壮地站在那里,看着卢小龙显得有些腼腆。鲁继敏则一边忙碌着, 一边不时抬起那双黑得显深的眼睛看看卢小龙。卢小龙打点好姐妹俩,又忙着招呼丁老头, 因为自己既是知青点的负责人,又是生产队的小队长。丁老头开始点豆腐了。他从酸浆缸中舀出一瓢已经酵酸的浆水, 稳稳地沉入豆浆中,瓢在豆浆里转圈移动着,瓢中的酸浆水便极为均匀平稳地落到了豆浆中, 丁老头一边点着一边说着:"要让豆浆稳一稳,豆浆性子浮的时候,点不出好豆腐。 下酸浆水要下得慢,下得匀,千万不要搅动它,一搅,出豆腐就少了。"说着, 他把瓢递给卢小龙:"队长来一下。"卢小龙接过瓢,这不是他第一次学艺了, 他从酸浆缸中舀出满满一大瓢酸浆水,将瓢稍微斜着慢慢插入豆浆中, 让瓢像船一样在豆浆中转圈移动,锅很大,几乎有两米的直径,他要俯身伸长手臂,拿着瓢转动着。 先贴着锅边转大圈,慢慢把圈转小,缓缓的三四圈,瓢转到锅中心, 一瓢酸浆水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均匀地混入豆浆中。停一停,看一看,豆浆还是白白的,一动没动。 等豆浆停稳了,再舀起第三瓢酸浆水点下去。点了几瓢以后,就看到豆浆开始泄了, 啤酒一样的浆水在表面出现,乳白色的豆腐脑开始往下沉淀, 样子颇像一潭水中看到的白云的倒影。卢小龙端着油灯静静地观察着,这就到了点豆腐最奥妙的时刻, 要让豆腐脑静静地沉淀下去,人心稳,豆腐才稳,最后看看锅里还缺不缺酸浆水,若缺,就要稍稍补一点,那动作要更柔和,补的量绝不可过多。终于,豆腐脑在锅底停稳了,啤酒一样的黄色浆水也在上面停稳了, 便操起瓢一瓢一瓢将浆水舀到一个特大号的大水缸里,明天喂猪喂牛。豆腐脑在锅底出现, 鲜嫩晃动,这时拿过一个篦子来,里面铺上屉布,将豆腐脑一瓢一瓢舀进去, 篦子架在一个空水缸上面,豆腐脑里的水哗哗地渗落到水缸里。舀满了,将屉布对角一包, 用力一勒,里边的水分就更加有力地透过屉布哗哗哗地流入缸中,然后展开屉布, 再一次对角勒紧,里边的水又一阵哗哗哗地渗漏出来。勒上几勒,豆腐脑就快变成嫩豆腐了,这时将屉布再一次勒紧包好,在上面压上一个圆木盖,在木盖上压上两块大石头, 听见屉布包里的水又哗哗地往外流着,等猛劲过去了,就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了。 直到这时,这锅豆腐才算点完了,一晚上过去,明天清晨将豆腐包打开, 就成了像篦子一样圆圆厚厚的一大块豆腐了,那时就任人切割了。今天做豆腐的活算是完了,姐妹俩让丁老头先回家吃饭, 她们一边和卢小龙说着话,一边将大锅洗净。锅底结了薄薄的一层锅巴,鲁敏敏用铁铲铲起来, 拿在手中递给卢小龙说:"这个允许你尝一块。"卢小龙接过一片来,放在嘴里嚼着, 说道:"真苦,不好吃。"鲁敏敏愉快地看着他, 鲁继敏一边刷着锅一边说:"就是不好吃才给你吃呢,要不还不都给你吃了,我们猪吃什么呀?"卢小龙扑哧笑了, 鲁敏敏也笑了。一个大锅的锅巴都铲起来,扔到豆腐渣桶里,都是明天喂猪的饲料,又倒上清水,将大锅刷干净。再将一桶清水倒入锅中,用灶里压住的煤火暖一夜水。 卢小龙帮着姐妹俩将豆腐房打扫干净,又等着姐妹俩查看了豆腐房的小账本,而后牵着毛驴, 将一对木门的铁环锁上一把小铁锁,就回去吃饭。路过生产队的饲养棚时, 卢小龙将小毛驴送了进去。饲养棚内点着一盏防风的煤油灯,村里人管它叫马灯。一片昏暗的光亮中, 十几头牛和几匹骡马都在槽里嚼着草料, 饲养员是一个姓田的矮个老头与一个叫做汤小明的男知识青年。田老头正一个槽一个槽地给牲口们拨拉着草料, 看到卢小龙牵着小驴进来,他矮矮地走过来接了缰绳,系到一个空食槽的木柱上,顺手布上草料, 小驴便欢欢地吃了起来。卢小龙伸手摸了摸几头牛的脑门,牛都乖乖地吃着草, 有的还抬起头用湿乎乎的舌头舔舔他的手。摸着牛的脑门,你能觉出它的毛又粗糙又光顺, 头又大又温乎。一匹白马一边吃着草一边踏着蹄子,打着响鼻,卢小龙上去摸它时, 它晃着头不让摸,卢小龙笑着对它说:"你这个傻瓜。"田老头听着, 矮矮地过来笑了。卢小龙又看了看饲养棚深处的一盘大炕,说道:"晚上睡在这儿,热不热? "田老头说:"不热不热,咱们这棚子,后半截是窑洞,凉快。"卢小龙看着那盘大炕, 心中不禁微微笑了。这里是生产小队召集社员开会的地方,马灯往炕上一放, 七八十户人家的主要劳动力便都挤到这儿,听着牲口嚼草的声音,站着,坐着,说着,闹着, 抽着烟,咳嗽着,就把生产队的事商量了。自从当了队长, 他对在这个牲口棚里开会也特别有了兴趣。烟雾腾腾中,他把牛马驴骡看了一遍,正准备退出来时,一挑水进了饲养棚, 与田大爷一起喂牲口的知识青年汤小明进来了,他是个初中生,长得眉清目秀, 看见卢小龙,他说:"你还没回去吃饭吧?"同时拎起一桶水倒到水缸里, 卢小龙也顺手拎起另一桶水,帮着倒到水缸里,随口答道;"我送毛驴过来,顺便看看,你吃饭了吗?"汤小明说:"吃了。"卢小龙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两天犁地,牲口用得狠了点,夜里稍微加点料。"汤小明说:"这我知道,料少了,牲口腿会软的。 "走到饲养棚外头,卢小龙又轻声问了一句:"料你管着呢?"汤小明点头说:"是, 黑豆和玉米都是我直接从队里库房领出来,拿到机磨上磨了,再拿到饲养棚来,你放心吧。 "卢小龙点点头,田老头喂牲口是个好手,就是爱占小便宜,经常克扣牛马的口粮, 偷回家去。鲁敏敏和鲁继敏还在牲口棚外等着, 三个人踏着月光在村中高低不平的路上几上几下地往回走着,两边的房屋和窑洞依稀透出油灯的光亮。他们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正是夏忙时节,知识青年没有都回来, 回来的几个人正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端着大碗吃饭。窑洞门敞开着,黑黑的窑洞里亮着煤油灯。今天轮值做饭的是唐北生和贾若曦,看到卢小龙三个人, 唐北生仰着一张疙疙瘩瘩的脸笑着说道:"快吃吧。"卢小龙问:"还有几个人没吃?"唐北生说:"除了你们,就剩下机磨房和油坊上的人了。"卢小龙说:"早就饿得顶不住了,先洗一把。 "唐北生伸手一指,说:"你们的脸盆都在这儿呢,已经倒上水了。"窑洞门口摆着六七个脸盆,里边都有半盆水, 卢小龙借着窑洞里透出的油灯亮和头顶上的月光认出自己的脸盆,立刻蹲下身双手掬着水洗起脸来,很快, 一盆水就成了黄泥汤子,上面还漂着一些麦壳。唐北生笑着把毛巾递过来, 说道:"这是你的毛巾,已经湿过了。"卢小龙很舒服地擦着脸、脖子和手臂, 又很舒服地擤了擤鼻子,觉得被汗水、泥土堵塞的毛汗孔又都爽快地张开了。鲁敏敏、鲁继敏也都洗完了, 三个人一人一个大馒头、一大碗玉米面糊糊,就着咸菜丝香香地吃了起来。 唐北生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吃饭,贾若曦也晃着两个八字型的小辫子走过来, 问:"馒头没有凉吧?"卢小龙说:"没有,天这么热,凉了也不怕。 "唐北生说:"玉米糊糊还有,管够。"卢小龙说:"农忙的时候不敢饿着大家。"唐北生看看院子里走动的邻居,蹲下身凑在卢小龙跟前说道:"刚才, 富大爷领着几个人想要找你呢。"富大爷是村里的贫协主任,卢小龙问:"什么事? "唐北生转了转那双挺机灵的眼睛,压低声音说道:"他们说,大队会计刘来发贪污。"卢小龙垂下眼想了一下:"他们为什么不向大队支书刘仁鑫去反映?"唐北生伸手捂在卢小龙的耳朵上说:"他是他的后台。"卢小龙看了看院子里的人,轻声说道:"啥事别莽撞,弄清楚再说,慢慢来。 "唐北生点点头,同时很有战斗情绪地低声说:"他们说, 刘堡村过去四清时就雨过地皮湿。"卢小龙看了唐北生一眼,说:"今天先说到这儿。 "唐北生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人,又转过头低声对卢小龙说:"他们说的,以后你当大队支书就好了。 "卢小龙哼地笑了一下,一边喝着大碗里的糊糊,一边说道:"我这会儿党员还不是呢!"正说着,院门外一片脚步声,跑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妇女, 一进门就冲卢小龙说:"我家二狗子又抽开羊角疯了,去个人给他扎扎针吧。"二狗子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隔长间短地抽羊角疯。卢小龙对贾若曦说:"那你们就去一下吧。 "知识青年一到村里就成立了针灸医疗队,专门跑到几十里外的野战军医院学习过,给村里人免费针灸,治好了不少病,在周围这一片村子里已经小有名气了。 贾若曦对鲁敏敏说:"你跟我一起去吧。"鲁敏敏也是针灸医疗队的成员,她放下饭碗说道:"行, 我回来再接着吃。"两个人回到窑洞里拿出了针灸盒和针灸医疗手册,刚要走, 又停下来对卢小龙说:"我们上次给二狗扎过,没管几天就又犯了。"卢小龙说:"那就再扎呗。 "贾若曦说:"有个穴我们不敢扎。"卢小龙说:"什么穴?"贾若曦说:"就是哑门穴,挺危险的,可是,这个穴位治聋哑有特效,治羊角疯也有特效。 "卢小龙说:"先在咱们自己身上试嘛,你们不是好多穴都试过吗?"贾若曦看了看鲁敏敏, 说:"咱们现在就试吧,你在我身上试。"鲁敏敏说:"在我身上试吧,你比我扎得好。 "卢小龙把喝空了的碗往地上一放,说道:"你们俩先去一个人, 拣你们过去扎过的穴先扎上,留一个人在我身上试针。"贾若曦用商量的目光看着鲁敏敏, 鲁敏敏说:"你先去还是我先去?"贾若曦想了一下,说:"我先去吧。"她站起来, 对二狗娘说道:"走,我先跟你走。"两个人匆匆走了。卢小龙回到窑洞,在长条凳上坐下,鲁敏敏把油灯拿近, 用酒精棉将他后脖颈哑门穴周围擦拭了一下,又将手指和细长的银针擦拭了一下,然后, 在卢小龙的颈椎上来回摁着寻找着,小心地将银针插入一个颈椎缝中。 卢小龙稍有些紧张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鲁敏敏小心翼翼地往里进着针,每深入一点就问:"有感觉没有? "卢小龙体会着,说道:"没有太明显的感觉,只是微微有一点胀。 "鲁敏敏说:"你有了特别的感觉,立刻告诉我。"卢小龙说:"那肯定的。"卢小龙知道, 这个穴位自古以来被称为"禁穴",就因为它很危险,稍一扎深,就可能造成死亡和医疗事故, 扎得浅了,又毫无效果,只有扎到适当的深度,形成强刺激,才能治疗聋哑等疑难病症,只是这个深浅不好掌握。鲁敏敏旋转着手中的银针,极缓慢地一点点深入着。 卢小龙酸胀的感觉越来越强,然而他知道,这个刺激还不足以治疗疑难病症, 他说:"你接着进针吧。"窑洞里围了好几个知识青年,都有些紧张地盯视着这有些危险的尝试,很静。 突然,卢小龙觉得颈椎触电一样,从头顶到尾椎骨都被电流强烈贯通, 浑身一个透彻的强烈震动。这回不用他说,鲁敏敏也吓得停住了手。卢小龙闭着眼体会了一下, 觉出脊背和头顶一阵穿透的轻快与凉爽,他转过头对鲁敏敏说道:"成功了。 "鲁敏敏紧张的面孔这才舒展开来,她说:"真把我吓坏了,以为把你扎死了呢。"说着, 抬起手背擦着自己额头上的一片汗珠。卢小龙说:"哪那么容易死呀? "鲁敏敏旋转着轻轻往外拔针,一股电流又沿着脊柱上下蹿行着,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 卢小龙把感觉一一报告给鲁敏敏,鲁敏敏收了针,说道:"这我就有把握了。 "卢小龙提醒道:"你刚才记住了没有,扎了多深?"鲁敏敏笑着瞟了他一眼,说:"记住了, 不过,给二狗不能扎那么深,因为他人小,脖子也比你细。 "鲁敏敏拿着针灸盒匆匆走了,唐北生笑着说道:"刚才,我也紧张得很,真把你扎死了, 我们这伙人可就群龙无首了。"卢小龙一笑,说道:"再给一碗玉米面糊糊吧。 "唐北生说:"没问题,我给你去盛。"鲁继敏两眼黑沉沉地看着卢小龙,说道:"这次要能把羊角疯治好了,咱们刘堡的知青就又创了一个奇迹。"卢小龙走出窑洞坐在小板凳上喝开了玉米糊糊,这一碗喝完了, 大个子高伟民打头,在机磨房和油坊干活的几个知识青年都累得七扭八歪地拖着步子回来了。 卢小龙对唐北生说:"这几个人累坏了,先给他们搞饭吃,我还得去打麦场, 今晚上那里通宵干。"唐北生说:"等灶上的事都完了,我去打麦场上替你一会儿, 你也不能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卢小龙拍了拍脑门,说:"让它多辛苦几天吧, 你又不能替我当队长。"说罢便要往外走,唐北生喊了一声:"等等。 "跑进窑洞拿出一件褂子和一封信,说道:"后半夜凉,你把外衣带上,这儿还有你一封信。 "卢小龙接过衣服搭在肩膀上,看了看信,是沈丽从北京来的,便捏在手中,顶着月光往村外的打麦场走去。  第71章 刘少奇终日处在半昏迷状态中,自从去年《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发表后, 他就知道自己在政治上完全无望了,人是精神的动物,精神一旦崩溃, 生命也就迅速衰朽了。正是秋天,眼前萧条阴暗,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 恍恍惚惚中他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鼻孔里插着鼻饲管,这股冰冷而又麻木的感觉时时在告诉他, 自己的生命已经濒临死亡。手臂上扎着静脉注射器,这麻木憋胀的感觉也不断地告诉他, 最后一点生命在勉为其难地维持着。当一阵又一阵浓痰涌上喉咙, 憋闷和痛苦就是最直接的了,他像溺水的人一样挣扎着衰弱的身体。吸痰器插入口中, 一阵稀里哗啦的吮吸声,口腔似乎不那么堵塞了,吸痰器的吸头还在口腔扫描着, 听见液体与气体混合着冲进吸管的声音。医护人员动作粗糙了些,吸管将口腔和舌头划出一丝丝疼痛, 这种疼痛相比之下倒是好忍受的,至少显示着生命还存在。 眼前晃动着两三个医护人员,白帽子白大褂,说不上是善良还是不善良的面孔。对于他这个"叛徒、内奸、 工贼、""中国最大的走资派",一切医学上的人道主义都可以取消。 早在一两年前,有些医护人员就一边辱骂着一边给他打针,打针的动作又粗又重, 极猛的注射造成的剧痛曾使他的臀部像被撕裂一样。周围的人似乎在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他听任自己的生命衰弱地浮荡在床上, 鼻饲管憋胀麻木的感觉还在晕晕乎乎地给着他维持生命的感觉。 大概是周围环境的活动引起了他一丝注意,他将眼睁开一线,朦朦胧胧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事情。 一个女护士将一张报纸摁在墙上,然后,拿一根棉签蘸着另一个医护人员举着的一瓶紫药水, 在报纸上写了一行挺大的字,他们把报纸拿到他的眼前,他目光一扫, 看清了这几个紫光闪闪的大字:"中央决定把你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他装作没有反应, 把头转到了右侧,报纸也移到了右侧,挡着他的目光,他又将脸转到左侧,他没有看见这行字,他不要看。房间里又是一片轻声的嘀咕,一个人向自己俯下身来,敦厚的长方脸, 有些凸起的大眼睛,稍有些肥厚的下巴,他要和自己说什么,刘少奇知道, 这是自己原来的卫士长。他闭上眼,耳边响起了卫士长敦厚的声音, 他在念报纸上那行字:"中央决定把你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那声音似乎在安慰他,表明中央很关心他, 他闭着眼不做任何表示,他已经大概知道将会对他做出怎样的安排。 他是无力反抗这个安排的,只不过从医学上需要他衰弱的生命配合这个安排,才能够完成转移。在阴暗的秋光中开始了对他的转移, 那多少有点像过去战争年代对伤员的转移。他听之任之地躺着,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衰朽。 长期的糖尿病和多种疾病的折磨早已使他失去了自理能力,没有人为他清洗身体,没有人为他更换衣服, 他浑身上下肮脏不堪,那种湿粘的感觉、恶臭的气味无时不刻地浸泡着他并未麻木的感觉。 医护人员每次走到床边进行必要的医疗操作时, 他都能看到他们脸上压抑不住的嫌恶,倘若可能的话,他们一定会尽可能快地完成护理,以便匆匆离去。现在, 他麻木不仁地听任着这些处理。自己恶臭的衣服被一件一件解除了, 身体被包裹在一个白色的床单里,又包上了一条棉被,被子外面又裹上一条床单, 像躺在美国兵的睡袋里一样。粘臭的衣服剥去以后,躺在这个比较干净的包裹中,倒觉出一点清爽, 清爽的床单也让他觉出自己浑身上下的肮脏与湿粘。 他知道自己早已完全失去了提出要求的资格,倘若王光美能够在身边,她一定会为自己浑身上下做一次擦拭和清洗, 再换上一身干净的内衣,就是死,也要死得尊严,死个舒服。他被搬到担架上,又被抬进救护车里,几个熟悉的面孔在身边很严厉地出现, 是"刘少奇专案组"的人员在监护着一切, 救护车里还有一两个护士和自己原来的卫士长。跑了很长一段路,他被抬出救护车,他微微转动着眼睛,看清这是飞机场。 他被抬进早已等候的飞机后舱,飞机很快起飞了,身体飘悠悠地如上天堂一样。 这段飞行颇像是一段梦境。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坐过一次船,船很小,江很宽,天黑黑的,对岸的灯光稀稀寥寥。船开了以后,他觉得黑夜中的天地、 江水和岸边的灯光都在旋转,在恍恍惚惚的旋转中,他好像睡着了, 那个旋转的夜景就成了他一生难以忘怀的梦境。此刻,他闭上眼,又觉得黑暗中的世界像梦一样旋转着。飞机降落了, 落地时的震动和颠簸使他从旋转的梦中多少醒来,他被抬下了飞机。 夜晚的机场一片黑暗,装点着冷冷清清的、神奇古怪的灯光,当他被抬着往前走时, 黑夜中的景象又很优美地旋转起来,一直走下去会很舒服,外面的空气很新鲜。然而, 他很快就被抬上一辆救护车,听见从北京跟随来的人与这里的人在交接着什么,随后, 救护车呼啸着开出了机场。大概是卫士长趴在他耳边轻声告诉他:"这是河南开封。"等他再被抬出救护车时,看到自己被抬到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所谓院子, 就是四面都是三层楼的楼房,包围出一块像监狱一样阴暗而又闭塞的空间。 在朦胧的路灯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密布的电网。他闭上眼, 灯光电网便在眼前扑朔迷离地旋转起来,他像一只可怜的小飞虫落进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他已经被"交接"完了, 北京来的人都不见了,再出现的是一些新的面孔。看到很多军人在院子里活动, 他被严密看守着抬进了四座小矮楼中的一座,拐了几个弯, 进了一层楼的一套阴暗的房间里,房间是里外间,他被放在了里间屋的床上。他懵懵懂懂地想到, 这其实并不是战争年代转移伤员,而是在转移一个重要的敌军俘虏。想到这个"敌军俘虏"身患重病, 给转移带来如此大的麻烦,他多少生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那微笑在灵魂飘荡的世界中像片微弱的曙光,照亮了黑暗的地平线。地平线所包围的大地也是黑暗的, 只朦胧知道那里起伏着千山万岭,也知道自己曾经在千山万岭中跋涉过,现在都看不清了, 大地是黑暗的,天空却亮得有些晃眼。 毛泽东戴着一顶灰蓝色的八路军帽高高矗立在天空中,这是"独一无二"的形象。天气越来越寒冷了,房间里十分阴暗,窗外的天空他基本上看不见, 厚厚的窗帘终日紧闭着,头顶上惨白的日光灯倒是日夜亮着,照着他这个清白无辜的生命。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汁液在逐步耗干,身体越来越干燥、轻飘, 像一段被烘干的树木渐渐失去了弹性,四肢和身体越来越僵硬。他不禁想到一个木匠的言语, 那还是在延安窑洞前看一个木匠为窑洞做门窗, 木匠一边刨着木头一边讲着木料在做门窗家具前都要被烘烤,自己当时背着手站在阳光下,笑眯眯地问道:"为什么? "木匠指着身边的一棵小树说道:"木头不烤都有性子。"说着,他站起来,用手将小树弯过来,一松手,小树又弹了回去,木匠说:"这就是树的性子。 "木匠又拿起手里正刨的一段木料说道:"这块木头已经烤过了,没了性子,它也就不会弯曲了,硬要弯它,它就会断。"当时,他就悟出了性子就是生命的标志,活树有性子,被烤过的死木便没了性子。 现在,自己正在被烘烤,身体正在逐渐失去性子,终有一天会轻飘飘地升入天国。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但他已经没有信心阻挡这个趋势, 就像他没有信心阻挡那将他打倒的政治大潮一样, 生命的责任心只是使他每天还在极力记住今天是几月几日。1969年的11月开始了,屋里更加寒冷,按照国家的取暖规定, 11月15日以后才会有暖气。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可以坚持到11月15日,他此刻并不多想,他只是默默地观察着自己最后的生命。他知道自己开始浑身发冷, 接着又浑身发热,然后冷热交加,进入了半昏迷状态, 耳边听到医护人员在试完体温后说道:"摄氏39度7……摄氏39度8……摄氏40度……"他在烧热中晕晕乎乎地飘荡着, 真实的感觉是,这种高烧的晕乎状态其实是十分幸福的, 它多少有点像在一只暖暖的船上被太阳晒着,飘游着,也多少有点像躺在白云堆里被太阳晒着,飘荡着。 他这时还发现,死并不是很可怕的,当一个人真正接近死亡时, 反而会觉得那是一个令人轻松的去向。一生都在奔跑,实在跑累了,支持不住了,往死亡的铺位上一躺, 把自己交待出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辈子说解放,到头来发现死亡是最彻底的解放。在一片烫热的晕乎中,听到周围有人在说:"好像是肺炎。 "又听见有人说:"也不能完全确诊。"又听见有人说:"要不要送医院? "又听见有人说:"不准许送医院。"停顿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就眼前的这个条件,尽量治疗吧。 "浑身的疼痛在一片高热的昏迷中变得麻木之后,灵魂多少有点游离于身体之外。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高烧不止,也隐约知道现在已经是1969年11月11日深夜, 他的生命正在做最后的表现。生命常常是很执着的,总是挣扎着要生存下来,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做着消耗性的坚持。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高烧摄氏40度以上, 也隐约听到护士在说:"瞳孔已经失去了光反应。"他知道自己正张着嘴, 困难地喘着气,房间里的几个医护人员在无可奈何地忙碌着, 他异常清醒地观察着自己生命的最后演变。已经熬到了11月12日凌晨6时40分,医护人员不得不发出了病危通知。 他不禁有些讽刺地微笑了,这个通知发的不算晚,但又已经很晚了。5分钟以后, 灵魂进一步解脱,自己轻轻飘离了身体,让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决定不再承受身躯的任何痛苦,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全部活动终结。 当"他"浮浮荡荡在天花板上观看自己死亡的场景时,多少对这几个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医护人员生出一丝善意的感激, 因为"他"曾听到他们说:"人已病危,能否让他的亲属来见最后一面? ""他"也看到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一两个比较负责的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出任何决定, 对于这个"特大的战俘",他们只有看管的权力。"他"还在半空中飘浮着,"他"在观看自己身体的最后结果, 毕竟"他"在这个身体中寄宿了七十一年,永别了,难免产生一丝眷恋。这个身体早已被烘干, 失去了性子,干枯地躺在那里。"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抬到楼外廊檐下, 几个人走过来端着照相机前后左右地拍照,这显然是一个必要的程序,要向革命的"最高司令部"汇报他这个"头号战犯"的死亡。现在应该是11月13日的凌晨了, "他"看见跟随过自己几十年的卫士长面色阴暗地出现了,卫士长听着一群人对他简单介绍了情况,便蹲下身来。自己的遗体上早已盖上了白床单,卫士长将白床单掀开,露出自己的头,白发太长了,胡子也太长了,眼睛、嘴和鼻子都变形了,看着这副苦难的面貌,"他"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怜悯。过去的七十一年真是太执着了,太辛苦了。 看见卫士长用剪子剪短自己的白发,又用刮胡刀轻轻刮去自己的胡子, 用手轻轻捏着将自己的嘴、鼻子和眼睛稍微捏正。自己的面孔已经冰凉, "他"能觉出卫士长那肥厚的手指头的潮湿和温热。对于自己的身体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还能受到一个生命的善意触摸,"他"不禁有些感动。虽然"他"此刻浮荡在空中,早已超脱了下面的尘世,然而, 那千丝万缕的眷恋却尚未完全割断。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套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脚上又穿了一双皮鞋,衣服不是自己的,皮鞋倒是自己穿过的, 看到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他"为自己生命的最后表现感到满意。现在该是1969年11月14日深夜12时了, 他终于没有熬到来暖气的这一天。"他"看到自己的遗体被一块白床单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然后, 被抬上一辆吉普车拉走了,"他"盘旋在空中,像直升飞机一样跟随着这辆吉普车。 寒冬中的开封一片黑暗,稀疏而冷清的路灯光照着颠簸狂奔的吉普车。"他"非常不满地看到, 由于吉普车太小,自己的两只脚露在了车厢外面,随着车的颠簸,两只脚硬挺地颠动着,仿佛是一截完全失了性子的干木料。已经是11月15日零点,从理论上讲, 此刻中国北方所有的城市都可以开始生火取暖了,而他却被拉进一个特殊的生火取暖的地方:火化场。不知什么时候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雨中还飘起了零星雪花, 这也许是天地对共和国主席的逝世表示的哀悼。当他在雨雪霏霏的天地中盘旋时, 感到大自然的哀悼其实比人间的哀悼更悲壮。广袤的华北平原被雨雪与黑暗笼罩着,火化场也一片黑暗,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盏灯特别刺眼地在黑暗中亮着。看见有几十个军人将火化场全部封锁戒严, 一些人拿着喷雾器喷洒着消毒药水,当吉普车开进火化场时,火化场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及手套,如临大敌。"他"俯瞰着眼前的一切,不禁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 "他"知道火化场已接到通知,要紧急火化一个最危险的烈性传染病人,所有的人都爱惜生命, 所有的人都惧怕传染。"他"看着自己硬梆梆的遗体被推进了火化炉, 当火化炉的铁门关闭后,"他"透过铁壁看到了里面熊熊的火焰。知道自己的遗体已经变成灰烬,"他"悬在半空中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好像一个被线牵着的风筝终于断线了,可以随风自由飘去了。在无边的寒冷黑暗中,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体火化后留下的灰烬,它们被装进了一个极为普通的骨灰盒。 骨灰盒自然没人认领,暂时寄存在火化场,"他"盘旋着俯瞰了一下, 在《寄存证》上填写着这样几行字:"骨灰编号:123;申请寄存人姓名:刘原; 与亡人关系:父子;死亡人姓名:刘卫黄;年龄:71;性别:男。 "刘原是"他"活在世上的一个儿子,刘卫黄自然是"他"的代用名。其实,刘卫黄也好,刘少奇也好, 不过都是符号,现在,生命已经结束了,符号又有什么好讲究的呢?"他"像一只自由的风筝,高高地飘到空中, 遥遥俯瞰着雨雪霏霏的黑暗世界。对这个世界,"他"已经超脱了,只不过对自己的妻子、 孩子还有一丝难以割舍的眷恋。由于这丝眷恋,他还会在去天国之前盘旋一段岁月,观看这个人间的变化。  第72章 看着满满一客厅的人,又看看窗外阳光晴朗的冬日,卢小龙一时有些恍惚感, 很难想象自己前天还在刘堡村昏暗的窑洞里。1969年在农村干了整整一年,趁冬闲,他领着几个知识青年回了北京,为的是和在全国各地插队的同学们会一会,交流一下,再呼吸一下北京的政治空气,开阔一下思路,回到农村能更好地干。今天, 趁沈丽父母去了上海,他借她家一层的客厅召集了这个聚会。坐北朝南的客厅里,他占据着主持者的位置。在他的右侧,坐着唐北生、 大个子高伟民、鲁敏敏、鲁继敏等几个刘堡村的知识青年。在他的左侧,坐着华军、 黄海、田小黎、宋发四个人,几年前,这几个人都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除了朱立红,今天全到场了。此刻, 他一左一右被红卫兵时期的战友和现在农村插队的同伴们簇拥着,除了这些人,客厅里还有二十来个人。靠左边窗户的这堆人, 是去陕西插队的一个知青点上的人,为首的是一个叫孟克平的老高三学生,穿着一件旧军装, 圆圆的脑袋,鞋拔子一样的长下巴,戴着一副眼镜。 在右边背靠着厨房和卫生间的一拨人是在内蒙插队的,为首的叫魏大景,是个相貌轩昂的老高三学生, 脸上一股自命不凡的高傲气。这两拨人基本上把客厅坐满了,一直堵到门口。 沈丽背靠着雕花红木桌站在卢小龙的身后,作为这所房子的主人,她很从容地获得了观察聚会的权利。在沈丽旁边,站着沈丽的堂哥沈夏,他正巧赶上了。客厅里很暖和,在昏暗的饲养棚里开惯了会,这里的明亮使人觉得恍若隔世。 不过,人对环境的适应是很快的,才到北京两天,卢小龙就完全习惯了北京的开阔, 并没有觉得刘堡村有多么贫穷,也不觉得北京有多么发达。毕竟自己是北京人。 当他在热闹的气氛中主持这个座谈会时,烟雾缭绕中的第一个发现是, 不少知识青年已经学会抽烟。他自己在农村为了和老乡打成一片,也多多少少抽开了烟,但没有上瘾, 也不想在沈丽在场的聚会中吞烟吐雾。抽烟使这群北京学生多少脱离了学生时代, 带出了田边炕头的气息。身边的黄海和宋发也抽开了烟,一代学生迈到劳动吃饭的社会里,卢小龙感到这代人长大了。特别是宋发,一身工作服,神情阴郁地眯着眼, 多少像个成年人了。卢小龙也便联想到自己的年龄, 觉得自己和这些人都处在"夹生饭"状态中,一群北京学生被扔到社会里煮了一阵,还没有完全煮熟,一半学生气, 一半成年气。组织这个座谈会,是他在刘堡村就有的想法。孟克平、 魏大景都是北京中学生的风云人物,文化大革命中,卢小龙和他们有过接触。今天聚到一起, 有交流的意思,有互相激励的意思,有在同一代人中树立旗帜的意思, 也有在沈丽面前展示自己一年成就的意思。他好像带了一批新的革命火种来传播一样,在思想深处, 隐伏着一个温暖又顽固的野心:他要证明自己还是这代学生的思想领袖,是出类拔萃的, 无论命运怎样安排,他都能干出一番了不起的成就。一年来, 他能使刘堡村的知识青年紧紧跟随着自己,回到北京,他还能将华军、黄海、田小黎、 宋发这些老字号的红卫兵发起人随时召集到自己身边,又能将不是一所学校的风云人物孟克平、 魏大景召集到这里聚会,就表明了他依然有的号召力。北京市几十万中学生都上山下乡了, 一年来有各种消息往来,这个冬天也有不少人从天南海北的农村回到北京,他相信, 他在农村的作为还将赢得这一代人的敬佩。当他站在沈丽家门口迎候一拨又一拨应邀而来的客人时, 他有一种树起大旗招兵买马的好感觉。他一回到北京就和沈丽见了面,见面匆匆,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他对沈丽说:"农村的情况我后来写信少了,因为太忙,等座谈会上你一听,就都知道了。"一旦聚会开始,他发现事情并不能完全按照他的想象进行。 一群人在一个空间里聚集,这群人及空间里的每一个因素都可能影响聚会的进程。最先是自己带着刘堡的几个知识青年到了沈丽家,没有料到沈夏也在。 当他和沈夏打招呼时,发现沈夏对他的态度比过去多了一丝在意, 似乎有点把他放在了对手的位置上。卢小龙知道沈丽对这位堂哥并不喜欢, 也一直记着一年多前在木樨地风雪中挥手告别时沈丽的难舍难分,当他怀着一丝胜利者的宽容对待沈夏时, 发现沈丽的反应与他预计的稍稍有些出入。照理说,沈丽见自己应该十分热情, 不仅要一起商量聚会的安排,还要找机会说一点只属于两人的话,而把沈夏淡淡地放在一边; 然而情况不是这样,沈丽对自己还是亲热的,但对沈夏也并不忽略, 她似乎负有了兼顾他和沈夏两个人的义务。 当沈夏在忙忙碌碌的活动中文雅又毫不退缩地坚守在沈丽身边时,卢小龙从沈丽稍有些难以两全的不自然中读出了耐人寻味的故事。卢小龙把同来的刘堡插队知青一一介绍给沈丽。鲁敏敏更结实了, 很憨厚地红着脸微笑。鲁继敏的神情十分不自然,似乎沈丽给了她很大的刺激, 她黑黑的面孔显得有些阴沉,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不时打量一下客厅的布置。 倒是大个子高伟民和唐北生显得大大咧咧,高伟民高高地立在那里, 用比沈夏还高一大截的高度四处看了看,又望了望通往楼上的楼梯,对沈丽说道:"这个家还行。 你爸爸的大名早就听说过,没想到今天到他家里来了。"说着就大大方方找个地方坐下。 唐北生是个笑呵呵打圆场的人,今天扮演了帮助卢小龙前后张罗的好管家,他一来,就数了数沙发、 椅子及板凳,看够不够坐,将椅子板凳拉来拉去,调整成转圈围拢的格局, 又侦察了一下卫生间,然后,用他见面熟的本事和沈丽说说笑笑着,从各处匀出几把椅子, 把大茶几围到中间,摆上一堆茶杯和青瓷小碗,放了几把暖壶。在一片忙碌中, 唐北生和沈丽混得更熟了,两人像是共同的管家。这一瞬间,卢小龙觉出了当家做主的好感觉。看着鲁继敏不自然的表情,卢小龙多少对她生出一丝轻蔑。很快, 鲁继敏似乎忍受过来,目光呆滞的灰脸露出一点笑容,配合着唐北生、沈丽布置起来。 大个子高伟民和鲁敏敏也动起手来,只有沈夏一个人背靠着墙壁, 旁观着沈丽与一群人的忙碌。看到沈夏被冷落,卢小龙心中又有了宽容。沈丽看到座位还不够, 转头对沈夏说:"你去把我卧室的椅子也搬下来。"卢小龙说:"我去吧。 "沈丽坚持着:"还是沈夏去吧。"看着沈夏跑上楼,卢小龙心中有种说不清楚的滋味,不知是受安慰, 还是受刺激。他凝视着眼前略略想了一下,决计不在乎, 他要在今天的座谈会中表现男人的气概。又一拨人先先后后来了,都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最先来的是宋发, 他将自行车停在楼门外,皱着额头踏上台阶,见到沈丽第一句话就是:"先道对不起, 六六年来你们家抄家。"沈丽温和地一笑,说:"早都过去的事了。 "宋发显然有些窘促,脸涨得更红了,他看了看卢小龙,又对沈丽说:"不过,你还得感谢我们, 没有我们来抄家,你和我们卢小龙也接不上缘分。"沈丽笑着转头瞟了卢小龙一眼, 这一瞟让卢小龙感到安慰,因为它流露出了以往的情意。 卢小龙说:"我们是否得永远记住这个恩德呀?"宋发这才从窘促中解脱了一点, 他挠挠耳根说道:"你们感恩不感恩,我不敢多想,不记仇就行了。"卢小龙看看沈丽说道:"咱们不记仇吧? "沈丽说:"当然。"三个人都笑了,说这番话时,三个人早已站在客厅里了, 卢小龙眼睛的余光看到了沈夏在一边的黯淡不乐,便有意继续保持这样的格局, 对宋发说:"好了,我和沈丽一言为定,对你永不记仇,你放心了吧? "宋发文不对题地感慨道:"放心了,不过这年头让人放心的事少。"说着,神情不由得有些阴暗。 卢小龙早就听说宋发正在工厂挨整,便说:"事还没过去呢?"宋发说:"没完没了, 原来的问题还没有结案,现在又开始整'5·16'了,我又是典型。"他很严肃地对卢小龙说:"你也得小心点,现在全国又掀起一轮清查'5·16'。 "卢小龙说:"我们都跑到山沟里了,还不放过我们?"他嘴里这样说,心中还是有些警惕的。清查"5·16", 最初是清查1967年夏天北京出现的一个炮打周恩来的反革命组织"首都红卫兵5·16兵团",后来,就远远扩大了范围,把一切矛头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解放军、 新生革命委员会的"三指向"者,都视为"5·16分子",这几年, 清查"5·16"已经搞了好几轮,成为整造反派、整学生、整群众、整知识分子最有力的手段了。 自己老老实实跑到农村去了,总不该有事了吧?接着进来的是华军,穿着一身棉军装,见到卢小龙亲热地一笑, 本来通红的脸变得更红了。她那次抄家时随卢小龙一起来过沈丽家,这时和沈丽不算太自然地点点头,又和宋发、唐北生这些熟人打了招呼。卢小龙将鲁敏敏、鲁继敏介绍给她, 接下来华军就占住卢小龙,关心起他在农村的作为来。卢小龙简单谈了几句, 说:"待会儿咱们一块儿聊吧,我要一个人一个人汇报,唾沫星子不够使。"黄海、田小黎也脚前脚后地到了,田小黎也是一身军装, 个子比一年多前又高了一截,是个很好看的女兵了。见了卢小龙,也先是戏剧化地敬了一个礼, 而后上来亲热地握住卢小龙的手,说道:"见你真高兴。奇*書$网收集整理 "卢小龙知道她的父母都"解放"了,她也顺理成章地参了军。他由衷地说道:"咱们小黎真是越长越漂亮。 "田小黎俊俏的小脸快乐地一笑,两个酒窝在白白的面孔上妩媚动人。 她的到来使客厅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她不记前嫌,和宋发、华军、唐北生一一打着招呼, 回忆起几年前在圆明园遗址成立红卫兵的历史,几个人还颇有些感慨。当田小黎和沈丽大大方方打招呼时,沈丽觉出这个女孩表面上爽朗大方满不在乎,其实内心很聪明, 她在一片天真烂漫的说笑中,很自觉地照顾了各种关系。田小黎还没有坐定,黄海就来了,他和一屋子认识的人一一点头之后, 就和田小黎随随便便地聊起来。那是关于几本书和一辆自行车的非常琐碎的谈话, 看得出他和田小黎还算不错,也看得出他们早已不是"海誓山盟"了。 黄海的父母早在文革初期死去,现在还没有平反,背着这样的黑锅,他也只能跑到东北农村插队去了。 现在,他裹着一件旧军大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点潦倒不堪地混在人群中, 一张灰瘦的脸显得比以前长了一些,脸上长了粉刺,疙疙瘩瘩地蒙着晦气。人多起来,客厅里的气氛便浓起来,布置客厅的任务没有了, 沈丽又退到了人群的后面,和在一旁的沈夏又有了共同的局外人的感觉,他们不时说些小话。 卢小龙觉出背后有些不自在,然而,眼前的事情毕竟越来越热闹起来。孟克平顶着一副眼镜往前铲着下巴,领着一群人很精神地来了, 跟着他来的知识青年大都对沈丽家的小洋楼表现出极大的好奇,目光四处打量着, 倒是孟克平本人并不多在意这些,当卢小龙将沈丽介绍给他时,他作为一个年轻男性, 无疑感到了沈丽美貌的压力,孟克平比卢小龙个子还矮一些,有点黑瘦地站在沈丽面前, 他随即靠自己的小领袖风度化解了窘迫,尽可能用放荡不羁的口气与沈丽说着话, 沈丽温和地对待着他,她在扮演一个让大家都好感的女主人。这时, 卢小龙特别愿意孟克平与沈丽多说几句话,他愿意沈丽更深地陷入这个领域,而和背后的沈夏拉开距离。 看得出,沈丽对走进卢小龙的圈子有些兴奋。过去,她总是跟着卢小龙一个人活动, 从未踏入卢小龙的社交圈子,卢小龙也一直把她供在自己背后的独立楼阁中;今天沈夏的存在,使卢小龙觉得让沈丽卷入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及时。接着,就是魏大景领着一伙在内蒙插队的知识青年来了。 有一句谚语:狮子领导的羊群能够战胜绵羊领导的狮子群。跟在魏大景身后的这群知识青年都显得拘谨老实,走进来的时候显然被沈丽家的布置和沈丽的美貌所压迫,有些窘促地走进客厅;然而,他们的首领却是气派豪迈的,他伟岸地站定,大方地和卢小龙握手, 从容不迫地将自己的随从介绍给卢小龙,又很温和地和卢小龙身后的北清中学的学生一一握手, 还像老熟人一样与孟克平及其一伙人潇洒地握手。最后, 魏大景又以男人足够自信的微笑正视着沈丽,在与沈丽握手时, 他显然很自觉又是很适度地稍稍延长了握手的时间,他指着沈丽风趣地说道:"久仰你父亲的大名,国共合作的典范嘛。 "沈丽很少见到这种透着大人物神情的中学生, 也很少见到第一面见到自己不但毫无窘促而且从容不迫看着她说说笑笑的男性, 魏大景用学生中少见的自信和幽默大大方方地说道:"你本来应该是中国最好的演员。"这让沈丽感到春风扑面, 觉得自己的脸微微发热了。魏大景显得比几年前在上海见到的王洪文更具领袖风度, 想到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农村的知青集体的头头,不能不让人惊叹,这个世界真是藏龙卧虎。座谈会开始了。卢小龙发现,在今天的聚会中, 他其实是面对着两个任务:他要和背后的沈夏作斗争,将沈丽拉到自己的生活中来; 他又要在面前这个圈子里争得自己的地位。眼前虽然是满满一屋子人,但座谈其实是他与孟克平、魏大景三人的表现。作为这次聚会的组织者,自己曾经在北京中学红卫兵中有着特殊地位, 卢小龙很从容地以中心人物的角色做了开场白,他说:"我们应该进行最高水平的交流, 给全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提供一点新思想。"他笑了笑, 环视一下客厅说道:"在深入探讨之前,我们不妨先将各自一年来的所做所为介绍一下。"三拨人代表着山西、陕西、内蒙三个不同的知青点, 卢小龙以主持人的谦虚以及自觉优势在手的宽容对孟克平及魏大景说道:"你们哪个点先说? "两个人彼此推让了一下,魏大景便从容不迫地开始讲了。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挺拔地坐在前面, 很潇洒地挥着手势,像讲演一样讲起了他们在村中的作为。 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作为:批斗农村的"地、富、反、坏、右", 与贫下中农一起向贪污盗窃的干部进行斗争,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行社会主义宣传, 与农村各种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做斗争,编写本村的阶级斗争史。魏大景具有一等的口才,他讲得激昂慷慨, 又不时穿插幽默风趣,全场人都被他的讲述所吸引。卢小龙早就知道,一个有三分模样的事情,到了魏大景嘴中,就变成十分模样了。他没有想到,在农村干了一年之后, 魏大景还是过去的魏大景。他厌恶这种领袖风度的夸夸其谈,也感到受了压迫。 沈丽显然对魏大景的讲演很感兴趣,她含笑聆听的目光也成了魏大景高谈阔论的动力之一。 在讲到知识青年如何与村里偷种自留地、偷开自由市场等资本主义自发势力进行斗争时, 魏大景的讲述可谓有声有色,引人入胜。他打着手势讲完了,翘着二郎腿,背靠着椅背,左右看看簇拥自己的同伙,说道:"你们谁再补充一下?"不等有人说话, 他转过头来很潇洒地一摊双手:"我们先介绍到这里吧。"说着, 他对身后一个白胖丰满的女知青说道:"把咱们办的刊物拿出来,送给大伙。 "女知青将手里的一摞油印刊物给与会者一人发了一份。这是一本十六开、五六十页厚的油印材料, 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白纸蓝字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卢小龙接过刊物,大致翻看了一下,有前言,有目录, 里边有阶级斗争的报告,村史的调查报告,与资本主义自发势力进行斗争的总结,还有各种杂文、评论、诗歌、散文、日记摘抄,还有致全国各插队知识青年点的公开信。魏大景很从容地坐在那里,散发油印刊物给了他覆盖全场的好感觉。接着,就是孟克平侃侃而谈了。让全场人感到振奋和有趣的是, 他也让身后的一个女学生站起来,先给所有"外邦人"一人发了一本油印刊物。同样是十六开大, 同样是六七十页厚,只不过是用的黑油墨,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广阔天地》。 卢小龙接到手里翻看了一下,这里没有那么多花样, 只登着一篇长文:《关于农村经济政策的调查与评述》,整本刊物就是一篇万言书。孟克平与魏大景的观点针锋相对, 他非常激烈地抨击了目前的人民公社体制, 同时引经据典地指出:中国农业发展的根本问题是人民公社的体制问题,人民公社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 他说:"我这是典型的右倾机会主义观点,但是,在农村一年的社会调查使我坚信了自己的观点。 "他还非常激昂地挥着手势说道:"发展农业生产力的真理,就在人民公社制度的对面存在着,谁拣起了这个真理,谁就会成为伟大的先行者。"孟克平的讲话让魏大景和卢小龙都有些措手不及,这几乎就是一个"反革命纲领"。卢小龙一时甚至对今天的活动有些后悔, 他担心这会给自己和沈丽带来政治上的麻烦。在片刻沉寂之后,魏大景放下二郎腿坐端正,以严肃的态度对孟克平展开了批判。他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料到今天在这里听到了这样的观点, 我必须旗帜鲜明地表明对这种观点的坚决反对。"接着, 就是孟克平与魏大景之间你来我往的批判与反批判。辩论白热化后,两个群体都有更多的人投入了辩论,烟气更为浓烈,激烈的手势、面红耳赤的表情在浓烈的烟雾中活动着。最后,魏大景双手左右一伸, 用极为有力的声音控制住全场, 正义凛然地说道:"让我们双方都记住今天争论的时间与争论的焦点,也请所有在场的人对这一争论做出公证,历史将证明谁是谁非。 "孟克平也毫不示弱地说:"我还是那句话,谁拣起了生产力发展的真理,谁就是历史上的先行者。"卢小龙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魏大景今天扮演了左派,孟克平扮演了右派, 自己则再一次扮演了中间派。他原以为自己是座谈会的中心人物, 却成了一场争论的旁观者。他决定不理睬他们的争论,讲自己在刘堡的所作所为, 他说:"英雄所见略同,你们两家都办了刊物,我们刘堡知青点也办了一份刊物。"说着, 他扭头看了一下唐北生。唐北生抱着一摞同样是十六开大小的油印刊物站了起来, 刊物的名称是:《任重而道远》,也是黑油墨。唐北生将这份刊物一人一份发到每个"外邦人"手里。 沈丽觉得很有趣地又打开了手中的第三份刊物,一页一页翻看着。 当唐北生转圈发刊物时,把刚才两家箭拔弩张的激烈冲突抚平了一些,空气稍显松弛。卢小龙这才找到一点说话的感觉, 他用一贯有些谦谨的声音平静地说道:"我们可能迟钝一点,在阶级斗争方面没做什么大的事情, 对农村经济政策也没有做大胆的思索,刚才,魏大景和孟克平的发言对我震动很大,我们一年来就是做了点实事。 "他简单地将刘堡村知识青年的作为介绍了一下:刘堡知青的针灸医疗队已经有效治疗了聋哑、偏瘫、癫痫等十几种疑难病,成了闻名全县的医疗队; 刘堡村知青帮助刘堡村两个生产小队都办起了集体豆腐房,集体养猪场,实验成功了糖化饲料,现在, 养猪总数已经近二百头;刘堡村两个生产小队,第一生产小队的小队长、会计、 保管早已是知青担任,二小队会计和保管也早已是知青担任,刚刚改选的结果, 两个副队长也由知青担任了;刘堡大队的机磨房及油坊早就由知青管理, 为刘堡村增加了收入,现在,大队的会计很快也要换成知识青年;这次到北京, 他们准备去北京粉丝厂参观学习,回去以后开办全县第一家集体粉丝厂,还准备到林业研究所将果树引进刘堡村,将荒山果园化。最后,卢小龙说:"我们有决心再用两年时间将刘堡村电气化、 水利化。过去,我们村只有生产用电,机磨房有电,家家户户都没有电,今年, 我们就是用机磨房、油坊挣的钱,给全村家家户户通上了电。"卢小龙讲完了,客厅里静默了一会儿,孟克平抬起瘦黑脸, 一摊双手说道:"不得不承认,你们在现行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做出了无可挑剔的成绩。 "魏大景放下正在膝头翻看的刘堡村知青的油印刊物,说道:"我也认为, 刘堡村知青做出的成绩是令人赞叹的。"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左右, 然后面向会场显得很有风度地说道:"刘堡村比我们干得更好。"卢小龙息事宁人地笑了笑说:"我的风格一贯比较中庸, 今天听你们的发言很受启发。"接下来是一些比较涣散的讨论。讨论了一阵, 座谈会便散了。孟克平告别时握着卢小龙的手说:"文革时和你串连得不多, 今天和你串连上,很高兴,希望你以后敢于从体制方面怀疑和思考。"卢小龙点头说:"好。 "黄海随随便便地伸手和他握了一下,晃着歪斜的身体就往外走, 卢小龙说:"抽时间咱们再见个面,好好聊聊。"黄海耸了一下肩,把披着的大衣往上颠了颠,大大咧咧地说道:"我这草民只管吃饱混天黑,不关心国家大事。"卢小龙笑了笑, 说:"咱们也不用谈那么多国家大事,瞎扯扯呗。"黄海摇了一下手,说:"谢谢你还高看我。 "说着伸手拉了一下肩上的大衣,晃着走了。田小黎和客厅里的好几个人互留了地址后, 高兴地蹦到卢小龙面前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去东来顺吃涮羊肉。"卢小龙说:"小黎请客, 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因为沈丽在不远处站着,他尤其显出对田小黎的亲切。田小黎握着他的手说:"你这两天在北京住哪儿?怎么和你联系?你有电话吗?"卢小龙挠了一下头, 说:"我们家房子早没有了,爸爸妈妈都去干校了,我现在住在唐北生家里, 你找到他,就找到我了。"田小黎把手捂在卢小龙的耳边说道:"我还有些有意思的事告诉你呢!"卢小龙说:"好吧,我一定准备好耳朵。"田小黎笑着一摆手,就准备走了, 扭头看见华军,说道:"咱们一起走吧。"华军犹豫了一下, 将报纸包着的一包东西递给卢小龙,说:"这是送你的两本书,还有一个日记本,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做的, 就给我打电话。"卢小龙很诚恳地表示了感谢,华军跟着田小黎一起走了。宋发与卢小龙告别时,手握得很深沉,他的脸始终阴着, 剑眉下眼睛一直眯着看着眼前,他再三对卢小龙说:"要防备挨整。"卢小龙也同样深沉地握着他的手, 说道:"我这个人不怕挨整,你还不知道我?"宋发目光直愣地想了一会儿, 说:"现在比运动初期整人还狠。"卢小龙说:"别那么愁,想开点。"宋发灰着脸走了, 到了门口,又转过身和沈丽告辞道:"我走了,你和卢小龙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尽管言语。"沈丽笑着点点头。卢小龙此刻十分感谢宋发对他和沈丽关系的重视。魏大景在一片陆续告别的气氛中还和人们三三两两地聊着, 他走过来豪迈地伸出手,对卢小龙说道:"你卢小龙真是敏于行而讷于言,江青过去夸奖你这一点, 我现在也敬佩你这一点。"卢小龙尽量显得很亲热地和他握着手, 同时在寻找松开手的时机,魏大景显然有握着别人手再说几句话的习惯,他握住别人的手不放, 而把松手权力留给自己。他和卢小龙说笑着松开手之后,又大大方方向沈丽伸过手去, 这是所有告别的人中惟一向沈丽伸出的手。沈丽有些矜持地伸出了手,魏大景从从容容握住,又从从容容地说道:"你能理解我们卢小龙,这赢得了我们对你的敬重。 "沈丽微笑着脸有些红了,她对这个一表人材的年轻人并不反感。 卢小龙没有想到魏大景最后一项风度表演竟然如此,他在一旁露出微笑。唐北生、鲁敏敏、鲁继敏和高伟民帮着收拾了一下桌椅板凳,便陆陆续续撤退了。临下台阶时,鲁继敏又有些阴沉地回过头打量了卢小龙和沈丽一眼。 卢小龙与沈丽、沈夏三人在稍有些尴尬的气氛中将客厅复了原。 当沈夏将最后几把椅子送上楼上时,客厅里只剩下沈丽和卢小龙两个人了。卢小龙和沈丽相互看了看, 沈丽的目光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卢小龙觉出了沈丽在想什么。窗外的天空阴暗下来, 已经临近晚饭时间了,沈丽必须解决一个难题:是让沈夏先走,还是让卢小龙先走? 还是让两个人一同走,或是一同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沈夏才踏响着木楼梯下来了。客厅里已经亮起了电灯, 灯光既明亮又昏暗,雕花红木的家具在灯光中幽暗古旧地呆立着,厨房门半开着, 看见里面昏暗的灶台与碗橱,一扇小窗透露着外面的寒冷傍晚。三个人都感到有些尴尬, 既不便于坐下,又不能总是这样站着。沈夏打量着客厅里的桌子、柜子和椅子, 端详它们是否摆得端正,打量一番,便上去挪动一下,再退后打量一番, 似乎这个客厅一直能够这样精雕细刻地收拾下去。卢小龙则安分地站在沈丽面前,含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沈丽心神不定地看着他,也不时转过头看看在客厅里忙来忙去的沈夏。沈丽垂下眼,想了又想,转过头看着沈夏,沈夏正退后几步, 眯着眼左右端详着雕花红木桌子是否最精确地摆到了客厅北墙的中间。 沈丽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回去呀?"沈夏似乎一下从全神贯注的工作中醒悟过来,他半张着嘴有点懵懂地想了一下,说道:"我马上就走。"  第73章 此刻在李黛玉面前的马胜利相貌是凶恶的, 他的面孔大得几乎涨满了整个视觉屏幕,他的眼睛像两盏灯泡一样凸起着,像凶猛的动物逼视着李黛玉, 他用很厚的嘴唇把话送出来:"你说什么,是真的吗?"说这话时,马胜利的眼白一下增加了好几倍,黑色的额头上几道横纹像是木刻。李黛玉觉出了自己的软弱, 也觉出了自己的凶悍,她说:"这种事我还会骗你?"马胜利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正是夜晚,台灯不明不白地亮着。母亲不在,四居室只住着她一个人。 她和马胜利隔着很近的距离互相看着,又把目光闪开, 他们正面对一个多少有点恐怖的事实:李黛玉怀孕了。马胜利狠狠地抓了一把下巴,脸上露出十分有力的神情, 目光像刀子一下插入面前的写字台,写字台在他眼前破碎,停了一会儿,他从写字台里拔出目光,像两支乙炔焊枪喷出的火焰一样盯着李黛玉,问:"确实没有怀疑了吗? "李黛玉双手放在腹部,冷淡而失神地说道:"我已经去过医院了。"房间里一下沉寂下来。 李黛玉最初是觉得身上发冷,以为感冒了,发冷一直持续着, 引起全身一阵一阵打战,接着,就出现恶心,当呕吐一次又一次吊起她的肠胃,让她倒海翻江时, 她又怀疑自己得了肝炎。她去了医院,得到的却是比肝炎更可怕的结果,直到这时, 她才将上述症状与两个月没来月经联系在一起。当她从医院蹒跚走出来时,觉得天昏地暗。 街道上人影憧憧,男男女女都变成了瘦长的窄条,每个人的影子都长得出奇, 汽车像扭曲的玩具一样东奔西跑。她神情恍惚地踏着不平的马路走着,懵懵懂懂地回到了北清大学。 1970年春天的北清大学里依然有大字报栏,依然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之一, 只不过冷清多了,原来在学校里折腾文化大革命的四届学生,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六九届都先后分配到全国各地的农场、农村及工厂去了。留校的学生不过几十人, 马胜利挤在了这几十人中间,留在北京的争斗比几年前当造反派头目更艰难。 学校里的教职员工绝大部分下放到北清大学在江西及湖南的五·七干校去了,校园里空荡荡的。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清除完了,正在酝酿从今年夏天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 母亲第一批下了江西干校,李黛玉自己被分配到北京远郊区农村插队。她不时跑回市里,栖居在原来的家中。马胜利紧跟着军宣队、工宣队在学校里管起了后勤, 上百套人去室空的宿舍钥匙都在马胜利手中。然而,马胜利纵有天大的本事, 却开不出一个让她去医院做人工流产的介绍信。没有单位的介绍信,做这样的手术和"反革命事件"也差不多。 一个人非法地怀孕了,和政治上"自绝于人民"有同等危险。这件事像几吨重的大钢锭将一贯自诩强悍无比的马胜利压趴下了。 他一条手臂架在桌子上,腰背佝偻下来,傻呆呆地盯着台灯光照下的红晕,因为失神, 他的嘴唇厚厚地向前凸起着,好像没有精力将自己的嘴唇收拢一样,整个人都萎靡了。 李黛玉将双手支在了大腿上,两肘八字向前,上身直直地端坐着,她早已恐惧过了, 噩梦连篇过了,现在,她带着听之任之的冷漠看着面前的英雄,心中甚至浮出一点冷冷的恶意。你享受了,你就该承担,谁也别想光图自己快乐,这或许就是她现在的内心独白。房间显得很昏暗,母亲去干校以后家里更是四壁空荡,像风卷残云的废墟。 她和马胜利逐步恢复了一点生活的格局,小床上又有了被褥,厨房里有了油盐酱醋, 但整个房间还是被空荡和尘土的气息统治着。看着马胜利趴在那里愣神, 她甚至觉出自己的冷傲与高大,她在等待石窟一样的房间里诞生出一个活命的结果。 在这个石窟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一动不动的石像,或许是两尊菩萨,或许是两尊魔鬼。 台灯光沿着灯罩照下来,眯着眼可以看见它在空气中划出的界限, 光明像巨大的锥形落在写字台上,超出写字台的部分又倾泻在地上、床边、腿上及脚上;在锥形的光明之外, 是一片灰暗,显出影影绰绰的混沌。马胜利双肘撑到桌上,一双大手抱住了头,下巴几乎贴到桌面上, 丑陋的面孔直盯着贴墙竖立的几本书,这样直愣了好一会儿,他似乎醒悟过来,使劲擦了擦嘴, 也稍带着擤了一下鼻子,然后拖响着椅子转过身,在萎靡之中挣扎出一点果断来, 他对李黛玉说道:"咱们得采取措施。"李黛玉冷冷地说了一句:"采取什么措施? 你去开介绍信,我就去医院。"马胜利挠了挠留着板寸的大脑袋,挠出一股旺盛的头油味,他说:"这种介绍信肯定开不出来。"李黛玉说:"那什么介绍信开得出来? 登记结婚的介绍信?"马胜利更低地垂下头,沉思地慢慢挠着脑袋, 头油的气味蓬蓬勃勃地蒸发着。李黛玉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 马胜利抬起头说道:"现在肯定不行,我好不容易刚刚留校,要是……"李黛玉垂着目光冷笑了一下,说:"那当然, 你现在要是和我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结婚,你肯定也就完了。你过去说的那些大话都去哪儿了? "马胜利叹了口气,甩了甩手说道:"我是说过等条件成熟了,我掌了权,给你爸爸翻案,可是, 现在条件不成熟嘛。"李黛玉讽刺地点着头,说:"什么时候成熟? 什么时候算你掌了权?我还能活到那一天吗?"马胜利目光又怔愣了,直直地看着面前, 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振作起来,使劲搓了搓脸,又擤了擤鼻子, 神情严肃地看着李黛玉说:"先不说气话了,先解决问题吧。"李黛玉说:"怎么解决? "马胜利转了一下眼白眼黑都很大的眼睛,斜着目光说道:"在农村能不能找一个小医院做人工流产?"李黛玉说:"那更没可能,要做,就要去县医院,现在没有介绍信,谁敢给你做? "马胜利思路又停在那儿了,李黛玉看了看他,接着说道:"别说介绍信开不出来, 这事要是让村里的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知道,我第二天就得跳井。"马胜利像条狗一样双肘撑着大腿弯腰趴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对李黛玉说:"能躲到什么地方吗?"李黛玉说:"你让我躲一年把孩子生出来?我躲哪儿? 到处都是无产阶级专政,你给我找个地方。 "马胜利又用手从额头到下巴干搓了几下脸,抖了抖头,说道:"就是,咱们也不认识一个妇产科医生。"李黛玉瞟了他一眼, 垂下目光说道:"认识,没有介绍信,谁敢给你偷着做? "马胜利一下从椅子上很重地站起来,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又背上手极力使自己挺出一点气派来, 昂着头四面看了看,像首长思考重大问题一样,最后一摊双手, 感叹地说道:"现在无产阶级专政强大得很,无缝可钻。"他弄响着椅子坐了下来, 对李黛玉说:"我们自己采取措施吧。"李黛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没什么措施, 我已经翻看了好几本医书了,咱们自己都做不了。"马胜利说:"都有哪些方式可以流产?"李黛玉沉默了一会儿, 说:"大分就两类:一类,是自然流产,也叫非医学手段流产;还有一类,就是人工流产, 人工流产就要去医院,去医院就要开证明。"马胜利问:"非医学手段流产都有哪些? "李黛玉稍有些不耐烦地说:"有的人天生就容易流产,想怀孩子,却怀不住, 自己就流产了。"马胜利看了看李黛玉,说:"要是你也这样就好了。 "李黛玉说:"这又不是想怎么就怎么的,我算了时间,已经两个月了,它在里边停得挺稳的。 "马胜利问:"还有呢?"李黛玉说:"怀孕妇女因为劳累过度,可能会流产。""还有呢? "马胜利眼睛一亮,接着问。李黛玉停了一会儿, 很不情愿地说:"怀孕妇女由于特别剧烈的运动,或者受到气温的强烈刺激,剧冷剧热,也可能流产。 "马胜利眨着眼思索着,继续问:"还有呢?"李黛玉说:"怀孕妇女身体受到强烈撞击, 也可能流产,有的妇女怀孕时遭到毒打,就流产了。"马胜利盯视着李黛玉的小腹,目光像刀子一样扎过来。李黛玉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恐怖地往后坐了一下,说:"你想干什么?"马胜利收回刀子一样的目光, 一下子显得有了主意,他坐直了上半身说道:"咱们就用这些办法试试吧。 "李黛玉警觉地看着他,说:"你要毒打我一顿?"马胜利摇了摇头,说:"哪能呢!咱们去长跑, 去爬香山。"李黛玉说:"恐怕不管用,我这几天每天都做几百个下蹲、起立,没用。"马胜利这时来了劲头,浑身挺拔地站了起来,一挥手臂说道:"那个运动量不行, 从明天开始,我抽时间带着你做大运动量活动。"李黛玉看着马胜利, 她虽然也想尽快流产,要不没法在世上活下去,但显然又不愿意让马胜利这样容易地渡过难关, 他应该为此多受点罪。第二天一大早,马胜利便开始实践他的计划, 他在北清大学北门外日月坛公园等候着,李黛玉一到,就让李黛玉上了自行车后座,然后, 骑上车飞快地将李黛玉带到了颐和园北门。他们将自行车一存, 就开始在没有什么熟人的京密运河沿岸的马路上长跑。马胜利像训练少年运动员的教练一样,一边在前面领跑, 一边使劲给李黛玉加油。李黛玉从未经受过如此大运动量的锻炼, 看着马路边的计程石桩一公里一公里地跑下来,她坚持不住了。马胜利在一边督促着:"再坚持,再坚持。 "她觉得浑身要瘫软一样,像轻飘飘的一身衣服迎面扑在空气上。实在跑不动了,她要停下来, 马胜利抓住她的手,拉着她跑,又两手扶着她的肩,推着她跑。 她踉踉跄跄地在推动中跑着,脖子要断了一样,膝盖麻木得失去了感觉,最后,她一下扑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呕吐起来,呕吐不出什么东西,就用手抓住喉咙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觉得肠胃都要吐出来一样,心脏像一个硕大无比的大水缸,把她装在里面, 咚咚咚地跳着。马胜利黑黑壮壮地在趴在自己脸边,一双大眼睛晃来晃去, 听见他在问:"怎么样?有点征兆没有?"她知道他在问她有没有流产的征兆。她摇了摇头, 接连几天的大运动量,除了精疲力尽和一阵又一阵止不住的恶心呕吐外,没有出现一点征兆。 她特别仔细地检查自己的裤衩,裤衩出奇地干净,没有一丝血迹,没有一点分泌物。 马胜利直直地看着李黛玉,说:"咱们再加大运动量吧。"李黛玉说:"不行, 我不跑了,我不受这个罪了,随便它怎么样吧。"马胜利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抚摸她的肩膀哄劝道:"胜利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明天咱们去爬香山。"第二天,马胜利骑车带着她来到颐和园北门,将车一存, 就带着她朝香山跑去。从颐和园北门到香山有七八公里,一想到要跑这么远,李黛玉先就软了。 马胜利鼓着眼说道:"咱们今天不成功便成仁,豁出去要累到底了。"就这样, 李黛玉像被人牵着的风筝一样跑了起来,她的两条腿像风筝飘带一样软软地飘荡着。跑着跑着, 挺暖的春天下开了雨,马胜利抬头看着浓淡不均的铅灰色阴云,说道:"太好了, 你不是讲劳累、大运动量和剧冷剧热都可能流产吗?咱们今天是几种因素都全了。"雨哗哗哗地大了起来,李黛玉被淋得像一只落汤鸡,脚下的路像一条浅浅的河流,一棵棵小树披头散发地向身后移去。偶尔有几辆自行车在雨中仓皇地逃窜着, 骑车的人扭头丢下惊愕的目光。前面路边的一些小房子影影绰绰地在雨中晃动着, 跑啊跑,小房子近了,不过是空空无人的小草棚,也许是晴天时零售杂物的小商店。又往前跑,一个公共汽车牌过去了,一辆公共汽车在身旁停下,门开了,又关了, 跳下一个人来在雨中疯狂地逃跑着。售票员在车窗里亮出面孔, 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在雨中疯子一样跑动的人。李黛玉什么也顾不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要在今天折腾出一个结果,这个罪她受够了。雨越下越大,白花花地封闭在小树相夹的道路上,树在东倒西歪,人也东倒西歪,道路弯弯曲曲地亮着水光,冒着水泡流淌着。李黛玉实在跑不动了, 扑在一棵树上呕吐起来,胃早已空了,只是一股股的酸水,恶心得要把整个肠胃都吐出来。 马胜利小心翼翼地问:"有感觉没有?"她摇了摇头, 同时在喘不上气来的头晕目眩中闭着眼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这个回答似乎给马胜利带来一丝希望, 他问:"什么叫不知道?"李黛玉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浑身被冷水激透了, 真有一种活不下去的感觉。她说:"我都要死了。"马胜利问:"怎么?"她说:"我要跑死了。 "马胜利在大雨浇淋中眨着眼问:"那个地方呢?"李黛玉说:"全身都湿透了, 什么也分辨不出来。"马胜利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部,说:"你感觉感觉。"李黛玉将手伸到裤带里,摸了摸同样被水淋湿的裤衩, 隔着裤衩又摸了女人那多事的部位,体会了一下,抽出手,慢慢摇了摇头。 马胜利抹了一下瀑布一样落在脸上的雨水,看着风雨飘摇的道路和两边的农田,说道:"咱们还接着跑吧。 "李黛玉晕晕地跟着抬起了脚,像一个小蝌蚪在雨水中朝前游着, 这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小蝌蚪,游着游着就干瘪了,变成一个轻飘飘的蝌蚪的影子,慢慢地,人变得稀薄无比, 扑在雨水上,靠莫名其妙的牵引力慢慢移动着。两旁有一些房屋高高低低朦朦胧胧地移过,雨太大了,天也太暗了,不少房屋里亮起了灯光, 朦朦胧胧的灯光像莫名其妙的人的额头,一个人穿着件半透明的雨衣在前面的叉路口横穿而过, 那样子像是隐隐约约的水泡,又像从鱼肚子里掏出来的鱼漂。李黛玉望着茫茫大雨中不见踪影的香山, 感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难受的日子。人难受到这种程度,就有了死的念头。 她抱着一棵树喘着,瘫下来,坐在了泥水汪汪的泥地上。雨水已经将细土冲跑了, 裸露出很多石块,大大小小地硌着她的屁股,这种疼痛在麻木的晕眩中多少给了她真切的感觉。马胜利在身边踏着步转来转去,伸手要拉她,她甩脱了。 听见马胜利说:"剧烈运动猛然停下来是危险的。"她摇了摇头,她早已跑不动了, 早已跑得和走的速度差不多了。现在不是剧烈运动,而是漫长的运动,她实在站不起来了。 马胜利将两手伸在她的腋下,把她端了起来。她软软地站着,只要马胜利一松手, 她随时准备再瘫在地上。马胜利用手箍住她的腰,搂住她,她便晕晕乎乎地靠在马胜利的身上, 大雨落在身上,能够觉出雨水落在两人的身体之间,然后迂回一下从两边流下去。 她能觉出马胜利的体温,雨水显然是越下越冷了, 马胜利的胸脯像一个挺大的软熨斗温温地熨着她。马胜利无奈地说:"不跑了,就这样走着到香山吧。"雨更大了,在影影绰绰中渐渐看到了山的影子。当她在马胜利的牵引下, 一步又一步走完香山大门前那段陡陡的上坡路时,终于来到了香山公园的大门口。没有游人,售票处小窗关着,他们没有买票,就在一派雨雾中进了香山公园。满山的松柏在雨中发出巨大的沙沙声,马胜利拉着她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 青砖路一人多宽,蜿蜿蜒蜒地向山上延伸着,水在路面上像浅浅的小河迎面淌下来, 在每个台阶上化为或大或小的瀑布。路两边的水沟已经淙淙地流开了水, 爬得高一些了,路边的流水便像源源不断的山泉了,几处落差大的地方飞溅着白光闪闪的瀑布。 李黛玉似乎已经耗尽了一生的力量,她在一个台阶上跪下来,趴在那里, 不论马胜利如何鼓动、如何拖拉,她都不再站起来了,马胜利便将她抱着与自己一起坐在台阶上。 雨隔着松树稠稀不匀地浇在身上,道路上的下坡水从背后冲在他们的屁股上, 又从他们身体两边流下去。看着山下朦朦胧胧的雨景,他们也算爬了一定的高度,马胜利说道:"再接着上一段吧。"李黛玉摇了摇头,说:"我要把它生下来。 "马胜利说:"这绝对不行。"李黛玉用一种似乎要睡着的声音说道:"我为什么没有权利生? 它为什么没有权利生出来?"马胜利连哄带训地说道:"好了,好了,别发感慨了, 还是面对现实吧。"说着,他硬拖着将李黛玉拉了起来。李黛玉觉得自己像瘫在盆底的一团湿面,被一下子拉长拉细, 高处成了她的头,低处成了她的脚,她将一半重量趴在马胜利的肩上,再向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着。雨比刚才更冷了,被雨浇淋的山和树却像人一样发散着微弱的温热气。 她心里明白:今天无论如何要求得结果。前面砖路消失了,变成更加陡峭的石头台阶, 雨水在粗糙的石阶上一级一级落下来,成了大大小小的瀑布。马胜利显然也累得够呛, 但他咬着牙继续拖着李黛玉向上攀登。在一个陡峻的拐弯处,马胜利伸手抓住路边的一棵小树,小树有些松动,他只好腾出搂抱李黛玉的另一只手去抓路边的石头, 瘫软的李黛玉一下滑落下来,滚下坡去。李黛玉觉得自己像磨刀器上的砂轮一样, 冒着一串火星飞快地旋转着,又像一个皮球连滚带跳着,最后便是一个飘乎乎的腾跃, 眼前一片金光,就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醒过来了,还是在山上, 马胜利已经把她背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小亭子里。四周的雨还是没完没了地下着,亭子像把大伞一样, 四面哗哗地挂着雨帘。看到李黛玉醒过来,马胜利松了口气,他轻轻摁着李黛玉的额头和后脑勺。 李黛玉这才发现自己头部和身上多处受了伤,摸一下水淋淋的面孔,伸手一看,水中有血,湿淋淋的蓝布裤子也划破了,膝盖翻着皮肉,汩汩地冒着鲜血, 手背上及手腕上也全是伤口,纵横交错,惨不忍睹。她懵头懵脑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 突然将头埋在双膝上痛哭起来。马胜利与她并排坐着,看着山下白茫茫的大雨,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看到她不哭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再看看,成功了没有? "李黛玉一动不动地静默着。马胜利看着她,也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李黛玉解开裤带, 把手伸进去摸了摸,又撩起自己的外裤、内裤,探头往里反复看了看,凝视着面前的大雨,一言不发。马胜利等了很长时间,问:"怎么样?"她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几天以后的一个夜晚,马胜利来到李黛玉家, 他们在台灯光照亮的房间里相对无语。马胜利这一阵也学开了抽烟,一支接着一支抽得房间里烟雾弥漫。过了好一会儿,他让李黛玉站起来,李黛玉以为自己屁股下坐着什么东西了,站起来看了看, 又疑惑地看看马胜利。马胜利站在面前,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她,突然抬起一脚, 踢在她的小腹上。李黛玉惨叫一声瘫倒在地,昏迷了过去,她的身下洇出一片血泊。  第74章 朱立红从军用吉普车上跳下来,北清中学的大门就在眼前。 车原本可以一直开进去,她却灵机一动想走进去,这有种别样的感觉。一踏进北清中学的大门, 她就发现门是很奇特的东西,虽然只是两个方方的水泥柱子, 挂了一个"北清大学附属中学"的木牌,一走进去,就觉得里外的空气都有差别。 道路两边高大的杨树还算整齐地排列着,却透出一股古老的荒凉,树下的杂草葱葱茏茏弥漫着,将道路夹得很窄。朱立红穿着一身新军装,背着军用帆布包, 肥肥胖胖地趟着北清中学的空气往前闯,既感到自己曾是这里的学生,也觉出自己现在军人的身份。军装只能照顾她的胖,不能照顾她的矮,因此,她的军装总是过于长大,加上又是新的, 当她在空气里趟着走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走过一段长长的土路,就到了传达室, 小房几年不见,像是戴着蓑笠帽的老人,衰老地缩在路边的草莽中。传达室空无一人,小木门紧闭着,玻璃窗上插着几封来信,歪七扭八地等待认领。传达室旁边是自行车棚, 这在几年前曾经拥挤热闹,几百辆新新旧旧的自行车满满地排在里面, 一个挨一个的轱辘排出一道橡胶的墙壁来,现在,车棚里杂草丛生,绿浪滚滚, 一些锈烂的铁架子东倒西歪地淹没在杂草中,大门像个破帽檐皱巴巴歪在那里。 朱立红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吉普车,雄纠纠地朝前走去。迎面,主教学楼灰暗地立在那里,教学楼前的小操场坑坑洼洼, 文化大革命前,这里曾是全校师生做广播操和升旗的地方, 文化大革命中是红卫兵批斗"牛鬼蛇神"的地方,现在,好像罩上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尘土蒙蒙,荒无人烟。 朱立红感觉自己踏入了一块野地,也像是踏入了一个尘封土垢的大仓库,不禁有些扫兴。 她今天是来母校外调的,这是她在全市范围内外调的单位之一, 外调的任务就是清查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集团。她眼前浮现出林立果的形象,他现在是空军作战部副部长, 前几天在一次军内清查"5·16"分子的动员大会上挥着手臂做了激昂慷慨的讲话。 清查"5·16",就是清查一切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反革命活动, 而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活动,自然是军内首要的清查对象。文化大革命以来, 军内外一直有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活动,朱立红一到空军当兵, 就以其政治上的一贯敏锐在这场清查中表现卓越,参加了林立果领导的特别专案组。今天, 她来北清中学是想取得军宣队和工宣队两年前整的卢小龙参加反林彪活动的材料, 要把全部有关的人和事都清理一遍,才能将盘根错结的反革命集团一个不漏地揪出来。她原以为母校一定热热闹闹的,有很好的革命秩序, 能够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她一身军装,会享受到荣归故校的欢迎和尊重,然而,眼前的校园人影稀疏, 使她十分沮丧。www奇Qisuu書com网教学楼一旁的两排平房是过去的办公室和教研室, 在几棵沉默不语的绿树的陪伴下显得十分冷落。对面的学生食堂敞开着大门, 门口的泥污中摊着几张破碎的报纸,食堂里空空荡荡的,旁边的一排洗碗房更是一派败落,门窗敞开着, 里面黑洞洞的。洗碗房旁边,一条柏墙相夹的砖路直直地伸到宿舍区, 越过宿舍区的平房和楼房直通大操场,现在,这条砖路早已残缺不全,高高低低地长满了野草, 柏墙一多半枯了,半黄半绿地缩在砖路两边,像是一个很长的等号。 荷花池旁边的平房是实验室,紧闭的门窗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周围的墙壁上布满了爬山虎, 两扇大门也被爬山虎网住了,门口的杂草淹没了台阶,几棵小树歪斜躺倒地活着。荷花塘里一片混浊的浅水,碧绿地长满了水草,覆盖着落叶、垃圾和废纸。朱立红觉得校园静得可以踏起尘土,太阳倒是暖洋洋的,脚下的土地却荒得发冷。她踏着遗址般的校园,多少忘记了自己来时兴冲冲的目的,吉普车,军装,昂首阔步,箭一样射过来的尖锐性,此刻都有些模糊了。她让吉普车停在一块空地上, 自己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手拂着奄奄一息的柏墙来到后面的大操场,这里的杂草更加茂盛, 几乎吞噬了跑道,也吞噬了足球场。操场旁的女生宿舍楼,两侧的门用铁丝拧死了, 中间的大门歪歪斜斜地打开着,一扇门已经摇摇欲坠。仰头一望,很多窗户玻璃没有了, 只剩下黑洞洞的方窟窿。她似乎走到一个被社会遗忘的角落,周围的荒草没膝盖高, 像一群绿色的小刺猬在腿旁拱动着。转过女生宿舍楼, 看见铁丝上居然晾着几件粉色及白色的衣服,这股人烟在一派荒凉中灼灼耀眼。这是过去的晾衣场, 一根根铁柱上拉着一道道铁丝,铁柱锈得从头糟到底,铁丝也锈成褐色,五六件衣裳用衣架挂在这里, 阳光照得它们鲜艳透亮,湿淋淋的滴水落在下面茂盛的杂草上。 她对着几件衣服愣了一会儿神,闻到了湿衣服的气味,这是衣服的气味,还是水的气味, 再有就是穿衣服的人的气味。趟着杂草往前走,草中的毛刺像小锯条一样锯着她肥大的军裤, 她不时得停住步,倒退两步迂回一下,才能走过去。绕过一圈往回走时,她看到了学校原来的洗脸房,这里杂草狂欢一般吞噬了砖路,蔓延上台阶,扑向空洞的大门和寡妇一样守着贞洁的青砖墙壁。 当她踏着台阶走进去时,发现往左的男生洗脸房与往右的女生洗脸房都黑洞洞的, 泛出浓重的潮霉气味。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楚一排排水龙头还在,有一两个还在嘀嘀嗒嗒地滴水, 这滴水声让人觉得这里仅存一线人烟。她右拐看了看女生洗脸房,滴水的水龙头就靠门口,里面几十个水龙头都哑巴一样蒙着蛛网,水龙头下长长的水槽落满了干枯的泥土, 一共四排水龙头,四道长长的水槽,发出窒闷的灰土气息。她退出来, 走到对面的男生洗脸房看了看,也是同样荒凉,长长的水槽被蛛网笼罩着, 几扇没有玻璃的小窗将杨树遮挡的残缺阳光透进来,像黑夜里的几道手电光照着一片一片蛛网, 挂在蛛网上的蚊虫和枯叶在蛛网上安居乐业。出了洗脸房,再往前走,就是图书馆与阅览室, 方方正正的青砖平房像个小小的烈士陵园在荒草的包围之中。踏上台阶,看到大门也被铁丝拧住,玻璃残缺, 有的地方钉着薄木板。从外面望进去,阅览室内空空如也,堆着几个空油漆桶, 几张破双层床,长期沉睡的尘土一经扰动,就迫不及待地浮荡起来,她尽量放轻脚步, 仍惹起一股浓重的尘埃。她退下台阶,看到自己在厚厚的尘土中留下的一串脚印。绕一圈, 便从学生大食堂的背后来到了过去是教研室和办公室的两排平房前。她正在想学校现在是怎么回事, 就看见一个头发像刺猬一样扎立起来的矮老头驼背走过来,腊黄的长脸上一双袋鼠一样的眼睛。她一眼就认出, 这是学校原来看传达室的张大爷,便迎上去,叫了一声。张大爷似乎已经习惯了校园的荒寂,猛然见到人,一惊,看到是一个身穿黄军装的胖胖的女兵,一张脸问号一样扭弯着笑了笑。 朱立红亲热地说:"张大爷,您不认得我了?我是咱们学校六六届的毕业生。 "张大爷目光混浊地看了看她,嗓子里咕噜了几声,说道:"啊,啊。 "朱立红又问:"学校怎么没有人呢?我们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走了以后,没有招新生吗? "张大爷有点糊糊涂涂地说了几句。朱立红似乎听明白了,学校由于种种原因,要招新生, 又没招新生。朱立红问道:"学校的军宣队、工宣队呢?还在不在?"张大爷啊了两声, 嗓子里咕噜着,混混浊浊地做了回答。朱立红听明白了:军宣队、工宣队在,也不在。 张大爷苍老麻木的神情让朱立红十分失望,她说:"张大爷,您不记得我了? 我是高三·七班的,我叫朱立红。"朱立红记得在文化大革命前的一次团小组活动中, 曾专门帮助张大爷打扫过传达室,张大爷一直对她很亲热。 张大爷用眼睛很混浊地辨认了一下,脸上露出很古怪的表情,似乎想笑,又有些恐怖,点了点头, 便像袋鼠一样佝偻着朝教职员工宿舍蹒跚而去。走出几十步,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留下一张腊黄的长脸。朱立红不禁有些怅然,看见身边有一副单杠, 她抓住单杠两边斜拉的粗铁丝晃了晃,单杠晃动着,发出铁器磨擦的吱嘎吱嘎声,她觉出手涩,翻开手掌一看, 一手的铁锈。她看了看窗户紧闭的办公室、教研室平房,心想不管有人没人, 都要踏进去看一看。迎面一片荒凉中, 又有一个身穿蓝衣服的中年妇女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像影子一样飘了过来,朱立红从幽暗的树荫中一下站到阳光里,迎面截住对方。 对方显然也习惯这里的荒无人烟,这时吃惊地抬起头,那张脸让朱立红毛骨悚然, 她十分像前几年自杀的那位高中语文老师, 布满波浪形皱纹的苦脸上一双吊起来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朱立红,一瞬间,这张脸上的皱纹凝冻住了,像是死人脸,又像是画的脸谱。 一股阴冷的气息袭来,朱立红浑身打了个冷战,她挺了挺粗胖的身躯, 射出了坚定不移的目光,对方顿时矮下去,半截人一样惊慌地仰视着她。 朱立红有些寻找亲热地说道:"您是老师吧?"对方苍白的面孔上除了眼珠转动了一下,所有的皱纹都一动不动, 像是戴着假面具的人。朱立红说道:"您认识我吗?我是六六届高三·七班的。 "对方以不可觉察的幅度连连点着头,周围的空气受她点头的震动,出现锯齿形的抖动。 朱立红很想重温几年前的师生之谊,极力回忆着对方是教什么课的老师,姓什么叫什么,对方却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说了几句话。朱立红听清楚了, 那意思是朱立红完全知道她。当朱立红还想接着说几句时,远处似乎传来呼喊声, 女老师的目光向朱立红身后望去,朱立红也回过头,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死一样寂静, 只有几棵树鬼影憧憧地立在那里。朱立红百思不得其解地站在那里,女教师居然也像张大爷一样佝偻着, 像只不会跳只会走的袋鼠蹒蹒跚跚地远去了。到了几棵鬼影憧憧的树旁, 她扭过头望了一下,留下一张惨白的面孔,影子一样消失在前方。 惨白的面孔带着凝固不动的皱纹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一股阴森的气氛在荒凉中杂草一样生长起来。朱立红懵懵懂懂地四下看着,发现自己的身体此刻一动不动, 和荒凉的环境凝固在一起,只有脖子像轴一样灵活,她的面孔像一盏四面扫射的探照灯来回转动着, 探照灯的光柱在烟雾腾腾的校园中移动着,照亮了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 一棵棵黑苍苍的树,旷野一样黑暗空洞的学生大食堂, 也照亮了教职员工宿舍区那几棵怪影憧憧的老树。她想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否则就成了这里的纪念碑了。 她发现两只脚很沉,费了半天劲几乎一动没动,恍惚中,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看见教学楼旁边停放草绿色吉普车了,也像梦境中的一个布景,她想大喊一声,却喑哑无声。急切之下, 她用力捶了一下大腿,手是听话的,捶在腿上觉出了疼痛, 一片浮浮荡荡的阴森气氛这才逐渐平息下去。她抖擞了一下精神,往教研室和办公室那两排平房走去。 两排平房前后相挨,成个"二"字,第一排平房中间一个大门,走进去, 一条走道将前后两排平房沟通,"二"字成了"工"字,每排平房都是中间走廊,两边一间间办公室。当她从幽暗的树荫迈上台阶进入大门后, 感到这里浮荡着一股静默得让人恐怖的气氛,她的每一步都在走廊里形成空洞的回声。第一排房,向左走, 两边一个个房门都紧闭着,很多门上贴着封条,一看那些铁锈斑斑的铁锁, 就知道这些房间沉寂了许久。走到走廊的顶头,没有看到一扇活门,走廓顶头的窗户外面是一棵柳树, 柳树下是一堆砖砾垃圾,砖砾垃圾后面是干枯了的池塘。在离窗户很近的地方还有一棵小树,朱立红贴近窗户看了看,吓得毛骨悚然。小树的树杈上悬放着一个人头,枯黄的头发,褐色的面孔,古代枭首示众,人头是平常玩艺,现在一个人头悬在树上, 真是太恐怖了。她随即又辨认出那不过是一个石膏塑像,但做得太逼真了。 她原可以转身走开,躲开这幅难看的画面,然而,越恐怖就越有一种力量抓住她, 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个人头,它的脖子像被齐齐地切下来的, 那段脖子及其刀切的剖面显出石膏或者木头硬梆梆的质地。如果一个真的人头干枯了,绝不会有这样棱角分明的切口, 它一定会萎缩、多皱甚至腐烂。全部观察都足以证明这不是真人头,然而, 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还在不断推翻着这个判断,真的人头被割下以后,干枯了就不能棱角分明吗? 为什么这个人头的面孔如此像真人?头发也像真人一样?在翻来覆去的矛盾判断中,她的身体又一次凝固住了。一股小风吹过, 小树晃动起来,人头也随之晃动。朱立红决定离开这扇窗户,脚却拔不起来,只有手是听话的,再一次使劲捶一下腿,有了疼痛感,才转身往回走。走过与大门相连的宽走道, 再往前走,走廊两边又是一间间办公室,这里有一个个牌子,有军宣队、 工宣队联合指挥部办公室,有军宣队、工宣队宣传办公室,组织办公室,还有专案组办公室, 后勤办公室,这些门没有贴封条,尘土似乎也不那么厚,不是死门,但也无人办公,敲一敲,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朱立红觉得自己像一个掘墓人, 在空旷无人的地下墓穴中敲出声响。敲了两次,回声在走廊里嗡嗡响着,她知道不用再敲了,便匆匆走到顶端, 这里有一个侧门,被木板钉死了,门把锈成一片褐黄。 从门玻璃破碎的空洞向外望去,没有垃圾,也没有死人头,只有一派阳光,朱立红多少觉出了光明与安全。她转身匆匆往回走,又到了与大门相连的走道上,向左就是大门, 向右是第二排房。照理,第二排房无需再看,一定更加旷无人烟,然而,她要证明自己的无畏, 依然右转身朝前走,看到左右的走廊了。她想了想,向左走, 走廊两边又是一些贴着封条或者没贴封条的死气沉沉的门,这条走廊里尘土更厚,墙角堆满了碎纸垃圾, 这些碎纸和垃圾上也都蒙着厚厚的尘土,几个废弃的铁炉子靠墙蹲着,也顶着厚厚的尘土。走廊顶端也是一扇窗户,前面正是刚才在那个走廊窗户里望到一角的干枯的池塘。不知被什么力量所驱使,她贴近窗户又往左一看, 那棵枝枝丫丫的小树和树杈上悬放的人头又到她的视线之中。这次看到的是后脑勺,因为距离远一些, 人头更逼真了。她看了又看,一个小癞蛤蟆一样肥硕的大蜘蛛在眼前爬过,她惊吓地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几乎撞到一个蛛网世界里。墙壁上上下下布满了蛛网,蛛网上又落满了尘土,像一块块肮脏的抹布被绷紧着悬在空中,那个蜘蛛往上爬着, 蛛网在它的重量下颤动着。它像一座座碉堡将一个个小蚊虫罩住,略停一会儿移开时, 小蚊虫已经消失了,它走走停停地扫荡着网上的捕获物。大概它发现了朱立红凝视的目光, 便在离朱立红眼睛很近的地方停住了,朱立红看不到它的眼睛,却知道它在和她虎视眈眈。 朱立红这次没有用手捶大腿,转身就走了。走到与大门相通的走道,她又坚持着将前面一段走廊走到头, 两边依然是一道道死气沉沉的门,走廊尽头依然是一道被木板钉死的侧门。 她扭转身用很快的步子往外走,探索的任务完成了,她的全部勇敢也用尽了。 后面的尘土以及阴影像妖婆一样尾随追来,当她在宽宽的走道上向着光明的大门快步行进时, 她觉得自己背后的衣服被抓住了一样,她用尽全力挣脱着冲出了大门, 一股阴风从大门内像狼群一样扑出来,她几步踏到阳光里,狼群才消失了。她知道, 自己只要再往教职员工宿舍方向走上几十步,扭转头就能看见隔着玻璃看见的小树和死人头,她决定不受这个折磨了。这时,她忽然看见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走来几个人,让她高兴的是, 这几个人显得挺正常挺明朗。她立刻觉得校园里的空气真实了一些, 两条腿不再有沉得拔不动的感觉,她甚至准备好了笑容,准备和他们打招呼。她猜到这是几位老师, 她十分愿意重温一下回母校的亲切感。让她特别兴奋的是, 在那几个人中还出现了一位穿军装的军人,是不是北清中学军宣队?这样,她今天的外调任务就有了眉目。 那群人慢慢走近了,她和他们在越来越近的距离中相互辨认着, 为首的一个身材袅娜的女老师披着一头漂亮的秀发,面孔上似乎有几道淡淡的痕迹。再走近了, 朱立红看到对方睁大了眼睛,她自己也睁大了眼睛,那正是米娜。 米娜脸上的伤痕像是浅褐色的彩笔画下的淡淡的痕迹,眼睛十分明亮,容光焕发。那位军人跟在她身后, 朱立红认出了他就是北清中学两年前军宣队的负责人范排长。朱立红犹豫着迎住了他们,米娜站住了,她身后的范排长也站住了,再后边, 还有两三个男女老师也站住了。从米娜冷冷的目光中, 朱立红陡然醒悟到她今天在北清中学寻找亲切感的愿望多么可笑, 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曾经领着红卫兵将整个学校的"牛鬼蛇神"剃了阴阳头,也忘记了自己曾举起皮带第一个抽打了米娜。然而, 她现在有工作在身,她必须完成任务。她走上两步,对范排长说:"范排长,我今天来外调。"范排长神情端正地站在那里,眯着一双水平的眼睛, 指着米娜笑着说道:"有事,你问他们吧。"朱立红问:"您不是军宣队负责人吗?"范排长笑着回答:"过去是,现在不是了。"朱立红问:"现在军宣队谁负责?"范排长回答:"我早就回部队了,你问米娜老师吧。"朱立红不得不将目光转向米娜,她问:"现在军宣队、 工宣队谁负责?"米娜说:"他们现在都不在。"朱立红问:"他们撤走了吗? "米娜冷冷地垂下眼,回答道:"没有。"朱立红问:"他们每天来上班吗? "米娜依然冷冷地回答:"不来。"朱立红问:"那他们什么时候来?"米娜说:"不知道。 想来的时候就来吧。"朱立红想了想,又问:"那学校的事情谁负责?我有事找谁联系?"米娜反问道:"你有什么事?"朱立红说:"搞外调。"米娜又冷冷地问:"外调什么人? "朱立红犹豫了一下,说:"外调过去的学生。"米娜看了朱立红一眼, 问:"外调学生什么情况?"朱立红说:"外调一个学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 "米娜说:"那你就等他们来的时候再联系吧。"朱立红愣在那里, 赶忙问了一句:"他们一般什么时候来?"米娜瞄了她一下,冷冷地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他们想来的时候就来了。"说着,她径直朝前走去,范排长冲朱立红笑笑,也跟着米娜走了, 后面的几位男女老师刚才站在一旁围观,这时也横过脸来瞄了瞄朱立红,走了。朱立红认识他们, 是几个老教师,一个方脸方头的男老师姓陈,是教数学的, 两个瘦长脸的女老师是教语文的。看着他们走出树荫,在阳光下步履沉缓地往校门外面走, 似乎每个人都背着很重的包袱。等他们走得看不见了,朱立红才发现,当头的太阳白热地照下来, 空气十分明亮,荒凉的校园中死板的教学楼、枯燥的柳树、 空旷黑暗的学生食堂还有办公室和教研室的两排平房都像单薄的布景一样远近摆开着。天气显得炎热, 柳树枝条纹丝不动,停在树荫下的军用吉普车像纸剪的图案一样一动不动, 她在恍恍惚惚中一时弄不明白自己干什么来了?过了一会儿,她振作起精神,脸色阴狠步履坚定地朝军用吉普车走去。  第75章 听说女儿胡萍上吊自杀了,胡象头部像是遭到猛然的一击,一下子就晕眩了, 他扶着路边的一棵树站住了。干校的人流水一样涌向出事地点, 一个人在他面前停住,拉住他说:"老胡,走吧,我陪你过去。"胡象看到一双深表同情的眼睛, 他摇了摇头,缓缓移动着粗胖的身体,穿过烈日向人群涌动的地方走去。 脑子里懵懵懂懂中掠过的一个念头是:当初自己为什么让女儿一起来干校? 这等于把女儿送到了死亡的巢穴。不时有人在跑动时碰撞到他,偶尔也会有人停下来同情地招呼一句,伸手搀扶他,他一概摇摇头。在这个时刻他不想有人陪伴,他独自蹒跚地朝前走着, 像是被潮水冲动的一块笨石头,滞涩地在河床里滚动着。他随着人流来到干校军宣队指挥部, 这是一座高高的青砖围墙围起来的四方院落,围墙上张着电网,过去曾是一所监狱, 现在成了干校的核心部分,军宣队指挥部在里面,各种专案组在里面, 还有一部分干校学员住在里面。院子里早已拥满了人,胡象像头失了嗅觉的猪一样, 在涌动的人群中懵懵懂懂朝前走着,人群的流向告诉他出事地点在什么地方。他终于在人群的宽让下挤到最前面,女儿躺在一扇破门板上, 脖子上还留着被割断的上吊绳,那是用床单撕成的布条拧成的。女儿黑褐色的头发还栩栩如生地弯曲着,那张从来是白里透红的面孔现在苍白得可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凸起着, 直愣愣地看着天空,似乎想在高高的远方寻找什么,嘴张着, 舌头半吐不吐地伸出来,似乎仍在困难地喘息着。她身上穿着短袖白衬衫,灰蓝布裤子,赤着脚, 大概是将她从房梁上放下来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条腿像是折断的假肢,生硬地翘着, 脚掌上满是灰土。她躺在一个房间的门口,这房间过去是监狱的牢房,几十天来, 也充当着牢房,囚禁着女儿。在席卷全国的清查"5·16"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 这个上千人的干校也揪出了近二百名"5·16"反革命分子,胡萍成为清查的重点对象之一。作为造反派头头的呼昌盛正在北清大学设在江西的干校中挨整, 那边转来许多十分过硬的材料。几十天来,胡萍遭到连番的审讯和逼供, 常常在深夜听到她凄厉的喊叫。看见女儿裸露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也看见她敞开的衣领下胸脯上有些紫色的伤痕。围观的人越来越拥挤,像是饿疯的羊群挤向一堆青草。拱动中, 夏日里阳光的暴晒,人体的热汗,使得眼前的空气一缕一缕弯卷起来,像是水底长出的茂密水草, 随着一串串上升的水泡向上舞动着。专案组的几个成员大声叫嚷着,喝令人们散开, 一个上宽下窄梯形脸的男人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 五指张开漫天挥舞着嚷道:"不许围观,各回各的连队去。"五六个人奋力将密集围观的人群向外推。 死人的事从来是天下最大的事,有了这件事,围观的人们都有了不在乎秩序的胆量, 院子里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地拥挤着,包围圈被压缩得越来越小。最后, 站在第一排的人不得不向后用脊背抵抗着压力,因为人潮再压过来,他们就要踩到死者的身上了。 后面的人因为看不见,有些人就爬到了前边人的肩膀上, 还有的人爬到了停放在院子里的拖拉机挂斗车上,有的人靠墙支着铁锹,踩在上面摇摇欲坠地围观着。人群的外围突然响起了严厉的呵斥声,人们像羊群挨了鞭子一样, 迅速退缩着分开一条路。军宣队负责人纪政委穿着一身军装, 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威严地走到人圈中间。他背着手冷静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胡萍,又威严地扫视一下包围圈的第一排人,抬起手一一指点了他们一下,他们就有些诚惶诚恐地用力往后退着。 纪政委扬起一张下巴很大的长方脸,虎起眼睛,又隔着第一排人一言不发地指点了一下第二排人, 第二排人也开始往后退缩着。他又指了指人群中一些还在往前挤动的脸, 拥挤的人群开始纷纷后退,退出一块较宽大的空地。纪政委背着手扫视一下四周, 看着胡象说道:"你老婆呢?"胡象还没做出回答,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人,说道:"纪政委, 我在这儿呢。"胡象的妻子林秀芹披头散发气喘吁吁地挤进了人圈。 纪政委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胡萍,对夫妇俩严肃地说道:"胡萍是畏罪自杀, 她是典型的'5·16'分子,你们要有正确认识,要和她划清界限。"胡象觉得耳朵里塞进了两个大蛤蟆一样, "哇哇哇"地再也听不清下面的话了,只知道纪政委很魁梧地站在那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环指人群,似乎在让各连队连长召集自己的队伍,人群中似乎响起了各种吆喝声,人们开始纷纷扰扰地撤退。妻子林秀芹在干校也算一名积极分子,当着排长,这时,东一头西一头地撞来撞去,被人吆喝着,随着人群撤退了。临走,又直愣愣地看了女儿好几眼, 拖着目光混杂在人群中离开了院子。胡象觉得自己像一个竖起来的碾子,笨笨地立在那里, 听着纪政委的一番训导,看着专案组的人忙来忙去。女儿被抬回那间黑洞洞的牢房, 隐隐约约听见门板哐当响了一下,放在了砖炕上。大概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 纪政委挥了挥手,又有两个人拿着一块并不干净的白床单进去,将女儿的尸体罩了起来。 塞在他耳朵里的两个蛤蟆时有时无,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要对尸体拍照,要把照片归档, 然后再火化,要预先和火化厂联系。 听到纪政委沉稳果断的声音:"要在干校各连队展开对顽固不化、畏罪自杀的'5·16'分子胡萍的大批判,各专案组不但不能手软, 要进一步加强清查、审讯的火力。"最后,纪政委一挥手,扬起折叠的肥下巴, 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眼说道:"林副主席讲了, 不把清查'5·16'分子的运动搞到底,势不罢休,这也要刮十二级台风。"胡象终于挪动了自己,像立久的石碾子在泥地中立出圆形印子一样, 他觉得自己也在这里留下了一对挺深的脚印。当他往监狱大门外走时, 觉得自己又像沉甸甸的麻袋,被笨重地挪动着。他又喝酒了,是和历史研究所、文学研究所一群人一起喝的, 酒是在附近农村的小卖部里买的,下酒菜就是几把花生米,喝酒的地点是一间小土房。 干校在河北大沙河边上散散漫漫地盘踞了很大一块地。在这块地里, 除了废弃的监狱作为干校的校舍外,还搭了一排排土房。土房是用干打垒的方法夯起的土墙,房顶上苫着瓦, 一排排土房里住着干校的上千男女。有好几间土房已经成了干校学员暗地里喝酒聊天的地方,用他们的话讲,就是"黑酒窝"。天气十分炎热,太阳早已把土房晒透, 四面的土墙都热烘烘的,房里像一个烤炉。窗开着,挂上一块花布小窗帘,门开着, 挂上一块白布小门帘,为的是遮人耳目。贴左墙两张床,贴右墙两张床,中间加一个破木桌, 六七个人拿着吃饭的饭碗和喝水的大搪瓷缸喝酒,一斤白干匀到这些老大的家伙里, 刚刚淹了底。花生米摊在桌上,你捡一粒,我捡一粒,丢在嘴里嚼着, 拿起碗或搪瓷缸相互碰一碰,闷闷地喝上一口。门不大,窗也不大,外面亮亮的,屋里黑黑的, 胡象觉得一股酒热均匀地从喉咙、食道、胃口漾向全身,再从脊背、后脖颈、头顶、 额头与面孔冒出来,化成一片热汗,接着又从胸脯漾出来,在这里也化成一片热汗。 六七个人都冒了汗,蒸发在小土房里,和酒味酿在一起,成了一股难解难分的酒汗味。胡象喝着酒,觉出自己的目光直直的, 像两根平行的金属棍一样随着头部缓缓地转动着。他的脸黑黑胖胖地悬在空中,短短的板寸头老老实实地蒸发着头油味, 粗粗的脖子麻木地支着头颅,肩背在不到两年的干校生活中已经有些驼了, 周围几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宽慰着他。历史所的一位副所长是广东人,眼睛有神,但嘴很难看, 这时左一句右一句地絮叨着:"凡事想开点吧。"他再也说不出更有力的安慰话, 胡象也听不进去更有力的安慰话,他知道,再想不开的事情,放到人心里, 也就放下了。就像一潭水中扔下几块多棱多角的巨石,潭水淹不了它,也融化不了它, 只能听任它在其中峥嵘兀立着,不知过了多少年头,水来水往,怪石才渐渐被消蚀, 失了棱角,隐在水面下安稳了。脸黑得像铁匠的文学研究所副所长这时撂下酒碗,盘腿坐在床上,斜倚着枕头,醉眼惺忪地想着远一点的事,他说:"什么时候回北京, 应该把剩下的一批书籍也当废纸卖掉,那起码也能换七八斤白酒。 "他稍稍有些遗憾地拍着大腿说道:"早该卖了,放到最后,可能一分钱也到不了自己手里。"阳光晃晃的白门帘外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看不见脸, 却看见门帘下一双穿着女式搭襻布鞋的脚,裤腿较短,露着一段苍白的脚脖, 紧跟着听到一声严厉的询问:"胡象在不在?"胡象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了酒碗,是林秀芹的声音。 屋里的几个人看了看他,朝门外说:"不在。"林秀芹在门帘外说道:"酒味我都闻见了。 "屋里人相互看了看,有人回答:"我们是在喝酒,胡象没有过来。"林秀芹在门外高声叫道:"胡象。"屋里人面面相觑,没了主意。又听见林秀芹说道:"你们穿好衣服, 我进来了。"门帘撩开了,林秀芹一手拿着一卷大字报纸, 一手拿着一个被墨汁染得里外漆黑的搪瓷缸进来了,搪瓷缸里插了一支毛笔。胡象早已将碗中的酒一口喝干, 将碗撂到了窗台上,这时就趴在那里,一粒一粒地叼着花生米。 林秀芹板着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呵斥道:"你又钻到黑酒窝里来喝酒。"人们都把酒端在手中, 桌上一片空荡,六七张嘴同时说:"老胡今天没喝。"林秀芹瞟了丈夫一眼,说:"看他那张脸, 红得像猪肝似的,就已经交待了。"胡象垂着眼目光朦胧地吃着一粒粒花生米, 林秀芹将大字报纸往桌上一放,将装着墨汁的搪瓷缸伸到胡象面前,说道:"写一张大字报,宣布和胡萍划清界限。"胡象眯起眼斜瞟了一下妻子,冷冷地看着眼前,一言不发。林秀芹又将墨汁缸搡在桌上,说:"写吧,以咱俩的名义。 "一屋子男人都将酒碗放在大腿上,看看林秀芹,又看看胡象,胡象还是一言不发。 林秀芹说:"你写不写?"胡象压抑不住了,愤然一拍桌子,瞪起眼说道:"不写。 "桌上的墨汁缸颠得当当响,花生米也都跳了起来,有人伸手将花生米扫到手掌中,林秀芹说:"好, 你不写,我一个人写。"她拿起大字报纸和墨汁缸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住, 扭过身来看着胡象,说:"纪政委说了,你今天不表态,明天就开支部大会,开除你的党籍。"胡象一下有些蔫头耷脸了。林秀芹问:"胡象,你写还是不写? "胡象目光朦胧,一言不发。林秀芹走过来,将大字报纸和墨汁缸又放到桌上,转身走到门口, 停住步看着胡象说:"我那儿还有毛笔,我先代表我个人写了,你写不写,自己考虑。 "她一撩门帘走了。下午, 干校各连队奉军宣队之命召开批判顽固不化的反革命"5·16"分子胡萍大会,胡象推说自己血压高,头晕,没有去开会。他一个人默坐良久, 铺开大字报纸,拿起毛笔写下了《和胡萍划清界限的声明》。他被单位公认为书法家, 这时拿着毛笔一笔一笔写下这些字时,觉得古人的话真不错:"刀笔吏",笔就是刀, 女儿死了,要让他做父亲的一刀一刀肢解女儿的尸体。声明的最后, 自然是"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签完胡象的名,他将毛笔投入墨汁缸中, 墨汁飞溅出来,让他想到"投笔从戎"四个字。他现在"投笔"能从什么呢?什么也从不了。估计快散会了,他趟着滚热的空气,迎着傍晚的太阳来到了大沙河边。 大沙河宽宽的河滩蜿蜿蜒蜒地伸向夕阳下沉的地方,河滩两边是泥土,是沙滩,是鹅卵石, 中间是一道不宽不窄的流水, 河对岸成熟的小麦在夕阳的斜照下覆盖在缓缓起伏的宽阔土地上。他找了一棵弯弯的柳树,在树荫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青石还存着日晒,有些烫屁股,烫着烫着,也就坐住了。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地平线, 身后的一片玉米地一尺多高,绿得很单薄地在贫瘠的土地上晃荡着。太阳沉得更深了, 西边天空不再耀眼了,大沙河两岸黄黄绿绿的庄稼显出一点安静。静着静着,天就暗了下来, 他背靠着大柳树,成了黑苍苍树干的一部分。当太阳在天空留下的遗产消耗怠尽之后,黑暗便像乌云一样落满了大地。 一片黑暗中,金黄色的麦子和绿色的玉米地都成了深浅不同的黑灰色, 只有大沙河的河水闪着片片微光。身后传来踏滚石头的轻微脚步声,朦胧中看见一男一女从身边走过, 他们前后张望了一下,就沿着缓缓下坡的河滩走下去。走了几步,又站住, 两个人的背影在天空中成了一幅剪影。听见女的说:"咱们还用过河吗? "又听见男的说:"当然要过,在这儿不安全。"女的又左右张望着说:"这儿不会来人的。 "男的说:"怎么不会来人?干校里像咱们这样的有好几十对呢! "女的说:"万一撞见他们怎么办?"男的说:"互相躲着呗。"看见男的牵着女的踏响着石子走下去。 离水近了,鹅卵石更多了,踏滚石头的声音也更多了,看见他们弯腰脱鞋,将裤子挽到了大腿根,手拉手哗哗地趟着水向河对岸走去。天空中一牙微弱的月亮照着两个黑黑的人影, 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弯下腰,可能正在穿鞋, 又影影绰绰看见他们沿着河滩的上坡向前走着,偶尔踏滚石头的声音传来,让你辨别出此岸与彼岸的距离。两个人影上了岸, 听到远远地趟动麦浪的声音,在一抹暗灰色的麦浪上面, 隐隐约约跳动着两个极稀薄的黑影。最后,趟动麦浪的声音听不见了,跳动的黑影也消失了。胡象木然地坐在黑暗中,这一男一女不是夫妻,却各有夫妻。男的叫赵本, 女的叫李艳梅,两个人都是自己在干校的邻居。看见这偷情的一幕, 他为自己感到悲哀。女儿死了,他悲痛,然而,活着的人们还在寻找着各自的快活。 身后远远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他凝神谛听着,朝那里看去,几点灯火闪烁着,正是小监狱的方向, 今晚不知又会突击审查谁?一个干校,一二百人被关起来隔离审查, 剩下的人还顾得上去滚麦地。他不禁摇了摇头,却并不明白自己摇头的含义。女儿死了, 自己还坐在河边活着,还要用笔肢解女儿,人活到这个地步,还能说什么呢?很晚很晚他才回到宿地。 林秀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说:"我以为你也自绝于人民了呢。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报告军宣队了。"胡象什么也没说,拿起脸盆去找水洗涮。等他洗完回来,就只有睡觉了。这是一间孤立的大房子,原是村里的临时库房, 白灰墙,青瓦顶,现在住着干校的三家人,他们住在中间,左右各一家, 之间只用草席墙隔开。草席墙只有一人多高,离"人"字形房顶还有很大距离,所以, 只是隔开了视觉,并没有隔开听觉。三家人住在里面,一年多来已经无法做到"家丑不可外扬"了,有时碰到一起也会相互笑着揶揄:"咱们三家是大杂烩,烩到一起了。 "每家倒是都有一盏自己的电灯,都有一扇自己的门。当胡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儿的床空了。 房间左面顶后墙是自己的床,右面顶后墙是妻子的床,右面靠门口的是女儿的床,从此, 女儿的床就只有象征的意义了。他躺下,拉灭了灯。 林秀芹在黑暗中问了一句:"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他不耐烦地回答:"哪儿也没去。"他仰望着黑暗的房顶, 左右两间房都亮着灯,灯光照亮着共有的房顶,映得中间这间房也有些微亮, 草席墙也丝丝缕缕地透着光,听见左右两家邻居都在压低声音说话。 右边那家是女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去哪儿了?到处找不到你。 "听见刚才黑暗中过河的赵山支支吾吾回答:"我去找纪政委谈话了。"女的问:"纪政委就和你谈这么晚?"赵山说:"你不信,明天去问他。"女的说了一声:"我吃多了。"啪地一声把灯拉灭了。 左边那一间房是男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哪儿去了?"听见女的反问:"你去哪了? "男的说:"我在小陈他们屋打牌来的。"听见刚才趟河滚麦地的李艳梅挺厉害地说:"我到处找你找不到, 你还来问我去哪儿了?"这回是男的涎着脸说:"好了好了,就算我问多了。"接着, 啪地一声也把灯拉灭了。黑暗中,三家六口人都在呼吸同一个房顶下的空气。胡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林秀芹像拉笛一样打起了呼噜, 那呼噜搞得他更加无法入眠,他索性盘腿在床上坐起来。窗外有一点月光射进来, 照亮了打呼噜的人,一张惨白多皱的面孔压着蓬乱的头发辛苦异常地躺在那里, 丑陋地张着嘴呼吸着,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噜声。那呼噜也打得十分辛苦, 常常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里一样,很困难地喘着,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利的拉笛声, 她想必又在今天的批判会上激昂慷慨地发言了。想到这里,胡象不由得生出一丝极为轻蔑的厌恶, 甚至有了希望妻子死掉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仇恨,便穿上裤子,趿拉上鞋,站了起来。 他用手拨弄了一下林秀芹的头,说道:"别打呼噜了,弄得左邻右舍没法睡。 "妻子像受惊了一样,哆嗦了一下,翻过身去。胡象拿起一把扇子,拉门走到了外面。不知是月光还是星光照着黑茫茫的大地, 干校的一排排土房齐齐地排在黑夜中,他轻轻摇着扇子在一排排土房前缓缓走过。已经是后半夜了,每间房子都开着门, 挂着门帘,求着通风,有的房子里已经鼾声一片,有的房子里还在窃窃私语。 走过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住谛听着一阵。十几个"黑酒窝"走过去了, 他听到了一些言语,却都让他感到失望; 只有两三个"黑酒窝"中的低语似乎和他心中正在生长的怀疑与仇恨相共鸣。他知道自己这样深更半夜地走来走去是件让人怀疑的事情, 而他手中的这把扇子多少有消除怀疑的作用:他热,他睡不着,他死了女儿, 神经有些受刺激。他像一头灰头灰脑的笨猪,立起两条后腿在月光下懵懵懂懂地走着, 人一像猪那样笨,就不容易引起怀疑了。在最后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的时间最长, 里面四个男人的声音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与政治有关的话,夹杂着南来北往的小道消息。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幽灵一样站在黑夜中,忽然感到有种阴森的气氛逼近他的后背, 就像在噩梦中因为恐怖而翻不过身来一样,他一时也觉得自己动不了身。 后面那阴森的事物还寂静地逼迫着他的后背,他使出全身力量转过自己笨重的身躯,迎面, 纪政委领着几个身穿军装和便衣的人威严地站在他面前。  第76章 林立果拨拉了一下写字台上的地球仪,地球仪飞快地旋转起来,他凝视着地球仪,直到它慢慢停下来,又使劲拨拉了一下, 便背起手挪动着有些发胖的身体踱起步。这是在毛家湾林彪住宅中自己的房间里, 林立果正在为他即将出台的重大政治行动费心思。他踱了两个来回,又回到写字台旁,地球仪早已静止不动, 他凝视着地球仪陷入遐想。地球仪真是一个特别的东西,一个人只要真正有了政治家的意识, 就会把地球仪摆到自己的办公桌上。这个世界大得很,也不太大。要征服世界,就要征服中国; 要征服中国,就要天天努力,天天向上。他又将地球仪拨拉了一下, 地球仪平稳地旋转着。按说,他这几年在政治上算是突飞猛进了:1967年3月, 他参军到空军司令部;1967年7月1日就入了党; 1969年10月17日就被任命为空军办公室副主任兼作战部副部长;前不久,1970年7月6日, 空军党委常委办公会议上传达了空军司令吴法宪的指示:"林立果可以指挥空军的一切,调动空军的一切。 "现在,中国的空军可以听的他指挥和调动。然而,中国还大得很,要想在中国指挥一切,调动一切,还要做出一步一步的努力。他的目光落到眼前的一份文件上,那是空军政治部党委通过的一项决议, 他顺手翻了一下,决议无非是贯彻吴法宪的"林立果可以指挥空军的一切,调动空军的一切"的指示,决议里面的一些字眼跳了出来:"必须时时想到林立果, 事事请教林立果,处处保卫林立果,要伏伏贴贴听从林立果的指挥,老老实实服从林立果的调动。 "他眯着眼讽刺地笑了一声,重重地将文件合上,手在桌上敲出了沉闷的声响, 已经得到的不再让他满意,继续要争取的才激动人心。今天是1970年7月30日, 明天,1970年7月31日,他将在空军司令部、政治部、 后勤部的机关干部大会上做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讲用报告,以庆祝后天的"八·一"建军节。 他眯着眼凝视着地球仪,在一切未知的朦胧中知道,他必须有一个成功的政治作品, 以证明他不仅仅是靠父亲林彪的血统而获得今天显赫的地位;要想在中国真正成为能够指挥一切、 调动一切的领袖人物,就要从现在起奠定自己的政治资本。自从三年前到了空军司令部, 他就发现自己文化大革命前去北京大学读物理是多么可笑的事情,那永远是无用的辛苦。在部队仅仅三年时间, 就使他达到了今天的政治地位,这才是他要走的路。要感谢文化大革命,没有文化大革命,就没有他的今天。他奋然站了起来,将纱窗打开了,看着夜色中的院子,一扇扇灯窗将光亮投到院子里,他又一次为自己诞生在这个家庭感到幸运,在毛家湾这套住宅中, 三年来他感到权力像被抽水机抽上来的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流到他这里, 毛家湾的林宅确实是一座了不起的住宅。身后的门响了,他关上纱窗回转身,看见母亲叶群推门进来, 她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摞稿纸,说道:"讲用稿褚秘书他们又帮你修改了一遍,你抓紧时间熟悉一下, 等一会儿,"叶群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半小时以后吧,你就开始预讲。"说着, 叶群将一摞稿纸塞到林立果手中。林立果接过讲用稿, 看了一眼比自己矮半头多的母亲,只能听从安排。母亲拉门要走,又停住,仰着那张颧骨凸起、下巴收紧的面孔叮嘱道:"你抓紧时间翻一遍,这是他们几个人合写的,你熟悉一下他们的字迹, 别念得磕磕巴巴的。等今天你预讲完了,我连夜安排打字员把它打印出来,你明天去大会上讲用,就可以拿打印稿了,打印稿清楚得多。"叶群拉上门要走,又将门推开,眼巴巴地看着林立果说:"半个小时够吗? "林立果从来不耐烦又从来不违抗母亲的再三叮嘱,这时抓着门把,准备关门,同时说道:"有什么够不够的?就这样吧。"叶群在门外抓着门把,林立果在门内抓着门把, 这种要关未关、门里门外的再三叮嘱是母亲过去天天表演的节目。这会儿, 她果然将门要拉着关上,又停住,再推开一点,说道:"你一定要放开一点, 就像是自己写的稿子,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人们并不知道稿子是褚秘书他们帮你起草的。 "林立果看着夹在门缝里的母亲手抓着门把,感觉着和母亲在门上的推拉力。 他知道自己绝对急不得,明明是她要拉上门了,你只要顺势加上推力,她就会停住,把门又推回来, 你只能听之任之地扶着门把站在这里,总有她无可叮嘱、拉门走的时候。 叶群终于觉得时间不等人了,便最后叮嘱了一句:"那你抓紧时间熟悉讲用稿吧, 我去安排他们准备开会了。"这次,是母亲在外面把门一下拉上了, 林立果只能滞后地将没关紧的门推了一下,拿着厚厚的一摞稿纸回到了写字台前。他坐下,在台灯下一页一页翻看着讲用稿,每一页都写得十分工整。 他草草地从后往前翻看着,一共讲了八个方面,每个方面都有好几条。这对于他, 不过是朗诵的任务。母亲一会儿就会召开林办的支部会,他要在这个会上先讲一番, 算是明天正式讲用的演习。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过一会儿的预讲,他就有些头大,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稿子,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他想了想,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张大照片, 一张一张看着,都是漂亮姑娘,最小的16岁,最大的23岁,是母亲安排人从全国选来的。其中,好多人他和母亲都当面见过,其中几个还和他一起游过泳, 开车带着她们去西山玩过。母亲急于选定一个儿媳,他却觉得哪个都不错,一个一个玩着更好。 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把照片收到抽屉里,将眼前的地球仪又拨拉了一下, 地球仪悠悠地旋转起来。他现在没有时间想漂亮姑娘,他首先要在政治上前进。 他又硬着头皮翻看着讲用稿,同时担心着身后的房门随时被敲响。正当他十指交叉兜住后脑勺将身体后仰在椅背上伸懒腰时,听见门被敲响了。 他过去开了门,是母亲叶群,她嗔责道:"怎么还把门插上了?现在走吧。 "林立果转身回到写字台边,拿起讲用稿,跟着母亲来到了会议室。会议室里满满的,几十个人早就围着长桌坐好, 叶群坐在主持会议的长桌一端,林立果在她旁边的桌角谦谨地坐下。叶群笑了笑, 说道:"立果在空军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几年来有一些收获体会,空军要他讲用,他觉得没把握, 我就建议他先在咱们家里讲讲,大家都是看着立果长大的,立果讲了,请叔叔们提提意见,把把关。 "二三十个军人都蛮亲热地鼓了鼓掌,叶群转头看着林立果说:"那你就开始吧。 "林立果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讲用稿。母亲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面前几十张面孔也都像长辈一样看着他,在他们眼里,他是刚刚从小学生、 中学生成长起来的,是从早到晚受母亲训斥和管教的年轻人。高个子的褚秘书坐在一旁, 显然十分关心他写的讲用稿,眼睛不断注视着林立果手中的稿纸,这等于在提醒林立果, 他其实是在念一份别人代写的"活学活用体会"。他念着念着就冒出了热汗, 母亲那不断扫过来的目光更让他感到压力,磕磕巴巴的地方越来越多, 每一个磕巴都能感到母亲目光的焦灼和不满,他也愈发头冒热汗念得磕巴了。最后, 他索性放弃任何讲用的口气,像一个急于交差的吊儿郎当的中学生, 流水帐一样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念下去。他心里也有了解释,反正又不是真的讲用,讲用稿念一遍,大家提提意见就行了。 他把头埋到讲用稿里麻木不仁地念下去,倒也感受不到母亲目光的压力了。 一屋子人强打精神地听着,有人打开了哈欠,掩饰地用手捂住,这些林立果都装作看不见。 念到一半时,母亲在一旁说话了:"立果,先念到这里,让大家休息一下。 "叶群对大家说:"休息二十分钟,再接着进行。"人们散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叶群、林立果和讲用稿的主要起草者褚秘书。 林立果垂着眼,准备好了挨训斥的面孔。叶群十分着急地说:"你这哪里像活学活用的讲用,结结巴巴地念稿子,谁坐得住啊?明天要这样讲用还不砸锅? "林立果坐在那里不吭气,叶群看着褚秘书说:"你觉得问题主要在哪里?讲稿本身有没有关系? "褚秘书将讲稿拿过去翻看了一下,说道:"稿子本身还不够口语化。 "他对林立果说:"你在讲的时候可以加点口语化的东西,什么感叹了,称呼了,疑问和惊叹的口气了, 这些都是要现场发挥的。比如这句结尾的话:总之,我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 有一点收获体会也是微不足道的,希望首长和同志们批评帮助。你完全可以更加口语化, 在现场发挥时就这样说:我学习毛主席著作,有这么一点收获体会,确实微不足道, 确实是小学生刚刚起步,希望首长们、同志们一定多批评,多帮助,我向大家学习, 向大家致敬,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褚秘书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 "就这样放开地发挥就是了,这样就生动活泼了。 "叶群指着稿子对褚秘书说:"你应该将这些话都写在稿子上。"褚秘书说:"这些话我也是这么讲的时候才冒出来的, 写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口语化的联想。"叶群又把目光转向林立果, 说道:"待会儿你还是放开一点,就像褚秘书刚才示范的那样,放开念,一句话或一段话开头、结尾加点语气。 "叶群又对褚秘书说:"你一会儿一边听着,一边拿笔记下来一点, 看哪些地方需要把语气调整一下,最后在讲稿上调整一下。"褚秘书神情严肃地点点头。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过去了,人们又都回到了会议室。叶群张罗了几句, 林立果便用比刚才高一点的嗓音念了起来,这次,他不管母亲的目光如何打量他, 坚持着一口气把讲用稿后半部都念完了。人都散尽了,叶群将讲用稿递到褚秘书手中, 说道:"就这样吧,你把能够调整的地方都调整一下,安排打字员连夜打印出来。 打印稿清楚,好认,立果又预演了一遍,明天效果会好一些。"褚秘书拿着讲用稿, 想了一下说道:"如果主任认为不成熟,是不是再修改几遍?把讲用大会往后推几天? "叶群立刻决断的挥了一下手,说:"那不好,庆祝八·一建军节,这是个时机,错过不好。"褚秘书看着林立果说:"你自己认为呢?"林立果垂着眼想了一下, 还没有回答,母亲在一边就说了话:"他有什么可认为的,你快去修改讲用稿,安排打印。 "褚秘书拿起稿纸高高地站了起来,拖开椅子往外走, 门口又急匆匆进来一个粗胖的军人,是温秘书,他走过来对叶群报告道:"首长让林立果过去。 "叶群看了看会议室墙上的大电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对林立果说道:"你爸爸现在叫你去, 肯定也是关心你明天的讲用。"林立果也感到父亲此举有些异乎寻常, 他立刻站起来走出会议室,叶群也急忙跟了过去。到了林彪的房间,门虚掩着,两个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林彪正在软椅上静坐,看到林立果进来,微微点了点头,林立果轻声叫了一声:"爸爸。 "林彪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对叶群轻轻摆了摆手。 叶群看着林彪小心翼翼地说明了一句:"老虎刚在支部大会上预讲了一下。"林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叶群便退了出去,将门拉上了。林彪静默了一会儿,抬起眼问道:"讲了一遍?"林立果点头说:"是。"林彪又慢慢问道:"效果怎么样?"林立果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不理想。"林彪点了点头,问:"讲用稿呢?"林立果回答:"褚秘书拿去修改打印了, 您要看吗?"林彪摇了摇头,说:"我知道讲用稿的内容,他们给我简单讲过。 "说完,林彪就闭着眼,林立果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林彪又睁开了眼,说道:"这次讲用,对你还是很重要的,知道吗?"林立果点点头,说:"知道。"林彪说:"你不必完全遵照这个讲稿, 参考这个讲稿就可以了,对自己要讲的东西,你要连夜另做准备。"林立果有些为难地看着父亲。林彪平静而严肃地看着儿子,说:"必须另外准备。照那个稿子讲,不会成功。 "说着,他从身边的凳子上拿起几张白纸,上面写满了粗重的铅笔字, 递给林立果说道:"这是我给你拉的一份提纲,供你参考, 你在这个基础上把那份讲用稿的有些内容引用过来,再加上一点自己的东西。"林立果意外而且感动地接了过来, 他不曾想到,父亲会亲自为他起草讲用提纲。林彪依然平静地看着儿子, 说:"你要准备的是一个简单扼要的提纲,里边要有一些最生动的事例,要临场发挥。"林立果连连点头,说:"是,是。"林彪又说:"什么事自己要有主见,不要都听那位叶主任的安排。 "林立果想到了刚才在林办支部大会上预讲时的尴尬局面,立刻点点头。 林彪闭上眼养神一样待了一会儿,又睁开眼,平静而又坚决地说道:"这次讲用一定要成功,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一仗一定要打好。"林立果坚决服从地点了头。林彪眯起眼停了一会儿,看着儿子问道:"你知道我的历史使命是什么吗? "林立果想了一下,回答道:"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闭上眼,不置可否地停了一会儿,又睁开眼问道:"你的历史使命呢?"林立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林彪严厉地看着他,说:"记住,你是林彪的接班人。"林立果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 林彪又说:"你知道怎么接吗?"林立果想了想,回答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林彪十分严厉地拍了一下软椅的木扶手,说道:"这是废话,你要抢着接班,要抢班夺权。 "林立果连连惶恐地摇着头。林彪直视着儿子的眼睛说道:"我这是一个比方。你要抓紧时间,能抢先一步就抢先一步,不抢,你就接不上班,明白吗?你今年才25岁, 你和林彪之间隔了将近40年,中间有多少人挡着你,你明白吗?"林立果点点头, 说:"明白。"林彪又放缓了表情,眯着眼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要知道自己重任在身。 "林立果又点点头。父亲虽然身体单薄,十分瘦削,然而,即使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你还是能够感觉到他巨大的权势。去年9月份, 父亲亲自将空军司令吴法宪找来谈了一次话,建议林立果担任空军作战部副部长,一个月后, 空军司令部果然有了这个任命,而且,还加上了空军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此刻, 他才明白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权力之所以像抽水机抽来的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到他的身上,是因为父亲的存在。今天,父亲的讲话让他明确了他必须尽快接受父亲给他的全部政治财富。林彪又看了看儿子,问:"你知道前几天我为什么要去国防科工委视察吗? "林立果看着威严的父亲,一个礼拜前,7月23日, 父亲去视察了国防科工委的一个工厂,当时,自己也是这项活动的策划者之一,组织了上万人夹道欢迎, 总参谋长黄永胜、空军司令吴法宪、海军司令李作鹏、总后勤部部长邱会作都跟着父亲一起出场了。没有等儿子回答,林彪继续说:"那主要是为了你。 "林立果又诚惶诚恐地点了几下头,此刻,他心领神会了父亲的用意。那天, 他与总参谋长黄永胜一左一右跟在父亲的身后,连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以及母亲叶群都排在他们后面。 紧随父亲身后走在万人夹道的欢迎中,他真正体会到了跟随父亲前进的顺利感和幸福感。 一贯怕风怕光的父亲那天冒了一头热汗,走了一公里多路,在几次众人的合影中, 父亲都示意自己站在他身边,不必避让。林彪闭着眼养了一会儿神,又睁开眼和缓地问道:"知道一个团长要抓什么吗?"林立果想了一下,回答道:"抓政治。"林彪摇了摇头, 教诲道:"政治是谁都要抓的,当团长的要抓连队,要抓连长。"停了一会儿, 他又接着问道:"当军长的要抓什么知道吗?"林立果这次跟上了思路,回答道:"抓团,抓团长。"林彪点了点头,问道:"你现在要抓什么,知道吗?"林立果沉默着没敢回答,等待父亲说下去。 林彪说道:"慢慢的,你的地位会越来越上升,一定要注意多接触军长、军级干部, 只有这样以后才能掌握军队,明白吗?"林立果感到父亲的这个讲话极为高瞻远瞩, 无疑把他放在了接管军权的位置上,一时他竟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持。林彪目光看着眼前,继续说道:"吴法宪讲, 你可以指挥空军的一切,调动空军的一切,那是他借给你的权力。真正做到指挥一切, 调动一切,就要抓住大部分军级干部,空军、海军、陆军、全军都一样, 以后要和海陆空所有的军长、军级干部多联络。"林立果心悦诚服地点着头,说:"是,我明白了。"林彪又眯着眼凝神待了一会儿,说:"凡事要敢想敢做,有主见就有权力, 没有主见就丢失权力,主见就是权力,明白吗?"林立果回答:"明白。 "林彪看着他严厉地说道:"你不一定都明白。一个首长权力体现在什么地方? 就体现在最后的决定权。不管其他人提了什么正确的方案、意见和建议,最后的决定要你自己做出。 哪怕只是点一下头,这个头也不要让别人替你点,最后决定权永远不能下放,明白吗? "林立果说:"明白,就是绝不让别人侵犯你的决定权。"林彪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咱们这位叶主任爱管事,主意多,她的安排对的你就听, 不对的自己要有主见,凡事要看得透,拿得定。"林立果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林彪垂下眼又想了想,抬起眼说:"就谈这些吧,你连夜去准备自己的讲用。"说着, 林彪抬起手轻轻摆了摆,林立果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第二天早晨, 林立果拿着连夜准备好的新的讲用提纲兴冲冲地来到空军司令部大礼堂。一到这里, 他发现自己的感觉与昨天晚上在林彪办公室支部大会上完全不一样了,这里,所有的人都簇拥着他,敬仰着他。一到礼堂门口, 空军司令吴法宪的老婆陈绥圻就迎了上来,一张长圆脸上堆满了笑容, 说道:"吴司令今天一早就让我赶来听你的讲用报告,我这是刚刚赶到,一分钟也不愿意迟到。 "主持会议的空军副参谋长王飞身材瘦高、神情精明,他迎上来亲热地对林立果说道:"礼堂全坐满了, 还有好多通知范围之外的人都争着来听,大家都对你很崇拜。 "身材魁梧的司令部办公室副主任周宇驰黑红的长方脸上也堆满了笑容, 他兴高采烈地说:"今天你一定会放一颗最伟大的政治卫星。"还有更多的人簇拥上来,林立果的感觉好极了。 几个女电话兵很崇敬地挤上来,对他说道:"林副部长,我们也想听您讲用,他们不让我们进。"林立果看着她们一张张水灵灵的俊俏面孔笑了, 指着副参谋长王飞说道:"你们求王副参谋长。"王飞笑着挥了挥手,说:"你们进吧。 "几个女电话兵笑着说道:"谢谢林副部长,谢谢王副参谋长。"便手拉手跑上了礼堂台阶。当林立果被人们簇拥着登上主席台时,全场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人们一次又一次振臂呼喊起了"向林立果同志学习,向林立果同志致敬"的口号。到了这种时候,林立果觉得自己雄姿勃发,气吞山河,他把提纲往讲台上一放, 就感到自己进入了可以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的状态。昨天在叶群主持的林办支部大会上, 他不过是一个垂头丧气的中学生,今天在这里,他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了。 他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有今天这样高超的讲演天才, 他的讲用被一阵又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掌声所打断。吴法宪的老婆陈绥圻一次又一次在主席台上站起身, 领着全场高呼:"向林立果同志学习!向林立果同志致敬!"林立果越讲越神采飞扬, 讲到精彩之处,他居然有了与父亲一样果断绝对的口气, 大量使用"最"字:"最正确","最重要","最光荣","最伟大","最宝贵","最深刻",诸如此类。 全场狂热,他也狂热,在此起彼伏的狂热中,他的报告从早到晚讲了整整一天。 讲用结束后,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吴法宪的老婆陈绥圻再一次带领全场数十次高呼:"向林立果同志学习!向林立果同志致敬!"接着, 主持会议的副参谋长王飞在结束语中热烈地评价林立果今天的讲用是"真正放了一颗政治卫星", 并且向全场再一次宣布了"吴司令一向非常欣赏立果同志的天才、全才,吴司令说, 空军的一切都可以由立果同志调动,空军的一切都可以由立果同志指挥。 "会场响起了更加狂热的"向林立果同志学习、致敬"的口号。几天以后, 空军司令吴法宪在空军"三代"会议上宣布:"林立果是一个天才,是一个全才。"他还明确表示:"要向林立果学习,在林立果的领导下工作。"随后,关于林立果是"天才"、"全才"、"超天才"、"全局之才"、 "第三代接班人"的说法在全军迅速流传,他的讲用报告也以录音、手抄、油印及铅印等方式传遍全国。  第77章 房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一道光亮刺眼地照进黑暗的房子里, 卢小龙双手被反捆着吊在房梁上,脚尖微微沾地,身体晃荡。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 为首的是几个月前被提拔为公社副书记的原刘堡大队支书刘仁鑫,他矮矮瘦瘦地背着手立在光明中, 一张老鼠脸上的三角眼阴冷地盯视过来,他问:"你想好了没有? 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卢小龙吃力地抬眼看了看堵在房门口的一群人, 又眯上眼极力用脚尖够着地,减轻吊在绳索上的胳膊的剧痛,脚尖踏不实地, 身体悠悠地晃着,听到绳子在房梁上磨动的轻微声响。一入秋, 他就被作为"5·16反革命分子"扭送到公社革委会大院,审讯、捆绑、吊打了几十天,现在, 从上到下都是血糊糊的。大概是屋里窒闷的空气被置换了一些, 刘仁鑫的眼睛也多少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背着手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踏着步子很权威地走了进来。 这是一间泥地砖墙的空房子,四面的窗户都被砖头堵死,是个很适合关人的地方。 刘仁鑫看着像虾米一样弯着腰撅着屁股吊在房梁上的卢小龙, 用威严而宽大的口气说道:"这是最后一天的机会了,你要老老实实交待全部反革命罪行。"卢小龙咬了咬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自己的头被打破,眼角被打破,鼻子被打流血,嘴角也被打破,然而, 他还是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反革命罪行。刘仁鑫背着手绕着他来回走了几步, 似乎是宽大为怀地左右轻轻打了他几个耳光,指着他说道:"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着,揪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仰起来。卢小龙晃了晃头,抖开刘仁鑫的手。 刘仁鑫一下恼了,抡起手抽了他几个耳光,说道:"说你不识抬举,你还真是不识抬举, 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卢小龙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抿了抿嘴,将血水吐在地上, 倔强地眯起眼,冷蔑地一言不发。刘仁鑫恼羞成怒了,他突然抡圆了胳膊, 一左一右狠狠地抽起卢小龙的耳光来,像是抽打一匹惹恼了主人的烈性骡马。卢小龙躲闪着,吊在绳子上的身体晃着, 脸顿时麻木地肿胀起来,腮帮子里边肿得连牙都合不上了,他还是不屈地沉默着。 刘仁鑫打累了,左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盯着他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好赖? 想对你从宽处理,你别给脸不要脸。"他看了看自己被打疼了的右手,握了握拳, 活动了一下几乎弯不过来的手指,恼羞成怒地唾了卢小龙一口,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尖哪? 大伙都得供着你,你不过是一个反革命分子。"说着, 他更加用力地向后揪住卢小龙的头发,扳起卢小龙的脸:"你今天必须给我老老实实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 这是给你最后的机会,听明白没有?"他又唾了卢小龙一口,痰水顺着卢小龙的脸颊流下来, 流到卢小龙的嘴唇上,卢小龙抖了抖,将它吐到地上。 刘仁鑫尖着下巴嚷道:"你还敢唾我?"重重的一拳打过来,卢小龙鼻嘴一阵剧痛,一股浓腥的鲜血充满了口腔。 他蠕动着嘴,知道两颗门牙被打掉了,他连血带牙噙在了嘴里,想唾出来, 又觉出将牙齿唾出来是交出武器的投降与屈辱,便就着汨汨不断的鲜血仰着脖将两颗门牙咽下去。当粘稠腥热的鲜血裹送着门牙到达喉咙口时,他一阵哽噎,像吞药一样用力一咽, 有一颗牙硌在了嗓子眼上,一阵咳嗽,又呕到口腔里,他闭着眼, 等口腔里的血液又充满之后,再一次用鲜血将第二颗牙齿冲服了下去。他抬起迷迷糊糊的眼睛, 冷冷地看着刘仁鑫。刘仁鑫大概也看出他掉了门牙,便多少泄了一丝怒气,喘着气盯着他,最后, 像领导干部一样背起了手,用比较和缓的口气说道:"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 你好好想一想。"说着就往外走,临走,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轻轻努了努嘴。 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走上来,解开吊在房梁上的绳子,又用力向上一拉, 将卢小龙吊在半空中。彪形大汉把绳索系好,再用力一推卢小龙, 卢小龙顿时像挂在铁钩上准备切割的一扇猪肉,鲜血淋漓地摆动起来。彪形大汉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好好想着点吧,别给你活路自己不走。"说着一摆头,和剩下的人一起拉门上锁出去了。卢小龙在黑暗中被悬吊着,文化大革命到了第五个年头, 这是他第三次被关押,这次关押的时间最长,受的罪最大。此刻,自己像一根炸焦的麻花飘在空中, 又像任人拳打脚踢的沙袋沉甸甸地挂在房梁上。 这个小屋比北清大学的危险品仓库更昏暗,只有几丝光亮从门缝里刺进来,看见灰尘在刺刀一样的光亮中闪烁。 他觉出了自己的可怜,懵懵懂懂中,眼前浮现出父亲高大的身影,父亲背着手站在面前, 似乎在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自己。他还想到了妹妹卢小慧, 一双大大的眼睛用抚慰的目光看着他。江青的影子也在眼前浮现出来,她戴着眼镜半侧着身,只看见她的头部, 她似乎正在严肃地讲着什么。黑暗中听见搪瓷盆里铝勺翻动的声响, 听到小动物在黑暗的墙角溜溜溜地跑来跑去,这和几年前关在北清大学危险品仓库里一样,也有老鼠, 却没有猫了。自己已经被关押了30多天了,他在墙上刻着印记。他也曾想过绝食,然而, 面对刘仁鑫这样猥琐的人物,他拒绝了这种斗争方式。 就像刚才不愿把自己的门牙吐出来一样,他不愿意承认对方关押自己的权利。他像死羊一样被吊在这里,闻到的是自己身上的血腥。 吞咽两颗门牙在嗓子里留下的划动感觉,标出了它们经过喉咙、食道到达胃中的轨迹,在那里, 胃酸会腐蚀它们,如果它们经不住腐蚀,就会变软,经得住腐蚀,就还坚硬,然后, 弯弯曲曲经过小肠大肠,旅行整个消化系统。自己的五脏六腑朦朦胧胧在眼前出现, 肠子弯弯曲曲地团在那里,变成山上的小路,缠绕来缠绕去。刘堡村在山路的缠绕中如烟如雾, 窑洞飘飘渺渺,梯田闪闪烁烁。阳光像破碎的玻璃,成堆地倾倒在刘堡村上, 轰隆一声摔得粉碎,玻璃碎碴向四面飞溅。他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特别的声响惊醒了他,在晕眩中,牢房似乎又被打开了, 一门光亮横着倾泻进来,像是河水从绝堤口喷出来一样,源源不断地塞满了黑暗的小屋,觉得有几个人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还有人在拨拉自己的头,摸自己的鼻子。 似乎听见他们说:"还有气。"他被从半空中放下来,像只死羊一样趴在地上。 双臂还被反捆在后边,已经完全麻木了,觉不出胳膊的存在,只觉得从肩膀往下失去了东西。 听见有人说:"慢慢松绑,要不,血一下涌上来,他就没命了。"有人给他稍稍松开了一点绳子,他还是趴在潮湿的泥土上, 因为被捆得像虾米一样,所以,便几折几弯地趴在那里,下巴在地上,脖颈下的一段胸脯在地上, 膝盖在地上,脚在地上,屁股高高地撅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渐渐觉出了胳膊的存在,一道道绳索的勒痛显示了出来。胳膊的苏醒是从肩膀逐渐往下的, 先是大臂觉出了疼痛,而后是肘部觉出了疼痛,最后是小臂觉出了疼痛,他微微动了动手, 手仍旧麻木不仁,绳子还在肩膀、胳膊上捆着。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把绳子完全解开了, 踢了他一脚,他翻转过来,侧躺在地。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用脚轻轻踢着他, 说道:"起来,跟着我们走。"他试图用手将自己撑着爬起来,然而手一软,又趴倒在地。 上来两个人架住他,把他拖起来,脑袋一阵发飘,两脚也绵软空虚, 只能像被猎人打死的狼一样,靠着猎人的身体竖在那里。听见耳边响起呵斥声:"好好自己站住。 "他也试图两脚着地,然而,两条腿拒绝承担支撑体重的责任。 听见又有人说:"吊的时间太长了,得慢慢醒一会儿,就这么架着他,醒他。"终于,两条腿慢慢有了真实的感觉,身体对自己的重量也有了感觉, 他喘着气慢慢踏实了双脚,又慢慢睁开了双眼。房门亮着院子里的阳光, 屋子里站着四五个人,两个中年汉子一左一右架着他,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抱着双肘打量着他, 这时说了一句话:"你小子挺硬的嘛!"接着,他撇了一下嘴, 吩咐道:"给他脸上的血擦一下。"有人跑出去,一会儿,拿来一条脏抹布一样的湿毛巾,在他脸上一下一下擦着,脸上的伤口遇到水灼灼地疼痛,干枯的血痂,在湿毛巾的润湿下被一块块擦掉, 脸上有了清凉的湿意。一块又一块疼痛描绘出了脸上的伤痕。擦完了, 彪形大汉依然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着卢小龙问道:"自己能走两步吗?老实告诉你, 今天是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老老实实交待。"说着,他向外摆了摆下巴:"还是架上他过去吧。"他被架着迈出了门,两条腿像还未揉过的发面一样软乎乎的,踏不实地, 那感觉像在白云堆上走路。公社革委会的大门朝北,东南西三面都是砖瓦房, 自己被关在西南角的一间小房里,现在,他们沿着正方形的对角线斜着穿过大院, 朝离大门口较近的一间房子走去。太阳明晃晃的刺眼,在公社灶上做饭的崔老头瘦瘦高高地立在那里,一脸善良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他被带进了一间十分脏乱的大办公室, 在办公桌的后面,居中坐着一个模样生疏的中年人,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一双水平的眯缝眼, 抽着烟,用不露声色的目光冷静地打量着卢小龙。在四方脸的旁边,桌子侧面, 坐着刘仁鑫,他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放在体侧桌上,翘着二郎腿, 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卢小龙,右手还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子,偶尔目光朦胧一下,似乎在想一件较远的事情。 卢小龙被架到屋里,有人在他身后放了一把椅子,他被轻轻一摁就坐在椅子上了。 五六个人站到了两边,光线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屋子里半明半暗, 他觉出今天审讯的气氛与往常不一样。刘仁鑫转过脸看了看四方脸的干部,四方脸双肘放在桌上, 仰着下巴一下一下慢慢抽着烟,目光审视地打量着卢小龙,同时微微点了点头。 刘仁鑫转过头来看着卢小龙,用公社副书记的口气说道:"今天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再不老实交待, 想对你落实政策,也没有政策可落实了。"他咽了口唾沫,凸起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一双三角眼又射过锐利的目光,说道:"今天你如果错过了机会, 明天你就不是关在这里的问题了,那就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专政了,你一定要听明白。 "卢小龙垂着眼坐在那里,四方脸还在仰着下巴抽烟,透过烟雾冷冷地瞄着他。 刘仁鑫说:"组织上已经完全掌握了你的问题,今天是最后一次给你坦白从宽的机会。先问你几个最一般的问题, 你把这几个问题讲清楚了,再交待更严重的问题。"刘仁鑫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四方脸,接着向卢小龙说道:"第一个问题,也是反复向你提过的老问题了,六七年初, 你去北京航空学院参加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黑会,是受谁指使? 你是不是这个会议的策划者之一?那天去参加会议的都有哪些人?你先把这个问题讲清楚。 "卢小龙一边冷静地判断着四方脸的身份,一边依然冷冷地沉默着。四方脸吐出一口烟来,用极为缓慢的口气说道:"卢小龙,你应该把问题讲清楚,这对你有好处。"可能是觉得四方脸的口气太缓和, 刘仁鑫指着卢小龙说:"你听见没有?快交待。"四方脸略扭头瞟了刘仁鑫一眼,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卢小龙。 卢小龙面对四方脸说道:"我没有受任何人指使,我没有策划这个会议, 我不知道这个会议都有什么人参加,我是好奇去的,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刘仁鑫一下跳了起来, 指着卢小龙怒气冲冲地说道:"死到临头你还扯谎,别的不说, 那天和你一起去的女孩是谁?"四方脸抽完一支烟,又换上一支,划火柴点着,吐出烟来, 摇灭火柴放到烟灰缸里,看着卢小龙说道:"那个和你一起去的女孩是谁? "卢小龙垂着眼停了一会儿,说道:"我不认识。"刘仁鑫怒气冲冲地走到卢小龙面前, 指着他的面孔说道:"不认识,你和她一起去,一起走?你到这会儿还不老实?"说着, 他撸起衣袖恨不得再抽卢小龙几个耳光。他回头看了四方脸一眼, 又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用手戳点着卢小龙,说:"不要给你活路,你自己不想活。早就把你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 不交待,死路一条。"说着,他双手叉腰,在卢小龙身旁气喘吁吁地站住了。四方脸垂下眼想了想,抽了两口烟,吐出烟来, 隔着烟雾对卢小龙说:"像这种问题,你没有必要隐瞒,和你一起去的那个女孩是沈昊的女儿沈丽,对不对? "奇 -書∧ 網卢小龙舔了一下血腥的嘴唇,咽了口唾沫,没有回答。几十天的审问中, 他始终不愿意连累沈丽。四方脸又隔着烟雾递过话来:"你们一起去了,就是一起去了, 这不是什么太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你还参加了什么活动?策划了什么活动? 还知道哪些人参加了那天的会议?"卢小龙这次很明白地回答道:"我们那天是去了。 "四方脸插话道:"我们是谁呀?是你和沈丽吧?"卢小龙犹豫了一下, 知道死守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说:"是,我们去看了看,半截就走了,没有参加什么活动, 也不知道那天还有谁去。""真的一个都不知道吗?"四方脸问。卢小龙想了一下, 说:"我只认识我的一个同学叫朱立红的也去了,她是调查这个活动的。 "四方脸点了点头,说:"你接着往下交待这方面的有关问题。"卢小龙抬起眼看着四方脸说道:"没了。"刘仁鑫在一旁指着卢小龙说道:"你老实一点,不要挤牙膏似的,挤一点说一点。我问你,你到刘堡村干什么来了?"卢小龙说:"上山下乡。 "刘仁鑫脸上一下有些青筋暴露,他气汹汹地说道:"你是来搞反革命夺权来了, 你把矛头指向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就是'5·16'分子。"卢小龙微微垂下眼, 他注意到四方脸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以为然,便说道:"我在刘堡村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 "刘仁鑫一下抡起胳膊打了卢小龙一个嘴巴,而后抑制住自己的暴怒,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四方脸, 指着卢小龙厉声道:"你交待,你去年冬天在北京搞了什么反革命活动? "卢小龙用手擦了擦嘴角又流出的鲜血,垂下眼一言不发。 四方脸一边弹着烟灰一边说道:"这个你要讲清楚。"卢小龙看着四方脸说道:"我没搞。"刘仁鑫气得手直哆嗦, 指着卢小龙说:"你真是个死硬分子。你在沈昊家召开反革命讨论会, 还散发反革命宣传材料,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卢小龙看着四方脸说道:"我们是开了一个讨论会, 在不同地方插队的知识青年交流自己的经验。"四方脸眯着眼看着他, 说:"交流什么经验?都有哪些经验呢? "卢小龙立刻想到了那天在陕西插队的知青头孟克平发表的抨击人民公社的观点,他知道那会被上纲为反革命的, 他做人的原则是不能出卖人,特别自己是座谈会的组织者,他说:"那天发言的人很多, 我也记不清都有哪些观点了,我只知道我的观点。 "刘仁鑫气冲冲地指着卢小龙的鼻子说道:"你真是给脸不要脸。"抬脚踹在了卢小龙的右肋下,卢小龙连人带椅子后退了一截, 椅子腿在水泥地上磨出了尖锐的声音,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右肋下。刘仁鑫手指着卢小龙, 扭头对四方脸说道:"他就是这么顽固不化。"四方脸眯着眼端详着卢小龙,一下一下慢慢抽着烟、吐着烟,过了一会儿, 他在烟灰缸里弹着烟灰,目光凝视着眼前思索着, 又眯着眼看着卢小龙说道:"你也没有必要为别人去承担责任,孟克平已经被捕了,所有的情况我们早就调查清楚了, 你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卢小龙垂下眼一言不发。 四方脸又说道:"座谈会为什么在沈昊家召开呀?"卢小龙想了一下,如实说道:"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 我父亲下干校了,我在北京也没有家。正好沈昊去上海了,她家地方又大。 "四方脸问:"你和沈昊的女儿沈丽很熟,是吧?"卢小龙想了想,说:"比较熟。 "四方脸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然后便离开这个话题,说道:"这些最基本的情况你就不用讲了, 我们早已掌握清楚。你现在接着往下交待,你还有哪些反革命行为? "卢小龙说:"没有。"刘仁鑫指着他说:"我告诉你,过了这村没这店,你想清楚。 "卢小龙说:"我想清楚了。"刘仁鑫冲门外一挥手,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把门推开了, 从外面怯怯懦懦走进来一个人,刘仁鑫指着卢小龙说:"你听听你们刘堡村知识青年怎么揭发你的? "卢小龙扭头一看,是贾若曦。贾若曦一遇到卢小龙的目光,便低下了头, 两把小刷子一样的短辫像燕子尾巴一样翘着,一张原来俊俏光泽的脸已经变得暗淡无光, 她两只手捏着衣角。刘仁鑫转头看着贾若曦,说道:"你当面揭发他。"贾若曦头埋得更低了,刘仁鑫非常严厉地看着贾若曦,说:"你不敢当面揭发他?"他走到办公桌前, 从一堆材料中抽出两页纸,走到贾若曦面前抖着说道:"你自己都写了揭发材料, 摁了手印,你要敢于对你的材料负责,快说。"贾若曦头埋得更低了。 刘仁鑫手里拍打着材料,冒火地说道:"你揭发的是不是事实?"贾若曦低着头沉默不语。 刘仁鑫又冲贾若曦大声斥责道:"你要是写假材料,是要追究你的责任的。我再问一遍, 你写的是事实吗?大声回答。"贾若曦用低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是。 "刘仁鑫转过头来指着卢小龙说:"你在刘堡知青点说的, 林立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讲用报告没水平,是不是?林立果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的首长,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 你把矛头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林副主席,就是'5·16'反革命分子。"卢小龙明白了,在他挨整的这几十天中,整个知青点也一定受到了很大压力。 他的确讲过林立果水平太低的话,而且讲得远比这激烈得多, 那是看到从北京寄来的林立果的讲用报告后,在知青窑洞里发的议论。现在,为了保全自己, 也为了保全贾若曦,他含糊地说道:"我记不清我说过这话了。"这时, 四方脸有些不满地看着卢小龙说:"说过就是说过,没说过就是没说过。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吗? "卢小龙说:"我自己怎么说的,记不清了。我可能说过类似的话,也可能没说过。 "刘仁鑫哼地冷笑了一声,又朝外面挥了一下手。这一次, 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来的是鲁继敏,她黑着脸站在那里,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 刘仁鑫说:"你不是要当面揭发他吗?"卢小龙扭头看了她一眼。刘仁鑫用手指着鲁继敏, 大声说道:"卢小龙是不是想夺刘堡大队的权?"鲁继敏站在那里,膝盖剧烈地抖了起来。刘仁鑫伸手戳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你可不要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 你应该知道你是怎么回事!"鲁继敏微微抬起眼,看了看卢小龙, 卢小龙也微微转过头看了看她。鲁继敏垂下眼,继续颤抖着膝盖。 刘仁鑫挥着手冲鲁继敏大声嚷道:"你今天要是不揭发,不要后悔。"鲁继敏嗫嚅着吐出两个字:"他是。"然后就一下蹲在地上, 将脸埋在了双手中。审问结束了,卢小龙又被押回了黑屋。晚上,屋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 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拿手电照了照躺在地上的卢小龙,说道:"让你出来。 "卢小龙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出房门。刘仁鑫背着手站在他面前,说道:"对这段审查, 你有没有正确认识?"卢小龙一言不发。刘仁鑫原地踱了几步,说道:"已经决定了, 对你第一阶段的审查到今天结束,现在放你回去。"卢小龙有些意外地抬起眼, 刘仁鑫躲开他的目光,又原地踱了几步,说道:"回到刘堡,继续反省自己的问题,老老实实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随时准备接受新的审查。好了,现在你自己回村吧。"卢小龙拖着步子蹒跚地走出了公社大院。公社大院前面不远就是公社医院, 当他走到医院门口时,月光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贾若曦,一个是鲁继敏。卢小龙站住了,她们看看卢小龙,又都躲开了目光。两人正想说什么, 往卢小龙来的方向望了一下,又转身默默地走了。卢小龙回头一看,刘仁鑫正背着手站在月光照亮的公社大院门口,远远地望着这里,公社大院地势比这里高,刘仁鑫站在那里, 黑色的剪影在月光中显得十分高大。卢小龙继续朝前走,回村的路贴着山脚,缓缓的坡,五六里地, 往常半个小时就走到了,今天,他两手撑住打伤的腰,瘸着打伤的腿,拖拖拉拉走了几个小时。 他走到村口堡墙旁边,靠在堡墙上喘着,心想,能活着回来真不容易。 看着月光下的土山和山脚边躺着的刘堡村,他感到亲切。村中几盏昏黄的路灯, 也是他们来刘堡村后做出的成绩,正是通过他们的努力,刘堡村家家户户才用上了电灯。 当他就要踏进这个应该给他温馨的村庄时,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一股不祥之兆,月光悚然间变得阴森惨淡。接着,他听到一阵鬼哭狼嚎般的狂笑在夜深人静的山村响了起来, 那声音使他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村口高高的土崖上站着一个人,正对着月光伸出双手狂呼乱喊, 那在天空背景下出现的黑色剪影让你想到深山野狼。呼喊又变成狂笑,继而又变成歌唱, 这声音从高高的空中飘落下来,在僻静的山村里播下凄惨和恐怖。他拖着步子朝前走着, 离土崖越来越近了,月亮从那个哭喊狂笑的人的头顶照下来,是鲁敏敏。 卢小龙忍着剧痛沿着崖边陡陡的小路一点点攀爬着。当他出透几身汗终于来到平坦的崖顶时, 看见村中的小伙子来旺正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到卢小龙,他先是惊喜了一下, 问道:"放你回来了?"卢小龙问:"鲁敏敏怎么了?"他摇了摇头, 说道:"你回去问你们知青吧。她疯了。"卢小龙说:"你在这看着她?"来旺说:"她谁也不理, 我在这儿守着,是怕有狼来,这阵山里常下来狼。"那边,鲁敏敏还站在悬崖边面对空旷的天地时而哭喊着,时而狂笑着。 卢小龙一瘸一瘸地走过去,离开几步站住,说道:"鲁敏敏,你回过头来看看,我是卢小龙。"鲁敏敏回过头来,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 张着双手冲卢小龙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阵。卢小龙又说:"鲁敏敏,你走过来。"鲁敏敏往这边走了几步, 双手向上迎着月光继续放声狂笑。卢小龙说:"鲁敏敏,咱们回去吧。"鲁敏敏狂笑了一阵, 垂下手直愣愣地看着卢小龙,呆呆地一动不动,像僵了一样。卢小龙走过去说:"鲁敏敏, 咱们回去吧,我是卢小龙。"鲁敏敏像醉鬼一样慢慢摇晃起头来,晃了一阵, 摇摇晃晃地往土崖下跑。卢小龙一瘸一瘸地跟了上去,来旺也紧跟在他后面。鲁敏敏一边跑一边呼喊着,那声音在夜半的山村里显得十分凄厉。 卢小龙跟着她左拐右拐下坡上坡, 来到的地方却是鲁敏敏原来和鲁继敏一起负责的豆腐房和猪场。卢小龙拖着伤腿好一会儿才赶上来,看到鲁敏敏正直愣愣地站在猪圈外面。 卢小龙走过去,发现这里一片寂静,没有猪的拱动声、呼噜声,一个个猪圈都是空的, 再看看那边的豆腐房,门敞开着,也是黑洞洞的,没有一丝豆浆的气味。 他瘸着步走到豆腐房门口,借着月光进到屋里,看到里面除了立在中间的一眼石磨, 早已空空荡荡:缸不见了,水桶不见了,灶上的铁锅也不见了,铁锅上的漏袋也不见了, 昔日热气腾腾的豆腐房像燃灭的灰烬一样没有一点生息,只在隐隐约约中嗅到一丝做过豆腐的气味。卢小龙在黑暗中转过身,鲁敏敏正傻呆呆地趴在月光照亮的门框上一动不动。 他一瘸一瘸地走过去对鲁敏敏说:"鲁敏敏,我是卢小龙,咱们回家吧。 "鲁敏敏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抱着门框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头撞着门框。 卢小龙和来旺一起架住鲁敏敏的胳膊离开了这个废墟。三个人回到知识青年的院子时,院子里也冷清异常。三孔窑洞, 左边的一孔窑洞敞着门,卢小龙站在门口,借着月光朝里看了一眼,里边是空的, 坑上地上除了一些碎纸和垃圾一无所有,看来早就没人住了。推开中间的窑洞门, 炕上一下子坐起三四个人,有唐北生,有大个子,一见卢小龙,他们都从铺位上跳起来,拥到卢小龙身边,窑洞正中间的一盏20瓦的电灯也拉亮了。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放你回来了?"卢小龙浑身是伤,伙伴们的手触疼了他,他强忍着做出平静的微笑。 他问:"咱们的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鲁敏敏是怎么回事?"说着,他又退出窑洞门看了一下,鲁敏敏正吱吱嘎嘎地推开右边女知青窑洞的门往里走。来旺说了一声:"那我走了。"卢小龙又回到自己的窑洞,等待着眼前几个人的回答。唐北生眯着眼想了想, 将一张疙疙瘩瘩的老成面孔向着卢小龙说道:"把你抓走以后,刘仁鑫就派人来整我们, 每天办学习班,让大家揭发你。大家一开始都挺团结,没有人揭发;后来, 刘仁鑫把贾若曦和鲁继敏调到公社医院去了,他还答应发展她们入党。 "卢小龙联想到白天的事情,眯着眼点了点头。唐北生说又:"刘仁鑫把贾若曦霸占了。 "卢小龙问:"什么意思?"唐北生说:"他把她搞了呗。"卢小龙觉得身体内一阵抖动, 他说:"是强迫的吗?"唐北生说:"谁知道是强迫还是半强迫。 "卢小龙咬牙切齿地说道:"卑鄙。"大个子蹲在炕上说道:"鲁继敏可能也被他搞了。 "卢小龙说:"你们怎么知道的?大伙为什么不管?"大个子拿起手中的一本《毛主席语录》往炕上一撂,说道:"刘仁鑫现在是公社副书记,他说能发展她们入党,她们还不是什么都顾不得了。""鲁敏敏是怎么回事?"卢小龙问。大个子拍了一下大腿, 叹了口气说道:"鲁敏敏真不错,也最惨。听说你在公社被吊起来了,那几天我们正办学习班, 晚饭后她一个人就跑到公社去看你。路上不知被哪个流氓卡着脖子强奸了,天亮了, 才在沟里把她找到,衣服全扒光了,后来人就疯了。"卢小龙双手握紧了拳头, 两眼直直地瞪着眼前。唐北生接着说:"刘仁鑫把咱们村三十个知识青年拆开了,分到了张堡、 马堡、孙堡、李堡加咱们刘堡五个村里,刘堡就剩咱们这几个人了,再加上鲁敏敏。 知识青年一走,豆腐房、猪场没有合适的人管,队里把猪卖的卖、杀的杀、分的分, 不办了。生产队的队长、会计、保管也都重新换了人。你第一天被抓走, 第二天就宣布让生产队重选小队长。大个子他们的机磨房、油坊也都不管了,都叫刘仁鑫换了人了。还有──"大个子甩了一下手,说道:"简单说吧,咱们一年半干出来的事情全完了。"卢小龙坐在炕沿沉默不语,唐北生突然想起什么,向大通炕的深处跑去, 听见他掀动炕席的声音,过一会儿他跑过来,将一摞东西递给卢小龙, 说道:"他们搜查了你的行李和箱子,这些东西我帮你藏起来了。"卢小龙接过来一看, 有北京的来信,有自己的日记本。其中有一份厚厚的铅印材料,正是林立果的讲用报告,他冷笑一声,将它一下一下撕得粉碎。又打开一个笔记本,里边记着他在农村的大事记, 也用力将它一下一下扯碎。还有几张大的图表,是自己画的刘堡村的三年规划,电气化, 水利化,山上种果树,各种各样的示意图,他也冷笑一声,将它们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扯得粉碎,堆在了自己的铺位上。唐北生说:"我帮你去烧了它。 "说着,就要跳下炕。卢小龙说:"明天再说吧,现在还怕什么?大伙先睡吧。 "几个人看着他说道:"你不睡?"唐北生看了看他头上的伤,又撩起他的衣袖, 摸着他胳膊上一道道被绳子勒出来的紫印,说道:"这些人真够狠的,我帮你热点水洗洗吧。"卢小龙说:"你们先睡吧,让我想想事。"他拉上窑洞门,站到院子里,看着星月下的刘堡村, 又扭头看了看女知青窑洞,想了想,走过去推开了门。窑洞里黑洞洞的,他摸索着拉开了电灯, 两三丈深的窑洞里空空荡荡,大通炕上只睡着鲁敏敏一个人。她没有脱衣服,也没有脱鞋, 就半斜不斜地趴在了自己的褥子上,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声。卢小龙走过去,脱掉她的鞋, 把她的脚搬正,放在了褥子上,鲁敏敏哼哼地呻吟着。卢小龙站了一会儿,拉灭灯, 退出了窑洞。满院的月光像白霜一样发亮,他抬起头,看见山高高地依靠着天。他走出院子,几上几下,来到了鲁敏敏向着月光哭喊狂笑的土崖上。 看着月光下的刘堡村和远处朦朦胧胧的河滩地,还有极远处公社方向、县城方向的稀疏灯火, 回想起几年来的经历,他第一次真正知道了什么是仇恨。  第78章 这是1971年初的一天,卢小龙推着自行车顶着刺骨的寒风, 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走完了三十里上坡路,来到深山峡谷中的寒山庄大队。凌晨, 头顶的天空露出一片铁青色,两边的山还都黑糊糊的,一条宽宽的土路将送他到这里之后, 继续灰龙似的爬向前方。远处两山相夹,把这条灰龙夹得看不见了,寒山庄大队部就在眼前。这是几间白灰墙的房子围起来的小院,在寒风中瑟瑟缩缩地卧在山脚下, 两边的山很高,院子很小,冷清得可怜。一阵狂风像呼啸的洪水从山谷中扑过来, 飞沙走石冲得房屋上的瓦片嗖嗖做响。一根鹿角般的树杈从空中落在房顶上, 连滚带跳掠过瓦片,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像山羊在房顶跑过。卢小龙推车来到院门口, 大门在风中呼嗒呼嗒响着,门上的绿漆已经斑驳脱落。门用铁链子挂着,没有上锁, 铁链被门牵动着哗啦啦响成一片。青砖门柱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寒山庄大队"几个红字,木牌没有钉牢,在风的鼓动中拍打着门柱乱响。卢小龙迟疑了一下, 伸手解开门上的铁链,风呼地一声将门兜开,很重地撞击在里面的房墙上。 卢小龙推着破旧的自行车进了院子,迎面是三间房,左右两侧各有一间,院门两边再各有一间, 七间小房的墙上都刷着白灰,围成一个寂寞冷清的小院。他放下车,在院子里转圈看了看,发现只有靠院门的一间房子门上有锁, 透过玻璃窗朝里看,有几张桌子、几个板凳,桌上有一部手摇电话机,其余的屋子都没有锁,有几间干脆就没有门,里面空洞洞地没有一件东西。他又转到大门口, 左右夹着大门的两间房子的外墙,一边有一扇小方窗,一边是水泥黑板, 黑板上写着一些粉笔字,关于召开计划生育会议的通知,关于让各生产小队统计新生人口的通知, 粉笔字模糊不清,落款时间已经是两个月以前了。站在院中,可以望见四面的大山, 一阵狂风呼啸着刮过,又一截拐杖粗细的枯枝从半空落到瓦顶上,跳了几下, 仙人指路般跳到院子外面,沙石嗖嗖地掠过房顶,让人想到日久天长瓦会被磨光。他从棉手套里伸出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沙土,将自行车靠墙放好,搂紧双臂,瑟缩着在院子里走动起来, 冻得实在顶不住了,就跑到一间空屋子里来回颠着脚,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几个月前的一个夜晚, 他将被迫分散到五个村的三十个知识青年──除了鲁继敏和贾若曦在公社卫生院未通知外──偷偷地集中到山凹里开了一个秘密会。 他告诉大家,他准备离开刘堡到外面流浪,要对中国农村做个广泛的社会调查。 他看着围坐在一起的二十多张面孔说道:"当初,我带着大家从北京来到这儿, 照理说我不该甩开大家自己走,可现在我留在这里只会连累大家,我走了,刘仁鑫的眼中钉没有了, 大家也能松快一点,希望大家在我走后相互多联系,多帮助。 "他又指着唐北生和大个子说道:"你们有什么事,还是多找唐北生和大个子商量。以后有机会, 你们还可以找找县革委知青办,要求再聚回到刘堡来。"停了一下,卢小龙又说:"不过, 那样可能又会成为刘仁鑫的眼中钉,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了,大家看着办吧。 "月亮在头顶的云中穿行着,时时露出弯弯的瘦脸, 二十多个人高高低低地围坐在土洼里沉默不语。有人问:"那你一个人怎么办呢?"卢小龙笑了笑, 说:"这两年我农活也学得差不多了,干什么不在农村混碗饭吃?我又会做豆腐,又会针灸,地里活、 场上活我都能干,我就一边找饭吃一边社会调查呗。"唐北生和大个子早已知道卢小龙的打算,这时对大家说:"卢小龙决心要去干他的事,大家就不用多操心了。 万一刘仁鑫派人来打听卢小龙的下落,大伙就都说不知道就行了。"想到要和这个集体分手,卢小龙多少有些难过,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 他是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骑上这辆他早已准备好的破车离开的。为了不惊动人, 只有唐北生一个人在漆黑一片中送他出了村口。临分手, 卢小龙又把鲁敏敏的事情向唐北生嘱托了一遍,就沿着一溜下坡路颠响着自行车骑走了。 他决心用一到两年的时间调查农村三百个生产大队, 调查的出发点就是一年前在北京听到的陕西插队知识青年孟克平的理论:农业生产落后的根本问题是人民公社体制问题。天渐渐亮了,刮了一夜的风似乎小了一些,卢小龙走到院子里, 远远近近的山看得比刚才清楚了,还是没有人来。他早就听说寒山庄大队下面有二十个生产小队, 三四十个自然村,最小的自然村只有一两户人,大队部就孤零零地盖在路边上, 往四面山上张望,几乎看不到一个村庄,真不知道这个大队如何领导。他走出院门, 看见自己夜里来的山路一路坡下去,像山屁股拖出的一条尾巴, 很快消失在两山相夹之中。回过头来才看清楚大门两边的白墙上写着"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风吹雨打, 红色的大字已经暗淡萎靡。在"农业学大寨"的"寨"字旁边,挂着一个绿色的邮政信箱,走过去一看,信箱上用白油漆写了两行小字,开箱时间:每月逢五、逢十。 想到这里五天来一次邮递员,他不能不感到新鲜,好像在与世隔绝的荒岛上发现了人烟。两边的大山静极了,山上有石有土,稀稀疏疏长着一些小树, 在寒风中乌七八糟地瑟缩着。他回到院子里,跺着脚走来走去, 这个人口分散的生产大队是他的社会调查必须包括的案例,他也可以直接跑到村里去,他有的是办法混口饭吃, 也有的是办法坐到炕头上和农民聊天, 只不过他想先从大队干部那里了解一下这里综合的情况:人口,劳力,生产小队的分布,土地面积,粮食产量,农民的收入, 几年乃至十几年来的发展变化。而且,现在是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 不和大队干部打招呼直接插到村里,弄不好会引来怀疑,增加麻烦。这样想着,他站住了, 突然看到院子里的一棵小树上吊着一截钢轨,树杈上卡着一根短粗的钢钎,他灵机一动, 望了望远近的高山峻岭,想到了古时的烽火台,也想到了鸡毛信的故事。日本鬼子来了, 放哨的放羊娃就将"消息树"放倒,这个山头的树放倒了,那边山头的人看见了, 也将"消息树"放倒,一棵树一棵树传递过去,就将日本鬼子进山的消息传遍了各个村庄。 他想了想,拿起了钢钎,虽然带着棉手套,还是觉出钢钎的冰冷,他抡起钢钎敲响了悬挂的钢轨,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山中传送得很远。他停了一会儿,谛听着远远近近的回声, 更有力地抡起钢钎,一下一下敲打着。钢轨像个报警的大钟将声音传向四方,敲累了,他停住,接着, 似乎听到迎面山上也传来了类似的声音。谛听了一会儿,知道那不是自己敲出来的回声, 眯着眼向声音的方向望去,在那边山顶上,背衬着太阳还没有升起的藕白色光亮, 有个蚂蚁般的小人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他又举起钢钎敲了三下,等自己敲的声音消失了, 那边的声音又传过来,也是三下。于是他笑了,将钢钎放回树杈上,在院子里加紧跑动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会敲来什么结果。跑一阵, 便从自行车把上挂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冷窝头,放到嘴里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咬下来。缺了两个门牙, 对付这么硬的窝头实在很困难,一不小心,湿润的嘴唇沾在冻窝头上,就要把皮粘掉一样。他拿起钢钎,将窝头垫在窗台的砖头上,一小块一小块敲下来, 再把硬梆梆的窝头块放到嘴里慢慢噙化咀嚼。这多少有点像吃冰块,冰化了,才有了玉米面的软香。 他一小块一小块地化着,嚼着,吃着, 冰凉的感觉带着玉米面窝头的香味经过喉咙输送到胃里,激起更强烈的饥饿感,胃口痉挛地疼痛起来, 那是需要源源不断的暖热食物来满足的,然而,他只能耐心地一块块噙化着,咀嚼着咽下去。 当一个窝头这样吃完以后,又将窗台上的窝头渣也扫到掌心里,一仰头倒进嘴里,这一次, 他一边咀嚼一边觉出了牙碜,窗台上的沙土也都跟着进了肚里,吃完了,从里到外更觉冰冷。他在院子里跺着脚跑了几圈,看见那边山上下来人,远远地只见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黑色的帽子。过了一会儿,人被屋顶挡住了,他来到大门口,原地跺脚等着。 为了见面说话方便,他解开了棉帽的帽耳扣,寒冷的空气一下扑在脸颊和耳根上, 又起了一阵寒噤。听到路上石子踏响的声音,山上下来的人出现了, 一看就是大队干部,一身黑棉袄黑棉裤,棉袄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中山服,戴着一顶同样是黑色的棉帽子,个子瘦高,脸黑瘦,下巴挺长,一双眼睛聪明有神。他疑惑地看着卢小龙, 卢小龙走上去,笑着说明自己是北京知识青年,因为想为省剧团编一个戏本, 所以在农村跑一跑,收集素材。对方的疑惑立刻消除了一多半,露出了有些矜持的笑容。 他袖着手与卢小龙一起走进院子,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将靠院门口那间惟一上锁的房门打开, 请卢小龙进去。屋里很暗,同样寒冷,桌椅板凳上都蒙着尘土,中间有一个铁炉,烟囱直着上去,再直角一弯水平伸出窗外。主人自我说明了身份:大队副书记兼民兵连长,姓马, 叫马清宝,他算是很热情地说道:"我先把火生着。"就把铁炉里的炉灰漏净, 团上几张旧报纸,用火柴点着,又撮起一簸箕堆在墙角的劈柴倒了进去,火带着烟冒了起来,将炉盖一盖,听见火呼呼啦啦地被烟囱往外拔着走。劈柴烧旺了,将炉盖打开, 火焰蹿出两尺高,马清宝又搓起一簸箕堆在墙角的煤块倒了进去,一股浓烟一下冒了出来,他拿起火筷子捅了捅,煤块落下去一些,被盖住的柴火又冒上来, 他就势又倒进去一些煤块,火和浓烟同时往上蹿。他拉上炉盖, 看着窗外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拍了拍手,卢小龙知道,这火算是生上了。两人拉着板凳围着炉子坐下, 卢小龙和他聊了起来。毕竟在农村干了两年,对农村的情况已经十分熟悉, 对农村的干部心理也比较了解,问着问着,对方剩下的一点疑惑也都消除了,而且显然被问出了谈话兴致。每到对方讲得有趣时, 卢小龙都会不失时机地表示惊叹和称赞:"马连长对村里的情况真了解;马连长讲得真清楚。"卢小龙从挎包里拿出笔和本, 一边聊着一边记录,这时的记录不但不增加怀疑,反而增加信任。谈着谈着, 从炉盖的缝里看到煤火已经生着,烟没有了,红红的火正通过烟道呼噜哗啦地往外抽着, 热气从铁炉子里散出来。马连长又站起身撮了半簸箕煤,打开炉盖转圈盖了一层,将煤火压匀, 盖上炉盖,拿起铁壶掂了掂,里边还有水,就又打开炉盖坐在了铁炉上。这样, 两人的谈话就更消停了。谈到晌午时分,门外响起畏畏缩缩的敲门声,马连长隔着门玻璃看了看, 对卢小龙说:"这是一个清理阶级队伍的对象,过去在国民党当过班长。你在一旁看着, 这也是农村的情况,兴许能编到你的戏本里。"说着,他大喝一声:"进来! "门推开了,进来一个矮矮的老头,一顶旧毡帽,一身破旧的黑棉袄, 他胆怯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马连长将椅子往后拉了拉,腾出一点地方, 提高嗓门说道:"昨天我在你们村全体社员会上讲的话,你听懂了吗?"老头袖着手缩在那里, 顶着红糟糟的蒜头鼻,连连点头道:"懂。"马连长拿起水壶,一边用火钩子整理着煤火,一边问:"懂了,你有什么表现哪?"老头嘟嘟囔囔地说道:"我昨天晚上都交待了。 "马连长又将铁壶压在炉子上,撂下铁钩子,拍着手说道:"你交待什么了? "老头说:"我在国民党当过副班长。"马连长一下站住, 居高临下地看着矮老头说:"知道不知道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头连连点头说:"知道。 "马连长又瞪了他一眼,问:"知道为什么以前一直不交待?昨天我点了你的名,把话讲到家,你才交待? "老头低着头说:"我糊涂。""糊涂?哼!"马清宝在屋里来回走了走, 并看了卢小龙一眼。卢小龙在屋角远远地看着这幕戏, 发现马连长对这个清查对象并没有发自内心的仇恨,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地发脾气, 那脾气或者一半是发给他这个收集素材的客人看的。马连长训了一顿,老头走了。刚关上门,没说两句话,就响起了更怯懦的敲门声,这次,卢小龙隔着门玻璃也看见了,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农村姑娘。 马连长瞄了一眼,提高嗓门说道:"进来。"农村姑娘显然没敢用力,门推开一点,又推不动了, 又用了一些力,才小心地把门推开。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布, 还露着一些麦草,卢小龙一眼就看到布四边的麦草下露着鸡蛋。女孩也就十六七岁,皮肤白光光的,这让卢小龙有些吃惊,如此穷的山村里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孩,浓眉大眼, 俊俊地站在门边,她哆哆嗦嗦地将篮子放在门背后,又到马连长面前想说什么话。 马连长背着手故作严厉地说道:"你爸爸糊涂,过去不相信党的政策,现在才知道坦白从宽, 我刚给他落实完政策。"女孩垂着眼双手握在身前,相互轻轻地捏着。 马连长在屋里走了走,注意到旁边的卢小龙,多少显出一些不自然。卢小龙站起来说道:"马连长, 你先和她谈话,我到外面转一转。"他拉门走了出来。在院子里走了几步, 出了院门,那个红鼻子老头正袖着手靠墙蹲在绿色邮箱的下面。 老头抬起一双迷糊的小眼睛直直地看了看卢小龙,拿出旱烟袋,在烟丝荷包里挖着烟丝。卢小龙几步跑上了大路,太阳已经从山上露了出来, 周围的大山近一座远一座看得清清楚楚。他走了几步,背着手在老头面前站住,问道:"你在村里干什么? "老头想要站起来,卢小龙忙伸手制止道:"你就蹲着说吧。"老头说:"放羊。 "卢小龙点点头,又问:"刚才那是你闺女?"老头领会着卢小龙问话的用意,又点了点头,说:"是。"卢小龙问:"你几个闺女?"老头说:"一个。""有儿子没有? "卢小龙问。老头说:"没有。"卢小龙没再说什么,在院子外边的大路上来来回回遛着。风已经停了,太阳贫弱地照下来,空气干冷, 借着刚才在火炉边烤出的一点暖气缓缓地走着,倒也能挺住。老头抽了几袋烟,刚才进去的女孩空着手从院里走了出来, 头发和衣服有点零乱,白白的脸上红扑扑的。她看了卢小龙一眼,便怯懦地垂下眼, 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慢慢走到老头身旁,说:"爹,咱们回吧。"老头问:"没事了吗?"姑娘两眼直直地点了点头,伸手拉老头站起来, 两个人沿着大路往前走,走出一截就拐着往山上去了。到了中午,卢小龙和马连长谈完了,他提出要到寒山庄大队下面的村庄里住几天,了解几个生产小队的情况。马连长显得特别亲热地说:"行,我来给你安排。 "两个人走出屋,马连长看了看门外靠的自行车,说道:"这是你的车? "卢小龙点点头。马连长说:"你把车就推到我的办公室里吧,山上推不上去,什么时候你下山走, 再来取。"卢小龙将车推进了生着炉火的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 马连长正在大路上东张西望,他说:"我给你找个带路的。"没多一会儿, 那边山坡小路上连蹦带跳走下一个背着书包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圆圆的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马连长叫住她:"二妮,过来。"那个叫二妮的女孩跑了过来,马连长拍了拍卢小龙的肩膀, 对女孩说:"你带他去你们郭家岭,跟你爹说,是我让你领去的。 "小女孩高兴地招了一下手,说:"清宝叔,那我去了。"马连长站在路边向卢小龙挥挥手。 卢小龙觉得有趣的是,因为上午看到了老羊倌女儿那一幕,马连长后来对他就格外亲热, 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卢小龙跟着二妮上山了。虽然在刘堡干了两年山里的活, 可走起山路来还是没有小姑娘快,小姑娘走一阵,就停下来等他,遇到陡坡,还伸出小手来拉他。 他索性拉住小姑娘的手,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二妮告诉他, 她上午是去对面乔家岭村上学去了。卢小龙问:"乔家岭学校有多大?"二妮说:"一间窑洞。 "卢小龙又问:"那是几年级?"二妮回答:"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都有。一个老师教。 "卢小龙问:"你上几年级?"二妮说:"上四年级。 "卢小龙又问:"你们郭家岭就你一个小孩上学?"二妮说:"是。"卢小龙又问:"郭家岭有几户人哪? "二妮想了一下,伸出四个手指头。卢小龙说:"四户?"二妮点点头。一阵爬坡把卢小龙累得够呛,远远地朝山下看去, 山谷中的大路已经像是一条细带子了,路边的大队部像几个火柴盒摆在那里。站得高了,看得也远了, 更多的山在近处的山后面露了出来。刚才在山下见不到一个村庄, 现在就能看见对面山上隐隐约约的村子了。二妮指着阳光照亮的斜对面山顶说道:"那就是乔家岭, 我们学校就在那儿。"卢小龙远远望去,只能依稀看见一点房屋的影子,扭回头往上看, 这边的山离到顶还很远。卢小龙问:"从这儿到你们村,还有多远?"二妮看了看山下, 说:"还有一多半。"卢小龙顿时觉得腿有些软。爬过一段需要手脚并用的陡坡,出现了一片缓坡, 一二十只绵羊拖着一身脏乎乎的毛,啃着坡上小树的树皮和冻土中的草根。卢小龙正诧异只见羊不见人, 忽然看见一个身穿灰白羊皮袄的人正双膝跪地将一只羊夹在自己的双腿中,两手抓住羊的肩部,像是要从背后将羊扑倒。卢小龙转头问二妮:"那是干吗呢?"二妮脸一红, 拉着他快步朝前走。那个人听见脚步声,慌忙放开羊站了起来,往上拉自己的黑棉裤, 卢小龙这才看见他的棉裤褪在膝盖下面,赤裸的大腿从羊皮袄下面露了出来。 当那只绵羊逃到羊群中啃起草来,羊倌慌慌张张系好了连裆裤拿起羊鞭时, 卢小龙也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心中感到极为恶心。羊倌长着一张傻愣的长圆脸,看看卢小龙, 腋下夹着羊鞭,唱着小曲一摇一摆朝羊群走去。小女孩大概也为刚才的一幕害羞,她一边爬着山, 一边不时弯下腰在路两边拾小石头子玩。这样走了一阵,她看了看周围说道:"你等我一会儿。 "就踏着路边的一块梯田跑下去。卢小龙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下了一个田埂,蹲下了身, 接着传来小女孩撒尿的声音。卢小龙微微一笑,立刻转回头来,发现自己也有了尿意。 等二妮跑回来以后,卢小龙又跟着她爬了很长一段坡路,问道:"二妮,还远吗? "二妮仰头看了看,说:"还有一半吧。"卢小龙知道坚持不到村里了,便瞅着二妮一笑, 说:"你也等我一会儿好吗?"二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卢小龙踏着路边的一小条梯田跑下去,转过一个弯,土坡遮住了他,他便解开裤子痛痛快快地尿起来。 看着远近的大山及山下影影绰绰的大路,这泡尿尿得很有力量, 将眼前的冻土热气腾腾地冲出一个洞,想到明年春天会在这里开出一朵最漂亮的野花,他为自己这泡尿感到豪迈。 他回到路上的时候,二妮扑闪着眼睛说道:"好走的路没有了,前边的路都不好走。 "卢小龙一听,有些挠头,他说:"郭家岭这么高,你每天都上山下山去上学呀? "二妮一边身体前倾地向上蹬着,一边说:"是。"这一段羊肠小路十分陡峭,常常需要手脚并用。 当二妮在上面伸出小手拉他时,他不再拒绝了。二妮的小手很温暖,很柔韧。经过一番埋头苦爬, 两个人终于蹬上了山顶,这里比较平坦,有几块梯田。卢小龙站在山顶擦着满额头的汗, 摘下棉帽四下了望,视野十分开阔,远远近近的山和这里差不多高, 山顶和山脊梁在阳光照耀下像白鳞鳞的鱼一样发着光。越过这些高度差不多的山顶再往远处看, 云雾中还有更高的山。二妮向前方一指,说:"那就是郭家岭。"卢小龙远远望去,过了这个山顶, 再下一个缓坡,一条窄窄的小道弯弯曲曲地延伸向一片比这里稍低的缓坡上, 靠着土崖似乎有隐隐的窑洞门窗。周围的山一座连一座,大得与天空分割着世界, 想到这样开阔的地方只住着四户人,真感到渺小。郭家岭村是在山顶一块低凹处削出了一段向南的土崖,在土崖上掏了十来孔窑洞,窑洞里的四户人家算一个生产小队,有一孔窑洞算是小队的库房, 有一孔窑洞喂着小队的两头牛。当卢小龙来到十来孔土窑洞前时, 觉出这倒是一个能聚阳光能避风的暖窝,太阳从头顶照下来,周围的黄土也显得不那么寒冷了。 站在四户人两头牛构成的小村里,便多少忘记了四面的大山,山下的大队部,更忘记了远在天边的北京。 只有眼前的黄土崖,窑洞,两头牵出来晒太阳的黄牛,还有一眼水井。 这么高的山上有水井,也很难想象,再一问,井深四十丈,卢小龙吃了一惊。刘堡村的井深十多丈, 绞一桶水就一支烟的功夫,四十多丈,得绞多长时间?换算了一下,深100多米。 再一看井上的辘辘绳,就知道是那么回事,辘辘轴很长,绳子绕了几乎一搂多粗, 摇把也很大。绞水通常是两个人一起摇,种地是靠天吃饭,绞上的水只是人喝牛饮, 这里的人早晚没有洗涮的习惯。二妮的父亲叫郭道友,年纪不大,头发却已花白稀疏, 黑红的长圆脸浮着十分敦厚的表情,说起话来慢慢的,常常是手势做出半天了,话才跟了出来。 听说卢小龙是马连长让女儿领来的,顿时把他看成是上边来调查情况的干部。中午,很好地管了饭,玉米面糊糊,烙了白面饼。卢小龙注意到一张白面饼就只放在了他面前, 二妮的父母以及二妮都只喝玉米面糊糊。卢小龙坚决地将面饼分成四份,放到他们面前时, 他们都推说白面吃不惯。二妮看了一眼白面饼,端着碗跑到门外。 卢小龙拿起一块饼子走出窑洞,塞到二妮手中。二妮看了看卢小龙,又看了看爹,转身又进了窑洞, 把饼子放到炕桌上,这才端着饭碗出去了。午饭后,卢小龙和他们一起干活。四户人家,就是四五个劳力, 将牛圈里的粪土挖起来装到筐中,担到窑洞前的平地上堆起来,再刨点松土垫到牛圈里, 让牛在上边屎尿、践踏沤成肥。堆在平地上的肥料用土盖了拍严,免得被一冬的风吹跑, 春天了再把它担到地里去。这点活不够一下午干的, 当队长的郭道友又领着四五个劳力与卢小龙一起到村前边的梯田里垒堰。站在高处往山下望, 一条条梯田像体育场的看台一层层落下去,直到深深的山沟里, 对面山坡上又有一条条梯田像体育场的看台一层层高起来,高高远远地到了对面山顶上。卢小龙问:"为什么不住到沟底?"郭道友说:"没法住。 "卢小龙又问:"对面坡上的梯田怎么过去种?"郭道友回答:"下去,再上去种。"卢小龙放开眼看看,发现梯田在山上占的面积很有限,远远近近大多数山坡都光秃秃的, 有的十分陡峭,更不是种的地方。他们五六个人抡着锄头铁铣紧一阵慢一阵地干活时, 太阳已经滑到西边山顶下面,山头一下暗了不少。放眼望去,这是一个山头连山头的世界, 远远看着郭家岭的几孔窑洞,十分偏僻荒冷。又干了一会儿,天半黑下来,郭道友说了一声:"评工分吧。"五六个人在寒风嗖嗖的梯田里坐了下来, 每个人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交到郭道友手中,一个人一个人评分。第一个被评的是叫来发的长脸农民, 大伙把他从上午到下午干活的情况说了一遍,有人说:"给九分五。 "郭道友问大家有没有意见,又有人说:"九分六吧。"人们议论一番,郭道友说:"就九分六吧。 "在来发的工分本上,记上了今天挣的工分:九分六,然后, 将薄薄的工分本还到来发手中。又给第二个人评分。一个一个评下来,大多是九分五、九分六。最后, 郭道友说:"该评我了。"大伙有说九分八的,有说九分九的,有说十分的。 郭道友说:"我今天也就只能评个九分七吧。"他在自己的工分本上写上了九分七。 卢小龙对这一套十分熟悉,十分就是一个整劳动日,也是社员劳动一天的最高分, 年终就是凭着这些工分分粮、分红。分评完了,郭道友又问卢小龙:"您给大伙讲点话不? "卢小龙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收工吧。"一群人挑起筐,扛起锄头铁锹往回走。天全黑了, 远近的山灰蒙蒙地飘在黑暗中,坡上坡下走了几个弯,十来孔窑洞便都黑着面孔出现在眼前。 舍不得点油灯,各家各户都摸着黑吃饭,灶膛里的柴火都没有灭尽,多少还能借一点火亮。没多一会儿,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端着大碗蹲到窑洞门外喝玉米面粥, 卢小龙坚持同吃同住同劳动,也端着大碗在窑洞口稀里哗啦地喝开了。 他在想:自己这样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调查下去,最终能够调查出什么结果?他刚喝完一碗,二妮就跑过来拿过他的空碗去给他盛。他说:"再有半碗就行了。"二妮给他端来满满的一海碗,他拨了半碗给蹲在一旁的郭道友。郭道友看了他一眼,说:"别不吃饱。"卢小龙端着大碗走到周围几家窑洞门口蹲一蹲,聊一聊, 发现家家碗里的玉米面糊糊都是稀汤寡水。卢小龙看了看自己碗里的稠糊糊, 一下就明白了这是郭道友因为自己特意做的稠饭。他用筷子拨拉了几个人饭碗里的稀汤水, 问道:"干一天活吃这能行吗?"人们端着海碗在月光下憨厚地一笑,说:"汤饱, 汤饱,吃干有多少?"卢小龙转了一圈,又回到郭道友家门口蹲下,说:"你说, 咱们种地的人为什么总是喂不饱自己的肚子呢? "郭道友喝着糊糊慢吞吞地回答:"老天不照应呗。""从来没有吃饱过吗?"卢小龙问。郭道友说:"刚土改完单干时,吃饱过。"卢小龙问:"那时老天就照应?"郭道友挺麻木地回答:"兴许是。 "卢小龙问:"咱们这儿饿死过人吗?"郭道友脸色有些黯然,过了一会儿才答道:"饿死过, 前几年。"饭吃完了,各家灶里的火都灭了,做饭烧暖的炕就等着种地的人卧了。 卢小龙要和大伙聊聊,郭道友便在自家的炕头点了一盏油灯,白天干活的几个男人过来, 就着油灯抽开了烟袋锅。他们有的盘腿坐在炕上,有的在地下坐个小板凳, 卢小龙坐在炕上问着一些问题,大伙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卢小龙趴在小炕桌上就着油灯简单记录着。煤油灯照亮着周围一张张衰老的面孔, 郭道友坐在炕桌旁一言不发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二妮趴在卢小龙和郭道友身后,看着一圈人说话,还爬近一点, 贴在卢小龙身后羡慕地看他在本上飞快地写字。卢小龙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卢小龙一眼, 卢小龙冲她逗乐地笑了笑,她也开心地露出笑容,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卢小龙记录。 这样聊了十来袋烟的功夫,也就聊完了,大伙敲着旱烟袋咳嗽着,打着哈欠, 下炕的下炕,站起来的站起来,各自回家睡了。卢小龙谢着将人们送出窑洞,郭道友挺忠厚地看着他, 动着厚嘴唇说道:"你也睡吧,我给你安排下地方了。 "卢小龙早已做好了和这家人挤一个炕上的思想准备,郭道友却趿拉上鞋,端着油灯,领着卢小龙到了隔壁的一间窑洞里。推开门, 地上堆了一些缸、犁、锄头、铁锨、耙子,炕上也有一张短腿小方桌。 郭道友将油灯放在炕桌上,摸了摸炕头,说:"给你烧过火暖炕了,你挑着睡吧,挑热就睡炕头, 挑凉就往里睡点。"又指了一下炕头上的一条粗布被子,说:"就盖它吧。 "卢小龙知道穷地方的农民炕上没有褥子,一条被子就都齐了,他连连说:"行,行,你去睡吧, 这里我自己来。"郭道友拉上门走了,卢小龙盘腿在炕上坐下。油灯挺亮,玻璃灯罩擦得干干净净,油灯的火苗稳稳地在灯罩里燃亮着,玻璃灯罩像个透明的小烟囱, 将热气从上面喷出来。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三四个硬皮笔记本,一个一个翻看着自己几个月来的调查所得。他又从挎包里拿出一摞信纸,开始给沈丽写信。他写信的方式和写日记差不多, 每天写一段,也可能是见闻,也可能是感想,也可能是思索,也可能是对沈丽的倾诉, 也可能是对沈丽的思念,写上一些天,有了厚厚一摞,碰到有邮箱的地方就把它寄出去。他不需要沈丽回信,沈丽也无法回信,他只是不断地写着, 这多少成了他流浪生活的内容之一。他把今天一天的见闻简单写完了,就把信纸又收回挎包,再拿出一摞稿纸,上面有他正在逐步形成的提纲,题目是:《对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与思考》。 他翻看了一下自己陆续写就的提纲,已经写了几十页,看了一会儿,又放到桌上,陷入遐想。他看了看油灯照亮的窑洞,想到自己在这里思考有关中国命运的问题, 真有些不可思议。跑了几个月,这么高这么小的山村,也还是第一次遇到。想到这里, 他又觉得很有意思,便拧暗了油灯,穿上鞋走出窑洞。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山遮住,满天繁星。一排窑洞都黑沉沉地静默着, 在平平的地上来回走了走,只听见最边上当牛圈的窑洞里偶尔有一声牛打响鼻的声音。 他静静地看着大山和天上的繁星,止不住想起很多事情。忽然, 看见那边山顶上有手电光晃动,正是自己上山时来的方向。郭家岭的人早已入睡,也都没有手电, 是什么人来?为什么来?卢小龙突然有了危险的预感, 远远看见手电光时亮时灭地往这边走,他想了想,立刻回到窑洞里,拿起挎包走了出来。他四处看了看, 又抬头看了看窑洞上的土崖,好在自己白天多少熟悉了这里的地形, 便绕着从后面陡峭的小路跑到了土崖上。手电光晃来晃去地越走越近,到了郭道友的窑洞前。卢小龙垂直望下去, 在手电光的晃动中看出,一共来了五个人,一个就是穿着黑色中山装罩衣的马连长, 一个像公社干部,马连长正对着他请示地指了指郭道友家的窑洞,在他们后面, 站着三个背着步枪的民兵。那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点了点头, 马连长便走上来叩响了郭道友家的门环。听见里边瓮声翁气地问了一句:"谁呀?"马连长回答:"是我,清宝。"过了好一会儿,听见有人趿拉着鞋走到门口,接着是拔门栓的声音,门开了, 郭道友走了出来。马连长问:"今天让二妮领来的那个人呢? "郭道友疑惑地看了看他们,指了指旁边的窑洞。卢小龙一动不动地垂直俯瞰着, 看见马清宝上去推开了门,门本来就虚掩着,一伙人亮着手电拥了进去。又很快拥了出来, 听见马连长问:"你们睡多长时间了?"郭道友揉了揉迷糊的眼睛,说道:"早就睡了。 "马连长对公社干部模样的人说道:"看来早就跑了,做贼心虚,确实是反革命。 "公社干部模样的人指了指十来孔窑洞,问道:"不会到别人家去吧?"郭道友摇了摇头,说:"不会。"公社干部模样的人背着手说:"一定要提高阶级警惕。"他手中拿起一摞稿纸, 马连长立刻将手电照上去,公社干部模样的人翻看了一下, 说道:"这就是一个反革命的纲领,攻击人民公社的。"卢小龙这才想到,慌忙中自己把提纲落在了炕桌上。 公社干部模样的人问道:"他可能往哪儿跑了? "马连长说道:"这儿下山就两条路,一条是咱们刚才来的路,直接到大队部的,他肯定没走这条路,还有一条路, 就是从黄沟村过去。"马连长说着朝那边指了指。公社干部模样的人想了一下, 说道:"那我们就追过去吧。"马连长扭头对郭道友说:"我们先追过去, 如果还有什么情况,你及时报告。"一伙人晃着手电匆匆走了,手电光在山路上跳跃闪动着时灭时亮, 直到过了山顶最高处才消失。二妮一边穿衣裳一边走出窑洞,问:"爹,这是咋回事? "郭道友看着手电光消失的方向没有说话。卢小龙在夜风中打着寒噤,脑子里掠过了各种方案,然而, 都不是万全之策,他想了想,从土崖顶上绕着下来。 郭道友和二妮正从卢小龙刚才待的窑洞里退出来,看到卢小龙,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卢小龙说:"郭大叔, 我刚才躲在上面了。"他指了指土崖,郭道友向上看了看。卢小龙又说:"我本来打算跑了, 可想了想,还是跟您说实话,求您帮助。我是北京知识青年,得罪了村里的大队支书, 他整我,我就跑出来了。"卢小龙极力把自己的情况说得简单实在, 以能让这个老实的农民理解。他又说:"您要把我交给他们,现在就可以把我捆起来。 "二妮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胳膊,仰头看着父亲,郭道友慢慢摇了摇头。 卢小龙说:"那我就求您给我拿个主意。"郭道友在黑暗中看了看卢小龙, 卢小龙指着那边说:"他们现在走那条黄沟村的路去追我了,我想我就走这条下寒山庄大队部的路跑,行不行? "二妮轻轻摇撼着父亲的胳膊,似乎在催他回答。郭道友想了一下,说道:"不行。 他们从黄沟村那条路下到山脚,没追上你,可能又会到大队部这条路口来堵你。你没他们下山快,你还没到,他们就堵上你了。"卢小龙说:"那您说,我该怎么办?"郭道友看着周围的几孔窑洞,说:"把你藏在村里也藏不住。 "卢小龙说:"那我就跑到山里去吧。"郭道友说:"那你会冻死、饿死。"卢小龙不说话了。 郭道友想了想,抬手一指那群人走的方向,说:"你就跟着他们从黄沟村这条路下去。 "卢小龙心中豁然一亮,郭道友接着说:"你下到大路上,不要往大队部方向走, 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上七八里,就走出了我们公社的地面了。"卢小龙说:"好, 谢谢大叔指点。"说着就要走。郭道友说:"等一下。"他进到屋里, 拿起中午卢小龙撕成四半分给一家三口人的三小块白面饼,塞到卢小龙的挎包里,又拍了拍二妮的脊背说道:"送你大哥到那个路口。"二妮立刻说:"行。"卢小龙说:"不行,她这么小, 一个人回来太危险。"郭道友说:"我眼睛夜里不好使,让她送你一段就回来, 她跑得比兔子还快呢,你甭怕,这块儿山上没狼。"二妮拉上卢小龙的手,两人沿着刚才那伙人的路线加快步子跑起来。 山顶上的这段路都是比较平缓的起伏,没多会儿就到了刚才手电光沉落下去的最高处, 往下一条路清清楚楚,远远朝山下望去,可以看见一点光亮在半山腰影影绰绰地跳跃着。 二妮一指那点光亮说:"那不是他们?"卢小龙说:"二妮,我走了,谢谢你。 "二妮有点恋恋不舍地冲他摆摆手,卢小龙略蹲下身,看着二妮说道:"二妮,你叫什么名字?"二妮回答:"我叫郭二妮。""大名呢?"卢小龙问。二妮说:"这就是我的大名。"卢小龙问:"那你为什么不叫大妮,叫二妮?你上边还有哥哥姐姐吗? "二妮摇了摇头,说:"我过去有过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小时候,他们饿死了。 "卢小龙面对面很近地看着二妮,沉默了一会儿,用手轻轻拍了拍二妮的脸颊, 说道:"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二妮使劲点了点头。卢小龙凑过去, 在她脸颊上轻轻亲吻了一下。二妮用手摸了一下亲吻的地方,有些泪汪汪地凝视着卢小龙。 卢小龙说:"快回吧,我这就下山。"二妮说:"你先走,我看你下去,我跑得快。"卢小龙背好挎包,沿着下山的路快速下着。路很陡,脚底下不时踏滚着石子, 他不顾一切地向下跑着。跑了好长一段路,回头一看,山顶上还有二妮的小小身影, 他冲她招了招手,那个小小的身影也举起手挥动着。卢小龙又向她挥了几下, 意思是让她回去,那个身影就是不动。卢小龙知道,只有跑出她的视野,她才会回去, 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跑着。又跑了很长一段路,他回过身,已经看不见山顶了。 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看着那个跳动的亮点正在向山脚下移动,便加快步子追随下去。  第79章  权力使人迅速成熟,林立果现在在毛家湾家中的感觉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他再也用不着唯唯诺诺,此刻站在房间里,自己都感到十分挺拔。 当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写字台前观看地球仪时,目光中透射出的是自信和有力。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草绿色的军裤被小腿甩得一下一下发出声响,显示了深思熟虑的节奏。 伸手拨拉了一下地球仪,看着它平稳地旋转着,目光中露出阴森的审视。他伸手磨擦着地球仪, 地球仪在他需要的位置上停住了,中国的版图都在他的目光之下。 他现在已经多少觉出自己的力量在中国的影响了,他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 目光朦胧地思索起中国的政治大局。中国目前的政治形势到了非常要害的时候,去年, 也就是1970年8月23日到9月6日,在庐山召开了中共九届二中全会, 会上展开的一场风云突变的斗争成了目前中国政治生活的最主要内容。他使劲擦了一下嘴唇和下巴, 使得自己的表情和目光更加深邃有力,他觉出自己的面孔像花岗岩一样严峻。在朦胧的思绪中, 他又一次想到了一个反复想到的问题: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九届二中全会能开成这样的结果。那时,自己以军委秘书的身份上了庐山,母亲叶群与总参谋长黄永胜、 空军司令吴法宪、海军司令李作鹏、总后勤部长邱会作也都兴高采烈地上了庐山, 父亲更是精神抖擞地上了庐山。九届二中全会要为四届人大做准备, 父亲提出了未来的国家体制中要设国家主席,并提议由毛主席担任国家主席,指出毛主席担任国家主席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众望。照理说,这是一个多么光明正大的纲领, 父亲还不失时宜地指示陈伯达搞了一份《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有关天才的语录摘录》, 以此论证毛泽东是"旷古天才"。这是父亲在这个会议上举起的又一个政治旗帜, 这个政治旗帜理应使毛泽东满意,又可以借此压制张春桥、江青这批文人的政治势力, 从而在一个看来堂堂皇皇的过程中进一步扩大以父亲为首的集团力量。在九届二中全会上,最先遇到的阻力是张春桥、江青、姚文元这伙人, 他们甚至提出要删掉"毛泽东天才地、全面地、 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句话中的三个副词,而这三个副词正是父亲在《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中发明的。于是,陈伯达、吴法宪等人向张春桥、江青等人开火, 开火的论调也是十分有力的:"有人利用毛主席的伟大谦虚贬低毛主席。"在庐山会议上, 叶群将所有能够动员起来的力量都动员起来了,父亲也在背后做了重要支持,这看来是搞掉张春桥、 江青势力的绝好机会,一时也曾有大多数人站在了这一边;然而,毛泽东却做出了出乎意料的反应,先是将陈伯达当做一块石头抛了出来,陈伯达一倒,毛泽东又逐个批评了叶群、 黄永胜、吴法宪等人,这边的阵营眼看着就要崩溃了,当终于稳住阵脚收缩回来之后, 才发现损失惨重。九届二中全会的结果使一切人都深感意外, 这个意外的进程不过揭示了在打倒了刘少奇为首的反文革势力之后,林彪为首的集团与张春桥、 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势力在争夺领导权。外部的敌人打倒了,统一战线内部的盟友便互为敌人, 他现在深刻领会了这个政治规律。再过几天,4月15日,中央又要召开"批陈整风"会, 这是接着算九届二中全会的账,这些日子毛家湾笼罩着一股严重的气氛。母亲叶群不间断地打着电话, 想到她在庐山会议中的上窜下跳,以及吴法宪那惊慌失措的愚蠢胖脸, 他就不由得十分愤恨,都是这位叶主任的得意忘形才将事情搞得一团糟。他愤然放下二郎腿, 翘起来的椅子前腿也哐当一声落地。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将房门插好,然后打开上锁的抽屉, 从里面拉出一套窃听设备,戴上耳机,按下开关, 耳机里出现了叶群正在通话的声音。想到自己能将窃听器装到叶群的电话上,他就充分意识到了自己六亲不认的政治意识;这种政治意识又和他的现代军人意识结合在一起,他现在喜欢开汽车, 开水陆两栖坦克,开直升机,喜欢各种枪支,也喜欢窃听器这样的先进电子设备。 军队就是用这些军事手段将自己武装起来的特殊的人,只要他手中抓住多则几百万、 少则几十万的军队,甚至只要抓住几万军队, 就有可能以特殊的方式将整个中国的政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张开五指做了一个爪形,只要将自己武装成锐利无比的猛兽, 就可以置敌于死命。眼前浮现出张春桥这个戴眼镜尖下巴的得意文人, 自己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细脖子,就能像拧玉米杆一样拧断他。听见母亲叶群正在和总参谋长黄永胜讲目前的政治形势,那不过是在鼓劲和打气,这位叶主任说话太婆婆妈妈,翻来覆去是那些陈词滥调,有多大的力量? 他对母亲越来越生出轻蔑。他正要关掉窃听设备,里面却传来了这样的对话。 叶群说:"我和你这个生命是连在一起的,不管是政治生命还是个人生命。"黄永胜说:"我懂得, 我完全这样了解,完全请你放心,我一切都是很顺利。"叶群说:"你在中国革命、 世界革命的领域上会起很大的作用。"黄永胜说:"在这方面,我要向你学习。 "叶群说:"你永远是元帅,我永远是元帅帐下的一个传令兵, 咱们两家的孩子是五六员虎将,将来可以一个人把一个关口,也都是你的助手嘛,你说是不是? "黄永胜说:"对,对。"叶群说:"他真正喜欢的只有你。"林立果气得脸都有些扭歪了,婊子养的,真该拧断她的脖子! 跑到黄永胜帐下当一个传令兵,无耻!把林立果也算成黄永胜的喽罗,更是他妈的混帐。 你卖了自己,还想卖别人。听到叶群那边挂了电话,林立果关上了窃听录音设备, 把它们重新放回抽屉,将抽屉锁上,像笼中的老虎一样在屋里踱来踱去。此刻, 他产生了对母亲的最大仇恨,也想到了历史上许多帝王传递权力的典故。 这个婊子养的把黄永胜当做了林彪未来的接班人,还想继续扮演"黄永胜办公室主任"的角色, 真是一个无耻美梦。他眼前浮现出了父亲单薄瘦削的身体, 也想到了父亲曾经对自己讲过的话:自己才是林彪的接班人。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越走越焦躁, 他需要在内外险恶的环境中捍卫自己的继承权。叶群对黄永胜讲"他真正喜欢的只有你",这个"他"自然是指父亲林彪,真是打着父亲的旗号叛变父亲,将自己卖了,又将自己的儿子也赔上去, 舔着脸去给人家当"传令兵",其丑无比!倘若黄永胜一朝掌权,哪里还用得上你? 肯定先把你一脚踢开。政治舞台真不是娘们的事情,头发长见识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走着走着,愤怒和焦躁变成了狠毒与阴险。眼下,叶群、 黄永胜还有像吴法宪这样蠢得像猪一样的人都是他要借用的力量,有朝一日他真正掌权之后, 再慢慢收拾他们。他想了想,又拉开抽屉,戴上耳机,按下开关, 耳朵里又传来叶群打电话的声音。一听,是在和空军司令吴法宪通话。吴法宪的声音露出一张哭丧脸, 叶群说:"你可千万不要自杀,自杀可就是自绝于人民了。这点事还顶不过去吗? 不就是开几天会吗?一定要咬住不松口。谁都不能倒,倒一个就倒一大片。 林副主席肯定不会不管你,就是把你关起来,也能把你最后保出来,这你放心,再说问题没有这么严重。 "吴法宪说:"叶主任,你放心,也请林副主席放心,我绝不会忘恩负义,连累别人。"林立果听到这里,狠狠地关了窃听设备,再次将抽屉锁上,拉开房门走了出来。 他来到叶群房门口,很随便地敲了敲门,听见叶群在里面一边打电话一边说道:"进来。"他推门走了进去,叶群看见是他,招了一下手,意思是稍等一下, 听见她最后说道:"吴司令,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我一会儿就会向首长汇报。 "叶群放下电话站了起来,看了看手表说道:"走吧,该去你爸爸那里了。"林彪照例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软椅上,林立果轻轻推开了门,林彪抬起眼看到是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点头示意他进来。叶群赶忙跟了进去。看见叶群, 林彪垂下眼,表示准备听取汇报。叶群说:"和几员大将刚通了电话,黄永胜最沉着, 吴法宪最紧张,不过,我把他们一一都安抚好了。"林彪微微点了点头。 叶群又讲了一堆话,无非是如何应付马上就要召开的"批陈整风"会议,她说:"估计能够顶过去。"林彪看了一下叶群,没有说话,又垂下眼想了想,对林立果说:"你的看法呢? "林立果说:"与其束手就擒,不如破釜沉舟,反正不能坐以待毙。"林彪眼睛一亮,说:"你讲下去。"林立果说:"我们要用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 文的武的都要做准备,现在要抓紧做好武的准备。"林彪点点头,说:"你真是很有长进。 "叶群扭头看了看儿子,颇有些不甘落后的意思。 林彪接着慢声慢语地讲道:"政治斗争最终要靠枪杆子解决问题。南唐李后主就不懂这个道理,不知道搞武装斗争, 最后落个惨败,留下两句诗:'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一定要做好各种准备。"叶群刚要插话,林彪又看着林立果说:"你接着把话讲完。 "林立果口气坚定地说道:"现在我们的整个力量就是一支大舰队,按照您的指示前进。 我在空军又搞了一支小舰队,正在抓紧准备。"林彪点头赞道:"好,好,应该这样干。 "叶群急于表白自己的工作,她说:"吴法宪一开始很软,我给他做了工作以后, 他表示绝不辜负林副主席的期望。我也对黄永胜讲了,你最赏识他,他的表态自始至终很坚决。 "林立果在一旁打断了母亲的话,他说:"对这些人的话,一定不能百分之百相信, 凡事往坏了想,做好最坏的准备,才有可能争得最好的结果。 "叶群不悦地看了林立果一眼,刚要说什么,林彪却点头说道:"你说得对,这才是辩证法。 "叶群将自己到嘴的一句话咽了下去。林立果说:"我今天下午就准备给小舰队召集会议。 "林彪点点头,轻轻摆了一下手,说:"凡事要抓紧,箭在弦尔不得不发。 "林立果转身拉门走了。他开着林彪专用的高级红旗小轿车驰出了毛家湾,一路高速往市郊开去, 车开得飞快,眼也不眨地闯过了一个又一个红灯。当他左盘右旋出了市区, 在郊区的柏油路上奔驰时,几个在毛家湾等了许久跟他一起上车的军人都赞不绝口地说道:"副部长,您现在开车也是一流的。"他不语,只是将车开得更快。 车里的人又纷纷赞道:"我们坐的是最革命的车,跟着最革命的人,战无不胜。 "林立果精神抖擞地微微一笑。手下的这辆车是他武装的一部分。一个人跑不了多快,然而,当你能够驾驶一辆车时,你就跑得很快。一个人没有多少杀伤力,然而,当你掌握了一挺机枪、一辆坦克、 一架轰炸机或一艘军舰时,你就有很大的杀伤力。一个人对世界没有多少直接的控制权,然而,如果你掌握了一拨人,指挥了一支军队, 这支军队又掌握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你就可以将一个又一个城市包围,让一群又一群人束手就擒,你就能够控制整个中国。两千年来的中国历史就注释了一个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现在, 开着父亲的红旗小轿车,和驾驶一辆坦克、驾驶一架轰炸机感觉是一样的,是一种掌握武装的感觉。车很快开到了一个军事机关大院,站岗的军人一看到这辆红旗轿车, 立刻举手敬礼,伸手放行。车子毫不停顿地威风凛凛开了进去,穿过一座又一座楼房, 一排又一排平房,是一片开阔的草坪,最后一拐,在一座幽静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小楼前的草坪上停放着一架直升机,楼里迎出来七八个军人。林立果趾高气扬地一关车门, 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小楼。他的脚步矫健而又有声有色, 一离开毛家湾到了这些地方,他就进入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角色。 当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跟着他踏响着楼梯时,他觉出了带领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前进的感觉。十几个人围着一张长会议桌坐下了, 无关紧要的人都拉门退了出去,留下一个幽静的开会场所。 林立果当仁不让地在主持会议的位置上坐下,面前这些中年军人绝大部分都是军级以上的干部, 现在像他多年的部下一样对他毕恭毕敬,他感到了自己真正具有的指挥权。他坐在长桌的顶端, 两腿八字伸开,两手八字放在桌上,像一座伟大的城堡面对臣属的土地, 威严与决断使得他年轻的面孔有了俯瞰一切的成熟。会议开始了,他说:"今天联合舰队先举行北京会议,晚上我就飞上海, 再举行上海会议,形势不等人,形势逼人,我们要商量一下战略方针,做出战役部署。 首长指示我们,要做好文的武的两手准备,特别要做好武的准备,首长说了, 不能学南唐李后主'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我们要懂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 大家就按照这个主题开始讨论吧,先从形势开始,说话要简洁,开门见山, 直接进入主题。"他将身体稍稍往后靠在椅背上,问道:"谁先开始? "第一个发言的是空司办公室副主任周宇驰,他那黑红的长方脸上浮现出沉稳的神情,他说:"现在, 毛重用张春桥这些人,大的形势是笔杆子压枪杆子,是张春桥这些人在压我们, 对方的目标是企图改变接班人,我们确实要做好准备,要意识到斗争的尖锐性。 "周宇驰看了看林立果的脸色,又接着说道:"大家都知道,九届二中全会以来, 紧跟首长的几个老总都受了压,挨了整。"林立果哼地插了一句话:"丘八斗不过秀才,愚蠢, 全都被那个叶主任搞糟了。毛就是支持一派打一派,张春桥是什么东西?一不会种田, 二不会做工,三不会打仗。机会到手,先把他们抓起来杀掉。 "周宇驰自然不敢对林立果这段话品头论足,他接着自己的话说道:"所以, 我们斗争的中心也是针锋相对的,要保护林副主席的接班人地位。"又有一个面目清瘦的军人发言道:"所以, 我们已经组织下面的部队进行了两条路线斗争的教育, 提出了两个保卫:一个是保卫林副主席的接班人地位,第二个是保卫副部长。"林立果垂着目光,一派领袖威仪地听着这些军级以上干部的表态。 这些讲话早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需要他们表态,需要他们相互激励,需要团聚出一个气氛, 也需要他们献忠心,这是团结队伍、组织力量所必须的, 他自己则在这种议论的过程中思考着真正提纲挈领的事情。听见又有人说:"现在,我们做每一件事都不能干扰大局,大局就是副部长。"又听见有人说:"我们这场斗争有副部长掌舵, 就一定能够取得胜利。"还听见有人说:"副部长就代表了林副主席,代表了革命力量, 我们现在的力量只要组织得好,完全可以控制全国局势。"林立果不时微微点一下头, 表明对每个发言者的赞许。讨论进行到热烈的程度,相互间就有了争论,气氛十分浓烈, 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浓烟密雾。林立果觉得到了自己讲话的时候,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踱了几步,又回到桌旁咳嗽了一声,双手扶着桌子站定。 大家便都知道他要做总结性讲话了,群情激愤的会场立刻平息下来。他俯瞰了一下众人, 神情坚毅地说道:"同志们刚才讨论得非常好,在我们面前确实是一场争夺接班人的斗争, 我们要保卫首长的接班人地位,对方想推翻首长的接班人地位。现在,首长接班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和平过渡,和平接班,这自然是最顺利的情况;第二种可能,是被别人搞掉, 被别人抢夺去接班人的地位,这当然是最坏的可能;第三,就是我们抢班夺权, 这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途径,也是我们现在要做重点准备的。当前我们的战略方针是, 力争第一种可能,坚决防止第二种可能,准备第三种可能。"他停顿了一下, 目光扫视着整个会场。有人插话道:"和平接班至少需要五六年,毛的身体好像还能维持一些年, 被人抢班夺权,至少也要三四年,首长的地位不是一下子能被他们搞掉的。 "林立果立刻坚决否定了这番话,他说:"也不一定,毛威信高,叫谁倒谁就倒, 不能存这个幻想。我们没有这么从容的时间,我们目前必须根据首长的指示做好文的武的两种准备。特别要做好武的准备,也就是要做好武装夺取政权的准备。"他停了一下, 说道:"我们今天就要初步策划这个战略工程,先给它起个代号吧。 "有人说:"首长的代号不是叫101吗?我们就叫它101工程好了。"林立果知道林彪在延安时期的代号是"101",解放后这些年, 叶群在和父亲的谈话、电话中经常还称父亲为"101",他立刻坚决地摇了摇头, 说:"不好,太暴露。"有人又提议:"就叫001工程吧。"林立果又摇头否定, 说:"太没特色。"有人又说:"叫做黑豹工程吧。"林立果讽刺地一笑,说:"这个名字太小气。"正当大家转着眼珠想时,他挥了一下手说道:"我们要搞的是一个武装起义的工程,就谐个音,叫'571工程'吧,这样保密性好,又暗含了我们的主题。 "大家一致拍手称好。 林立果指着几个一直在做简单记录的人说道:"这个工程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你们记一下:一,实施'571工程'的可能性;二,必要性;三,基本条件;四,时机;五,力量分析;六,口号和纲领;七,实施要点;八,政策和策略。 我认为就需要这八个方面,大家还有什么补充吗?"有人说道:"还要加一条, 就是保密和纪律。"林立果立刻点头,说:"对,再加一条,九,保密和纪律。"会议按照这九条提纲讨论研究了两个小时,天已经黑了, 林立果最后双手八字张开扶着桌子面对着整个会场讲道:"今天算是最初的讨论, 往下要用比较快的进度迅速完善这个工程,从大的战略到实施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保密的细节,都要无一遗漏。对于那些细节,你们尤其要研究透彻。天下很多大事成败在于一个细节, 特别是'571工程'这样的行动,任何一个细节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失败,好,散会。 "早已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酒菜摆了两大桌,林立果匆匆吃完就站起身, 人们跟着他来到楼前,黑暗中停着那辆高级红旗轿车,也停着那架直升机。林立果挥了一下手, 对一个随从说道:"你把车开回毛家湾。"他看了看左右簇拥他的人, 说:"我开直升机去机场。"有人踌躇地说:"这么晚了,视线不好。 "也有人说:"副部长技术没问题。"于是,林立果就与六七个准备同去上海的人一起上了直升机, 直升机的驾驶员也登机护驾。临上飞机前,林立果又吩咐道:"告诉机场,我马上过去。"黑暗中,他启动了直升机,马达轰响着, 直升机上的螺旋浆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打开直升机的探照灯,可以看见周围的树木在螺旋桨扇起的狂风中倾斜着。 关上探照灯,逐步给油,直升机慢慢离地升起了。林立果在驾驶员小心翼翼的提示下,驾驶着直升机在北京上空飞行,可以看见城市稠稀相间的灯火, 驾驶员帮他辨认着地形和方向。经过一番坚定而又有些踌躇的飞行, 直升机在西郊军用机场降落了。落地时产生了强烈的震动,舱内的人几乎都跳了起来,随后便松了口气, 说道:"我们相信副部长一定会安全起降。"林立果这时也才松了口气,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摘下帽子,从驾驶座上解开皮带站了起来。几辆军用吉普车亮着车灯开了过来。林立果一走下直升机, 下面就有几个军人伸出有力的臂膀搀扶迎接他,吉普车把他们拉到了一架三叉戟飞机下面, 林立果与随行人员登上了舷梯。飞机起飞了,这一次,他不用亲自驾驶, 而是很舒服地放下座椅靠背半躺半坐着。当飞机在空中势不可挡地飞行时,他眼前又浮现出叶群的形象, 早晚有一天,他会把叶群和黄永胜的脖子都拧断。在这个世界上, 他现在惟一亲近的是自己的父亲,他在盼望自己接班。想到自己年轻健壮的体魄, 他不禁对弱不禁风整日静坐的父亲生出一种尊敬与怜悯相混合的爱。 想到自己终有一天能够扮演保护父亲的角色,他感到了做儿子的崇高与豪迈。不到两个小时,飞机在上海军用机场降落。走下舷梯, 早已有七八个中年军人在那里恭候,他们分别来自上海、杭州、南京等地,都是军级或军级以上的干部, 林立果带着首长的和蔼与威仪朝他们走去。当他伸出手和他们一一相握时, 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刚刚开完北京会议,希望上海会议比北京会议开得更好。"  第80章 太阳像滚烫的刀子一样从天空密集地落下来,脸上被阳光的利刃划得烧痛, 赤红的土地、灰蒙蒙的绿树和东歪西斜的土坯房都在混沌地飘浮着, 马胜利领教了1971年江西的夏天如何酷暑蒸人。当他随着身材高大的北清大学军宣队负责人、 也是现任北清大学党委书记汪伦一排房子一排房子走动时,多少为这次差事暗暗叫苦。 北清大学去年开始招收了第一批工农兵学员,今年又扩大了招生名额, 他们这次来北清大学设在江西的干校,就是准备再带一批政治上比较清白的教师回北清大学开课。干校坐落在江西赣州一块贫瘠的土地上,几年来房子盖了不少, 地也划了一圈,高低不平的红土地上种了七八百块巴掌大的水稻田。因为干校的人去年走了一批, 田里的活就更干得懒散稀薄了,白晃晃的太阳下,一块块水稻田长得稀稀拉拉, 水稻虽然已经没膝高, 却像癞痢头上的一撮撮头发斑斑驳驳地暴露出缺乏灌溉的干枯泥土。汪伦的身边簇拥着几个从北京一起来的军宣队成员, 也簇拥着在这个干校领导一切的军宣队成员,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像马胜利这样的教职员工。作为北清大学的最高首长,汪伦此次来视察,很想显示出对干校方方面面的关心,一行人冒着酷暑从宿舍到食堂、到田地、到养猪场都看了一遍,最后来到干校军宣队指挥部宽大的砖瓦房中。 毕竟躲开了阳光刀子般的直晒,所有的人都大汗淋漓地扇着风,有草帽的用草帽, 没草帽的用报纸,没报纸的用手掌。汪伦交待了这次来干校的主要任务, 要求挑选的教师确实符合质量,要通过这次挑选进一步显示党的政策的威力, 军宣队在干校的人数也要同比例减少,多出来的人要一同返回北清大学。看到在场人们的表情反应, 他又挥着手严肃地讲道:"一切服从工作的需要, 留下来的军宣队成员要继续领导好干校的三大革命。"马胜利看着云集在这里的干校军宣队成员, 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黑红的面孔露出人心浮动的表情。天太热了,军人也就是一条军裤表明着军人身份,上半身有穿衬衣的,有穿汗衫的,也有穿小背心的,人们盯视汪伦的目光中露着直愣愣的期待。 在这种场合,马胜利没有讲话的权力,他不过是夹杂在军宣队中的一粒沙子, 他极力要使这粒沙子磨得滚圆顺溜,就像粘在汪伦鞋底上一样,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到了晚上,马胜利跟着汪伦在一排排低矮的土房中巡查干校宿舍, 一见到汪伦,每个屋子里的人都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知道又要挑选一批教职员工回校, 男男女女的教授,年老的、年轻的都露出眼巴巴的恭顺来。走进第一间宿舍, 里面住着四个女老师,其中三个中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老教授戴着一副黄框眼镜, 一脸衰老的皱纹,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抖抖地说话,那双手已经衰老得皮包骨,布满着老人斑, 皮肤像腊纸一样半透明地露着里面的筋骨和血管。她站在背着手的汪伦面前, 显得十分紧张,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两条腿在原地踏来踏去,她极力想愉快地、 积极地回答问题,却前言不搭后语,说到后来,竟像打冷战一样上下牙的的地打着响。 汪伦对自己的光临能够产生这样的反应是满意的,他尤其显得和蔼地问了一些学习、生活、劳动、阶级斗争方面的问题。老太太越说越语无伦次, 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就是:"干校这里挺好的,每天劳动挺好的,每天政治学习也挺好的,阶级斗争、清队、 清查'5·16'也挺好的,收获特别大,越干越安心。"汪伦笑着点点头说:"很好, 应该安安心心呆下去,你这样安心是最好的,再有一年会有更大的收获。"老太太仰着一头银白的头发,眨着眼不知说什么好了。 旁边挤上来一张黑红粗壮的椭圆脸,大大的眼睛,鼓起的脸颊,完全像个南方的农村妇女。她截住汪伦的目光,说道:"我们早就盼着学校领导来看我们了,听说汪队长要来, 我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听说北清大学又招了一批工农兵学员,我特别高兴, 真想为教育革命做点贡献,我已经想好了,要是让我留干校,我就安心留干校,要是让我回校去搞教育革命,我就一定在军宣队的指挥下拚死拚活地工作,绝不叫苦。"汪伦宽厚地点点头, 回头看了一眼簇拥着自己的人群,马上就有人对他介绍道:"这位是化学系的副教授, 叫杨淑芳。"汪伦点了点头,那张像农家妇女的粗胖面孔浮着谄媚的微笑。 老太太活动了一下胳膊肘,算是又挤到了杨淑芳前面,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想为教育革命做贡献。"汪伦含着一丝揶揄的微笑很宽宏大量地点点头,说:"很好, 每个人都应该做好两手准备。"说着,他背着手走出了这间房子。在往第二间房子里走时, 他问了一句:"这两个人表现怎么样?"旁边立刻有人回答:"很一般。"汪伦点了点头,说:"那就再在干校改造一段时间吧。"他们走进第二间宿舍,又到了第三间、第四间宿舍, 一个宿舍一个宿舍进出着。每到一个房间,屋里的人都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脸上堆着准备了许久的恭敬笑容, 像一簇簇等待收割的水稻,极力昂着自己的穗子迎风摇晃着,乞求镰刀的光顾。 在一间宿舍里住着几个男教师, 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教师像一头争着出圈的牛一样挤在前面,慌不迭地向汪伦表达着什么。在他后面, 干柴一样立着一位头发花白面颊瘦削的老教授,老教授怯懦的目光从中年教师肥壮的肩膀上一次次望过来,希望获得讲话的机会,然而这个大光头始终占着讲话的空间。在干柴一样的老教授身后, 还站着两个瘦高的中年教师,他们的讲话机会也被这位雄辩滔滔的光头抢夺了。退出这间宿舍,汪伦不无反感地问道:"刚才那个光头叫什么名字? 怎么这么能说会道?"立刻有人介绍:"他原来也是跟着武克勤一起造反的造反派头头。 "汪伦哼了一声,挥了一下手,表示此人已在考虑之外,他又问:"武克勤现在怎么样了?"有人回答:"还是上个月在文件中向您汇报的情况,已经把她定性为坏头头了, 还在隔离审查。""呼昌盛呢?"汪伦又问。 又有人回答:"已经定性为'5·16'反革命分子,一直在批判审查。"汪伦问道:"还是那样顽固不化吗? "有人回答:"是,前几天他跳楼自杀,把腿摔断了。"汪伦眯起眼, 白净的长方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问:"从几楼上跳下来的?"有人回答:"是从水塔上跳下来的, 相当于三楼吧。"汪伦不屑地耸耸肩,说:"三楼又不头冲下跳,那怎么死得了哇? "旁边有人问:"汪队长,您要不要看一看武克勤和呼昌盛?"汪伦摇了摇头,说:"不看。"他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马胜利吩咐道:"你去看看吧。 "马胜利不知所以然地睁大眼。汪伦用他那很高的高度俯瞰着马胜利,说:"就你一个人去看, 摸一摸他们的活思想。"马胜利脱离了视察的大队人马,被人领着来到一排孤立的红砖房前。 还在路上,他已经开始想对付这两个人的策略。按说,他和他们都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风云人物,只是由于他识时务地投靠了军宣队,才不至落入他们的下场。眼下, 他并不愿意见到这两个人,但为了执行任务又不得不见。他不会得罪他们, 免得他们疯狗一样乱咬,给他带来新的麻烦。天已经大黑了,滚烫的土地蒸发着闷人的热气。 这排红砖房都是只有小小的一孔方窗,上边拉着铁栏杆,一根有些弯曲的高木柱上挂着一盏路灯, 歪头歪脑地照着这排平房。在房子后面,有一个临时盖就的水塔,大喇叭一样朝天立着。 再后面是一排铁丝网,透过铁丝网能够看见稀疏的小树和隐约的稻田。 陪同马胜利来的是一个面孔黧黑、眼窝下陷的福建籍军人,姓周,大伙称他老周, 他指着这排房子说道:"重点隔离审查对象都关在这里了。"老周打开其中一间房门上的大铁锁, 推开包着铁皮的房门,马胜利走了进去。屋里黑洞洞的,老周这时才说道:"忘了给他们开灯了。 "他退到门外,拉了一下设在门外的电灯拉线,屋里亮起一盏15瓦的昏黄灯泡。 空荡荡的牢房靠墙角铺着一条褥子,上面抱着双膝坐着头发零乱面目憔悴的武克勤。 武克勤垂着眼不看来人,老周便说:"武克勤,你今天态度好一点。 "武克勤仍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老周对马胜利使了一下眼色,拉门退了出去,守候在外面。 马胜利放轻了步子,将自己宽大的身躯挪到武克勤面前。 他背着手俯瞰着这个曾经是自己顶头上司的风云人物,两三年没见,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多半。马胜利咳嗽了一声,问道:"武克勤,你现在有什么认识呀? "武克勤还是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出了马胜利熟悉的嗓音,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 那张脸像母山羊的脸一样惨白而衰老。马胜利稍有些不自在,他躲开她的目光, 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又在武克勤面前站住, 说道:"我这次跟汪队长一起来干校视察,汪队长派我来了解你的情况,你有什么话就说说吧。"他知道这样讲话, 外面老周即使听见也是无懈可击的。武克勤看了马胜利好一会儿, 垂下眼说道:"我希望早日获得自由。"马胜利说:"这不是你提的要求,你应该认识自己的罪行。 "武克勤抱着双膝活动着脚趾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我要求改善我的生活条件, 房子里应该能够通风,另外,允许我把蚊帐拿来。"房子里确实十分闷热, 一天的太阳早已把四墙和房顶晒得滚烫。马胜利看了看,房子只在门旁边有一方高高的小窗。 后墙上也有一眼高高的小窗,但被砖和水泥砌死了。 马胜利自言自语地说道:"那眼窗倒是可以开开。"武克勤说:"原来是开着的,呼昌盛扭断铁栏杆跳窗跑了,爬上水塔自杀,后来就都封上了。"马胜利勉为其难地踱了两步,说道:"那就不好办。"武克勤说:"我并不想自杀呀。"马胜利赔笑了一下,说道:"你也搞过审查和专案, 你应该明白采取这样的措施是可以理解的。"武克勤不说话了。马胜利说:"你原来有蚊帐吗?"武克勤说:"有。"马胜利说:"那我可以给你反映一下。"武克勤说:"白反映。怕我们把蚊帐做成上吊绳,连皮带、腰带都收走了。"马胜利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往下进行了,他说:"你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吗? "武克勤依然抱膝而坐,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该交待的问题我也都交待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马胜利说:"你还有什么活思想? 也可以说一说。我不做记录,只算随便说说。"武克勤凝视着眼前停了好一会儿, 抬眼瞟了一眼马胜利,说:"你混得不错嘛。"马胜利浑身一下冒起热汗, 背上如落芒刺一片燥痒。武克勤说:"北清大学的人都小看了你,到头来还是你最聪明。 "马胜利小心地看了一眼房门,脚步很重地踱了几步,站住说道:"你现在应该进一步理解党的政策,认清自己的罪行。"武克勤贫乏地冷笑了一声, 那笑容像一潭污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铺展开,她坐在地铺上,像卧在污水潭中一只硕大无比的青蛙, 抬起眼直愣愣地盯着马胜利。马胜利顿时觉得蛇的信子嗖嗖嗖地吐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武克勤那张山羊一样衰老的面孔微微摇晃着,发出干哑的冷笑, 说道:"你不要害怕这个话题。"马胜利看了看房门, 很雄武地背起双手大声说道:"这不是你今天该讲的话题。"武克勤垂下头,目光恍惚地点了点头,说:"你这话说得好, 我现在的讲话权利在你手里。"马胜利又回头看了看房门,走到武克勤面前站住, 压低声音说道:"你应该说一点对你自己处境有用的话。"接着,他后退几步, 用较高的声音说道:"你一定要认清形势。"武克勤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显得十分疲倦地说道:"那就希望你给我添点好话,就说我态度很老实,愿意彻底交待自己的问题,希望早日得到从宽处理。 "马胜利这才感到内心的紧张过去了,他公事公办地、 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你这样讲是对的。"武克勤小心地看了看房门,马胜利随着她的目光扭过头, 隔着没有关紧的门缝,看见老周正在门口的路灯下来回走着。武克勤朝马胜利轻轻招了招手, 马胜利踌躇着往前走了几步。武克勤问:"你知道不知道陆文琳和江小才现在的情况? "马胜利想了想,觉得不好回答。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前年被分配到一个军队农场, 听说后来在那里被搞成了"5·16"反革命分子,现在情况如何不清楚, 江小才就在这个干校,情况也不太清楚,他只能摇摇头。武克勤叹了口气,说:"早知如此, 何必当初啊!"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如果你能帮上忙,你就带个话给文琳, 说我想她,也祝他们以后幸福。"马胜利说:"行,你还有什么话? "武克勤说:"请你对军宣队讲一下,我想给毛主席写封信,希望他们能够给我笔和纸,并且帮我交上去。"马胜利说:"还有别的话吗?"武克勤眯缝着眼有些愣神, 说:"还是帮我弄个蚊帐吧,蚊子太多了,没法睡觉。"说着,她用手在脖颈上拍打了一下, 又在胳膊上拍打了一下。马胜利这才注意到,自从进入这个灯光昏暗的牢房, 自己也一直下意识地拍打着脸上、脖颈上、手臂上叮咬的蚊子。武克勤又说:"我保证不会自杀, 真想上吊,做上吊绳不用蚊帐,把衣服扯成布条也能行。"马胜利觉得蚊子愈发多了起来,裸露在外面的身体都在挨着叮咬,他跺着脚抖动着, 同时看到武克勤瘦弱的手臂和赤着脚的脚脖上都是蚊虫叮咬的红包和搔破的血痕。 他扭头看了看那方隔着铁栏杆的小窗,说道:"实在不行,争取在这个小窗上给你钉个纱窗吧,这样蚊子就少多了。 "武克勤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道:"那就谢谢你了。"马胜利出了牢房,军宣队老周正背着手站在门口, 这时走上来拿起大铁锁将门锁住,两个人一起朝前走,老周一边走一边将每间牢房外边的灯绳都拉一下, 一间间黑暗的牢房里都亮起了昏暗的灯光。拉到最后一间牢房时, 老周又找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大铁锁,与马胜利一同走了进去。呼昌盛正靠墙坐在地铺上, 地铺是一层草席上铺着凉席,呼昌盛像蜷曲的大虾抱着一条腿,另一条腿绑着石膏、纱布, 平放在席子上。他抬起那张颧骨凸出的瘦脸看了看走进来的马胜利,表情木木的。因为没了眼镜, 他的深度近视眼对眼前的景物一定十分模糊。马胜利看惯了戴眼镜的呼昌盛, 此刻差点没认出来。老周半严厉半宽大地说道:"呼昌盛,北清大学领导来看你, 你的态度要老实。"说着,他迈出牢门,将门虚掩上了。呼昌盛眯起眼辨认着马胜利,马胜利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 尽量宽和地说道:"呼昌盛,我奉汪队长的指示来看你,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呼昌盛这才从视觉上、 又从听觉上确认了眼前站立的是马胜利,他有些丧气地垂下头, 将下巴贴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马胜利这次一下注意到了他短裤下裸露的小腿与膝盖上满是蚊子叮咬的红包,挠破的血迹像地形图,手臂脖子也是一片溃烂, 大概只有那条从大腿根到脚脖都缠满了绷带的腿可以遮挡蚊子的叮咬。马胜利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方同样的铁窗, 对呼昌盛说道:"我准备和干校军宣队反映一下,给你们窗上钉一层窗纱, 这样能少挨点蚊子咬。"呼昌盛下巴贴在膝盖上,像只冻僵的狐狸一动不动。 马胜利抬头看到房子后墙上的小窗已经被砌死,15瓦的灯泡从高高的房顶照下来,想要摸电自杀, 也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呼昌盛那天是怎么逃出来的,为什么不是逃跑, 而是跑到水塔上跳塔自杀?便干脆把问题提了出来:"你为什么畏罪自杀?"呼昌盛目光像糨糊一样粘稠地眯在眼前, 以戳在膝盖上的下巴为支点麻木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是畏罪自杀,我是不想活了。"马胜利问:"为什么不想活了? "呼昌盛的目光粘粘糊糊地也就射出来几寸长,让人想到"鼠目寸光", 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人要是觉得活不下去了,就不想活了。"他停了一会儿, 又接着说道:"你来试试,也会觉得活不下去的。"马胜利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着, 既是调整说话的僵局,也是躲避蚊虫的围攻,这样慢慢走路还无法赶走疯狂的蚊虫, 还需要不时抖动一下身体,像是一匹马在抖动着浑身的肌肉躲避蚊蝇的叮咬一样, 呼昌盛已然在蚊虫的叮咬中麻木了,他只是偶尔用手摸一下后脖颈,一直往下撸着, 用手指头捏搓着什么,那肯定是蚊子肥硕的尸体。马胜利说:"有什么新认识?有什么活思想?说说吧。 "呼昌盛将两只手相叠放在膝盖上,目光短浅地看着眼前, 像只懵懂的瞎狗一样说道:"我要求给毛主席写封信。"马胜利站住了,呼昌盛提出的是与武克勤同样的要求, 他不置可否地说道:"还有什么话?"呼昌盛说:"我希望每天增加放风的次数。 "马胜利问:"现在每天放几次风?"呼昌盛说:"一天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时间也就够上个厕所的。"马胜利又抖着肩膀在屋里踱起来,他说:"这个我可以反映,还有什么? "他更频繁地抖动着肩膀和下巴,同时用两只手在自己的手臂、脖子和脸颊上拍打着蚊子。 呼昌盛说:"希望能够给我配副眼镜,我是700度的近视,另外给我一份报纸看看。"马胜利说:"可以。还有呢?"呼昌盛说:"屋里太闷热了,还是把后窗给我开开吧,我不会再跑了,再说也跑不动了。"他拍了拍那条绑着石膏的直直的腿。 马胜利说:"这是你自己造成的,这一条大概很难做到,你自己扭断铁栏杆跳窗逃跑, 才使所有隔离审查的房间都堵死了后窗。"马胜利此刻更觉出屋中的闷热,呼昌盛这间房靠边,外墙朝西, 用手摸着烘热,一下午的日晒还留在上面,看见呼昌盛瘦削的脸上挂着一串串汗水, 马胜利也便觉出自己的前胸后背早已湿透。他现在惟一的想法是赶快结束这个谈话,跑到外面吹吹风,然而,他必须在这里得到一个可以汇报的成绩,便又问道:"谈一点你的新认识, 不要老提条件。"呼昌盛眯起眼看着马胜利,竭力使自己的目光射得远一点, 达到马胜利的面孔。他说:"我的新认识就是自杀不对,我要坚持活下去,有什么罪认什么罪。"马胜利问:"你还有哪些问题没有交待?"呼昌盛垂下眼说道:"我能说的都说了。"马胜利追问了一句:"不能说的呢?"呼昌盛说:"不能说的就是没有了。 "马胜利看了看门外,提高嗓门说道:"你一定要坦白,要把一切能说不能说的全说出来。"呼昌盛说道:"我总不能瞎编吧?"马胜利说:"谁让你瞎编? 让你一是一二是二地老实交待。"呼昌盛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说道:"我再说,说什么?再说下去, 全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了,这样的材料他们敢上报吗?他们连问都不敢问。 文化大革命哪件事不是无产阶级司令部指挥我们干的?这你又不是不知道。"马胜利看了看房门,立刻打断这个危险的话题, 他说:"无产阶级司令部可没让你开枪打死工宣队吧?"呼昌盛瞪起眼说道:"'文攻武卫'不是江青提出来的? "马胜利立刻挥了一下手,说:"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呼昌盛一下泄了气,说道:"我要能学成你这个样子就好了。 "马胜利问:"你还有什么新认识?我这就要走了,还有其他事。"呼昌盛眯起眼, 一片鬼火憧憧地说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还是感谢你来看我的。"马胜利说:"往下说。 "呼昌盛说:"听说胡萍在他父母的干校自杀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马胜利朝后看了一下, 低声说道:"不知道,可能吧。"他其实早已知道胡萍自杀的确切消息, 这在北京早已不是新闻。呼昌盛叹了口气,说:"我还活着,被我牵连的人倒已经死了。 "马胜利说:"被你牵连的人不光是胡萍一个人,所以你一定要尽早坦白从宽。 "呼昌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坦白是从严,坦白也不会宽大,这我早就明白。"马胜利和呼昌盛谈完后退了出来,军宣队老周又用大铁锁将门锁住。 当他们走到包围这排小平房的铁丝网门口时,两个执勤的军人向老周举手敬礼。老周对马胜利说:"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和他们交待一下工作。"马胜利点点头。走了一段路, 他放慢脚步,应该先在脑子里整理出汇报的内容,好让汪伦感到满意, 也应该证明自己不仅坚定,而且有用。他回头看了看那排隔离审查的牢房,在暗蓝色的夜空下, 那盏孤零零的路灯很亮地照下来,灯光照亮的恰恰是铁丝网转圈围起来的地方。 路灯是个几百瓦的大灯泡,在夜空中像个无比光亮的和尚头, 那一排红砖平房像儿童搭出的积木,傻傻地排在那里。在铁丝网圈起的一圈光明中, 老周正和那两个军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放眼铁丝网周边的地方是越来越深的黑暗,更远处是浓黑的田野, 隐约可见极远处农村稀疏的灯光。他朝前走去,前面就是干校大片的宿舍区, 一条直直的土路稀寥地亮着几盏昏暗的路灯,路两边是一排排土房,也都亮着朦胧的灯光。远远望去, 一抹矮山在田野上乌云一样卧着。刚出牢房觉得凉快一些,没走几步,又觉出十分炎热。 白日里晒得大地无从躲藏,夜晚,大地把炎热发泄出来,这个世界没有耐劳耐怨的事物。他正走着,迎面有两个人散着步走过来,一个矮胖的老太太,一个脸像葵花子一样尖瘦的年轻人,走近了,居然是茹珍和江小才。看到马胜利,两个人站住了, 马胜利想起江小才曾是茹珍丈夫李浩然的研究生,便不觉得奇怪了,他也站住了, 知道这场谈话是不能逃避的。茹珍仰着一张浮肿而多皱的面孔直愣愣地看着马胜利, 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来,说到工宣队,说到北京,说到干校,说到劳动收获, 说到清理阶级队伍的互相揭发,也说到李黛玉。马胜利早在北京就听说茹珍在干校有些精神失常, 便急于结束这个谈话,然而,茹珍却不时伸手抓着他的衣服说:"你们要看我的表现, 我的表现在天天进步,我努力,我进步,我要见汪队长。我和李浩然天天划清界限,我热爱劳动, 热爱斗批改,我要冲锋陷阵。我要求回北京参加教育革命,我要活到老,学到老, 干到老,要立新功,我向你汇报。你和李黛玉要携手并进,长江后浪推前浪, 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你别急,你听我说,我要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马胜利连连伸手打断她的话,她却熟视无睹,一直没完没了地说着。江小才拍了拍茹珍的肩膀,说道:"咱们听马胜利说说。"茹珍这才嘎然停住。马胜利对江小才说道;"你最近怎么样?"江小才扶了扶眼镜, 有些讨好地笑着说:"我还能怎么样?争取回校呗。"马胜利连忙说:"这个军宣队在统筹安排。 "江小才早已忘了曾经和马胜利势不两立的派别对立, 这时显得亲热地说道:"知道你去审问武克勤、呼昌盛,所以一直在这边转悠着等你,希望你能帮我说几句好话。 "马胜利立刻露出一脸的为难,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江小才看了看四周,对马胜利说:"你看着机会办,在不为难的情况下,有时候只要话说得巧妙, 一句话就决定一个人的去留了。回不了北京,我不怨你;能回北京,我就感谢你。"马胜利也四下看了看,说道:"我尽力而为吧。"这个哲学系的研究生前两年分配时居然留了校, 后又下到干校一呆就是三年,肯定是熬不住了。茹珍又直愣愣地看着马胜利,说道:"我也要回北京。 "江小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便张口结舌地停在那里。江小才问马胜利:"武克勤怎么样? "马胜利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被铁丝网包围的那盏孤灯,说道:"她还问到你和陆文琳。 "江小才垂下眼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马胜利立刻警惕地问:"怎么,她也想自杀?"江小才摇了摇头,说:"那倒不是。我是说,人到了这一步, 就没有恶了。"茹珍又直愣愣地想起什么,伸手触摸了一下马胜利, 问道:"黛玉现在怎么样?"马胜利一时感到十分难堪, 他避而不答地看着江小才说道:"就这样吧,我还要赶着去向汪队长汇报。"说罢,踏着大步匆匆走了。  第81章 1971年9月12日13点,毛泽东乘坐的南巡专列停在了北京丰台车站, 他在专列上召见了北京军区的几位负责人之后, 专列于下午16点5分到达北京车站。当他走下火车乘坐汽车回中南海时,看着窗外掠过的长安街、天安门广场, 一种极度的疲劳充溢了他的身心。这次南巡是8月15日从北京出发的,先到武汉,又到长沙,再到南昌,9月8日抵达杭州,每到一处, 他都将周围数省的党政军主要负责人召集过来开会。这次"周游列国"的讲话主要是针对去年九届二中全会以来的党内斗争。1970年在庐山召开的九届二中全会,暴露出了林彪、 陈伯达一伙人的政治野心,毛泽东一贯对政治十分敏感,熟谙古今中外的复杂政治斗争历史, 感到庐山会议上林彪一伙人的表演实属非常。他们的纲领是设国家主席,他们的理论是所谓天才论,暴露出了林彪急于当国家主席、抢班夺权的意图。 对于这个几年来一直表现恭顺的接班人,他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警惕。自从他执掌权力以来,他从未放松过对军权的控制,当林彪手中掌握了相当的军权而又露出图谋不轨的迹象时, 他必须采取一系列防患于未然的部署。林彪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接班人,担任着共产党的副主席, 要在整个党政军的上层削弱林彪的政治威信和权力,只能由他亲自出面, 其他的政治部署都可以派人去做,惟有对林彪这个已在党章上写明是自己接班人的任何新说法, 没有人可以取代他。他一路上讲了很多话,要搞马列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 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他严厉批评了林彪手下的一伙人:叶群、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对陈伯达,更是定性为反革命分子。对林彪本人, 他只提出了较为含蓄的批评,说林彪对九届二中全会上的阴谋分裂潮流也有责任, 这样做是为了稳住林彪,稳住整个形势。他还未完全看清楚林彪的全部真实面貌,他目前的行动进可攻、退可守。 对林彪的力量予以一定的削弱抑制,林彪今后又安分守己,那么,中国的政局无疑会更稳定;如果林彪确实图谋不轨,那么,这一系列部署也为最后打掉他做了准备。最初, 毛泽东并没有将事态看得过分严重,临离开北京时, 还曾对陪同南巡的人员说道:"陈伯达在华北走了几十天,到处游说,我也向陈伯达学习,来个周游列国,游说各路诸侯。"在武汉、长沙及南昌,他一批又一批地召见各省市的党政军首脑, 他那时还是以号令天下的从容大度侃侃而谈。然而,9月8日到达杭州后, 他嗅到了不安全的气氛,9月10日到达上海,他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甚至嗅到了一丝军事政变的气味。他立刻十分警觉,亲自部署行车路线及停车地点,出其不意地提前离开上海,经南京、蚌埠、徐州、济南、德州一路到达丰台。刚才接见北京军区的几位司令、政委, 也是他路经德州时才做出的决定,政治斗争的经验使他以最警觉的方式对中国的政治、 军事格局做了纵横捭阖的安排。现在,看到北京街头的和平景象, 笼罩在归途上的危险阴云似乎已经散去,在汽车的轻微颠动中,他感到的是78岁老人的极度疲劳。从杭州到北京这三四天以来,他没有睡过一小时安稳觉, 就像猛虎穿越丛林时感到周围有许多冷箭和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现在, 回到自己的窝了,似乎可以放松身躯与大脑了。回到中南海自己的住宅后, 一派陈旧而熟悉的老格局、老物品、老气氛使他尤其觉得疲倦。护士李秀芝搀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他仰靠在沙发上伸展双腿,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垮了一样, 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两条手臂沉甸甸的,卧在沙发上的脊背、臀部沉甸甸的,伸展的两条腿也是沉甸甸的, 好像自己缺乏力量将它们启动。快到傍晚了,屋里有些昏暗,李秀芝小声问:"要不要开灯?"他闭着眼头靠在沙发背上微微摇了摇头。 他要在自己熟悉的幽暗气氛中静静休息一会儿。一直陪同自己南巡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走了进来, 俯身向他汇报道:"刚才我在专列上和周总理通过电话,报告您已经到了丰台,马上就要进北京, 周总理当时很惊讶,他没想到您这么快回来,问为什么改变了计划? "毛泽东闭着眼揶揄地微笑着摇了摇头。汪东兴又接着说:"我对总理说有情况,所以改变了计划, 详情见面再谈。总理说,您一到就报告给他,需要他过来,他马上就过来。 "毛泽东依然仰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时微微抬手摆了摆,汪东兴说:"那您就休息一会儿吧, 我报告总理,说您休息了。"汪东兴走了,毛泽东觉得自己像搁浅在沙滩上的一条大鲸鱼, 又像搁浅在海滩上的一艘航空母舰,一动不动地躺着,也像一块硕大的浮云, 在黄昏的天空中懒懒地浮荡着。 人在心力交瘁的疲惫中很难想象自己在趾高气扬时做的事情,好在一切都安排妥了,多少可以放心了,他可以暂时搁浅在这里歇着。他知道, 在极度的疲劳过去后,人的情绪又会变化过来,到那时, 就又能理解自己趾高气扬时的作为了。房间里正在渐渐暗下来,飘飘渺渺中觉得这所老房子十分舒服, 想起自己湖南韶山的老家,那所老屋子至今还常常像梦中的小舟一样在身边浮荡。房子是木头的, 在小小的山坡上,说山坡也不是山坡,是在村中的一块高地,房前房后有些竹子, 再远处有些池塘,池塘外面有些路,有些田。房子三面环抱着一块小小的空地, 房子很阴暗,泥地,很少光线,小时候在房子里跑来跑去时,觉得它像一个迷宫, 可以在里面躲躲藏藏,是猫和老鼠捉迷藏的世界。在那所老房子里睡觉时, 夜晚可以听见老鼠的叫声,蛇爬房梁的声音,也有猫夜行的声音,远处还有狗叫,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池塘、稻田和树木的气味飘进来,织成一个说不上来的梦境。现在, 他依然记得那所老房子的气味,很重很重的泥土的气味,很重很重的木头的气味, 还有院子里堆积的稻草被雨水沤湿腐烂的气味。轮到阴雨天气,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倚着门柱往外看, 雨雾茫茫,竹子歪斜,远处戴着蓑笠帽的人牵着牛向田里走,或者往村里走, 几间小房在雨雾中晃动,一两个烟囱冒起炊烟。自己就是从这所老房子中走出来闹各种新潮, 上了井岗山,又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一路革命到了北京。如今, 中南海里的这所房子又成了他久住的老房子了,这里也飘散着他熟悉的气味。 这里原是清朝的皇家园林,被他住久了,被他召集共产党的首脑会议熏染了,被周围的护士、 警卫来回踏遍了,也被他堆积的书陶冶了,有了一股毛泽东的气味。他在这种气味中得到抚慰。朦胧中,有人在他脚边放下了水盆,接着,他的脚一只一只被抬了起来, 鞋子被脱掉了,袜子被脱掉了,被浸到了温热的水中。在晃晃悠悠的困倦中, 他依然知道配合着用脚尝试水温,将两只肥大而又疲惫的脚沉入热水中,在那里一沉到底, 听任一双柔韧的手在水中搓洗着它们,按摩着它们。从红军时期行军打仗开始, 他就养成了每晚烫脚的习惯,现在,这种洗烫与按摩成了他修身养性不可或缺的科目。 两只脚像两条潜水艇在水中安卧着,又像两条吃饱了没事干的大鲨鱼在水中沉睡着, 一股舒适的感觉带着暖意从脚心传上来,它在逼退全身的疲劳,又在加重着全身的疲劳, 搁浅的航空母舰更疲软地躺在沙滩上,在空中浮荡的乌云更沉醉地飘浮着。 隐隐约约听见李秀芝在问:"主席,想不想吃点东西?"他微微摇了摇头, 知道在这样的昏暗中李秀芝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表情,而是通过身体的传递在脚上感到了回答。 李秀芝说过,对他的脚料理时间长了,有了感情,此刻,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中接受洗浴和按摩, 他觉出自己对那双柔韧的手也有了感情。他忽然发现,自己已成为越来越需要照料的人,一生征战,英雄良久,到头来躺下了,不过是一个可怜人。脚被洗烫按摩了很长时间,和二万五千里长征及这次南巡差不多长久, 脚被安抚完了,穿上了一双干燥的干净袜子,穿上了一双软拖鞋,又被沉沉地放在了地上。 那双柔韧的小手抬起自己的头,在后脖颈下垫了一个软软的小枕头, 他便更加飘飘荡荡地放松了全身。这一觉,他睡得天昏地暗,口角流出了涎水, 那双柔韧的小手用毛巾轻轻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就在朦朦胧胧要从飘浮的恍惚中醒过来时,他觉出屋里开了灯, 光线虽然不是很强,但也提醒着他要对他做出新的安排。果然, 耳边响起了李秀芝小心翼翼的声音:"周总理和汪主任来了,他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紧急汇报。 "毛泽东慢慢睁开了眼,看了看房间里宽宽荡荡的格局,一切都和南巡前一模一样,昏黄的灯光下,沙发、窗帘、桌子、椅子还有紫红色的木门都一见如故地恭候着他。 李秀芝正像一道彩虹弯腰站在自己身边。他在她的搀扶下坐起了身子, 李秀芝将小枕头从他的脖颈下抽出来,垫到他的腰上,小声请示道:"我去请他们进来?"毛泽东眨眨眼醒着自己,点了点头。李秀芝用一块湿毛巾给他将嘴角、眼睛轻轻擦拭了一下, 他干脆自己拿过毛巾将脸整个抹了一把,连湿带凉算是醒了过来,而后伸出手去, 李秀芝抽出一支烟放到他手里,给他划着了火柴,一口烟喷吐出来。他摆了摆手,李秀芝匆匆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周恩来神情严肃沉重地走了进来, 跟在他后面的是神情敦厚雄壮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两人一左一右在沙发上坐下了。 周恩来的第一句话是:"刚刚接到报告,林彪乘飞机从山海关跑掉了,同机的还有叶群、林立果。 "毛泽东一下警醒了,这是一个极为令人震惊的消息,他沉思了几秒钟, 抽着烟问了一句:"情况属实吗?"周恩来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肯定地说:"情况属实。林彪、叶群、 林立果乘一架三叉戟飞机从山海关机场零点32分起飞,起飞时很仓促, 油没有加够就强行起飞了,领航员、副驾驶员都没有来得及登机, 林彪的帽子和叶群的围巾都掉在停机坪上了。"毛泽东一听就明白了,他说:"看来是仓皇出逃了。 "周恩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是,飞机正在向北飞,现在可能已经进入内蒙古了。 "毛泽东看了看墙上的大挂钟,已经是9月13日凌晨1点整了。这时,又有人跑进来报告:"周总理、汪主任,吴法宪从西郊机场打来的电话。"汪东兴站起来说:"我去接。 "汪东兴跑出去了,毛泽东的电话在另一个房间里,离这里有几十米, 听见汪东兴沉重而急促的跑步声。周恩来说:"我派人陪吴法宪一起去西郊机场的,让他控制全国领空, 同时也是对他的一个监视。"毛泽东眯着眼看着眼前,点了点头。 再大的事情到了眼前也就平常了,一切要看事态的发展。汪东兴跑回来了,说道:"吴法宪从西郊机场打来电话, 说林彪的专机已经起飞三十多分钟了,正在向北飞行,即将从张家口一带飞出河北,进入内蒙古。 吴法宪请示,要不要派强击机拦截?我已经告诉吴法宪,立即请示毛主席,让他不要离开。 "周恩来和汪东兴目不转睛地看着毛泽东,毛泽东想了一下,摆了摆手, 说道:"林彪还是我们党中央的副主席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要阻拦,由他去吧。 "汪东兴马上说道:"我去传达给吴法宪,告诉他不要派飞机拦截。 "过了较长的一段时间,汪东兴回来了,对毛泽东报告说:"飞机已经飞出了国界。 "毛泽东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周恩来也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是9月13日凌晨1点15分, 毛泽东的困意顿无,他和周恩来、汪东兴立刻进入了紧急的商讨。 毛泽东对周恩来简单讲述了南巡到杭州以后的情况,讲了自己临时改变计划突然提前回京的部署, 周恩来连连点头,说:"主席英明,主席敏锐,要不,就可能惨遭他们的毒手, 林彪的出逃说明他们是要搞反革命政变的。"毛泽东微微点了点头,他的一生中有过多次危险的时刻, 但每一次都鬼使神差般地使他避免了危难,他再一次感到自己是有神灵保佑的。 摆在面前的问题是十分急迫的,林彪肯定是飞往苏联了,社会帝国主义肯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因此, 一系列紧急安排是必须的:封锁全国领空,全军进入一级紧急战备状态, 立刻召开中央政治局紧急会议,调兵遣将,对林彪一伙的解放军总参谋长黄永胜、空军司令吴法宪、 海军司令李作鹏、解放军总后勤部长邱会作及一系列爪牙实行监控。凌晨3点多, 空军司令部又打来电话,报告北京沙河机场一架直升机飞走, 机上有林立果的爪牙周宇驰等人。当汪东兴从值班室跑回来报告之后, 毛泽东和周恩来几乎同时说道:"下命令,要空军派飞机拦截。"这一夜就在不眠的紧张气氛中度过了。第二天,9月14日上午,中央政治局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召集紧急会议, 周恩来主持会议,将林彪出逃的重要情况通报大家,并商讨了一系列重要决策。 毛泽东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休息,随时准备应付最紧急的情况,全国的军队都已进入戒备状态。中午,汪东兴气喘吁吁地走进北京厅,向毛泽东汇报道:"周总理让我向您报告, 刚才,12点20分,中国驻蒙古大使报告中国外交部, 有一架中国喷气式飞机在蒙古失事。"毛泽东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睁大了眼睛问:"还有什么情况? "汪东兴回答:"今天上午8点30分在乌兰巴托, 蒙古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打电话通知中国大使馆,他们的外长要约见我们的大使,通报一架中国喷气式飞机在蒙古失事的情况。 "毛泽东显然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他问:"这个消息可靠不可靠? 为什么一定要在空地上坠下来,是不是没有油了,还是把飞机场看错了? "汪东兴对毛泽东说:"飞机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还不清楚,我们的大使准备去实地勘察, 目前还不知道飞机是什么原因坠落下来的。"毛泽东又关心地问:"飞机上有没有活着的人? "汪东兴说:"大概不会有,不过目前这些情况都不清楚,还要待报。"毛泽东松了一口气,他在沙发上坐好,点了点头,汪东兴退出了。 情况显然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了,既然林彪、叶群摔死了, 这伙人想立刻联合苏联对中国实行军事打击的危险性暂时就不存在了,首先要将林彪出逃的消息严密封锁起来, 这样就有一段相对充裕的时间对国内的政治、军事权力结构做出调整, 将林彪的余党全部肃清,将隐患全部排除。等一切都稳当了,即使向全世界公布了林彪出逃的事件, 任何外部势力也无机可乘了。对于往下的一系列政治、军事安排,毛泽东倒觉得比较从容。 他知道周恩来会很好地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 也知道会议一结束周恩来就会向他请示,对于中国下一轮的政治斗争,他早已成竹在胸。当最严重的事态过去之后, 极度的疲劳再一次袭击了他,他沉重地坐在沙发上,思绪有些朦胧。 当周恩来等人在忙于紧急处理政治事态时,他想到的是,自己一手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在搞了五年多之后, 却出现了这个难以自圆其说的结果。门开了,是周恩来领着康生、江青、张春桥进来了,毛泽东点点头, 示意他们坐下。中央政治局紧急会议刚刚开完,周恩来向他做着简洁的汇报,他听着, 不时微微点点头。周恩来很干练,对大小事宜的处理都十分得当, 对这一切他有足够的放心。听完周恩来的汇报,他又加了两条指示:"给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 邱会作十天时间,看他们十天,叫他们坦白交待,争取从宽处理。老同志允许犯错误, 允许改正错误,交待好了就行。"周恩来点头做了记录, 毛泽东又环视着在场的人说道:"要迅速整理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证材料,向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做出交待。 "周恩来立刻点头,康生、张春桥、江青也都身体前倾地端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毛泽东。 毛泽东在他们的神情中看到了忠诚, 也看出了一丝激昂兴奋的战斗情绪:九届二中全会以来,他们一直是和林彪、叶群对着干的,现在林彪垮台了, 这是他们要弹冠相庆的一件好事。想到这一点,毛泽东心中涌起一股厌烦的情绪:好像孩子们还想打架, 家长却已经累了;他们也不过是在为自己战斗,谁也没有真正替他着想。 当林彪的三叉戟飞机坠毁在蒙古人民共和国时,大概惟有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文化大革命是他亲手发动的,接班人也是他亲自指定的,他的理论,他的英明,他的判断力, 他在历史上的所做所为,由于林彪的叛逃都会投上浓重的阴影。 当这几个人斗志昂扬准备冲杀时,他感到的却是自己的年迈与疲惫。周恩来、康生、江青、张春桥等人汇报完毕后起身告辞时,他也准备站起身, 然而,他两手撑着沙发却没有站起来。周恩来发现了,赶忙伸出手搀扶着他, 一边四下张望道:"小李呢?"李秀芝跑进来将毛泽东搀扶起来。当他迟缓地站起来以后, 又摇晃了一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露出了龙钟老态。周恩来和江青都发现了,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周恩来对毛泽东说道:"主席,您该好好休息了,不要送了。 "毛泽东原地站在那里点点头。江青走上来,插到周恩来前面说:"主席, 你是该好好休息了,我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毛泽东十分疲倦地点点头, 同时再一次体验到了厌烦的情绪。  第82章 火车快到了,站在站台上的沈丽感到了心理的支出。今天, 她和卢小龙的一群同学到北京站迎接卢小龙回京,刚刚入冬的北京已经显得十分萧条和寒冷, 一群人在站台上颠着脚等待时,像路边的一簇荒草在风中晃来晃去。黄海的父亲曾经因为反林彪的罪行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迫害致死, 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后,他十分兴奋,终于和在山西、陕西两省农村流浪的卢小龙联系上了, 并将政局的变化通知了卢小龙,让他回来参加一场新的大革命。为此, 黄海特意召集了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十几个人来车站隆重迎接,他还特意通知了沈丽。 沈丽接到了通知,既很意外,也感到亲切,带着一种复杂的矛盾情绪和他们一起来到北京火车站。 她的心像是一锅夹生饭,又像掺杂着很多沙石的大米饭, 有一股类似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支配着她。站台上十分冷清,没有太多的人接站,肮脏的风吹过站台, 几片破碎的白纸在地上随随便便地滚动着, 一个穿着像蒸笼屉布一样灰白色羊皮大衣的男人背着手走来走去,像刚从太平间里出来的死人。风刮着刮着更冷了,是一种不均匀的冷, 像一缕缕冷热不同的空气编成的风的队伍。往火车来的方向望去, 水泥站台中断的地方就是铁轨继续延伸的方向,很快就被一堵破墙遮住,没有什么遥远的视野。临来前,父亲曾很在意地问了一句:"你去接谁?卢小龙?他现在还活着? "织着毛衣的母亲一边熟练地倒着针,一边瞟了她一眼, 说道:"你们的关系也可以淡一点了。"她对父母的态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也是麻木的反应, 她没有觉得父母有什么不对,只是不愿意他们干涉自己。当她和黄海等人在车站汇合时, 这群人客气地把她作为迎接卢小龙的必要成员,她除了觉出他们对自己的友谊, 也感到一种毫无道理的约束。和卢小龙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曾经有过的一切, 像一个遥远而又凄凉的故事。五年前最初认识的情景,已经像少年时代的回忆了。一起去崇明岛, 一起去白洋淀,都好像是从书上读到的民间故事。一年来,流浪中的卢小龙不时寄来厚厚的信件, 日记一样记载着他的经历,她常常从那些纸张中闻到炕头的气味,油灯的气味, 还有旱烟袋的气味。坐在写字台的灯光下, 她会恍恍惚惚地想着一个叫做卢小龙的男孩在穷困潦倒的农村跑来跑去。身处京都,她有时会失去对这种故事的理解, 它可歌可泣,又遥远稀薄。像看一些颜色古朴的木刻与剪纸, 那只是与自己生活空间无关的装饰,虽然是令人赞叹的艺术,然而只是贴在墙上,无法存在于生活中。黄海比两年前见到时明亮了一些,脸上的晦气少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颠着脚回避着贴地的寒风,与田小黎长长短短地说着话。田小黎更俊气了, 丰满的小脸白里透红,眼睛水波汪亮,一身军装更显得生机盎然。华军过去就显老, 现在也没有多大变化,她一身军装站在那里,一左一右地倒着脚,似乎在躲避寒冷, 其实不过是使自己在人群中更加充实自然。沈丽虽然还知道自己的美丽, 站台上时而走过一两个男人,总免不了将目光投向她,然而,在过了二十五岁, 向三十岁逼近的年龄段,她显然对这一切更处之泰然。她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呢子大衣, 当她挺拔修长地站在那里时,能够觉出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成熟了,就像一块土地,原来毛茸茸的更年幼,现在湿润润的更丰腴。也许体重没有增加,但自我感觉腰部、 臀部及大腿被油脂润泽得更光滑了,两肋的皮肤似乎比过去松弛了一些,面孔依然容光焕发, 只不过现在的容光不像二十岁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浪费了,该收敛了,青春要节约着使用。黄海突然嚷道:"火车来了。"站台上的广播喇叭也报告着:"火车即将进站。"车头远远地出现了,左右摆动着,在很窄的角度上隐隐看见后面拖着的长长列车, 最后,列车终于气势饱满地开了过来,给空空荡荡的站台带来迎来送往的充实。 站台上等候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一列列车厢、一个个窗户在面前经过。 黄海等人扫视着一节节车厢、一个个窗口,一群人有的奔向车头,有的奔向车尾,跑来跑去地搜寻着。沈丽矜持地站在原地没动,看见火车稳稳当当停在面前,她左右望了一望, 觉得火车像一条长围脖,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在等待故事自然而然地发展。 看见黄海等人兴奋地跑来跑去,她觉出了心头的踌躇。她对将要出现的男主人公不是没有期待, 然而,她内心似乎又有一种不敢正视的回避情绪,她把握不稳自己现在的态度。 当黄海们还在一个一个车厢前跑动扫描时,她觉得这些人像喷泉里的水四面张开, 而她还站在喷泉口上犹豫不决。天下总有一些巧合的缘分,她不跑不动,却看见迎面车厢里走下来卢小龙。 他下了车,左右张望着。沈丽一眼就发现,卢小龙变得又黑又瘦, 穿着一身肮脏破旧的蓝衣服,罩着鼓鼓囊囊的黑棉袄,眼睛虽然还有光,神情却显得有些衰败。 看见沈丽,他惊喜地眨了眨眼,大步走了过来。当他张嘴一笑的时候, 干裂的嘴唇中间开着口,沈丽十分触目地看到他少了两颗大门牙。也可能是身上的衣服太邋遢, 人有些佝偻,个子似乎更显矮了。两人面对面很近地站在那里, 看到他的头发长短不齐地乍起着,显然已经几个月没有理发,第一次发现他的脸颊上长出了轻微的络腮胡。 沈丽这时觉得自己穿一件呢子大衣来这里太奢侈了,也觉得自己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干净挺拔地站在这里太生硬了,她显得亲热地一笑,指着正往这边跑的人们说:"看, 这么多人都来接你了。"卢小龙笑了笑,再次露出缺少门牙的黑洞, 他说:"是黄海把你们找来的吧?他还真能兴师动众。"沈丽说:"欢迎受难英雄胜利归来嘛。 "卢小龙捋了一下肩上的挎包带,提了提手中的破旅行袋,刚要说话,黄海等人扑了过来, 三下两下把他的东西接过去,一伙人又是捶又是打地围住了他,亲热了一阵, 这才热热闹闹地朝站外走。卢小龙一边和黄海等人亲热的说笑着,一边不时看一眼沈丽。 那眼睛倒和过去一样年轻,目光有时坦白得仍像个自以为是的儿童,皮肤黑了, 额头的形状还是那样凸起。沈丽惊异地发现,卢小龙的头上已经出现了少许的白发, 眯着眼想起他在穷乡僻壤里的奔波,风里来雨里去,也便觉得好理解。 一群人像被车站的肛门拉出去的粪便一样,从出站口呼噜噜地拥到了站前的广场上,这里一年四季都人满为患, 到处是拥挤的旅客,对面马路上的商店倒是灯光靡靡。黄海说:"今天一定要好好地聚聚, 吃一顿,也算是给卢小龙接风。"所有的人才意识到现在已是傍晚时分。 沈丽随着久别重逢的人群进了车站前的一个小饭店, 围着白围裙的跑堂亮着油晃晃的面孔将他们摆布在两张油污的方桌旁。一伙人说说笑笑地入座了,点了一些菜,要了几瓶啤酒, 闹闹嚷嚷地往杯子里倒着,白色的泡沫淤满了杯口,人们纷纷站起来碰杯, 觉得分成两桌说话很不方便,又热热闹闹地将两个方桌并到一起,长条桌围坐了二十来个人, 卢小龙便在众人的簇拥中享受着流浪归来的光荣。小饭店里没有其他什么人,当跑堂的到厨房里张罗时,一群人便聊了起来, 话题都围绕着政治局势。林彪摔死在外蒙古,使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了剧烈的震荡, 这一震荡逐层扩大,已经传达到全党、全军、全国。用黄海的话讲:"卢小龙, 现在该是咱们再干一把的时候了。"卢小龙脑子里审视着形势的变化, 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又进入了"铤而走险"的构思,他显然对今天局势的变化很满意, 对受到的这种欢迎也十分满意。在听完人们的一番议论之后, 他说:"咱们需要用新的眼光看待文化大革命,要敢于怀疑一切。"说完,便接着啃一块鸡骨头,缺了门牙的嘴唇翻起着, 显得十分忠厚。沈丽被照顾地安排在了卢小龙身旁, 她多少觉得自己和这桌酒菜以及围着这桌酒菜的人有些隔阂,像一只鸭子跑到了鸡群里,也像一只天鹅跑到了猫群里。 她依然对自己读到的故事有兴趣,然而这故事只像黄土断崖旁看到的酸枣刺和野花漫开的地形,离自己较远。卢小龙身上洋溢着农村土炕上滚过的气息,可能是吃得热了, 他解开了外面的灰蓝布褂子,又解开了里面农民穿的黑棉袄,露出一件污脏皱巴的白衬衫, 领扣和领子下面的两三个扣子都已脱落,闪闪烁烁地裸露着贫瘠的胸脯, 一股浓烈的体味从解开的衣服中冒出来,让她想到中学时一次去农村劳动, 看到烟火从刚刚用湿泥巴砌好的烟囱里冒出来时蒸发出的气味, 湿泥巴烟囱在散发这种气味和蒸气的过程中逐步被烘干了。现在,这股气味源源不断地熏着她, 使她浮想联翩地回忆起卢小龙信中写到的山村里的故事。卢小龙现在很安稳也很有点人物感地坐在那里, 似乎在做决定中国命运的决策,目光穿过饭桌上的烟雾洞察着一切。 沈丽不断扫描到他贫瘠的胸脯和因为风吹雨打显得皮肉松弛的脖颈,想到自己光洁丰腴的身体曾经和这个身体有过的接触与结合, 在生理上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好像一件很润泽的羊毛衫被坑凹不平的粗糙烙铁熨了一遍,隐隐留下受伤的记忆。小饭店屋顶不高,靠街都是窗户,看见流流荡荡的行人,马路上的自行车、汽车也不少,斜着望过去,北京站的钟楼隐约可见。 黄海一边奋勇地夹着菜,一边指手画脚地讲着,圆圆的小脑袋像拨浪鼓一样灵活,眼镜片闪闪发光,他说得兴起,一只脚踏在凳子上,颇有一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派。 田小黎坐在黄海对面,笑眯眯地看着黄海,偶尔将目光甩过来看看卢小龙。 卢小龙一直若有所思地听着众人高谈阔论,最后,才像主持会议的首长一样,很沉稳地讲了几句, 他说:"咱们要抓紧研究中国社会。最近要想办法将北京有思想的同代人都召集到一起, 开各种讨论会,大家要分头去收集有关资料,收集一些有关苏联的、东欧的书, 收集世界上各种对社会主义评价的书,再找几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 要读点书,要做出中国今天的社会各阶级分析。"一群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战斗情绪, 让沈丽想到他们五年多前发起成立红卫兵的历史。最后,摩拳擦掌地吃完饭了,黄海将袖子一直撸到大臂,挥手对卢小龙说:"现在该你再一次出来挑头做学生领袖了。 "田小黎指着卢小龙急切地说道:"又该咱们干了,你赶紧拿出个战略方针。林立果会搞'571工程', 咱们也编一个什么工程。"华军一直仰着通红的脸看着卢小龙, 这时很认真地对卢小龙说道:"历史又需要你站出来了。"田小黎说:"一听说林彪摔死了, 黄海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你。"黄海依然一脚踏在凳子上,挥着撸起袖子的手臂说道:"我找到你, 还是通过沈丽呢。"卢小龙转过头,沈丽垂着眼睛,在脸上堆出微笑, 算是对大家目光的迎接。当一群人系着扣子擦着汗气氛浓烈地拥出小饭馆后,冷风一吹, 情绪便平和了一些,再浓烈的气氛一旦分摊到较大的空间里,自然会被稀释。 人们闹闹嚷嚷地来到长安街上,有往西去的,有往东去的。黄海、田小黎、华军与卢小龙、 沈丽都是要往西去的, 黄海非常周全地对卢小龙和沈丽说:"你们俩就这么溜着往天安门方向走吧,我们骑车走,到天安门等你们,然后,再看你们俩的意思。 "卢小龙说:"什么叫看我们俩的意思?"黄海说:"沈丽要能安排你住下,我们就撒丫子不管了, 如果沈丽不好安排,你就到我家去。这会儿先给你们一点时间说说话。"沈丽顺其自然地笑笑,没说什么,卢小龙说:"那好,我们俩先溜溜。 "黄海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的旅行袋和车把上挂的帆布挎包,对卢小龙说:"你的东西我替你拿着呢, 我们就在天安门纪念碑前等你们。"田小黎说:"三年前我们就是在那里送你们下乡的。 "卢小龙笑着说:"故地重游。"黄海几个人骑上自行车,披着长安街的灯光走了, 沈丽和卢小龙沿着长安街的便道缓缓走着。刚入冬的风微寒地掠地而过,沈丽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款款地走着, 听见自己的塑料底布鞋在街面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她发现卢小龙似乎已不太会在大马路上散步了,他虽然极力放慢脚步,还是走不出一步一步款款的节奏,也许是裤腿太皱,一双球鞋又太软,走在路上显得腿短。她竭力使自己从这些不舒服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也不愿意这些不舒服的感觉引起自我谴责,她问:"你还准备回农村吗? "卢小龙则竭力适应着北京街头散步的旋律,将小腿一下一下踢出去,轻轻振动着膝盖, 使每一步逐渐走出从容而分明的节奏来。他回答道:"不回去了,农村的生活到此结束, 往下我将重返政治。"沈丽思索地问道:"那就长住北京了? "卢小龙说:"长远没有想好,这一两年肯定要在北京,这里是政治中心,在这里活动才有意义。"卢小龙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的信都收到了吧?"沈丽点点头, 说:"好像只有一封信没有收到。"从流浪生活的第一天起, 卢小龙就把寄给沈丽的信都按顺序标上了号码: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一直延续下去, 沈丽收到的信只缺过一封。卢小龙问:"那些信你觉得有意思吗?"沈丽说:"当然有意思。 "卢小龙说:"我是不会写小说,要不,这一年的生活真可以写一部最好的长篇小说。 "沈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 "卢小龙又说:"还记得我在信里写到的郭家岭那个小姑娘二妮吗?"沈丽说:"记得。"卢小龙感叹道:"我这辈子大概很难有机会再回去看她了,可能只是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沈丽说:"在小姑娘那里, 也算是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曾经有你这样一个人爱惜过她。 "卢小龙继续感叹道:"以后真有机会了,再去看她,可能她也不在了。"沈丽说:"那有可能。 就像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你被工作组关起来时的那个小白猫一样。"卢小龙说:"是。 我后来专门跑到仓库一带找过它,却怎么也没有发现过。"卢小龙又讲起了鲁敏敏的遭遇, 沈丽问:"她现在怎么样?"卢小龙说:"这一年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敢和刘堡有任何联系。 "沈丽不说话了,不知为什么,这些故事让她想到自己和卢小龙的关系。过了一会儿,卢小龙问:"你还在政协上班?"沈丽点点头。 卢小龙又问:"每天还弹琴吗?"沈丽说:"有时弹,有时不弹。 "卢小龙又问:"你那个堂哥沈夏还经常来吗?"沈丽扭头看了卢小龙一眼,转过目光说:"有时候来。 "卢小龙又重复地问:"经常吗?"沈丽想了一下,说:"不多不少吧。"两人都沉默了, 听到卢小龙球鞋落地的柔软的磨擦声,也听到沈丽塑料底布鞋的清脆声响。 卢小龙问:"你爸爸妈妈好吗?"沈丽说:"还好,不过年纪大了,行动不像过去那么方便了。 "卢小龙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这两年你对他们说起过我吗?"沈丽说:"当然说起过。"卢小龙问:"经常吗?"沈丽说:"不算经常。"卢小龙沉默了一会儿, 问道:"他们知道我这一年一直在外面流浪吗?"沈丽说:"知道一点。 "卢小龙说:"他们常问起我吗?"沈丽选择着回答的字眼,说:"是我和他们说的。"卢小龙沉默了, 沈丽也沉默了。这样走了一段路,两人又谈起别的话题。卢小龙问:"这两年你想我吗? "沈丽说:"还是想吧。"卢小龙问:"怎么想?"沈丽说:"想你的处境,想你在干什么。"卢小龙看了沈丽一眼,问:"在感情上想吗?"沈丽眯着眼踌躇了一会儿, 然后,抖了一下头发,似乎抖掉了踌躇,很坦白地说道:"不要这样问我好吗? 我不愿意别人像审问我一样问我话。"卢小龙一下站住了,沈丽也随着站住了,卢小龙看着沈丽,说:"我一直很想念你,你知道吗?"沈丽看了看卢小龙, 垂下目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多少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谈话,她说:"你还是不要这样和我谈话, 我喜欢你那种让我感到轻松的谈话。"卢小龙说:"好吧,我宣布不这么谈话了。 流浪了一年,我发现自己连溜马路都不会了。"说着,他挠挠后脖颈笑了,沈丽也赔着笑了。前面就是天安门广场了,卢小龙的眼界开阔起来, 他对沈丽说:"我发现你是一个最惹不起的女孩。"沈丽浮着礼貌的笑意问道:"什么意思? "卢小龙说:"你个性强呗,一点都不肯接受强加于你的东西。"沈丽说:"那有可能。 "卢小龙说:"我保证不会再问那样的话了,那样问很蠢。"沈丽没有说话,卢小龙挥了挥手, 说:"头一轮故事我已经让你看完了,往下,我要让你看一轮更精彩的故事。 "沈丽注意地看了一眼卢小龙,说:"比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故事还精彩吗? "卢小龙信心百倍地看着灯火阑珊的天安门广场,回答道:"那肯定。"他突然又想到什么, 问:"他们在北京找你外调过吗──关于咱俩一起去北航参加的反林彪的会议? "沈丽说:"他们去机关找过我一回,问了两句就走了,并没怎么当真。 "卢小龙脸上含着一丝朦胧的笑意,他不会告诉沈丽,为了守住她与自己一起去的秘密,他曾多挨了不少打。卢小龙多少觉出了今天与沈丽见面的失望,然而, 政治上的自信又让他生出盎然生机,他对沈丽说:"中国会发生一场更大的革命。"这时, 他们已经来到天安门广场中心的英雄纪念碑前,黄海、田小黎和华军正背靠着各自的自行车等在那里。 黄海笑着问道:"谈好了没有?"卢小龙显得十分愉快地回答:"谈好了。 "田小黎瞟了沈丽一眼,也故做幽默地问道:"谈够了没有?"卢小龙回头看了沈丽一眼, 风趣地说:"怎么叫谈够?还差得可多了。"沈丽十分配合地微笑着。 黄海用力拍了一下自行车座,看着沈丽说道:"具体问题,卢小龙今天晚上住哪儿?"沈丽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对黄海说:"我还是去你那里住吧。"黄海等人将沈丽送上公共汽车, 便骑上车,驮上卢小龙朝前飞行,当沈丽坐的公共汽车追上他们时, 他们扬起手冲贴窗而坐的沈丽招手,沈丽也向他们招手。沈丽回到家中,沈夏正在和父母说话,一副正要告辞的样子。看到她回来了, 父亲立刻招呼道:"沈夏晚饭前就来了,现在刚好要走,你送他出西苑吧。 "沈丽倦倦地说道:"我有些累了。"然后对沈夏说:"今天不送你了。 "母亲说:"沈夏早就想走,是我们留他多等一会儿,和你见一见。"沈夏温和地一笑, 说道:"我没有别的什么事,就是把你要的柴可夫斯基交响乐的曲谱拿来了。 "他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曲谱:"我这就走了。"沈丽将沈夏送出家门,关上门,有些疲倦地走了回来。 父母都很在意地看着她,父亲问道:"卢小龙怎么样?"沈丽垂下眼想了一下, 说道:"挺好的。"然后,就倦怠地一步一步上楼去了。  第83章 卢小龙趴在写字台上奋笔疾书,写字台顶着墙,靠墙像书架一样排满了各种书籍。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吮吸与喷烟吐雾给他的思想和写作以一个安稳的气氛, 窗户从左边将冬日里惨白的光明照进来,小屋里缭绕着熏人的烟雾。 这是黄海他们为他在动物园附近的外贸部大院里找到的一间空房, 四室一厅的房间里还住着另外两户人,三家合用一间厨房、一间厕所。能有这个居住的窝,他便十分满足了。 他趴在纸堆与书堆里,像是穿山甲在掘进一个新的山洞,他要钻得深, 把整个身体连同尾巴都放进去,再向前掘,直到掘出大山,在山的那一面钻出来重见新的天地。听到大门有门把转动的轻微响声,他停住笔谛听着,门已经比较旧了,打开以后,底边就磨擦到了水泥地,接着就发出了较大的声响。听到进来的人将门抬起, 尽量小心地将门关上,接着,就有脚步声向自己的房门走来,他知道是沈丽。果然, 门推开了,沈丽撩起遮住门中段的小布门帘歪着头蹭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些食品菜蔬, 顺手放到靠门的一张小方桌上,回身将门关上,说道:"今天邻居们在吗? "卢小龙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沈丽说:"我先去厨房洗洗手。 "她拿起桌上的肥皂盒去厨房了。门开着,只有小布门帘遮挡着房间, 满屋的浓烟越过小布帘涌向黑洞洞的门厅里,听见沈丽哗哗哗洗手的声音,又听到她关上水龙头甩手的声音, 听到她拿起肥皂盒轻捷的脚步声,看到她在门外站住,门帘下露着她的腿和脚。 她一掀门帘进来了,放下肥皂盒,拿起门背后的毛巾擦了擦手,将门关上,说道:"邻居好像不在,那我今天就能稍微放开点,给你做顿中午饭。"卢小龙点点头, 接着写自己的东西。沈丽站在身后看了一会儿,将两盒"大前门"香烟放在桌子上。 他说了一声:"万分感谢。"便继续蹙起眉,思索着。他知道沈丽在身后的小床上坐下了, 正在静静的打量他。他任她打量,继续表现着自己在稿纸上的耕耘。回北京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绝不再对沈丽提感情方面的问题, 也没有任何感情上的要求,他甚至没有吻过沈丽。他只是云山雾罩地召集着一个又一个座谈会, 将北京大中学生中有思想的人都卷在一起, 他不时让沈丽参加一些他出面组织的座谈。在烟雾腾腾中的众多人物挥着手势激昂慷慨的谈论, 无疑摆出了一幅新的风云图画,那时,他就依然勇敢地表现自己的行动意识、组织意识, 沈丽用一种既感兴趣又有些懵懂的表情观察和参与着这些活动, 这多少有一点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带着沈丽去北航参加那次只有一盏台灯照亮一屋人面孔的会议的情景。从黄海家搬到这里以后, 他去过沈丽家一两次,显得很大方,很平常,对沈丽的父母也很尊重, 每次时间都不长,就很客气地告别。他完全埋头在自己穿山甲掘洞一样的行动中。渐渐, 沈丽开始关心起他的生活,偶尔也会过来看看他,顺便扮演今天这样照料他一下的角色。这时, 两人之间就有了一些被油盐酱醋搅拌起来的亲近感。他伏案干了好长时间,才转过身舒展地伸了一个懒腰,问沈丽:"外面冷吗? "沈丽早已将蓝色的棉大衣脱下,露着一件灰黑色的毛衣, 这时看着窗外呼啸的西北风说道:"挺冷的。"卢小龙说:"看你的脸都吹红了,这么半天还没缓过来。 "沈丽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白里透着红,有着诱人的润泽,头发被撩起后, 耳轮尤其秀丽动人。卢小龙站起来,用手轻轻试了试沈丽脸上的温度,说道:"冷气没有了。 "沈丽笑了笑,说:"再冷的温度也不能在我脸上存那么长时间呀。 "卢小龙手上留下了沈丽脸颊的润泽,沈丽整个身体和头发的气息也都蒸了上来,他明显感到自己的冲动;然而,他克制住了,只是表示爱抚地摸了一下沈丽的头发, 便在小小的房间里踱了起来。他注意到自己的触摸并没有惊动沈丽,沈丽接受了,然而,他绝不可再打出界球。他走了走,背靠窗台站住了,回头看着窗外。窗玻璃隔断了外面的寒冷, 但没有隔断冬天的猖獗画面,风卷着一股股稀薄的黄尘像卷毛狮子一样从空中一次次扑下来, 马路上的行人跌跌撞撞,五颜六色的碎纸在街上像五线谱一样滑过。阳光挺亮, 远远的西山淡淡一抹在天边发着亮,一片片的楼房都在冬天的阳光下安居乐业着。他回过头对沈丽说:"你还真是能上能下。"沈丽有点目光朦胧地看着眼前, 这时稍微醒了一下,问:"什么意思?"卢小龙说:"你上次给我做饭吃, 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可没想到你还会做饭。"沈丽掠了一下耳旁的头发, 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那有什么?我自己也要吃。"卢小龙知道这个话题到此就可以了, 现在最好是回到案头工作,,便振起双臂伸了一个有力的懒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沈丽的头, 好像一个无暇顾及小孩的家长一样,又在写字台前坐下了。 他将铺了一桌子的稿纸重新摆来摆去,不断地翻看着。 沈丽知道他在写一份关于重新认识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分析报告,用他对沈丽的话讲,这将是决定中国未来命运的一个纲领。 在这个纲领中,他概括了对农村100多个大队的调查, 也集中了他对这个社会问题的全部理论性思考。他一开始工作的样子,多少有做给沈丽看的成分,也一直感受着沈丽背后的目光,做着做着就真正进入了全神贯注的工作状态了。听到沈丽在背后站了起来, 拿起小方桌上她带来的菜蔬食物,拉开门去厨房了。他为自己享受的待遇感到满意, 这多少让他想到"男耕女织"这个词。听见厨房里隐隐约约传来洗菜的声音,又听见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 接着便听到点燃煤气炉的声音,听到菜下油锅时爆响的哗哗声,很快, 炒菜的香味透过虚掩的房门钻了进来。他停住笔,扭头看了看房门,想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来到厨房, 看见沈丽正在炒菜。三家合用一个厨房,各有各的液化煤气灶,一灶两个火, 一个火上正用铝锅焖着米饭,冒着白色的蒸气,一个蓝火冒得冲冲的舔着铁锅。 他走到沈丽背后,沈丽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义不容辞的微笑,就又忙着翻炒了。 正在炒的是肉丝白菜,案板上还有一堆青椒丝,碗里已经打了几个鸡蛋,没一会儿, 白菜肉丝起锅了,盛在一个大盘里。沈丽递给卢小龙说:"端回去。"卢小龙很乐意地接了过来,把它端回了房间,厨房、门厅都是饭菜的气味。他回到厨房, 沈丽已经在铁锅里又倒上了油,用筷子打着碗里的几个鸡蛋。油热了,鸡蛋倒入锅中,一阵哗哗响, 蛋香扑满厨房,沈丽将鸡蛋摊开铲碎,将青椒下锅一阵翻炒,下盐放味精, 然后盛到盘子里递给卢小龙。沈丽又拿起铁锅到水龙头接了小半锅水,炖到火上, 将一个西红柿切成碎片下到汤里。等卢小龙再回到厨房时,西红柿鸡蛋汤已经开锅了, 沈丽将切碎的葱花用刀撮起来下到汤里,加上盐和味精,将汤盛到一个大碗里, 又随手将两个煤气灶都关掉,关上煤气总门,端着饭锅与卢小龙一起走出厨房。 在门厅里遇到隔壁邻居的主妇,一个贼胖的女人,用十分不友好的目光打量着两个年轻人。卢小龙和沈丽回到房间,在小方桌上摆开了两菜一汤的午饭, 卢小龙一边吃一边赞叹着沈丽的灵巧。 沈丽却像一个做惯了饭又多少有些麻木不仁的主妇一样说道:"你这儿要什么没什么,我根本就没发挥出水平。"卢小龙笑了, 说:"这更是勉为其难嘛,以后一定创造条件,让你超水平发挥。"沈丽一边凑合着吃饭, 一边算是应酬了一个笑容,说道:"我可不等那一天。 "卢小龙说道:"你做的饭真是比我们知青灶上的饭强多了,比我流浪的一年更是天上地下。"沈丽挑挑拣拣地吃着, 说道:"你这个人挺能凑合的。"卢小龙说:"事业求上进,生活不求上进。 "他觉得这句话太寡淡,又笑着说道:"这是我第二次吃你做的饭了,能吃上你做的饭, 这辈子也就不冤了。"沈丽扑哧一声笑了,瞟了卢小龙一眼,说道:"我总要给你做几顿饭, 你知道为什么吗?"卢小龙说:"表达阁下对我的关心呗。"沈丽说:"不对。 "卢小龙又说:"表现阁下的仁慈呗。"沈丽舀了一勺汤喂到嘴里,说道:"说得都不对。"卢小龙问:"那是为什么?"沈丽迟疑了几秒钟,说道:"这是我应尽的一点义务。"卢小龙说:"这话说得挺幽默。"沈丽却很平淡地说道:"我确实有一种义务感。 "她一边嚼着嘴里的白菜,一边目光朦胧地想起什么来。在这种时候,卢小龙就有了小心翼翼的心情,生怕搅碎了一个挺温馨的气氛。 就像生怕惊醒憨睡的婴儿一样,他和沈丽的关系正在一种很难说清的模糊状态中。 饭吃完了,沈丽利利索索地将碗筷收拾到一起。卢小龙说:"我去洗吧。 "沈丽说:"你坐着休息一会儿,我一下就洗出来。"她将碗筷放到空饭锅里,端着去厨房了, 听见她和邻居在水龙头边的一两句应酬,大概是她占用了水龙头, 锅碗叮叮当当地响着。过了一会儿,沈丽伸着一双水淋淋的手撩开门帘进来,她用胳膊肘将门关上, 拿起门后的毛巾将手擦干,向后抖了抖头发,问道:"你这儿有抹脸油吗? "卢小龙指了一下小书架,说:"还是你上次带来的。"沈丽打开油盒, 挑了一点油脂在手上搓开,抹了抹手,在床边坐下,对卢小龙说:"你不休息会儿吗? "卢小龙说:"你在这儿呢,我别休息了。"沈丽说:"你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我坐在旁边随便翻翻书。"卢小龙说:"也好,我就干躺一会儿吧,昨天晚上写到三点才睡。 "他插上门,和衣在小床上躺下。沈丽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褐色毛衣,问:"你不盖点东西? 会着凉的。"卢小龙说:"其实也不睡着,就这样和你说会儿话。 "沈丽起身将自己撂在床上的棉大衣展开,盖在卢小龙身上,顺手给他背后掖了掖,挨在床边面对面坐下。 卢小龙闻到了沈丽大衣的气味,一时有些如醉如痴,小房子显得十分温馨美满, 他看着沈丽那双因为做饭洗碗而更显润泽的手,说道:"沈丽,你真是令人赞叹不绝。 "沈丽轻轻抚摸着盖在卢小龙身上的大衣袖子,目光朦胧地说道:"有什么可赞叹的? "卢小龙说:"你做饭,让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 "沈丽有些倦怠地问道:"我过去是哪一面?另一面又是哪一面?"卢小龙说:"过去你只让我感到你的骄傲, 是一个弹钢琴的贵族小姐,现在是贤惠的一面,是个能下厨房的主妇。 "沈丽目光朦胧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是在尽我的义务。"卢小龙盯着沈丽看了好一会儿, 他从沈丽两次重复的"义务"的说法中隐隐约约觉到了一种灰色的气氛,它说不清道不明,却很浓重地笼罩在两人的关系上。沈丽从朦胧中抬起眼,迎了一下卢小龙的目光,说道:"你闭上眼睡一会儿吧。"说着,她伸出手将大衣给卢小龙在脖颈下掖好。卢小龙看着沈丽满腹心事的神情, 止不住从大衣下面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沈丽将手停在那里没有动, 卢小龙将这只手拿过来轻轻吻了一下,沈丽就势拍了拍他的脸颊,把手抽了回去, 说道:"你的眼睛全是血丝,睡一会儿吧。我守在你旁边看会儿书,我还不走。 "卢小龙说:"你在的时候我睡觉,我觉得挺浪费时间的。"沈丽说:"休息一下晚上就有精神了, 怎么能算浪费时间?"卢小龙说:"我很珍惜你在我身边的时间,我舍不得用它来睡觉。"沈丽看了看卢小龙,又垂下眼说道:"我今天一天都陪你吧。 "卢小龙像小孩一样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慢慢闭上了眼。懵懵懂懂地瞌睡了一会儿,睁开眼, 看见沈丽坐在床边用挺忧郁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也凝视着沈丽,心事重重地笑着。 沈丽俯身将他的枕头摆得舒服了一点,说道:"怎么不睡了?"卢小龙摇了摇头, 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沈丽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你要是我的弟弟就好了。 "卢小龙说:"我可不想当你的弟弟。"沈丽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大衣的袖子,说道:"那你想当什么? "卢小龙说:"我要当你的保护神。"沈丽打量着大衣覆盖的上上下下,有事没事地又将大衣给卢小龙掖了掖, 说道:"还是保护好你自己吧。"卢小龙又止不住去抓沈丽的手,沈丽轻轻地抽回来, 说:"你不休息了?"卢小龙说:"咱们出去走走吧。"沈丽看了看窗外,不置可否。 卢小龙说:"咱们去看电影吧。"沈丽说:"行,随你吧。 "她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书和稿纸,问:"不耽误你的事情?"卢小龙说:"不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两个人散着步来到不远的北京展览馆电影厅,看了一场《列宁在一九一八》。 散场后随着人流往外走时,遇到了朱立红,她比过去更胖了,穿着一身长大的军装。 看到卢小龙和沈丽,朱立红的脸一下涨红了,囊肿的金鱼眼目光闪烁着。 卢小龙略微讽刺地一笑,问:"你还在空军司令部呢?"朱立红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卢小龙又问:"林立果完了吧?"朱立红有些难堪地回头看着, 前面人流中走着她的父母,这时停住步正回过头来等着朱立红。卢小龙说:"行了,今天不多说了,后会有期。"他和沈丽放慢脚步,在人流的冲击中与朱立红一家人拉开了距离。正当他和沈丽说着有关朱立红的事情时,有人在旁边很亲热地叫了一声"卢小龙",卢小龙转头一看,是米娜,几年不见,她脸上的伤痕已经差不多消失了, 只剩下隐隐约约的痕迹。米娜看了看卢小龙身边的沈丽, 对卢小龙说:"听说你这几年在农村很不容易。"卢小龙有些拘谨地一笑, 米娜又接着说:"听说你被整成'5·16'反革命分子,在农村流浪了一年。"卢小龙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对沈丽介绍道:"这是我们北清中学的米老师。"沈丽点了点头, 她自然知道这个五年多前将她和卢小龙第一次联系起来的悲惨人物。 米娜亲热地对卢小龙说:"你有时间可以回学校去看看。"卢小龙点点头,说:"你现在挺好吧? "米娜说:"我的情况从去年开始就比较好了。"米娜又看了沈丽一眼,脸上露出疑惑的、辨别的神情。 她忽然有些回忆起来,对沈丽说道:"那年在喷水池旁边,你们帮助过我,想把我拉上来,是你们吧?"沈丽点了点头。米娜指了指沈丽,又指了指卢小龙,说道:"你们都是好人。 "卢小龙笑道:"是,咱们都是好人。"米娜又凑近卢小龙, 稍微压低一点声音说道:"那个马胜利是坏人,现在在北清大学还在整人呢,贾昆就是他打死的, 早晚要和他算账。"三个人站住聊了几句,米娜便和他们分手了,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说道:"还有人等我。"卢小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是原来军宣队的范排长,他还穿着军装,这时冲卢小龙点了点头。卢小龙和沈丽随着散场的人流走上大街后, 两个人都多少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与感慨中。走过一段繁闹的街道,到了动物园门口,沈丽说:"咱们去里边走一走吧。 "两人便买票进了动物园,他们无心看动物, 散散漫漫地浏览过铁笼子里的飞禽走兽,在一片结了冰的湖边漫步着。天气寒冷,动物园里游人稀少, 偶尔有几个人在园子中游走,像水中的影子一样抖动飘渺。 卢小龙从朱立红想到一年多前在农村被刘仁鑫捆绑吊打的情景,从米娜想到与沈丽五年半前的第一次相逢,时间过得真快, 不知不觉中年龄都已经增加了。他们随着自己散漫的步子来到了猴山, 居高临下地看着深深的大水泥池中在假山上蹿下跳的猴群,两人都有一种冬日里的萧条心情。因为没有游人,也因为寒冷,假山上的猴子也显得冷清寂寞,有的母猴抱着小猴挠痒痒, 有的猴子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还有的猴子在铁锁桥上懒洋洋地晃着爬来爬去。 有一只老猴子撅着红屁股蹒蹒跚跚地走着,从地上捡起一个烟头,放在嘴边做了一个模仿抽烟的姿势,就把烟头无聊地扔到一边,又沿着假山的石坡走到池底, 在那里四脚着地爬来爬去,最后,在卢小龙和沈丽的俯瞰下,它干脆坐在那里仰面观察起这两个稀罕的游人。正在接近傍晚,冬日里惨淡的阳光逐渐稀薄起来, 灰色的风把树木萧条的公园涂抹得更加凋零。卢小龙看着百无聊赖的猴群,不禁感慨道:"它们活得太没意思了。"沈丽说:"它们自己可能还觉得挺有意思。"卢小龙说:"如果在山里还好一些, 在这儿就这么一块地方,太无聊了。"这时, 两只猴子在假山上飞快地追逐嬉闹起来。沈丽说:"你看,它们不是挺起劲吗?"他们在动物园内遛够了之后,卢小龙送沈丽来到回家的公共汽车站旁, 沈丽脸上浮现出与冬日黄昏一样寂寞的忧郁来。公共汽车开过来了, 就这样平平常常地呆了一天,临分手时,她还是觉出了对眼前这个男孩的一丝恋恋不舍。 她转头看着卢小龙问道:"你现在情绪好吗?"卢小龙认真地看着她,说:"挺好的,我现在充满信心。"沈丽看了卢小龙一眼,又看了看进站的汽车,替卢小龙将敞开的领扣系好, 说道:"我还是挺希望你一切都好的。"她挥挥手,朝刚刚打开的车门跑去。寒冷的站台上,只剩下卢小龙一个人。  第84章 在中南海怀仁堂召开的中央政治局会议结束之后, 周恩来冒着夏日的炎热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的步子很快,两边被烈日照射的房屋、 树木和道路都随随便便在他身边掠过。外电有这样的评论:"1972年是中国的周恩来年", 想到这个说法,周恩来眼里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从来没有得意忘形的时候, 他的乐观永远与谨慎同在。在中国这个复杂的政局中操持国务,需要一等的耐心和机敏。无论如何,他现在走在路上的心情是愉快的, 皮凉鞋在脚下快速地踏响着画着方格的水泥路,自己像是在稿纸上写文章的一支笔。 短袖衬衫下裸露的小臂觉出阳光像芒刺一样热辣,趟着滚热的空气兴冲冲朝前走时, 他不禁想到了刚才政治局会议上所做的一系列比较重要的决定。林彪事件之后,国家形势发生了大的转变, 像是一场大地震使一座大山发生了倾斜,现在需要在裂缝中插进一支有力的杠杆一点点撬动, 直至将崩裂的大山撬翻,要有一系列有力的手段。前不久,8月3日, 远在江西一个小厂接受监督劳动的邓小平在林彪垮台之后,第二次写信给毛泽东,揭发了林彪的问题,表示了继续为党工作的愿望。昨天,也就是1972年8月14日, 毛泽东对此信做了批示,指出邓小平与刘少奇性质不同,历史上有功绩,解放后也不是没有做过好事,露出了解放邓小平并重新启用他的意图。 周恩来刚才在政治局会议上传达了毛泽东的批示,并做出相应的决定。他知道政治格局最敏锐的状态, 也知道一切重大的行动要以毛泽东的指示去推动,他只需像步兵跟着坦克前进一样, 跟在毛泽东指示这个"坦克"压出的道路推进。自从1935年遵义会议在党内确立了毛泽东的领袖地位后, 他就习惯了在毛泽东的领导下工作。他早已意识到毛泽东的视野有他不可企及的辽阔, 他能够在毛泽东部署的战略中有条不紊地工作,这已经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了。 他从来没有觊觎过毛泽东的地位,他习惯在这个伟大的第一把手身边做第二把手、 第三把手或者第四把手,兢兢业业地发挥自己的才能。当毛泽东将整个政治大局撑起来后, 他在这个大局下废寝忘食地工作。这样随随便便地想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外面几间屋已经坐满了人, 都是预先让秘书召来的有关人员,他对众人略点点头,匆匆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两个秘书立刻跟了上来,胖而敦厚的唐秘书将一条湿毛巾递到他手里, 他拿起来匆匆擦了一把脸,又擦了一下手臂,唐秘书斜着一张胖胖的长方脸端详着周恩来, 伸手给他理了一下被毛巾擦乱的头发,又递过来一杯晾凉的茶水。周恩来呷了一口, 把杯子还给了唐秘书。唐秘书提醒地说道:"总理,你该活动活动你的胳膊了。 "周恩来自从几年前得了肩周炎,医生一直建议他经常抬手做做梳头的动作,他这时抬起右臂, 勉为其难地做着象征性的梳头动作,一边活动着肩肘一边问:"材料都准备好了吧? "秘书小丁,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立刻指着写字台上一摞摞材料说道:"都准备好了。 "唐秘书又将电扇打开,吹着周恩来。周恩来在办公桌前坐下,把几摞材料略翻了一下, 一边翻一边问道:"人都来了吗?"唐秘书回答:"北清大学的、卫生部的人都来了。 "周恩来又想起刚才唐秘书的提醒,一边看着材料一边抬手做着梳头的动作, 做了两下便全神贯注地埋头在材料中,他先草草翻阅了一遍, 对唐秘书吩咐道:"给江西省委打电话。"唐秘书立刻拿起小本准备记录。周恩来说:"通知江西省委, 对邓小平解除监督劳动,恢复他的党组织生活,可以安排他做一些社会调查。 "唐秘书问:"还有什么指示?"周恩来说:"先去打这个电话, 然后马上了解一下小平同志原来的秘书、公务员现在在哪里,想办法调几个到江西小平同志身边,帮助他工作, 照顾他生活。"唐秘书退到另外的房间去打电话了。周恩来对小丁说:"先叫北清大学的人来。 "小丁说:"他们已经在外间屋坐等了。"周恩来点点头,起身来到外面的办公室。北清大学原军宣队队长、 现校党委书记汪伦带着北清大学领导班子的主要成员四五个人一同站了起来。 汪伦一定是觉得自己个子太高,当周恩来出现时,他极力放松自己的膝盖,略微弯下腰背, 使自己的高度不那么突兀。周恩来一边听着小丁的介绍,一边和他们一一握手, 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进入主题。他打着手势说道:"今天找你们来, 要想办法解决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工农兵学员的文化基础比较薄弱,如何对他们做文化补习, 使得他们在文化上过关,确实培养出符合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需要的又红又专的人才, 这个问题要解决;第二个问题,就是大学不仅是教育机构,还应该是科研机构, 特别是如何加强基础理论方面的研究,北清大学在这方面也要有自己的建树。 这个问题有几个美籍华人科学家向我们提出过,很重要,今天和你们商量出一个结果, 我们就可以在全国所有的大学试行推广,你们可以发表一下你们的意见。"汪伦扭过头, 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周恩来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这位中国著名的物理学教授张大宗现在是北清大学校革委会副主任, 在这个领导班子中,大概惟有他对教育是内行。张大宗仰着国字脸, 翻着厚嘴唇对周恩来为难地说道:"现在,我们的教师力量不够。"周恩来马上一挥手, 问:"你们还有多少教师在江西干校?"张大宗扭头看着汪伦,汪伦回答道:"还有一两千人。 "周恩来将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问道:"可以再调一些回来吗? "汪伦说:"能够调回来的都调回来了,剩下的政治上都有问题。"周恩来问:"这么多人有问题。都有什么问题?"汪伦说:"有历史的,也有现行的,有的问题比较复杂。 "周恩来目光一下显得很严厉,他说:"哪有那么多问题?有问题也可以用嘛!只要不是杀人放火, 不是现行反革命,不是证据确凿的叛徒、特务,都可以用嘛!"汪伦想解释什么, 周恩来很断然地说道:"老知识分子,无非是过去留过洋,出身地主、富农、资产阶级, 解放前写过不好的文章,有的还参加过国民党,这些只要来路清楚,都不妨碍他们走上讲台。文化大革命前,我们不就使用了他们吗?文化大革命后,无产阶级专政加强了, 对他们的教育更多了,可以放心地使用他们。至于年轻一点的教师, 无非是家庭出身有点问题,有过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只要不是反革命,都可以酌情使用。"汪伦垂着眼咬住下嘴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那多少是一种保留的态度。 周恩来知道汪伦的政治背景,他是江青、张春桥信任的人,但他更知道自己面对的政治大局,此时,他只好"挟天子以令诸侯",说道:"主席最近一再强调要大胆解放干部, 解放知识分子,你们北清大学在这方面要带个头, 要进一步肃清林彪极'左'路线的流毒,极'左'不批透,对极右也批不深。"说着, 他问了一连串十分具体的数字:北清大学原有教师一共多少?现在调回多少?留在干校还有多少? 留在干校的年龄分布如何?他们都有哪些问题?每一类问题各有多少人?他们的家属在什么地方? 他们的子女在哪里?干校每天的活动是什么?干校的那些老教授们健康状况如何? 乃至问道他们被迁到干校以后,在学校原有的住房如何安排了?现在将他们调回来, 住房问题有何困难?北清大学目前一共开了多少个系的课?每个系多少学生?多少教师? 还能新开哪些系?周恩来还问到学校图书馆的情况、实验室的情况及幼儿园的情况。 对于这些问题,汪伦及他带来的一班人有一多半回答不上来, 他们连连说:"要回学校后再详细统计。"周恩来非常严肃地讲道:"对于一个学校的基本情况,你们应该掌握。 "汪伦脸上流着汗说道:"我们不知道总理要了解这些数字,没有做准备。 "周恩来说:"我问的是一些基本情况,作为学校的领导,应该随时掌握才可以。 你们现在问我这个当总理的中国现在的工农业总产值,国民收入,钢产量,煤产量,发电量,运输总吨位,粮食总产量,国家财政状况,我随时可以回答你们。国务院各部门的基本情况, 我也可以随时回答你们。什么叫基本情况?就是我们必须掌握的情况, 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这些情况的基础上去研究各种动态和问题。"汪伦本来就胖,天气又热, 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军装,张大宗也有些忐忑不安地搓着手。 周恩来依然严肃而平静地说着话,他在自己权力的范围内有足够的威严, 这威严是通过工作上的严格要求表现出来的。他以自己工作的干练去要求每一个部下, 他总是从这种特别具体的情况中显示着周恩来风格。最后,他换了比较温和的语调说道:"我看这样做好不好? "汪伦等人立刻打开了笔记本,注意地看着他。周恩来伸出一个手指一条一条说道:"第一, 你们立刻将我刚才问到的那些基本情况搞清楚,报告给我。"汪伦等人一边记一边点头。 周恩来又伸出第二个手指头:"第二,大胆解放干部,解放知识分子, 在原有的教师队伍中解决师资问题,干校中的绝大部分教职员工都应该成为我们教育革命可以运用的力量。第三,立刻制定一个将干校中部分或大部分教职员工调回学校工作的计划。第四, 在此基础上同时解决对工农兵学员的文化补习。第五, 同样在此基础上解决对基础理论研究的加强问题。第六,"周恩来环指了一下面前的人,"对于上述五点工作的落实,如何统筹兼顾,如何强加领导,协调好方方面面的力量。"周恩来说到这里, 挥了一下手势,对汪伦等人说道:"希望北清大学在这方面走在前面。 你们回去商量一下,制定一个大致的计划,写个报告给我,我们就可以用北清大学的经验来推动全国。 "汪伦等人放下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周恩来说:"今天找你们来,是因为相信你们,今天对你们的严厉批评,是希望你们起到带头作用,同志们还有什么问题? 对我刚才讲的话有什么不同意见?或者对我的批评有什么不服气?都可以说。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在场的人,众人都尊敬地说:"没有意见,坚决照总理的指示办。 "周恩来说:"有意见,当面提,没有意见,那就要求你们努力去做,我等着你们的报告。"说着,他放下翘起的二郎腿,皮凉鞋落地的声音,等于宣布谈话结束了。汪伦等人都站了起来,周恩来也站了起来,他与众人简便地握手告别。 秘书小丁将他们送出去后,对周恩来说:"总理,你到里面稍微休息一下, 我把卫生部的人安排进来。"周恩来又进到里面的办公室,看见唐秘书正在整理材料, 便问道:"给江西省委的电话打了吗?"唐秘书看见周恩来进来, 立刻又从脸盆里拧了毛巾递给周恩来,同时回答道:"打了,传达了您的指示,他们说立刻照办。 "周恩来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问:"你没有讲他们落实了以后要及时汇报吗?"唐秘书说:"讲了, 我知道您的老规矩。"周恩来点点头,将毛巾递给唐秘书,说:"凡事要落实, 重要的事要百分之百落实。"唐秘书又指了指周恩来的胳膊,周恩来恍然大悟, 举起胳膊活动着,做着象征性的梳头动作。唐秘书干脆把一把梳子递到他手里, 周恩来一下一下梳起了头,同时说道:"这样一举两得,既活动了胳膊,也按摩了头皮, 梳头是非常有助于脑部血液循环的。"唐秘书说:"总理, 你还是……"周恩来一看他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就说道:"你又要讲那件事。"唐秘书点点头,说:"总不能回避呀。 "周恩来摆了摆手,说:"现在不谈,我马上还要处理问题。"唐秘书看了看他, 欲言而止。从今年五月份起,在体检时发现周恩来小便中有红细胞,复诊时红细胞又增加了,这成为周恩来身边工作人员最担心的事情, 但周恩来自己却一直有些回避这个问题。看到唐秘书还要张嘴说什么,他挥了挥手,说:"过两天再谈,这两天太忙。 "秘书小丁推门进来,说道:"总理,他们都来了。 "周恩来把刚才令他有些烦恼的话题丢在脑后,放下梳子,拉整了一下白衬衫,神色庄重地走到外间屋。 卫生部的几位领导一下都站了起来,周恩来挥了挥手说道:"都坐下吧,老朋友了, 就不用一一介绍,也不用握手了。"七八个人都坐下了,秘书小丁也在周恩来身边坐下, 拿起本子准备记录。周恩来仰在沙发上,单刀直入地问道:"上一次安排你们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立刻,卫生部的领导成员之一, 一个头发稀疏脸庞方胖的人回答道:"我们已经组织了北京十大医院,给将近五百位副部长级以上干部做了全面体检。 "周恩来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不少人都是从外地干校来的吧? "立刻有一个面孔瘦削的人回答:"是,百分之七十五是从外地干校来的。"周恩来对这样精确的回答表示满意,他说:"好,你们的工作做得好,我非常高兴。"人们说:"是总理指示得及时。 "周恩来挥了挥手,说:"不及时呀。发生了老干部看病难、治病难、死了人之后, 我这个当总理的才发现问题,已经是太晚了。"今年年初, 他看到了有些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老干部有病没处看,导致死亡的报告后,立刻对卫生部做了指示, 要求他们对文化大革命前副部级以上的所有老干部进行一次体检。他当时指示道:"无论他们在哪里,哪怕在监狱里,也要想办法把他们都找到,一个一个给他们检查身体。"在检查身体的过程中,周恩来发现, 这是一个解决老干部问题的特别好的过渡手法。周恩来问:"还有多少人没有进行全面体检? "还是那个头发稀疏面庞肥胖的人回答道:"还有几十个,分布在十一个省,我们和省里联系, 他们说这些人问题比较严重,还没有做结论。"周恩来说:"你们没有说,先让他们回来检查身体看病? 人死了就救不活了,结论早晚都可以做。你们就说我的指示,原则上都要回来,不回来,要经过我批准。"一屋子人都在认真记录着。周恩来突然想起什么, 扭头对小丁说:"你把王美华叫来。"小丁起身出去,一会儿领进来一个面色惨白、 两眼愁苦的二十多岁的女青年。周恩来对大家介绍道:"这是王国为的女儿。 "王国为文化大革命前是一位部长。周恩来对王美华说:"你说说你爸爸的情况。 "王美华说:"他现在得了尿毒症,还在安徽干校里,想让他回北京看病,他们不让他回来。 "周恩来问:"为什么?"王美华一脸苦相地说道:"他们说他的问题还没有做结论。 "周恩来显得十分气愤地一挥手,说道:"即使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有病治好了,救活了, 也是符合革命人道主义的。"王美华站在那里,嗫嚅地还想说什么,周恩来制止住她, 说道:"不用再讲了,今天我们这里就定了,让王国为立刻回北京看病。"周恩来指着卫生部的领导干部们说:"你们去安排。 "又转头对秘书小丁说:"必要的时候你提醒我,我给安徽省委打电话。"然后,他对王美华说:"你放心, 这件事情立刻就解决。"王美华看着周恩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看完病,还回去吗?"周恩来说:"不回去了。"王美华对周恩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周恩来立刻站起来,走过去说道:"你立刻买火车票,今天就走,到安徽就把你爸爸接到北京, 保证在你到安徽之前我们把一切工作都做通。"王美华抹着泪水走了。周恩来回到沙发旁坐下,挥着手势说道:"惩前毖后、 治病救人是党的一贯的干部政策,怎么不允许治病救人呢?身体有病要救,政治思想上有病也要治, 也要救;不让治病救人,岂有此理。"当这样讲话时,他多少觉出了自己杀伐决断的权威。 正是他的一个指示,把几百个副部级以上的干部从政治困境中多少解脱了出来, 在看病的名义下返回了北京,随后,便先先后后分派到全国各个岗位上担任领导职务。 当一个又一个老干部及其家属对他感恩涕零时,他神情严肃,内心却对自己感到满意, 他善于用通融的方法简便地解决各种看来棘手的复杂问题。像王国为这样的老干部, 文化大革命中不知道被整了多少材料,等着整他的人做出正确的结论, 是件很难的事。现在,他什么指示都不用做,只需让王国为回京看病, 就等于把加在他头上的一堆问题都取消了,再将王国为安排到一个省、一个部任职, 原来整他的专案组也就偃旗息鼓了。这就是使用权力的艺术。他又对卫生部的工作做了一番调查,发出一系列指示, 算是处理完了又一桩事。回到里间的办公室,他接过唐秘书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擦了擦手臂, 还解开衬衫擦了一下腋下,站在吊扇下吹了一会儿,便在沙发上稍稍休息了一下。 唐秘书和小丁安静地在他的对面坐下,周恩来看到两个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又想起什么, 抬起胳膊活动着,又伸出手,唐秘书将那把木梳递到他手里,他又梳起头来。梳了好一会儿, 看见唐秘书还在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便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唐秘书胖胖的脸上现出担忧的神情,他说:"总理,你该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了。 "周恩来说:"我很认真。"唐秘书说:"你不够认真。"周恩来说:"怎么不认真? 你不就是说尿检发现几个红细胞吗?"唐秘书说:"发现红细胞总是有原因的。"周恩来说:"你说吧。"唐秘书抿了一下肥厚的嘴唇, 说道:"一般有五种可能小便出现红细胞:第一是老年人血管硬化,管壁通透性增加,可能使红细胞渗透出血管壁; 第二是泌尿系统结石,长期磨擦出血;第三是膀胱、尿道有炎症,引起粘膜充血;第四是肾脏血管畸形; 最后第五种,膀胱内……"周恩来一下把话抢过来说道:"你不就是想说, 膀胱内可能长肿瘤吗?"唐秘书说:"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 "周恩来很激烈地说道:"我知道你前几种都是掩护,怕增加我的压力,你要说的是第五种可能。 "唐秘书还想解释什么,周恩来烦恼地挥着手,说:"我知道你要说这种可能,你的表情、你的语气、 你小心谨慎的措辞都在暴露这一点,我不想考虑这种可能。"唐秘书在周恩来暴雨一般的发作下低头承受着,等周恩来的话讲完了,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总理,你不是教育我们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吗? "周恩来非常激愤地一拍沙发扶手,说:"我不唯物了吗?"唐秘书垂下眼想了一下, 说道:"总理,您不该回避这个问题。"周恩来说:"我没有回避。 "唐秘书固执地说:"您是在回避。"周恩来气呼呼地停了一会儿,脸色有些黯然,而后说道:"好, 我现在不回避,你说吧。"唐秘书扬起那张铸铁一样黑的面孔看着周恩来, 说:"即使得了膀胱癌,膀胱癌的恶性程度在癌症里是最低的,只要治疗得早, 大多数病人可以根治。根据统计资料,膀胱癌的预后情况一般有三种:第一种, 大约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可以根治;第二种,有三分之一的病人会反复发作,反复治疗;第三种, 就是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周恩来这时摆了摆手,接过话来说道:"是死亡,对吧? "唐秘书看着他没有说话,周恩来抓住下巴陷入瞬间沉思,而后叹了口气,说道:"我不回避, 我听你们的,积极配合检查,尽快确诊,不管有什么病,积极治疗。 "唐秘书说道:"应该这样,总理。"周恩来放下二郎腿,摆了摆手,说:"我这病来得不是时候哇。"唐秘书和小丁凝视着周恩来,周恩来扬起胳膊摸了一下后脑勺,叹了口气, 目光朦胧地仰望着窗外。唐秘书说:"癌症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最后确诊, 说不定不是癌症。"周恩来眯起眼停了一会儿,说道:"是我自己感到有点不祥之兆呀。 "两个秘书一时说不上话来。他把胳膊肘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撑住额头, 斜靠在沙发上闭目而坐。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生命力越来越衰弱, 当他在一切场合都撑起周恩来神采奕奕的风度时,却常常觉得自己已经外强中干了。 每当有重大的外交场合或者政治场合,他照例是目光炯炯地端着右臂出现在摄像机和闪光灯前, 他一生在表演周恩来的神采,像旋风一样在亚非拉上空刮过,到处播下了周恩来的微笑,现在他才知道, 那炯炯的目光和神采飞扬的微笑像太阳放光一样,是要消耗能量的,每当放射一次之后,他就觉出自己的心力交瘁。生命力正像被抽气筒抽气一样从身体内一点点抽去,肌肉、骨骼、关节与五脏六腑越来越干燥,越来越衰老, 挺胸抬头有时都成为一件吃力的事情,然而,只要是在公共场合,他又绝不愿意松肩塌胸,破坏了周恩来形象的一贯性。"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他常常是更多地做到了前一句话。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注意到自己脸色的憔悴,老人斑在迅速繁殖, 白头发也越来越多,力不从心的感觉像阴云一样笼罩着他。他常常想起自己年轻时代的身体, 他有时很难将这两个身体感觉统一起来,自己的生命力和自己的面孔一样, 已经由光润逐步布满皱纹了。他知道自己的劳累衰老常常是因为万事太操心,事必躬亲, 他十分佩服毛泽东放荡不羁的大家风度,他却很难做到拿得起放得下。毛泽东去各地视察, 无论走到哪一个省市,都挥洒一番,扬长而去;而他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要面面俱到, 告别时甚至对每一个服务员、炊事员都不忘记握手和表示感谢。 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中对于全国武斗、天下大乱、 交通堵塞及工农业生产瘫痪可以毫不在乎地挥手说道:"通过大乱,求得大治。"而他则会对一条铁路的堵塞、一个钢厂的停产处心积虑, 通宵不眠地守在电话机旁。甚至还有非常可笑的例子,中南海有一段水泥路破裂了, 修复时刚刚抹好的水泥路面还没有完全干透,就落上了脚印, 他当时就站在旁边痛惜不已,立刻叫人用水泥砂浆将被踩坏的地方补平抹光, 又叮嘱在这段修复路面的两边挡上木头,立上牌子。结果,第二天早晨,看见旁边草坪浇水时水管崩开了, 水带着泥浆冲上刚抹好的水泥路面,多少破坏了这段水泥路面的完美形象, 他当时抱着双肘站在路边叹息地摇摇头。毛泽东正好散步从这里走过,听明白他叹息的缘由,笑了, 说道:"天下之事,不可太操心。打起仗来,丢起原子弹,这里都会夷为平地的。 "毛泽东说到这里时,还笑着挥了挥手。他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放下撑在额头上的手, 睁开眼看了看坐在前面的唐秘书和小丁,说道:"不谈这个话题了,你们到时候和张医生商量出一个方案, 我执行就是了。"张医生是他的保健医生,唐秘书便说道:"说点轻松的吧,您换换脑子。 "周恩来摆了摆手,说:"比较轻松的就可以了,太轻松的没有时间去说。"唐秘书说:"今天晚上广州军区文工团有一场演出,他们希望总理能够有时间去看一看。 "周恩来搓了搓面孔,使劲闭了闭眼, 又睁开眼说道:"如果没有什么其他更紧急的事情,你们就安排吧。"小丁又想了想说道:"有一份材料挺特别的, 不知道您想不想看一看?"周恩来疲惫无心地问道:"什么材料? "小丁说:"关于重新认识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报告。"周恩来打了一个哈欠,随口问道:"谁搞的? "小丁回答:"是一个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叫卢小龙的搞的。"周恩来眨了一下眼,反应过来, 问:"就是那个中学的造反派头头?"说着,露出反感的神色。小丁说:"是他。 前两年因为反林彪、反林立果,挨了不少整,被打成反革命,在农村流浪了一年, 调查了一百个大队,写了这份调查分析报告。""噢,"周恩来表示了注意, 又随口问道:"主要是什么观点?"小丁从写字台上将那份报告拿下来, 翻看了一下:"最突出的观点是,目前人民公社的体制束缚了中国农业生产力的发展。"周恩来一下警觉了, 他蹙了一下眉。小丁看了看周恩来,谨慎地说道:"这个材料猛一看观点有些反动, 可是仔细一看调查和分析,确实很有说服力。"周恩来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 小丁问:"总理您不看了吧?"周恩来摇了摇头,说:"我不看了。"他打了一个哈欠, 使劲闭上眼,又睁开,振作起自己,刚要说其他事,又想到刚才的话题, 指点着小丁手中那份调查分析报告说道:"我不看了,把它收起来就算了,也不必让钓鱼台去看了。 "小丁点了点头,知道他是指江青、张春桥等人。 周恩来接着说道:"不要让年轻人再一次当反革命。"观点是,目前人民公社的体制束缚了中国农业生产力的发展。"周恩来一下警觉了, 他蹙了一下眉。小丁看了看周恩来,谨慎地说道:"这个材料猛一看观点有些反动, 可是仔细一看调查和分析,确实很有说服力。"周恩来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 小丁问:"总理您不看了吧?"周恩来摇了摇头,说:"我不看了。"他打了一个哈欠, 使劲闭上眼,又睁开,振作起自己,刚要说其他事,又想到刚才的话题, 指点着小丁手中那份调查分析报告说道:"我不看了,把它收起来就算了,也不必让钓鱼台去看了。 "小丁点了点头,知道他是指江青、张春桥等人。 周恩来接着说道:"不要让年轻人再一次当反革命。"  第85章 1972年的秋天,米娜和范排长一起回到范排长的老家河南介修农村, 两个人已经准备登记结婚,婚前到老家看一看。他们在老家住了几天,村里村外走了走, 爸爸妈妈叫了叫,三姑六舅九姨也都一一磕头拜到,听说农林牧业部干校就在附近, 范排长的老上级仇政委在这里当军宣队负责人,他要去看一看。 米娜猜想卢铁汉也一定还在干校,便和范排长一起来到农林牧业部的干校。干校在大柳村旁,河南的秋天还很暖热,穿过一段柳树林, 又走了一段河滩路,踏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两个人一蹦一跳地走着。本来有大路,他们想走捷径, 鹅卵石大的像牛屁股,小点的像人屁股,再小点的像鹅蛋、鸡蛋、围棋子,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像徽章,猪肝色的,白色的,青色的,铺满了河床,一路踏过去哗哗作响。 米娜觉得这段河滩真不错,一股水在鹅卵石铺就的河滩里随随便便地流淌着, 一折一折地落着坡,像是小孩撒尿,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在水底下徽章一样折射着阳光。 她拉起范排长的手,两个人像中学生一样高兴地跑了一阵,范排长指指点点地告诉她, 这条河和他们家村后那条河相连,他小时候就沿着这条河一直跑到过大柳村。 两个人说笑着来到了干校大门口,干校有一抹矮矮的山做背景,立着两个大门柱子, 围墙拉了铁丝网,一条宽宽的土路像蟒蛇一样左摇右摆地游了进去,看见里面一排排红砖平房。一踏进大门,就发现一群人跑来跑去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刚才河滩里调情的秋光在这里完全不见了,整个干校都在闹嚷,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起伏。 他们互相看了看,松开拉着的手,疑惑地朝里走。红色的土路慢慢变直了, 两边出现了一根根晾衣服的铁丝,被水泥柱子撑着。一群一群的人正在往一个方向跑, 好像湖水中出现了一个无底洞,四面八方的水都向那儿涌去,形成旋转不已的大漩涡, 他们也跟着狂奔的人流朝漩涡涌去。离漩涡越近,人越密集,嘈嚷声也越喧响。 米娜止不住神经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拉住范排长的手,似乎这样能够得到保护。 米娜说:"咱们别去那儿看了吧?"她浑身止不住发出一阵抖动。范排长说:"怕什么?一起去看看。 "米娜越往前走越感到紧张,身体的抖动一阵一阵传导着,范排长也觉出来了, 他拍着米娜的肩膀说:"不要怕,这和你没关系,这里的事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你怕什么? "米娜这才有些安心。密集的人流射向一个中心,像是千百只箭射向一个靶心, 所有的箭都密密集集地立在那里,没有一只箭愿意从靶心被拔出来,他们便化为两只最强劲的箭, 挤进了人群。上千人包围的是一场对峙,一边是一辆解放牌卡车,上面装满了桌子、柜子、 箱子及包裹,像在搬家,车里坐着司机,车上站着几个押车的人,都是年轻的军人, 车下站着一个长脸黑面孔的中年军人,正叉着手气呼呼地说着什么。 范排长一眼就认出来了,说道:"这就是我今天要看的仇政委。"在他的周围, 簇拥着并不多的二三十个人。在他们对面站的是多得多的一大群人,正在激烈地喊嚷着, 在这群人最前面的中心位置,高高地站着卢铁汉。米娜立刻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范排长,看了看左右, 用手指了指卢铁汉说道:"那个就是他。"范排长随着她的指点瞄了过去, 卢铁汉挺魁梧又挺苍老地站在那里,凸起的额头在阳光下发着肉黄的光, 两颊下陷的脸上布着浓密的络腮胡。他抱着双肘目光笔直地看着对面的仇政委, 周围簇拥的人都在指手画脚地冲仇政委和卡车吵嚷着。两个人很快听明白了争吵的原因,干校即将移交地方, 干校绝大部分干部都将分配到华北几省,仇政委也将调离干校,当他今天预先用卡车将自己的东西拉走, 运往自己在河北石家庄的家时,遭到了干校一群人的拦阻与包围。 一个面孔白瘦的年轻干部仰着下巴激烈地挥着手说道:"你昨天就拉走了两车东西,今天又是两车, 你哪儿来这么多东西?"仇政委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说道:"我搬家,还要向你交账吗? "年轻干部大声说道:"不是向我交账,要向干校交账。"仇政委说:"我就代表干校。"年轻干部说:"这是农林牧业部的干校,不是你一个人的干校。 "他周围更多的男男女女挥着手臂嚷道:"你三年前来的时候,是空着手来的。 "一个中年女干部指着仇政委嚷道:"不准发国难财。"仇政委严厉地说道:"现在是大好形势, 什么叫国难?这是反动言论。"他向上挥了挥手,叫道:"开车。"汽车发动了马达缓缓启动,人群立刻拥挡在车前,汽车便只能原地响着马达, 开车的是一个脸红红的年轻战士,这时从车窗里回过头来看看仇政委,不知如何是好。米娜和范排长看着这场冲突彼来此往地进行着, 四边闹嚷的人群像成堆的玉米杆一样热烘烘地堆在身后,又像是争食的牛群在槽边拱动。 天下什么战争都有打够的时候,争吵了一个时辰后,两方都气喘吁吁地有些累了。仇政委将撸起的军装袖子放下,将叉腰的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打算干什么? "这边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嚷嚷,卢铁汉咳嗽了一声,张嘴说道:"大家静一静。"人群静下来。 米娜目不转睛地看过去,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听卢铁汉在公众场合讲话。 卢铁汉的额头上横着三道深深的皱纹,长大的面孔比过去憔悴多了,却还有威严,他用混浊的声音讲道:"我们要求一视同仁。你们可以搬家,也要允许我们搬家。 "卢铁汉指了指左右及身后的人说道:"原来准备在干校安家立业,呆一辈子,大家从北京来的时候, 就把家具都带来了,现在,被分配到各地去工作,应该允许将自己原来带的家具带走。 "仇政委说:"你们的家具原来就都是公家的,不是属于你们个人的, 这次我们都移交河南地方了。"人群中又一片吵嚷,卢铁汉用他混浊的声音压平了嘈闹的吵嚷, 继续讲道:"我们的人也是公家的,公家的家具跟着公家的人,没有错误。我们到各地, 还是给公家工作,为什么不让我们带走?就是说移交, 我们也应该移交回北京农林牧业部,而不是移交在这里。"人群又一片吵嚷, 仇政委扭头冲驾驶室和卡车上的人挥了挥手,说:"熄火,下车,锁车门,把车撂在这里,随他们怎么办。"说着, 便领着簇拥他的人挤过拥挤的人群走了。闹嚷的人群顿时松懈下来, 看着一车用粗绳子左右上下扎好的家具物品空无一人地撂在这里,他们又都不知所措了。有人愤然嚷道:"上车把东西搬下来,检查一遍,有好多就是咱们农林牧业部的家具。"然而, 人们看着这辆草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像看着一头睡老虎一样,没有人敢动。慢慢就听见各种方案, 人群也像失去了漩涡出口的潮水一样慢慢向四面分散。范排长拉了拉米娜的手, 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咱们先去看望一下仇政委。"两个人穿过稠密而涣散的人群朝外走着, 那辆大卡车倒像是在监视这片人群一样,虎视眈眈地趴在那里。两个人穿过路边的一畦畦蔬菜, 见到一个穿军装的年轻战士,范排长向他打听了一下,随着战士的指示, 他们东一拐西一拐地进到了一排很宽敞的房子里。门口走来走去地聚着一些军人和地方干部, 范排长同米娜走进去,仇政委正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气呼呼地抽着烟, 一边抽烟一边想着什么。屋子挺大,挺空荡,水泥地有点阴潮, 四壁的白墙都留下曾经背靠家具的痕迹,一股潮湿的尘土气息像绿豆糕一样稠密地充满了房屋,窗开着, 看见窗外种着的丝瓜还爬着没有黄透的绿藤,黄绿相间的藤蔓与叶子遮出一个凉棚, 几根已经少绿多黄的老丝瓜直直弯弯地垂吊着,让人想到种马的生殖器,也让人想到熟食铺里挂的香肠。范排长向仇政委敬了个礼,仇政委眨着眼反应着,范排长报告道:"我是小范呀。"仇政委在一脸疲惫中露出一丝勉强的亲热,他招呼范排长坐下。 范排长又将米娜做了介绍:"她叫米娜,在北京教中学,我这次是同她一起回老家的,顺便看看首长。"仇政委瞄了一眼米娜,脸色和缓下来,呵呵地笑了:"是不是准备请我吃喜糖啊? "范排长脸一红,挠了挠后脖颈说道:"有这个意思。"仇政委兴致显然好了一些, 让人再搬个椅子来,叫米娜坐下。门窗始终大敞开着, 他看着里里外外走动的人说道:"干校就要移交地方了,我也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范排长小心翼翼地说道:"看干校里挺乱的嘛!"仇政委挥了挥手:"可不是,干校一解散,人分到四面八方, 肯定是人心浮动啊。"范排长和仇政委谈着过去部队里的一些人事,说到干校现在的情况时,范排长说:"刚才看到干校里一大群人闹嚷嚷地,不知是干什么?"仇政委说:"我搬家, 他们拦着车不让走。"范排长明知故问:"为什么?"仇政委说:"无理取闹呗。 "停了一会儿,仇政委说:"干校把他们管了几年,他们早就不满意了, 这次带头闹事的不光有年轻干部,还有年纪比较大的干部。几年前都服服帖帖的, 现在一看干校编制要取消,他们又都分配了新工作,尾巴就翘起来了。里边有一个副部长叫卢铁汉, 一个部级领导,也在里边闹事。"范排长问:"他为什么闹? "仇政委说:"还不是有牢骚,有不满,借题发挥呗。前不久,他老婆得破伤风死了,他肯定有想法, 把责任加在干校头上。"范排长和米娜互相看了一下, 范排长又问:"卢铁汉现在就一个人在干校?"仇政委说:"他还有个女儿跟着他。"这时,有五六个人快步走进来, 有事向仇政委请示,仇政委看了一下手表,说道:"你们先在干校转一转, 中午我请你们吃饭。"米娜跟着范排长走了出来,范排长说:"你去看他吧。"米娜想了想, 说:"你跟我一块儿去吧。"范排长说:"也好,我送你过去。 "两个人走在阳光饱满的干校里,一派红土地懒洋洋地冒着热气,半黄半绿的杂草在路边修饰着水沟, 一畦一畦的菜地里大白菜十分肥硕,像一排排憨傻的小胖子,萝卜缨子绿中已经泛黄, 萝卜头露出泥土,白光光地招人现眼。走着问着,他们来到一排红砖房前,又问了问, 便找对了一个门。米娜用手轻轻敲了敲半开的房门,房间低矮阴暗, 听见里面有人说:"请进。"那混浊的声音确实是卢铁汉。她把门推大了一点, 阳光直筒筒地从门口跌到屋里,卢铁汉正在一张背靠墙的椅子上面对大门坐着,光亮照在他的脸上, 额头发出腊黄的光,他疑惑地看着米娜。米娜知道自己在逆光的幽暗中, 她先看清了卢铁汉身上的深蓝色衬衫,外边套着一件咖啡色的开身毛衣。卢铁汉没有辨认出米娜来, 他眨着凸起的大眼睛,似乎在等待对方开口。米娜听见身后范排长说:"你进去吧,敞开谈,时间还早。"听到范排长穿着解放球鞋的脚步很轻捷地离开了。她迈过门槛,落在了比外面低一截的房间地面上,说道:"卢部长,是我。 "卢铁汉先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接着也辨清了她的面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米娜说:"我是跟着别人一起来的,有别的事,顺便来看看你。"听到米娜平和的声音, 卢铁汉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他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左右看着,不知该如何接待米娜, 还是想到伸出手,米娜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卢铁汉的手还是那样粗大,也还暖烘, 更加粗糙生硬了,多少有点磨疼了她的手。卢铁汉放开她的手, 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请她坐。两个人坐下了,在他们中间隔着一个用破包装箱板钉起来的简陋茶几, 上面铺了几张白纸,还放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盘,搪瓷盘里倒扣着几个瓷茶杯。 卢铁汉问:"喝水吗?"米娜摇了摇头。坐在阴暗的屋子里,好像坐在一个很深的山洞里。 就这样静了几秒钟,卢铁汉问:"你这几年都挺好吗?"声音很沙哑地震动着过来。 米娜说:"后来,情况慢慢好起来了。"卢铁汉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说:"你的脸看不出来了。"米娜知道他是指自己脸上的伤痕,她微微一笑, 隐隐觉得两横三竖的伤痕还在脸上挂着,几年过去了,在如此阴暗的屋子里,的确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了。她觉得应该关心一下卢铁汉了,便问:"你挺好吗?"卢铁汉叹了口气, 说:"也好,也不好。"米娜问:"具体点说呢?"卢铁汉拿出香烟来, 叼上划着了火柴,慢慢摇灭火柴吐出烟来,说道:"夏天去北京检查了一次身体,有了点毛病。 "米娜问:"什么毛病?"卢铁汉说:"心脏。"米娜说:"还是要注意身体。其他情况呢?"卢铁汉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家庭也出了一点问题。"米娜已经知道底细, 她放平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卢铁汉说:"小龙的妈妈今年夏天在干校劳动被铁钉扎伤了脚,破伤风死了。"米娜没有再说话,等着卢铁汉往下说。 卢铁汉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说道:"干校算是熬过去了,马上就要分配到山西去工作。 "米娜问:"干什么?"卢铁汉说:"到一个地区管农业。"米娜说:"那还是你的本行嘛。 "卢铁汉点点头说:"是。"米娜说:"这还是挺好的情况嘛。"卢铁汉想了一下, 明确地点了点头,说:"是。"米娜再也找不到话题了。 卢铁汉满腹心事地一下一下抽着烟,在烟熏火燎中,米娜已经很难想象她和卢铁汉之间曾经有过的故事了, 卢铁汉明显地衰老了,像头粗皮多皱的老牛一样慢腾腾地在田里走着。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结束这个谈话,便说道:"我这次是准备结婚的。"卢铁汉抬起眼吃惊地看着她。 米娜说:"我是和他一起来的,他是我们学校原来军宣队的队长,姓范,老家在河南介修,这次是回他老家住了几天。"卢铁汉明白了,说:"那应该祝贺你。 "米娜说:"谢谢。"卢铁汉问:"他人呢?"米娜说:"去看他的老首长了, 他的老首长就是你们这儿军宣队的仇政委。"卢铁汉想了一下,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而后,想起什么, 站起身来在屋里左右张望着,说道:"你结婚,我应该有点表示。"米娜说:"不用了, 你的心意就是表示。"卢铁汉说:"精神有时要通过物质来表现。你等一下。"说着, 他走到了里间屋。米娜这才注意到,这是里外两间屋,外间屋放着一张方桌,一张长条桌, 一个两屉两门的小柜子,还有一张单人床,里间屋更暗一些,看不清有什么家具。 过了一会儿,卢铁汉摸摸索索地走了出来,将一个信封折叠地塞到米娜手中, 说:"这个给你。"米娜说:"这是什么?"卢铁汉说:"一点钱。"米娜推挡地说:"我不能要。"卢铁汉说:"拿着吧,买个台灯,买对暖壶,买个毛毯, 就算是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米娜还要拒绝,卢铁汉脸色沉郁地摆了摆手,说:"还是收下好, 要让我有一个表示,这样我心里会舒服一点。"米娜不再推挡, 将卷成一卷的信封塞到口袋里,卢铁汉还是抽着烟。米娜又说:"我在北京见过卢小龙。 "卢铁汉说:"我去北京检查身体时见到他了。"两人又无话可说了。米娜看着卢铁汉抽烟,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天一到干校,就看见你们一大群人吵闹来的。"卢铁汉说:"哦? "米娜说:"我看见你和仇政委争论了。"卢铁汉浮出一丝讽刺的微笑,问道:"你们去看过仇政委了? "米娜说:"看过了,他现在有事,待会儿中午请我们吃饭。"卢铁汉点了点头, 问:"他和你们说起过今天早晨的事吗?"米娜说:"我们问起过。"卢铁汉说:"他怎么说? "米娜一笑,说:"他当然说你们是无理取闹,说你是借题发挥。 "卢铁汉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吸了吸鼻子,说道:"说无理取闹说得不对,说我借题发挥,那倒可能。大家在干校关了几年,关得有火了,是要借题发挥一下。 "米娜说:"那最后你们放不放他的卡车走哇?"卢铁汉说:"有什么放不放的?我们人都回家了, 他走不走,还不是他的自由?"说着,卢铁汉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踱,屋子很矮, 他很高大地立在黑暗中。当他走过从房门倾泻进来的阳光时, 身影还是像石柱一样高而沉。地上铺着砖,有些砖没铺实,在上面走动,一些砖头带着响声活动着。 走了一会儿,外边有一声叫:"爸爸。"接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进来了。 卢铁汉显得很从容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小慧。"他又对女儿介绍道:"这是米娜, 你哥哥学校的老师。"米娜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面对卢铁汉的女儿,她感到紧张不安。卢小慧在黑暗中很明亮地微笑着,她看着米娜,友好地说:"我听哥哥说起过你,知道你文化大革命中挺惨的。"米娜说:"是,惨了好几年。"卢小慧这才想起惊讶,她看看米娜,又看看父亲,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卢铁汉马上显得很愉快地介绍道:"米老师要结婚了,她和爱人回河南介修老家,他爱人的老首长就是咱们仇政委,所以他们来干校,一个看仇政委,一个看我。"卢小慧心里当然很明白, 笑着说道:"真够巧的,今天正好赶上我爸爸和仇政委吵了一架。 "米娜点头说道:"我们刚来就赶上了。"三个人在这片挺实际的说笑中将气氛融洽起来, 每个人都有一种要使气氛融洽的义务,共同的努力很快奏效了。卢小慧说:"那你爱人呢? "米娜觉得脸热了,她说:"他送我到这儿就走了,可能去仇政委那儿了。 "卢小慧说:"你今天就在这儿吃饭吧,我来给你们做饭吃。"米娜说:"不用了,仇政委刚才说好了, 要请我们吃饭。"卢小慧说:"那你再多坐一会儿,跟我爸爸再聊聊。 "米娜说:"我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我们聊过了。"卢铁汉也笑呵呵地说道:"我们已经聊得差不多了。"卢小慧说:"你在干校里看了看没有?"米娜说:"就这么走了一下,没仔细看。"卢小慧说:"那我领你转一圈吧,你要去仇政委那里,我送你过去。"卢铁汉说:"也好,米娜就和小慧去转一转吧。"米娜点点头, 卢小慧轻轻扶住米娜的胳膊走到了屋外。卢铁汉也走出门口和她告别。阳光晃眼地照下来, 和卢铁汉这样面对面很近地站着,她突然闻到了卢铁汉身上那熟悉的气味, 想到自己曾经保留过他的信件,那些信件上的气味曾经一夜又一夜让她激动。现在, 六七年的时间将这一切都隔过去了。刚才在屋里说话时感到沉闷,此刻要分手时, 却有一股难言的滋味强烈地涌了上来。卢铁汉似乎也有了相似的心理活动,他看着米娜, 目光中流露出离别的惆怅。米娜说:"你以后要注意身体。 "卢铁汉显得十分乐观地说道:"以后有了工作,情绪好了,身体会好起来。"米娜还想说什么, 却感到身边卢铁汉女儿对自己的压力,她一瞬间觉出了对卢小慧的嫉妒, 也觉出了对这个长一辈的高大男人深刻的依恋心理,她十分想在这个胸脯上趴一下,阳光晒在这个胸脯上一定很热。 然而,她只能这样笑笑,挥着手和卢铁汉告别了。走出一排排红砖平房,出了一个铁丝网门,就看见一块块成熟的稻田, 金黄色的水稻精神饱满地在阳光下昂着头,几只青蛙在稻田旁拖拖拉拉地蹦跳着。 卢小慧指着远远近近的稻田说道:"这都是干校种的。"米娜问:"那你们走了,就不收割了?"卢小慧说:"都移交地方了。"两个人在稻田边的小路上走着,小路的泥土不干不湿,零零散散嵌着一些鹅卵石,踏在脚下就翻起一块,偶尔停住,又四处指点一下, 看望一下,米娜对这景象并不感兴趣,她更多地是在听卢小慧讲话。 卢小慧显然对米娜很善意,她讲了爸爸这些年的经历,还特意讲到听说米娜悲惨的遭遇时, 卢铁汉如何心情沉重。米娜止不住扭过头看了卢小慧一眼,显然, 卢小龙兄妹俩早已知道自己和卢铁汉的关系,兄妹俩对自己的友善让她感动,同时又很不安, 这是与卢铁汉的女儿在一起的不安。两个人闲闲荡荡地走了一圈,跨过几道干枯的水渠,绕过一片养猪场, 几个大猪还在呼噜呼噜地拱着围墙叫唤,像是要蹿出来一样。又走过一片农具修理车间, 就绕到了干校的宿舍区。卢小慧站住了,指着前面说道:"那就是仇政委办公的地方, 你自己过去吧。"米娜点点头,她也不想让仇政委知道她来看望卢铁汉。 卢小慧说:"不送你了,我们过几天就去山西,有机会来山西再见面吧。"米娜突然觉得这可能是和卢铁汉的最后一次见面了,禁不住鼻子一阵发酸,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再跟你爸爸告个别。"卢小慧说:"行。 "两个人又绕着来到卢铁汉家门口,一看见米娜,卢铁汉立刻迎出来,米娜伸出手说:"卢部长, 我马上就要回北京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您。"卢铁汉伸出手和她相握, 米娜又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她松开手,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道:"您以后要注意身体, 最好少抽点烟。"卢铁汉点点头,说:"我会注意的,你放心好了。 "米娜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那我走了。"卢铁汉说:"祝你们幸福。"米娜低下头扭身快步走了。  第86章 1972年冬天, 李黛玉的母亲茹珍随着北清大学在江西干校的大批教职员工一起回到了北京。当母亲多皱的面孔出现在门口时, 李黛玉顿时感到这个家从此就十分堵人了,就像不得不咽下一个咽不下去的东西一样。 她虽然曾经和母亲划清过界限,然而,母亲既然回校,就必然会回到这个家中,这个家在名义上是属于母亲的。 况且父母的问题即将得到解决,这也使她过去"划清界限"的声明自然而然消亡了。 当母亲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时,她知道, 母亲心目中从没有过女儿和她"划清界限"一事,她照例是唠唠叨叨,精神越来越不正常,唠叨到了烦呱不止的程度。母亲的身体更加僵化了,像是满腾的麻袋装了两条短腿、 两条胳膊及一个脑袋,在房间里移来移去。一想到从今天起就要和母亲在一个屋顶下生活, 还要在一个饭锅里吃饭,还要照顾她生活的种种,李黛玉不禁不寒而栗。她一个人自由惯了, 现在要背上这个大包袱,真像蜗牛背着自己的房子爬行一样不堪重负。 惟一让她感到有利的是,母亲将她那份工资带来了,这给她几年来窘困的生活带来了实惠。 李黛玉就这样接受了这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她的天空立刻变狭窄了,每天早晨一起来, 就要面对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这时,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草草对付了早饭, 而后跑出家门。严寒的冬天并没有多少好去处,转来转去还要回到这个窝里,每当这时, 她就觉得房子是生活的重要条件。好在她们住的是四居室, 倘若母女俩被关在一间房子里,那就无法呼吸了。她不久前刚从插队的北京郊区办了"病退"回城, 在附近的一所小学校教二年级,白天去上课,这是惟一正经的去处,回到家里,已将多半时间度过了,往下想的就是如何关上自己的房门独自待一会儿,早点睡觉。要是母亲现在突然死去,她大概不会有任何悲伤,只会感到如释重负。一想到自己会如此恶毒,她就有些害怕,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让母女俩发生冲突的,是件很具体的事情。 北清大学校党委准备给李黛玉的父亲李浩然落实政策,过去所谓隐藏宋美龄的照片、 等待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反革命罪行似乎要被推翻了。李黛玉自然是兴奋的,这样,她就能丢掉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了。 然而,母亲却怎样劝说都拒不改口, 她对学校落实政策办公室的来人唠唠叨叨地说:"李浩然就是反革命。"这让来人十分尴尬,对方是个长着一脸麻子的中年干部, 这时挠着后脖颈说道:"这你可要考虑好,要对李浩然负责,也对你负责, 还对你们的子女负责。 "茹珍抬着那张苍白浮肿的面孔直愣愣地看着对方说道:"李浩然就是反革命,我就是要和他划清界限,永不翻案。"麻子脸看着李黛玉为难地笑笑, 李黛玉赶忙解释,父亲当年自杀前除了一份认罪书和一封给母亲的信之外, 还给母亲写过一个条子,那条子能够说明他当时的全部认罪是迫不得已的, 可惜那张条子当时被母女俩销毁了。茹珍摇着头说:"你不要相信他写的那个条子,那是反革命烟雾弹。 "李黛玉又急又气,说道:"你怎么还乱上纲上线?"茹珍睁大眼说:"我就是要上纲上线。 "李黛玉只能对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几个来人说:"我妈妈现在精神有点不正常, 找时间我和你们谈吧。"茹珍说:"我怎么不正常?你才不正常。 "她又转头看着麻子脸说道:"我很正常,我在干校表现最好。"她等着对方的理解和赞扬, 对方敷衍道:"你是表现最好。"并对李黛玉使了一个眼色,而后对茹珍说:"今天就谈到这里, 以后有时间再谈。"茹珍懵懵懂懂地将来人送到门口,李黛玉则一直送下楼去, 走到院门口,麻子脸摆了摆手,说道:"你母亲的情况我们清楚, 她在干校就精神失常了,你爸爸的事情,我们会找你联系。"李黛玉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走了。回头往楼上看,母亲正在阳台上直愣愣地望着远去的人,那张脸大大地悬在半空中, 让李黛玉感到毛骨悚然。李黛玉心事重重地在院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家,又抬了一下头, 发现母亲正在阳台上死死地盯着她,那直愣愣的目光使得李黛玉头皮发麻, 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好像一只小老鼠正无忧无虑地活动着,一抬头看见猫头鹰正在俯瞰自己, 浑身吓得透凉。她不敢抬头地进了楼门,上到二楼。正要推开虚掩的房门, 发现母亲在走廊里迎面堵着她,那浮肿多皱的面孔和直愣愣的眼睛都让她感到一阵毛发悚然。 她犹豫了一下才走进家门,将门在身后关上。母亲还是堵在走廊里一动不动, 李黛玉不得不说:"您早点休息吧。"茹珍这才转动了一下眼睛, 唠叨道:"我就是坚持和李浩然划清界限,永不翻案。"李黛玉连连说道:"好,好,好。"丢下母亲, 侧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将房门闭住插上了。没过一会儿,母亲过来敲门,李黛玉在屋里强忍着不出声, 听见母亲说:"你怎么不开门?我要和你讲话。"她坚持着不回答。这样敲打唠叨了一阵以后, 听见脚步声蹭着地到别的房间去了,李黛玉这才在写字台前坐下。房间里有些阴暗, 傍晚已经莫名其妙地来临,冬天总是黑得早,她打开台灯,手托着脸陷入沉思。 把父亲定成反革命分子的重要材料之一,是母亲写的揭发,现在要给父亲平反, 母亲必须撤消原来的揭发材料,并写出新的说明材料;然而,对于这个精神失常的母亲, 你很难和她讲清楚这件事,那么,往下应该怎么办?她有些踌躇了。正在苦思苦想, 听见大门被敲响了,她谛听了一会儿,站起来拉开房门,问了一声:"谁?"听见一个熟悉的回答:"我,江小才。"她将门打开,江小才聪明而敦厚地站在面前, 一双眼睛在玻璃杯底一样厚的镜片后面眨动着。李黛玉连忙将对方让进来,母亲也闻声走出房门, 江小才冲茹珍亲热地招呼了一声,便跟着李黛玉进了她的房间。茹珍想要跟进来, 李黛玉抓住门挡在那里,对母亲说道:"我们商量点事。 "茹珍又唠叨开了:"商量什么事要瞒着我呀?我和你们一起商量。 "李黛玉非常坚决地将母亲一点点推挡地关在门外,母亲又在门口唠叨了一阵,才拖着步子回到她的房间。江小才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李黛玉也在自己的床上坐下。 江小才很关心地问:"李教授的平反问题怎么样了?"李黛玉说:"落实政策办公室来过人了, 现在就是我母亲老是和人家说不翻案,她已经糊涂了。"江小才说:"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就是逐步让你母亲清醒,然后让她写出新的材料, 说明当时是在逼供信情况下违心写的揭发;还有一个办法,就只有让医院出证明, 说明你母亲现在已经精神失常。"李黛玉说:"这件事做起来是不是挺复杂的? "她现在十分倚仗这个父亲过去的研究生,江小才点头说道:"复杂也要去做呀。"两个人开始商量怎样做, 商量到一定程度,也便商量不下去了,聊起了别的话题。李黛玉问:"陆文琳怎么样了?"江小才叹了口气,白瘦的面孔上有种听之任之的平静。 李黛玉问:"她现在还算是'5·16'分子吗?"江小才说:"搞不清楚,好像就搁在那儿了。 现在她得了卵巢囊肿,十二指肠溃疡,要准备住医院做手术。"李黛玉问:"那她能回北京来吗? "江小才说:"她是已经分配了的,怎么回得来?只有看能不能请假回北京来看个病。"江小才说这话时,表情麻木而又温顺,声音绵细地像是在叙述一个乡间的传说。李黛玉又问:"你们今后打算怎么样?"江小才说:"看情况吧。 我现在是回校教课了,不知道她母亲的情况对她有多大牵连?不过,现在什么事都不用多想, 慢慢看着办吧。"突然,听到窗外很响亮又很节制的三声击掌,江小才扭转头, 朝黑暗的窗外望了一望。李黛玉立刻有些局促不安,自从母亲回来以后, 马胜利不便于直接上楼来,常常用击掌三声作为呼唤她的联络暗号。他们还商定好了, 如果白天李黛玉在家,就拉开窗帘,不在家,就拉上窗帘;晚上在家,就打开屋里的灯,不在, 就关上灯。现在,屋里开着灯,自然是报告她在房间里。按照通常的程序, 她应该跑到窗户那儿亮一下相,然后做一个手势:两臂平行表示她立刻下去; 两臂丁字形交叉表示她等一会儿下去;两臂十字交叉表示她不能下去; 两臂高举在头做一个V型表示马胜利可以上来。然而,她现在不能有任何反应, 她装做无动于衷地继续和江小才说着话。楼下又传来三声足够清楚又足够节制的击掌声,江小才又扭头朝窗外看了看, 李黛玉也不由自主地向窗户那儿看了一下,这样蹊跷的掌声在楼下重复出现是容易让人起疑的,她决定不理睬,继续和江小才说话。江小才却眯着眼笑了笑, 说道:"是不是马胜利在和你联络呢?"李黛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江小才说:"你们的事连我这个刚回北京的人也早都听说了。"李黛玉顿时觉得有点无地自容,江小才息事宁人地说:"你快去回暗号吧, 要不他还会接着拍,倒弄得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李黛玉赶忙跑到窗口两臂丁字形交叉,做了一个等一会儿下去的联络暗号。楼下黑暗中响起单独的一声击掌, 表明马胜利已经看到她的回答。李黛玉回到床边坐下,江小才凝视着眼前一笑, 说道:"这个马胜利坏是坏,对你倒还行。"李黛玉扭头看了看窗外,问:"他坏在哪儿? "江小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说:"我这不过是随便一说。"李黛玉说:"没事,你说说嘛。 "江小才说:"我和他过去是对立派,肯定觉得他不好,你不必听我的。 "李黛玉问:"不管对立派不对立派,现在也都不存在了,你客观地说一说,马胜利这个人怎么样?"江小才说:"不好说,你还是自己判断吧。"李黛玉若有所思地沉吟着。江小才说:"你刚才给他做了一个什么联络暗号?"李黛玉说:"告诉他我过一会儿下去。 "江小才说:"那就这样吧,李教授的事咱们改天再商量。"说着,江小才起身告辞。听见动静,茹珍又出现在她的房间门口,江小才客气地点点头, 对茹珍说:"茹教授,我先走了。"大概很少有人再称呼茹珍"茹教授",茹珍听了两眼睁圆了, 竭力思索着这个新概念,露出一脸谄媚的微笑,说:"你有时间再来。"李黛玉耐着性子听着母亲的唠叨,觉得和江小才拉开了时间了, 便关了屋里的台灯,向马胜利发出她下楼的信号。而后,她甩脱母亲,在黑暗中下了楼梯。 等她走到院门外时,左右张望了一下,没看见人,又朝前走了一段, 从黑暗的树荫下走出了宽阔的马胜利。两个人拣着一条小路往北清大学最幽静的地方走着。 冬夜的校园里像冰窖一样干冷,一阵阵小漩涡般的寒风在地面上卷着碎纸片刮过。 黑暗中偶尔有一个人灰头灰脑地掠过,有如丧家犬一样无暇左顾右盼。出了教职员工宿舍区, 就到了一片池塘旁边,池塘美其名曰"鸳鸯湖",其实不过是两片蓝球场大小的水面, 歪歪斜斜的岸边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围拢着荒芜一片的杂树,杂树外面有一条环形的小松林,将鸳鸯湖团团包围起来。两个人一先一后走到这里,左右看一看,才开始并肩走。 马胜利的第一句话就是:"江小才去你们家干什么了? "李黛玉在黑暗中扭头看了一下马胜利,说:"你看见了?"马胜利说:"可不是看见了,你半天没回信号, 我就觉得不对。后来,你回了信号,我就绕到你们家前面来,盯着院门。 "李黛玉说:"你倒挺会监视的嘛!"马胜利说:"你不想想我现在是干什么的?"说到这里, 两个人都有点垂头丧气。马胜利这一阵在北清大学有点不得势了,原来让他管后勤, 现在这个大权被收去了,让他管学校的联防巡逻队,算是保卫部下面的一摊事。 马胜利在学校的感觉马上就不一样了。李黛玉说:"江小才挺关心我爸爸平反的事情。 "马胜利阴沉地说道:"用得着他关心吗?"李黛玉说:"他不关心,还有谁关心?你现在关心得了吗? 看你这躲躲藏藏的,能帮着干什么事?"马胜利有些着恼,说道:"我怎么躲躲藏藏了? 你妈妈精神失常,我敢到你们家招惹她吗?"李黛玉说:"有什么不敢? 江小才不就敢吗?还是你做贼心虚。"马胜利更恼了,他握紧双拳压低声音说道:"我怎么做贼心虚了?"他的眼睛冒火,像是要打人。李黛玉也站住了,瞟了他一眼, 说:"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咱俩的关系呢,江小才刚回来一个月都知道了。"马胜利愣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问道:"他说什么?"李黛玉没好气地又瞟了他一眼,看了看四周的小松林,说道:"你在楼下一拍手,江小才就说是不是你在和我联系?"马胜利怔愣着, 而后双拳紧握,在原地倒着步子,似乎想对谁发作一番。李黛玉冷冷地看着他, 等他像个陀螺在原地转完了,才说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能学校里其他人早就知道了。"马胜利用力捶了一下大腿,说:"我这次下台可能也和这事有关。 "李黛玉平静地看着他,像是打量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一样,等着笼子关出他的耐性, 说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别不敢承担责任。"马胜利阴着目光问道:"江小才还说我什么了?"李黛玉想了一下说道:"他说你这个人坏,对我还行。"马胜利又握紧了双拳, 虎视眈眈地看着李黛玉。李黛玉瞟了他一眼,说:"人家说你坏,你还意外呀? 人家说你好,我倒要意外了。"马胜利想了一下,也便没了话。两个人在小松林的黑影中转圈走着,在这条黑影的包围下, 鸳鸯湖像毛玻璃一样反射着星月的光亮,湖水结了冰, 湖周围的一块块大白石突突兀兀地蹲着或者立着,一条灰白色石头路像带子一样毛茸茸地围在湖边。他们不敢走到这片光明中, 只在小松林的环形暗影中踢着小石子慢慢走着。走多了,两人就背靠着树, 你一棵我一棵面对面在黑影中站住。看到马胜利唉声叹气,李黛玉问道:"有什么情况?"马胜利说:"北清中学的事又麻烦上我了。"李黛玉问:"是不是贾昆的事?"马胜利说:"是。"李黛玉说:"谁在整你?"马胜利说:"主要就是米娜, 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学生,早已分到天南海北了,再说,那天是好多人一起动手打的, 又不是我一个人动的手,现在米娜死咬住我,说我带的头。"李黛玉说:"贾昆是流氓,打死算什么问题?"马胜利说:"他是不是流氓现在很难说,就他那些问题,可能算不成流氓。 "李黛玉说:"那怎么办?"马胜利目光阴沉地说道:"我不怕, 文化大革命初期这种事多了,没有拿这些事算帐的,在全国,也没有看到这样翻文化大革命案的, 要是这样翻起案来,整个文化大革命从一开始到后来的事都得大翻案,不可能。 只是米娜这个人太坏,什么事只要一个人死咬住你,也挺麻烦的。"马胜利不说话了,李黛玉也沉默了,她此刻有了对米娜的切齿之恨。 她说:"米娜怎么这么坏?"马胜利抓住松枝用力一揪,啪地折断了,他说:"当时真该抽死她,不该给她留这口气。"背衬着鸳鸯湖的光亮,马胜利和周围的松树都成了黑色的剪影,像是一幅怪诞的版画浮在眼前。"那你打算怎么办?"李黛玉问。 马胜利说:"顶过去呗。问题不大,我有办法。"他在黑暗中看着李黛玉, 说:"你爸爸如果能够翻过案来,咱们的压力也就减轻了。"说这话时,马胜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特别是那两块很大的眼白发着光,像是猛兽的眼睛在黑夜中出现一样。 马胜利接着说道:"我还要想办法找到朱立红,和她联系一下, 当时在你们学校用皮带抽贾昆和米娜,是她第一个动的手,所以,真要这事抖出来成为问题,她也跑不了, 我要和她商量一个统一口径。"李黛玉说:"她在空军好像日子也不太好过。"马胜利说:"我知道,她的事已经过去了,她不算林立果的死党,只是跟着跑了一阵。"李黛玉有些寒冷地倒着脚,双手在胸前抱紧自己, 陷入片刻沉默:她现在一是关心眼前这个马胜利,二是关心父亲的平反,三是关心自己。 她从去年流产以来身体一直不好,月经淋淋漓漓地总是没完没了,用马胜利的话讲:"只见连阴,不见晴天。"吃了几付中药也不见成效,在镜子里一天天看着自己黄瘦起来,脖子越来越细, 可怜兮兮的像个褪了毛的鸡。李黛玉的沉默使马胜利联想到了什么, 他有心无力地问了一句:"你这两天身体感觉好点吗?"她叹了口气,说:"就那样。"说这话时, 她觉出自己的瘦弱,一身骨骼憔悴地撑着瘦弱松弛的肌体。想到一回家, 又要面对像猫头鹰一样盯着她唠叨不已的母亲,她就更加觉得浑身冰冷,一阵寒噤掠过全身。 马胜利问:"你冷吗?"她点点头,上下牙的的的地敲响着。马胜利看了看四周, 走过来搂住她的肩膀,两个人躲在黑暗中背靠着一棵树说话。李黛玉看着白光光的鸳鸯湖, 她虽然觉出马胜利的体温隔着棉袄暖着她,然而还是觉得冷,觉得冤屈, 便无声地流开了眼泪。马胜利一边用手抹去她脸上的眼泪,一边哄道:"你爸爸快要平反了, 只要能够平反,咱俩的关系慢慢就可以公开了。 "李黛玉一边流泪一边说道:"平反也不是你帮的忙,你说了这么多年好话哄我。"马胜利说:"个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 全凭大的形势。你爸爸一平反,你的出身问题没有了,你就不背黑锅了。"李黛玉止住眼泪,恍惚地看着眼前,说:"我爸爸的问题没了, 可别你的问题又开始了。"马胜利伸出一只手握紧拳头,用力曲了一下臂,似乎在显示他发达的肌肉,说道:"我一点问题都不会出,你放心,主要是校党委、 校革委会这阵换了几个人,新来的人重用他们的人,我受了一点排挤,这里没有政治原因, 过一阵就能翻过来。米娜的事伤不着我一根汗毛。"李黛玉问:"汪伦对你还信任吗? "马胜利说:"还挺信任,而且,他的第一把手是倒不了的,他是中央文革的人。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又掌大权了。"李黛玉很得安慰地安静下来,马胜利捉住她的手捏着, 又扳过她的脸亲吻起来。正当两个人开始有点热乎时,耳边一声大喝:"什么人?干什么呢? "两个人吓了一跳,不远处站着三四个戴着红臂章的人。马胜利松开搂着李黛玉的手, 咳嗽了一声,说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对方说道:"我们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你们倒问开我们了?"一道手电光直直地照过来,晃得马胜利睁不开眼。手电光很快就灭了, 听见他们说:"是您?"马胜利抖了一下硕大的头,背着手走出黑暗,那几个人后退了一步,将光明也让给了他。马胜利又咳嗽了几声,打量着那几个人,都是他属下的联防队员,他问:"今天你们几个人一班?"几个人连忙回答:"是。"马胜利又装模作样地问:"怎么就你们这几个人?"对方回答:"我们分了三拨,分开巡逻着呢。 "马胜利背着手原地走了两步,说:"好,你们接着巡逻吧。"几个人点头哈腰地走了。马胜利背着手目送巡逻队走远,又一步迈进黑影中往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说道:"真背气,叫他们撞见。"李黛玉沉默着,她觉出了自己的屈辱。马胜利恼怒了一阵,便上来哄慰李黛玉,说:"别理他们,他们什么都不敢说,这帮人都是我手下的喽罗。"李黛玉垂下眼,朦朦胧胧地呆了好一会儿, 而后扬起头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马胜利,她决心要活出一个人样来。  第87章 1973年的春天十分料峭地开始了。卢小龙和沈丽在游人稀少的颐和园里走着,今天是沈丽的生日,天气阴霾,两个人没有游出一点好兴致。 卢小龙觉得眼前的春天不阴不阳,令人心情沉闷,他看着还没有解冻的昆明湖,心中生出莫名的烦闷。 他们沿着清静的东湖岸向南走,渐渐到了十七孔桥。站在桥上倚着石栏杆,吹着寒风, 看着惨淡的冰湖,寻找着话题。回北京整整一年多了,没有任何大革命能让卢小龙参与, 报纸上又出现了巩固文化大革命成果的声音,他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北京在他眼里成了无影无踪的城市,所有的人都装在各自的格子里,他像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没有去处。 去年冬天曾经活跃过一阵的政治沙龙早已烟消云散,人人都在接受着既成事实, 一切高谈阔论都成为奢侈。他身边的人群也越来越少,甚至可以用"寥若晨星"来形容, 卢小龙发现,他已是一个没头苍蝇了,开始感受到百无聊赖的苦闷。现在, 他只能靠父亲每个月寄钱过活,有时甚至还要接受沈丽的施舍。在没有了事业之后, 他像无家可归的老鼠一样有些慌张了,然而,他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慌张, 总相信自己能在平庸中发现有声有色的作为来,他说:"这一年过得真快。"沈丽转过头看了看他,说:"是, 一年比一年过得快。"卢小龙问:"过去你觉得过得慢吗?"沈丽说:"六六年、六七年文化大革命头两年就觉得过得很慢。"卢小龙勾起了几年前的往事,思路有些恍惚。 这样的谈话气氛有点度日如年,便振作地说道:"我对每一年都不后悔。 "沈丽问:"对这两年呢?"卢小龙说:"七一年我流浪了一年,搞了社会调查。 七二年一年我缩在北京没干成什么事,但我读了不少书。"沈丽说:"不过,你后来也读不下去了。"卢小龙觉得这话说到了自己的痛处,稍有点恼,他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沈丽将身体转过来,侧靠着白石栏杆,正对着卢小龙说道:"别这样漂着了, 还是想办法安排一下自己吧。"卢小龙说:"安排什么? "沈丽说:"知青不都回城了吗?你也想办法回城,找个工作再说。"卢小龙说:"我不喜欢别人催我。 "沈丽说:"不是催你,是劝你,人还是务实一些好。"卢小龙说:"我从来就是一个务实的人。"沈丽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那你现在更应该务实一点。 "卢小龙声音高了起来,说:"我务实,只是和有些人务得不一样。"沈丽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 说:"你不要那么脆弱,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卢小龙挥着手说道:"你总不能让我和你们那位沈夏一样务实吧。"沈丽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沈夏那样务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卢小龙激烈地说道:"我永远不会那样务实,太庸俗了。"沈丽垂下眼, 自嘲地淡淡一笑,说:"你犯不着这样激动,我这是为你着想。今天是给我过生日, 你不该对我这样盛气凌人。"卢小龙看着沈丽一时说不上话来,过了一会儿, 他放平了口气说道:"我现在是比较脆弱,所以对你刚才的话反应过激。"沈丽捋了一下头发,说道:"过激一点我无所谓,可是你不能天天这样。"卢小龙说:"我怎么天天这样了? "沈丽又怕刺激了对方,尽量委婉地说:"你现在经常是这样,你自己不觉得。 "卢小龙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愿意光混饭吃。 "沈丽说:"这我知道,可你也得实际点,现在的社会已经不需要你折腾了。 "卢小龙眯起眼看着远处万寿山的长廊,说:"也不见得。"沈丽说:"不谈这个话题了。"早春的昆明湖大多还结着冰,有些地方绿水荡漾,不过是因为流水的原因, 贴着岸边,还是大块大块的冰层覆盖着,冰块划着深刻的裂缝, 勾画出奇怪的几何图形,寒气一阵阵逼上来,提醒着游人春天只是名义上开始了,冬天还在统治着一切。 两个人沿着十七孔桥往前走,一个很平缓的拱形桥像长虹一样将他们送到了湖中小岛上, 寒冷的包围中,小岛显得十分冷落,大大小小的房子,曲曲折折的石阶路, 被他们散漫地走过着。卢小龙极力使自己表现出游兴,东张西望着, 不时做点评论:"说这是龙王庙,也看不出龙王庙的规模来。"沈丽也有着共同维持好气氛的责任, 她用明快一些的面孔看着一个个小院落, 把过去与父亲一起来时听到过的建筑学的评价重复了几句。卢小龙显得高兴地说道:"你这是不是从旅游图上背下来的?"沈丽淡淡地一笑,说:"这是从我父亲那儿听来的。 "卢小龙随口问道:"你跟你父亲什么时候来过这里?"沈丽说:"前几年就来过,就是你下乡头一年。 "卢小龙说:"从公园门口走到这里也不近哪,你父亲腿又不好,走这么远。"沈丽说:"我们是划船过来的, 把船停在岛边了,然后上来转了一圈。"卢小龙疑惑地看看沈丽, 说:"那谁搀着你父亲上岛哇?"沈丽说:"我呀。"卢小龙又问:"谁看着船呀? "沈丽一下有些脸红了,眼前浮现出那年春天划船的情景,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沈夏。 "卢小龙脸色一下有些阴暗,勉强撑起来的游兴又受到破坏。当心情不好时,冷落的小岛尤其显得寡淡无味了。 两个人都在竭力维持一个还算亲热的气氛,但实际上,他们在时起时伏的台阶路上缭绕时, 已经觉出今天的游览是失败的。他们在岛边站住了,湖对岸就是松柏簇拥起来的万寿山佛香阁。 卢小龙看了一会儿,说道:"颐和园是个十分庸俗无聊的地方。"沈丽扭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卢小龙又挥手指了一下,说:"挖出一个湖,堆出一个山,盖几个亭子, 中国古代就会弄这一套,然后,供慈禧太后坐着轿子在里边转一圈, 把建造海军要用的银子全扔在这儿了。"沈丽仍然一言不发。 卢小龙转眼看着一条白石栏杆护送的石台阶路贴着岸边陡陡地伸向水面,他说:"你们是从这儿登岸的吧? "沈丽瞄了一眼石台阶路,说:"可能是吧。 "卢小龙满心不自在地想着沈夏如何将一家三口逐个搀上岸的情景,但他没再说什么,对着开阔的湖面, 拣起别的话题说道:"我真要找个班上,还要先回刘堡,我的户口还在那里,要离开农村去城市、去工厂, 还要通过大队公社的推荐和批准,这让我比较犯难,你知道我和那儿的关系,他们绝不会善待我的, 推荐谁也不会推荐我,放谁走也不会放我走。"沈丽说:"你父亲不是到山西了吗? 你不会托他帮帮忙?"卢小龙说:"我最不愿意走我父亲的后门。"沈丽没再说话, 卢小龙看了一下沈丽,说:"你不要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沈丽为难地笑了一下, 说:"什么样的目光?"卢小龙说:"同情的目光。"沈丽说:"你怎么又敏感呢? "卢小龙说:"我没有敏感。"沈丽说:"你这样弄得我胆战心惊的,话也不敢说, 也不敢看你,你不该这么脆弱。"卢小龙说:"我一点都不脆弱。"沈丽叹了口气, 说:"咱们回去吧,这样太难受了。"卢小龙固执地站住不动,说道:"要走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站一会儿。 "沈丽看着卢小龙,他穿着短棉袄,外面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蓝中山装,领子歪皱着。她伸手将领子抚平,说道:"走吧,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 你不应该动不动就不高兴。"卢小龙端出一股与寒冷天气相适应的固执,说:"我没生气, 我只想一个人好好想点事。"沈丽又伸手理了一下卢小龙的衣领,说:"你如果不走,我可要走了。"卢小龙说:"你本来就想走。"沈丽说:"你怎么这样说话?真让人受不了。 "卢小龙一下转过脸,冲沈丽大声说道:"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你趁早躲开, 你不要在我这儿尽义务,你痛痛快快地离开,用不着有什么不安。"沈丽气得脸有些变色, 她垂下眼忍了一会儿,说道:"我没有什么不安的,我只是不愿意看你这样。 "卢小龙说:"你不愿看,滚远一点。"沈丽看着卢小龙清白凸起的额头上暴起的青筋, 怜悯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那你一个人呆着吧,我走了。"她裹了裹呢子大衣, 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了。卢小龙看着沈丽匆匆而去的背影, 有些歇斯底里地嚷道:"你走你走,你快点走。"沈丽扭回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加快步子朝十七孔桥上走去。卢小龙见沈丽匆匆走过弧形的十七孔桥,拐过来,沿着湖岸向北朝大门走去。 他站在这个角度,沈丽只要扭过头就能看见,他便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沈丽, 只要沈丽朝他这儿看,他就扭过头来,装作目视前方。然而,沈丽始终没有回头, 消失在颐和园大门方向的楼阁亭院中。他一下觉得寂寞无聊,气也泄了, 龙王岛像个儿童积木搭出来的呆板玩艺摆在这里,荒凉的气息在四面浮荡,风从湖面吹来, 带来冰的寒气和腥味。他对自己叹了口气,拍了拍岛边冰冷的白石栏杆,除了手的疼痛,并无别的意义。自己像百孔千疮的动物在荒岛上徘徊,最终只能无趣地离开小岛, 沿着十七孔桥的弧度越走越高,又沿着十七孔桥的弧度越走越低,最后来到湖岸。他背对着公园大门的方向继续朝前走,偶尔遇见一两个游人, 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头背着手哼着小调在前面溜达,回过头,一对圆圆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 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一个人闲逛的资格似的,加快了步子。走了很远, 一弯就到了昆明湖的南岸,又逶逶迤迤地绕了一大圈,到了昆明湖的西岸,这里就是所谓的"苏堤", 模仿苏堤而建,一座座小石桥,一个个小亭子。苏堤一边护着昆明湖, 另一边有一片没什么游人的湖面,这里荒凉一些,湖边长着一丛丛干枯的芦苇和杂草, 小树林疏密无当地笼罩着湖边的土地。沿着苏堤一直往前走,远远就能走到颐和园著名的石舫。他不想走这条光明大道,便向西偏离,走到杂草芦苇铺垫着湖边的荒凉去处。 远远的西山在阴霾的天空下有点像老年人的额头,地平线被它霸占了,也显出一派苍凉。脚底下的土干而硬,遇到松的地方便蓬起粉末一样的黄土, 一股股寒风从小树林吹过来,粉尘一样的黄土轻柔地在地面上推进着,加快步子就能躲开它, 而后看着它扑到芦苇丛生的湖中,最后犹犹豫豫地跌落,弥漫消失在冰层覆盖的湖面上。 他独自溜溜达达地闲转,像无心觅食的小田鼠东一眼西一眼地看着, 在湖边找了一棵横着长的柳树坐下了。柳树贴着湖面水平长了一截,再翘起来向上长, 他坐在水平的根部看着脚下一丛丛枯黄的芦苇在解释去年秋天以来的历史。他心不在焉地揪着一根根芦苇, 芦苇在冰面的夹持中一根根折断了,想到村里人用麦草编织草帽的活计, 便来了心不在焉的兴致。他揪了更多的芦苇,将芦苇捏裂劈开,成为瘪瘪的一条条苇片, 他坐在那里编织起来。太阳从阴霾中探出一点头,像个灯泡油头亮脑地照着他, 他像个流落荒岛的孤人一样,专心致志地进行着自己的劳动。当他眯起眼打量着手中的活计时, 发现自己编成了一个粗糙的没有收边的草帽,边缘还都探着苇条。 他拿在手中端详着,在头上戴了戴,又倒过来托在手中,像一个临时装水果的小兜子。他苦笑了一下, 站起来踢着粉面一样的黄土,在身后留下风卷黄土的阵势,溜溜达达朝前走。他又沿着原路回到了昆明湖东岸,再往前,就该快走出大门了。 他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三下两下喂到肚子里,又看到有卖纸花的,红的、粉的, 铁丝花茎上缠着绿纸。他想了想,买了几朵,插在了草帽上,又端详了一番, 觉得这是送给沈丽的很别致的生日礼物,便自嘲地一笑,原谅了自己上午的情绪过激。出了公园,骑上车往沈丽家去,为了使草帽不变形,一路上一手扶着车把, 一手将草帽捂在胸前,沿途不时有人扫描一下他奇怪的骑车姿势,他却越骑越有劲了。 他要好好保护自己精心制作的礼物, 他为自己能够从狭隘的意气中挣脱出来感到满意。已经是中午一点半多了,想必沈丽一家已经吃过午饭,这样兴致勃勃地走进她家, 一定会使沈丽觉得有趣。至于沈丽父母对自己是亲热还是冷淡,那都无关紧要, 他最近去得不多,彼此之间的客气始终维持着,他永远不会做一个让人讨厌的人。凭着出色的骑车技术,他很顺利地护送着自己的礼物进了西苑。停下车, 他又抖了一下头,使自己的面孔漾出有生气的笑意,而后热气腾腾地踏上台阶, 这几步走出了男子汉的勇敢和胸怀,他又一次对自己感到满意。推开房门,进入客厅, 客厅中央摆上了一张圆桌,六七个人正在举酒碰杯。最先看见卢小龙的是沈丽, 她正对大门坐着,接着,沈丽的父母也都转过脸来,沈夏挨着沈丽, 沈夏旁边还坐着几个卢小龙不认识的男女,一看就是沈丽家的亲戚。沈丽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 对卢小龙招呼道:"你吃饭了吗?"沈昊这才想到应该有的礼节, 扭头看着卢小龙问:"你吃了没有?没吃就一起加入。"他的表情中含着并不情愿的不自然。 看着这桌光明丰盛的酒席,卢小龙感到了局外人的冷落。他原来像和尚托着金钵一样兴致勃勃地托着草帽, 现在垂下手,草帽贴在了腿上。沈丽绕过饭桌一边擦着嘴一边走了过来,她问:"你到底吃了没有?"卢小龙说:"吃了。"沈丽说:"那就再喝点汤吧。"卢小龙说:"不用了。 "听见沈丽背后一桌人在谈论沈丽今天的生日,还在谈论有关沈夏和沈丽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故事。 沈丽扭头看了一下,对卢小龙说道:"沈夏的父母今天一起来了。 "卢小龙越过沈丽的肩膀瞄了一眼吉庆有余的酒席,再一次觉得那里光明一片, 沈丽说:"到我的琴房里坐一会儿吧,我吃完饭上去。"卢小龙觉出了自己的寒伧,他说:"你们吃饭吧, 我先走了。"沈丽不安地看着他,目光落到卢小龙手中草草编就的草帽上, 看到上面插的纸花,她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伸手说道:"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卢小龙端在手中看了看,此刻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粗糙拙劣的编织物, 苇片参差不齐地穿插着,到处是三角形的、梯形的空洞,那两朵纸花也都不伦不类。他摇了摇头, 说道:"瞎编着玩的。"沈丽还想对他说什么,那边沈昊大声说道:"丽丽, 请小龙一起入座,他吃了没有?"沈丽回头看了看饭桌,对卢小龙说:"你待一会儿吧。 "卢小龙微微一笑,说道:"不了,我走了。"说着,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沈老,我走了。 "随后听到沈昊洪亮而又舒畅的告别声,沈丽送到门外,他跨上车, 将草帽随随便便捏扁在手里,又看了沈丽一眼,蹬上车走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骑行,不知不觉又沿着刚才的路到了北清中学门口。 从校园里骑车出来几个人,似乎是熟悉的老师,其中有一个头发蓬起、 面孔黑长的男老师就是过去教过他的化学老师,他立刻低下头一拐弯从他们面前掠过, 迎面的街道杂乱无章地流过来,他下意识地朝颐和园的方向骑着,回头看看那几个老师, 正在后面不远一边骑一边说着话。他立刻加快了速度,耳边一阵风响,距离肯定是拉开了, 杂乱无章的街道也很快掠过了,面前又是颐和园的大牌坊。过了牌坊, 一个弧形的弯道,就又到了颐和园大门口。此刻他似乎没有任何去处,像和颐和园结了仇, 还要来这里践踏一番。存了车,买了票, 他捏着粗糙扎手的破草帽第二次踏进了颐和园高高的大门槛。他还是沿着昆明湖东岸的大路走,没走几步,就到了知春亭, 一个像小小半岛伸向湖水中的大亭子,中学春游时来这里,常常挤满了吃面包的学生,那时, 一群群的学生们嚷着叫着,喧闹成一片,现在,这里冷冷清清。亭里一片阴暗, 外面则是白光惨淡的冰湖,右前方是呆板的万寿山佛香阁,正面远远的是飘渺的苏堤, 阳光惨淡地照下来,抖动着如烟如雾的光亮,左前方就是龙王岛, 十七孔桥将它与这边的湖岸相连。看见岸边一块块与湖岸脱离接触的白花花的厚冰,又感到这里寒气逼人。他在连接亭子的长条红木围凳上坐下,将手中的草帽一把一把扯开, 两朵纸花先被撕碎,扬扬撒撒地扔了出去,拆散的苇片便纷纷扬扬地扔出了亭子, 不紧不慢的风吹着它们,零乱地飘落在湖边。想到自己一路上捂着胸口将草帽当做生日礼物的情景,他冷笑了一声,讽刺了自己,而后, 在十分凄冷的心境中很荒唐地想:沈丽会不会突然出现在颐和园用四处张望的目光寻找他,及至发现他, 便又高兴又不安地跑过来。他随即又冷冷地笑了一下,再一次讽刺了自己。沈丽不会来找他, 沈丽也想不到他会再来颐和园,沈丽正和沈夏两家人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吃着生日饭,吃完饭后, 还会没完没了地喝茶聊天。然后,沈丽和沈夏还会到琴房里,一个弹钢琴, 一个拉小提琴,没完没了地吹拉弹唱。然后, 两家的父母还会没完没了地聊着沈丽和沈夏小时候的青梅竹马,这样聊着就到了吃晚饭时候,两家人会一块儿下厨房,一块儿烹调, 再一块儿有说有笑地围着光明碰杯。然后,沈丽会把沈夏一家三口送到西苑门口, 亲热地和他们挥手告别。然后,沈丽会一个人慢慢在西苑走着,回到家中, 她或许会想到他卢小龙,神情忧郁一下。然后,她便上楼坐到自己房间里想事情,具体想什么, 他就不知道了。此刻让他感到清醒的,是脚冷。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球鞋,大脚趾处已经有了破洞。他活动了一下脚趾,看见大脚趾顶着袜子也露出了破洞。今天在颐和园溜达时, 沈丽看了看他的球鞋,说道:"你该换双鞋了。 "卢小龙大大咧咧地笑着说:"鞋破一点没关系,我从来是穿烂了才换的。"这是他多少年引以为豪迈的风格, 他就是用这样不修边幅的革命气派赢得了他在同辈中的威信,然而, 此刻他多少觉出了这样破着大洞有些难看。他靠在木柱上,两腿在长凳上上下相叠地伸直, 在无所归宿的心情中,想到自己在农村流浪时写给沈丽的一封又一封信。说不定沈丽会猜到他又回了颐和园,有可能在撂下午饭后跑回来找他。明知这种可能性不大, 他还是止不住回头向大门口的方向张望,冷冷清清的道路上,只有三三两两不着边际的游人, 差不多都是神情陌生的外地人。他出声地冷笑了一声,讽刺自己,然而一抬眼,他却激动了, 那匆匆而来的明明是沈丽,他立刻站起来,加快步子走出知春亭,将自己暴露在岸边的明亮处,然后转过身等待沈丽的发现。脚步却匆匆地从身后过去了,他扭过头, 看见一个女性穿着和沈丽差不多的呢子大衣朝前奔丧一样地赶着,那憔悴的乱发完全不像沈丽, 然而,他还是要排除百分之一的可能,便加快步子从后面赶了过去。 等追过那个女子,他装作随意地扭头看了一下,却是一张风餐露宿的丑脸。他一拐弯下到湖岸边, 装作试踏冰层,将那个女人放过去之后,又溜溜达达爬上岸来,回到知春亭继续熬时光。太阳西斜了,人也快冻透了, 他还是止不住梦一样的幻想:沈丽会突然出现在颐和园,会看到他宁死不屈地坐在这里,会哄慰着他离开。他越来越觉得这是痴心妄想,然而,他还是等待着。他想象沈丽有可能去他住的地方找他, 找不到就可能想到颐和园,她就会再来颐和园找他,他在她的劝说下离开,才是一个完整的结局。 太阳更偏西了,就快挨近西山了,更加冷清的公园终于埋葬了他可笑的妄想, 他擤了擤直流清鼻涕的鼻子,走下了知春亭,开始失败地撤退。一下午的痴心妄想荒唐之极, 他却陷在其中不可自拔,人有时就要破罐破摔糊涂一阵,谁也不能总那么清醒。迎面溜溜达达走来一个人,一身蓝棉袄,一个小平头, 很像和自己一起去刘堡插队的同学唐北生。他麻木不仁地一笑,自己今天的错觉太多, 一下午接连看到好几个女子像沈丽,现在,又把一个男人看成老同学。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走近,他吃了一惊,对方太像唐北生了:不高的个子,布满青春疙瘩的长圆脸,对方也惊愕地看着他。 正是双方的惊愕表情,使他确认了这果然是唐北生,对方也在同时认出了他, 并叫出了他的名字,两个人互相抓住胳膊,亲热而感慨。自从卢小龙七O年秋末离开刘堡村流浪以来,两年多过去了, 今天在这里重逢,真有些百感交集。卢小龙问:"你什么时候回的北京? "唐北生说:"我上个月回来的。"卢小龙问:"你离开刘堡多长时间了?"唐北生说:"好几个月了, 先去四川看我一个叔叔,在那儿住了一阵,又回的北京。"卢小龙问:"村里还有谁? "唐北生回答:"走了有一半了,剩下的人也都准备走,可能这几个月又走了不少。 "卢小龙问:"大个子还在吗?"唐北生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 "卢小龙问:"其他人呢?鲁敏敏现在谁管着呢?"唐北生说:"我走的时候托给大个子了。 ""鲁继敏和贾若曦怎么样?"卢小龙问。唐北生说:"不知道。 听说她们两个想上工农兵大学,好像也没走成。贾若曦被刘仁鑫搞得流了两回产,弄得周围几个村都知道了。 "停了一会儿,唐北生接着说:"我一到北京就想找你,你今天怎么一个人跑到颐和园来了?"卢小龙说:"闷了。你呢?"唐北生说:"我也是。 中午去我爸爸单位找落实政策办公室,碰了一鼻子灰。"唐北生的父亲原来是个局长, 文化大革命第一年就被批斗死了。卢小龙又问:"你烦,怎么往这儿跑? "唐北生说:"我爸爸他们机关就在颐和园后门外。"两个人就这样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唐北生说:"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旁边就有一家公园里的餐馆,两个人进去了,空荡荡的餐馆里没有一个吃饭的, 傍晚残存的一点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十几张油晃晃的餐桌都板着面孔一动不动。 服务员是一个系着白围裙的胖姑娘,听说他俩要吃饭,她大大咧咧地说:"只有饼子了。 "唐北生问:"还有什么菜?"胖姑娘双手插在白围兜中间的口袋里,说道:"菜是凉的。""凉不凉没关系。"唐北生说。从大盆里舀了一盘肉片炖扁豆, 又舀了一盘肉片炒白菜,要了两瓶葡萄酒,四个烧饼,两个人就摆开摊子吃起来。 胖姑娘一边扫着地一边说道:"你们快点吃,再过十分钟我们就下班了。 "两个人风卷残云地将两盘菜对付着一瓶酒干完了,又买了一份熏鱼,用纸一包, 连同四个烧饼和喝剩的一瓶葡萄酒提着出了餐馆。卢小龙看了看正在落山的太阳,说:"咱们是不是该往出走了? 该静园了。"唐北生说:"没事,咱们往里走,溜一溜,不行了我带你出去,这块我熟, 有几个缺口,一跳就出去。"两个人沿着卢小龙中午一个人走的路线绕湖半周来到了苏堤。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开始暗下来,唐北生说:"咱们找个避风的地方,接着吃完。 "一个小桥洞下面干干地没有水,长着枯黄的杂草,坐落着几块大青石。唐北生说:"咱们下去。 "两个人踩着高高低低的石头跑下了桥洞。这地方果然避风, 两个人把半人多高的枯草趟开压平,垫在屁股下面,把一瓶葡萄酒、四个烧饼、一包熏鱼放在石板上。 唐北生又把酒瓶磕开,递给卢小龙说:"咱们就着瓶子喝吧。 "卢小龙醉眼惺忪地摇了摇头,说:"我从来不喝酒,刚才陪着你喝了一瓶葡萄酒,已经有点醉八仙了。"唐北生说:"没事,醉了,咱们就在这草里滚一夜。 你还记得你离开刘堡前那天晚上咱们在山凹凹里开的秘密会吗?"卢小龙说:"当然记得。"唐北生说:"真没想到, 两年一晃就过来了。"唐北生将一包熏鱼也摊开,两个人将烧饼掰开, 夹着熏鱼一边吃一边喝开了葡萄酒。烧饼、熏鱼吃完了,酒还剩下半瓶,天已经完全黑了, 桥洞外的湖面、芦苇都影影绰绰,只看见对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两个人都有点晕头晕脑, 但还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对着瓶口喝着。唐北生一边喝一边说:"借着酒劲, 咱们在这儿待一晚上也顶得住了。"这样喝着聊着,卢小龙觉得酒劲像两边的枯草一样蓬蓬勃勃地往上蹿着, 很多往事都在眼前打转:先是六六年发起成立红卫兵,然后是上山下乡, 最后是挨整散伙,各找出路走后门回城混饭。唐北生咕咚喝了一口葡萄酒, 说道:"我这回要不还是出不来,专门托人从北京买了几盒维生素B12注射液,送给新调来的公社书记, 才算是给我盖了章。"卢小龙问:"刘仁鑫现在干什么呢? "唐北生说:"还是公社副书记,实权派。"唐北生又咕咚喝了一口酒,把葡萄酒瓶放到石头上, 说道:"咱们这代人纯粹是当炮灰了。我在农村睡了几年凉炕,得了风湿性关节炎, 咱们刘堡的知识青年有好几个人都是风湿性关节炎,现在想起来真是傻瓜蛋。 "卢小龙抓过酒瓶子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说:"甭说后悔话。"唐北生说:"这不是后悔话,是气话。 "卢小龙说:"也甭说气话。"唐北生抓过酒瓶,将最后一点酒都仰脖灌了下去, 撂下酒瓶说道:"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憋着屁不敢放。"卢小龙说:"我没什么不敢。 "唐北生说:"我说这话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你不要这么过敏。 "卢小龙说:"我怎么过敏了?"唐北生醉醺醺地晃着头,看着卢小龙说:"你组织大家步行去农村, 领着大伙干,你当然不愿意否定自己。都到今天这一步了,没必要这么过敏。"卢小龙说:"过敏过敏,你们都说我过敏,你们才过敏。"唐北生说:"'你们'是谁? 你是不是喝多了?"卢小龙说:"'你们'就是混蛋。 "唐北生晃晃悠悠地伸手抓住卢小龙的肩膀,打了一个酒嗝,低着头说道:"你骂我是混蛋,我说咱们都是混蛋。 你也是混蛋。"卢小龙搪开他的手,唐北生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卢小龙的肩膀, 同时把脸贴在自己胳膊上晃着,继续嘟嘟囔囔地说:"你应该承认,你也是混蛋。 "卢小龙又搪开对方的手,说道:"我不承认我是混蛋。"这下用劲大了,拳头打着了唐北生的下巴。 唐北生眯着眼左摇右晃着,又腾出手一下抓住卢小龙的领口, 说道:"你要敢于放下架子,承认咱们都是混蛋。"卢小龙又去搪对方的手,唐北生却伸过又一只手, 两手紧紧抓住他的领口,同时把自己的脸埋在自己的两臂中晃着。卢小龙奋力一推, 唐北生一下仰倒在地,头很响地磕在了石头上,听见他"哎哟"呻吟了一下, 吃力地撑着爬了起来,摸着后脑勺说:"你把我的头磕破了,流血了。"说着, 他将一把湿糊糊的液体一下抹在卢小龙的脸上,说:"你看看,这是不是血? "卢小龙在醉意朦胧中也闻到了血腥味,这多少使他有些清醒,他捉住唐北生的手说:"咱俩别闹了。 "唐北生依然摇来晃去地要抓住卢小龙, 嘴里不依不饶地说道:"你要有勇气承认咱们是混蛋。"卢小龙说:"我不承认。"唐北生说:"不承认,就不行! "卢小龙说:"你的头都磕破了,别再闹了。"唐北生往前一扑,将卢小龙扑倒在毛扎扎的枯草上, 翻身压在卢小龙的身上,继续说着:"咱们就是混蛋。"正在这时,桥上传来喝问声:"谁在下面呢?出来!"接着, 两道手电光从桥洞两边照下来。两个人多少清醒了一些,卢小龙用力推着唐北生,唐北生也松了手, 两个人挣扎着起来。看见手电光绕来绕去跑到了桥头,从那边湖岸的坡上跑下来。 两个人用手遮挡着光亮,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那几个显然是公园巡逻的人,说道:"你们在干什么?"唐北生说:"你们为什么照人脸?这是污辱人。 "听见对方冷笑一声,说:"污辱人?公园早就静园了,你们躲在这里,是想搞破坏呀。"说着, 手电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唐北生大概是酒醒过来了, 他抓起一把碎石子扔了过去,碎石子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及手电筒上,一支手电被打灭了。 巡夜的四个人都带着棍棒,立刻被激恼了,逼了上来。卢小龙抓起酒瓶子, 唐北生又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四个拿着棍棒的人将两个人团团围住。唐北生大喊着举起石头, 一根粗木棍击中他的手腕,唐北生喊了一声,石头落了地,手臂像鞭子一样落了下来。 卢小龙发疯一样举起酒瓶朝对方抡去,酒瓶砸碎在头顶的桥洞上, 听见对面有人"哎哟"了一声,碎玻璃渣溅落在那个人的脸上,接着,四个人的木棍凶狠地殴打起两个赤手空拳的人,直到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反扭着双臂押出了桥洞。黑夜里,沿着苏堤往前走,寒冷的风带着冰湖的气味吹来, 卢小龙完全清醒了,但他已经难以逃避这个狼狈的局面。他们被押到了公园派出所, 分别被手铐背铐在了圆木柱上。过了好一会儿,来了一个值班民警,是个眉毛长得像黑毛刷的老警察, 他在六七个手拿棍棒的联防队员的簇拥下对卢小龙和唐北生进行了审问。 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两个人回答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老警察登时显得通情达理。 又问两个人在哪儿插队?他们又如实说了。一听在这么远的外省山区插队, 老警察的表情又平顺了一些。问他们插队前是哪个学校的?两个人想了想说:"是北清中学。 "北清中学离颐和园不远,老警察显然又放松了一些表情。又问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唐北生先报了一个假名字,卢小龙想了一下,也报了一个假名字。老警察记完了, 吩咐道:"铐他们一晚上。明天早晨和北清中学联系一下,是他们的人,让他们领回去,如果是假冒的,就将他们送分局。"人都走空了,两个人被继续背铐在院子的走廊上, 后半夜天越来越冷,两个人只能双臂在背后倒搂着木柱,倒着脚,实在困得不行了, 就耷拉着脑袋背靠着木柱打一个盹,一个闪失醒过来,两臂已经连冻带铐完全麻木了。 唐北生说:"这滋味太难受了。那年你被刘仁鑫吊在公社,是不是更难受?"卢小龙说:"是。"唐北生又说:"你还不承认咱们是炮灰,是混蛋?"卢小龙没有说话。一直熬到天亮,小院里有了进进出出的人,都用半好奇半冷漠的目光扫视着他们。唐北生发现了卢小龙脸上的伤痕与血迹,说道:"你这脸上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卢小龙也看到了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惨样,两个人尽量紧靠着木柱, 好使自己被铐的手臂少一点疼痛。唐北生说:"这时候的感觉真是任人宰割。"天更亮了, 听见一群人说话的声音,走进了院门,那个昨夜审讯的老警察背着一手抬着一手, 指着铐在柱子上的卢小龙和唐北生问道:"这是你们学校的吗?"卢小龙抬头一看, 进来几个北清中学的老师,其中有米娜。米娜看见卢小龙和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样子,十分惊讶。 她走到卢小龙面前,不敢相信地说:"怎么会是你?"而后, 转头对那个老警察说:"他们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后来去外地插队了,这个叫卢小龙,那个叫唐北生。 "老警察及周围几个联防队员一听说卢小龙的名字,都睁大了眼睛, 说:"这就是卢小龙啊?久闻大名嘛。"卢小龙闭上了眼, 听见老警察说:"他们俩昨天晚上报的是假名字。"又听见米娜说情的声音。接着,有人上来替他们下了手铐。 当卢小龙和唐北生随着北清中学的几个老师往外走时,老警察走过来拍拍卢小龙的肩膀, 说:"你就是卢小龙啊,怎么落到这一步?"卢小龙闭了一下眼,什么也没说。他们出了颐和园,米娜和几个老师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先走了。 唐北生又和卢小龙互留了联络地址,也分手了。卢小龙推上车走了几步,看见路边有一个水龙头, 他停住车,捧着自来水洗了洗脸上的血迹,掏出手绢轻轻擦干了脸, 又一次觉出脸上伤痕的疼痛,然后,在杂乱无章的街道上懵懵懂懂地骑着车。 北清中学的校门过去了,西苑的大门也到了,他当然不会再走进去。一拐弯进了日月坛公园的西门, 骑着车到了公园中心的喷水池,他把车支在一边,在喷水池边呆呆地坐下。近七年前, 北清中学的学生曾在这里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一个叫贾昆的老师被打死了, 一个叫米娜的老师后来被他从喷水池中拉了出来。喷水池冬天没有水,干枯着, 好像这些年重修过,显得比六七年前更新一些了。公园里冷冷的,没有什么游人,他眯着眼, 想着自己的遭遇,觉得这个社会已经不需要他了,他叹了口气,推上车离开了。就在同一天早晨,在江西一个冷清的院子里, 一个68岁的矮个子老人一大早就醒来了,他就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第二号走资派"的邓小平。1969年秋, 他被流放到这里劳动改造,三年多过去了,今天他将依照中共中央的通知返回北京。 一早起来,发现取暖的火炉已经冰凉,离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两个小时, 他决定再生一次火,暖一暖全家。三年来,冬天的劈柴、敲煤、生火已成了他承包的家务之一。 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夫人和坐在轮椅上残疾的儿子以及站在一旁的女儿, 又看了看满屋已经打好包裹的行李,开始有条不紊地生火。漏尽炉灰,在炉底铺上几层炉渣, 将废纸团成团,扔在炉膛里,点着以后,再放上几层薄劈柴,薄劈柴燃着以后, 又放大块劈柴,等火熊熊旺燃之后,倒上一簸箕均匀的小煤块。浓烟冒过之后,煤火燃着了, 再倒上一簸箕较大的煤块,用铁钩将煤块在火中铺匀,盖上炉盖, 看着窗外浓烟滚滚。又过了一会儿,浓烟过去了,炉火已经烧旺,他搓搓手,满意地看着自己操作的成果,与一家人等待着启程。他忽然看到挂着的窗帘,问道:"这是我们从北京带来的吧?"夫人点头说:"是。"他指着说道:"我们把它摘下来带走。"在卢小龙推车离开日月坛公园的同一时间,邓小平一家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第88章 这一年秋天,卢小龙带着铁路局的招工指标回到插队的县里迁户口办手续, 招工指标是已在临近一个地区当地委副书记的父亲托关系帮他搞的。当他来到县城时, 多少有一点重返故土的感觉。在刘堡近两年的插队生活中, 县城他不多不少来过几次,赶集,给队里、给知青点买东西,偶尔也到县知青办公室看一看, 刘堡村离县城不过十里路,站在县城外的长途汽车站,远远就能看见刘堡村的一片山。 隔着秋天黄褐色的空气望过去,卢小龙心里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这一片山的气息还是亲切的,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似乎要将刘堡村的气味吸到了肺腑里, 他看了看土里土气又熙熙攘攘的小县城,他先要去县城办事。因为对招工的手续一点不摸门路,他先到了县委办公室。办公室的主任姓尚, 是一个精神很饱满的中年干部,据说过去曾是农村小学的语文老师, 见面先露出七分亲热。尚主任过去见过卢小龙,也曾赏识过卢小龙在刘堡村的作为, 至于那时为什么没能保护卢小龙,他摊了一下手,笑着解释道:"那时北京来了材料, 我们也不了解情况,你们和大队、公社关系又搞得糟了一点,所以让你吃了苦头,不过, 也算是锻炼嘛。"知道卢小龙这次回来是招工迁户口的,他显出义不容辞的热情, 立刻拿起电话给县计委主任打了电话,然后对卢小龙说:"你一会儿过去办就是了,没有任何问题。"放下电话,他又亲热地给卢小龙倒茶,大有留他聊一会儿的意思。 一盒专门招待贵宾的中华烟也从他的抽屉里拿了出来,递到卢小龙手中。卢小龙点着了烟, 坐在那里说起话来。没有几句,尚主任就讲到了卢小龙的父亲, 他说:"你爸爸差点就到咱们地区来当地委副书记,现在他那个地区和咱们地区紧挨着,管着十几个县, 今年夏天去省里开农业会议,我还见到你爸爸了,我向他说起你在我们县插队, 你爸爸是个很有水平的老干部,很有水平。"卢小龙在和满脸红光的尚主任的谈话中明显感到,作为卢铁汉的儿子, 他在县委办公室如何受到了尊重,这既让他不舒服也不服气,又使他有一种很舒服、 很暖烘的感觉。从这开始,他知道这次回县里办招工手续将远不像预先想得那么麻烦。 尚主任的长圆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让人想到"风流"二字, 稀疏的头发薄薄地铺在头顶,很高的发际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将卢小龙几年前在刘堡村的作为大大赞扬了一番,说笑着将卢小龙送出了县委办公室,又送出了小院, 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院子说道:"县计委在那个院子里。"卢小龙刚要称谢道别, 尚主任又伸出暖烘烘的肥手扶在卢小龙的肩背上,说道:"走,我送你过去。"这一瞬间, 卢小龙有种坐上轿子的舒适感,尚主任热烘烘的身体像孵小鸡的老母鸡一样烘暖着他。 大概是有经常洗换衣裳的卫生习惯,尚主任的衣服发出挺浓的肥皂味, 稀疏的花白头发下脖颈的皮肉已经松弛囊肿,一颗肥大的黑痣在脖颈上兀立着。县计委也是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里边一排青砖房半忙碌半悠闲地坐落着, 有两三个干部在忙碌,也有两三个干部在闲谈,暖壶在往茶杯里倒水,茶杯里在冒水汽, 香烟在每个人的嘴里抽着,烟雾则在公有的空间里弥漫。计委主任姓计, 这是一个大家一说就哈哈大笑的话题。与尚主任不同,他瘦得脖子露着青筋, 腊黄的脸上刻着山谷一样的皱纹,头发却很茂密,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夹着香烟的手指熏得焦黄。 看见尚主任进来,站起来亲热相迎。尚主任将卢小龙介绍给计主任, 计主任伸出鸡爪般的手和卢小龙相握,那双手又湿又热,握在手中十分不舒服。 计主任对卢小龙也十分亲热,尚主任还十分风趣地对他说道:"卢小龙可是我们县的一个人才, 那几年受了点冤屈,我刚才还和他说呢,如果不走,我们留在县里要好好安排安排。 "计主任说:"让他到计委来就行,先干个副主任,过两年我这身体不行了,他就干个主任。 "尚主任坐在那里腼出胸腹说道:"真要留下,那就不一定放在你这里了, 最理想的是放在我这县委办公室当个副主任,再在底下兼个公社书记,连基层带上层一块儿锻炼。"卢小龙又有了一种太阳底下坐轿子的感觉,轿子晒得暖烘烘的, 自己像烤炉里的面包一样松软皮脆。计主任眨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说道:"什么时候你再回刘堡,一定来县里看看,那时请你爸爸也来转转。"尚主任笑着一挥手, 说:"他爸爸差点就来咱们地区。"计主任点点头说:"我知道,咱们这个地区小,他去的那个地区大。"三个人说来说去,才说到卢小龙要办的手续上。 他拿出了随身带来的招工指标及一系列相关的报表材料,计主任叫来一个长方脸的干事,吩咐道:"小童, 你把这些去办了,该盖什么章就盖什么章。"小童接过卢小龙手中的牛皮纸大信封拿去办了, 没过一会儿,小童便将一摞报表材料连同那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卢小龙手中, 说道:"计委的章都给你盖了,你再去县知青办公室把档案取出来,就可以去公社迁户口了。 "卢小龙问:"这儿的事就都完了?"小童说:"是。 "又将一页一页已经盖了章的报表材料翻给卢小龙看,最后把它们叠在一起,插到牛皮纸大信封里,说道:"别丢了,全在里面。"卢小龙又陪着几个人说了会儿话, 尚主任和计主任说说笑笑地将他送出了计委小院。卢小龙与一胖一瘦两个主任挥手告别,走过一段砖墙相夹的砖路, 进了一个老旧的院门,门坎几乎有膝盖高,黑木门糟糟地散发着几十年的陈味, 迎面一块破影壁挡在那里。绕过影壁,院中一棵黑苍苍的老树将浓重的树荫罩在整个院子上, 四面的房子都很旧,墙角堆着几个破筐和一个歪歪斜斜的破桌子。他四面打量了一下, 确认了这就是过去的知青办,记得过去知青办就是朝左的那排房,一扇门一扇窗, 门开着,里边黑洞洞地似乎没有人。他刚要张嘴打听,就听到屋里其实有说话的声音。 他踏上房前的石阶,扶着糟旧的木门框探进头去,问:"这是知青办吗? "里边有人回答:"是,你有什么事?"晦暗的房间里办公桌上趴着一个正在写字的干部, 旁边还坐着三四个影影绰绰的男女。听见这几个男女正嘟嘟囔囔地央告着什么, 听口音知道也是北京知识青年。卢小龙又迈过一个高到半截小腿的门坎,跌入阴暗潮湿的房间里, 写字的干部抬起架着黑框眼镜的长方脸问卢小龙:"你有什么事?"卢小龙往前挪了几步, 站在几个北京知识青年的背后说道:"我办招工。"几个知识青年立刻扭过头来看他, 其中一个男知青长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一个女知青长着一张丰满的椭圆脸。 那个干部低下头冷冷地说道:"去找计委。"卢小龙说:"我找过计委了。 "那个干部说:"你找计委就是了,这儿不管。"卢小龙说:"计委的手续我全办好了, 计主任让我来这里拿档案。"对方这才郑重其事地抬起头来看着卢小龙, 那几个知青也都又仰起脸看着卢小龙。卢小龙站在黑暗中觉出一点戏剧效果。他将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 对方接过信封问:"你是哪个村的?"卢小龙说:"刘堡。"对方又问:"你叫什么? "卢小龙说:"卢小龙。"那个干部还没有抽出信封里的材料,便吃惊地扬起了脸。 那几个知识青年也都站了起来,刚才他们看卢小龙的目光中还充满着嫉妒和敌意, 现在浮出一脸眼巴巴的奉承。那个干部扶了一下眼镜,站起来说道:"你就是卢小龙啊,来来来,坐下,坐下。"说着,隔着桌子就把手伸了过来。卢小龙和他握了一下, 对方拉着他在办公桌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了。刚才这个凳子上坐着那个面孔白皙的男知青, 现在三四个知青都站在桌子一侧看他俩面对面说话。那个干部说:"我姓金,你就叫我老金好了, 我是去年调来负责知青办的。"卢小龙礼貌地一笑,怪不得他不认识, 他随口问了一句,"原来的贺主任呢?"金主任立刻摆了摆手,嗤之以鼻地说道:"别提他了, 被判刑了。"卢小龙问:"什么问题?"金主任扶了扶眼镜,似乎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而后摆了一下手说道:"流氓犯,迫害女知识青年。"卢小龙一下就明白了, 为了圆过这个有些尴尬的话题,也为了和金主任套个近乎,他拘谨地笑笑,说道:"真是没想到,看他的样子倒挺老实的。"金主任一拍桌子说道:"所以看人不能看表面。 "他对卢小龙说:"你怎么一去两年多也不回村了?"卢小龙说:"整我,受不了,跑了呗。"金主任摇了摇头,说:"唉,那些人真没水平,话说回来,也是贵人多磨难嘛! 这回你招工去哪儿呀?"卢小龙说:"铁路局。"金主任把大信封中的材料抽出来哗哗哗地翻看了一遍,又折叠好插回信封,说道:"既然这样,也留不住你了,只能放你走了。"他问:"你是直接去的县计委? "卢小龙如实说:"我不知道招工程序,先找的县委办公室尚主任, 他领着我到县计委找的计主任。"金主任连连点着头, 卢小龙觉出自己的叙述在金主任这里引起的尊重,在身边这几个知识青年中引起的比羡慕更复杂得多的反应,他为这样的特权感到不安,便转过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友好地问道:"你们是哪个村的? "他们说:"我们不是一个村的,各说各的事。"卢小龙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们也坐吧。 "他们依然站着说:"你和金主任先说话吧。"他们背靠墙站在黑暗中。 卢小龙与金主任面对面占着窗户投进来的仅有的一方朦胧光明,他越来越感到不安。 金主任显然忘记了周围的这几个知识青年,像在冷落中发现了一个让他兴奋的话题,冒出滔滔不绝的谈兴。 他说:"你爸爸是不是要来咱们地区当地委副书记?"卢小龙感到身侧几个同类的目光,局促不安地回答:"没有。听尚主任说,原来要来咱们地区。 "金主任恍然大悟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道:"噢,我知道了,是到了其它地区了,我知道,我知道。"又问:"那年你离开刘堡跑哪儿去了?"卢小龙说:"流浪去了。"金主任用手梳了梳头发,精神饱满地哈哈笑了, 一股子烟味和大蒜味臭烘烘地扑过来。卢小龙耐心熬着不可避免的一番谈话,金主任却谈来谈去总也谈不够, 他觉出了卢小龙的等待,便站起来,用钥匙打开身后一个摇摇晃晃的四门文件柜, 在里面翻寻了一番,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看了看说:"刘堡村卢小龙,就是它。 "他从里面抽出几张铅印的表格和材料,逐页翻了翻,说道:"你的档案都在这里头了,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他笑着看着卢小龙,说:"你不想看看吗?"卢小龙摇摇头, 他知道这个规矩,照理说档案都是不允许个人携带的。 金主任一边将那些表格材料插回档案袋里一边说:"就那么回事。"他撕了一张白纸,抹上胶水,将档案袋严严地封住,贴好以后,又拿起县知青办公室的公章在封条上盖了几个章, 递给卢小龙:"你在县里的手续就办完了,然后去公社把户口迁出来,再去粮站把粮油关系也办出来。 "卢小龙拿起档案袋站了起来,为了弥补自己的不安, 他对那几个知识青年亲热地告别,说道:"我先走了。"几个人眼巴巴地说道:"再见。 "金主任绕过办公桌走过来,扶住卢小龙的肩膀说道:"我送你几步。"两个人还没有走出门口,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卢小龙!"卢小龙转回头,对方问道:"你这个指标怎么要来的?铁路局还要人吗? "卢小龙为难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不是我要来的。 "金主任一边用手推着卢小龙往外走,一边回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说道:"你问他,他也不会知道。 "他和卢小龙跨出高门槛,走出了老树阴暗的院子, 金主任显得十分亲近地对卢小龙说:"原来那个姓贺的,你知道他搞了多少个女知识青年吗?"卢小龙等着他往下说, 金主任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对卢小龙先伸手比划了一个1,又伸手比划了一个8, 说道:"18个,其中两个定性为强奸,所以被判了死刑。"卢小龙悚然一惊, 知青办原来那个贺主任矮矮的个子、病恹恹的腊黄脸,像一个谨小慎微的小职员,没想到如此胆大包天。 模模糊糊中他回忆起一个镜头,有一回他到知青办,同是这个黑屋子里, 看见一个女知青白光光的手臂从贺主任的手中泥鳅一样滑脱出来。那是一个非常仓促的镜头, 正是这个镜头,现在将不可思议的事情做了一点注释。金主任扶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了一堆话,希望他到铁路局上班后来封信, 建立联系。已经走出了县革委的大院,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县城街道了, 卢小龙站住和金主任告别,说道:"我这就赶着去公社了。 "金主任仰着那张黑红的长方脸说道:"你还去刘堡村看看吗?"卢小龙说:"想去看看。"金主任点点头,说:"应该去看看,到底在那儿干了两年,有感情的。"卢小龙说:"金主任,你回吧,他们还等着你呢。"金主任一边和他挥手告别,一边说道:"他们那些事找我没用。 "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和档案袋都装到挎包里,回头看见金主任还在县革委大门口冲他招手, 他也又招了招手,便朝前走去。正赶上县里有集市,不宽的街两边摆满了摊:卖枣的、卖柿子的、卖扫帚的、 卖烤红薯的、卖羊杂碎汤的、卖辣椒的、卖蒜的。辣椒是一串串红红地挂在那里, 蒜是一辫辫长长地搭在那里,羊杂碎汤在大铁锅里滚着, 一只胖手拿着大铁勺在汤面上转圈舀着,喝羊汤的将冷馍馍、冷窝窝头一块块掰碎泡在羊汤里,连吃带喝着。 卢小龙一边在热烘烘的集市中穿行,一边为今天办事顺利感到意气风发, 他今天第一次领会了社会上刚刚时兴的一个名词"走后门。 "他发现"走后门"是很让人舒服的事情,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像坐在一顶暖烘烘的轿子里。刚刚走出这条闹街,就听见后面有追赶上来的脚步声, 接着是一声气喘吁吁的叫唤:"卢小龙。"他转过身,看见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满脸通红地跑了过来。 她在卢小龙面前站住,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卢小龙,我是王村的,我叫李慧姝。 "因为气喘和局促,她一时说不上话来。卢小龙有些拘谨地笑着,等着她说话。 她终于喘过一口气来,回头望了一下,对卢小龙说道:"卢小龙,我想求你帮帮我, 不管是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去。"她说得十分急切,卢小龙只能尴尬地一笑。 李慧姝又说:"你去刘堡,我陪你去吧。"卢小龙连忙摇头,说:"不用。 "李慧姝解释道:"我骑着车呢,可以驮上你,我现在推车去。"卢小龙说:"真的不用。一路去刘堡, 上坡下坡,骑车也不方便。"李慧姝看着卢小龙,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卢小龙想到了被判死刑的贺主任,他既同情又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给我留个地址吧, 我以后要是有办法,就跟你联系。"对方马上从肩上的书包里掏出钢笔, 又掏出一个小日记本,撕下一页纸来写上了地址、姓名,塞到卢小龙手中。卢小龙在对方眼巴巴的目光下尽可能显得郑重地将这一页纸折叠好收了起来, 放在了口袋里。他搭了一辆顺路的马车,马车叮铃哐啷地上坡下坡, 卢小龙看着两边已经收完秋庄稼的土地,用在行的眼光估量了一下今年的收成,和赶车的把式, 一个脸红脖子粗的壮年农民扯着闲天,中午时分就到了公社。冤家路窄,原公社副书记刘仁鑫已被提升为公社书记, 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训人。他穿着一身浅黑色的中山装,留着小分头,一边训人一边原地倒着脚步, 一张老鼠脸配着矮小的身材,依然给人贪婪而诡诈的感觉。他一眼就认出了卢小龙, 眼中射出惊疑的目光,随即堆出不自然的微笑,三年没见面,颧骨显得更高了。 卢小龙立刻把来意简单说明了,刘仁鑫紧张的表情一下松弛下来,脸上堆出的笑就自然多了。 知道卢小龙已经在县计委盖过章,在县知青办拿了档案,便很有气派地一挥手, 说:"剩下的事就都是咱们公社的了,我帮你安排。"他吆喝了一声, 从靠门口的电话室中跑出来一个姑娘,刘仁鑫很权威地抖了一下手腕,说道:"去把管章的给我叫来。 "姑娘扭着挺肉感的身躯跑出了院子, 刘仁鑫又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四五个人训斥道:"你们一天到晚就是胡来,回去以后好好反省反省,明天再来找我。"四五个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为首的一个穿着一件蓝褂子,高高地立在那里,头发剃得像个马桶盖, 四周白森森,头顶一片黑,眨着眼嗫嚅地解释着什么,似乎是有关供销社的事情,而后,便领着一伙人走出了院子。刘仁鑫依然想背着手和卢小龙说话,显然有点背不出气派了, 他一边踢着脚下的几块石子,一边故作亲热地对卢小龙说:"早就想找到你,叫你早点回刘堡, 大队、公社这几年调整了几次领导班子,我一直想安排你。"卢小龙没那么健忘, 他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应酬着这篇鬼话,刘仁鑫却好像越来越坦然, 他说:"那年整'5·16',我顶了很大的压力,我就是说你来刘堡这两年表现好,上边逼我、压我、催我,为你的事我受了不少批评。"这时,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匆匆忙忙跑进公社大院。 刘仁鑫立刻得了活力,伸出一只手来对卢小龙说:"把手续拿来吧。 "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从挎包里拿出来,刘仁鑫接过来递给那个年轻人, 说道:"该盖什么章盖什么章,该办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利索点。"年轻人点着头进到一旁的办公室了。刘仁鑫继续踏着脚和卢小龙说话,他说:"今年县委办公室尚主任见到我, 还打听你的情况。"卢小龙说:"我上午在县委见尚主任了。 "刘仁鑫马上说道:"去年年底,传说你爸爸要来咱们地区当副书记,我一听特别高兴, 想着那样你就可能跟你爸爸一起过来,回刘堡看看。"卢小龙又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听着这一切, 闻见一股老鼠洞穴的气味从刘仁鑫那里一丝丝冒过来, 他转头看了看院角那个曾经关押过自己的黑房子,黑房子开着门,里边黑洞洞的。他问:"那个房子现在干什么用呢? "刘仁鑫朝那边看了一眼,赔着笑说:"还空着呢。"卢小龙走过去,刘仁鑫只好跟过来,说:"这对你也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两个人站在了门口,里边很暗, 门洞里淌进去的光明被两个人的身影遮住了一多半。一股湿闷的味道从里面溢出, 好像面对一个潮湿的垃圾堆。他背着手踏了进去,屋里的地面比外面低,一脚跌进去, 立刻觉出这真是个囚禁人的好地方。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四面的墙壁依然抹着黄土, 空荡荡的,墙角铺着一些麦草,上边还有一块破烂的布门帘,不久前还像关过人的样子。他走出了黑房,那个年轻人拿着卢小龙信封里掏出来的一摞材料从办公室走出来,说道:"刘书记,都办好了。"刘仁鑫说:"好好检查一下,看有没有遗漏。 "年轻人一页一页翻看了一遍,说:"全了。"刘仁鑫指了一下卢小龙, 说:"让小龙自己再检查一遍。"卢小龙接过来看了一遍,又看了给自己迁出的户口, 反反复复检查完了,将这些材料又都收在了牛皮纸信封里,放进挎包。 刘仁鑫一眼就看见挎包里的档案袋了,笑着说:"把档案也带上了?"卢小龙点点头。 刘仁鑫又说:"没吃饭吧?在这儿吃饭吧。"说着,就吆喝道:"崔老头。 "公社管做饭的崔老头穿着一身黑衣服高高瘦瘦地走了出来,那步伐像踩着高跷,有点僵硬地挪着, 边走边在黑乎乎的围裙上擦着手,刘仁鑫说:"加两个菜,招待客人。"卢小龙忙说:"我已经吃过了。"刘仁鑫表示不信地打量着卢小龙,卢小龙说:"我真是吃过了。"刘仁鑫点点头,说:"那你不回刘堡看看?"卢小龙说:"回去看看吧。"刘仁鑫说:"也好, 我就不送你了,我下午这边还有个会。"从公社大门出来,一路缓坡走着,走了好大一截,转过头去, 刘仁鑫还站在公社大门口,居高临下地挥着手。卢小龙又走了一截,看到公社卫生院了, 想起挨整的那一年,那天晚上被从公社大院放出来摸黑回村的情景, 就是在卫生院门口遇到了鲁继敏和贾若曦。他又回头看了看,刘仁鑫已经不见了,便眯着眼想了一下, 拐弯进了卫生院。院里还算整洁,前后有几间房,一间房子里似乎正在开会, 卢小龙溜过窗户朝里看了看。里面像是小学生听课一样,坐了一些农村妇女,讲台上坐着两个人, 都有些面熟。想必是自己一露头就被注意了, 那两个坐在讲台上的人看着窗外交头接耳了一下,就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卢小龙一看,正是贾若曦。一见卢小龙,贾若曦的表情非常复杂,她比过去胖多了, 原来挺好看的小脸现在变得十分肥大,臀部像绑着面袋一样隆起着, 卢小龙想到唐北生告诉他贾若曦曾经被刘仁鑫搞得两次流产。贾若曦不自然地笑着,走上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是不是迁户口来了?"卢小龙点点头说:"是。"贾若曦问:"去哪儿? "卢小龙说:"去铁路局。"贾若曦问:"都办好了吗?"卢小龙说:"都办好了。 "贾若曦脸上露出似羡慕又不是羡慕的感慨神情,说道:"鲁继敏也在屋里呢。 "卢小龙问:"你们干什么呢?"贾若曦说:"我们给各大队妇联主任开会讲计划生育呢。 "卢小龙问:"你们俩现在还都在卫生院?"贾若曦说:"我在卫生院,鲁继敏现在是公社妇联主任。"贾若曦依然表情复杂地看着卢小龙,有些内疚地说:"那年整你, 我……"卢小龙说:"不提往事了吧。"贾若曦有些求救地朝后看了看,屋里传出鲁继敏挺大的嗓门:"大伙先用脑子记一记,过一会儿我出题考大家。"门开了,鲁继敏走出来,脸还是那样黑,眼睛还是黑得那样深, 和贾若曦同样的变化是,也胖多了,本来不高的个子,胖得十分显眼。她走过来时, 在不自然中准备着充分的亲热。聊了几句,卢小龙问:"今后怎么打算?"贾若曦说:"我还没想好,你问鲁继敏。"鲁继敏说:"我爸爸死了。"卢小龙点点头, 她的父亲鲁湘岭是著名作家。鲁继敏又说:"我三妹在陕西插队,办困退回北京了,照顾我妈妈。 "卢小龙又点点头。鲁继敏说:"我现在想上工农兵大学,今年又没走成。 "卢小龙问:"鲁敏敏呢?"鲁继敏说:"还在村里,放在来旺家了。"卢小龙皱了皱眉头, 鲁继敏解释道:"家里本打算把她按病退办回去,可是我妈身体不好,鲁敏敏精神病, 没人照顾她。"说这话时,鲁继敏眼中露出不安,卢小龙不再说什么。 贾若曦问:"你吃饭了吗?"卢小龙点了点头,贾若曦又问:"还回刘堡看看吗? "卢小龙说:"我这就去。"三个人似乎没有更多的话了,贾若曦看看鲁继敏,鲁继敏看看贾若曦, 两个人又都看看卢小龙。卢小龙说:"好吧,我就去村里了。"两个人跟着送到卫生院大门口,朝公社大院的大门看了看,没有人,就又送出来一截,这才分手。路过镇里的小饭铺,卢小龙掏钱买了两个饼子,沿着山脚下的大路边走边吃。 黄黄的土地与黄黄的山坡在阳光下和煦地摆放着,一片片村庄高高低低,窑洞、土坯房、砖瓦房懒懒的一片。土路时高时低地起伏着,两边的小树也都黄茸茸地蒙着尘土。 走着走着,地面更开阔一些,远远就看见刘堡村的堡墙了, 那是几百年前干打垒起来的又高又厚的土墙,墙头已经长出了杂草和小树。山上的梯田里, 有人赶着牛在犁地,翻起一道一道土浪,将半尺来高的玉米茬连根翻起掩埋在土中。 有人赶着牛踩在耙上耙地,那是需要掌握平衡的活计,耙子两米来宽,布满了钉齿, 人踩在上面要左右倒着脚,控制着均匀的压力,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挥着鞭子,一趟耙过去, 犁过的地就见了平,隔一会儿,就将耙出的玉米根扔到地边。这是在准备抢种冬小麦。 一个在坡地上犁地的农民扶住犁,高高地打量着卢小龙,露出疑惑的表情。 卢小龙认出这是刘堡村一队的农民,朝他挥了挥手,对方也认出他来了,忠厚的一笑, 卢小龙曾经当过他们的生产队长,他吆喝了一声:"回来了?"卢小龙高声回答:"回来了。 "对方又问:"是不是到公社迁户口了?"卢小龙说:"是。"对方说:"有空去家里坐。"卢小龙说:"行。"一路走过去,村边的场上正在摊晒老玉米棒子,男男女女正在干活。卢小龙知道,大多数玉米棒子一收下来就分到了各户,这是队里留下来做饲料、做种子的。 金黄的玉米棒子摊了一场,晒干了,就要用碾子压,压脱了粒,就装麻袋过秤入库。 他走到场上,农民们早就停下手中的家伙,远远打量着他, 村里人对任何外来的人都关心,每一户来了城里的亲戚,都会立时传遍全村。有人先认出了卢小龙,高兴地喊了一声,而后所有的人都认了出来,露出了笑容。卢小龙三步两步跳过路边的庄稼, 来到了场上。人们对他都十分亲热,问长问短,卢小龙把回来干什么讲明白了, 这才问起生产队三年来的情况,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不知是卢小龙离开的时间太长了, 还是因为他很快要走了,大家的亲热中有了一点生疏的客气, 好像他是一个从上边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阳光金晃晃地照在场上,玉米棒子蒸发着香气, 场四周是夏天才垛起来的新麦草。卢小龙走过去,拍着一个个麦草垛,麦草垛得很实, 又抓起玉米棒子用手抠了抠,水分还在,晒干还要一些天,他用木锨翻了几下玉米棒子,大伙都笑起来,说道:"再回来给我们当队长吧!"卢小龙也笑了, 又有人说:"再回来就该当大队长了。"人们说笑成一片。卢小龙随手从挎包里拿出两盒海河烟,看了看场上,说道:"可惜这儿不能抽。"几个爷们都说:"没事,我们到下风抽。"说着,便都搓着手踩着玉米棒子来到场外,在土沟旁蹲下。卢小龙发了一圈烟,和大伙坐在一起抽了起来。 看着对面山坡下刘堡村的窑洞高高低低地排在那里,卢小龙想,这回离开刘堡大概很难再回来了, 多少对这个土气洋洋的小山村生出一股眷恋之情。就是一条狗在这儿卧过两年, 大概也不会忘记这地方。烟抽过了,该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卢小龙发现, 自己和农民已经没有更多聊天的热情了,他急于离开农村。自己的事业不在刘堡了, 回到这里只是为了告别。村里的知识青年都已走完,他惟一需要看一看的是鲁敏敏。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和人们告别,说要去看看鲁敏敏。大伙告诉他:"在来旺家。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他贴着堡墙进了村,村里还是老样子,不时遇见一两个熟悉的人, 都停下来和他拉着手说话,他掏出烟来一个一个说明着自己回村来干什么。 农民们对他回来是亲热的,那亲热也很平常,就像遇到去城里上班的人回村一样, 倒是一支香烟带出来的笑容更殷勤,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想着毕竟是自己干过两年的地方, 以后又很难再回来,他把村里大概走了走。机磨房、油坊还在哐啷哐啷地响着,冒着白面的气味、 玉米面的气味和棉籽油的湿热气味。养猪场自然早已关闭了,豆腐房也早没了烟火,只是做豆腐的土房子还在,旁边的猪圈也还在。推开破木板门,里边黑洞洞的,借着透进来的光亮看了看, 那盘磨还立在房子中央,没了锅的灶台还黑乎乎地蹲在墙角。三年过去了, 一丝豆腐的气味都没有了,听说点豆腐的丁老头去年死了。他麻木地拉门走了出来, 小木门碰响的声音让他想到在告别什么。这儿也有一个场院,也在翻晒玉米棒子, 他和干活的人也是招呼着说笑了一阵,已经没有坐下来聊天的热情了, 这伙人也都用又亲热又有点生疏的笑容目送他离开。下了坡,便看到生产队原来的饲养棚, 远远看见饲养员田老头在饲养棚门口挪来挪去。田老头辨认了一阵,疑惑地打招呼, 卢小龙走上去递了一支烟,说笑着聊了几句,低下头钻进了饲养棚。牛马都出去干活了, 只有一匹马在里边嚼草,田老头进来说:"这是赶集回来刚卸了车的。"饲养棚里挺深,那盘大炕还在,过去点上一盏油灯,就是生产队召开全体社员会的地方。 卢小龙想起当年自己盘腿坐在炕上,面对着一片黑乎乎面孔的开会情景。他拍了拍门边的水缸,伸手探了探, 缸里水是满的,他捧起水洗了一把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脸,清爽地抖了抖头, 走出饲养棚和田老头告别。他几上几下地走着坡路,最后来到知识青年过去住的院子。 土崖上三孔窑洞现在都被大队占了,挂着生锈的铁锁,邻居大娘见他回来,亲热地招呼着,他也回了招呼,照例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回来,而后趴在门缝中将三个窑洞都看了看, 里边黑洞洞的,看不见什么,听说大通炕都拆掉了,里面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右边那间曾经做知青厨房的小房倒是敞着门,往里一看,堆着破缸破锅, 邻居大娘走过来说:"前年麦收,在这儿开过一次集体灶,给收麦的人送蒸馍,后来麦收没再开过。 "卢小龙看着小屋里布满的蛛网退了出来,和大娘告别后一路小跑上了一段陡坡, 来到来旺家的窑洞前。这里差不多算是村里最高处的窑洞了,几孔窑洞掏在一壁土崖上, 住着三户人,土崖前一块平地,放着一盘石碾子,下面是水平的圆形碾盘, 上面是围着碾盘中心滚动的石碾,碾盘上铺着一层刚刚开碾的玉米粒。推碾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碾子旁边坐着一个纳鞋底的妇女,正是鲁敏敏,还是胖胖壮壮的样子。对卢小龙的到来, 她似乎毫不觉察,仍旧聚精会神地纳着鞋底,先用锥子将厚厚的布鞋底扎一个眼, 将长长的针穿过去,拉着长长的细麻绳一直穿过,最后将麻绳勒紧; 而后又拿起锥子扎一个眼,将针穿回来,一把一把将麻绳拉过又勒紧。鞋底的两面都是白布,已经纳了一半,针脚密密的。卢小龙走到她身边,她没有什么反应,还是一针一针地纳着, 偶尔还将锥子在头发上磨一下,使锥子被头油润得更光滑,看她干活的样子很利索, 像是健全的人,可是看她对外界麻木的反应,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卢小龙想了想,推起碾子围着碾盘转了起来。碾子靠外粗,靠里面细, 这样正好在碾盘上转起圈来,碾盘上的玉米在碾子的滚压下哗啦啦地响着,逐渐破碎。 看着碾盘周围的石槽中有一溜碾碎的玉米碴,他就知道, 主人是要把玉米都碾成这样的玉米碴,好熬粥喝。鲁敏敏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纳鞋底,他推了几圈扶着推棍站住了, 叫道:"鲁敏敏,就你一个人在吗?"鲁敏敏慢慢抬起眼,看了看卢小龙, 没有什么反应,又低头全神贯注地用锥子扎着鞋底。卢小龙又叫了一声:"鲁敏敏,我是卢小龙。"鲁敏敏过了好一会儿抬起眼,没有什么特别神情地看了看卢小龙。 卢小龙说:"鲁敏敏,你现在好吗?"鲁敏敏直愣愣地看了卢小龙一会儿,朝窑洞门口转过头去, 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怔愣的眼睛中露出痴呆的疑惑来。卢小龙又推着碾子转了两圈,看着金黄的玉米粒在磨盘的碾动下微微起伏着,像是轧路机在轧马路。这时,从窑洞里端着大簸箕走出来一个高高的小伙子,是来旺。 他先是惊讶了一下,很快放下簸箕,高兴地走过来,说道:"是你回来了? "卢小龙赶忙递过烟去,来旺一见海河烟,先冒出一句话:"嗬,大海河。"喜滋滋地叼上,美美地抽了起来。他拉过一个小板凳让卢小龙坐下,自己则蹲在一边,看着一直在纳鞋底的鲁敏敏, 对卢小龙解释道:"你们大个子走了以后,就把鲁敏敏交给我了,没有人管她, 我就让她住到我这儿了。"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好像偷了女儿的人遇到女儿的父亲一样。卢小龙平静地一笑,说:"她现在好点吗?"来旺摇了摇头,说:"她就这样, 不见好,也不见坏,不认识人,也不说话。可是,你比划着教她干点什么, 她就跟着干。让她纳鞋底,她就从早到晚坐在这里一针一针地纳。"说着,来旺又站起来走回窑洞,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笸箩过来,说道:"你看看。"卢小龙一看, 里面已经放着一二十双纳好的鞋底,大大小小各不相同。卢小龙问:"纳那么多有用吗?"来旺说:"拿到集上换东西呗。"他把笸箩放下,又坐下和卢小龙说话。说了一会儿, 看看山头已经没有太阳,远处的河滩地也都黄昏了,来旺说:"做饭吃吧, 吃了就在我这儿住一晚上。"他跑到窑洞里点火做饭,锅碗瓢盆叮当响地忙碌着。 卢小龙站起来又推开了碾子,推几圈,就将粗大的玉米粒往碾盘中间扫一扫, 将下面的碎碴用小扫帚扫到四面的石槽里,再将聚在中心的粗大颗粒铺匀碾压。来旺屋里屋外地忙活着, 冲卢小龙嚷道:"你放在那里,一会儿我推。"卢小龙说:"我推吧, 以后想推怕是也推不上了。"玉米粒碾成了碎碴,卢小龙将碾盘上的碎碴扫到四周的石槽里, 又拿过簸箕来,将石槽里的玉米碴转圈从一个漏口扫到簸箕中,最后, 再一次将碾盘上的玉米面打扫干净,磕打一下小扫帚,放到簸箕上。这件农家活就算做完了。来旺已经把饭做好了,现擀的面条,盛了几大碗端出来,在碾旁放了一个小方桌,叫卢小龙坐下, 又拍一拍鲁敏敏的脊背,鲁敏敏停住手里的活计,抬起眼怔愣地看着来旺。 来旺拿下她手中的鞋底、锥子和针,将一双筷子塞到她手里, 又拍着她的肩膀连扶带推地让她站起来,走到小方桌旁坐下,然后将一大碗面放到她手中,他自己也端起一碗, 对卢小龙说:"吃吧。"他把一小碗切碎的辣椒、一小碗盐还有一小碗醋推到卢小龙面前, 说:"你自己加。"卢小龙一看这大碗的白面条,就知道来旺今天是盛情招待了。 他也着实饿了,不再客气,端起一大海碗面条,加上调料拌和了一下,很香地吃了起来。 鲁敏敏慢条斯理地吃着,目光直愣愣地看着桌子,好像在回忆往事。 来旺对卢小龙说:"你吃你的,她吃得慢。"一大海碗面条填到肚里,卢小龙觉得十成饱了,不在村里干活,饭量早已不行了。来旺伸手要拿碗给他添,卢小龙摇了摇手,说:"吃饱了。 "来旺说:"那再来碗面汤。"卢小龙说:"我自己来吧,你照顾鲁敏敏。"他端着碗进了窑洞,灶台在炕头,掀开锅盖,拿起铁勺舀了半碗面汤,又盖上锅盖。扫了一眼, 窑洞里边穷得叮当响,除了炕,贴墙放着一张紫色的长条桌、两个板凳,窑洞深处放着几个缸, 卢小龙知道有的是水缸,有的是米缸,窑洞墙上挂着几串辣椒,几辫蒜。 土炕上放着两床被子,有一床一看就是鲁敏敏的城里人的被子。卢小龙看明白了,端着碗又出了窑洞, 在小方桌旁坐下,喝起滚烫的面汤来。来旺也起身盛了一碗面汤,过来陪着喝。卢小龙问:"你吃好了? "来旺说:"那还不吃好?"窑洞前越来越暗了,下面的村子里也暗了,远处河滩地也都暗了, 来旺说:"今天你就在我这儿睡一晚上吧,明天一早我送你进县城。"卢小龙摇了摇头,他要连夜赶回县城去。来旺说:"急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卢小龙说:"明天一早我就得离开县城,办招工的事一天也不等人。 "来旺又端上空碗回窑洞添面汤去了。卢小龙却想着要是再让他住窑洞,他会担心窑洞塌方, 很难想象在插队的两年中能够一天一天睡在窑洞里,这死沉沉的窑洞一旦塌下来,还不把人闷死。 那两年在刘堡,知识青年全被跳蚤咬得浑身起大包, 他看了一下鲁敏敏粗糙的手腕和裤腿下露出的脚脖,刚才天还明时,就看见到处是被搔破的红肿疙瘩,看来, 鲁敏敏至今也没有服跳蚤这一"水土"。来旺端上大碗又出来了,说道:"你今晚当真要赶回县城去呀? "卢小龙说:"可不,要不就误了招工的日期了。"来旺说:"那我借辆自行车送你。 "卢小龙说:"不用,这路上坡下坡也不好走。"来旺说:"不要紧,下坡和平路我驮着你, 上坡你就下来,咱们推着车走。"卢小龙还想谢绝,来旺说:"就这样定了,我去借车。"他将面汤喝完,带着一头汗气跑到下面村里去了。周围的两户人都是鳏夫, 这时才黑着从外面回来,认出卢小龙,打过招呼后,都问:"不在村里住了? "卢小龙说:"不住了,以后来时再住吧。"说话间来旺推着自行车上来了,见鲁敏敏已经把饭吃完,就给她盛了一碗面汤,等着她把面汤喝完,将碗收到屋里, 又拍了拍鲁敏敏的脊背,扶着她站起来。鲁敏敏驯服地跟着他,挪着步子进了窑洞,卢小龙也跟了过去。 来旺点着了油灯,卢小龙问:"村里不早都通了电灯吗? "来旺说:"那是你在那年通的电,这两年不知有什么费没交,又给咱们停了。"来旺扶着鲁敏敏在炕上坐下, 将那只没纳完的鞋底连同锥子、针线塞到她手里,鲁敏敏又开始用锥子扎起鞋底来。来旺问卢小龙:"你还坐会儿吗?"卢小龙说:"不坐了。 "来旺说:"那咱们就走。"来旺骑上车,卢小龙跳上了后座,一路下坡出了村,坡起坡落地朝县城骑去。遇到两个大坡,他们便下来走,走着走着,月亮已经明明地挂在头顶。他们又上了车,一路下坡地飞快骑着,很快到了县城外的长途汽车站。卢小龙说:"你回吧, 我进城了。"来旺扶着车,擦着额头的汗,说道:"你以后有时间再来村里看看。 "卢小龙抬头远远看着刘堡方向的山脉在月光下黑苍苍的,心中升起一股挺复杂的情感,他说:"有时间我一定再回来,鲁敏敏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来旺点点头说:"你放心。"自行车颠响着越走越远,卢小龙站在那里目送着,来旺远远地又向这边招了招手,便拐下大路上了小路,隐没在一片土坡后面了。卢小龙遥望着刘堡村方向的山脉, 那里连隐隐的灯光也没有,只有记忆告诉自己曾在那里生活过两年。 他扭转身朝县城走去,他打算到县委招待所住一夜,天一亮,就到县粮站把粮食关系办好, 然后立刻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