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姆·凯恩信仰:《芙蓉国》(36—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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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  第36章 每天天色微明,北清大学校文革负责人武克勤照例会巡视校园。 在北清大学工作了十多年,直到今天,她才对北清大学有了最好的感觉。 当她在一伙人的随从护卫下视察校园的时候,她体会到了当家作主的感觉, 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新的感情。她现在是全国性的风云人物,白天绝不在人山人海的校园内露面, 总是蜷缩在校文革办公室或其他一些秘密巢穴里指挥着她的下属;清晨地旷人稀时, 才是她微服出行的时候。校园还笼罩着黎明前的黑暗,大字报区亮着灯,只有寥寥落落的几个人。 她背着手,一边走一边看着两边的大字报和大标语。马胜利一群人跟随护卫着她, 这里有武克勤的保卫人员,也有她的助手。带着这群年轻有为生气勃勃的大学生视察校园, 武克勤有着非常好的感觉。他们高高大大地簇拥在她的左右,他们对她言听计从, 他们散发着年轻男性特有的气味,他们的脚步显示出了他们的年轻和健壮; 这一切烘托着她,让她想到众星捧月。在她的指示下, 马胜利派人跑去将大字报栏上的电灯都熄灭了,只剩下路灯清白地照下来。 黎明最初的明亮冷冷清清地浮现在大字报栏相夹的空旷甬道上。武克勤觉出自己的脚步是朴素的, 布底鞋踏在水泥路面上没有任何重量带来的声响。她缓缓地走着,却时时感到自己的分量。周围一群人的脚步注释了她的存在。 她走到哪儿,这群人就跟到哪儿。她站住,这群人便站住。她拐弯,这群人便拐弯。 她的意志就是一切。看着笔直地通向南校门的道路,她背着手站住了, 这条路真像是由她胸中淌出来的。她随手指了指路上残留的碎大字报纸, 立刻有人对她解释:"清扫校园的黑帮们过一会儿就来打扫。"她点点头。巡视着大字报区, 她体会到"领袖"二字的含义。毛泽东视察全国,她视察北清大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字报生动地显示出北清大学乃至整个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动向。 每天在这里巡视一遍,就能够把握阶级斗争的火候。现在, 北清大学的大字报内容天南海北:有中央首长讲话;有全国各地文化大革命的动态;有对全国上上下下的黑帮、 反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炮轰;有对北清大学揪出的黑帮、反动学术权威、 历史反革命与现行反革命的批判;有对早已撤走、又被揪回来的工作组的批判;有各种政治寓言、 政治打油诗;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然而,有一个主题非常突出, 就是对校文革与武克勤的"反"与"保"。武克勤在一条大标语前站住了:"踢开校文革,自己闹革命", 落款是"虎山行战斗队"。武克勤问:"虎山行是哪一拨人?"立刻有人问答:"是化学系的, 一共四十来人。"武克勤含威不露地说道:"他们的核心人物是谁?要搞清楚。 "马胜利说:"核心人物叫张明山,三年级的学生。"武克勤说:"把他的档案调出来,另外,对他的情况做个全面调查。好人犯错误可以教育,坏人绝不能漏网。 "她又看到一张大字报:《武克勤是文化大革命运动深入发展最大的障碍》,落款是"井岗山战斗队"。武克勤用手指了一下,"把他们的背景情况都搞清楚。"又有一张大字报, 题目是《扳倒武克勤,北清大学才能真正乱起来》,落款是"旌旗奋战斗队"。 武克勤还没有张嘴,就有人说:"这是数力系的,情况我们已经基本上掌握,还在继续调查。 "又一条显赫的大标语:"校文革是新的工作组",落款是"红旗飘战斗队"。 武克勤问:"这个红旗飘是新成立的吧?"旁边立刻有人说:"是昨天刚成立的, 他们的情况我们也在摸。"眼前出现又一张大字报,题目是:《武克勤的条条框框可以休也》。 这张大字报采用了漫画的方式,一共十几页,每一页都是一幅漫画,重点抨击武克勤的条条框框。第一条是"惟我独左",画的是武克勤挺着大圆球一样的肚子,翘着大拇指自我标榜。第二条是"反对武克勤就是反革命",画的是武克勤正唾沫飞溅声嘶力竭地讲话。 第三条是"老子一贯正确",画的是武克勤撅着屁股、一根尾巴翘在空中成了旗杆, 上面飘着一面破旗。武克勤站在这张大字报前,眯着眼,脸色很不好看。 漫画的落款是"缚苍龙战斗队",她冷笑一声,问:"这个战斗队几个人? "马胜利说:"好像就一个人。"武克勤眯眼想了一下,说:"一个人应该好处理呀。 "马胜利说:"我们抓紧搞情况,几天之内就把他抓起来。"武克勤又从头扫视了一下十几页的漫画, 说道:"我不是一贯正确;可是,现在反对我就是反革命,这一条确实不错。 "她背着手转身朝前走,一群人立刻簇拥上来。 马胜利紧跟着她说道:"这张大字报我们一会儿就将它覆盖掉。"武克勤说:"覆盖它干什么?我还怕他们骂吗? 能骂倒还算左派吗?多行不义必自毙。"她一边走一边说:"天快亮了, 怎么牛鬼蛇神们还没有开始打扫校园呀?把他们都关在哪儿啦?"马胜利说:"分了两片, 头一批人关在原来校办工厂的危险品仓库里,第二批人盖了牛棚,关在牛棚里。""哪一片近啊? "武克勤站住问。马胜利说:"牛棚近。"武克勤说:"去看看。"北清大学关押牛鬼蛇神的营地到了。这是用席棚圈起来的一片地方。 大门是两道木栅栏门,武克勤远远看见问了一句:"这么低的门,不怕他们跑吗? "马胜利说:"谁敢跑?想一想就吓死了。 "木栅栏门口早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大学生和工人在那里等候,见到武克勤和马胜利,立刻跑过来汇报:"马上就集合出发。 "武克勤看了看微明的天空,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着急,马胜利在一旁说道:"我们要看一看。"木栅栏门摇摇晃晃地拉开了,门柱是两根埋在泥地中的圆木。 隔几米一根圆木,钉上草席,就成了体现无产阶级专政牢不可破的围墙。一进这个特殊的院子, 就看到一排排临时搭就的棚子。棚子石棉瓦顶,前高后低,一面坡, 靠门这一面一人多高,另一面半人多高,四面都是苇席墙。一共有十来排,每排长长的数十米。往棚里望去,里边慌慌忙忙地活动着一些人。马胜利介绍道:"前七排关的是男的, 后三排关的是女的。每一排房子关五十个,一共将近五百个人。 "武克勤问:"这些房子中间通的吗?"马胜利说:"是通的。"武克勤站在门口,渐渐适应了棚中的黑暗,看清楚棚子里一个地铺挨着一个地铺,有一些脸盆、牙缸在黑暗中反着光。她看了看房顶,摸了摸顺坡下去的石棉瓦, 想到这些牛鬼蛇神一进门便卧到床上,那半人多高的高度也就够用, 她问了一句:"这里有灯吗?"马胜利说:"有。"说着,拉开了灯。 几十米长的棚子被三四盏20瓦的电灯泡照得昏黄发亮。往那边看去,显得深远无限, 地上五花八门的褥子被单使你想到它们不同的主人。棚子里有股窒闷难闻的气味,她回头看了看, 数十米长的棚子开着三扇门,这一扇,中间一扇,再顶端那一扇就依稀可见了。 作为一个多年在教师队伍中生活的人,她不能不有一些善良的联想;然而, 马上就用一句话抹杀了自己的联想:"这条件相当可以了。"马胜利说:"是。基本上不怎么漏雨。"她走出棚子,外面已经乱乱糟糟开始整队。 棚子与棚子之间只有两三米的距离,那些牛鬼蛇神们一排一排在自己的棚前站好,每一队牛鬼蛇神都有自己的队长, 看到武克勤和马胜利等人出现,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战战兢兢加快了排队的速度。 这里都是一些四五十岁以上的教授、干部,哆哆嗦嗦地扭动着,站不出一个整齐的样子。 面前这一队的队长是生物系的教授,武克勤认识他,叫董元明。一副挺拔伟岸的身材, 发际高高的,模样挺轩昂。武克勤看到他,略垂了垂眼,对方目光也闪烁了一下。 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他们才能明白的缘分,武克勤几乎决心和自己的丈夫离婚, 与他结婚。然而,当五七年董元明成了右派之后,也便没了丝毫可能。 董元明作为牛鬼蛇神一个分队的队长,正在声音洪亮地喊着口令。武克勤走出院门,在外面的空地上站住,在疾风扫落叶的思想过程中,把一切非政治化的联想都扫荡得干干净净。 她现在是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的领袖。五百人成十个分队一队一队走了出来,在院外这块坎坷不平的空地上排列好。 看到已经秃顶的原校党委书记罗进也在队列之中, 她深深感到世界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已经起了不可思议的大变化。这密密麻麻的一片人,白头发的、黑头发的, 秃顶的、戴眼镜的,男男女女,曾经掌管着这个最高学府,海内外享有盛名;现在, 他们的命运却操在自己手中。马胜利过来请示:"您是不是给他们训训话? "武克勤挥了挥手,说:"免了。"这时,一个负责看管的大学生走到队列前面开始训话。 训话的主要内容,是对两个昨天违犯劳动改造纪律的人进行批斗。一个, 是原物理系的系主任,头发苍白腰背佝偻的老头子,他昨天和家人私通消息。还有一个, 是原中文系的女教授,圆圆的脸上一双直愣愣凸起的黑眼睛,她也是和家人私通消息。 这两个人被叫出队列,弯腰九十度站在前面。训话的大学生宣布:现在, 全体先去打扫大字报区和为接待各地参观的群众修建的数十个临时厕所;回来吃早饭时, 再对这两个人进行批斗。每个分队要准备一个批判发言。队列前面放着一堆大扫帚、铁锹,还有数十个粪桶、粪勺。 牛鬼蛇神们按顺序走过去,拿起自己的工具。依然排成纵队,出发去完成清晨的第一课。 武克勤站在一块水泥预制板上,用适当的高度看着这些人从眼前走过,她想起了世界大战中的战俘营。当这些人在眼前移过时,她觉得这里的运动体现着一种秩序,体现着一种权威。 这种秩序和权威因为一片沉默尤其显得尊严。当那些年迈的男女扛着大扫帚、铁锹、粪桶、粪勺从她面前蹒跚而过时,她决定今后不再视察这个地方。 这不该是她亲自出面的地方,也不该是她亲眼目睹的地方。毛泽东想必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只须在文件上做出批示,以此体现生杀大权。此刻的权威感或许太赤裸, 所以并没给她带来十分舒服的感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从她面前走过时, 咳嗽着扭头朝武克勤脚下唾了一口痰。这在武克勤心中引起非常强烈的反应,那声音十分像在唾她。 对方突然意识到了她的存在,抬起一张苦难的老脸,十分惊恐地仰望了她一下,那表情使武克勤确知, 这口痰绝不是针对她的。然而,这依然无法驱走她心中的不快。 这自然是一个无须发作的不快。她转头问站在一边的马胜利:"哲学系那个李浩然呢? "马胜利说:"他早就自杀了,向您汇报过。"武克勤问:"他老婆呢,是叫茹珍吧? "马胜利问答说:"她还在家里。"武克勤疑惑地看了看马胜利,马胜利解释道:"一些身体不太好、 问题又不太严重的,晚上回家住,白天参加劳动和接受批判。"武克勤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这么说,他们算一批走读生了。 "马胜利笑着应和道:"是。"这时,他看见什么,抬手一指:"那不是茹珍? "武克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茹珍顶着触目的阴阳头浮肿着脸矮矮地走了过来, 在她后面跟着一个十分纤瘦的圆脸女孩。武克勤问:"是她女儿吗?"马胜利回答:"是, 她叫李黛玉。每天早晨陪她妈过来,晚上再来接她。"武克勤问:"为什么?"马胜利小心地回答:"怕她在路上晕倒。"茹珍从扫帚堆上拿起了一把大扫帚,扛在肩上, 从武克勤和马胜利面前走过,还抬起眼傻呆呆地看了看他俩, 便懵懵懂懂像个大头娃娃一样跟上前面的人去了。李黛玉远远地看着,脸上是一种想跟随又不敢跟随的懦弱神态。牛鬼蛇神在眼前走净了,武克勤挥了挥手,说道:"走吧。 "簇拥的人便都像她的尾巴一样灵敏地跟上。这一刻间她领会到什么叫"尾大不掉"; 什么时候跟随的人不灵敏了,就是权力开始消亡。走过茹珍的女儿李黛玉身边时,武克勤特意站住, 不失和蔼地问道:"你是茹珍的女儿?"李黛玉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低眉低眼地点头回答道:"是。""叫什么名字?"武克勤问。李黛玉回答:"李黛玉。 ""在哪个学校?"武克勤又问。李黛玉回答:"北清中学。 "武克勤问:"你能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吗?"李黛玉点了一下头。武克勤说:"你要和家庭划清界限。 "李黛玉又点了一下头。马胜利看着李黛玉,说:"你要记住这些话。"李黛玉微微扬了一下眼, 点了点头。武克勤又看了李黛玉一眼,转身走了。走出几十步,她感叹地对马胜利说:"这个李黛玉长得和我女儿有点像呢。 "马胜利连忙点头:"是。"他见过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确实和李黛玉有几分相像。 武克勤又扭头看了看站在远处路边的李黛玉,叹了口气,仍朝前走去, 同时想到刚才那个朝她唾了一口的老教授。虽然她确信那不是有意的,但她依然像被人唾了一口一样,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第37章 一踏上去南方大串连【1】的火车,鲁敏敏就禁不住漾起一阵兴奋,好像从冰冷的世界一步踏入暖热的世界,一种懵懵懂懂、 喜洋洋的感觉笼罩在她多日来一直忧郁的心头。她跟卢小慧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来到火车站, 这里早已像蚂蚁搬家一样喧天喧地地挤满了人。随着人流拥进火车站时, 她学着卢小慧的样子掏出了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的学生证,一晃便拥进了检票口。 扛着大包小包的普通旅客与拿着学生证冲锋陷阵的串连学生混在一起,汹汹涌涌。在拥挤中,鲁敏敏那被北清大学抄家以来所有的惊恐、不安与抑郁似乎都消淡了一半,虽然那巨大的阴影还不能彻底离开她。昨天, 卢小慧听她讲了抄家的情况后,安慰她说:"别想那么多,你爸爸还没最后定性, 怕什么?我爸爸在部里也早挨了大字报,咱们干咱们的,该串连就串连去。 "卢小慧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的红卫兵袖章,说道:"给你,戴上它。 "她感恩涕零地接了过来,戴到左臂上。袖章是厚厚的红布做的,沿着袖子往上拉,有一种摩擦力, 这从手腕经过肘部套到大臂的感觉让她十分温暖。她觉得自己加入了一个组织,有了一个依靠, 自己在大家庭中没有被遗弃,甚至觉得左臂有了盾牌一样遮挡起全身。在往站台冲锋的一路上,她时时感到了左臂红袖章的存在。那是一种十分威武的感觉,有恃无恐的感觉, 红彤彤的感觉。在随着人流踏着台阶冲上地道口来到站台的过程中, 她时时感到整个身体的快乐。她像一头瘦弱的小鹿,离开了自己的家, 在森林边的草坡上生疏地一步步跑起来,周围有暖风,有很多快乐的动物和小鸟。她越来越放心地跑起来, 一边跑一边觉出自己的瘦弱,可也慢慢觉出自己正变得结实,可以跑得比较快。她们随着汹涌的人流扑向开往上海的火车。车门前拥挤着一堆人, 车窗成了临时的门,很多学生干脆从窗口爬进去。她们四人在拥挤的人群后面着急地踮起脚, 卢小慧看到几个男生爬进了一扇车窗,便拉着鲁敏敏几个人赶过来。 几个男生正准备把车窗关掉,卢小慧连忙向他们招手:"拉我们上去吧,我们是实验女中的。 "正在关窗的男生友好地一笑,把关到一半的车窗又提了起来。 车窗里伸下来两双黑瘦的手臂,卢小慧推了推鲁敏敏,说:"你先上。"鲁敏敏将手举起来交给了男孩们, 在慌乱而又兴奋的攀爬中被拉进了车窗。她几乎是栽倒在男孩们的怀里, 那与男孩面孔的摩擦及呼吸的相互熏染给她带来了长久难忘的美好感觉。她快乐地喘着气, 觉得脸在发烧,接着,便与那几个男生一起伸手去拉, 这种车上车下团结一致的感觉让她充分体会到青春的快乐。最后一个上来的是卢小慧,她快乐地笑着, 大眼睛亮晃晃地放着光,无数只手伸下去把她热热闹闹、乱七八糟地拉上来之后, 几个男生便一下把车窗放下来,再不理睬外面敲窗喊叫的人们。这是男三中的学生,也是四个,四个加四个,面对面挤坐在三人座上,十分亲热。车厢里坐满了人,过道里也站满了人,火车开动时, 鲁敏敏觉得车厢里火热的气氛正暖陶陶地生长着幸福。四个男生有话多的,有话少的,但都十分热情, 目光中有直扑过来的亲热与直率。卢小慧明明朗朗的圆脸漾着微笑, 大大方方地与男孩们说着话,鲁敏敏便在腼腆中保持了轻松。男孩们的目光经常扫过她, 那目光在亲热和快乐中隐含着别的意味,鲁敏敏能够朦朦胧胧感觉到。 她便觉得自己垂下眼的微笑十分快乐,能够觉出脸上发热,自己平时就爱脸红,此刻一定是脸红了。当火车微微晃着掠过田野时,过道上塞满的人摆来摆去,不断有人挤蹭着她。 都是一些闹闹嚷嚷的男女学生。这种拥挤也给她带来团结战斗一家人的火热感觉。 一个身穿黄军装的男孩一直在她身边站着,每次因为拥挤和车的晃动侧压过来时, 军装上的扣子就印记在鲁敏敏的脸颊上。她能觉出扣子的光滑,衣服的毛糙, 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上的汗味。这也让她感到兴奋。女子中学那种整整洁洁、单单调调、 严严肃肃的气氛一下被冲得无影无踪。这种男女生大杂拌一样挤在一起的感觉, 像过年的鞭炮齐鸣一样给人带来喜悦。她眼前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商店里卖的果脯,红的、绿的、黄的,各式果脯混在一起,甜蜜蜜地,软乎乎的,热闹闹的。 女子学校此刻给她方格本的感觉:千篇一律,一个字写在一个方格中,再没有变化。到了晚上,火车在京沪线上飞驰时,车厢里更拥挤了。 卢小慧拉着她钻到座位下面,躺在地板上睡觉。在这一夜里,鲁敏敏有了十四岁年龄的最大收获, 她第一次明确知道,自己长得漂亮。这是卢小慧告诉她的。两个人躺在地板上非常好玩,座位黑压压的在上面,用手一摸就能够着。 头这一面是车帮,左右两侧可以看见人的腿脚。脚的方向是过道, 灯光昏黄中也挤满了人。在这个上下左右都被人包围的低矮空间里,听着火车哐啷啷哐啷啷地飞驰, 感觉着火车在身体下面的颠簸,想象着火车在黑暗的田野上掠过, 听着火车里闹闹嚷嚷又瞌睡疲倦的嘈杂声,两个女孩挤在一起,低低地谈论有关女孩的话题, 让人想到婴儿的摇篮。卢小慧告诉她,对面的一个男孩一直在看鲁敏敏,她说:"他肯定是喜欢上你了。"鲁敏敏在黑暗中仰躺着,微微笑着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两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说道:"他怎么会喜欢我呢?他为什么喜欢我呢?"卢小慧也舒服地仰躺着, 将两手放在胸前,说:"因为你好看呗。"鲁敏敏当即觉得全身像触电一样有了麻酥酥的感觉,连后脖颈都潮热了。 她不太敢相信这种事情,问:"我哪好看呀?"卢小慧转过身来,将头枕在一条胳膊上, 端详着鲁敏敏,说:"你是挺好看的呀,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好看吗? "鲁敏敏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她真的不知道,只知道从小学开始因为长得瘦高, 在班里排队总是站在最后,班里的很多男生都比她矮,这不但没造成她的优越,反而使她感到自卑。 在小学六年里,没有一个男生给她递过条子。后来,她慢慢长得丰满一些了, 同年龄男生的身高也逐渐有人超过她了,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感觉。 卢小慧说:"你真的很好看。从你一到实验女中,我就发现你好看了。告诉你,我说你好看, 就是在男人的眼里你也是好看的,你应该懂得什么叫女孩的漂亮。 "鲁敏敏处在无比幸福的暖热中,这幸福像最美妙的梦一样,让她晕晕乎乎。她甚至要真地想一想,这是不是做梦。卢小慧显出成熟女孩的友善和热忱,她仰面躺着, 将鲁敏敏的漂亮做了一番描述与分析,显然她很愿意表现自己描述与分析的能力, 鲁敏敏则用旱苗逢甘露的心情聆听每一个字。鲁敏敏觉得,两个女孩躺在一起谈论这样的话题, 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卢小慧说:"你的身材很好,苗苗条条的, 而且你这种身材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长越好看。你的皮肤不白,微黑但很光泽,有一种东方人的韵味。 你的头发特别好,不光黑,而且有弹性,是一头秀发,如果披起来一定非常漂亮。你的眼睛特别女性感,一看就很多情,很传神,是那种忧郁的美。反正你身上有很迷人的地方。 "卢小慧停了一会儿,问,"听懂我说的话了吗?"鲁敏敏觉得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放着光,照亮了这片黑暗的空间。 她在光亮中看到自己好看的面孔烧得通红,也觉出自己的身体体现着女孩的线条。紧贴着火车地板,她觉出自己的脊背还比较瘦削,肩胛骨被地板硌得有点生疼,手臂也比较细瘦,然而,她觉出自己身体的修长,觉出自己臀部的丰满,也觉出两条大腿的弹性。火车颠动时,她觉出自己女孩的胸脯、肋骨还是微微凸露着,一对乳房却已经隆起, 随着火车的颠动,乳房也在颤动,让她觉出了乳房的体积、重量和弹性。 她在遐想中观察自己的面容,不由得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这一瞬间,她体会到自己的脸蛋确实光润漂亮, 自己的眼睛在微笑或者不微笑时,都含着一种忧郁的美丽。 她沉浸在对自己漂亮的体会和想象之中。卢小慧又问:"你听懂我的分析了吗?"她又转过头来, 枕着自己的手对着鲁敏敏说:"你一定要知道自己漂亮,知道自己好看。人活一辈子, 连这个都不知道就太傻了,明白吗?"卢小慧抓住她的手摇了摇。鲁敏敏在黑暗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一下翻转身俯卧在地板上。因为不小心,头还碰了一下座位。她满脸通红地、 幸福地说道:"我过去一直不知道,真的。""那现在呢? "卢小慧也转过身来趴在地板上,侧转头枕在手臂上问。鲁敏敏一下觉得有股幸福的热潮从身体下部涌上来, 她的脸和头都蓬蓬勃勃地发热,她凑到卢小慧的耳朵旁,轻轻说道:"知道了。 "卢小慧说:"你得谢谢我。"鲁敏敏在卢小慧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然后, 又不好意思地趴到自己手臂上,满脸烫热地说道:"太谢谢你了。"两人趴在那里, 眼睛在黑暗中发着明亮的光,一边看着眼前,一边想着与女孩有关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卢小慧问道:"你家里就没人讲过你漂亮吗? "鲁敏敏摇了摇头,"没有。"卢小慧问:"你不是有三个姐姐吗?"鲁敏敏趴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说:"她们从来没有说过我漂亮,她们小时候老打我。""为什么?"卢小慧问。 鲁敏敏说:"不知道。"两人陷入片刻沉默,听着火车在颠簸中飞驰。这样趴在地板上, 能够更真切地感到火车的铁轱辘在钢轨上飞速旋转和敲击钢轨衔接缝隙的运动。 她们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火车融为一体,能够觉出火车在掠过黑暗中的广阔平原, 掠过黑暗中的村庄和树林。特别是当火车经过大小桥梁时, 那轰轰隆隆空空荡荡的震动与回响使她们感到下面河床的宽阔,河水的汹涌。在火车的颠动中, 她们感到了火车的生命,也感到了黑暗中广阔大地的生命。鲁敏敏在这一刻间想起了一个雨夜。那天,二姐回来,发现家里的猫丢了,当即就狠狠地打了她一顿。 她至今还记得二姐那气汹汹的表情。那时候,她简直比妈妈还厉害,打了她以后还不许她哭, 不许她告诉爸爸妈妈。她想着,把这件小时候的事情讲给卢小慧听, 她说:"我小时候很怕姐姐,特别是二姐、三姐。"卢小慧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没姐姐, 我有两个哥哥。他们从没有打过我。"鲁敏敏在黑暗中突然好奇地转过头, 问:"卢小龙是你大哥吗?"卢小慧说:"是。""他对你好吗?"鲁敏敏问。"好。 "卢小慧回答。鲁敏敏又问:"他是不是挺有思想的?"卢小慧想了想, 回答道:"他是一个特别敢行动的人。"鲁敏敏又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卢小慧在黑暗中笑了, 说:"我以后让你见见他,你就知道了。"鲁敏敏在黑暗中凝视着眼前,陷入了遐想。一出上海火车站口,就有红卫兵把守,北京的学生证便成了通行证。 在第二道关口,上海的红卫兵挨个询问每个人的出身,卢小慧说道:"我们都是革命干部子弟。"一个圆脸的女红卫兵声音响亮地说道:"欢迎你们来上海革命串连。"她们在上海的高楼大厦中穿行了几天, 纷纷扬扬的传单从两边高楼上雪片一样飘洒下来。这里比北京更拥挤,更稠密,到处都是一派如火如荼的革命气象。 她们逛了桅杆林立的黄浦江外滩,又跑到同济大学、复旦大学看了两圈大字报, 便决定登车直奔井岗山。在上海的几天中,鲁敏敏觉得自己到了陌生而又新鲜的世界。 这里没有北京宽展,少了水平线,多了高楼大厦的垂直线条。 这里的墙与墙之间的距离更狭窄,这里的人更忙碌,这里的天空更零碎,这里的口号在空气中更稠密。 而真正使她快乐的是,她到了一个与自己的过去毫无关系的新天地。这里没有小时候的记忆, 也没有对家庭的回忆,想象不出姐姐们的面孔,这是她意识到自己漂亮后踏进的第一个乐园。当一个女孩意识到自己漂亮后,她对世界便有了一副全新的眼光。她喜欢上海的拥挤,喜欢上海的稠闹,喜欢上海高楼大厦间空间的狭小,喜欢上海方言的呢侬软语, 她成了一个晕晕乎乎、傻头傻脑、跑来跑去的女孩。因为知道自己漂亮, 她也便不断发现自己漂亮。那四个北京男三中的学生早已和她们挤散,现在无论在哪儿看大字报, 都有人注意她。有了这种感觉,眼前的一切便都有了特别快乐的趣味。 上海真是一个嗡嗡乱响的、快乐的马蜂窝。她们又登上去江西的火车,又是同样的拥挤,又是从车窗里爬进爬出, 又是车厢过道里站满了人。在车厢的两端,门旁边和厕所里也都挤满了人。 像是成堆的胡萝卜塞在一个大筐里,晃呀晃呀,胡萝卜磨破了皮。 她在梦一样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晃到了南昌。在这里,也是漫天遍野地看街上的大字报。 又跑到江西省委大楼前和本地的红卫兵一起冲了一回省委,震天动地喊了一片口号。 那潮水般冲进省委大楼的感觉实在令人兴奋,男男女女的红卫兵疯狂地喊着口号往前冲击时, 她能够感到冲击的快乐。南昌市也成了传单满天飞的革命城市,她们晃着通行无阻的北京学生证, 分文不花来到了吉安市。再往前走,就直奔革命圣地井岗山了。吉安是个十万来人口的小城市,这里的文化大革命与北京还有一段差距。 造反派在地委、市委的门口都遇到了保守派稠密队伍的阻挡。 卢小慧说:"咱们先在这里冲一下,再去井岗山。"作为最早一批到达吉安市的北京红卫兵, 她们立刻成为本地造反派学生万众簇拥的对象。 她们用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红卫兵的名义上街贴出了"炮打吉安地委"、"炮打吉安市委"的大标语, 吉安的造反派学生们在全市范围内帮她们张贴大字报、大标语。一时间,吉安市的街道两边和地委、市委大院门口, 都贴满了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的大标语。现在,不仅卢小慧成了经常在街头讲演的中心人物, 鲁敏敏也容光焕发地在人群中做开了讲演。当她站在高处面对千百张面孔时, 觉得自己比过去挺拔了,高大了,也强壮了。在她们的鼓动下,吉安市造反派学生开始冲击地委、市委前面的保守派防线。 成千上万的人在这里进行肉体的冲撞,鲁敏敏冲在第一排。后边的人潮拥着她, 前面一排排的人挡着她,她像潮水中的浪头一样冲过去,那些魁梧的工人、 清瘦的学生都在勉勉强强地支撑着。她侧着身,用胳膊和肩膀作为冲撞的盾牌, 在喊声震天的口号声中,她既能觉出造反派潮流的汹涌澎湃,也能觉出保守派防线拼尽全力的抵挡。 这种有弹性的冲撞与拥挤,让她感到生命深处迸发出来的兴奋与快感。 她浑身已经汗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往前冲。终于,洪水突破了堤坝,他们冲了进去, 源源不断的人流拥进了大院。这个看来不大的院子很快挤满了喧嚷的人群,一片涣散的沸腾。 她气喘吁吁地撩着汗湿的头发,准备寻找新的造反行动。她把头发捋到两侧, 一瞬间又意识到自己的漂亮,心中漾起一丝幸福。卢小慧走过来,问:"你没有挤伤吧? "她快乐地摇了摇头。卢小慧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变了。"她垂下眼想了一下, 快活地说:"我真热爱文化大革命。"这一瞬间, 她惟一遗憾的是腰间没有扎一条皮带;倘若那样,双手叉腰站在这里,一定会更挺拔,更有生气。吉安市的形势急转直下,工厂的工人一队一队开出来保卫地委、市委, 农民也一队一队从四面八方的农村扛着扁担、铁锨进城保卫地委、市委。 几个北京的红卫兵和当地造反派学生暂时撤退到一所中学内。浩浩荡荡的赣江从吉安市旁流过, 江中有一个白鹭洲,这所学校就在白鹭洲上,她们等于被封锁在学校之中。 站在白鹭洲上看着岸边滔滔不绝的保守派游行队伍,卢小慧和鲁敏敏都觉出了一种战斗的气氛。 卢小慧决定从北京搬救兵,她给卢小龙拟了一封电报, 由吉安市的一名造反派学生连夜泅水过江,到吉安市邮电局拍发出去。
注:【1】大串连 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首都和各地红卫兵代表,同年9月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正式发出通知,从9月6日起, 组织外地高等学校和中等学校革命学生代表和革命职工代表来京参观, 学习"文化大革命"运动,至此,大串连迅速在全国全面展开,直至1967年3月19日, 中共中央发出"停止全国大串连"的通知。  第38章 朱立红的父亲朱严明坐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 他的妻子齐恩惠站在背后给他捶着肩膀。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大摞相册和成堆的照片, 朱严明一边和妻子商量着重大的事情,一边一张一张看着照片。朱严明是卫生部一位特别的领导干部,负责中央首长的保健工作,因此, 几乎和中央的绝大部分首长都有过合影,面前这成堆的照片,就是他多年光荣的记录。现在,政治上风云突变,他想到要将这些光荣的记录整理一下,按路线分分队。 有些照片绝对不能保留了:和彭真的合影,和罗瑞卿的合影,和陆定一的合影,和杨尚昆的合影,应该立刻销毁。而和毛主席的合影,当然应该多多地放大,挂在屋子的正中。 他看了看墙壁上挂的一幅照片:毛主席站在正中央, 其余的人分两排站在他的两侧和身后,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上就站着朱严明。他低头一边翻着照片, 一边谛听着楼道里的动静。一个人的脚步声上楼来,妻子停住手里的动作听了一下,说:"不是立红。 "朱严明也分辨出来,这不是女儿的脚步声,让妻子继续给自己捶着背, 同时像看扑克牌一样将一摞照片拿在手里,一张一张抽着看。脚步声经过家门口往楼上去了。 又有脚步声从楼下响起,两个人都停下来谛听着。脚步声很任性地咚咚咚上楼来,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立红回来了。"朱严明起身要站起来,妻子齐恩惠将他摁回沙发, 几步走过去将房门打开。朱立红气喘吁吁地滚进了房门, 她一边进门一边瞪着水泡肿的大眼睛嚷道:"今天开门怎么这么慢,我都敲第四下了。"做父母的赔着笑, 往常,女儿的脚步声在一层楼出现时,他们就有了反应;当女儿走到二层楼时, 他们早已确认;当女儿走到三层楼家门口时,他们大多已经把门笑吟吟拉开, 做出欢迎宝贝女儿的盛情状。今天,女儿的脚步声过了二层楼,他们才开始反应, 当女儿敲响第一声门时,他们还没有赶到门口。朱立红一进屋就嚷着要喝水,母亲把一杯凉开水递到她手中。看着女儿喝完, 又接过杯子将毛巾递过去,等女儿擦完嘴,她接过毛巾说道:"去你爸那儿吧, 你爸等你一下午了。"朱立红撇了一下嘴,说:"我还没洗手呢, 咱家的规矩不是到家先洗手吗?"母亲又赔着小心笑了一下。父亲的目光一直笑眯眯地跟着女儿, 这时又笑眯眯地摆摆手,意思是快去洗手,再过来。朱立红哼了一声, 跑到厨房哗哗哗地打开水龙头,用肥皂洗了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毛巾擦了一把, 便走过来一屁股坐在父亲的大腿上。高三的女儿一回家还要坐到父亲的腿上,足以表明她在家中的娇娃娃地位。 女儿已经很胖了,很重地压在朱严明的大腿上,朱严明不但不感到负担, 而且有种欣喜若狂的兴奋。他从小喜欢这样抱着女儿,抱着她看连环画,抱着她看民间故事, 抱着给她讲故事。女儿慢慢大了,抱得少了,然而,每当女儿进出家门, 还要这样抱一抱。当然,现在抱的方法与以前不同了。小的时候,总是把女儿紧紧搂着贴在自己怀里,两只手将女儿箍托住。 女儿胖嫩的身体和鲜嫩的气味总是引起他生命深处的冲动与亲爱。他吻着女儿的头发、 脖颈,女儿会因为痒痒在他身体上扭动、蹬腿,甚至还会伸手抓他的下巴。那时, 他就会捉住女儿白胖细嫩的手臂,女儿往往会极力挣脱,他就会说:"爸爸帮你打爸爸。 "然后,抓住女儿的手拍打自己的脸。及至打到比较重、比较响时,女儿便满意了, 继续安静地坐在父亲的怀里看连环画。他也就安安静静地搂着女儿, 同时像摇篮一样微微晃着身体,给女儿受到爱抚的感觉,也给自己爱抚女儿的感觉。现在,他当然不能再随意地从后面箍住女儿的身体, 也就是两手轻轻地拍一拍女儿的大腿,再抓住女儿的肩膀或胳膊,任她在自己身上颠一颠。 这个颠表明女儿在维护自己从小得宠的小女孩的形象,也表明她这么大还坐在父亲腿上是天真烂漫的举动。父女俩都非常珍惜每次见面时的亲热仪式,他们都在重温往昔父女亲昵的活动。 他们都知道这么大的女儿在父亲身上不可久坐,搂抱也不可过分,然而, 他们总是显得非常随意和惯常。女儿像往常见面时坐在他腿上一样, 总要找到一个很急切或者很快乐的话题,以便自然而然地延长坐在父亲腿上的时间。她拿过父亲手中的照片, 一边看着一边问:"爸爸,你弄这些照片干什么?"做父亲的说起自己的打算。 女儿全神贯注地一张一张看着照片,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坐在什么地方。 父亲则一边轻轻拥贴着女儿烘热的身体,一边便很认真地继续讲起自己重新整理照片的想法。对于父女俩的亲热举动,齐恩惠早已司空见惯,她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 而且常常扮演一个与丈夫争宠女儿的角色。她这时走过来, 用手摸摸女儿那光溜溜的短发,又拍拍女儿胖囊囊的脸蛋,说道:"我们立红今天想吃什么? "朱立红一边看着照片一边撇着嘴来了一句:"什么都行。"终于,朱立红觉得在爸爸腿上坐的时间足够长了,便一滑坐到一侧, 半躺半坐地仰靠在沙发上。父亲则侧转过身体, 让女儿更舒服地把两条腿都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开始轻轻地给女儿捶起脚腕子来,一边捶一边说:"今天骑车腿骑酸了没有? "朱立红继续认真地看着一张张照片, 同时把两腿很舒服地伸挺在父亲的膝盖上:"怎么不酸?"父亲便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给女儿捶起腿来。捶到高兴了, 就把女儿的腿当作一架钢琴,"弹奏"起来。女儿坐在左侧,大腿就是低音区,小腿就是高音区。 他从高音击到低音,又从低音击到高音。有时一边哼着歌, 一边像弹钢琴一样高低音跳跃着击开了。这时, 女儿一边看照片一边就会撇嘴道:"你这为人民服务的态度一点都不端正,一点都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他便笑笑,又变成从高音到低音、 从低音到高音的顺序捶敲。齐恩惠在对面坐下了,仰着那张很精明的面孔看着父女俩,说:"立红, 要不妈妈给你捶吧。"女儿仰躺在沙发上,说道:"你那太专业,你给爸爸捶吧。 "做母亲的便一笑,她是在医院搞理疗的。女儿一边看着照片一边问:"妈,饭弄好了吗? "母亲说:"早弄好了,随时可以吃。"女儿说:"好了好了,我饿了,要吃饭了。 "说着,她便推开爸爸的手,放下腿站了起来。一家三口人围桌吃饭时,通常的话题是互相评价对方的胖瘦和相貌。 女儿看了父亲一眼,说道:"爸,你最近是不是眼睛有点肿啊? "朱严明长着一张清清白白的国字脸,这时就会摸摸眼睛,说道:"觉睡得少。"朱立红接着就会看母亲一眼, 说:"妈妈倒是不胖不瘦,没变化。"然后,父母俩便端详起女儿来。 女儿那眼睛凸起的长方脸在他们眼里总是越看越顺眼。胖也好,瘦也好,埋在饭碗上吃饭, 真像一个大娃娃。晚饭是大米粥,芝麻酱花卷,红烧带鱼,肉丝炒芹菜,葱油拌海蜇, 西红柿炒鸡蛋。朱立红吃得挑挑拣拣,在父母的不断哄慰下,终于吃完了。接着, 一家人便商量起正经事。朱严明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他过去曾在军队,后来到了地方, 看见文化大革命形势变化多端,又考虑再穿军装。夫妻俩早已把这个问题商讨了多日, 今天征询一下女儿的意见。女儿从来是家中的主心骨,现在又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头头之一, 全国响当当的造反派,每次回家都带来大大小小的传单,其中包括中央文革首长的讲话、 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比做父母的消息灵通得多。朱立红非常满意自己扮演的角色,她坐在大沙发的中间, 将身体背靠在右侧的父亲身上,将两条腿放在了左侧的母亲腿上。这次是母亲给她按摩小腿和脚脖了, 这是她每次长距离骑车回家必有的待遇。她从茶几上成堆的照片中拿出一摞, 像看扑克牌一样一张一张翻看着,问:"您现在想回部队,随时能回吗?"朱严明点点头, 说:"能吧。"他一边和女儿谈着话,一边把女儿的手抓在手里摩挲着。 女儿的手不像身体那样肥胖,显得比较秀气,这样捏着,偶尔还可以用它胡噜胡噜自己的胡子, 光光滑滑的手摸过粗糙的胡茬很舒服。齐恩惠一边给女儿捏着脚脖, 一边说明道:"你爸爸可以去找林彪、叶群嘛。"朱严明说:"过几天我就有机会去林彪家里。"朱立红一下有些兴奋,她扬起脸看着父亲,说:"那您就去。 "朱严明问:"去哪儿?"朱立红说:"去林副主席家,去军队。"朱严明点点头说:"不过, 这里因素还挺多的。"朱立红问:"什么因素?"朱严明想了想,说:"我慢慢理清楚, 再跟你说。"母亲这时倒把话挑明了,她使劲捏了捏女儿的脚脖,女儿尖叫一声, 训斥道:"你这是兽医呀。"母亲便停住手,说道:"你爸爸要留在地方, 卫生部这几个部长看来都呆不长了,毛主席对卫生部不满意,文化大革命搞来搞去, 最后说不定会让你爸爸当部长。你爸爸出身好,历史上清白,没问题。可是, 文化大革命的事谁也看不准,也可能留在地方最后被打倒也说不定。去部队就安全多了, 只是离开部队这么多年了,再回去也不一定能很好地发挥作用。"朱严明觉得妻子的话太不得体, 便说:"我倒没那么多考虑,我主要是考虑在路线问题上一定不要站错队。"朱立红踢了踢脚,示意母亲继续按摩,然后用手拍了拍父亲的脸颊, 说道:"那你就应该紧跟林副主席,跟林副主席和跟毛主席是一样的。 "朱严明思忖地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他从相册里抽出一张他和林彪合影的放大照片, 说:"爸爸想把这张再放大一点,也买个镜框挂到客厅里,你说好不好? "朱立红拿起照片看了看,林彪一身军装瘦瘦地立在那里,父亲也穿着军装恭敬而端正地站在旁边。 父亲那时显得比现在年轻多了,像个小伙子,这张照片她早就见过, 她说:"那有什么不可以?"同时指了指墙上一群人与毛主席的合影说道:"不要比那张大, 毛主席永远是第一位的。"朱严明连连点头,说:"那当然。"一家人说到这里, 似乎解决了一个困惑已久的重大问题。朱立红坐起身来,三个人都围在大茶几前翻弄整理起照片来。朱立红从小就喜爱爸爸与中央首长的合影, 朱严明也从来将这个作为骄傲与女儿分享。他经常一张一张地给女儿讲解那上边每一个首长的姓名、职务, 包括他知道的丰功伟绩。那时,他和女儿经常做的一个游戏是, 将上百张各式各样的照片像扑克牌一样背朝上理在一起。然后,一家三口人像发扑克牌一样, 一人一张地顺序发下去。到最后,每个人都将自己手中的照片摊开来,谁手里有毛主席的相片, 就是最大的光荣,最大的胜利。其他的中央首长, 朱严明也早已清清楚楚地讲给朱立红听:毛主席第一,刘少奇第二,周恩来第三,朱德第四,陈云第五,林彪第六,邓小平第七, 董必武第八,彭真第九。他总能够让女儿得到最大的光荣,因为毛主席的照片、 刘少奇的照片、周恩来的照片、朱德的照片常常更多地落在女儿手中, 于是乎他们就会说:"红红见到了毛主席,红红见到了刘主席,红红见到了周总理,红红见到了朱总司令。"现在,这些照片需要重新整理了。一类照片, 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有毛主席,有周恩来,有陈伯达,有康生,有江青,朱严明都和他们合过影, 虽然有的是群体合影。另一类,是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有和彭真的合影,和罗瑞卿的合影, 和杨尚昆的合影,和陆定一的合影。这些照片前两天都已经销毁,今天大清理, 又翻出几张来,放在了一边。还有大量的照片堆在两个司令部之间,现在明显地是两头小中间大, 中间的照片像一座小山,朱严明说:"这些人你现在分不清他们以后会属于哪个司令部。"朱立红从中抽出一张刘少奇的照片,说:"这张肯定靠不住了。"说着, 就准备往彭罗陆杨那一堆里放。做父亲的说道:"先不着急,还要再看看。 "朱立红又从中间的一堆照片中抽出一张北京市副市长邓拓的照片,说道:"这个早已经被定性打倒了。"朱严明认出了照片中的邓拓,立刻点头说道:"对,这个照片应该销毁。 "说着,将它放到了反革命路线那一堆上。 朱立红又从照片中拿出一张有邓小平形象的合影,她说:"这张大概也不行。"做父亲的依然说:"这也还要再看看。"朱立红把中间那堆照片用双手撮起来, 再哗哗哗地让它们从手中泻落到茶几上,说道:"用不了太久就能把它们分清楚了。"父亲说:"是。 "她用手拍了拍右边那几张资产阶级司令部的照片,说道:"和他们永远不要有任何联系。 "父亲点点头。她又拍了拍中间这一大堆,"和这里的每个人都要保持适当距离, 用一分为二的眼光去分析。"父亲又点点头。朱立红最后拍了拍最左边的照片, 说道:"这是你应该紧跟的。"她从里边拿出几张有毛主席的照片,"这是你永远要紧跟的。 "又拿出那张父亲和林彪的合影,"这也是你永远要紧跟的。"做父亲的又点点头。 一家人似乎都为解决了一个重大问题而感到轻松。朱严明这才想起几天来一直想问的问题,他说:"你们学校的卢小龙胆够大的嘛。"朱立红问:"怎么大了?"朱严明说,"他上次反工作组反对了, 这次反对对联好像又反对了。我看你拿回来的传单上有中央文革的讲话。 "朱立红说:"爸爸什么时候去林副主席家呀?"朱严明说:"过一段时间,这个不是由我定。 "朱立红说:"去的时候带上我吧,我也想去。"  第39章 当卢小龙搂着鲁敏敏在赣江边的沙滩上相偎而坐时, 他感到正在发生的一切如梦如幻,他没有想到自己对女性的征服从这里开始。浩浩荡荡的江水流过,波浪不时泛上平展的沙滩,漫到脚边。 一个篮球大小的花皮西瓜像水雷一样半沉半露地在眼前漂过。 一块破席子上糊着一张粉红的大字报纸,湿漉漉地像一艘船一样漂移着,大字报纸的一角翻起着,像飘扬在江面上的一面旗帜。夕阳把这面旗帜照得透亮,隐约可以看见两个扭曲的大字:炮轰。远处, 一艘艘驳般在江心行驶,冲开的波浪渐渐变为泛上河滩的一阵又一阵浪潮。 对面的吉安市在夕阳下如一艘浩大无比的大船,楼群、平房、街道、电线杆、 树木以及河堤上蚂蚁搬家般的行人,都烟蒸霞蔚、茂茂盛盛地洋溢着秋日里江边小城的生活气氛。 江水映着夕阳亮晃晃地抖动着,从中看到天空和白云的镜像。这一段河滩极为平缓, 身后是起伏的农田与村庄。他们是游泳过来的,秋天的傍晚坐在江边,不免感到有些温暖中的凉意。 他穿着游泳裤,鲁敏敏穿着游泳衣,两个人将衣服和鞋袜撂在了对岸的码头上。 夕阳带着金黄的暖热镀在他们半裸的身体上,潮湿的江风带着腥味一阵阵扑来, 觉出迎风的一面和迎阳光的一面身体凉热的不同。当卢小龙感到鲁敏敏因为凉意而轻微打颤时, 就将鲁敏敏的脊背贴在自己的胸脯上,双手从背后连同她的两条胳膊都紧紧箍住, 这样,两个人将夕阳镀出的暖热和江风吹出的湿凉贴在了一起。 他用胸脯摩擦着鲁敏敏稍有些稚嫩和瘦削的脊背, 两个人的体温排除了阳光暖热的印迹与江风湿凉的印迹融合在一起。随着一阵更疾劲的江风低平地吹过来, 潮湿未干的腿感到了夕阳将落尽的凉爽。他从后面更完整地将鲁敏敏裹紧在自己的身体里, 同时觉出体内泛起的冲动十分直接和强烈。在一阵痉挛的搂抱中,他将这个冲动疯狂地印记在鲁敏敏的身体中。 他双臂紧紧搂着鲁敏敏,双腿夹着她,用双手抚摸着她的双臂和乳房, 头埋在鲁敏敏湿漉漉的头发里,吻着她的脖颈和肩膀,再探过去吻她的脸颊。当夕阳像飘浮在江面上的火球一样一下一下沉没到茫茫江水中后, 江水先是被染得血红,随后变为暗红,最后暗淡下去。浓重的江水更沉默有力地流动着。 赣江此时像一个披头散发的青毛狮子从天边匍匐过来,又匍匐过去。 这是一头疲倦却又饱含雄壮生命力的雄狮,它趴在潮湿的红土地上,把狂热的身体烙印进了湿润的大地。 这和他此时紧紧抱住一个女孩的感觉差不多。在一阵阵又激动起来的搂抱、夹持、 抚摸和亲吻中,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骄傲的风筝,在地面上拖拉徘徊了许久, 终于扶摇升上天空。蓬蓬勃勃的大风筝兜满着风,顶破重重压力,不屈不挠地升得越来越高。 风在耳边呼呼地鼓荡着他,他雄赳赳气昂昂,无往而不胜。又一阵狂热的拥抱和亲吻平抑下去后,他静静地搂抱着鲁敏敏。 他能够从身体的直接传导觉出对方在遐想什么,他此时也在懵懵懂懂地遐想什么。 他从小渴望很多的漂亮女孩能倒在他的怀中,不知编织过多少这样的故事, 在白日和梦境中花花绿绿地演绎着,那是他的连环画。他终于在迷乱恍惚的思想中, 大概整理了一下赣江边这个如梦故事的形成。收到妹妹的电报,知道她和同学们被围困在江西吉安市的白鹭洲中, 他最初感到问题十分危险和严重。北清中学红卫兵正在分崩离析,对联辩论后, 黄海死抱着"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旗帜另立山头了, 差不多有一半人跟着黄海在北京各大中学校横冲直撞。宋发也露出了另起山头的迹象。面对这些分裂, 卢小龙一直想巩固自己对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控制权。校文革早已成立,他名义上是校文革的第一号人物,然而, 随着大串连的展开,学生们流水一般流向四面八方, 学校的斗批改只有几个加入校文革的年轻老师在张罗,而大部分工作又是在忙于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串连学生。 教室都成了临时宿营地,桌椅、板凳早已搬空,地铺上睡满了天南海北的外地学生。 对全北京、全国的政治斗争,自己该如何介入,搞哪些新名堂,也是他整日思索的事情。 当把这一切暂时放下,带着几个人经上海、到南昌、赶到吉安市时,他发现, 妹妹她们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危险。既然到了吉安,就要有一个大的行动,要发起新一轮对地、市委的冲击。 让他十分兴奋的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如此大的威望与号召力。 北清中学红卫兵卢小龙的名字一在吉安的大字报、大标语中出现,立刻引起了轰动。 当地的造反派学生纷纷云集到他身边, 全国各地不少路过吉安准备去井岗山串连的学生也都聚集在他的旗下。特别有趣的是,无论在北京是保守派还是造反派还是逍遥派, 到了这里一律成了造反派。他们将吉安市的舆论占领了,北清中学红卫兵和卢小龙署名的大字报、 大标语覆盖了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没用两三天,他们就将吉安市的保守力量从精神上搞垮了。毛主席、江青对卢小龙有过的赞扬与接见,成了摧毁一道又一道保守防线的尚方宝剑。当他领着数百个北京学生打先锋,数千名本地造反派学生再度冲击地委、市委时, 那些由保守派学生以及工人、农民组成的封锁线显得不堪一击,一冲即溃。 当权派们纷纷被揪了出来,批斗、游街、挂牌子、戴高帽子。吉安形势翻了个个。在吉安,他真正体会到了大权在握的感觉。在北京,无论他如何有名, 他直接指挥的就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和北清中学校文革。在人山人海的北京城, 他算不上什么。只能用反工作组、绝食和反对"对联"这些铤而走险、顶风亮相的行为, 使自己的名字冒出来,家喻户晓。而在吉安,一个城市的局势直接受他左右,只要他一句话, 所有的学生,包括一些厂矿、机关的造反派, 都会在一两个小时内汇集成浩浩荡荡的队伍拥过吉安市最主要街道进行全市大游行。只要他做出一个决定, 就能立刻在体育场召开万人批斗大会。当那些地委、 市委的造反派干部也像造反派学生一样对他的讲话洗耳恭听、遵照执行时,他尝到了掌握权力的幸福。那是一种不用看别人脸色, 而把脸色给别人看的生活。他想起小时候玩泥巴了。一汪水,一片烂泥巴, 由着他践踏、挖掘、捏弄和摆布。想在地上添条沟就添条沟, 想在小河边立两个小泥人就立两个小泥人。想在小河沟上用破瓦片架个桥就架个桥。现在, 一个城市成了他玩泥巴的游戏场。他知道什么叫"风雷动,旌旗奋,起宏图"了。他也知道什么叫"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1】了。他还知道了什么叫"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他也知道了什么叫"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正是想到这句毛泽东年轻时代喜欢的诗句,他才想到要游一游赣江。 他也想到了毛泽东的一首词《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 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正是以这种胸怀,他在一群簇拥他的北京学生和吉安学生中挥洒自如。也正是在吉安,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在女孩心目中的光辉形象。当那些地、市委造反派干部对他俯首贴耳时,他知道了自己在政治上的权力。 当一群一群北京和吉安的女孩饱含着崇敬、爱慕或羞怯或勇敢地簇拥着他时, 他知道了自己对女孩的权力。 当鲁敏敏这个第一面就使他怦然心动的女孩以一种脸红羞怯而又崇拜仰慕的目光长久地凝视自己时,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 他再不需要梦中用假想的故事来满足自己的饥渴,他也再不用面对漂亮的女孩局促不安, 他只要随心所欲地表现自己的政治才干,就无往而不胜了。 当他允许鲁敏敏跟随在自己身边时,鲁敏敏兴奋不已。一个原本看着柔和多情的女孩, 竟然像一个可以为他出生入死的女卫士。他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他讲话,她便记录。他召集会议,她便张罗场面。他饿了,她便帮他搞吃的。他渴了,她便给他找水。他说想游泳, 她便借来了游泳衣裤。他们横渡了赣江后上到了河滩上。他让她挨着自己坐, 她便又羞怯又兴奋地挨着他坐下了。他将她搂住,她便轻轻地将头倚在他的肩膀上。他吻她, 她便闭着眼把嘴唇给他。那第一下吻在卢小龙全身激起了腾云驾雾般飘飘然的感受, 他觉出对方的身体也一下变得绵软,她闭着眼仰在自己肩膀上,好像有点喘不过气一样发着抖, 长长地呼吸了一下。他问:"你是第一次被人亲吗?"鲁敏敏点点头。 他一瞬间想到:曾经那么遥远地渴望和想象的事情,今天就这样十分容易地实现了,不需要绞尽脑汁的设计,不需要曲折的努力。当你成了政治上了不起的男人后,女孩就会自己走到身边。 他真像一只兜满风扶摇直上的风筝。他很饱满,很自信,很有力。 在赣江边上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无比的兴奋、幸福和陶醉。多少年的渴望变成了现实。 那一夜又一夜假想的连环画都暗淡下去,赣江边迷迷茫茫的故事才真正一派风光。 如果说反工作组的胜利培育出了他政治上的自信,那么,将一个可爱的女孩十分容易地搂到怀中, 开始培育了他男人的自信。他紧紧抱住自己的所获,那苗条温暖的身体给了他极为亲爱的感觉。 这个亲爱还含着一种感谢,少女的爱慕使他真正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 在江水不知不觉的流荡拍打中,天色浑浊暗淡起来,夜色一层一层抹黑了天地。 天空中凝固着一派铁青色的云朵,暗蓝的天幕下对面的江城灯火迷离。江水在舒舒缓缓地流淌着, 江中的白鹭洲像一个蜷伏的噩梦。屁股下面的沙滩平滑而又潮湿, 偶尔摸到一两块凸起的鹅卵石记忆着日晒的温暖。身后的农村及田野浮浮荡荡占领着广阔的空间。当空气凉下来时, 他尤其觉出怀中这个女孩的柔软和暖热。她偎在自己的怀里, 在朦胧黑暗的暮色的庇护下,他更无畏地爱抚和亲吻着她。这时,他似乎忘记了北京,忘记了喧闹的革命, 他在占有和品尝着怀中的一切。这时的亲吻是长久的,他发现,这是一下就学会的事情。这个吻像一眼深井一样,栽入大地深处。这时的抚摸是更热烈也更从容的,那是对大地细心的耕耘。 鲁敏敏的脸蛋是烫热的、光滑的,在她脸上吻着、蹭着的感觉非常激动他。她的嘴唇是湿润的,舌头长而润滑,像一条肥胖的泥鳅一样被他吮吸出来,在自己的口腔里活动着。 她的胳膊还显得瘦削,捏着那比较松软的肉,能够摸到那可爱的骨骼。她的锁骨、肋骨也都微微凸起着,能够一一触摸到。她的乳房却有着让他惊喜的丰满, 掀开泳衣吻着乳房,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都激起了抑捺不住的扭动。 他的手沿着乳房下的肚皮一直摸下去,这个神秘的探索居然没有经过任何胆战心惊的犹豫和阻挡就完成了。 当他的手伸到女孩最隐秘的部位时,那里光滑的皮肤、 稀少的毛发和潮湿的分泌一下使他浑身激灵地打了一个抖。自己的手像被融化了一样,伸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好一会儿找不到自己和这只手的联系,似乎中间的胳膊没有了。慢慢地, 他将手的感觉和整个身体联系到一起。当他再往下褪鲁敏敏的泳衣时,鲁敏敏轻轻抓住他的手,说了一声:"别。"卢小龙还没有成熟男人应该具备的性知识,便不再坚持,这时, 一个翻身压在了对方身上。他们裸露的上半身完全印在了一起。在黑暗江边的沙滩上, 这真是一个大地为床、天空为帐的拥抱。一艘江轮哗哗地冲击着江水,突突地响着马达在江中驰过, 船上的探照灯雪亮地穿破黑暗,照射着江面。江轮远去之后,周围更加安静, 听见江水一潮一潮轻轻泛上河滩的声响。他一边亲吻着鲁敏敏一边问:"你爱我吗? "生平第一次问这样的话,显得稍有些陌生。鲁敏敏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眼前想着什么,说了一句:"我觉得像做梦一样。"卢小龙也有同感, 一瞬间他对这赣江边的故事的真实性有了怀疑。他甚至按照小说中描述的方法掐了掐自己的脸, 用疼痛证实了这并非做梦。他用双手摸了摸鲁敏敏的两只眼。那双眼合上了,又睁开, 在黑暗中依然若有所思地闪着亮。他又问:"你爱我吗?"这句话一出口, 依然显得生疏和不自然。对方点了点头。他问:"为什么爱我?"鲁敏敏依然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凝视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棒啊。"卢小龙问:"我哪儿棒?"鲁敏敏看着他的脸, 把他的脖子一下勾下来,让他的脸贴在自己耳边,说:"你以后肯定是个革命家。 "卢小龙被她富有憧憬、崇拜和爱慕的声音激起了新的冲动,他用力地拥抱和亲吻了她一阵。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是第一次和人好吗?"鲁敏敏在黑夜中看着他, 无邪地点了点头。卢小龙吻了她一下,感到骄傲和满足。鲁敏敏用双手撑着他的肩膀, 仰看着他:"你也是吗?"卢小龙想了想回答道:"我也是。 "鲁敏敏又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以后还会喜欢别人吗?"卢小龙看了鲁敏敏一会儿,不说话,又开始亲吻她。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对女性的征服也才刚刚开始。
注:【1】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出自毛泽东诗词《清平乐·六盘山》(1935年10月) 参看第二章【12】(1965年秋)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借问君去何方, 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 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1976年1月号。这些诗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红卫兵广泛引用。【2】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出自毛泽东诗词《清平乐·六盘山》(1935年10月) 参看第二章【12】  第40章 林彪一个人在宽大而朴素的房间里踱来踱去。窗户拉着一层薄薄的纱帘, 窗外是安安静静的院落。毛家湾笼罩着一种日常的又是肃穆的安静。他走走停停, 背着手站立一下,他在寻找自己的思路。从10月9日开始,毛泽东主持召开了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各大军区负责人、 各省市自治区党委负责人、中央各部委党组织的负责人都出席了会议。 这个会议是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为中心内容的。会议原定开七天,现在拉开架势, 已经开了十几天。他看了一下桌上的台历,今天是1966年10月24日,明天, 10月25日,他作为党的副统帅和毛泽东确立的接班人,要在这个中央工作会议上讲话。 他此刻要完成的任务是,准备自己的讲话提纲。他从来只让秘书准备基本材料, 讲话内容都是他亲自拟定。这也像指挥一场战争一样,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他站定在房间中央,再一次感觉自己面对的一切。房间里非常朴素、简洁, 四壁雪白,干干净净,只有写字台、几把不多的椅子和一个沙发。在一面墙壁上, 挂着一张毛泽东坐在藤椅中的照片,在写字台上放着一个地球仪。除此之外, 再没有任何装饰的东西来干扰他肃静的思想。他又在屋里走动了一下, 觉得屋内稍有点冷热不均。看了看墙上的温度计和写字台上的温度计,都稳稳地指着摄氏21度, 这正是他所要求的室温。又看了看白色的纱窗帘,没有一丝浮动。温度很平稳,空气很平稳, 他的心态也逐渐平稳下来。他对这个世界,总是既在其中又在其外。 他从来觉得自己是一个单刀直入世界、又脱离这个世界的人物。过去作战时,他以战争为自己的生活。 对于世上其他争斗,他都隔着帏幕稀薄地观看。现在,处在和平时期的政治斗争中, 他也单刀直入思维简捷地紧紧把握与政治斗争直接关连的大脉络。 不管这个世界多么花红柳绿繁喧多样,也不管各种各样的事情如何千头万绪,他总是去繁就简, 抓住那些与他行动相关连的最简单、最重要的事情,其余的听任这个世界汪洋大海、恣肆泛滥。 一个人没有精力去观察世界的方方面面。一个真正成就大事的人, 要简捷地盯住那些与自己行为相关的为数不多的事情。看到世上有很多人漫天轰炸一样盲目地扑腾, 他常常轻蔑地摇摇头。他在屋里慢慢走了几步,停住,觉出自己身体的干瘦和轻飘, 也觉出自己身体的衰弱。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鹰鹫,在空中飞翔时遮天盖地,在地上没有多少重量, 甚至有些轻飘。自己的脸也是鹰鹫的感觉,他有一只鹰钩鼻,有一双锐利的鹰眼, 颧骨凸起、两颊下陷也像鹰一样阴沉有力。他经常像鹰一样停在高高的悬崖上一动不动, 俯瞰世界。他眯眼打量这个世界的目光,和两眼之间鼻子这一部分那种向前用力的感觉,也像鹰嘴一样,这常常是一种并不坏的感觉。他不需要像毛泽东那样恣肆地畅游长江、巡视南国,气势澎湃地做各种讲话,也不需要像周恩来那样五洲四海地飞行, 日理万机地忙碌,更不需要像江青这样激昂慷慨、飞扬跋扈、上紧发条地紧张开拓。 他就是安安静静一坐,偶尔站起来走一走,依然沉淀出一种安静。 当一个人精力不过剩时,只要你善于休养生息,反而可以进入非常简洁明白的精神状态。 他在软椅上慢慢坐下了,整个房间肃静而又空洞。他喜欢肃静和空洞的环境, 常常在这种环境中完成必不可少的重大思索。他拿起一摞白纸放在膝头,拿起一支粗自来水笔,开始做独特的构思工作。 他先在一张纸上写了一行大字"10月25日在中共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这是他要完成的总题目。他把这张纸顺手飘在地上。 又在第二张纸上写上"1966年8月13日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他把这张纸也飘落在地上。 自己曾在1966年8月13日中央工作会议上做过一个关于文化大革命的重要讲话, 这个讲话已经作为现在的会议文件印发给了与会成员。他提醒自己过去曾经做过的讲话, 要在那个基础上有深入,有提高,有前进。 他又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把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这其实是这次中央会议上印发的参考材料之(四),讲的是红卫兵破四旧的丰功伟绩。这个材料实际上是他事先让谢富治准备的。他把这张白纸也飘落在地上, 这也是自己准备讲话要面对的基本情况。 他又在第四张纸上写了"关于国务院文教各部门红卫兵查抄五类分子家庭的简况、简报",这是这次会议上印发的参考材料之(五)。 他把这张白纸也飘落在地上,这也是他在准备讲话的过程中需要考虑到的基本情况。然后,他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上"陈伯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两条路线──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他把这张白纸也飘落在地上。这是前几天, 10月16日下午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开全体会时陈伯达做的一个讲话。 这个讲话系统地批判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被毛泽东所赏识。讲话稿他已看到, 这也是他准备自己讲话所要面对的基本情况。一张张白纸从他膝头飘落在地,铺展开来,使他面对了他要面对的全部基本情况。在有的白纸上写着"周恩来"三个字, 那表示周恩来在这次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在有的白纸上写着"陶铸"二字,那是表明陶铸在这次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在有张白纸上写着"刘少奇"三个字,在与它相邻的白纸上写着"邓小平"三个字, 这两张纸就在自己的左脚旁边,它表明刘少奇、邓小平在昨天会上做的检查。 还有一些白纸上写着《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这几个月来的重要社论的题目, 它们也都洋洋洒洒、显显赫赫地铺在地上,各自做出它们的提示。当身边铺满了写着大字的白纸时,他就安安静静地俯瞰着一切,感觉着一切。他要面对文化大革命所有的重要情况, 最后形成自己这次讲话的有力构思。他的讲话绝不该繁文缛节,绝不该拖泥带水, 绝不能像陈伯达这些夫子那样洋洋洒洒、面面俱到。他要针针见血,提纲挈领,出语惊人。他又写了几张白纸。在一张纸上写了五个字"炮打司令部", 并加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把它飘落在离自己较近的地方。那是提醒他毛泽东的着眼点。 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上了"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也划上了一个大惊叹号,飘落在面前较近的地方。 这句话是提醒自己前不久10月1日国庆节的时候在天安门上的讲话,那个讲话的中心内容就是两条路线的斗争。纸与纸之间有一些重叠没关系,只要字一落在纸上,它们的存在他就是清楚的。当满屋子都落满了白纸之后, 他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基本情况都在面前了,就像指挥战争时一样,现在,要的是作战方案。他在一张纸上写上"一,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 又在下面写了"两头劲很大,中间劲不足"几个字。他把这张纸放在旁边的一个板凳上,这是他要讲的第一个问题。他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上"二,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 这是他准备讲的第二个问题。在这个大标题下,他又写了三行大字,"第一,上层建筑适应经济基础。第二, 要重视意识形态方面的阶级斗争。第三,破私立公。"他把这张纸也放在了板凳上, 与刚才那张纸半重叠地平行。接着,他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三,怎么搞文化大革命? "这是他要讲的第三个问题,并在下面划了几个三角形,表明有若干条,然后, 把这张纸也放在身边的凳子上。他又静静地闭着眼想了一会儿, 在腿上那一摞白纸上又写下这样或那样简单的字,分别插到板凳上那三页纸的下面。 这是他为自己讲的三个问题分别罗列的要点。当思路凝固时, 他便一手拿笔一手拿着一摞白纸踏着满地大雪一样的白纸轻轻走几步,巡视着,把有些纸张拿起来看一看,又飘落在地, 还把有些纸张之间的位置做一个调整。而后,就又会得到一些灵感,回到软椅旁坐下,又写下一些字, 分别插到板凳上那三页纸的下面。最后,他要讲的三个问题各有一摞白纸, 写着这样或那样一些简单提示。他便一摞一摞拿起来,分别翻看着, 又在新的白纸上将自己有关三个问题的思路归结为最简单的提纲。这该是开门见山的讲话,该是简洁有力的讲话, 该是提纲挈领的讲话,该是远远高于陈伯达这些夫子水平之上的讲话, 又该是恭恭敬敬跟随毛泽东的讲话。讲话提纲大致出来了。他又将它们放下,在屋里慢慢走动几步,随后, 摁了一下传呼铃,警卫干部迅捷而又安静地进来了。他挥手做了一个示意, 对方立刻蹲下身将满地大雪般的白纸纷纷拾了起来,摞好放在写字台角。他又摆了摆手, 对方便无声无息地撤退了。屋子里又是干干净净的地面,雪白肃静的四壁。他站住想一想,又慢慢在软椅上坐下。他又在膝头上放上一摞白纸,在新的一页上写下了几行字:"一,维护领袖地位。二,掌握干部队伍。三,号召群众。四,理论高度。五,明确的目标。六, 历史的意义。"他把这张纸静静地放落在自己面前的地上。所谓"维护领袖地位", 就是他的讲话一定要进一步维护毛泽东的权威,这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原则。"掌握干部队伍",那就是说,他的讲话一定要在党政军干部中形成震动, 同时感召起自己将要依靠的干部基础。所谓"号召群众", 就是他的讲话确实要能够在全国成为亿万群众的旗帜与口号。所谓"理论高度",就是一定要在理论上直通马克思列宁主义, 要有一些振聋发聩的理论提法。所谓"明确的目标",就是像一个战役一样,必须包含着战役目标,否则,泛泛的理论讲述永远形不成号召力。 一个明确的行动目标有时胜过十打理论纲领。所谓"历史的地位",就是自己的每一句讲话都要在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面对自己设计的"六项原则",他又静心想了想, 便将刚才大致拟定的讲话提纲放到膝上从头到尾审查了一遍,做了一些调整和改动, 然后整整齐齐简简单单地抄写在三张白纸上。他把这三张白纸看了几遍,便站了起来, 将三张白纸放到写字台的玻璃板上,轻轻压上一只红蓝铅笔。然后, 便将写字台一角放的那些从地上拾起来的纸片都慢慢撕碎,扔到纸篓里,又将软椅旁边板凳上讲话提纲的草稿也同样撕碎, 扔到纸篓里,这个世界又肃静了。自己明天按照这个提纲的即兴讲话,就是继往开来、 万马奔腾的了。他在软椅上坐下了,觉出自己的额头和脊背上都有了冷汗。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听凭冷汗在稳稳定定的空气中慢慢蒸发。 他在等待自己身体内微存的正阳之气逐步从后背升起来,慢慢驱散脊背上的凉意,使周身变得气血完整起来。 一日又一日的独自静坐,使他体会到当一个人思想焦灼地驰骋于天南海北时, 整个精神和灵魂就都涣散到体外去了。那时,一个人的身体就像没有军队保卫、没有坚强边防的国家, 一丝一毫的凉风都可能侵袭进来,使你觉得躯体的支离破碎。当你安下心定下神来, 心神都守着自己的身体,你就会觉得自己比较充实,比较坚定。 这种体验经常让他想到中国古代的佛家、道家的修炼。他随手摁了一下软椅扶手上的又一个传唤摁扭,很快,一个内勤军人轻轻推开门,用请示的目光看着他。他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对方立刻明白, 从写字台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绿森森的细香来,把香点着,插在一个小酒盅般小巧的青铜香炉里, 放在写字台一角。林彪又挥手示意了一下,对方便撤退了。屋门又紧闭了, 那只绿森森的细香燃起的青烟袅袅直上到雪白的房顶,又盘旋着漫开。 林彪眯着眼凝视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安安静静地坐在软椅上。由于战争年代受伤,他的中枢神经受损,怕光、 怕风、怕水,在居室里焚一支香,就是检验有风没风的最灵敏仪器。 家中的人都夸张了他的怕光、怕风、怕水,他自己也在这种细心的护卫中沉浸在怕光、怕风、怕水的气氛中。他原可以不那么害怕,然而,渲染成这么害怕,也有一种麻醉人的力量。 安安静静地坐在无人干扰的环境中,观察和思考并不安静的世界, 有时让你升出一种冷酷而又从容的心态来。眼前的青烟轻盈地、袅娜地上升着,这种青烟的飘动很能诱导他入静, 进入半睡半醒的恍惚状态。从写字台桌面这个高度到房顶,就是青烟"长征"的路线。到了顶,高度上受到限制,便只有在广度上扩展,然后,便会弥弥漫漫,缭缭绕绕,环形起伏,最后,缭绕的青烟在很大的空间里变成图案复杂的巨大存在。 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蚊虫在缭绕的青烟中仓皇地飞翔着,在这只蚊虫的眼里, 缭绕的青烟就是一眼难以穷尽的大千世界。倘若它想研究清楚这个世界的结构, 想搞清楚千条万缕的青烟如何相互运动变幻,是极为困难的。实际上,这个大千世界的发源在那燃烧的香头, 它给青烟缭绕的大千世界源源不断输送着一切。世上的很多人就像那小小蚊虫, 看不清事物的根本。当他们为满天缭绕的烟雾费尽脑汁时,根本不知道只要伸手掐断烟头, 一切都烟消云散。一个青烟缭绕的世界来自一点红亮的香头, 而那一点红亮的香头就会造成一个烟云缭绕的世界来装饰自己。他想到了毛泽东,想到了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 当全国都大革命烟云缭绕时,他却盯准了那一点红亮的烟头。他慢慢闭上眼, 自己的讲话也是一缕青烟升上天空,也会缭缭绕绕弥漫成广大的影响,然而,他知道这一切燃烧的根源。 恍恍惚惚中,他知道一个人的行动根源于真实的动机和目的。从真实的动机与目的出发, 他便燃烧、释放出自己的能量,用弥弥漫漫的烟雾将自己笼罩起来。忽然,门开了。林彪在恍惚中悚然一惊,背上泛出一片冷汗, 心跳也加速起来。他刚要发火,便觉出了也想到了进来的是老婆叶群。 他一瞬间不仅感到有风吹进来,而且有了小便控制不住、要尿到裤子上的急迫感。他出了一口气,定住自己的神, 身体一动不动,眼睛微微睁开一线,果然是叶群半嚣张半文雅地立在面前。 延安时挺好看的一个投奔革命的小姐,现在越长越像自己,露出一点男人相。也是颧骨凸起, 下巴有点变尖。女人长得像他,可是十分地不中看。男人鹰相是勇猛的, 女人鹰相是非常生冷可厌的。他瞄了瞄写字台上被扰动的那缕上升的青烟,没有说话。 叶群也看到桌上的青烟在不稳定地摇曳着,知道自己冲撞了一个静默的状态, 便立刻小心又犹豫地将门关上。林彪不耐烦地问:"什么事?"他生怕叶群长篇大套。 叶群做出话一说完拉门就走的姿态来,说道:"我不想打扰你,可是不得不打扰你了。 你要接见的人一会儿就都到了。"林彪想起来,自己今天要接见几个军队卫生医疗系统的干部。 他含威不露地说:"不是还没到时间吗?"叶群说:"四点半他们准时到,现在已经四点十分了, 你也该准备准备。"林彪说:"我有什么准备的?"叶群看了看他,犹豫着还是把话说了:"你总不能半醒半睡地猛然去接见人吧。再说, 有关这几个人的情况我也要预先简单给你介绍一下。另外,你也好有个时间上上厕所,换换衣服呀。"林彪不快地闭上眼,没说话。他每到活动之前,无论是会见,还是开会,总要反复地上厕所, 似乎要把体内的水分全尿尽,才能够放放心心地去参加活动。 他这时便挥了一下手说:"我知道了。他们来了,你再告诉我吧。"叶群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 一直想和你商量,希望你有个决定。"林彪不快地睁开眼,像个隐居山中的老道人一样看着叶群。叶群说:"我是想说有关老虎的事。"林彪一下子振作了, 老虎是他惟一的儿子林立果的小名。叶群说:"总要给老虎做个安排,现在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 他这样闲着,是浪费时间呀。"林彪认真对待叶群的话了,他和叶群生有两个孩子, 女儿林立衡小名豆豆,儿子林立果小名老虎。 林立果现在是北京大学物理系一年级的学生,是他十分钟爱的。他说:"那就做个安排吧。不过,做安排也要让他自己去闯, 去锻炼。"叶群说:"那当然。不过你不做安排,他就没有去闯、去锻炼的机会。 我想让他到空军司令部去。"林彪抬眼看了看叶群, 叶群又补充道:"在这之前可以先到下面军区过渡一下,在基层锻炼一下。"林彪点点头,说:"就这样办吧。 老虎这两天干什么呢?"叶群说:"正在搞你的自行车战时运输科目呢。"林彪一听高兴了, 站起身说:"我去看看。"前不久,他坐小轿车在北京街道上游转时,看到街上浩浩荡荡的自行车流, 突发奇想。过去战争年代,独轮车是战时运输的一大手段,现在, 中国有上亿辆自行车,一旦爆发战争,能不能将两辆自行车临时组装成一辆四轮运输车? 这一定是新时代人民战争的强大运输力量。两个人一左一右蹬着四轮运输车,既灵活又机动, 需要时又可以化整为零,分成两辆自行车。他一回来,就把这个方案交给林立果去实验。 他经常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自得。他和叶群转来转去来到一间大房子, 儿子林立果正在两辆拆散的自行车旁满手油污地忙碌着,周围还堆放着很多钢管、钢条和一地的扳子、钳子等工具。 看见林彪进来,林立果立起身来,用手臂擦着额头上的汗。林彪笑眯眯地问:"到底行不行? "林立果稍有点局促不安地踏了踏脚,回答道:"理论上肯定行, 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大思路。实际上,就看我的设计和制作能力了。"林彪笑着点点头。他的情绪好了, 似乎也忘了怕光、怕风、怕水了,刚才急着要小便的紧迫感也消失了。他俯下身, 把儿子摆弄出的设计方案大致看了看,说道:"过段时间,要给你做点安排, 你要好好接受锻炼。"这时,又一个在毛家湾搞内勤的中年军人迅捷而又平稳地走进来, 对叶群说道:"主任,他们都来了。"叶群挥了一下手,说:"首长过一会儿就去。 "林彪摆了摆手,说:"现在就去吧。"看着那个军人离开房间,叶群小心地问道:"你不上厕所了吗? "林彪非常恼怒地白了她一眼,挥了一下手,就往外走。叶群立刻跟上几步, 说道:"这几个人的情况我给你介绍一下。"林彪说:"我不是都知道吗? "叶群说:"其中有一个叫朱严明,过去来过咱们家几次,后来脱了军装去卫生部了。他今天也来了, 我不说怕你忘了他。"林彪一边听着叶群的介绍,一边记住了。他自己并不多记人名,然而, 每到会见前,他都要听叶群介绍一下,以表现一个首长对多年前部下一见不忘的亲切形象。一见林彪在客厅里出现, 几位穿军装的和不穿军装的顿时恭敬而又欣喜地站了起来。林彪一一和他们蜻蜓点水地握了手。当握到一个惟一穿着便装的、 长着端端正正国字脸的干部时,他既威严又和蔼地直接说出了对方的名字:"朱严明。 "对方一下受宠若惊,说道:"林副主席还记得我。"看到林彪在中间的沙发上坐下后,大家才纷纷就座, 带着恭敬而拘谨的笑容向他问候和进行三言两语最简单的汇报。轮到朱严明讲话时, 他将一起来的女儿朱立红也做了介绍:"这是我女儿红红,她看过我和您合影的照片, 从小就盼望能够见到林副主席。"林彪看着朱严明旁边坐的矮胖女孩,微笑着抬了抬手,说道:"很好, 年轻人要好好干,前途远大。"  第41章 当卢小龙又一次来到沈丽家中的时候, 与上一次抄家时的"狭路相逢"已相隔两个多月了。这次见面在他们心中引起的变化是意想不到的。沈丽正在琴房里和堂哥沈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十一月的北京早已是树叶落尽,一片光秃。当卢小龙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出现时,沈丽一下站了起来, 她没想到卢小龙会来。在一片风景暗淡的无聊中,卢小龙风尘仆仆又自信饱满地出现, 多少让她感到一点自己的软弱。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些往日的光彩,自己的骄傲也有一点崩溃。她将高大轩昂而又贫乏无聊的堂哥介绍给卢小龙, 也从卢小龙的介绍中知道他身后站的印度式小美人叫鲁敏敏,实验女子中学的初中学生。在通情达理的应酬中, 她却感到了被遗弃的委屈,这对于一贯骄傲的自己是少有的感觉。 她当然还知道自己的漂亮,当然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时卢小龙如何表白了对自己的爱慕, 自己曾平静而骄傲地在两人之间划定了界限;然而,当对方两个多月没有光顾自己, 今天突然出现时,她没有想到自己心中涌起一股怨恨,很像是小时候在父母面前受到冤屈时的感觉, 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坐在光线晦暗的琴房里,面对着窗外的初冬景象, 她发现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孩已经在她心中占有了特别的位置。两个多月来,她在漫天的舆论中常常读到这个男孩的故事。 这个男孩曾经对她一见钟情,现在却显然无暇顾及她。在两个月的萧瑟秋风中, 她还读到了自己的寂寞。当秋风将黄叶吹满街道时,北京的气氛显出了让人忐忑不安的动荡与冷酷。 一种不安全感逐渐抑制了她出没于北清大学观看大字报的好奇。当窗外的槐树叶被刮尽, 西苑的院子里一片灰冷时,她尤其觉出了自己的寂寞。 这个闹嚷嚷的世界已经将西苑遗弃了。她不过是满天刮落的黄叶中的一片,落到哪儿是哪儿,没有人理睬她。后来, 她似乎已经将卢小龙忘却。但当他今天出现时,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内心反应会如此强烈。她把握着自己的反应,甚至有些为自己的软弱感、怨恨感和被遗弃感而感动。 当然,这一切都掩饰在她大方得体的举止之中,表现出来的是对客人的友好和热情。 鲁敏敏一看就是个多情的小女孩,她温顺地坐在卢小龙身边, 毫不掩饰对卢小龙的崇拜和爱慕。当她和沈丽目光相遇时,小脸微微一红表明她对这种人物关系的敏感。沈丽也觉出了卢小龙两个多月来的变化。他脸上有了成熟男人才有的自信, 好像一个生嫩的水萝卜被风沙吹了一番显得成熟了一样。他面对沈丽的从容, 面对沈夏的从容,对鲁敏敏随心所欲的吩咐,都显出成熟的男人样。 这种成熟样虽然还夹杂着他原有的拘谨,然而确实以坦然和从容表现了出来。此刻, 沈丽觉出了房间的晦暗和几十天秋风萧瑟的笼罩,觉出了自己的黯然。她只是一个被遗忘的人。 卢小龙带着鲁敏敏生气勃勃地踏进她的琴房,让她看到了大串连的风光,而她的房间却一派陈旧。 她也想多少表现一下沈夏的存在, 他高高的个子和风流倜傥的相貌该是对卢小龙的一个压力,也是对她骄傲的一种支撑,她懂得这个。然而,她背靠着钢琴坐在那里, 面对着卢小龙却懒得这样争强好胜。她知道自己的脸还在明亮地放着光,然而,那个光晕是柔软的, 融化在房间的晦暗之中。鲁敏敏却像是刚从野外回来,微黑亮泽的皮肤洋溢着一团灰白的光亮, 让你想到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匹小马在草原上跑过,鬃毛迎风飘舞。卢小龙坐在那里, 像棵不大不小的杨树,沉稳地迎着风哗哗作响。沈丽目光含笑地迎视着他。 这种目光对于迟钝的人,可以理解为大方礼貌;对于高傲的人,可以读作自尊与平静; 对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理解她的人,可以读作对对方长久的盼望和情意。 她就用这种目光面对着卢小龙,在似乎是安详的、又是听天由命的、逆来顺受的心态中等待着。卢小龙也没想到今天的见面是这样的。他没有想到西苑如此冷清, 灰黄的风刮过院子,除了几棵松柏在守卫绿色的梦,柳树、槐树及杨树都光秃秃一派颓丧。 没扫净的落叶在一座座小楼前贴地溜过,家家门窗紧闭,像是没人居住的地方。 他只觉得自己是火热的,他带来的鲁敏敏是暖热的。当他敲开沈昊的家门时,沈昊不在家, 只有他的夫人杜蓉坐在客厅里,一边织毛衣一边与保姆聊天。客厅里光线阴暗,人烟荒凉。及至他兴致勃勃地登上二楼,推开琴房,眼前的景象同样晦暗。一扇窗户, 被黑苍苍的槐树所遮掩,房间里的木墙壁、木地板都是棕红色的, 一架钢琴半对墙角斜放着,沈丽正和一个看着挺高大、挺轩昂、又有点目光闪烁、唯唯诺诺的年轻人聊天。 从进门看到的景象,他知道这是一个冷清的谈话,不过是为了熬时间。沈丽站起来了,并不像夏天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那样光彩照人。 她现在穿着一件深紫色的开身毛衣,里边是一件黑色的细毛衣,显得比过去家常和柔软。 她的表情也大不一样。那一次是大方的,揶揄的,骄傲的,无所谓的, 这一次却失了很多硬挺的光芒,甚至让他觉得沈丽这段时间生了一场并不严重却为时长久的病。 一个面临抄家都显出骄傲的漂亮女孩,今天发生这种变化,让他心中生出复杂的情感。 他原本是气昂昂地来这里,准备从容大度地表现一下自己的气概的。带鲁敏敏来, 就是对自己的陪衬。他要表明自己对沈丽不那么钟情和在意, 他要表明自己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胸怀。两个多月来,在对女孩的成功中,他早已领会了一个在政治上成功的男性, 可以如何保证自己在女孩面前的魅力。意外的是,沈丽今天没有那种刺眼的骄傲, 而且在亲热随和中流露出别有深意的目光。他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也不是一个高傲的人,他读懂了这目光中的含义, 原来准备针锋相对地表演一番的气势消散了。在这个冷清的环境中, 看到一个骄傲但又温柔地维持着自己尊严的女孩,他感到心中发软。 他在这暗淡的气氛中读出了沈丽的寂寞。她背倚着钢琴坐在窗前,窗外那疏密杂间的槐树枝干描绘出同样寂寞的天空。 他也用一种目光凝视着沈丽。这种目光在迟钝人的眼里,可以读作和蔼友善; 在高傲的人眼里,可以读作心平如水、一视同仁;在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人眼里, 可以读作深深的关切和想念。他觉出沈丽对鲁敏敏的宽和与不介意,也觉出鲁敏敏对沈丽的敏感与介意。 他原本觉得,得到鲁敏敏能够让他心满意足,并获得轻视沈丽的力量,然而, 一旦面对沈丽,他就觉出对方的目光对他的揪心的力量,这才是他真正期待的故事。面对着沈丽,他觉出了鲁敏敏的单薄,想到了她细瘦的胳膊与简单的肩膀,他有点后悔带她来。沈丽和卢小龙谈着话,两个人都觉得沈夏和鲁敏敏的在场妨碍了他们。 他们只好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谈到两个月来的经历,特别谈到那次抄家。 沈丽说:"他们还踩到我的床上,真是流氓行为。"卢小龙说:"是,应该算流氓行为。 "沈丽说:"这样的红卫兵应该开除。"卢小龙说:"对,应该开除。"沈丽看着卢小龙笑了, 卢小龙也看着她笑了。这时,一楼传来保姆的声音,客厅里有沈夏的电话。 沈夏下楼去接电话了,卢小龙说:"上次抄家,真对不起。"沈丽说:"有什么对不起的? 又不是你来抄家。"卢小龙问:"那个打碎的镜框修好了吗?"沈丽说:"早修好了。 "卢小龙说:"让我再看一看。"沈丽瞄了一下鲁敏敏,站起来说:"行,跟我来吧。"卢小龙对鲁敏敏说:"你在这儿等等我。"便跟着沈丽上了三楼,来到她的卧室。卢小龙将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了。沈丽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这样相互凝视了几秒钟,沈丽扬起双臂,两人搂在了一起。卢小龙一下迸发出疯狂的冲动, 他双手箍住沈丽的腰,使劲将她的身体向后弯下去,狂吻着她的脸。沈丽则直起身来, 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卢小龙一边吻着她的脖颈、头发, 一边搂紧着她问:"你哭了,为什么?"沈丽浑身颤抖地往他身上贴了一阵,便仰起脸, 让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卢小龙用手轻轻擦着她的眼泪,用嘴吻去她的泪水,说道:"别哭了, 待会儿让人看见,你怎么解释?"沈丽闭着眼摇了摇头,说:"我用不着跟别人解释。 "卢小龙一下又爆发出冲动,他伸手把门插上,扑在沈丽身上狂吻起来。沈丽躲避着他的吻, 伸出手轻轻挡住他的脸,说道:"让咱们的故事慢慢发展吧。"  第42章 过去,每天到部里上班对于卢铁汉是愉快的事情;现在, 每天上班则变得十分头疼。当他站在寒冬刚露头的北京街道上等待公共汽车时,有一种日暮西山的感觉。过去有小轿车接送,他可以舒舒服服七点多才从家动身。现在才六点多一点, 天刚麻麻亮,他就已经站在公共汽车站萧萧条条地等待了。 站牌下等车的人们在清冽的晨风中耷拉着脸戳在那里,像是破梳子上高低不齐的梳齿排排立着。 夹着文件夹的他个子高大,举止沉稳,在队列中显得卓而不群。 一些提着饭盒原地着急踏着脚的工厂女工经常仰起瞌睡未醒的眼睛注意地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的身分。 那些打量的目光与他目光相遇,便立刻躲闪开,过一会儿,便又斜过来。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粗硬结实的额头与有力的面孔也像石像的头部一样,很有重量地顶在垂直的脖子上。 风吹过面孔,觉出风的寒凉与锋利,也觉出自己皮肉的粗糙与烘热。 行驶着汽车与自行车流的街道在他的视野中常常向远处斜下去,让他感觉街道不平, 车辆和人流都像在巨型滑梯上,纷纷从眼前滑过。车来了,人们立刻乱了排列的队形,争先恐后往上挤。他当然不会同流合污, 但也不能一次又一次被后来的人们挤出去。他的方针是,轮到自己排到首位了, 车在远处一出现,他就眯着眼估量着车速,判断公共汽车停车时前后车门的位置,然后, 在看来不慌不忙、不争不抢的运动中将自己恰好摆到车门的位置。这时, 后边的人即使拥上来,他也能在拥挤的推动中不失身分地、动作持重地登上车。 至于随后大群人拥上车的拥挤碰撞,他只能听之任之了,这种拥挤其实是一切群众运动的特征。 只要你打开了车门,只要一群人争着上车,那么, 你要在人群的拥挤和冲撞中保持自己的平稳,就要选择好自己的立足点。车开起来以后,虽然车上的冲撞弄得他很不舒服, 然而,当前后左右的压力相互抵消了, 他被那些比他矮多半个头的人稳稳地挤定在一个位置时,只需象征地举手抓着车上的扶杆。看着车窗外快一阵慢一阵掠过的街道, 也能体会到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亲切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想到农村。吃饭时,家家户户端着大碗蹲在门口, 你一言我一语地边吃边聊,真可谓"腿勤脑子懒,吃饭扛大碗"。一个大海碗, 简直能装现在一锅的棒子面稀糊,烫烫地端在手中,用筷子刮着表面一层凉皮,聚到嘴边, 吸溜吸溜地喝下去。冷风吹过,烫烫的稀糊糊表面又结下一层凉皮。兜着碗边, 刮着表面将它们聚拢过来,又是半烫半温地吸溜溜喝下去。棒子面糊糊冒着白气, 蒸在额头上是热的,风吹过额头是凉的。碗像脸一样大,脸对着碗。烫热的糊糊经过口腔顺着喉咙流下去,熨得整个消化系统舒服之极。稀糊糊上漂着咸菜条,咸脆脆地嚼在嘴里。 喝糊糊喝得熟练了,要一喝到底,碗的内壁还是光溜洁净的, 绝不能让它干结上磕磕巴巴的面糊糊。左邻右舍的聊天声,喝烫糊糊的吸溜声,夹杂上鸡鸣狗吠,炊烟袅袅, 水井轱辘吱吱尖响,老太婆的吆喝,驴的嘶叫,现在想来真是美好的山村景象。 文化大革命真要将自己打倒了,无非是卷起铺盖回老家种地,那也是个不错的归宿。他咽了口唾沫,体会着刚才想象中端大碗喝烫糊糊的味道。 玉米面糊糊甜甜的还在口中,大碗的烫热也还在手掌心, 甚至碗边在嘴角处留下的又凉又烫的感觉也在咽唾沫时新鲜地存在着。还是那座灰白色的八层楼,还是那高高的大门,门前一二十级台阶, 门口还是站着警卫,然而,他现在走上台阶,和以前从小轿车中走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遇见他的人不像过去那样亲热尊敬地向他招呼致意,或淡淡地点点头, 或干脆视而不见地匆匆走过。有的人快步在身边超越,扭头看他一眼,没有什么招呼就直奔门口了, 将脊背很不礼貌地留给了他。到了大门口,那些熟悉的警卫也不再对他表示特别的尊敬。有的警卫冷漠地看着他,有的警卫则因为没能保持过去的尊敬态度故意转开了脸。 他麻木不仁地进了大门。一楼大厅中的影壁照例是贴最重要大字报的地方。这里每天早晨都围满了人, 好在身高有优势,他绝不需用丢失身份的拥挤就能将主要内容看在眼里。 正部长早已被打成黑帮,几个副部长也不三不四地被大字报批判着。将来是不是黑帮, 谁也说不清楚。这里的大字报差不多都是指向部领导的,或是指向他们在中央的后台。绕过影壁,迎面就是楼梯,两边走廊口还有电梯。他和许多人既不上楼梯,也不坐电梯, 而是经过楼梯两侧的走道,流水一般流向部大楼的后门。出了后门一片熙熙攘攘。 这里原来是一片开阔的草坪,在草坪对面就是部里的职工食堂。在职工食堂的后面, 就是宿舍区。除了部长们,绝大多数农林牧业部的干部职工都住在这个大院里。现在, 部大楼和职工食堂中间这块开阔地成了大字报区。一排一排木柱、 草席搭成的大字报栏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大字报,密密匝匝的人群在大字报栏间拥挤着、移动着。 看大字报的大多是部里的干部职工,还有他们的家属,也有其他机关、学校来串连的人。 现在,办公楼基本是空的,大字报区成了上班的主要地点。卢铁汉以尽量不惹人注意的姿态加入看大字报的人群。他绝不拥挤, 绝不快走,也绝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随着蠕动的人群慢慢移动身体是最好的。 一到大字报区,他就觉得自己高大挺拔的身体有点松弛和萎缩。他发现,一个人只要稍微将面孔、 双肩、脊背与双膝松懈一点,收敛一点,就不仅让自己觉得矮小了许多, 在别人眼里也立刻显得不高大。此刻,只要他挺起胸昂起头,大大度度地背手一立, 立刻会成为引人注目的目标。而现在他稍稍塌一点肩背、低一点头,随着人流慢慢移动, 就处在很平常的位置上。他用毫不惹人注意的、平平常常的表情一栏一栏看着大字报, 判断着全国和部里的形势。他发现,自己没当正部长是第一件侥幸的事情。正部长是众矢之的, 掌的权大,受的攻击就多。一张大字报的最后还画了一张漫画, 把那位正部长画成一个被革命群众一脚踏在下面的惊惶挣扎的可怜虫。漫画上,部长像只老鼠一样被踩住脊背挣扎着。他的又一个侥幸是,他从来讲话少,训人少, 所以在几个副部长中他挨的大字报也相对少一些。部里一共六位副部长,其余五位除了一位多年生病疗养、 这次反落清闲以外,剩下四位似乎挨大字报都比他多,也比他性质严重。 他看大字报最关注的还是这几位正、副部长的命运,心头最紧张的是自己的名字又出现在大字报栏上。 对其他几位正、副部长们被批判,他有着非常复杂的心理。他们挨的大字报多, 被上纲上线得高,一方面让他忧心忡忡地紧张,因为水涨船高,都打倒了,他也难逃噩运, 另一方面,文化大革命在农林牧业部总要打倒几个走资派,倘若其他人都被打倒了,顶了数,他反而可能好过关。所以,在大字报栏前一点点移动时, 每当看到大字报标题上又出现了某位部长的名字而没出现他的名字时,他就感到一点轻松。一栏又一栏的大字报看下来,接近尾声时, 他发现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没有增加自己新的大字报,不禁如释重负,这才发现额头已经有点汗湿。一阵风吹过来, 几张没贴严的大字报哗哗作响,他觉出了身上的凉意,也有了想上厕所小便之意。这一阵,小便成了困扰他的大问题,尿频,尿不净。然而,面对这么多大字报, 第一位的事情还是要将它们看完。在靠近边角的、人流稀疏一些的大字报栏前, 他看到一个面孔熟悉的女孩正在那里抄大字报,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正部长贾城上中学的女儿贾若曦,梳着两个小刷子,同时也看到了大字报的题目《贾城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录汇编》。 洋洋洒洒二三十页粉红色大字报纸,罗列着贾城的五十多条罪状。这张大字报是前天就贴出的, 卢铁汉已经看过。贾若曦谨小慎微地抄录着, 目光只在大字报与手中的小本之间上下移动,这无疑是最安全的抄录方式。卢铁汉知道贾城已经被造反派们隔离起来, 他不知道这种抄录贾城本人能否看到。也可能他对贾若曦的打量有点特别, 女孩禁不住扭头很快地看了一眼,又转回头去。又写了几个字,才意识到她刚才看见的是谁, 便扭过头来看了看卢铁汉,垂下眼,困难地表示礼貌地笑了笑。卢铁汉知道,作为她父亲的同事,作为长辈,他此时绝不能因为避嫌而毫无表示。他看了看周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陌生面孔,便走到女孩面前。女孩轻声叫了一声:"卢叔叔。"他低声问道:"这几天你见到爸爸了吗?"贾若曦点点头, 低声说道:"我每天给他送饭。""这能送给他看吗?"卢铁汉指着大字报问。 贾若曦点点头。卢铁汉说:"让你爸爸注意身体。"贾若曦点点头。就在这时, 卢铁汉意外地发现,在这张"罪行录"的旁边,还有一张两页大字报纸的大字报, 题目是《坚决与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贾城划清界限》,落款是胡秀芹,贾部长的妻子。 贾若曦抬起眼很快地看了一眼卢铁汉,又看了一眼母亲写的大字报,无言地低下头, 继续抄她父亲的"罪行录"。卢铁汉一时搞不清贾部长一家人的相互关系, 也搞不清眼前这个女孩的政治态度,便进可攻退可守地有意识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那声叹息对于决心和父亲划清界限的女儿, 可以理解为他对贾城自绝于人民和自绝于家庭的反革命罪行的谴责和深感意外的感慨。而对于一个同情父亲的女儿, 可以理解为他对贾城遭到的劫难无可奈何的同情与叹息,还有着对小女孩的爱莫能助的同情与爱惜。到了八层楼自己的办公室, 秘书苏小钟正坐在那里和自己过去多年的司机老乔说话,苏小钟坐在卢铁汉的座位上,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在询问老乔什么事情。 这个长得像孙猴子一样的黑瘦精干的年轻人此时正脱掉鞋, 将两只脚一盘一曲地放在椅子上,一边问着一边在纸上记着什么。看到卢铁汉进来,苏小钟立刻把脚放下来,伸到鞋里,同时对老乔挥了挥手,说:"行了,你走吧。"老乔瘦瘦高高地站起来, 转过一张戴着旧军帽的蜡黄脸,犹豫而又惴惴不安地看了卢铁汉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苏小钟, 佝偻着腰拖着步子走了。苏小钟这时已经趿拉上鞋站起来,拿上刚才记录的几页纸,离开了卢铁汉的座位,绕过办公桌,坐到了刚才司机老乔坐的椅子上。 他目光闪烁地看着卢铁汉说道:"卢部长,您刚上来?"卢铁汉点点头。 他对这个已经成了农林牧业部造反派头目之一的年轻秘书刮目相看了。苏小钟矮瘦精干地坐在那里,凸额头下面凹眼窝, 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礼貌地笑着:"卢部长,我准备写一张批判你的大字报。 "卢铁汉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很宽厚地点点头,说:"可以,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苏小钟又看了他一眼,解释道:"贾部长和其他几个副部长,我都贴过他们的大字报, 对您我也不能不贴。"卢铁汉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他拿出烟,苏小钟伸手去拿桌上的火柴, 卢铁汉自己伸手拿了过来,说道:"我自己来。 "苏小钟是他几年前在广东省视察时发现的一个农学院的毕业生。因为他笔头好,有才能,就想方设法把他调了过来。 现在,他自然应该对自己一视同仁。烟点着了,办公桌上的电话也响了。苏小钟趁机不自然地笑了笑, 说道:"卢部长,你接电话吧,我先走了。"卢铁汉点点头,一边吐出烟来一边拿起了电话机。 听到对方的声音,他第一个反应是,幸好没有在楼下大字报区耽误再长的时间。 对方是米娜。看着苏小钟在身后把门关好,他便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来,他说:"是我, 卢铁汉。"米娜一听见他的声音,一下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越哭越止不住。 卢铁汉看了看办公室的门,尽量耐心地等待对方哭完。米娜哭了一阵,说道:"你也不管我。 "这句话一说,更委屈地哭起来。卢铁汉说:"你的情况我大概都知道,现在怎么样? 讲讲吧。"米娜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卢铁汉又耐心等待了一会儿, 说道:"我不是不管你,我的处境也不好。"听到这话,米娜很快止住了哭声, 听见她擦鼻涕的声音,她问:"也批判你了吗?"卢铁汉说:"是,大字报有不少。 "听见米娜在电话里继续吸鼻子擦眼泪的声音,她显然放下了自己满腹的委屈, 转而关切地问道:"他们给你挂牌子、游街没有?"卢铁汉说:"那倒还没有。""说你是黑帮了吗? "米娜问。卢铁汉说:"还没有,让我上会陪了几次斗。"米娜那边完全安静下来,她说,"我不该埋怨你。"卢铁汉说:"你应该埋怨我。"米娜停了一会儿,说道:"你想开点好吗? "卢铁汉不禁为对方的善良和自己的无情而有些鼻子发酸。米娜又说:"我能熬过去,你也一定熬过去,好吗? "那声音有点像央告小孩听话一样。卢铁汉眯着眼,拿着电话,一句话说不上来。 米娜又说:"咱们一定要活下来。"卢铁汉听到米娜说"咱们"二字,就知道她的善良痴情了, 同时也想到自己过去再动情,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咱们"的思想。 倘若自己现在还安安稳稳当着副部长,他绝对会被这种痴情吓着,并且会轻蔑对方。然而, 因为自己也处在前途叵测的困境中,这句话让他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温情。但是, 即使在这种温情中,他依然有一丝对对方说"咱们"的痴情的轻视。米娜又说:"无论多少年, 咱们也一定能熬过来。"米娜的这个声音已经远离了刚才的痛哭和难过, 便进一步增加了卢铁汉对她浅薄痴情的轻视。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残酷,他有了自疚, 并更加感到对方的善良。这彼此矛盾的心理综合在一起,最终使他冷静地、 也是对对方含有温情地结束了电话。放下电话,毫无道理的浮上心头的问题是:米娜确实被毁容了吗? 她的容貌在以后还能够恢复吗?这时,他才想起刚才急着上楼的目的是上厕所。当他站到小便池前小便时, 厕所大开的窗户使他可以俯瞰下面人群涌动的大字报区。五颜六色的大字报中黄纸最显眼,在红纸、绿纸、粉纸的参差陪衬下, 一条条黄颜色在冬日的阳光下发着耀眼的光。 隔着稀疏的秃树枝看着足球场大小的大字报区兴旺发达着,他发现自己男人的标志软塌塌地下垂着,半天没有尿出来, 及至紧迫憋胀的尿意终于变为淅淅沥沥、断断续续的细水流出来时,他感到了生理上的苦恼。 他此刻又一次感到,一个人如果屎不出来,尿不出来,将是最大的痛苦。 迤迤逦逦了好一会儿,似乎尿完了,又没尿净,还在那里等待和运劲。 人体的水利工程倘若发生这样的问题,确实十分烦人。与此相联系的同样烦人的事情是, 自己男人的标志几个月来失去了勃起的功能。虽然,几个月来并没有运用它的需要,然而,当他发现无论在睡梦里, 还是在白日有关女人的想象里,自己都失去了勃起的功能后,作为男人他还是十分的沮丧不安。这种沮丧和政治上的忐忑不安合在一起,弄得他更加萎靡不振。在这些年中, 正是和米娜的交往,使他男人的功能达到了最佳状态。他没有想到自己到了这个年龄, 却表现出比年轻时更雄健耐久的战斗力。他为自己奇迹般的表现而惊喜, 他知道那是生命力的标志。米娜这个娇小的女人调动了他的生命力,他为此在心中对她赞叹不已。现在,这种生命力随同政治上的失势一同垂败了。 他最后抖落尽久久抖落不尽的几滴尿,准备收摊时,司机老乔一边解着裤扣一边进来了。 他站到尿池前告诉卢铁汉的话是:"苏小钟刚才向我了解您过去的生活作风情况。"卢铁汉心中微微一惊。 老乔一边掏出男人的标志一边说:"我什么要紧的事也没说,您放心。 我觉得您这个副部长倒不了。"这话让卢铁汉稍感宽心。然而,让他感到更加烦恼不快的是, 这个与他同样年龄的老司机一泡尿冲冲地就射了出来。  第43章 早晨送母亲去劳改时,天气虽然清冽,但还安静。这会儿是上午了, 天却刮起了阴惨惨的寒风。窗外萧条的树枝摇摇曳曳地呼啸着,让李黛玉感到家中的寒冷, 也想到母亲穿得少了一点。她先给自己穿上一件薄棉袄,又拿起母亲的一件旧棉袄, 顶风出了家门。今天,全校的牛鬼蛇神都在北清东校清扫垃圾场,等她赶到那里时, 看见老弱病残的劳动人群中,母亲围着一块灰头巾像个蹒跚的农村老婆婆一样, 双手笨拙地握着铁锹,使劲铲着一块淤结在地上的垃圾。因为力气不够,她将铁锹支在腿上, 弯着膝用整个身体的重量连撬带挖着。这是一片小树林,长着一棵棵胳膊粗细的杂树, 旁边的垃圾堆蔓延过来,和落叶泥土混在一起,淤结了一个夏天秋天的雨水, 现在是脏巴巴的一片。李黛玉穿过劳改的人群来到母亲身边,将棉袄递给她说:"妈妈, 你穿上棉袄吧。"茹珍正弯腰用劲铲着那块很结实的垃圾泥巴,这时抬眼瞟了一下女儿, 又接着用劲,说道:"我不冷。"她的铁锹终于比较深地插到了那块淤结在地上的垃圾泥巴里,她涨红着脸憋着全身的力气撬着、铲着, 全神贯注的样子真像是在解决她面前最大的课题。终于,垃圾泥巴被撬了起来。她努起全身的劲把垃圾泥巴扔到旁边的垃圾堆上。泥巴飞落过去后,她还端着铁锹目视良久,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伟大成就。然后, 她将铁锹竖在地上,用手背擦一下额头的汗, 瞪着一双囊囊肿的眼睛看着女儿说道:"我不用,你拿回去。"李黛玉看了看小树林上空呼呼掠过的寒风,说道,"你现在不冷,待会儿休息的时候就冷了,我给你放在这里吧。"这是一件带绒领的蓝棉袄, 旧得已经褪色,是母亲下乡参加四清工作队时穿过的衣服。李黛玉把它卷了卷, 放到了树杈上。母亲看看周围在寒风中迎着灰沙干活的人们说道:"他们都没人来送衣服, 我不能特殊化。"李黛玉说:"你没看他们都比你穿得多? "母亲两眼怔愣地看看四周,很多人已经穿上了棉袄,再看看自己,一件旧单衣里边只有两件毛衣, 便傻愣愣地看着女儿,说道:"那你就放下吧。"说着,又端起铁锹去铲又一块垃圾。 垃圾与泥地几乎结成一体,她一下一下铲着边缘,终于插进了锹头,然后,又是弯膝将铁锹架在大腿上,憋足力气连撬带铲地往里进着。那全神贯注的样子, 真像是一心一意埋头做游戏的大头娃娃。李黛玉转身走了,母亲已经适应了劳改生活。因为基本上不上批斗会了, 每日早出晚归的劳动,成了她一生以来最认真的上班。她没有一天敢迟到, 天不亮就在闹钟声中爬起来。也没有一天晚上不抓紧时间洗脸、洗脚、睡觉, 她总是说:"我明天还要去劳动。"她似乎完全忘却了丈夫的自杀, 也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心理学教授。她在半麻木半辛苦的劳改生活中甚至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快乐。 每天回到家中都要讲讲一天干活的有趣之处,像刚才这样将铁锹支在腿上撬着用劲的姿势, 就是她在劳改中逐步摸索学会的。第一次掌握这个方法,她回家后曾兴奋不已地和李黛玉讲述。当时,她激情难抑,居然拿起家中的一把长柄扫帚代替铁锹,给女儿做起了示范。 她一边用这个姿势象征地铲着地上的簸箕,一边仰脸看着女儿,说:"这个方法非常科学。 "她将扫帚铲入簸箕与水泥地之间。簸箕滑到了墙边,她也便铲着跟进过去, 终于在墙根处将簸箕铲到了扫帚上。簸箕里的垃圾洒了一地,她不在乎,平端着扫帚直起身, 对李黛玉说:"这样就把泥巴铲起来了,扔的时候要以身体为轴心旋转两臂。"说着, 她便像甩泥巴一样,将簸箕甩到房间那一边。铁簸箕落在水泥地上,咣啷一声, 她得意地对李黛玉说:"你看,我扬得挺远的吧?"当她余兴不已,还想继续表演时, 李黛玉说:"该吃晚饭了。"。到了饭桌上,母亲再一次焕发出了讲述这一技术发明的热情, 她拿起炒菜的铲子又比划起来。这次是拿桌上的碟子作为泥巴来铲,两个手抓着菜铲, 插入桌面和碟子的缝隙,然后撬起铲子,将铲子一下插入碟子下面。 碟子在桌面上滑行着,被碗挡住,她终于将碟子铲了起来。李黛玉生怕她把碟子又一扬摔个粉碎, 连忙伸手制止她。母亲这次倒还清醒,说道:"我就是和你讲这个道理。"说着, 就把铲子放下了。在以后的相当一些天内,李黛玉都要转移她对这个技术动作的示范热情。李黛玉在北清东校的校园内走着,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人确实很容易适应环境。不仅母亲适应了现状,自己似乎也适应了现状。父亲的自杀, 对她是一次崩溃性的打击,自己在世上惟一的依靠失去了。 当她意识到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和蔼的面容时,家变得一片空洞和冷落,自己的生命也荒凉了。 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供奉父亲的骨灰,她便将它放在父亲生前的写字台上。又觉得不妥,便挪到空落落的书柜上, 不高不低居中放着,还在上面罩了一块黑纱。 她把一张印着山水的明信片背靠在骨灰盒后面,算是用这片山水为父亲设置了墓地。当她沉默不语地布置时, 母亲瞪着一双浮肿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书柜上的骨灰盒,说了一句:"能这样做吗?"见李黛玉不说什么,看了看便走开了。那个早晨,李黛玉醒来便看到了床边的小推车。 小推车那绿叶衬托着朵朵红玫瑰的图案在台灯光和窗外黎明的交相映照中像婴儿的梦。小推车离台灯很近, 灯光像风一样涨满了小车篷。被照亮的小车篷又像一个美丽的大花灯笼, 让她生出许多遐想。突然,她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尖叫。她赶忙跑到母亲的房间, 看到了父亲留下的认罪书和给母亲的两封信。她又跑到书房里,看到了坐在书堆面前安详长睡的父亲。 她和母亲当天就把父亲的认罪书交给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 母亲又让她将父亲的那封长信也交上去。最短的那封信自然是遵嘱销毁了,现在,这一切都不明不白地过去了。父亲畏罪自杀,母亲是什么性质,至今模糊不清, 母女俩在痛苦与麻木中适应了这一切。李黛玉心不在焉地来到北清东校的荷塘边散步。这里没有一丝硝烟, 安谧的小路环抱着荷塘。满塘荷花早已残败, 憔悴的黄叶与几枝露出水面的枯黄花茎在述说冬天即将来临的预言。三三两两的大学生在这里散散漫漫地溜达着。 一个男生摇摇晃晃地走着,心不在焉地左右看着,哼着一支莫名其妙的歌曲。李黛玉一边走一边想, 自己失去了父亲,但还是活下来了。一个人只要生命还在, 是不是离开什么都能活下来?想到这里,她既感到寒冷和可怕,也觉出一点超脱烦恼的纯洁与安静。 在这冷冷的风中漫步,心情竟然逐渐好起来。这里被高大的桦树、杨树包围着,风显得柔和了, 太阳便挣扎出一个模样,不那么颤栗了,比较安稳地照耀着这片小小的风景。 穿着薄棉袄走在阳光中,她甚至有了暖洋洋的感觉。她的棉袄外边罩着一件天蓝的布衣服, 两臂带着深蓝色的袖套,底下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裤子,脚下穿着搭襻黑布鞋。 趟着这里的风光走,柏油路很清洁,她也很清洁。正当她在一片初冬的阳光中暖洋洋的漫步时, 眼前出现的景象破坏了她心头的明朗。她看见卢小龙正和一个高挑而美丽的女孩并肩在荷塘边慢慢走着, 隔着丛树稀疏的秃枝,可以看到卢小龙自信而又平静的额头与眼睛,他正在讲述什么。 那个女孩一看就像初中生,带着少女忧郁、腼腆的多情。李黛玉感到有些难受, 心脏像被一只手抓住了一样发紧。她从两个人手拉手走路的亲昵中, 自然看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而那个女孩不得不让人注意的美丽,真正给李黛玉带来了折磨。高中以来, 李黛玉一直钟情于卢小龙, 那是她作为一个女孩在生理上获得自信后萌发的第一个感情。这种感情是蒙昧的,又是宝贵的。卢小龙从未理会过这个, 当他轰轰烈烈地投身于大革命运动时,他们的距离更是越来越远了。她在几乎把她打懵的家庭噩运中, 还在多多少少关心着卢小龙。她把他连同革命一起高高供奉在了崇高的地方。今天, 看到他随随便便地拉着一个女孩的手说说笑笑时,看到那个女孩俯首贴耳地跟随他时, 她觉出自己的屈辱。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自卑联系着以往的自卑体验冲上心头。 她的心灵又像被抄家时一样,一片混乱凋零。卢小龙和那个女孩走到荷塘边的亭子上并肩坐下了, 卢小龙一边说话一边将女孩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摩挲、捏弄和欣赏着。他还将那个女孩的衣袖撸起来, 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仔细地捏着她的小臂,似乎要发现什么。他拿起女孩的一只手, 放到嘴边亲吻了一下,还用那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下巴,然后, 握着这只手拍打自己的另一只手。两个人的手拍出的掌声使得卢小龙和那个女孩都开心地笑起来。 卢小龙像个大哥哥一样笑得舒畅,女孩则笑得满脸漾着幸福的红晕。接着, 卢小龙踌躇满志地讲起什么,女孩侧着头专注地聆听着,不时看一看日光下亮晃晃的荷塘。 李黛玉隔着丛树和荷塘看着那边的亭子,觉出心中揪心的抖动。 她朦朦胧胧觉出了卢小龙为什么不理睬她,她在想象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相貌。这时, 她有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太阳又颤抖起来,风也凛冽了, 刚才迎着阳光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下飘零起来,浓重的自卑又像一块石碑带着它的阴影压在心上。这时,听到过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很重, 接着便听到很熟悉的马胜利的声音。她抬头看了一下,大路上过来了雄赳赳的马胜利, 身后跟着四五个大学生。马胜利一瞬间也发现了她,他站住了,对同行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说:"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说着,就下了大路, 沿着缓坡小路踏响着滚动的石子几步来到李黛玉面前。他宽宽大大地立在那里,俯瞰着李黛玉问:"你在这干什么呢?"李黛玉不由自主地又往亭子那边看了一眼,很快便转回目光来。 一脸狐疑的马胜利也隔着树丛及荷塘朝那边望过去。他的目光反应了一下,随即就集中了, 一脸铁青地望着坐在亭子里的卢小龙和那个女孩, 他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他栗子胡同一号内院的四女儿鲁敏敏。他曾经去抄过她的家,曾摘下她的袖章, 也曾将抄家的战报贴在了北清大学。大概是文化大革命要打倒的黑线人物太多, 对这个资产阶级文人鲁湘岭的批判稍稍热闹了一阵,就被更多更大的题目淹没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 他差不多将这件事情遗忘了。受到歧视和污辱时,他会想方设法地报复;而抄家实现了报复, 他便多少遗忘了。现在,看到卢小龙捏着鲁敏敏的手,得意洋洋地夸夸奇谈时, 他的仇恨和怒火便"腾"地烧了起来。他眯起眼,目光像枪口一样阴森地瞄着对面,用手揪断了一根树枝, 在心中下了一个狠毒的决心。看见那边卢小龙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拉住鲁敏敏的手转身走了,他才收回目光盯着李黛玉。李黛玉也一直注意着卢小龙他们的背影, 这时转过来看了看马胜利,便垂下眼。马胜利这才联想起李黛玉在这里的动机,他的火一下就冒大了。他居高临下地指着李黛玉说:"你就一直看他来着?"李黛玉抬眼看了他一下, 又垂下眼,她显然不习惯撒谎。马胜利觉出浑身涨满了愤怒,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李黛玉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目光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 这种毫不辩解的沉默使得马胜利怒火发作了,他抡起手打了李黛玉一个响亮的耳光。李黛玉一下捂住脸, 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她扬起脸怯生而又有些仇视地看着马胜利。 她过去很惧怕这个凶神恶煞,但在今天的情境下,她第一次有了一点与对方对抗的力量。 这种力量中隐含着对对方的冷蔑。马胜利看了看四周没人,便暴跳如雷地说道:"你为什么这么贱? "李黛玉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嘴角的鲜血,又擦了一下手上的鲜血, 平平静静地说道:"我贱跟你有什么关系?"马胜利气得浑身发抖,他又一次举起手。李黛玉侧转过身去。 马胜利看到了她脸上血红的手印,嚷道:"我不许你这样不要脸!"李黛玉一动不动。 马胜利解下扎在腰间的军用皮带, 他这个不是革命军人子弟的红卫兵头目现在也穿上了一身旧军装。李黛玉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皮带,马胜利举起皮带,克制住内心的愤怒, 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她的脊背,嚷道:"你听懂我的话没有?"李黛玉看也没看他,说道:"我贱跟你没关系。"马胜利举起皮带,在空中停顿了几秒钟没有落下,接着, 便抽打起眼前这片丛树来,碎枝条飞溅着。他一边抽一边嚷着:"你是个混蛋!"李黛玉转过头来,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暴怒。一个碎枝条崩起来, 扎到马胜利的眼角。马胜利一下停住手中的皮带,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接着拿下手来, 看见了手中的血迹,又摸了摸眼角。李黛玉一看,那里一道鲜血淋淋的裂口。马胜利看见她的目光,一下暴怒起来,抡起皮带狠狠地抽了她一下。这一下就把李黛玉抽得蹲倒在地, 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肩背,闭着眼扭动着。马胜利垂着皮带站在旁边,气呼呼地喘着。荷塘边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马胜利走到李黛玉的面前,说道:"我没想打你。 "李黛玉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手摸着脊背,一手摸着脸,垂着眼冷冷地说道:"你是没打我。 "马胜利看了看她,说:"我送你回去吧。"李黛玉说:"我这不要脸的人用不着别人送。"马胜利被这句话噎得又冒起火来,他抖了抖手中的皮带,李黛玉看了一眼, 说道:"你随便吧。"马胜利气得扬起皮带,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抽在自己的腿上。然后, 站在那里表情狞恶地喘着气。李黛玉又上下看了看他, 似乎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了什么。在父亲去世以后的两个多月来,马胜利每次见到她,都免不了要凶神恶煞般地训斥她、管教她。而这一切管教的结果,却使她在不知不觉中对马胜利有了一点支配的权利。  第44章 当沈丽提出希望卢小龙带她参加一些文化大革命活动时, 卢小龙感到有些惊愕。窗外已是凛冽的冬天,琴房里一片暗淡,他看着头发有些零乱、面孔绯红的沈丽。 沈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垂下眼说道:"你不要老跟我纠缠这些,这样, 我会讨厌和你来往的。"两个人站在那里一时无语。刚才,卢小龙很狂热地拥抱和亲吻沈丽,而沈丽却一直在敷衍地躲避他,推挡他,最后终于将他推开了,两个人都感到受了屈辱。 沈丽因为对方将感情粗暴地强加给自己而感到屈辱;卢小龙因为对方拒绝自己而感到屈辱。后来, 他们相互打量的目光都有点陌生,甚至有些敌意。沈丽看了看关闭的琴房门,楼梯上也没有脚步声, 又看了看卢小龙,说道:"你不要老和我谈这些行不行?我喜欢听你讲讲你的事。 你老着急地弄这些,就不怕别人讨厌你?"说着,她止不住又瞄了一下卢小龙的头顶。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再一次让卢小龙感到屈辱, 因为他在这个女孩面前没有身高的优势。他越来越承认,沈丽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一类女孩,她懂托尔斯泰, 懂曹雪芹,懂音乐,懂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他很希望听沈丽讲这些。 每当从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来到沈丽的琴房,他就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里, 他沉迷在一种高贵的幽暗中,他喜欢这里洋溢着的与外界毛糙生活相异的舒适和温馨。他喜欢沈丽的美丽, 喜欢她身上散发的好闻的气味,喜欢房间里飘散的气味, 那既是多年老房子才有的典雅而陈旧的气味,让人想到几十年的历史,也混杂着沈丽的身体从小到大发散的气味。 他甚至非常喜欢房间里的寂寞感,一到这个房间,就多少有点与世隔绝, 棕红色的四壁在有阳光和没阳光的日子里都显出老房子的情调。在这里, 他虽然不时趾高气扬地讲一讲自己在外面的得意作为,然而,更多地感到的是对异性的饥渴。 他常常抑捺不住这种饥渴。沈丽却再也不在卧室里接待他了,这让他十分悻恼。在琴房里, 他虽然经常克制住自己,讲点沈丽感兴趣的事情,然而,每当沈丽的目光温柔了, 有些憧憬地看着他时,他便忘乎所以,止不住想去抓住对方的手。 对方因为被他刚才一番雄伟的谈话所征服,便把手留在他的手中,任他摩挲捏弄。他便会从手摸到手腕, 又伸到对方的衣服里去摸小臂,还会俯下身吻对方的手背。对方这时也会有一两个温情的动作, 比如伸手梳理一下他的头发。那时,沈丽看着趴在自己手臂上的卢小龙目光是若有所思的,朦朦胧胧的。卢小龙就是在这种情形的鼓励下,过去拥抱住沈丽。沈丽刚才侧靠着钢琴坐着,钢琴没有打开,手臂就放在琴盖上。 看见卢小龙由亲吻手臂推进到身体的拥抱,她轻轻用手推住对方的双肩。这个推并没有什么力量, 只是一种提醒。她听任对方在自己脸上亲吻了几下, 那个亲吻在她这里没有激起任何感情,只是觉得在尽义务。当卢小龙的亲吻热烈并稠密起来时,她闭上眼有了一点躲避,她不让对方亲吻自己的嘴唇。当卢小龙动手动脚更加放肆地搂抱住她狂吻时, 她极力躲避和推挡着,觉出这里的庸俗与拙劣。最后,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挣扎着用力把对方推开了。她站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喘着气相互有些敌意地凝视着。 卢小龙在愠怒中脸上有点红一块白一块,这个让他一往情深的女孩总是这样冷冷地、坚决地拒绝他,让他感到羞辱。他觉得自己可以咬咬牙转身就走,永远不再来,然而, 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没动。沈丽读出了卢小龙目光中的含义,看着这个把自己弄恼了、 又被自己弄恼的学生领袖,她的思想一时冻结了,她不希望故事是这样的。她不会让卢小龙走, 但卢小龙要走,她也不会拦。在微微的喘息中,她想到了刚才那一幕的拙劣, 便又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拉整了身上的紧身毛衣。在这个动作中,她觉出自己的挺拔和苗条, 体会到腰身的紧收和胸部的隆起,也体会到自己的美丽。 她的面孔在幽暗的光线中丰润白净地发着光,她能觉出自己那双手的小巧、修长和丰润。她的表情是落落大方的, 优美而高贵的。意识到这些, 她觉出自己在这个幽雅寂寞的老房中所有的美丽与骄傲,她对卢小龙的打量也就尤其有一丝冷蔑。卢小龙不高不矮地站在面前,穿着一身旧军装,腰间没有扎皮带, 一脸恼怒地僵在那里,流露出小男孩受到侮辱时可笑的倔强与敌视。沈丽觉出无聊。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是极端任性的人。她想到自己在抄家那天对卢小龙的最初的侮辱, 也想到不久前在那个暗淡无聊的萧瑟秋日里,自己曾当着鲁敏敏的面将卢小龙请到卧室, 主动投入了对方的怀抱。然而, 她还是很难将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孩与在全国叱咤风云的学生领袖联系在一起。她读了那么多文学名著,懂得人的心理, 她并不希望自己做不通情达理的事。卢小龙在恼怒稍稍过去之后,说了一句话:"你如果认为我们不合适, 我立刻就走,而且永远不再来。"沈丽垂下眼停了一会儿,有些疲倦地看了看卢小龙, 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别人喜欢你什么。"卢小龙懂得这个意思, 他知道沈丽和其他女孩一样,喜欢他政治上的才华。他已经比较耐心了,已经比较注意表现自己的政治才华了,然而,每当政治才华赢得了沈丽多情的目光后,他就有些抑捺不住了。 他也曾劝自己再耐心一些,只是每当觉得自己已经耐心够了,鲁莽起来就碰了壁。卢小龙看着沈丽,一句话没说。沈丽又接着说:"我知道你挺了不起的,会有好多女孩喜欢你, 你也不一定非要和我在一起。"说着,她又瞟了瞟卢小龙。 这句话无疑安抚了卢小龙的自尊心。他垂下眼说道:"谁让我那么傻呢,就迷上你了。"空气松动了一些。沈丽走了两步,靠着钢琴站住,说道:"你不要老纠缠我, 你还是多说说你做的事吧。"卢小龙这时完全从刚才的悻恼中走了出来, 他冷冷地说道:"那些事就是做的,也不是老在嘴上来回说的。"说这话时,他已经找回了骄傲与自信。沈丽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说道:"卢小龙,你带着我出去参加一点你的活动, 我想看看你怎样做事。"卢小龙有些吃惊地看着沈丽,沈丽坐下了,指着刚才卢小龙坐的椅子, 说:"你坐下,真的,我跟着你去看看,挺有意思的。"卢小龙上下打量着沈丽, 说:"谁敢带你去?"沈丽抓住卢小龙的手,拉着他坐下。卢小龙似乎还在保持自己的尊严,勉为其难地坐下了。沈丽说,"你是不是怕我目标大呀?"卢小龙瞟了她一眼, 说:"你自己明白。"沈丽笑着说:"我会化妆呀。再说,现在是冬天,戴个帽子, 戴个口罩,换一身衣服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卢小龙思索地看着沈丽, 沈丽抓着他的手摇了摇,说:"我说的是真的,你等一会儿。"说着, 她起身在卢小龙脸上安抚地吻了一下,便跑着上楼去。过了一会儿,她从楼上跑下来,卢小龙一时有些愣住了。 沈丽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卡叽布中山装,那差不多是男学生最平常的服装,脚下穿了一双解放鞋, 也是男学生最普遍的样式,头上戴了一顶灰蓝的棉帽,样式像军帽,有在额上立起的绒帽沿, 两边是带绒的帽耳朵,脖子下面紧紧地系着帽耳扣,脸上戴着一副雪白的大口罩, 只有一双眼睛在冲他快乐地微笑。沈丽说:"怎么样,这回看不出我是个女的了吧? "卢小龙瞄了她一眼,说:"你的眼睛不行,太漂亮。"沈丽说:"那是你先入为主, 有成见。我过去这样挤公共汽车,没有人怀疑过我。"卢小龙看了看她脚上的鞋, 说:"这天穿解放鞋,太冷。"沈丽说:"我还有棉鞋。"她摘下口罩,解开帽耳扣, 摘下帽子,抖了抖头发,说道:"行吧?"然后很快乐地走上来, 在卢小龙一动不动的面孔上一左一右吻了两下,"我保证跟你配合好,听你的。"楼梯响起了脚步声,听到沈昊嗓门挺大地说道:"丽丽跑上跑下干什么呢? "接着,沈昊高高大大地出现在琴房门口。他总是通情达理地给两个年轻人以谈话的空间,又总是希望能和卢小龙这个学生领袖进行有趣的谈话。沈丽立刻将口罩戴上, 将帽子戴上、系上帽耳扣,对父亲说:"我准备和卢小龙去几个大学转转,这样行吧? "沈昊宽大为怀地放弃了要和两个年轻人一起聊天的打算,摆了摆手说:"去吧, 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就行。"两人下了楼,沈丽推上自行车,卢小龙问:"你骑车技术怎么样?能在人群里钻吗?"沈丽笑着摇摇头,卢小龙挥了一下手,说:"算了,你别骑车了,我带着你。"他推起了自己那辆飞鸽车,说道:"上吧。"沈丽说:"怎么上? "卢小龙说:"怕摔骑着上,不怕摔侧着上,随你便。"沈丽说:"你先骑起来,我再上。"卢小龙说:"你先坐上吧,我怎么都行。"沈丽瞟了他一眼,"看你那了不起样!"卢小龙笑了,说:"我别的不行,骑车技术还算一流的。"沈丽骑在后座上,卢小龙推着车踏着脚蹬子蹬了两下,就从大梁上上了车。然后,屁股离座俯身几个加速猛蹬,就把车蹬起了速度。他坐上座,又是一阵加速猛蹬, 车一蹿一蹿地越来越快。这个开头就使得两人之间有了全新的情趣和感觉, 卢小龙通过车子的加速和拐弯,能够非常清楚地感到沈丽在后座上的身体,那是一个有一定重量、又比较轻盈的身体,这种感觉通过车子的传导非常具体, 既能感到沈丽身体的修长和丰满,又能觉出她的苗条。在每一个急转弯中,对那个身体的长度、 重量和质地的感觉都让他激动不已。在第一个急转弯时,沈丽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这尤其让他感到兴奋,带着自己喜欢的女孩飞行,是很带劲的事情。沈丽从一开始就被迅猛的加速激发了略有些受惊的兴奋, 而后就轻轻抱住卢小龙的后腰,随着他的急转弯一起向里倾斜身体。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感觉很舒服。 坐在车上,使她觉出一个男性的体力在带动着她。她感到了这个男孩体内的力量, 好像这个力量就直接施加在她的身上一样,给她带来暖洋洋的刺激。 卢小龙带着沈丽进了日月坛公园,然后进了北清大学,准备穿过北清大学浏览一下这里的大字报, 再去学院路的其他大学转转看看。一过北清大学大字报中心区的五角场,他们就看到有一面墙声势喧闹地围满了人,那里肯定有比较重大的动态。卢小龙停了车,让沈丽下来,然后把车靠在一边上了锁,就拉着沈丽往人堆里扎,一直挤到前几排。他回头看了沈丽一眼, 沈丽的眼睛在雪白的口罩上冲他高兴地笑着。卢小龙便和她手拉手肩并肩看起大字报来, 像很要好的两个男生。大字报的题目十分惊人,《致林彪的一封公开信》, 落款是北京农业大学附中的两个学生,伊林和涤西。再一看内容,竟是反对林彪的。围看的人都非常安静, 全神贯注。沈丽对有人给毛主席的接班人贴大字报有点惊讶,她捏了捏卢小龙的手, 询问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也捏了捏她的手,表示现在先不谈。他认真地看着大字报。 他知道林彪是不能轻易反的,反错了是要掉脑袋的。然而,文化大革命的经验又告诉他,很多一般人不敢反的东西有些人反了,就反对了,成为最光荣的革命左派。 这张大字报写得不能说没有道理,它认为林彪把马列主义庸俗化, 宣扬用95%的时间读毛主席的著作就可以了,宣扬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的顶峰,这种绝对化是违反辩证法的。卢小龙此刻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又错过了一个机会, 这是他对一切顶风亮相行为的本能反应。无论这个顶风亮相是正确还是错误,最终造成什么结果, 他首先想到的是别人可能亮相亮对了,自己却错过了机会。这一瞬间, 他总是发现对方行动的合理性,以此来增加对自己的刺激,使自己嫉妒难受,随后, 他才会全面冷静地考虑别人的这个顶风亮相是不是正确,后果如何。今天也同样, 他先为别人顶风亮相贴了林彪的大字报而自己没贴感到失落,而后才冷静下来, 判断这件事在政治上的正确与否。听到周围人介绍,这张大字报是从别的大学刚刚转抄来的, 好几个人正在抄录这张大字报,其中有一个人居然是朱立红。她正矮矮地立在那里, 仰着一张胖脸边看边在笔记本上抄着。卢小龙想了想,拉着沈丽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沈丽非常好奇,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卢小龙说:"我们去把它搞清楚。"说着, 他带上沈丽骑车出了北清大学。没有多长时间,他们便来到了农业大学附中。这里稍微偏僻一些, 大字报也冷清一些,操场及楼房错错落落。卢小龙摘下臂上的北清中学红卫兵袖章, 领着沈丽问来问去,终于在学生宿舍楼里找到了那两个贴公开信的学生。这是两个个子比较高、相貌朴素、神情忧郁的男生。 当他们看到有人来串连时,显得很友好,也稍有一点戒心。他们问卢小龙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 卢小龙转头看了看沈丽,坦然地回答道:"我是北清中学的,我叫卢小龙。这是我的同学。 "他的自我介绍引起了对方热烈的反应和兴奋,他们显然知道卢小龙, 没想到卢小龙会自己找来。他们热情地请卢小龙和沈丽到另一个房间里坐下,房间里几个双层床, 几个桌子,有些零乱,光线却很明亮。卢小龙摘了帽子,沈丽依然戴着帽子和口罩。 这两个叫做伊林、涤西的学生疑惑地看着沈丽说道:"我们这儿有暖气,不冷。 "卢小龙笑着说道:"不管他。"便和这两个中学生聊了起来。 他极力要了解这件事情的性质及背景。伊林和涤西便滔滔不绝地讲了他们的理论。 当卢小龙想进一步判断这件事情的政治背景时,他们说:"现在,北京有一大拨人在秘密集结反对林彪。 "卢小龙皱着眉思索着,觉出这件事在政治上的严重性质, 两个人便对他说:"今天晚上在北京航空学院就有一个秘密会议,你可以去听一听。"看到卢小龙犹豫的神情, 两个人又说:"你可以不暴露身分,我们给你写个条。"说着, 他们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兹介绍两个可靠的朋友去参加会议,伊林,涤西。 "他们将卢小龙一直送出校门口,说道:"我们相信你是认真思考问题的人,结论需要你自己下。"他们骑上车,沈丽这次侧过身来坐了。她用一只手轻轻搂着卢小龙的腰, 脸贴在他的脊背上,问:"你形成判断了吗? "卢小龙一边骑车一边在做"铤而走险"的思维。这一次,他觉得事情不那么好玩,他说:"这件事有点玩命。"沈丽娇嗔地笑了,说:"那你可别玩命了,北京航空学院咱们不去了。"如果卢小龙今天是一个人行动,他可能就不去了,正因为带着沈丽,又听沈丽这样一说, 便冒出了与理智判断相反的情绪来,他说:"我这个人就喜欢玩命,咱们去看看吧。龙潭虎穴闯一闯,怕什么?"沈丽把脸很舒服地贴在他的后背上,说:"好吧,你自己定吧,反正我今天跟着你。"一路很长,到了北京航空学院,已经天黑了。他们在小商店里买了一包饼干, 一边吃着一边找到了地方,那是一栋楼里的一个会议室。会议室很大,中间一个长条桌,旁边围坐了好几层人,其余的地方空空荡荡,光线挺暗, 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秘密。门口的人听到他们是伊林、涤西介绍来的,写的条看也没看,就放他们进去了。 一屋子人来自很多大学,还有一些穿军装的,来自军事院校和军事单位。 谈话的内容既集中又散漫,主题自然是反对林彪。卢小龙拉着沈丽在一个最暗的角落里坐下。 在后面墙边,高高地堆着很多软座椅。坐在黑暗中看着长条桌周围的一圈一圈人, 卢小龙觉出这里的气氛有点怪诞。不知是房顶的灯坏了,还是为了保密, 全部光源就是桌上的一盏台灯。如果为了保密,他又不太理解为何进门的手续这么随便。 当几十张面孔围着一盏罩着红纱灯罩的台灯召开政治会议时,让你想到阿拉伯的一些民间故事, 几百年前挖金矿的人和俄国的十二月党人。那盏台灯可能就是阿拉伯的神灯, 古代挖金矿的油灯,和十二月党人秘密集会的灯。房间里的大部分空间都是暗的, 只有围拢那盏台灯的几张面孔在一片红光中清清楚楚。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一个个讲话激昂慷慨,所有的意见都一致,又都不一致。这似乎是一个开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的会议。卢小龙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知道很多重大的政治决定全是这样熬时间熬出来的,他等着看他们熬出一个结果。反正他站在这个事态的前沿, 倘若这是一个他决定投身的事情,他绝不会错过机会。倘若这件事情是危险的、不该做的, 他现在躲在暗处,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分,也随时可以脱身。他很喜欢处在深渊边上的危险感觉。 特别是身边带着沈丽,他一点没有熬时间的感觉。他让沈丽靠在自己的左侧, 用左手从背后轻轻搂住她,用右手握住沈丽的手。他在享受危险政治气氛中的温馨情感。 因为坐在黑暗中,有足够的安全,沈丽摘下了口罩,解开了脖子下的帽耳扣。 这样依靠着卢小龙观看文化大革命,一些伟大的政治搏斗就起源于这些策划活动,也如读一部小说、看一部电影一样,很刺激。不过,她此时有点困,冷了一路, 在暖暖的屋子里靠着卢小龙,有一种松弛麻木的困倦。每当会议桌旁有什么比较重要的动态和讲话时, 卢小龙就会捏一下她的手,晃一晃,她便笑一笑,睁大朦胧的眼睛, 向那边台灯照亮的人群看去。夜深了,借着那盏台灯的朦胧光亮,可以看见一侧墙上的大挂钟已经指着12点。开会的人们也有的显出困倦,有人打着哈欠,大多数人还在精神抖擞地商议着。 有一个短头发中年男子刚才还手撑着额头在打瞌睡,这时却激昂慷慨地讲起来。 当他讲话时,有的人目光灼灼地倾听,有的人刚才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话,此刻却陷入瞌睡。 卢小龙仍然在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个会议,他觉出自己像狼狗一样机敏, 他通过一个又一个发言,嗅出了这件事的背景,判断出了每个人的出发点。他要继续观察下去, 直到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他越来越喜欢这种如临深渊的机敏感觉。沈丽早已瞌睡得东倒西歪,他温情地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 因为始终没人注意他们,沈丽便听任卢小龙摘掉她的帽子,抖开她的头发, 然后枕在卢小龙的肩膀上晕晕然地瞌睡着。这时的沈丽显得温存而听话,卢小龙搂着她, 偶尔轻轻地吻一吻她的脸颊,沈丽便把脸在他肩头蹭一蹭,像睡在大人怀里的小孩一样,听任他的爱抚。 搂抱着这个美妙的"小女孩",想到她白日里盛气凌人的高傲, 尤其觉得她这困困恹恹听任摆布的样子娇嗔可爱。此刻,卢小龙觉得自己正在保护她,照顾她, 像摇篮一样拥抱着她。她枕在他的肩膀上完全睡着了。他轻轻吻着她的脸,吻着她的嘴唇, 她在睡梦中如同躲避蚊虫一样,轻轻闪了一下。他更温存地吻着她, 把她下滑的身体向上抱了抱,让她靠着自己坐好。一个矮胖的女学生从那边人群的后面贴着暗影移过来,她手里拿着笔和本, 看样子是想绕到会议桌的另一面去。当她走过来时,卢小龙心中一惊, 借着那边照过来的朦胧光亮,他认出是朱立红。朱立红一边移动着,眼睛一直看着那边发言的人。 卢小龙立刻将沈丽的帽子戴上,将帽耳放下。朱立红无意中也发现角落里坐着两个人, 她显然吓了一跳。及至看到是卢小龙,似乎猜到了什么, 走过来压低声音说:"你也在调查他们的情况?"卢小龙只能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朱立红立刻显得如临大敌地低声说:"千万注意安全。"她又看了一眼倚在卢小龙身上的沈丽,在黑暗中, 她觉得沈丽有些面熟,又不好意思多辨认, 便对卢小龙做了一个同是地下工作者的摆手示意,就绕过这个角落,移向长条桌的另一边了。看见她坐在那堆人后面的黑暗中, 借着台灯光从人缝中照出来的光线记录着什么。卢小龙摇醒了沈丽,沈丽懵懵懂懂没醒透,他便在她脸上使劲亲了几下。 沈丽嗯了一声,把脸扭过来,埋在他的肩膀上,还要瞌睡。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在她耳边说道:"半夜了,咱们该走了。"沈丽这才反应过来,坐直了身子。 卢小龙又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戴上口罩,上次抄你家的朱立红也来了,她刚才看见你了。 "沈丽一下激灵了,问:"她认出我了吗?"卢小龙说:"不知道。"沈丽使劲闭了一下眼,睁开,抖了抖脑袋,把瞌睡全部抖落,迅速戴上口罩,系上了帽耳扣, 轻声问:"走吗?"卢小龙点点头,便拉着她的手贴着会议室的边走过去。他原本想从另一个方向绕过围着会议桌的这群人,想了想,还是从这边过去。 他要让朱立红知道他的半途撤退。当他们经过朱立红面前时, 卢小龙俯下身对朱立红说道:"我们先走了。"朱立红因为受到信任而点点头, 并且借着人群头顶上射过来的光线,满脸狐疑地看了看严严地蒙着帽子和口罩的沈丽。卢小龙拉着沈丽,像两条鱼一样溜出了黑暗的会议室。出了楼门, 来到了月光下冷冷清清的北京航空学院校园。路两边的大字报区还亮着一片电灯, 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在观看大字报。寒冷的西北风嗖嗖地从后面吹过来,催着他们往前走。 他推着车和沈丽并肩走了一会儿,便骑上车带上沈丽,让她搂紧自己,飞快地加速骑走了。  第45章 这天清晨,黄海在一阵喧闹中惊醒。一个严重的情况发生了, 他们在北清中学占领的四层的主教学楼被黑压压一片人包围了。他蹬上裤子,裹上军大衣爬了起来。 站到窗前往下一望,密密匝匝的人群高喊着"砸碎北清中学联动黑窝"的口号, 有些学生手里还拿着棍棒和石头。楼里的人都起来了, 田小黎及一拨人聚到黄海身边问怎么办。黄海问:"几个大门都锁上了吗?"人们回答:"都锁上了。 "黄海便领着人跑下楼看了看。这座楼有一道朝南的正门,宽宽大大地开在楼的中间, 面对着楼前面的小操场,楼的东西两侧各有一道边门,连接它们的是一条横贯的长廊, 走廊两边是一个个教室。现在,两道边门已经用铁链和自行车钢丝锁锁住, 隔着玻璃可以看见外面骚乱的人群。正门由三扇对开的大木门组成,现在, 也都用铁链和自行车钢丝锁锁住了,隔着门上的玻璃,更能看见外面人群的涌动。黄海挥了挥手,指挥道:"用桌椅、板凳把几道门都堵起来。 "在楼里居住的一二百个北清中学红卫兵从一层楼教室里搬出了课桌椅子, 堆积在正面大门与两侧边门上,堵了一个错综交叉。随后, 他们想到这些人可能还会打破一层楼教室的玻璃窗冲进来,便迅速退到二楼,用二楼的课桌、椅子将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堵塞起来。 黄海领着人站在二层楼中间的教室窗口,看着楼下成群的人。 田小黎指着楼下说道:"这好多是外校的。"黄海眯着眼早已看清了形势。 在大片外校学生的后面站着一群北清中学的学生,里面不动声色地站着宋发。今天这一大片人就是他召集来的。自从8月下旬在北清大学那场关于对联的辩论后, 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北清中学红卫兵一多半都跟着黄海跑了。他们在他的带领下,甩掉了卢小龙, 和许多学校的红卫兵联合成立了纠察队,管制文化大革命的秩序。他们反对打倒老干部, 并且把反对的矛头越来越公开地指向中央文革。后来,他们便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几乎全部由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子弟组成, 成为一支在北京街头横冲直撞的力量。黄海领人占领了北清中学的这座主教学楼,成为他们的宿营地和指挥部,他们以北清中学红卫兵自居,成为北清中学最有势的力量。卢小龙则发表了声明, 散布到全市。 声明说:鉴于一些人打着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旗号做了很多不符合北清中学红卫兵成立初衷的事情,所以他宣布,重新成立北清中学东方红红卫兵兵团, 简称东方红兵团,以示与原来的北清中学红卫兵区别。接着, 宋发又带着一拨人另行成立了北清中学井岗山公社。宋发所依据的核心力量是几个贫下中农子弟,然而, 他很机智地举起了卢小龙曾经举起的反对对联、反对"血统论"的旗帜, 吸引了一大批出身不是红五类的子弟,组成了一个造反组织。现在,北清中学是三国鼎立。用有些人的说法,宋发的井岗山公社是极左派, 卢小龙的东方红兵团是温和派,这两派都是跟着中央文革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 黄海的这部分人便被称为右派,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原来红卫兵中的人马, 又被称为老红卫兵。在北清中学,老红卫兵与井岗山公社及东方红兵团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特别是与井岗山公社,到了势不两立的程度。 一看到宋发目光阴沉地领着一群非红五类子弟跑到大街上去贴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标语,黄海心中就冒出百分之百的阶级仇恨。他带领老红卫兵们毫不客气地将学校里原有的油印机、高音喇叭、扩音器、 麦克风以及成堆的大字报纸、成箱的墨汁洗劫一空,搬到主教学楼内。 他们成立了北清中学红卫兵广播电台,声音笼罩了全校。他们随时从学校出发, 与各校的"联动"在一起行动,扬眉吐气了一番。随即,各种镇压也落到了他们头上。 全市已经有相当一些"联动"成员被公安部抓了起来。他们昨天还疯狂地骑着车喊着口号在几个大学游行示威,晚上回到北清中学时余怒未息,就把宋发的井岗山公社总部抄了。 井岗山公社总部设在学校的阅览室里,他们将那里的门窗玻璃捣了个稀巴烂,并将大字报纸、 墨汁和油印机洗劫一空。宋发领着人逃出学校,没想到,今天早晨就请来了上千人的救兵, 来了一个反包围。田小黎在一旁撸着袖子说:"跟他们拼了。"黄海盯着楼下的人群, 既有拼的仇恨,也有一丝胆怯。楼下那片气势汹汹的学生大多来自铁路学校、建工学校、 钢铁技校等中专学校,这些工人子弟远比职员子弟、高知子弟玩命得多。 自己手下的这拨干部子弟真的论起打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敌众我寡。他觉出自己的心跳, 嘴上却说:"和他们拼。"周围的簇拥者们开始又蹬又踹拆桌椅板凳,准备武器。 楼下的人振臂高呼了一阵"打倒反革命联动分子"的口号, 一片黑压压的杀气蒸了上来,这确实让他们感到有些恐怖。 一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仰着脸冲他们喊话道:"限你们五分钟之内下来投降,要不我们就攻楼了,一个都不轻饶你们。"接着, 又有人领着人群高呼起"打倒联动"的口号。黄海咬着牙像黑豹一样俯瞰着下面, 到了这种时候,他只能豁出去了。正在这时,人群后面有了一点骚动。从学校办公室方向赶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卢小龙。卢小龙走到宋发旁边说着什么,宋发蹙着黑眉、 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卢小龙拉着宋发穿过人群,来到刚才喊话的那个外校学生身边, 三个人又说着什么,卢小龙的样子很认真。卢小龙似乎把他们说服了,便走到楼前, 仰着脸用双手做喇叭筒,目视黄海说道:"你们撤下来吧。"黄海眯着眼看着卢小龙, 卢小龙这时居中调停做好人,又想扮演一个学生领袖的角色,让他非但不感激,反添仇视。卢小龙又接着说:"黄海,撤下来吧。你们先撤走,再让他们也撤, 其余的事慢慢再商量。"黄海一动不动。卢小龙又往前走了两步,上到大门前的台阶上, 回头看了看后面的人群与自己的距离,用比较亲近的语气说道:"你还是下决心撤下来吧, 真打起来,你占不了便宜。""不占就不占。"黄海说。 卢小龙又说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黄海被这两句带着哥们儿气的实在话安抚了自尊心,他说:"让他们让条路。"卢小龙说:"那可以。不过,楼里的东西一样不能带走。 "黄海说:"我们个人的东西也不让带吗?"卢小龙说:"那当然可以。"卢小龙回过身去,与宋发及那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商量了一番, 便有一些人张罗着在大门前让开了一条几米宽的路。黄海阴着脸俯瞰了好一会儿, 将一根板凳腿摔在地上,说了一声:"撤!"呼噜呼噜,一二百号人拆除了堵在一二楼间的课桌板凳,下到一楼。又拆除了堵在一楼正门口的桌椅板凳,将几扇大门都打开,然后, 从走廊里推上自行车,前后跟着出了大门。黄海走在最前头,卢小龙上来想说什么, 无非是想再落个人情,黄海理都没理他。当他们在两边人群的相夹下走过时, 像是战败投降的队伍。队伍刚走到一半,两边人群中就又有人领着高呼起"打倒反革命联动"的口号来,接着,因为一个小小的磨擦,人群中有人抬起腿踢了黄海一脚, 黄海瞪起眼骂了一声"你他妈的混蛋",人群中就有更多的人挤上来,对黄海拳打脚踢。一时间阵势大乱。听见卢小龙等人大声喊着维持秩序,然而,磨擦一旦产生,一时就很难平息下来。 推着自行车撤退的队伍在挨打中不可能不反抗, 而任何反抗必将引来更大规模的攻打;结果,协议好的撤退变成一场夹道殴打。在殴打中, 宋发请来的几个中专学校的造反派学生将压抑许久的对这些穿着军装耀武扬威的老红卫兵的仇恨充分发泄了出来, 拳脚、棍棒、石头构成一场围歼。卢小龙等人拼死劝阻都显得无济于事, 黄海领着这群人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地逃窜了。受伤的队伍成了真正的哀兵。一个初中男生被打断了两根肋骨,送进了黄村医院。还有一个高中女生被打得头皮开裂翻着血肉,也被送到黄村医院缝了十几针。 黄海有点发疯似的领着自己的队伍冲进北清大学,呼喊着"打倒江青, 打倒中央文革"的口号。又冲出北清大学,来到学院区,在几个大学横冲直撞,呼喊口号。 当这些大学的革命造反派围追堵截时,他们便发疯一样骑着车冲出校园。这是一个阴风四起的寒冷日子,阳光像青色的漩涡落在马路上瑟缩。 凄惨的西北风撩着冬魔的卷发,呼啸着漫过天空,马路上一片铁一样的冷酷与荒凉。 在这里再疯狂地骑车和呼喊,也激不起多大的回声。他们的悲愤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便像一条歇斯底里的鳗鱼一样疯狂地扭动着游过街道,蹿上长安街,射过天安门广场, 来到历史博物馆后面的公安部。一二百头破血流、声嘶力竭的男女红卫兵放下自行车, 就往大门里冲,一边冲一边高呼口号:"还我战友! "他们要求公安部释放最近逮捕的一批联动成员。公安部立刻做出毫不迟疑的反应,几排魁梧高大的军人肩并肩挡在了门口。黄海领着自己的队伍,疯狂地呼喊着往草绿色的人墙上冲去。 这种不顾一切的冲撞与呼喊,释放着他们心头淤结的能量。终于,冲累了,又有几个人被抓进了公安部。 黄海便领着人在公安部门口静坐。 一百多人像是一百多个岛屿一样浮在天安门广场边缘的这段宽阔的长安街上。辽阔的广场上流过来阴阳怪气的寒风,太阳朝西滑过去, 将青色的漩涡瑟缩地抖向天空。经过一天的消耗, 终于将今天被扭送进去的同学要了出来。 愤怒不已又是疲惫不堪的自行车队伍接着便散散漫漫地像一群黄花鱼一样从东向西漫过长安街。那边,红得发紫的太阳正在暧昧不清的西山上隐没下去, 一头金黄的华发在空中不成体统地铺张着,随即便沦落了。学校暂时回不去了,悲哀的队伍只能各回各家。队伍一旦四面八方分散, 便像是鱼群被打散了一样,立刻没了生气。黄海的眼镜已被打碎, 当他睁着凸起的眼珠在街头盲目地骑行时,身旁还跟着一辆自行车,车上的男生驮着一个女生, 就是田小黎。晕晕乎乎骑过黄村,绕一个弯子避开了北清中学校门口, 他们便骑到了颐和园一带。再往前,就离黄海的家不远了。黄海刹住车,用一只脚支住地面, 有点阴郁地问田小黎:"你去哪儿?"田小黎看了他一眼,从那辆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说:"我跟着你吧。"黄海看了看她,愣愣地想了想,说:"行,走吧。"田小黎跃上他的后座, 他老牛破车一样地骑着。西边的天空早已清淡下去,又浓重起来。这段路有点上坡, 他心不在焉地灰头灰脑地骑着。终于到了家。这是一个机关大院,转来转去到了他家那栋楼。停下车, 带着田小黎上了楼。打开门,屋里有一种 人的萧瑟和空寂,好像刚刚搬了家一样,狼藉一片,满地都是纸张。田小黎一不小心踏上一个钉书机,只听见咔嚓一声, 钉书机吐出了一个钉书钉。田小黎问:"你家也被抄了?"黄海没有说话,拉亮了走廊里的灯, 这是一盏晕黄的瓦数不高的灯,也便看清了家中的格局。一套四居室,右边两个单间,左边一个套间,正前方是一个卫生间, 卫生间往左拐是贮藏室及厨房。黄海把身后的房门关了,问:"你还想再参观一下吗? "说着,他把右手第一个单间的门推开,这里放着一张很漂亮的长条餐桌, 周围是七八把很漂亮的椅子,靠窗的一角放着一架钢琴。屋里十分零乱,浮荡着尘土的气味。 几个油画镜框被打得粉碎,摊在地上。一幅蓝白花纹的窗帘被扯了下来, 散漫地罩在钢琴旁边的椅子上,像一个晕倒的女子后仰在那里。黄海拉了一下灯绳,没有亮, 他说:"灯也坏了。"踏响着地上的纸张,他们来到右面第二间宽大的单间里。这里有双人床,有阳台,有桌子,有衣柜。双人床上面的墙上有黄海父母的照片。这里的灯也坏了, 借着走廊里照进来的昏黄灯光,田小黎看了看黄海父母的照片。 黄海的父亲留着短短的平头,有着一张挺富态又挺严谨的面孔,目光笔直地看着你。 黄海的母亲瘦瘦的有点苍白,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张嘴和你说什么。这间屋里就更乱了, 壁柜像开了膛的母猪一样,里边的衣物乱糟糟地往外静止地倾泻着。墙角的一个书柜玻璃早已打碎, 散乱的书籍也像高楼大厦上飞下来的传单一样呈静止的倾泻状。门背后两个衣柜也敞开着, 呢子大衣、毛毯任人宰割地摊放着。 樟脑球的味道夹杂着呢子的味道在空气中凝固地存在着。床单团成一团,两个枕头像两只撕打的熊猫一样,半斜不直地支着立在一起, 一只拖鞋有模有样地躺在床上。黄海一言未发,走过去用手擦了一下镜框上的尘土。镜框的一角有两道裂纹, 他用手摁了摁裂纹的玻璃,碎玻璃发出裂纹磨擦的响声。接着, 就有一块碎玻璃摇摇欲坠。他想了想,便把那块碎玻璃拔了出来。这条碎玻璃像是一把漂亮的玻璃匕首, 黄海拿它比划着自己手腕的静脉,说道:"这一割,也就玩他妈的命了。"说着, 他将玻璃往墙角的书柜摔去。听见玻璃匕首落地摔碎的脆响。阳台门没有闭紧, 他走过去拉开纱门,又推开外面的玻璃门,便来到了一个宽大的阳台上。 田小黎跟着黄海灰灰暗暗地走过去,看见外面一栋又一栋楼的灯火, 同时也便看清了这个阳台很大很长,一直贯通到餐厅。她这才想到,餐厅也有阳台门。阳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摞碎报纸在掠过阳台的风中不时掀起一两页。黄海看了看楼下, 说道:"这是四层楼,不想活了,跳下去也是一个玩命方法。"田小黎在黑暗中看了黄海一眼, 黄海便拉开阳台门,进到屋里。两个人又走进套间。套间外面是一个会客室,放着沙发、书柜, 里屋就是黄海的房间了,有单人床,有写字台,有书柜及衣柜,一角还堆着一些零碎, 其中有一个婴儿床,里边有一些什物。黄海拍了拍婴儿床四面的红蓝围栏,说:"这是我小时候睡的。"这两间屋灯也碎了,透进来的月光照得写字台上玻璃板在绿油油地发光。 月光像一个悄悄的伴侣,提醒夜晚要注意的事情。黄海过去摁了一下台灯,居然亮了。 玻璃板下压着黄海小时候的几张照片,有些是他与父母的合影。田小黎站在他身旁, 跟着看了看。他们又踏着一地的书籍报纸去了厨房。路过卫生间时,黄海拍了拍门, 说:"这是卫生间,可以上厕所,可以洗澡。"然后,往左一拐,就到了厨房。 厨房里更是一片黑暗。拉开灯,看见水龙头、水池子、煤气罐、煤气灶、案台、 碗柜及布满油污的纱窗。水龙头上掖着几团抹布,一块肥皂已经干得裂缝。黄海拉开碗橱, 看了看说:"有鸡蛋,有挂面,还有葡萄酒,咱们喂喂肚子吧。"田小黎说:"不饿, 等一会儿吧。"两个人来到套间外屋的会客室里,把大沙发上的书籍、报刊推到一边,相挨着坐下。月光从背后斜照过来,落在左侧的墙上,他们此刻都处在晕晕欲睡的状态中。 田小黎早就知道黄海的父母均被打倒,然而到底是什么情况,平时是不谈的。此刻, 黄海自己说道:"我父亲文化大革命前就有心脏病,住着院。10月份被揪出来斗, 心脏病发作,死了。妈妈是前几天跳楼自杀的。"田小黎看着黄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黄海扬了扬下巴,说:"就是在那个卧室的阳台跳下去的。死的也不利索,她没看清楚,跳下去又卡在树上,送到医院内脏破裂,抢救难受了三天才没了气。 "田小黎背着月光扭头看着黄海,似乎是安慰地说道:"我父亲也被打倒了,妈妈现在还说不准。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没话了,就这样坐着。田小黎看着黄海那呆呆的样子, 想到他过去才华横溢地在北清中学贴出的头一批大字报,不禁十分同情。她伸出纤秀的小手,若有所思地抚摸着黄海的手背, 在安慰对方的同时,自己却走了神。黄海凶狠地叹了口气,一下站起来,走到厨房。 听见他打开碗柜,一阵水龙头冲洗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把两瓶葡萄酒提了过来, 还拿来了两只刚刚冲洗过的高脚酒杯。他把茶几拉过来,把酒瓶酒杯都搡在上面, 坐下后,用牙一下咬开瓶盖,咕咚咚倒满了两杯,说道:"来吧,解解闷。 "田小黎也跟着拿起了酒杯。黄海仰脖喝了一口,又想起什么,和田小黎潦草地碰了碰杯, 说道:"为友谊干杯。"说着,一仰脖干了。田小黎直盯盯地看了他一会儿,也端起酒杯, 慢慢地把这杯酒喝了下去。月光照着茶几上的红葡萄酒,像是暗黑的血一样神秘阴重地荡漾着。 黄海又给两个人的酒杯里倒满了酒,拿起杯说道:"来,干了。"田小黎举起酒杯, 黄海一仰脖又干了,田小黎也咕咚咕咚干了。当第三杯酒斟满时, 田小黎看着黄海问:"中央文革打得倒吗?"黄海说:"毛主席倒不了吧?"田小黎立刻摇头,说:"那当然。 "黄海说:"那他们就倒不了。"田小黎看着他,问:"那咱们反什么呀? "黄海说:"活着干,死了算呗。"他举起酒杯一仰而尽,用手背擦了擦嘴,然后把酒杯搡到桌上,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起了第四杯,"以后,咱们就是狗崽子。"说着, 将酒瓶墩在茶几上,酒意朦胧地看着田小黎。黄海摇了摇圆圆的小脑袋, 用左手摸了摸因为失去眼镜而视力不甚清楚的眼睛。放下酒瓶,又拿起酒杯,端到面前,对田小黎说:"接着喝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田小黎有些迟疑地端起酒杯,看着黄海一饮而尽,她想了想,也仰起脖喝开了酒。 酒呛得她咳嗽起来,咳嗽没止住,黄海随随便便地伸出左手拍着她的脊背。 等她缓过劲以后,他的手就搂在田小黎的肩膀上,傻呆呆地一动不动。这样坐了一会儿, 他叹了口气,又拿起酒瓶把酒杯倒满。瓶子里剩的酒不多了,他又拿起第二瓶, 用牙把瓶盖咬掉,墩在了茶几上。田小黎说:"咱们别喝了,该醉了。 "黄海说:"你别喝了,我喝。"说着,又干了一杯,再把酒杯倒满。田小黎说:"醉了挺难受的。 "黄海酒意朦胧地怔愣着眼,说:"受不了就死呗。"田小黎往后坐了坐,黄海双肘撑着膝盖,身子前倾地坐在那里,说:"今天我一回这家,就有了活着不如死的念头。 "他转过头,"你说,活着还有什么劲?"田小黎侧转身看着他,月光从窗户斜照过来,落在她身后的墙上, 也落在她的肩膀上,那俊秀的小脸则在月光斜线之上的黑暗中。她问:"你想自杀呀? "天下的事情就是一波推一澜地向前走,田小黎这句认真的问话将黄海半真半假、 半清醒半恍惚的说法推进了,他冒出了一句刚才根本没有想到要说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决定自杀。"这句话混杂着酒意,也混杂着他真实的人生绝望,还混杂着他的恶作剧。 他可能并未真正决心要死,却要在田小黎面前造成这个惊天动地的效果。 这是这个世上男人面对女人不由自主要追求的奇迹。田小黎无疑被他的英雄气概所震慑, 她没有丝毫怀疑地认真地问:"那你怎么自杀?"黄海醉意朦胧地晃着头, 说:"我把厨房的煤气打开,躺在这里让它熏死。""能死吗?"田小黎问。"那当然。"黄海回答。这个被葡萄酒搞得有些晕眩的女孩掉到了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里,她伸出手, 轻轻抚摸着黄海的手背。黄海一仰脖又喝干了一杯酒。第一瓶酒已经空了, 他拿起第二瓶酒,将杯子斟满,他举起酒杯说:"来,为咱们的友情干一杯。然后你就走, 我就死。"田小黎犹豫着举起酒杯。 黄海这次显得比较郑重地和她碰了一下:"你是我在北清中学最看得上的女生。"说着,一仰脖喝干了。他拿着空杯看着田小黎, 两眼血红地说道:"我真的挺欣赏你,又漂亮又勇敢。下辈子我再活一轮,就找你当老婆。"田小黎看着他,他也看着田小黎,说:"干了呀?"田小黎一仰脖干了, 说:"我不走。"黄海说:"我要死,你还非跟着我吗?"田小黎说:"我跟你一块儿自杀。 "黄海直愣愣地看着田小黎,田小黎非常认真地看着他。 黄海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田小黎很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黄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说:"好,那我就去把煤气打开。"他东摇西晃地摸着墙壁进了厨房, 听见他扭动煤气灶开关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晃回来了,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搂住田小黎的肩膀。 田小黎很顺从地挨住他,用脸轻轻蹭着他的肩膀。 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虽然仰慕过许多出色的男生,然而从来没有过恋爱的故事。她和男孩们在一起, 有的是无邪的大方与率真。她勇敢,她泼辣,却从来没有在与男孩的交往中投下一丝一毫的暧昧。然而今天,她却开始学习和尝试这种故事。黄海开始亲吻她,她最初很不习惯, 随即想到这已是人生的最后时刻,一个女孩要陪一个男孩完成整个人生,她便接受了。 她从来认为这种事情是不道德的、不该想的、不该做的。及至想了、做了, 立刻在僵硬的陌生中体会到与生俱来的柔情。她摸着黄海瘦削的脸颊,用很生疏的方式仰着脸接受黄海的亲吻。 这个亲吻一开始在她心中引起的是小女孩接受父亲爱抚的幼小心理。而后, 当她用两只手抚摸黄海的面孔和后脑勺时,又觉出小时候过家家时就体会到的小母亲的心理。 在一片腾云驾雾般的混淆中,她苗条而结实的身体突然漾出一股冲动, 这种冲动从女孩最隐密的部位发动,颤抖地冲上她的全身,她一下有些痉挛地搂住黄海的脖子。 黄海没有想到这个以勇敢泼辣著称的女孩能够发出如此激动人心的爱情来。 她原本是男孩从来不敢把她看做女孩的女孩,但此刻,两个人的吻却互相刺激达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 这是不顾一切禁忌的亲吻和拥抱。两个人倒在了大沙发上,男孩的身体覆盖在女孩的身体上, 他们歇斯底里地拥抱着,亲吻着。一个从来没有碰过女孩的男孩, 与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男孩的女孩,进入了癫狂的状态。黄海开始解脱田小黎的衣服,田小黎坚决地拒绝了。 当黄海说"我们今天死要死个够本"时,田小黎仰躺在沙发上承受着皎洁的月光, 想到在这样一个晚上真是什么都不必坚持了。黄海在激动和忙乱中脱尽了女孩的衣服,也脱尽了自己的衣服, 他抱起田小黎来到里间屋的单人床上,在一阵生疏而又狂乱的摸索与配合中, 两个人做完了一对男女结合要做的全部事情。随后,他们静静地搂着在床上待了很久。 窗外的月光已经转了相当的角度,呈南北方向直着照了进来。对面的墙壁上一多半白亮, 一少半昏暗。两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月光像水一样源源不断流进来。又过了好长时间,两个人又温存地亲吻起来, 然后凝视着头上的月光陷入遐想。田小黎问:"我们就这样死吗?"黄海搂着她没有回答。田小黎又说:"要死, 我们也得穿好衣服呀。"黄海搂着她,从肩背到腰、到臀部、 到大腿抚摸着女孩起伏的线条。过了一会儿,田小黎又说:"煤气过来了吗?"黄海一下把她搂紧, 又狂吻了一阵,然后在她耳旁说道:"我去把它关上吧。"田小黎将身体紧紧地贴着黄海, 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点了点头。  第46章 人民大会堂安徽厅灯火通明, 北京大专院校和中等学校的一百多个造反派头目早早来到这里等待着中央文革首长的接见。卢小龙笼罩在暖融融的、 兴奋而又沉着的期待之中。这个足够容纳四五百人的会议室很宽阔地展开着, 一幅巨大的黄山云雾山水画表现着安徽省的骄傲。当灯光将山水画上的烟雾缭绕到整个会议厅时, 你便觉得喜气洋洋。面对大门,背靠正面墙壁摆了两排座位,那是给首长们留的。 左右两侧坐着好几排大中学生,这也是他们欢迎首长走进会议厅并接受首长接见的位置。 卢小龙注意到坐在对面第一排的武克勤及她身边的马胜利,而坐在这边第一排的就有呼昌盛, 他自己不争不抢地坐在了第二排呼昌盛的身后。呼昌盛特意转过头, 和他亲热地唠叨两句,表明他们曾经共同反对北清大学工作组的亲密战友关系。这时, 卢小龙便感到了对面武克勤目光里对呼昌盛的敌意,也感到了马胜利对呼昌盛及自己的敌意。 这里云集了北京大大小小的造反派学生领袖,从他们跃跃欲试的神态及举止中, 能够觉出他们的自命不凡。谁都是最了不起的叱咤风云的人物。这时,大厅的门开了,几个服务人员出现在大开的门两边,接着,江青、张春桥、姚文元还有几个卢小龙不太熟悉的首长走了进来。两边的学生立刻起立, 热烈鼓掌。首长们也微笑着鼓掌,在夹道欢迎中走到了正面他们的座位上。他们转过身来, 又面对左右两侧鼓了一阵掌,江青伸手示意两边的学生们坐下。学生们坐下后, 首长们也坐下了。江青笑着对大家说:"又有一段时间没和大家见面了,小将们都好吗? "全场人高声答道:"好。"江青等人笑了。武克勤坐在首长们左侧第一排的位置上, 这时便符合自己身分也表现自己身分地带头说了一句:"我们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首长了,首长们好吧?"江青连连点头说:"好,好,很好。 "张春桥则面无表情地说道:"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全场一片欢笑。江青看着武克勤, 笑着表扬了一句:"你领着北清大学造反派去上海干得很好,上海现在整个形势起来了, 一月大夺权,一月大风暴,毛主席说是巴黎公社,了不起的事情啊, 这里也有你武克勤一份功劳。"在全场热烈的气氛中,有了对武克勤的羡慕与嫉妒, 武克勤为自己争了个头彩而拼命地掩饰着笑意。呼昌盛觉得自己也有武克勤这样露一下的资格,便在掌声平息下去后, 又坚持一个人鼓了几下掌,然后举了一下手, 说:"欢迎敬爱的江青同志向我们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全场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江青笑容满面地说道:"哦, 呼昌盛坐在这里。"人们笑了,呼昌盛也高兴地搔了搔头,笑了。 江青一指面对面坐的呼昌盛和武克勤,说:"你们同是一个北清大学的,为什么不坐在一起啊? "武克勤和呼昌盛一时都有些哑然。江青两手八字一伸, 比划着面对面两群人之间的宽度说道:"你们可不要汉楚相争。听说你们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哇,在学校里形成两大派势力。 要团结。无产阶级革命派要联合起来,这就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江青的批评是非常和气的,高兴的。她显然为在这样的场合扮演中心人物而谈笑风声,妙语连篇。学生们纷纷掏出笔记本,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青。整个气氛表明, 接见的开场白已经过去,真正的内容就要开始。江青说:"今天我和张春桥同志、姚文元同志、 戚本禹同志一起来和大家见面,主要谈几件事。一件事, 就是要开始对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的批判,北京的造反派学生要带个头。另一件事, 是传达毛主席关于上海一月大夺权、一月风暴的最高指示。上海起来了,全国都有希望,全国都要向上海学习。 第三件事,就是北京市也要紧跟上海这个样板,准备实行革命大夺权。 "看到左右的学生都在记录,坐在最后面的学生有些吃力地仰着脖子谛听着,江青便招招手, 说:"你们围拢上来坐。"学生们立刻起身,纷纷往前挪动椅子, 两侧相对的人群合拢成一个弧形。江青为自己亲切和蔼的举动感到满意,她让这个弧形更加靠拢首长席, 并说:"以后我们见面,就保持这样的格局。这样亲热一些,团结一些。 "坐定的学生们都高兴地笑着,又都拿起笔记本准备记录。江青环视了一下,问道:"怎么没有看到卢小龙?卢小龙来了吗? "所有的目光都开始左右前后巡视,听到一声挺含糊的回答:"来了。"江青说:"在哪儿? "卢小龙有些拘谨地挠了挠耳旁的头发,站了起来,同时觉得自己脸有点涨红。 江青笑着说道:"我们的卢小龙是敏于行而讷于言。"卢小龙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知道自己的得宠会在学生中引来嫉妒, 便有意无意地用拘谨和不好意思来淡化自己的独占风头。江青和蔼地指了指身旁的一个空座,说道:"你坐到这里来吧,坐到我身边。"全场扬起一片笑声,张春桥神情严肃地伸手对卢小龙说:"江青同志让你坐过来, 你就坐过来。"卢小龙侧身从前面椅子的缝隙中挤出来,走到江青身旁坐下了。 江青笑着环指大家,说道:"我们就这样团团坐,团结起来到明天。"在一片欢笑声中, 江青、张春桥、姚文元、戚本禹等人开始了他们的首长指示。卢小龙坐在这个受宠的位置上,兴奋的晕晕乎乎。 他在温暖而又逼人的气氛中将目光埋在大腿上放的笔记本中。对面的学生目光一排一排射过来, 在注视江青等位首长的同时也便注视了他。他便更低地埋下头做着记录。 当受宠的拘谨化作头上和脊背上的微汗蒸发过去之后,他的记录便有点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进行着。 一大群学生围拢着江青等人, 让他眼前浮现出农村猪圈里母猪刚刚产下的一窝小猪崽拱奶吃的情景。那些粉团团的还没长齐毛的小猪崽像一群大老鼠, 在母猪肚子上闭着眼乱拱,真是万箭齐发,一往无前。眼前又浮现出母猪肥大的肚皮,和几排纽扣似的奶头。 母猪躺在那里的样子十分的慈祥,十分的家长。他赶走这些不伦不类的浮想,分明感到自己在安徽厅里听着中央首长的重要指示,而视觉的怯懦,使得嗅觉十分地敏感。 右边正在讲话的江青散发出一股像江青这样年纪的有地位的女人的气息。江青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薄料子外装,那外装很光滑, 很流畅,很挺,江青的体温透过外装洋溢出来。他既闻到了江青的体味, 也闻到了这身外装的气味。不知江青抹的是什么雪花膏,与江青的体味结合在一起, 有种甜丝丝的清香。这种清香又被江青的体温调匀,熏得卢小龙十分舒服。 江青身体的暖热与气味让卢小龙涌起眷恋的温暖感,这股气味就像江青外装闪亮的浅灰色一样, 在眼前一圈一圈地旋转着,云朵一样将他箍在其中,让他受到抚慰。他看到江青不时放在腿上的手,那是一只皮肤白皙、十分秀气的小手。 骨骼是整齐的,皮肉欠丰满,显出她身体贫弱的高贵。卢小龙一瞬间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个他没有任何记忆的母亲经常给他遥远的、凄凉而又温暖的遐想, 他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该比较白。当这种联想若有若无地掠过之后,江青在讲话中由她的动作、 胸腔的震动和出口的声音传达出身体更多的温度与气息,使卢小龙笼罩在更朦胧、更温暖、更眷恋的气氛之中。他一瞬间对江青生出类似儿子对待母亲的情感, 他知道这种情感很滑稽,很荒谬,很错误,便一驱而散, 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江青讲话的政治内容上,思考政治形势,抉择自己的政治行为。这种有意识的转移和压抑只是断断续续地起了一点作用, 对江青身体的暖热的、松软的、慈祥的感觉始终驱之不散。 一群小猪崽围着母亲拱奶的画面又纷纷扰扰地浮现在眼前。他一瞬间觉得自己成为一头小猪崽,挤入拱奶的行列。脱离出来, 又觉得自己像一头勇敢的狼犬,趴在这里记录着政治。 面前所有的男女学生也变成了一群机敏的狼犬,围歼着什么、捕获着什么、准备着什么。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驱散对江青身体的罪恶的浮想, 就因为她那混淆着雪花膏及薄料子外装气味的身体的气味温馨地洋溢着。他不离开这个气味,就驱不散这个联想。 他便只好有意识地去感觉一下坐在身边的其他首长。张春桥就坐在自己的左边,一想到他,也便闻到了他的气味。 那是一个干瘦的男人的气味。气味比较浓重,比较凶残,同时又有一点沉着的修养。 你能想到他身体的干瘦,骨骼和关节却充满了润滑的油脂。你能想到他面孔的瘦削, 却有比较多的油脂从皮肤上分泌出来。空气中可以闻到张春桥头油的味道,一定是用脑过度, 全身的营养都输入头部了。在张春桥的再左边坐着姚文元,隔着张春桥气息的阻挡, 依然能够感觉到姚文元的气息。那是一股肥囊囊的气息,它像硕大无比的鱼肚白一样漂在眼前,又像一个吹得很大几乎透明的气球浮荡在空中。 他一瞬间甚至想到姚文元肚子上一派松弛囊肿的皮肉。这些对首长的荒唐不经的联想,他极力设法驱散。 因为在往下的感觉中,隐隐约约地连他们的生殖器的形状都要浮现出来,那便十分地恶心, 十分地罪恶。江青的气息又十分好闻地、令他眷恋地充溢在面前。 他便隔着江青的气息去感觉坐在江青右边的戚本禹。这位中央首长虽然在北京风华正茂, 因其坚决激昂的讲话在造反派学生中引起一派狂热的崇拜,卢小龙却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有一副大学年轻老师一样沉思的面孔,又像一个躲在阴影里的机敏的枪手。刚才他一进来, 卢小龙就端详了他。及至这样去感觉他时,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黑暗而又挺拔的身影。 这个身影锐利无情,像一把铁矛一样穿刺着它对准的目标。他身体的气味显得简单, 既有书卷的气味,又有铁锈的气味,他呼出的鼻息一定是热烘的。他的手势既表明他的坚定性,也表明他与生俱来的默默无闻与寂寞。这样感觉来感觉去,思绪慢慢归于平稳, 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首长们的指示上。现在是张春桥在讲话,他的手势和胸腔、腹腔的震动发散着他身体的气息。 卢小龙注意地听张春桥讲上海刚刚发生的工人阶级造反大夺权的行动, 以及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司令王洪文的造反事迹。王洪文顶风亮相、铤而走险、一鸣惊人, 得到毛主席的最高赞赏,引起了卢小龙政治上极大的冲动。这个冲动如此有力量, 一下将那些荒唐怪诞的、不伦不类的冲动驱得一干二净。卢小龙在想,王洪文能做的事, 为什么自己没能做?在这场大革命中,他还能做出什么最尖端、 最伟大的革命造反行动?眼前浮现出电影上看到的许多冲锋陷阵的画面,冲在最前面的战士挥舞着旗帜。 他就要冲到一个又一个至高点上。当他冷静而又深刻地进入政治思索时,发现首长的指示已经记了大半本, 而首长的指示也便结束。首长们站立起来,学生们也站立起来。 首长们在临别前和一些他们熟识的学生领袖握握手,说两句关切指导的话。每个首长面前都围满一堆人。 江青握了好几个人的手,又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卢小龙, 明显地表现出她对这个神情拘谨而腼腆的中学生的偏爱,她说:"卢小龙,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敏于行而讷于言。 别人大叫大嚷,你在那里不声不响绝食,结果成了毛主席说的学生领袖。 "卢小龙喜欢江青这家长一样的训导,喜欢自己在江青面前拘谨老实的样子。 江青也喜欢他这种拘谨老实的样子,于是,他尤其显得有些拘谨和腼腆。 他从帆布书包里拿出一个夹子,对江青说道:"这个给您。"江青说:"是什么材料? "卢小龙看了看周边的学生,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笑了笑,说:"这是我给您画的一张像。"江青一下来了兴致, 接过夹子打开一看,是一张素描,她坐在一张藤椅上翘着二郎腿, 两个手很舒服地扶着藤椅的扶手,和蔼地看着眼前,下面写着几个字:"敬爱的江青同志"。江青高兴地笑了,问:"你是怎么画的? "卢小龙说:"我是参考报纸上您的照片、结合着我对您的记忆画的。"画面上的江青十分温和可亲。江青点点头, 有点风趣地问:"我有那么慈祥吗?"卢小龙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后脖颈,笑了。 江青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这个她比较偏爱的男孩说道:"你要好好干。要向王洪文学习。 要争取立新功。要在北京市的大夺权中做出新的成绩。 "卢小龙在一群大中学生的羡慕与嫉妒中幸福地接受着江青的宠爱。他在关键时刻并没有忘记自己政治上的构思, 他用十分拘谨、十分老实、十分忠诚和十分忐忑不安的口气说道:"江青同志, 我想要一个和您直接联系的电话号码。"这无疑是一个十分大胆的要求。江青想了想, 笑了,接过卢小龙手中的笔记本,在上边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说道:"不许再传。 "卢小龙立刻合上笔记本,点了点头。临分手时,江青看着卢小龙,拍了拍手中的画夹, 说道:"这个礼物我收下了。希望你记住我刚才对你讲的话。"卢小龙非常轻松地点点头。他要向王洪文学习。傅嫉幕啊C扛鍪壮っ媲岸嘉欢讶恕 江青握了好几个人的手,又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卢小龙, 明显地表现出她对这个神情拘谨而腼腆的中学生的偏爱,她说:"卢小龙,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敏于行而讷于言。 别人大叫大嚷,你在那里不声不响绝食,结果成了毛主席说的学生领袖。 "卢小龙喜欢江青这家长一样的训导,喜欢自己在江青面前拘谨老实的样子。 江青也喜欢他这种拘谨老实的样子,于是,他尤其显得有些拘谨和腼腆。 他从帆布书包里拿出一个夹子,对江青说道:"这个给您。"江青说:"是什么材料? "卢小龙看了看周边的学生,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笑了笑,说:"这是我给您画的一张像。"江青一下来了兴致, 接过夹子打开一看,是一张素描,她坐在一张藤椅上翘着二郎腿, 两个手很舒服地扶着藤椅的扶手,和蔼地看着眼前,下面写着几个字:"敬爱的江青同志"。江青高兴地笑了,问:"你是怎么画的? "卢小龙说:"我是参考报纸上您的照片、结合着我对您的记忆画的。"画面上的江青十分温和可亲。江青点点头, 有点风趣地问:"我有那么慈祥吗?"卢小龙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后脖颈,笑了。 江青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这个她比较偏爱的男孩说道:"你要好好干。要向王洪文学习。 要争取立新功。要在北京市的大夺权中做出新的成绩。 "卢小龙在一群大中学生的羡慕与嫉妒中幸福地接受着江青的宠爱。他在关键时刻并没有忘记自己政治上的构思, 他用十分拘谨、十分老实、十分忠诚和十分忐忑不安的口气说道:"江青同志, 我想要一个和您直接联系的电话号码。"这无疑是一个十分大胆的要求。江青想了想, 笑了,接过卢小龙手中的笔记本,在上边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说道:"不许再传。 "卢小龙立刻合上笔记本,点了点头。临分手时,江青看着卢小龙,拍了拍手中的画夹, 说道:"这个礼物我收下了。希望你记住我刚才对你讲的话。"卢小龙非常轻松地点点头。他要向王洪文学习。  第47章 此刻,王洪文正在上海高干俱乐部冬泳馆里游泳。游了几个来回, 便水淋淋地爬上岸,往池边的一排座位走去,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自己上下结实的身体。俗话说"三十而立",他在三十一岁这个年龄一下大立起来。 他1935年出生在东北,后来参了军,又上了朝鲜战场,抗美援朝回来在上海工厂里混了多年, 不过是保卫科的一个小干事。现在, 他成了上海最大的造反派组织"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总司令,统率着几十万造反大军。"一月风暴", 全上海的革命造反派夺了上海市委的权,现在,上海的一半天下在他王洪文手中。到了今天, 他才真正发现自己的了不起,这个发现是从里到外的重新发现。他发现自己长得十分挺拔帅气, 肩很宽,身材很匀称,面目端正,有工人领袖的仪表,有总司令的相貌。 往日披着一件厚棉大衣,在国棉十七厂狭窄的、乱糟糟的空间里转来转去时, 他似乎从来没有端端正正站直过,也从来没有端端正正坐好过。 他总在寒风与蒸气难解难分的工厂里挪来挪去,别人看不清他的面貌,他也看不清自己的面貌。那时,他像一条灰毛狗, 没个正经模样。现在,他穿着拖鞋走在游泳池边,觉得自己走出了一股劲头。 那是整个身体上下直落的劲头,是每一步都把膝盖弹直的很帅的劲头, 也是每一步都震动着胸脯的肌肉、抖落着身上的水珠的劲头。他有一个标准的、强健的男人的体格。游泳池边放着几张白色的圆桌,几十把白色的木质躺椅,他落座了。 这个地方他过去从未听说过,更不曾来过,那是原来上海市的市委书记、 市长们来享受的地方,也是中央高级首长住在上海时来消遣的地方。现在,他们夺了权, 理所当然地夺取了一切。 他今天就领着一群造反派小兄弟到这里来庆祝前不久取得的"一月风暴"的大胜利。虽然他是从小穷大的,直到文化大革命前也一直在工厂穿着工作服、 拿着饭盒混日子,现在,一步登天掌握了大半个上海的权力,他没有头晕脑涨飘飘然。 当他们决定今天来这个高级场所聚会时,他照例是裹着一件灰蓝色的旧棉大衣, 他才不像簇拥着他的小兄弟那样没见过世面地张大嘴东张西望,他没那么多好奇,没那么多惊讶,昨天没有的,今天就有了。他大大方方处之泰然地吩咐着这里的管理人员, 好像他从来就是经常光顾的重要首长。半年前,他还缩在纺织厂车间的某一个角落里和人们说着一些最闲的话, 像个混世的油子。今天,他斜躺在木椅中,双肘放在扶手上,拳头撑着脸颊, 一下就进入了深思熟虑政治战略的总司令角色。看着那群小兄弟们乱糟糟地在游泳池中嬉闹, 他露出一丝领袖的宽容的、讽刺的微笑。这一二十个人大都不会游泳, 站在游泳池的浅水区,一边说笑着一边在齐胸的水中搓开了澡。整个游泳馆里再没有其他人, 拱形的馆顶像天空一样宽大,明亮的灯光照着游泳池四边空旷的空地, 也照着大半个水面平静的游泳池。两三个服务员在那端门口安安静静地束手而立,等待他们的召唤。他打开放在一边的书包,从里边拿出几本《红楼梦》的连环画,翘起二郎腿, 很悠闲很自在地看了起来。他是听张春桥说,毛主席提倡大家看《红楼梦》, 了解阶级斗争。他嫌字书太难读,便让手下找了这套小人书,一本本看着, 似乎也能悟出点道理来。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需要多读书。听到三言两语,便能明白大概。 起码他知道,历史上有名的刘邦和项羽就不是读书人,没什么文化,却管着天下。 他知道有一首唐诗的最后一句:"刘项原来不读书"。当然,不读书的人可以运用读书人的知识,只要会动脑筋就可以了。张春桥曾对他讲,列宁说的, "无产阶级专政就是组织成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这句话他一听就明白了, 上海的工人阶级造反派现在就组成了统治阶级,掌握了政权。这也就是无产阶级专政,关键在于组织。游泳池中的一群人看见王洪文上岸了,也都成群结伙地爬了上来。 他们一生二熟地学会了气派,招手让侍立的服务员把浴巾拿过来。一人一条浴巾, 铺在像小船一样弧度弯弯的椅子上,便水淋淋地坐下了。随后,看着王洪文手中的小人书, 说起打趣的话来。有的叫他王洪文,有的叫他洪文,有的戏谑地叫他王总司令, 有的就叫他司令。有的说:"大革命,你还有时间看小人书?"有的说:"你还看什么《红楼梦》?那都是四旧。"王洪文不急不恼地笑笑,说道:"主席提倡看的。 "仍旧坐在那里一页一页看着。没有他这个中心人物的参与,大伙说笑的兴致就少了一半,于是, 人们就在他的周围团聚着,有意无意地败坏着他看书的气氛。 几个人将水淋淋的脚歪七斜八地放到王洪文架着胳膊的圆桌上,七八条腿脚上的水湿了一桌子。王洪文瞄了一眼,拿起桌上的几本《红楼梦》连环画,塞到自己椅背上挂着的书包里, 继续闹中取静地看着手中的小人书。 他注意到远远安静侍立的几个年轻秀气的女服务员都用恭顺而冷淡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身边这群弟兄们,他们纷纷将脚架到了一张张桌子上,互相说着一些低俗的笑话。一个身体白瘦的小伙子是轮胎厂的造反派头目,腿翘得太高, 一不小心坐翻了椅子,水淋淋地摔到地上。一片哄笑及七手八脚的嘈乱, 引得几个年轻的女服务员相互交换着目光,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王洪文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但对身边这群兄弟们的乱闹并不以为意。他听凭这群人说笑耍闹,也听凭他们不断地和自己打趣。 多少年在工厂的厮混,使他懂得了如何做一个工人领袖。你一定要喜欢泡在弟兄们当中, 你要习惯他们对你打趣,要不嗔不恼。大家越是对你打趣,就越说明你有凝聚力。 你不打闹,却要听得下别人的打闹。你不说废话,却要习惯听别人的废话。你不醉酒, 却要习惯他们在你身边醉酒。你不胡说八道,却要习惯他们在你身边胡说八道。你不乱来,却要习惯他们乱来。你要泡在这些人当中,你要让所有的人都愿意和你泡, 让他们一离开你就泡得没趣、泡得没神、泡得没劲,天天想着和你泡, 你就可能成为他们的首领了。平常,你听凭这些人泡你,到了关键时刻,你该发令就要发令,该严厉就要严厉,该说一不二就要说一不二。这半年的革命造反使他尤其悟到了要成为工人领袖, 第一要勇敢,胆大包天,敢说敢做,要天下第一胆;第二是足智多谋, 遇事拿得出主意;第三就是言必行,行必果,说到做到,不开空头支票;第四就是一个"严"字, 该严厉的时候,就要军法不饶人;最后一条,就是和大伙同甘共苦。今天这个泡, 也就是同甘共苦的意思。他津津有味地一页一页看着《红楼梦》的小人书, 周围的造反派兄弟们都还是冲他说着话。有人说道:"王洪文,我看中央以后肯定会把你调到北京去。 "很多人纷纷附和着。王洪文一边看书一边说了一句:"我不去。 "一群人又纷纷说:"中央调你,你能不去吗?"王洪文说:"不去,就是不去。 "又有人说:"毛主席要让你去呢?"王洪文又翻了一页书,说道:"起码五年之内,我不会离开上海。"这时, 有一个叫阿大的人靠在椅背上说道:"司令,该给我们搞点吃的了, 慰劳慰劳兄弟们的肚子。"王洪文眼睛没有离开小人书,抬手挥了一下,说道:"去让服务员安排。 "阿大接着问:"搞点什么?"王洪文似乎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个还要问我?想搞什么就搞什么。"阿大招手让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过来,做了一番吩咐。没多一会儿,葡萄酒、白酒、香肠、松花蛋、牛肉干、 红烧肘子和面包等食品就摆满了两个桌子。一群人穿着游泳裤赤裸着上半身就倒开了酒,举起了杯, 叮叮当当碰起来。王洪文拿了块面包,夹了根香肠,把两只脚很舒服地放在另外一张空椅子上,一边吃一边继续看着小人书。人们三番五次地敬酒,他都说:"你们先喝。 "一拨人一边喝一边问:"今天允许我们醉吗?"他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你们看着办。 "就有人一边碰着杯一边挥着手说道:"王洪文说过了,半夜还要去看黄浦江几个码头,今天都不许醉。"当周围一群人叮叮当当划拳碰杯时,王洪文泡在这种气氛中, 一页一页看着《红楼梦》连环画,觉得十分惬意。经过几个月的磨练, 他已经在上海的工人造反派中树立起了权威。他现在能够比较得心应手地控制这支队伍了。一个大上海, 现在多多少少要按他的意思办事,他跺跺脚,黄浦滩头也能抖三抖。 他偶尔也略抬目光打量一下眼前呼风唤雨般碰杯吃喝的人群,虽然他在这里一言不发,但他是他们的中心, 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如果他起身离开,这群人吃喝的气势立刻就会塌掉。 想到自己现在坐在中央首长们休闲的地方,掌管着半个大上海的权力,他就不能不想到这里的奥秘。眼前的这群人曾经和自己平起平坐,只是在某一天发生的事情, 使得他和他们变成了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也使他王洪文终于成了影响全中国的人物。 他永远不会忘记两个月前的事情。11月6日, 上海一些工厂的造反派头头集中到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驻沪联络站,召开上海工厂串连交流经验会。在这个会上, 决定成立上海工人造反派的全市性组织,最初提出的名字是"上海工人造反司令部"。后来, 有人提出加上"革命"二字,成了"上海工人革命造反司令部"。最后, 是他王洪文提出再加一个"总"字,成为"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 他的提议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一致通过。从这天开始, 他在相互还都不大熟悉的各工厂的造反派头头中露出一点头角。既然成立总司令部,就要选举领导。王洪文又提出一个建议, 他说:"今天出席会议的全部造反派组织,理应是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发起单位, 我们总司令部的核心组成员,就应该从这些发起单位产生。"他的提议又获得一致通过。 往下如何选举核心组成员,王洪文的提议更是合情合理的,他说:"今天是我们头一次串连,大多数人是头一次见面,相互都不了解,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先做一个自我介绍, 报一下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在单位的职务,这样便于选举。 "这个提议自然又获得一致通过。当大家顺序自我介绍时,绝大多数造反派头头都是非党团员,普通工人。 而王洪文自报的则是贫下中农出身,复员转业军人,政治面貌党员, 工作职务保卫科干部。这使他在会上获得了显著的优势。结果, 他不但进入了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核心组,还当上了总司令。那其实是只有17个单位造反派头头参加的一个并不整肃的会议, 会议完全是被几个北京红卫兵策划串连起来的。当时屋子里乱糟糟地就把会开了, 他也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重大。他只是根据一个多年来都在不断重复的旋律行动, 那就是在政治上要想尽办法多争得一点发言及表现的机会。在那天的串连会上, 他本能地希望尽可能多地将自己露出来,没想到,两个月过去了, 他居然成了影响整个上海乃至中国的风云人物。如果那天自己没有得到消息,没有去参加这个会议, 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自己很有运。七红八绿的一顿吃喝在游泳池边进行完了。在一片杯盘狼藉中,有人问:"司令,还有什么节目?"王洪文将小人书收到书包里,站起身说道:"冲澡,穿衣服, 看电影。"当他们冲完澡穿上衣服在俱乐部的小放映厅坐下时, 放映的电影是王洪文最爱看的《护士日记》。这部由电影明星王丹凤主演的片子曾经让他痴迷不已, 当银幕上出现"护士日记"的片名时,大伙都嘻嘻哈哈地叹气道:"老电影了,看过的。 "王洪文不理睬众人的吵嚷,左手抱着右肘、右手托着下巴, 目不转睛地看着王丹凤演的女护士。银幕上的形象让他有过很多梦想,现在,当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后, 再看这个高不可攀的梦想就有了新的眼光。周围的人在抽烟,在说话,在打哈欠,在瞌睡, 在进进出出地走动。他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电影演完了, 放映厅里柔和的灯光亮起来之后,一群人中除了两三个一直与王洪文坚持着看下来,其他人都散漫在各个角落,有的在呼噜噜地带着酒意酣睡,有的在抽烟说话。王洪文依然手托着下巴, 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黯然的银幕。过了好一会儿,有人问:"司令,该干什么了? "王洪文问:"几点了?"有人回答:"快半夜十二点了。"王洪文便挥了一下手, 说:"出发。通知码头,我们马上就到,准备好船。"一伙人立刻行动起来, 歪在椅子上酣睡的人被推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抖擞着精神,跟着出发了。几辆小轿车、小吉普高速驰过上海市的街道, 两边的高楼大厦像悬崖绝壁一样掠过着、旋转着,一条条灯火阑珊的马路被这些车辆掠过着、切断着、分割着。 没多会儿就到了码头。一艘快艇亮着灯光在黄浦江的波涛中轻微颠簸着。他们上了快艇, 快艇射出探照灯光开动了,很快来到黄浦江中。冬日的黄浦江面十分寒冷, 王洪文站在船头,不愿下船舱。他迎着凛冽的风, 看着船头劈开的白浪像大鸟的翅膀一样向后飞去。岸边的大小码头和林立的高楼大厦都有稠稠稀稀的灯火点缀着, 天空一派清冷。王洪文问:"二十路人马都准时出发了吗?"旁边有人回答:"都准时出发了。 "王洪文没有吭气。上海"一月风暴"大夺权后,虽然有来自北京的声势浩大的舆论支持,整个上海却在到处溃乱着、瘫痪着, 被推翻的上海市委的影响还在许多地方盘踞着。很多工厂停工;港口、码头、火车站也有很多地方陷入瘫痪;自来水、供电、钢铁厂、造船厂的生产及秩序也岌岌可危。要整个地控制上海的局势,还有很多硬仗要打。 今天晚上,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调集了二十万人马, 同时开往几十个保守势力的黑据点。天一亮便同时采取行动,要将那里的保守势力击溃, 一举将领导权夺过来,恢复那里的生产交通秩序。王洪文对指挥这样的行动充满了战斗情绪。如果说十几年前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他作为普通战士没有尝到任何战争的趣味,今天,作为总司令, 他则体会到战争的乐趣了。战争的乐趣是指挥者的乐趣,而不是战士的乐趣。这是他今天才领会到的。 今天晚上,他将在水上及陆上巡查整个作战形势,他要用强攻的方法解决问题。 无产阶级专政就是组织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 当快艇射着探照灯光劈开黑暗破浪前进时,他觉出了自己的势力和锐气。他甚至觉得这探照灯就是他撕破旧秩序的刺刀。旁边有人向他汇报:"崇明岛上的农场基本上全瘫痪了。 "他说:"一样组织人去解决。"上海人都知道长江上的崇明岛是上海的郊县之一,也叫崇明县, 那里有十多万农场工人。旁边又有人说:"崇明岛的政策问题比较复杂。现在, 绝大多数农场工人都造反回了上海市,那里没什么人了,你去人解决什么?帮着种地? "王洪文在黑暗中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组织一个调查团,去崇明岛调查一下。 北京的红卫兵不是还有一些人留在上海没走?请他们也一起参加,他们的政策性强。 把情况调查清楚了,我们再决定对策。还有其它问题吗?""没有了。"刚才提问的人回答。王洪文转眼看了看,从一个正在抽烟的人手里拿过抽了半截的香烟, 放到嘴边狠狠抽了两口,然后眯着眼看着前方的黑暗说道:"上海的问题要一个一个解决, 一定要把全部大权都夺过来。"说着,他把红亮的烟头狠狠地往黑暗的江中掷去。  第48章 去崇明岛要在吴淞口坐船,到了吴淞口, 一派无比开阔的景象使沈丽惊喜若狂。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长江,浩浩荡荡的江水像大海一样一望无际, 在寒冬的清晨中浩浩渺渺地铺展向天边。凛冽的北风迎面吹来, 江水像大海的浪涛一样汹涌着一排排移动的山岭向岸边扑来,摔成激扬飞溅的雪浪。沈丽虽然到过海滨度夏,然而, 在这北风凛冽的冬日,面对如此粗犷壮阔的"大海",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与刺激。 她实在是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她将帽耳扣松开,让寒冷的风从脖颈更透人地吹过。 带绒的帽耳像鸽子的翅膀一样,在脸颊两侧哗哗飞舞。被帽耳缚紧的短发这时也像黑色的绸缎, 力所能及地在帽耳内向后急速拂动着。沈丽干脆摘掉帽子,抖了抖头发, 一头黑发迎着天边吹来的江风向后横飞,像一只寒冷而又温柔的大手向后拽着她的头发, 这感觉让她从暖热的身体中奔放出解放的快乐。她重新戴上帽子,就这么一会儿,暖热的帽子已经吹得冰凉。她扭头看着面色沉郁的卢小龙说道:"太棒了,像大海一样,崇明岛在哪儿? 怎么看不见?"周围已经聚了百十来人, 他们是首都红卫兵与上海革命造反派赴崇明岛的联合调查团,同乘两辆大轿车,天不亮就从上海市开来的,此刻, 一群人聚在江边欣赏起天水一色的壮观景象来。卢小龙很冷静地回答道:"到崇明岛要坐一个多小时船呢,根本就看不见。"沈丽惊叹道:"长江真宽哪!"卢小龙依然保持着冷淡, 说:"长江流到这里,已经到入海口了,宽几十公里,上百公里,可不是像海一样! 崇明岛在中国算第三大岛,仅次于台湾岛、海南岛。"卢小龙的这些知识也是昨天到达上海后,在与王洪文会面时刚刚知道的。沈丽当时也在场,只是她无心。现在, 当卢小龙作为自己独有的知识讲出来时,沈丽获得了女性在这种情况下特有的幸福感。 她真喜欢跟着卢小龙出来串连的感觉,也真喜欢在卢小龙那里有问有答的可靠感。她含笑瞟了一眼卢小龙并不开展的面孔,嗔道:"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呀? 还生我气呢?"卢小龙矜持地、没有什么表情地昂着微微凸起的额头, 迎风看着一派江水滔滔。他戴着一顶草绿色棉军帽,帽耳翻在头顶系住,让耳朵露在外面吹着寒风。 在和沈丽的性格冲突中,他越来越多地运用男人沉默的自尊。沈丽拉住他的手晃了晃, 说:"你真傻,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呀?王洪文算什么人,我才看不上他呢。"说着, 她贴近卢小龙的脸说道:"别生气了,要不,我亲你一下行吗? "卢小龙感到了沈丽湿暖的哈气落在自己的脸上,又在寒风中变成一片湿凉。沈丽的亲热软化了他的僵硬, 他看了看周围喧闹移动的人群,说:"行了行了,别丢人现眼了。 "这句北京胡同的俗俚语言倒把沈丽逗笑了,她松开卢小龙的手,抓住他的胳膊, 与他一起跟着人流走下高高的堤岸,向那边的摆渡码头走去。她依然被江水的壮阔所兴奋, 抬手指了指右前方,说:"你看那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见七八艘海轮在波涛滚滚、 烟雾迷茫的江面上远远近近地停着,最远的一艘几乎就在天边。 这些海轮在微微颠簸中标志出江面的广阔与寂寞,它们像是几千年停在这里没人理睬一样。面对如此浩渺的景象, 你完全觉不出上海的稠闹,只觉得自己远离了人类社会,站在了人烟的最边缘,往前迈一步, 就掉入浩渺的宇宙中。他们上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轮船,往常摆渡的客轮只能坐六七十人,因为今天人多,又有四五级风,需要大一点的船只, 上海的造反派便搞来了一艘在海上也可以远途运客的船只。人们纷纷上了船,当船驰入长江后, 大多数人都顶不住刺骨的寒风钻入船舱了。沈丽和卢小龙站在船头甲板上看着滚滚浪潮扑面而来, 看着烟雾浩渺的景色。被船破开的白浪哗哗哗地向船的两舷扑去,听到浪头一阵又一阵撞击钢铁甲板的声音,那声音沉沉闷闷又轰隆作响,显示出船的重量与甲板钢铁的质地。 一只雪白的海鸥在船头零乱而曲折地上下翻飞着,注释出了烟雾弥漫的江面上逐渐露出的光亮。 在左前方,可以朦胧看到比晦暗的月亮还模糊的太阳在浓重的雾气中浮荡, 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在远方关注的面貌。这次又是沈丽提出,希望卢小龙带她去外地参加大串连。 卢小龙当时眨着眼想了想,回答道:"中央现在正三令五申,停止大串连。 "沈丽说:"就因为要停止了,我才想出去看看,要不再也没有机会了。"卢小龙确实处在挺大的矛盾中, 按照政治斗争的需要,他无疑应该坚守北京。上海一月夺权风暴之后, 北京市和全国各省市都在酝酿夺权,建立市一级的新生革命政权。 上上下下的造反派力量都在争取自己的位置,北京大专院校和中学都在筹备成立首都红卫兵代表大会,简称红代会, 都在争夺首都红代会中的领导权,凭此进入北京市的新政权。他绝不该错过这个机会, 这是一天都不可离开的关键时刻。然而,沈丽殷切的期望焕发出他极为美好的想象。 那天,带着她去北京航空学院参加通宵达旦的秘密会议,那蜷在黑暗角落里相互偎抱的情景,一直留给他美好的记忆。他说出了自己的矛盾与犹豫。沈丽理解的同时, 也更加感到失望,很不甘心地说:"那好吧,不去了,别耽误了你的正经事。"沈丽的通情达理,触动了卢小龙作为男人的心理, 他站在沈丽身后俯身亲吻了一下她润泽的头发,说:"还是去吧。 "沈丽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卢小龙说道:"真的别去了,你的政治事业更重要。"卢小龙却克服了最后一丝犹豫, 俯下身从背后抱住她,用脸蹭着她的脸温存地说道:"我们选择一下,只去一个地方,就去上海。耽误不了几天,很快就回来,好不好?"沈丽一下转过身抱住他,与他做了亲吻。 沈丽收拾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物品,不仅带着帽子、口罩及那副老旧的平光镜, 也带了化妆用品,穿着一身男装。她笑着对卢小龙说:"你需要我以什么角色出现, 我就以什么角色出现。"卢小龙问:"你有几种角色呀?"沈丽站起来,对卢小龙扬了一下脸,说:"一种好看的。"停了一下,又拿出那副老旧的平光镜,"第二种,不太好看的。"又拿起自己的化妆盒,"第三种,难看的。还有第四种,女扮男装。 "她背靠着梳妆台站住,问:"你要哪种?"卢小龙笑着说:"能好看就好看;不能好看就不好看;实在不行就难看;难看不行就女扮男装。"两人高兴得在屋里团团打转, 当天便出发了。一到上海,卢小龙就设法与王洪文联系上了。听说卢小龙到了上海, 王洪文还是很高兴的。运动初期,当他还是默默无闻的国棉十七厂的小小造反派头目时, 卢小龙已经誉满天下了。现在,他虽然是大名鼎鼎的上海造反派领袖, 会见卢小龙还是有时间的。一见面,王洪文就对沈丽表现了很高的热情,这一点卢小龙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沈丽也感觉到了。王洪文在与沈丽握手时,眼睛一亮,一下显得非常挺拔,非常气派,非常有造反派领袖的风度。他与沈丽握手的时间比和卢小龙还长了一些, 似乎是很随意地、但又是过多地问了一些话:"你叫什么名字?沈丽。哪个沈呢?沈阳的沈, 美丽的丽。你和卢小龙是一个学校的吗?"这一瞬间,沈丽微微脸红了, 含糊地点了点头。会见王洪文,她自然是以真实的相貌出现的。 她明白无误地感到了王洪文作为男人对她的兴趣。对于这种兴趣,她从小就十分敏感。 当这个声名显赫的造反派领袖高大轩昂地立在这里,含笑凝视着她时,她觉出了自己的兴奋。 远距离的伟大总是超过近距离的伟大,当远闻其名的王洪文乍然出现时, 确实比她早已熟悉的卢小龙更光彩夺目。卢小龙站在一旁,立刻有了敏感的反应。他觉出王洪文足够的身高。 当他与沈丽握手时,他们之间身高的差异显出男女关系的和谐,也显出他自己高度的欠缺。 王洪文正在与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商谈着什么, 这种百忙之中站起身接待卢小龙和沈丽的感觉对于他是很好的,对于卢小龙却是很不好的。及至他们坐下了, 王洪文显得很朴素,很平和,并不盛气凌人,对卢小龙有足够的尊重,然而, 他毕竟是在自己的巢穴里,被一群亲信环围着。他一边和卢小龙谈话, 一边不断地从助手手里接过电话机回电话,还要在一些人送过来的急等他批示的文件上签字, 还要对一些最重大急迫的问题做出指示。这种日理万机的背景烘托了王洪文的地位,烘托了他的才能, 烘托了他对卢小龙和沈丽亲热和蔼的风度。就他与卢小龙现在的地位而言, 双方该是平等的。然而,现场的烘托使得卢小龙处在了下风。 而王洪文对卢小龙的态度也多少显出一点居高临下的和蔼,他管卢小龙叫小龙,欢迎他来上海,希望他在上海多走一走, 看一看。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不要客气,讲出来,他来安排。 卢小龙原本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面对这个看似很亲热很友好其实多少有点以势压人的王洪文, 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快。他虽然在有些比较难堪的时候觉得自己脸有点发热,然而, 他还是很朴素地甚至有些拘谨地坐在那里,用毫无表演意识的神态简简单单地说着话。王洪文与卢小龙、沈丽坐成了三角形。他显得气宇轩昂,谈笑风声, 略微后仰着坐在一把有扶手的环形靠背转椅里,翘着二郎腿,很潇洒地微微转来转去。 遇到有人请示问题时,他便更潇洒地后仰着扭过头去应付一下。当指示完了, 转过身来就更有一种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他要留卢小龙吃饭, 甚至准备抽时间陪卢小龙在上海转一转。他说:"我可以让你们看你们最想看的东西。最大的造船厂,最大的海轮, 万吨水压机,上二十四层楼的大世界,去外滩,看钢铁厂。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给你们派船、派车。还可以让你们去舟山群岛,派军舰送你们。 "这些许诺无疑引起了沈丽的兴趣。王洪文依靠着他在上海的巨大权势, 表现出了三十岁男人足够的气派与魅力。王洪文的年龄,对于沈丽也有着比卢小龙更成熟的魅力。在不长的会见中, 沈丽确实有些被王洪文魅惑住了。她虽然很聪明,很懂得男人与女人的心理, 也自觉地照顾了卢小龙的自尊心,尽可能地表现了女孩在刚刚认识的异性面前的自尊与矜持, 然而,她的愉快,她的兴奋,她的飞扬的神采,不仅给了王洪文滔滔不绝讲话的自信, 也给了王洪文一丝想象。王洪文的讲话似乎主要是对着卢小龙,卢小龙却觉出这一切热情是因为沈丽。 他势单力薄地坐在那里,坚守着自己的自尊,同时在心中生出对王洪文的敌意。 当王洪文最后提出"你们住哪儿,需要我帮你们做什么安排"时, 他非常简单地回答道:"我们就住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我们自己安排一点活动,我还急着要回北京。 "当时,王洪文显得很不经意地笑着点点头,对沈丽说:"你和小龙一起回北京吗? "沈丽早就觉察到王洪文的热情所指,她既为此感到愉快、兴奋,又稍有些不安。 她笑了笑,扭头看了看卢小龙,说:"我当然和小龙一起回去。 "当王洪文最后站起来与他们握手告别时,非常亲热地说道:"希望以后经常来上海。来上海就找我, 我随时欢迎你们,愿意为你们服务。"他撕下两页台历,在上面写上自己多个联系电话, 一张给了卢小龙,一张给了沈丽。在握着沈丽的手时, 他说:"你给我的印象非常与众不同。"接着,又很照顾大体地转头看着卢小龙,说:"你的名字, 我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听说了,连毛主席都说你是学生领袖呢!"在分手那一刻, 卢小龙再次觉出了王洪文的身高对于沈丽的和谐和对于自己的压力。这一晚,他和沈丽就挤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这是一栋弯弯曲曲、 晦晦暗暗的老洋楼,楼上楼下木地板木楼梯,东一房间西一房间,像个迷乱的老鼠洞穴。 一派潮湿、阴暗及冰冷中,乱哄哄地跑动着许多北京的红卫兵学生。电话机、 油印机嘈乱地响着。纷纷沓沓的脚步踩过满地飞舞的五颜六色的纸张。 窗外是狭窄而喧闹的上海市街道,与对面的楼很近,让你生出甩一根绳索过去就能搭上索桥的联想。 油盐酱醋的气味,商店、杂货铺以及阴沟的气味从楼下狭窄的街道泛滥上来, 给你天昏地暗、稠密不堪的感觉。 两个人就在一间豆腐块大小的房间里铺着半尺厚的大字报纸蜷缩了一夜,这里倒是没有什么男女之分,楼上楼下各个房间里,包括过道, 到了后半夜都混杂拥挤着男男女女的学生。有的人盖着军大衣或者普通大衣, 有的人就这样一身衣服干睡着。有的人枕着大字报纸,有的人枕着自己的棉鞋、球鞋。 寒冬的上海没有暖气,也没有火炉, 冷冰冰的一栋老房子全凭成群的男女青年的体温把它装填起一点暖意。胶鞋的臭味混淆着墨汁味、尘土味和潮湿味,与通夜不息的昏黄灯光缠绕在一起,让你想到大革命之夜寂寞的青春梦。这一夜,卢小龙和沈丽之间出现了一点磨擦。在与王洪文会见时, 卢小龙的不露声色使得沈丽没有更严密地掩饰自己的兴奋, 她一直认为卢小龙是一个情绪十分平稳的男孩,他的表现理所应当。然而,她终于发现了卢小龙隐藏在深层的悻恼。 在躺下之前,卢小龙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对沈丽显得极为冷淡。沈丽不知道为什么,想了想,明白了,有了对卢小龙的一丝歉意。只是她不愿承认什么,也便不做任何解释。 在有些尴尬的沉默中,面前的卢小龙尤其显得矮小和黯然失色。 卢小龙板着长脸一动不动的姿态,不但没有引起她的爱慕与尊重,反而让她产生了轻视。 昏黄而无聊的灯光从头顶落下来,小屋里更显得十分局促。一张破桌子、几个破木桶占据着一角, 一扇小小的窗户装着窄窄的、肮脏的玻璃。隔着玻璃, 看见深夜的上海市灯火像鬼的世界一样恍惚。卢小龙坐在那里,像是残破的林园里的小石雕,又像一条沉默不语的石头狗。在肮脏的斗室,沈丽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慢慢在全部记忆和生活背景中再一次认识了卢小龙。她想到了他和她从序曲开始的故事, 也想到了卢小龙如何做出了陪她外出串连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决定。 这是一个一眼看不出任何潇洒风度及男人气派的男孩,然而,却是一个经得住仔细回想和品味的男孩。在品味中, 沈丽对人的理解力全部复活了。她便在对白天的回想中,看清了王洪文在见面过程中表演的粗糙, 也看出了卢小龙始终敦厚平和、不亢不卑的真正高贵,然而,她依然不愿意解释。 好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第二天要联合上海市造反派去崇明岛调查农场的"经济主义歪风",知道卢小龙来了,他们请他带队。 这个活动无疑会在第二天使两个人的关系自然而然的解冻。沈丽说了一声:"你也躺下吧,我困了。"便先躺下了。 卢小龙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沈丽说:"你挨着我躺下好吗?这样我暖和一点。"过了好一阵, 卢小龙没有说话,在她身边躺下了。沈丽将手臂枕在头下, 望着四四方方的天花板说道:"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和一个男的过夜,居然是你,居然是这样。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卢小龙,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说道:"真不可想象。 "卢小龙还是仰面朝天地躺着,想着白天的事情,感到了自尊心的敏感及自卑心理的强烈, 同时也想到了要奋发向上的人生理想。沈丽在一旁睡着了, 像儿童一样轻微的鼾声与鼻息呼在他的脖颈上。这使他慢慢平静下来。他侧转过身,与沈丽轻轻搂抱着睡着了。清晨天还没亮,一群人就集合着出发了。 他的矜持和冷淡不过是需要哄慰才会化解的余波。一个特大的浪头迎面扑在船舷上, 溅起的雪浪像巨爪一样扑向船头甲板。沈丽回转头,将脸贴在卢小龙肩膀上躲避风浪。卢小龙抓着一根铁杆, 一动不动地站着。沈丽在那片风浪过去后,扬起脸看了看他,说:"你还没有傻够哇? "卢小龙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以后再不带你出来了。"沈丽直起身将帽耳扣系上, 说道:"你不带我出来,我不会一个人出来?一个人的心是看得住的吗?"她瞟了一眼卢小龙,"你纯粹是个大傻瓜。"太阳渐渐揭掉了笼罩在江面上的白色雾气,江天开始明亮起来。 当几艘帆船在浩荡江流中颠簸着远远近近地出现时,崇明岛的陆地便从水平线下浮了出来。一登上岸,就有车接。坐上车走了许久,便到了一个农场总部。 当一百多人的联合调查团开始在崇明岛展开调查时,周围辽阔的土地、树林、河流、 道路及房屋让你完全忘记了这是一个岛屿。你不能想象它被长江水四面包围着,你感觉就是在一个城市的郊区。 长江的浩渺诗意完全没有了,有的是与土地相联系的最世俗的场景。 路边的小茶铺旁趴着耷拉着耳朵的老狗,一个脏乎乎的小娃娃蹲在老狗旁边撒尿, 茶铺里坐着无精打采的老头子,一只破汽油桶被开了膛,横躺在那里,成了一个小蓄水池, 一头得了皮肤病的母猪晃着拖地的肚皮,呼哧呼哧喘过土路,身上的毛斑斑驳驳地褪光了, 像是一幅最狼狈的地形图。在浩渺的波涛上,你会觉得水面辽阔陆地狭小。在这里, 陆地就是一切。从浩渺长江一步踏入这个土里土气的地方,沈丽最初感到十分不好理解, 但也便理解了。崇明岛很大,从三年灾荒开始, 上海市曾经动员十多万人来这里开垦种田。一个又一个农场和原来不多的农村交织在一起,造成了新的崇明县。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不同时期来的农场工人都提出了造反的要求, 结果是一批批地造反到上海市去了。现在,一个又一个农场除了场部有些干部留守外,几乎空无一人了。 寒冷的西北风从寥无人烟的土地上刮过,也从寥无人烟的平房住宅上刮过, 一排排简陋的红砖平房垂头丧气地趴在天地里。每一排平房的房前房后, 都留着主人原来柴米油盐居住的情景,几乎每一家门前都有胡乱搭就的小棚子, 风吹开小棚子吱吱乱响的破草席门,亮出里面的坛坛罐罐、扫帚、墩布、劈柴、破自行车轮胎。 一家一家的房门上着锁,有的拉着窗帘,有的没有窗帘。凑近窗户往里看,有的里面已经席卷一空, 只剩裸露的木桌、木椅、木床。有的床上还有被褥,墙角大衣架上还挂着几件衣服。 不同的情况表明,他们的主人有的给自己的大撤退留了后路,有的完全没留后路。 有的房门大敞着,除了几件粗重的木家具外,空空如也,一片狼藉。窗帘都摘走了,钉子也掉了,挂窗帘的铁丝潦倒地垂挂着,寒风扑进屋来,一两张碎报纸与尘土一起飞扬。 走出屋放眼望去,这个曾经人烟稠密的农场现在一片荒芜,让你想到历史的沧桑。来自北京的红卫兵与上海的造反派组成的联合调查团显出了临时拼凑的散漫, 卢小龙在这几天的调查活动已经表现出了他的组织才能, 他并没有惊天动地的行为和讲演,只是凭着已有的名声和一些行之有效的措施,把调查团的工作变得逐步有序起来。一个像模像样的领导体系在比较妥贴地安排整个活动。按说, 这是一些十分繁琐甚至枯燥的工作,调查团很多成员都显出了急于离去的厌倦,卢小龙却做得有板有眼, 最后一天,整个调查团已经有点像常设机构一样有序地活动了。 沈丽一直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当卢小龙平平静静地组织会议,在集思广益的基础上形成一条条决定时, 他总是那样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说出一锤敲定的话。 正是沈丽欣赏的目光使得卢小龙在这个远离北京、甚至远离上海的空旷冷清的岛屿上,有如此孜孜不倦的活动热情。这是在崇明岛上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清晨就将乘船离开。 沈丽与卢小龙想在离开前避开人群,两个人待一会儿。他们住在一个农场的场部,办公室是砖瓦平房, 中间是挺大的厅,四周是不规则的七八个小房间, 每间房间里都睡着调查团里的北京学生或者上海造反派的工人、干部。卢小龙和沈丽在一个房间里, 一张写字台贴着正中的窗户,两边各放一张单人床。他们和衣侧躺在各自的床上,面对面说着话, 门虚掩着,表明和外面隔离又不隔离。为了说话方便,他们脚冲窗户头冲门, 避免了桌子对视线的阻挡。被子很厚,但很潮湿,盖在身上很不舒服。 两个人的谈话就在困倦而又毫不思睡的旅行心态中进行。沈丽说:"你看,咱俩一男一女在一个屋里,好像谁都不奇怪。 "卢小龙说:"大革命时期就是这样。"沈丽眼中含笑地想着什么,说道:"这要在北京, 简直不可思议。到了这种环境里,好多事情都不敏感了、麻木了, 像那天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也是男女生挨着睡。"卢小龙说:"大伙心都不在这上,都不敏感, 就都随便自然了。谁像你,自己的卧室谁都不让进。"沈丽说:"那当然。 "卢小龙说:"你说,现在是在你的卧室里,还是在我的卧室里?"沈丽看着窗外不明不白的月色说道:"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卢小龙说:"那就是咱俩的。 "沈丽说:"你胡说什么呢?也不怕别人听见。"卢小龙说:"现在谁顾得上听这个呀? "沈丽说:"不过,我看人们对你还是比较注意的,你的名声确实不小。连王洪文也对你蛮客气的。 "卢小龙说:"王洪文算什么东西?他还不是碰运气碰的。"沈丽说:"你不是碰运气?"卢小龙说:"我的行动都是经过认真思索的。 "沈丽说:"王洪文也肯定没少动过脑子。"卢小龙说:"你替他辩护什么?"沈丽说:"我犯得着替他辩护吗? 我这是和你讨论问题。"卢小龙说:"我也挺难想象的。"沈丽说:"想象什么? "卢小龙说:"挺难想象你的,那么娇贵的一个人,可是一路上挤火车睡地板, 和男的女的滚在一个大屋里睡,也挺革命的。"沈丽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卢小龙说:"那你甭回家了,就一直跟着我到处颠吧。"沈丽说:"该回家还得回家,老这样也不行。当然, 老在家里也不行。这儿这么脏,吃不好睡不好,我还是挺想家的。 可要是一年到头在那个家里,真能把人闷死。"卢小龙说:"那你为什么不上班? "沈丽说:"我这不是去年才毕业,分到政协了。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上什么班呀? "卢小龙说:"我要是不晚上学的话,也早就是大学生了。"沈丽在黑暗中突然对这话很感兴趣,她欠起身问:"你怎么会晚上学?"卢小龙说:"我这届高三的学生差不多都是47年生的, 他们是7岁上的学。我被我爸爸从小撂在老家,我们村里没学校,上学要跑好几里地, 又没人管,我快8岁才上学。上学的第一年,脚又得了冻疮,差点烂掉。 结果第二年又重上了一年级。"沈丽问:"那你今年多大了? "卢小龙说:"我比同届同学都大两岁,已经二十二了。"沈丽说:"你还是大点好。"卢小龙说:"这有什么好的?"沈丽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咱俩年龄就差不多大了。 "卢小龙问:"你原来真的不愿意和比你小的男孩谈情说爱吗?"沈丽说:"你不知道,那种感觉不好。 你看起来又比你的实际年龄小。"卢小龙说:"那是小时候没吃好。"沈丽扑哧笑了。 卢小龙说:"你看着又小,又大。"沈丽稍有点紧张地问:"什么叫又小又大? "卢小龙说:"你要是表情善良点、天真点,完全像个初中生。你没看这次出来说你是我的同学, 没有一个人怀疑。你显得比我们班很多女生还小呢。可是,你要是冷起一张脸, 又真不像中学生,那表情太老练。"沈丽笑了,说:"那你喜欢我小,还是喜欢我大? "卢小龙说:"对我,小;对别人,大。"沈丽开心地笑了,说:"最好让我把人得罪完, 人人都讨厌我,你就高兴了。"卢小龙也笑了,说:"你没看王洪文一看见你,就表现欲十足。 "沈丽说:"早看出来了。"卢小龙说:"我看你还挺享受的。"沈丽说:"那当然。 女孩谁不愿意别人喜欢自己呀。"卢小龙说:"你就不怕我难受?"沈丽在黑暗中笑了, 说:"这才是你说话的风格。"卢小龙说:"什么风格?"沈丽说:"实在。 "卢小龙说:"实在了有什么好处?"沈丽开玩笑地说:"让我心疼呗。 "卢小龙说:"你这种人就不知道心疼人。"沈丽说:"为什么?"卢小龙说:"你对我好,绝不是因为我可怜。""那是因为什么?"沈丽问。卢小龙说:"是因为觉得我还有点了不起的地方。 "沈丽笑着撇了撇嘴,说:"那当然,你要是个窝囊废,我凭什么要对你好! "卢小龙说:"这就对了,所以我说你不知道心疼人。"沈丽用胳膊把自己的头支得更高一点,看着卢小龙说:"那你可说得太不全面了。你知道自古以来美女爱英雄吗?"卢小龙说:"怎么不知道?你先得是英雄, 美女才会爱你。"沈丽说:"可你知道不知道,很多美女爱的是落难的英雄? "卢小龙想了想,没说话。沈丽说:"你第一得是英雄,第二还得有点悲剧色彩。 "卢小龙笑了,说:"就是还得有点可怜劲。"沈丽也笑了,说:"你和王洪文见面的时候, 他其实在风度上输了。"卢小龙问:"为什么?"沈丽说:"那还不明白。 "卢小龙看着窗外的蒙昧月色没有说话。沈丽接着说:"他那样的表现,其实对你是不礼貌的。 表面上有风度,实际是没有风度的。他那种做法,只能够蒙住浅薄的女孩。 "卢小龙说:"没蒙住你吗?"沈丽说:"当时好像蒙住了一点,回来后越想越反感。 你那天的表现才是真正有风度的。"卢小龙笑了,用手挠着自己的耳根,说:"不胜荣幸啊。"沈丽很诚恳地说道:"是真的。"这声音多少感动了卢小龙,他在黑暗中凝视着沈丽。沈丽说:"你知道吗,我这会儿挺爱你的。"卢小龙看了看房门,说:"小点声,你不怕别人听见?"沈丽说:"人活着为什么什么都要怕呢?"卢小龙不语。 沈丽一下子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将脸侧枕着自己的双臂, 看着卢小龙说:"我觉得你这个人有股劲挺难拿的。"卢小龙笑了,说:"什么意思? "沈丽说:"挺难拿就是挺难拿的,得细细品味才能真正了解你。"卢小龙说:"你今天在船上已经说过这种话了。"沈丽说:"说过也能再说一遍嘛。真的,你挺好的。"卢小龙说:"我好在哪儿? "沈丽说道:"好在不大说得出来。我有点困了,不说了吧。"卢小龙说:"好吧, 你先睡吧。"沈丽说:"你也睡吧。"卢小龙说:"你别管我。"沈丽伸出手来, 说:"那你摸摸我的手。"卢小龙伸出手握住沈丽的手,两个人的手就这样悬空着拉在一起。 沈丽说:"那天在红卫兵联络站挨着你睡的感觉特别好。"卢小龙说:"今天呢? "沈丽说:"今天也想挨着你睡,可是不能。"沈丽的声音低弱下去,她的手在卢小龙手中越来越沉。很快,响起轻微的鼾声。卢小龙起身下床,趿拉上鞋,将沈丽的手轻轻放在床上。 屋子里寒气逼人,他想了想,又轻轻掀起被子,将沈丽的手放到被子里, 然后将她的被子盖好,沈丽就这样侧着脸枕着手臂像小孩一样俯卧着睡熟了。卢小龙俯下身, 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便带着一种男人的感觉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了。他看着外面不青不白的月色和婆婆娑娑的树影,听见一两声远处的狗吠, 觉得浩荡的长江十分遥远,繁闹的上海更为遥远,北京就更遥远得渺茫了, 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呼吸在黑暗寂静的小屋中若有若无地应和着。  第49章 张春桥背着手,在中南海宽大的办公室中慢慢踱着步。 他从窗户上看着楼下的景色,已是冬去春来的萌芽时期了。秘书推开房门从外间屋走进来, 轻声请示道:"呼昌盛和四个学生已经到了中南海西大门,警卫刚来的电话。"张春桥略扭过头, 看着神情恭敬的年轻秘书说道:"告诉门卫,只让呼昌盛一个人进来。 "秘书点了点头,出去安排了。张春桥扶了一下眼镜,又背着手端详起窗外的景色来。这是二层楼,楼下有不露季节的松柏,也有露着季节的柳树。 秃了一个冬天的柳树虽然还没有绿树成荫,但枝条已经变软,像女人的长发一般柔软下垂着。 倘若下楼细看,一定已经长出嫩芽。这样朦胧地看去,只能感到萌发的气息和模模糊糊的绿色。冬去春来,万象更新,自然的辩证法不可逆转。人类历史也是一样, 除旧布新是不可抗拒的。他凝视着中南海内朦胧的景色,觉出灰暗中的安详, 沉默中的躁动以及寂寞中的生气。他可以去钓鱼台国宾馆办公,那里早已是中央文革新的办公地点, 而且景色也开朗得多,不像这里这样沉闷,然而,钓鱼台是江青趾高气扬的地方, 自己去反有许多不便。像现在这样躲在偌大的中南海中,坐在某一座楼的某一套办公室里, 表面上处在不惹人注意的位置,才可以更从容地策划很多事情。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了,目光又习惯地凝视起写字台上的一个盆景。 那是一座险峻的山峰,诡谲多变的石山立在水中。不知是用什么样的天然石头略做加工而成, 山峰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山洞。石头疏松多孔,从山脚下的一片水汪中拔上水分来, 整块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像是一座山峰上的阴森草木。 山峰的整个神态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阴险"。当他将这两个字赋予案台上的山峰时,便使山峰有了真正的神韵。 没有比阴险的山峰更深刻有力的了。阴沉,阴森,险峻,险恶,艰险,危险,险象环生,险处逢生,这些十分刺激人的词汇,最后综合在"阴险"二字中,让人感到警醒。他是一个善于运用语言的政治家,一辈子玩弄修辞,知道语言的力量。 一般人中庸愚昧,将全部词汇分成了贬意、褒意两大类。当拒绝用贬意词描述自己、 逻辑思想时,人们常常失去了最深刻的智慧。一说阴险,就是反面人物,其实, 阴险何其壮观!一座光明正大的山峰有什么看头?一座端庄秀丽的山峰有什么特色? 所谓青山绿水,更是俗媚。突兀立起一座阴险的山峰,让你悚然一惊,浑身冒出冷汗, 然后以敬畏的目光仰视它,这是何等的奇绝!一个政治家倘若做事如一座端庄秀丽的山峰, 无疑是平庸之辈。倘若做到"阴险"二字,就十分有力量。用不着多想, 只要想到"阴险"二字,立刻就能觉出脸上那庸俗浅薄、一厢情愿的书生气荡然无存, 同时觉得自己的眉骨立刻像岩石一样阴沉地凸起,在这里蕴藏着阴沉险峻的力量。 你的目光立刻变得犀利,你的鼻子和嘴的线条立刻变得有力,整个人立刻进入"阴险"的状态。 你不再风流才子,俗态百出,你也不再怨天尤地,一厢情愿,你不用东张西望, 犹豫徘徊。你会觉得阴险的眉骨下射出的阴险的目光带动着整个身体朝向智慧的方向阴险有力地突进,你会躲在人群中露出更清醒的观察,你绝不轻易张牙舞爪, 而是警觉地伺机而动,你绝不被别人所驱使,而能够驱使别人。他抽着烟,随着阴险的目光将烟徐徐喷向阴险的山峰。在烟雾缭绕中, 那座山峰阴险得更为深邃。他一口一口将青烟吐向山峰,思想便和阴险的山峰融合为一。 就像开阔的江天让人思想开阔,狭窄的幽径让人思想狭窄一样,面对阴险的山峰, 他的思想永远不离开阴险的境界。搞政治,只要有一丝浪漫幼稚,无论有多少才华, 最终都将犯愚蠢的错误。而只要沉浸在阴险的境界中,你就会比别人看得深一层, 计划得比别人多一步,你就略高一筹。一个好棋手应该是阴险的棋手。 一个好政治家应该是阴险的政治家。一个好军事家应该是阴险的军事家。 倘若要他写一本政治斗争的战略战术,他就会把它写成《阴险论》。何为阴?何为险?他要做出含义广泛的注释与发挥。想到这里,他阴险的眉骨和目光里露出一丝自我讽刺的微笑。 真正阴险的人不会去写《阴险论》;写了《阴险论》,就是对阴险的悖离。古今中外一切出色的政治、军事、外交策略,都是"阴险"二字的注释。不敢这样想,就是迂腐。敢于这样透彻地思想,就会通达天机,左右逢源,无攻不克,无往不胜。中国古话说,劳心者治人, 劳力者治于人,他则要补充一句,阴险者治人,不阴险者治于人。吐出的烟雾将阴险的山峰环绕得更为阴险,他在阴险的凝视中, 感到了整个身心阴险的彻底。当他吸烟时,热烘烘的、辛辣的烟气吸满口中,送入两肺, 在那里缭绕运化,将感觉送到全身,再从口鼻喷出去。这时,他就像布满岩洞的山峰一样, 全身都被沟通了。这样体会着抽烟的感觉,不免想到解剖学的人体。人的血肉脱尽了, 就是一架骨骼,人与人的差别就简单了。有了血肉,有了五脏六腑, 再加上血液系统、消化系统、神经系统、呼吸系统、肌肉及骨骼系统,人就复杂多样了。 大脑使得这堆物质有了真正的意义。想来想去,人的价值就在大脑。 他也便觉得自己的大脑是比较有分量的大脑。他在屋里慢慢踱了几步,感觉全身有的关节没有处在完全的伸展之中。完全伸展没有张力。像现在这样,膝盖似乎有点弯曲,肩背似乎有点收缩, 含含蓄蓄地在空气里挪动,置形体于不顾,惟大脑在运作,就是真正的人类。门推开了,秘书在门口用头往一旁做了个示意,告诉他呼昌盛到了。 张春桥略微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稍等一等。房门关住了,他继续在房间里踱着步。 这是又一个秘书,脸胖胖的,论年纪四十多了,论相貌和姚文元差不多, 论工作经验也该有些年了,然而,人不长进,就没办法。这种人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目光短浅, 就适合一辈子做秘书。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感慨人生之差别, 也便想到姚文元那张同样圆囊囊的脸,露着七分忠厚三分愚钝。身边跟着这样的人大可以放心。他永远在明处, 你永远在暗处。他永远跟着你,你永远指使他。他看了看桌上的台历,已经是1967年的春天了。今年是自己五十周岁, 自己1917年"十月革命"那一年诞生,必然与众不同。在中国,毛泽东、刘少奇、 周恩来、康生、邓小平、林彪这一批人差不多都是上个世纪末和这个世纪初出生的。 邓小平和林彪最小,一个1904年,一个1906年。他们同一代人势必要相互厮杀,很难说谁接谁的班。自己和他们相差二十岁,整整一代人的差距, 正好是改朝换代的又一代政治家。在这代政治家中,无人是他的对手。 只有1914年出生的江青在当今中国的政治中是不能忽略的人物。然而,和江青、 姚文元这批人同在政治舞台上,他有足够的放心,他要比他们阴险得多,阴险者治人。不论江青有多大的野心, 多大的发动能力,将继承多大的政治遗产,他都不以为意,他可以使江青、 姚文元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魁儡。觉得自己的思想告一段落了,他咳嗽了一声,房门推开了, 长得很像姚文元的胖秘书出现在门口。得到他的指示后,秘书转身叫呼昌盛进来。 呼昌盛因为受到张春桥在里间办公室的个别接待,显然有些受宠若惊。他兴奋而又拘谨地在一张沙发上落座,秘书往装好茶叶的茶杯里斟上水,放在呼昌盛的面前,呼昌盛连忙欠身致谢。 秘书又走到张春桥的写字台旁,用目光请示张春桥要不要倒水, 张春桥用手抚摸了一下盖着盖的磁化杯,摆了摆手。秘书影子一样无声地退出了,门紧紧地闭上了。 呼昌盛早已将恭敬的目光仰送过去。张春桥很舒服地背靠着藤椅说道:"你还带来了几个人? "呼昌盛说:"是。"张春桥说:"今天有几句重要的话,只和你一个人谈一谈。 "呼昌盛连连点头:"是,是。"他双肘撑在大腿上,身子前倾地坐着,两个手相互搓着,像一只跃跃欲试的狼犬。张春桥完全知道自己的权威,也知道这样开头的效果, 他摁灭烟头,又点着了一根烟,徐徐地吐出烟雾来,让烟在阴险的峰顶上掠过, 同时从从容容地准备讲话了。面对阴险山峰喷吐浓烟,使他在讲话前又自然而然地重温了"阴险"二字。 他看到自己夹烟的中指与食指被烟熏得焦黄,这块焦黄特别显出了自己的老辣。 真正的阴险在全部言行中都要有表里两个层次,这一点他特别受中医的启发。中医是讲"表里"对应的。肝主眼睛,眼睛为表,肝为里。肺主皮毛,皮毛为表,肺为里。 肾主筋骨、耳,筋骨、耳为表,肾为里。而且,还不仅是一层表里,中医将五脏六腑又分为表里。脏为里,腑为表。心脏与小肠互为里表。肺与大肠互为里表。脾与胃互为里表。 肾与膀胱互为里表。肝与胆互为里表。心包经与三焦互为里表。 多层的表里对应构成完整的人体。同样,只有多层的表里对应,才能结构成真正高妙的、 也是真正阴险的政治行为。今天把呼昌盛叫到这里,是要做一番秘密安排,随后, 就会变为呼昌盛在北京市的大规模行动。他的秘密安排为"里",呼昌盛的行动为"表"。 所有人看到的是呼昌盛带领的学生造反运动,实际上一切是他在暗中指使。他又知道, 任何秘密地指使终有可能不成为秘密,那么,又一层表里是, 他今天对呼昌盛讲的话都做好了在明天某个时候不成为秘密的准备。那时,他的话又要经得住政治形势的检验, 倘若江青知道了,应该她不恼火,倘若毛泽东知道了,毛泽东也无可挑剔, 如果以后全国都知道了,他也绝不留下任何把柄。到那个时候,暴露的是他今天的讲话,此为"表"; 而讲话隐含的真正意图,是旁人难以觉察的,这是"里"。这样, 在自己的言行与谋略之间,又构成了表里对应。他的政治行为常常包含着更多的表里对应, 而他则躲在全部言行的后面。这个世界的人只观察别人的言行, 而将自己的言行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比别人更阴险的地方是,他躲在自己言行的后面设计自己的言行。 他曾经受启发于小孩搭积木。阴险聪明的政治家就像搭积木一样搭自己的言行, 你的言论及行为就是你手中的积木。你要审查它、运用它、改造它、变换它,灵活运用,巧妙组合,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他为自己这点悟性感到高兴。 他总是机警多谋而又饶有兴趣地搭着自己的政治积木。天下的一切因素与条件, 都可能与他的言行结合在一起,成为他手中的积木,融会贯通地摆出新样式。这也是抽一口烟的瞬间重温的思想境界。他讲话了。这个讲话同一切政治性质的讲话一样是深思熟虑的。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这是第二次个别找你。"呼昌盛连连点头。他便没有停顿地说道:"上一次找你,你还记得吧?"呼昌盛连忙说:"当然记得。那是去年12月, 您指示我们炮轰刘少奇。那一次,我们在全北京张贴了大标语,出动了几十辆宣传车, 可以算是全国第一次公开炮打刘少奇。"张春桥点点头,说:"那不是我的指示, 那是……"呼昌盛立刻点头说道:"是,是。 您那天的讲话使我更加深了对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的理解,启发我采取了那个革命行动。"张春桥抽了口烟, 说道:"这是你的觉悟,是你对路线斗争的敏感。中央文革、 包括我在内都是不断向你们革命小将的敏感学习的。那次你发动的炮打,对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 江青同志非常满意,连连说,这个呼昌盛是真正的造反派。"呼昌盛搓着双手,十分兴奋。 张春桥翘起二郎腿,靠在藤椅上说道:"我刚才说的是江青同志的原话。 "他说的确实是江青的原话,他的全部秘密安排都不怕万一公开。 他接着说道:"我们全部的革命造反行动都要领会毛主席的精神,毛主席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这是非常的行动。毛主席为什么要写一张大字报?我们要领会。"呼昌盛连连点着头。 张春桥接着说:"我们的每一个政治行动,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执行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呼昌盛又连连点头。张春桥弹了弹烟灰,把被压着的左腿换到上面, 说出了第二句话:"前段时间反击'二月逆流',你也表现不错。"呼昌盛一直处在受宠若惊的兴奋中, 像一个随时准备冲出去干什么的小学生。张春桥说:"你们都知道了, '二月逆流'的性质是反对文化大革命。谭震林、陈毅、李先念、余秋里、叶剑英一伙人跳出来,大闹怀仁堂。第二天晚上,是我和姚文元同志向毛主席汇报了情况。2月18日晚, 毛主席召开了中央政治局会议。毛主席的讲话你们当然都是知道的,已经贴到大街小巷了。 "呼昌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春桥接着说:"毛主席讲了,谁反对中央文革, 我就坚决反对谁。你们要否定文化大革命,办不到。这都是毛主席的原话呀。 毛主席又讲,叶群同志,你告诉林彪,他的地位也不稳当啊,有人要夺他的权哩, 让他做好准备。这次文化大革命失败了,我和他就撤出北京,再上井岗山打游击。这也是主席原话呀。主席拍桌子了,他说,你们说江青、陈伯达不行,那就让你陈毅来当中央文革组长吧。把陈伯达、江青逮捕,让康生去充军,我也下台,你们要把王明请回来当主席嘛。 这也是主席原话呀。主席说,你陈毅要翻延安整风的案,全党不答应。 你谭震林也算是老党员了,为什么站在资产阶级路线上说话呢?毛主席最后说, 我提议这件事政治局要开会讨论。一次不行,就开两次。一个月不行,就开两个月。政治局解决不了, 就发动全体党员来解决。说完,毛主席起身就退场了。 "张春桥将很大的一截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说道:"所以,康生同志说,毛主席发怒了,是无产阶级之怒, 是无产阶级的义愤。"呼昌盛早已知道这些内容,然而,亲耳听到张春桥再一次重复, 依然感到雷霆之势。张春桥站起来,在写字台旁踱了两步,说道:"毛主席讲这些话,说明什么呢?"他看着呼昌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目光,停顿了一下, 说道:"就是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的不可动摇的决心。"张春桥挥着拳头,加重着这句话的语气。 他看着呼昌盛说:"你明白这里的意思了吗?"呼昌盛迅速思索着, 回答道:"坚定不移跟着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对。"张春桥点点头,在藤椅上坐下了, 又翘起了二郎腿,用手指拍了拍写字台说道:"你要想想,为什么会出现'二月逆流'?"呼昌盛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在一副很大的眼镜下思索着, 说:"因为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张春桥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 因为呼昌盛的眼镜正好亮晃晃地反射着窗外的亮光,使他很不舒服。他接着说道:"更具体呢?"呼昌盛又想了想, 说:"就是因为我们从去年12月开始打倒刘少奇。"张春桥一下放下二郎腿,说道:"对,你的理解很正确。"他接着便说出了第三句话:"所以,我们就要想一想,该做什么? "呼昌盛有了想要站起来的跃跃欲试,他说:"现在应该掀起一轮更大规模的批判刘少奇的高潮。"张春桥点点头,说:"你敏感,就有可能抢在前面最先行动, 中央马上也要有一系列批判刘少奇的重要文章发表,毛主席又要有新的重大战略部署。 "呼昌盛兴奋地连连搓着手,挪动着脚,像是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张春桥又点着一根烟, 仰起面孔思索地停了一会儿,吐出烟,说道:"这实际上是给了你一个最光荣的任务。 "呼昌盛连连点头,说:"是,是。"他知道, 这种预先吐露中央重大战略部署的个别谈话是对他何等宝贵的恩宠,他会在又一轮政治风潮中成为全国最冒尖的造反派英雄。张春桥接着教诲道:"你要和武克勤尽量搞好团结。"呼昌盛点点头。 张春桥知道呼昌盛和武克勤势不两立,也知道他们之间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平息了矛盾。武克勤是康生的宠物,自己也要在群众中建立个人的基础。 他深知这些造反派学生的能量,没有他们的配合,文化大革命很多事情做不成。 他想到前不久刚刚在上海发生的险情。1月28日,上海红卫兵组织"红革会"就掀起了炮打张春桥的高潮。 他们抓住了张春桥在历史上化名狄克,写过反鲁迅的文章。 那一轮炮打让张春桥颇为胆战心惊。最后,上依靠中央文革的支持,下依靠王洪文的上海"工总司",才平息下来。当"红革会"准备举行20万人大游行,掀起炮打张春桥的全市性高潮时, 一封支持张春桥的"中央文革来电"被火急印刷了几十万份,撒遍上海市大街小巷。 上海"工总司"出动了上百辆广播车,十多万造反派工人把守全市交通要口, 才将那个炮打浪潮镇压下去。当时,如果没有王洪文的造反派队伍,即使有中央文革的来电, 都没有人张贴和散发。2月5日,"上海公社"成立,自己终于掌握了上海大权。现在, 当他把主要力量放在北京这个更大的政治舞台上搭积木时,他既要注意政治上层, 又要注意社会基层。 他正在不失时机地将呼昌盛这个在全国数一数二的造反派头头收在自己手下。他说:"你要打破条条框框,敢想敢干,把事情做好、做漂亮, 这样我就高兴了。"呼昌盛连连点头,说:"我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张春桥又说:"不仅我高兴了,江青同志、中央文革的所有领导同志都会高兴。"呼昌盛又连连点头。张春桥最后说:"你今年多大了?"呼昌盛说:"二十二。"张春桥点点头,说:"好好干吧。"这句言简意赅的话里包含着很大的嘱托与关注。 呼昌盛知道谈话到此结束了,他搓着手看着张春桥,做着站起来的准备。 张春桥说:"你知道我只和你个别谈话的考虑吗?"张春桥说着站了起来,呼昌盛也赶忙站了起来,说:"知道, 这是首长对我的特别培养。首长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在心上,而且绝不对任何人讲。 "张春桥显得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说:"讲,也不怕;不讲,对你更好。"说着, 他伸手与呼昌盛握别。看着呼昌盛离开房间时的恭顺感激的样子, 他又将目光徐徐地落在那座阴险的山峰上。在这个世界上搞政治要有耐心,每一个行动都不可能立刻天翻地覆。 积木要一块一块搭,今天不过是又搭了一块有点意义的积木。眼前这座山峰的山顶有点像人头,上面有两个很大的孔洞,像人的鼻孔。 他看见一个"鼻孔"中绒绒的青苔上落着一点纸屑,便从桌上拿起一把削铅笔刀,伸过去抠掉那个纸屑, 同时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里也有了被抠的搔痒,他仰头想打一个喷嚏,但这个骚痒却引而不发。 他屁股半悬,欠着身体,捂着嘴半天没打出喷嚏来,只好不了了之,偃旗息鼓,鼻子却酸了, 眼睛也酸了。他有些沮丧地看着山峰上的"鼻孔",喘着欲罢不能的忿忿之气。 他伸出手指在那个"鼻孔洞"里抠了一抠,指甲缝里抠进了青苔。 这一刺激使自己的鼻孔冲上一股奇痒,仰身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房门打开了, 门口出现了那个像姚文元一样圆脸胖肿的秘书,一双疑惑不解的目光直盯盯地看着他。  第50章 一个人的事情几乎和一个国家一样多,这是胡萍在一片忙乱中掠过的念头。 周边的世界就像一个捅开的马蜂窝,乱哄哄的,人像潮水一样塞满了北清东校。 今天在这里召开40万人大会,批斗王光美。把刘少奇的老婆王光美揪出来批斗, 和批判刘少奇具有同等的意义。批斗大会规模之大,在北京也是惊人的。 这是呼昌盛联合了北京几十所大学的造反派组织策划的,惟独甩开了武克勤。呼昌盛早已与武克勤分道扬镳,他现在领导的造反派组织叫做"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 已经成了闻名全国的响当当的牌子。当40万人云集在北清东校大操场时,呈现出一个人烟稠密的场面。太阳越过前几天"清明时节雨纷纷"的阴霾,无比晴朗地普照下来,40万人披着尘土仰着放光的脸立在这里,像是秋收的场院上立满了金晃晃的玉米棒, 数不清的玉米棒子散发着稠闹的收获气息。几十万人踏起的春天浮躁的土气,沸腾地飞扬起来, 坐在主席台上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人头上,有一层厚厚的人气,像波涛,像滚滚的麦浪, 像沸腾的油锅,浮荡着。气息的稠密程度让你想到即使扔一个婴儿上去,也不会沉没, 他会在这浓重气息的波涛上飘浮,当气息高涨时,婴孩甚至可能被托上高空。 在气息垫的笼罩下,闻见的是40万人稠密的体味,混淆着各种衣服的气味,纸张的气味, 他们手中拿的传单小报的气味,还有尘土的气味,春日阳光的气味, 让你感觉"风景这边独好"【1】,"风展红旗如画"【2】。王光美被强迫穿戴着她随刘少奇去印尼出访时穿的奇装异服, 低头弯腰立在壮阔的主席台前沿。在她身后,黑压压地站了三百多个全国有名的黑帮陪斗。彭真、 陆定一是这群黑帮的领衔人物。大会一开始, 宣布将王光美及陪斗的三百多名黑帮押上主席台,一长串黑名单在高音喇叭中气壮山河地宣布着, 全场几十万人的脖颈都抻成了啤酒瓶,在浮荡的好奇中观看一排排黑帮走上台并依次自觉地弯腰低头。 王光美穿着一身近乎白色的旗袍裙立在台前正中央,像一只即将被宰割的天鹅在临刑前供人观赏。身后一排一排做她背景的黑帮大多是男性,齐齐地弯腰低头立在那里。 高高大大的彭真一开始立得太直,弯度不够, 就有红卫兵拿着皮带抽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与脊背,彭真看看左右的黑帮,便与他们一同弯下腰低下头。 大操场四周的柏墙已被人们践踏得不复存在,更多的人还在万川归大海一样从四面汇集过来。 胡萍不得不佩服呼昌盛的组织能力,佩服他在大革命中的呼风唤雨。她坐在主席台的最后面,观察着会场。主席台是很宽大的水泥台,为了这个批判大会, 主席台的后半部又加高了一米。在两个梯度的主席台上,前面站的是黑帮,后面坐的是一排排革命造反派的头头。 主席台的最后面是一壁高墙,高墙后面有一排很高大的桦树,正好遮住阳光, 罩下一片树荫。主席台两侧,几十个造反派组织的大旗飘扬着。胡萍坐在最后面,是比较安静、比较阴暗的地方。她看见呼昌盛在一群得力干将的簇拥下, 指挥着台上台下的一切。他那瘦削而结实的背影, 不时转头露出来的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及闪闪发光的眼镜,都让她想到呼昌盛不顾一切扑向前方的勇猛无畏。作为一个女孩, 自己更是有血有肉地领会着这个劲头。当他扑在自己身上,狼吞虎咽地暴饮暴食时, 你觉出他的急迫凶猛和不顾一切。他常常不是爱抚她,而是蹂躏她,不仅用男人的标志犁她, 还用牙咬她,用手掐她,用膝盖践踏她。那时,她丰满松软的、 足够女性的身体便像被战火烧遍的国土一样了,她也便忽略了呼昌盛身材的干瘦。 勇猛的动作与力量对于男人足以弥补体积与重量的不足,甚至尤其激烈地刺激起她的冲动。 每次一想到要承受呼昌盛又一次爱的暴政,她就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既含着畏惧,又含着渴望, 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彼此身体的厮磨与接触中,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深切地了解了呼昌盛。 在这个大革命的年代,她竟然懂得了男人在床上的作为常常和在政治中的作为有相通的禀性。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一头食肉猛兽, 而且让人想到豹子这类一触即怒的猛兽。他机警,勇于进攻,不怕危险,不怕死,拼尽全力地厮杀,鲜血淋漓地撕咬, 对捕获物绝没有任何温情。他喜欢独往独来,喜欢长啸着穿越山林, 喜欢猛然出现在他的敌人和捕猎物面前,喜欢居高临下地俯瞰。即使在和她发生爱情时, 呼昌盛也常常在剥去她的衣服后,站在床上俯瞰她。看够了,才扑下来蹂躏她, 那样子真像豹子从高处扑向一头绵羊。你要承受他的凶暴,要逐渐在承受中安抚他,软化他,消磨他。 当你遍体鳞伤后,他才会气喘吁吁地稍稍安稳下来。这时, 你才可以更从容地抚摸他干瘦而又结实的身体,对他说一些娓娓动听的情话,向他述说情感、忧虑和不安, 也可以对他劝导、提示和管教。你也才可以和他商量更重要的事情,进行更深入的谈话。 你有很多担心,他却毫无担心,这常常就是两个人之间的分歧。坐在暗处的主席台后面看过去,胡萍想到,一个人事多, 其中一个表现就是要担心的事情很多。现在,大会顺利召开了,起码她的第一个担心过去了。 她曾经担心这两天会下大雨,因为前几天天气一直阴霾不开,她曾建议呼昌盛将大会推迟几天。 呼昌盛当时火急地拍着桌子嚷道:"《光明日报》的社论《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都出来了,其他各报的社论不久也要出来了,这个行动绝对不能再晚, 再晚就失去任何意义了。下小雨就下小雨开,下大雨就下大雨开。"结果,天晴日朗, 人比预期的来得还多。看着呼昌盛及全市的造反派头头们坐在一排排长桌后的背影, 再越过长桌看到一排排顶着亮晃晃的太阳低头弯腰的几百个黑帮, 再越过他们看向几十万人站满的大操场,胡萍感到自己此时又处在不太被呼昌盛需要的地位上。文化大革命一开始, 呼昌盛反工作组绝食,自己每天晚上通过那孔下水道与呼昌盛沟通时, 是呼昌盛最需要她的时候。后来的一段时间,呼昌盛也还经常比较需要她,然而,又经常不太需要她。这常常令胡萍十分担心。她还要担心很多呼昌盛关心的事情:她担心这个大会组织产生混乱; 她担心40万人召开大会弄不好挤出人命;她也担心王光美和几百个黑帮的押送、集中、 疏散和安全问题,出了人命也不好;她还担心呼昌盛的安全,因为文化大革命以来, "绞死呼昌盛"、"油炸呼昌盛"的大标语也曾满北京地出现过; 她还担心保守派的捣乱,也担心武克勤从中破坏;她还担心几十万人的秩序, 担心批斗活动搞不好中央文革不满意;总之,呼昌盛组织每一项活动,她都担心呼昌盛成功不了。 这些担心常常变为她对呼昌盛的提醒,变为对呼昌盛领导的"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的建议。 她虽然在井岗山兵团不算最核心的成员,但其实是惟一能够真正影响呼昌盛的人。 文化大革命进行快一年了,在全国都在大夺权的过程中, 她常常要考虑呼昌盛明天的政治地位。担心呼昌盛在政治上不能成功,这是她现在最大的一个担心。与此同时,她还有一个最大的担心,就是担心呼昌盛成功了会抛弃她。 两种担心常常此起彼伏地微妙地结合在一起。作为第二个担心的表现, 她常常非常警惕和敌视呼昌盛身边的女学生。现在,有成群的女学生追随着他,其中有大学生,也有中学生。一个男人举起旗帜勇敢前进时,在他身后不仅出现了革命的队伍, 也出现了女人的队伍。当呼昌盛被一些女孩包围时,她不能怒,不能恼, 常常怀念起呼昌盛去年绝食时两个人的关系,那时,她是呼昌盛身边惟一的女性。如果呼昌盛成功了, 就将离开她,而不成功,就会留在她身边,她很难在两种情况中做出选择。 如果呼昌盛成功了便抛弃她,她宁可不要呼昌盛成功;然而,呼昌盛不成功,她却可能不要呼昌盛。 震天动地打倒又打倒的口号声早就一遍又一遍响了起来, 大批判的怒吼早就通过遍布校园的高音喇叭响彻天空。在这片大革命的声势中,胡萍的思绪掠来掠去, 最终还是落回一个女孩的思路上。现在,时时提醒自己的是身体的感觉。这两天,月经提前半个月就来了, 而且来得很汹涌。她发现自己的妇科越来越敏感。前天,一知道父亲被打倒, 就感到全身受到震动,反应最强烈的是妇科部位,小腹一阵隐痛,当天月经就提前来了。 这次经历使她突然领悟到一个规律,每当她心理上受到强烈冲撞和打击时, 常常在妇科反应出来。有时候是分泌物增多,有时候伴有一些鲜血。像这一次,月经突然提前, 而且量大。当两腿之间女性最隐密的部位一派粘湿时,她不仅觉到了那里淤积的血迹, 也隔着衣裤闻到了血的腥味。这时,她不能不感到作为女人的软弱。当一个打击落在身上,最先受伤的是妇科。发现这点规律,让她生出很多女性的忧郁和叹惋。父亲照理说是知识分子,可又是当权派,一个研究所的所长, 也是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学部的学部委员。当学部的造反派冲进家里把父亲揪出来批斗时, 和今天将这么多黑帮揪出来批斗是一样的。家自然是抄了个底朝天,当她回到家里, 看见所有的箱子都像螃蟹开膛一样乱糟糟地敞开着,床上地上的衣物摊得乱七八糟。 书柜有翻倒在地的,有没翻倒在地的,让你想到庙里的泥菩萨,有的站着,有的被推倒了。 母亲也被揪着去陪斗了。连自己的房间也被搞了个天翻地覆。桌上的玻璃板碎了, 素洁的床单上印着肮脏的脚印。抽屉拉开着,里边的书、日记本被翻得乱七八糟, 自己收集存放的文化大革命资料也都一卷而空。当时,涌上她大脑的第一个问题是, 父亲打倒了,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现在,政治上的影响还没有表现出来, 生理上的影响却出来了。那个躲藏在小腹部的子宫其实是女人身体的缩影,是女人最敏感的器官, 外来的打击首先让它受创。这样想着,尤其觉出自己的软弱。 看着眼前光天化日下批斗王光美与几百个黑帮,那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让她感到革命的严酷。 当自己失去了家庭的庇护,反而要受到家庭的连累时,她多少觉得自己像失去了贝壳保护的软体动物。 当她拥有一个红色家庭,再有一个革命造反派的身分,她可以做到勇敢无畏,然而现在,她远不像过去安全了。一瞬间,她又想到自己身体的松软与白皙。她知道自己的皮肤很白, 黑褐色的头发有些自然弯曲,眼睛波光流动,有些外国女孩的样子。 她常常觉得自己像一块嫩豆腐,躺在白瓷盆里微微晃荡。她有足够的柔情温柔一个男人,然而, 她需要一个有一定硬度的盘子托住自己的身躯。她知道自己聪明,也知道自己有一定的政治头脑, 甚至想独自做出政治业绩,然而,她最愿意的还是像宋庆龄辅佐孙中山那样, 辅佐一个伟大的男人从而成为伟大的女人。这样,她的目光又落到呼昌盛的身上, 他正在和身边其他大学的几个造反派头头低声交谈。她的妇科也为她和呼昌盛的感情做出了奉献。这种奉献的表现之一, 是她几次月经不来。这使她非常紧张,怕是怀孕了,她曾经冒充已婚女子去医院做了检查, 不过是虚惊一场。那时,呼昌盛也跟着紧张, 他这个造反派领袖也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虚惊过去之后,呼昌盛便揶揄她说:"你这是搞假怀孕。"今天她突然明白了, "假怀孕"也是一种妇科反应,假怀孕和真怀孕一样,表明一个女人为爱情做了奉献, 表明爱情在子宫里已经开过花、结过果。在没有和呼昌盛发生男欢女爱之前, 她很少有月经推迟的现象。看来,一个女人总是利用自己妇科的反应在述说什么, 妇科的反应可能就是女人最特殊的相貌。想到这里,她心中生出一种女人的自怜自爱, 同时也便觉得在这样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一定要设法使自己柔软的身体躲藏在结实的贝壳里。批判大会在一片革命口号中结束了,几十万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向四面泛滥。 透过大操场四周的树木及楼房,看见一股股稠密的人流向四面流去。 大操场上人稍稍松动了一些,也还密密麻麻地拥挤蠕动着。 几百个黑帮在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的押送下鱼贯撤出,一大群红卫兵裹着王光美也离开了主席台。 胡萍听说还要对王光美进行审问,便跟了过去。那边数十万人还没撤净,这边的一栋教学楼内,一场审问已然开始。王光美被红卫兵围在一间教室的中间,教室门紧闭, 整个教学楼的大门也有专人看守,胡萍进入自然不会有什么困难。当她进入教室后,审问早已在进行之中。 王光美神情疲惫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用比较镇静的态度回答着一个又一个气势汹汹的问题。胡萍挤到人圈的第一排。过去,在新闻纪录片和报纸上,看到过王光美的形象。 看过王光美作为国家主席夫人同刘少奇一起出访东南亚的纪录片后, 王光美成为她特别感兴趣的人物。现在,王光美近近地站在面前:修长的个子, 即使在批斗中也显得很好看的面孔,带着一股资产阶级味。有红卫兵问:"刘少奇是反党头子,你知道不?"王光美想了一下, 回答道:"毛主席十一中全会上没有这么说。"可能觉得这一句申辩会激怒红卫兵,她紧接着说:"十七年来,成绩是毛主席的,刘少奇是第一线,有错误是他的,他负责。 "胡萍盯着王光美,王光美的这个回答应该说是很顽强的。 又有一个红卫兵拿着手中的皮带指着她说:"《红旗》上戚本禹的文章你刚才说你同意,那刘少奇是否是修正主义一套?"胡萍知道,红卫兵这里指的是戚本禹写的《是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 ──评反动影片〈清宫秘史〉》,她在看王光美如何回答。 王光美回答道:"批判刘少奇《论修养》一书是唯心主义等还可以,说他否认无产阶级专政等我还想不通。 "有红卫兵又问:"修养和赫鲁晓夫是否一样?"王光美回答:"有某些方面是一样, 但也有合乎马列主义的。"刚才提问的红卫兵立刻接着说:"这不是修正主义吗? 打着红旗反红旗,你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又有红卫兵问:"戚本禹的文章好得很,还是糟得很?"王光美回答:"从批《清宫秘史》和肃清刘少奇影响是好得很, 但有些事实我有保留,是假革命、反革命我未认识到。刘少奇从来没有讲过《清宫秘史》是爱国主义。"胡萍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光美,她有些佩服王光美的勇气。 在北清大学不到一年的文化大革命中,他们不知道批判过多少"黑帮"、 "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牛鬼蛇神",并没有几个人敢像王光美这样每句话中都有着对抗和保留。 红卫兵又紧接着问:"难道《红旗》杂志的文章不符合毛泽东思想吗?"王光美停了停, 回答道:"我不知道毛主席亲自看过。"红卫兵又问:"你相信不相信中央文革? "王光美抬起头垂着目光回答道:"中央文革在文化大革命中建立了不朽的功勋, 总的来说是相信的。每个成员是否都相信,那我有保留。"这句话多少激怒了红卫兵, 有人指着她训问道:"戚本禹文章的结论是中央文革的,你拥护中央文革吗? "王光美回答:"那为什么不以中央文革的名义发表呢?"这句话很有些激怒在场的红卫兵, 有人举起皮带,抽了王光美脊背一下。又有红卫兵说:"不打她,接着审问她。 "一个红卫兵便立刻指着她发问道:"刘少奇看了戚本禹的文章是什么态度? "王光美想了想,说:"刘少奇反正不是反革命。"这时候,又拥进来一群其他学校的红卫兵, 对王光美的审问暂时中断了。胡萍看着骚乱的人群中站立的王光美, 心中忽然生出一点对她的敬意。她知道这个敬意是超阶级的,然而,她想,倘若自己处在王光美的位置,是否能够这样坚强不屈呢?倘若有一天呼昌盛被打倒了,牵连到自己, 自己会怎么样呢?晚上,她将这个联想告诉了呼昌盛。当时, 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核心组的一拨人正围在一起,弄了几只烧鸡,几瓶葡萄酒,碰杯庆祝白天革命的胜利。 胡萍坐在呼昌盛身旁,在一片喧嚷嘈杂中把这话低声对呼昌盛讲了。 她说:"我觉得王光美挺有骨气的,没说一句对刘少奇不利的话。"呼昌盛一边油晃晃地撕咬着烧鸡腿, 一边问:"真有一天我被打倒了,审问你,你能做到像王光美这样吗?"胡萍想了一下, 说:"如果你对我那么好,我就能做到。"呼昌盛说:"什么叫那么好? "胡萍说:"如果你像刘少奇对王光美那样对我好,咱俩结了婚,又生了孩子, 我跟着你也光荣了一番,那时你如果被打倒,我肯定和王光美一样。"呼昌盛一边啃着鸡腿, 一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胡萍。
注:【1】风景这边独好 毛泽东诗词《清平乐·会昌》(1934年夏)"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 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1957年1月号。 这些诗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红卫兵广泛引用。【2】风展红旗如画 出自毛泽东诗词《如梦令·元旦》,参看第二章【4】。  第51章 餐桌上早已摆好了简单的晚饭,刘少奇还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王光美从昨天下午被造反派骗出中南海, 后来听说是今天要召开批斗大会,到现在还没回来,已经快三十个小时了。 这种等待充满了麻木的担心。终于听到院门口有声响,似乎有脚步声进了院子,但随即又消失了。 刘少奇谛听着,想了想,站起来走出了房门。星光和灯光朦胧映照下的院子中央,王光美正扶着一棵小树喘气。 看到刘少奇,便立直身体,昂起头整理了一下头发,笑着说道:"你放心,我一点都没有受伤。 你吃饭了吗?"她显得比较轻快地走上来。刘少奇说:"我在等你一起吃饭。 "王光美一边扶着刘少奇的胳膊往里走一边埋怨道:"等我干什么?到时间你就应该吃饭。 好了,咱们一起吃吧。还要做点什么?我来弄。"她先到餐厅看了看,有大米粥, 馒头片,咸鸭蛋,酱豆腐,酱瓜。王光美说:"我再炒个鸡蛋吧。"刘少奇上下看着她说:"不着急,你先洗洗吧。"王光美看了看自己一身的风尘, 米白色的旗袍早已脏污,手上也是一片乌黑,便说:"也好。我冲一下,咱们就弄饭,一起吃饭。"王光美进了卫生间,响起一片洗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洗完澡, 将湿漉漉的头发在后面扎起,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换了一双拖鞋,很清洁地出来了。 她似乎把里外一身肮脏的衣服连同一天一夜的遭遇与疲惫都扔在了湿气腾腾的卫生间里, 看着刘少奇神情阴郁的面孔说道:"你用不着那么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 批判一下也就过去了,造反派的能量总要找个地方释放。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说着, 就围上一块碎花布围裙,利利索索地走进厨房。厨房里很快响起了一片炒菜的声音。 从这个月起,中南海的造反派把一切内勤人员都赶跑了,这两天他们开始自己做饭, 自己打扫卫生,自己洗衣服。好在早就没有什么党政国务需要他们操持,每日自己搞家政家务,也是一个消磨时间的方法。转眼,王光美端着几个盘子从厨房出来, 嫩黄的葱花炒鸡蛋,焦黄透白的椒盐豆腐,虾仁烧白菜,生气盎然地摆在了饭桌上。 两个人坐着吃饭,筷子拿在手中,却先说开了话。刘少奇询问了一天一夜的详细经过,王光美便将整个批判、 审问的过程用比较平静的口气如实叙述了一下。她知道刘少奇关心批判、审问的整个情况, 提的什么问,定的什么调,这是他进行政治判断所要依靠的凭据。当全部情况讲述完了, 王光美才发现,刘少奇从始至终只夹了一块炒鸡蛋,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咽了下去, 其余的饭菜都没有动。王光美说:"先吃饭吧。要相信历史,相信时间。 "她夹了一块炒鸡蛋,放在刘少奇面前的小碟里,又夹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椒盐豆腐, 也放到刘少奇面前的小碟里,说:"你尝一尝,看我经受了一天批判后,做饭是不是还保持了良好的状态。"刘少奇目光沉重地盯着眼前,没有什么表示。王光美又将咸鸭蛋磕开, 挑出里边油红的蛋黄,放到刘少奇面前的大米粥上,"炒菜不吃,吃点咸鸭蛋、酱瓜,喝碗粥吧。"刘少奇抬起眼,阴郁地看了她一下,说:"你吃吧,我不想吃。 "王光美吃了两口,放下筷子,看着刘少奇说:"形势确实不那么乐观,可是,黑白总不会完全颠倒吧?"刘少奇目光凝冻地慢慢摇了摇头。他是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 对目前的处境不敢存丝毫侥幸。他又意识到什么,抬眼看着王光美,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面前的菜盘, 说:"我一天没动,没胃口。你被折腾一天了,再吃点吧。"王光美摇了摇头, 说:"我也吃不下。"王光美将饭桌收拾了,又说了一会儿话,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王光美说:"休息吧。"刘少奇看了看她,说:"你先休息吧,我再坐一会儿。"王光美想了想, 说:"我先躺一会儿,如果你还不睡,我再起来陪你。"刘少奇点点头。王光美进了卧室,躺下了,才一会儿,就听见她打起了呼噜。她平时是从不打呼噜的, 看来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刘少奇慢慢走进卧室,床头灯还亮着,王光美已经睡得很沉,她仰躺着, 被子盖在胸口下,一只胳膊放在胸前,一只胳膊就平伸在床上,头陷在枕头里, 还没干透的头发显得十分零乱。走近看看,发现她一脸的疲惫。刚才硬撑着微笑, 还看不出什么,此刻睡着了,一天多来的紧张、惊怕与劳累全写在了脸上。 那张脸一下多了许多皱纹,露出衰老之态。刘少奇站在床前,心情黯然。当一个男人不能保护女人, 还要女人受到牵累、替自己去承担压力时,委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王光美的鼻咽里似乎堵了什么东西,张着嘴呼吸着,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呼噜。这样打着呼噜睡很不舒服,刘少奇很想让她侧过身来睡,又怕惊醒她,想了想还是拧灭了床头灯, 慢慢走出了卧室。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了,将台灯打开, 在当天的台历上记下几个字:"王光美去北清大学接受批判,晚九点半回家。"然后,又简单写了几个字, 表明这次批斗大会和审问的大致情况,"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 ""最大的反党头子。""《论修养》。""对中央文革的态度。"接下来, 他的思绪陷入无从开展的停滞状态中。文化大革命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在思考全国的形势, 也在思考自己的命运,但实际上越来越难以进行这样的思考了。台灯光照下一片静默的黄晕,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便拿过台历,顺手翻看一下今年三个多月来的情况。1月1日,元旦,这一页上写了几个字:"六时,大标语。 "那天的情景立刻在眼前浮现。清晨六点钟,他们被敲门声惊醒,打开院门,进来了几个中南海的造反派。他们在院墙上贴了很多大标语,最主要的就是"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 "谁反对毛泽东思想,绝没有好下场"。最后, 他们用排刷蘸着墨汁在院子的地上也写下了这两条大标语。这样,每次出门或者从外面回来,都要看到这两条大标语了。 1967年的元旦就在这样"开门黑"中开始了。又翻到1月3日,上边写了几个字:"看刘少奇的丑恶灵魂。 "他不禁把眼睛闭了一下,这几个字对他的刺激最强烈。那天,他与前妻王前所生的女儿刘涛、 儿子刘允真在中南海职工食堂的门口贴下了这份大字报。 听说这份大字报后来被转抄到北京许多大学。当时,中南海职工食堂门口围满了人, 当他在人群中看到这张自己子女署名的大字报时,既感到屈辱,又感到痛苦。听说在此之前, 江青曾亲自找到在清华大学上学的刘涛做工作,儿女们的行动让他尤其觉出了这场大革命的残酷。那一天, 他没有吃饭,这比政治局通过一个批判他的决议对他的打击还大。晚上, 又一群中南海的造反派闯到他的家中,在走廊里批斗了他四十多分钟, 一片嘈嘈杂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印象最深的是,一群人让他背毛主席语录, 并勒令他每天要去中南海怀仁堂看大字报。1月3日是给了他沉重一击的日子。翻下来,是1月13日,上边写了几个字:"毛主席接见,人民大会堂。"那天,毛泽东派他的秘书徐业夫坐着华沙牌小轿车来接自己。深夜了, 他们来到人民大会堂北京厅毛主席的临时住处。记得毛泽东的第一句话就是:"平平的腿好了吗? "毛泽东指的是1月6日清华大学造反派搞的"智擒王光美"中的一个细节,在那个细节中,刘少奇的女儿刘平平腿受伤了。毛泽东从这个误传的细节出发, 似乎表明了他对自己的一点关怀,当时,他有如释重负之感。一路上坐车过来时,他始终惴惴不安, 不知道领袖将如何处置他。那天晚上,谈话的气氛显得平和, 他向毛泽东提出辞去政治局常委和国家主席的职务,辞去毛泽东著作编辑委员会主任的职务, 回延安或者老家种田,以能够尽早结束文化大革命,使国家少受损失。当他说完这些话时, 毛泽东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话题岔开,建议他读几本书, 毛泽东还推荐了德国海格尔写的《机械唯物主义》和狄德罗写的《机械人》这两本书。谈话结束后,毛泽东站起身,一直将他送到北京厅的门口。握手告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去后好好看书学习,保重身体。"他回到家中, 王光美及子女们以及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在急切地等待他带回来毛泽东接见的消息。他对他们说:"主席没有批评我的错误,很客气, 嘱咐我认真学习,保重身体。"全家人都松了口气,王光美眼巴巴地看着他说:"这下好了。"那天回来,他居然感到肚子有些饿了,王光美又在半夜给他弄了点吃的。 毛泽东的接见,给全家人带来了朦胧的期望,好像在云雾浓重时相信天气总会晴朗起来,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远不是这样。他继续漫不经心地慢慢翻着台历。1月17日, 这页台历上写了四个字:"中断电话。"那天,中南海的造反派冲进家里将电话扯断,又将电话机搬走。 他抗议说:"你们没有权力这样做,我是国家主席。"然而,没有用。 他从此便失去了和外界联系的渠道,也失去了直接和毛泽东通电话的可能。 2月4日的台历上写着"刘允若"三个字。那天,他的二儿子刘允若被公安部逮捕。再往下,翻到3月16日, 这页台历上写着"六十一人"四个字。那一天,中共中央印发了《薄一波、刘澜涛、安子文、杨献珍等六十一人的自首材料》。这个中央文件给他看了,在这个文件中, 薄一波等六十一人成了"叛徒集团"。文件指出,这是刘少奇策划决定, 张闻天同意的一个事件,是背着毛主席干的。看到这个文件,他惊呆了, 他已经很难将这一切与毛泽东1月13日接见他时的情景统一起来。翻到3月31日的台历,则记下了"《红旗》,戚本禹文章。"这一天,《红旗》杂志第五期刊登了《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反动影片〈清宫秘史〉》。 这篇文章是对他第一次公开的、大规模的批判。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明显恶化了。 前几天,4月8日的台历上,写着"《光明日报》社论"几个字。这天, 《光明日报》发表了题为《打倒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的社论,接着, 便有了今天几十万人批斗王光美的大会。他把台历推到一边,他理不清的是1月13日毛泽东接见的真正含义。那天, 毛泽东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无法让他得出自己将被打倒的信号。 毛泽东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样子显得比文化大革命前更宽厚,更和蔼, 讲话中还常流露出宽慰他的口气。临别时握手,毛泽东也握得很和蔼,很嘱托。那么, 今天这一切是毛泽东改变了态度,还是其他一些人影响了毛泽东的态度? 这样大规模批判的文章,没有毛泽东点头是发不出来的。思路进行到这里,已经山穷水尽无从前进了。 再迂回一下,不过是想到毛泽东1月13日的接见是不是欲取而先纵的策略, 以麻痹他要打倒的对手。这个思路一出来,他便慢慢摇了摇头。自己早已失去了任何实权, 命运全在毛泽东的一句话中,毛泽东根本无须麻痹他。眼前流烟飞雾地闪过以往的一些镜头。在文化大革命前的一次谈话中, 毛泽东曾经勃然大怒地对他说道:"我用一个小指头,就能把你打倒。"当时, 他没有领会这句话的厉害,现在果然变成现实了。 他看了一眼写字台一角自己写的一些检查的底稿和交待自己认识的大字报的底稿,那些底稿最后都以"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 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万岁!"这句口号作为结束, 从这里就可想而知他现在所处的地位。他希望有一百次、 一千次机会来表白自己拥护毛泽东的革命路线。他越来越多地忘记了自己是国家主席,而常常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已经年迈的老头。他止不住咳嗽起来,胸口有些憋闷,左肋下也不舒服。他慢慢站了起来, 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今年他已经六十九岁,再过一年,就七十了。 他从来十分珍惜自己的生命,想着还有多少年可以做多少事。现在,浑身上下露出的疲惫和衰老甚至让他想到,自己能否活到明年的七十周岁。当他在屋子里站住时, 对自己的身体有了非常明确的感觉,他觉出自己心脏已经衰弱,消化系统已经呆滞,全身气血的循环已经枯涩。 当他在屋里慢慢走动时,他很难将一身衣服挺拔地架起来。 文化大革命让人难以承受的不仅是政治上的打击,还有肉体上的打击。一想到随时可能被揪斗,被勒令弯腰, 被罚站,被揪上批判会,他就不免胆战心惊。 一个再了不起的政治家面对这样具体的打击,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当造反派揪着他在走廊里背毛主席语录时, 当造反派让他和王光美站到桌子上弯腰接受批斗时,自己只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那时, 他也便想到,这个年龄的老头在农村已经是老态龙钟地柱着拐杖了。这样想着,他再一次觉出自己的身体与身上穿的衣服不配套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柜子上的穿衣镜,镜中的自己十分衰弱地架着一身庄重的中山装。 他明白自己的感觉从哪儿来了。 他现在穿的浅灰色的中山装是他作为党的副主席和国家主席出场时最常穿的一身衣服,然而, 这个已像农村老头一样衰弱的身体架不起这身国家主席的中山装了。这套中山装是朴素的,又是端庄的,他的身体却到处出现了萎缩, 他甚至觉得很难挺直自己的脊背和脖颈了。当他在屋里慢慢走来走去时, 脚步有那么点小心翼翼怕摔倒的意思,那已经不是国家主席的脚步了。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 他不仅在政治上,也在身体上、精神上几乎完全被打倒了。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的毛泽东的大照片。那是毛泽东在北戴河照的, 戴着帽子穿着一件大衣背着手站在海滩上,后面是大海,风把大衣一角吹起来, 毛泽东显得高瞻远瞩,深沉伟大。毛泽东现在当然还能架起他的领袖衣装,可是, 倘若让他每天也接受这样的冲击,他也会和自己一样很快衰弱下去, 和他那一身笔挺的领袖装不配套了。他不敢往下想了,他不能有任何不尊重领袖的思想意识。他走出书房,来到卧室门口,听到王光美的呼噜声已经变成柔和一些的鼾声。 他慢慢走进去,借着门口射进来的光亮,看见王光美已经翻过身侧睡着, 被子很乱地缠绕在身上。他想了想,没有惊动她,又退了出来。觉得胸口还是有些憋闷, 不舒服,这种情况下慢慢走一走最好,于是,他便在客厅里走了走,思索了一下, 又慢慢走到院子里。工作人员全部走尽了,倒也显得清静。院子里是一派春天的气息。 星光凉凉爽爽地照下来,能够闻到中南海湖水的气息、松柏的气息和柳树刚刚发绿的气息。他在中南海住的这套院子叫福禄居。福禄居并没有给他带来福, 反而成了他被变相软禁的地方。他每天只能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或者坐在家中一动不动, 再就是到中南海怀仁堂大字报区看大字报。当他在福禄居与怀仁堂之间的路上行走时, 中南海的一切人员都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他不会离开这两点连线。 去中南海其他地方散步,他已经没有了那样的权力;而去怀仁堂往返, 倒是他接受革命大批判的老实安分的表现。夜晚的空气挺宁静,他转着转着便走到院门口。看见外面的树、房子和路, 觉出深夜的中南海似乎还和平安静,受到这个和平安静的诱惑,他不由得迈出了院门。 中南海过去是绝对安全的,现在,只要没有造反派揪你,自然也是安全的。 造反派这个时候都不会活动了,他尝试着在院门口来回走一走。这种走动似乎有着一种意义, 那就是他还有比院子更大一点的活动权力,他也还有走出院子活动的一点勇气。 这样,他慢慢来回走的距离越来越长了一点。当他站住, 看见自己与星光照耀下的福禄居有一段距离时,觉出了这种谨小慎微争得的自由空间的稀缺和宝贵。 春夜的中南海十分安详,虽然在朦朦胧胧的房屋及树木的阴影中,还能觉出神秘叵测的不祥因素,然而,只要在心头克服一下,就会把一团一团阴影想象成夜色最安谧的表现。 一排一排的路灯光很节制地照耀着各自的范围,房屋与树木在路灯光下遮蔽出各种形状的黑暗, 都可以理解为每个建筑与植物的高度和宽度。也可能是走一走松弛下来了,便没有回头,走得远了一些。遇到几个值夜勤的军人,他也没有太在意, 只恍惚觉出对方有些疑惑地观察着自己。他懵懵懂懂地架着那身国家主席的中山装,走到一片灯光比较明亮的地方。 抬头一看,不禁为自己黑夜里争取自由空间的努力感到悲哀。因为在不经意中, 他又来到了怀仁堂前的大字报区。这里的大字报栏一排一排在灯光的照耀下冷清静默地敞开着,稀稀寥寥的几个人在那里背着手看大字报, 白日里人群稠密的大字报区此刻像一幅冷清的梦境。白日里,这里是大革命的中心,每个人都陷在汹涌的人潮中, 贴出的每一张大字报都是必不可少的社会现象;此刻, 大字报区冷清清地摆在中南海的春夜中,天上是星空,四周是朦胧树影,你便觉得它是一个多余的、虚假的存在。 灯光明亮的大字报区远远摆在夜色中,像是奇特的盆景,又像是空无一人的戏台。正在他进退犹豫时,听到后面有急急赶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 王光美在一个警卫战士的指引下匆匆向这里赶来,她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 她没有看到站在树影下的刘少奇,着急地朝大字报区张望着,及至看到刘少奇站在树下, 连忙走过来搀扶住他。这个警卫战士的态度显得比较善良,他宽大为怀地摆摆手, 意思是让他们回去。王光美致谢地向他点点头,便搀挽着刘少奇慢慢往回走。  第52章 当和卢铁汉约定今天晚上八点在天安门广场见面后,米娜心头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她是在校门口传达室打的电话,放下电话, 在夏日下午的阳光里拣着树荫慢慢往回走时,她甚至忧郁起来。从去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一天她被揪出来批斗开始, 一年来,她似乎一直在盼望和卢铁汉的重逢,那曾是她的目标, 甚至是很遥远的目标。特别是在去年最痛苦的半年里, 这个目标像黑夜里波涛翻滚的大海上远远的一座航标灯,飘忽不定地带给她希望和想象。今天,目标近在眼前了,她却恍恍惚惚, 懒懒洋洋。阳光耀眼地普照着校园,主教学楼和前面的小操场一片傻呆呆的炎热。 自从春天学校里进驻了军宣队后,学校比过去平稳有序了,也比过去平淡麻木了。 整个校园就像这傻呆呆的炎热一样,有着说不上来的懒怠与沉闷。她在想, 和卢铁汉的即将会面为什么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兴奋?是因为拖得时间太长了,把她的感情拖麻木了? 卢铁汉现在和她一样,最紧张不安的阶段似乎已经过去, 正处在"靠边站"的位置上。那是不再遭受运动初期大规模批判的日子, 也是终日麻木不仁的绝望和苦闷的日子。在今天的电话里,她听出了卢铁汉声音的干燥、混浊与滞涩, 在依然显得沉稳宽厚的言语中,流露出他对这个会见的期望,他说:"咱们该见见面了,时间太长了, 一年了。"她当时回答他:"见到我,可别吓着。我脸上的伤痕还没褪下去。"卢铁汉说:"现在还会在乎这个吗?一年不见了,咱们好好聊一聊吧。"米娜第一次听卢铁汉说"咱们",既有勾起回忆的亲切感, 又觉得十分陌生和遥远。她想了想,便同意了,因为她似乎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约定在天安门广场见面,因为这是最不惹人注意的地方。晚上八点钟的天安门广场人肯定不多也不少, 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站着说会儿话,比去公园更合适。无论是光天化日,还是傍晚幽静, 两个年龄悬殊的人在公园里会面都会惹人注意,极不妥贴。 晚上八点钟的天安门广场天不黑也不亮,朦朦胧胧的光线下,脸上的伤痕会模糊一些, 卢铁汉的目光对她的压力也不会太大。她这时才想到,和卢铁汉约定会面之所以情绪忧郁, 可能还因为自己脸上的伤痕。阴阳头早就去长就短,重新长了起来,现在成了齐脖颈的短发。 脸上那两横三竖的伤疤经过近一年的精心养护,褪了几层皮,总算长拢长平了, 但还是留下了深色的痕迹,像棕色的油彩描绘出来的一样。因为这个伤痕, 她不愿意见过去认识自己的男人,特别是像卢铁汉这样赞赏过自己容貌的男人。在北清中学面对着校内的男男女女,她早已无所谓了,因为这里的人都是看着她一脸伤痕地过来的, 他们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还有人会宽慰她:"长得比过去好多了,不怎么显眼了。"然而, 一走出校园,脸上的标记还常常成为她行动的障碍。冬天可以戴口罩,春天、秋天也可以戴, 夏天就不行了。迎面走过来军宣队的范排长,这是一个方脸剑眉挺英武的年轻军人。 她看着范排长说道:"我今天晚饭后出去一下,看一个过去的同学。 "范排长穿着一身军装,背手而立,挺首长地点点头,说:"早点回来。"在北清中学, 他现在就是最高领导,带着一二十个战士管理着全校。他又装作巡视整个校园的样子看了看四周, 含笑对米娜说道:"图书馆我已经和他们打了招呼,你想去借书,可以去。"米娜觉出了范排长笑眯眯目光里的另外一层含义, 这层含义使她这些天来的生活增加了别样的兴奋。她早已不再装疯了,因为军宣队经过初步审查分类, 把她及几位老师从"牛鬼蛇神"队伍中解放了出来。虽然她每天还去参加劳改队的劳动, 然而地位变化了,她成了劳改队的副队长,帮助军宣队管理劳改队。 她便有了经常向范排长汇报工作的机会,范排长也经常笑眯眯地在原校长办公室和她个别谈话。有一次, 他很随意地笑着问她:"文化大革命前你是不是周末常去跳舞哇?都和什么人跳? "她一下脸就热了,垂下眼想了想,说:"那时舞会很少, 是中央的一些部委大院搞的。我也是偶尔去一去,碰上谁就和谁跳。那时候刚毕业,一个人住在学校, 到了周末也没什么事。"范排长便点着烟,一边抽着一边隔着烟雾笑眯眯地打量她, 那种目光完全忽略了她脸上的伤痕,让她感到十分舒服。现在,范排长又用这种目光看着她, 借着说点与劳改队的管理有关的事情,和她说了会儿话,最后瞟了她一眼, 背着手了望四周,很首长地朝教学楼走去。她穿过树影笼罩的校园小路,回到女生宿舍楼。楼道里阴暗凉快得多。开了房门,进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层楼的房屋也显出阴凉,一路上的热汗在阴凉中蒸发着。 她在墙上挂的那方镜子面前站住了,她把镜子摘下来,放到桌上,人也坐下了, 又细细抚摸和端详起脸上的伤痕来。她发现,自己的眼睛还是漂亮的,自己的头发还是秀美的,自己的鹅蛋脸的脸型还是好看的,伤痕还很显眼,然而自己看惯了,并不触目。 她又尝试着用男人的眼光来看它,觉得任何一个男人第一次看到她, 伤痕一定会让对方触目,真的看惯了,大概也会觉得,她除了这伤痕其实还是一个好看的年轻女性。 范排长笑眯眯的目光又浮现在眼前。她在卢铁汉的眼光中会是什么样呢? 卢铁汉高高大大地立在面前,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下来,脸上的伤疤受到目光的触摸, 又有了不平整的感觉。她止不住又用手抚摸起脸上那两横三竖的伤痕,发现大多还是平滑的。 倘若世人都在昏暗的触摸中交往,自己还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她想到自己曾经多么渴望头发长起来。 及至阴阳头那剃光的一半慢慢长出短发,将长发也削短取齐后,头发便一个月一个月长成了模样, 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安慰,但也并不像原来期望的那样令她激动。她曾经每日每夜盼望结束"牛鬼蛇神"的日子。当有一天得知自己从"牛鬼蛇神"中被"摘"了出来,她既高兴又有些麻木, 奇怪的是居然还有点若有所失。她把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在心中体会了一番, 当想到再不需要装疯,再不需要受人监视,再不需要顶着"牛鬼蛇神"的帽子过日子时, 确实觉得失落了什么一样。这种感觉和今天的感觉是一样的。这么想着, 她便面对着镜子有点走神地微笑了一下,那个微笑含着对自己的一丝批判, 莫非自己就心甘情愿当一辈子"牛鬼蛇神"?装一辈子疯?不,她要开创自己的新生活。 范排长笑眯眯的目光和卢铁汉高高大大的身材浮现了出来。她一下站起来,准备将自己妥当地打扮一下, 去见卢铁汉。想到卢铁汉电话里那迟钝、苦恼、寂寞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今天不应该扮演面孔受审查的角色,而应该扮演让男人感到安慰、鼓舞、刺激和吸引的角色。傍晚时分,她干干净净地出发了。大革命年代一切打扮要和不打扮一样, 她穿了一件新一点的短袖白衬衫,一条淡灰色上有许多红葡萄斑点的裙子, 把头发梳整齐就出发了。走过校门口传达室时,又遇见范排长站在那里背着手和几个老师说话, 目光朝她略打量了一下,她微微地朝他露出一丝打招呼的微笑,便快步走了。坐公共汽车到了木樨地,又换公共汽车经长安街去天安门, 马路上到处是浓烈的文化大革命气氛,两边贴满了大标语, 其中"打倒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刘少奇"的标语最触目。在几座楼上和几个大烟囱上,都高高张贴着这样的大标语。 一队一队的学生队伍在马路上流过,向路边散发着大雪纷飞的传单。 一辆又一辆宣传车追过公共汽车向前开去,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沿途呼喊着"打倒刘少奇"的口号。米娜这才发现,这是一年来自己第一次来到北京街头。自从一年前的夏天成为"牛鬼蛇神"后, 她就像只老鼠一样蜷在北清中学的校园内,挨批、挨斗、捱日子; 就是最近获得了自由,她也没有想到要上街,似乎上街已经不是她的权利。这样想着,她倒感谢起卢铁汉来。马路上喧天闹地的文化大革命气氛虽然让她一阵阵紧张,宣传车风驰电掣驰过时, 她每每胆战心惊一番,然而,最终想到这和她没有关系, 便把这一切当作好看的景象。她毕竟有了上街的权利,有了观看大革命的权利。车过了西单,前面不远就是天安门了,却停住不走了。 一片震天动地的高音喇叭声,铺开一个人山人海的世界。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车。 这段长安街黑压压地堵满人,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尽头。米娜犹犹豫豫地随着人流往前走, 及至发现在汹涌澎湃的人群中穿行并没有什么危险,便胆怯地随着人流往前进。 她终于看清了密集的人群是围在中南海新华门及两边的长安街上的, 近百辆高音喇叭车响彻云霄的口号都是"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在波涛起伏的学生队伍中, 她看到了许多大专院校红卫兵组织的横幅与红旗。 一辆辆由卡车改装成的宣传车上边也张贴着各校红卫兵组织的名字。在新华门,十几辆卡车并排在一起,搭成了临时的主席台, 上边挂着一幅数十米长的红布白字横幅:"揪刘前线总指挥部", 在主席台下搭起了上百个席篷和帆布帐篷,是日夜在这里战斗的红卫兵的营地。透过敞开的帐篷门, 可以看见很多红卫兵一脸黝黑地顶着湿毛巾坐在里面,想必是熬了不止一个通宵。在拥挤不堪的人海中,一些军队的医护人员背着军用医疗背包,在一个个席篷和帆布帐篷中出没着。 一辆辆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都朝向新华门与中南海的红围墙呼喊着口号:"与刘少奇血战到底,不获全胜誓不收兵!""刘少奇从中南海滚出来!""打倒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听到一份《最最严正的声明》,勒令刘少奇"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滚出中南海, 否则一切后果自负。"米娜稍有点惊怕地穿行着。忽然,她看到了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宣传车、 横幅和红旗。在一辆宣传车上,一个面庞长大、身体壮阔的人让她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那正是马胜利,他正对着车下的一群人指东划西地指挥着。 可能有什么事让他恼火了,他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横眉怒目地呵斥着什么。米娜觉得浑身上下被抽筋一样,恐惧地低下头,匆匆忙忙穿过密集的人群朝前走去。终于,到了天安门广场。回头望去,黑压压的人群几乎蔓延到这里。 在天安门城楼两边的检阅台下也贴着巨幅标语:"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 "这巨幅的标语朝向整个广场,广场上也是一派大革命的气氛。 一辆辆宣传车载着红卫兵响着高音喇叭呼啸而过,一支支红卫兵队伍也雄纠纠地走过,朝新华门方向汇集。 米娜觉得约错了地方,看来卢铁汉对北京的革命形势也不全都清楚。 当她按约定地点来到纪念碑下时,情绪略微松弛下来。广场上三五成群游荡的人大多是看革命的, 不是干革命的,回想起刚才穿越新华门时,马路边上站的很多市民也是围观的。 她用手绢擦了擦脸上和脖颈上的汗水,把被汗水粘住的头发理好,又放慢步伐让自己安然下来。 她要迎接一个中断了一年的节目。卢铁汉还没有到,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八点一刻,过时了。看看天,已经暗了,广场上早已一片灯光。她正在想卢铁汉是已经来了等不及又走了呢,还是没来, 就看见卢铁汉绕着纪念碑慢慢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抬腕看着手表,并张望着远处。 他的样子还是高大的,姿势也是挺拔的,神情保持着副部长派头,只不过人显得比过去苍老、黯淡,嘴角两边的皱纹比过去更深了。米娜一瞬间升起的感情十分复杂, 有时隔长久的沧桑感,还有辛酸苦辣的多种滋味。对过去恋情的回忆,分隔长久的淡忘, 对对方的关心,及对自己的怜悯都像袅袅烟气一样升上心头。 她的直接反应是迈步走过去,脸上那两横三竖的伤痕却像一道铁丝网拦在面前,一年来, 这几道伤痕第一次显得这样有力量。广场上一派灯光人影朦胧晃动,她站在那里一动没动。卢铁汉背着手走着,看着广场上流来流去的不稠不稀的人群, 看着那边灯火明亮的人民大会堂和被灯光照亮的天安门城楼, 还有长安街方向的"揪刘前线"的人山人海,此起彼伏的高音喇叭一直响到这里。他站住了,又背着手来回走了走, 再抬腕看表,低下头想着什么,那凸起的额头、长大的面孔都显出更多的苍老与憔悴。 大概是等待的焦灼与失望使他想到了什么,他的肩背也佝偻起来, 完全失了副部长的气派,像一个干了一辈子粗重体力活的老头子。 整个天安门广场在米娜面前成了梦中无声的画面,卢铁汉成了无声画面中的人物。米娜一时失去了清醒的真实感,在一片恍惚中,她觉得自己踏在一块虚幻的、倾斜摇摆的地面上朝前走去。 脚底下的每一步都没有踏出实在感,每一步似乎都会踏空,让自己从梦境中摔醒。 她觉得自己心中升起泪淋淋的情感,她在可怜对方的同时,也可怜起了她和他以往的全部故事。当她踏着摇晃不平的天安门广场走到卢铁汉面前时,卢铁汉转身看见了她, 立刻露出放心的表情。两个人在灯光辉煌而又朦胧的天安门广场上面对面站着, 米娜垂下眼,不知道说什么,眼泪先涌上了眼眶,她躲在眼泪后面想着自己要说的话, 没有说出来。卢铁汉凝视着她说道:"咱们一年多没见面了,时间过得真快。 "米娜略微抬起点头,露出一丝笑,点了点头,眼泪很平常地流了下来。 脸上的伤痕没有对眼泪形成任何阻挡,任它垂直流利地往下淌。一年多前,在日月坛公园的喷水池中, 那像深沟一样的伤痕曾经阻挡着流在脸上的雨水,现在,伤痕毕竟是长平了。因为眼中有泪,脸上也流着泪,泪痕的感觉分散了她对伤痕的感觉, 眼泪在摇摇晃晃的灯光中反射着光线,眼前便有了比较丰富的光色来装点她的神情。卢铁汉用着重的声音说了一句:"让你受苦了。 "这声音连同一股浓重的烟味落到她身上,勾起了她辛酸的回忆。她用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使自己平静下来。 卢铁汉伸手轻轻揽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咱们一边走走一边说话吧。"说着, 他又收回手,两个人并肩在广场上慢慢走起来。卢铁汉说:"知道你被解放了,我特别高兴,就想见见你。"米娜又想到什么难过的事情,泪水又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来,这一次,她想放声大哭了。卢铁汉看了看四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说:"先不哭了, 这里不方便。"米娜很快止住眼泪,用手绢擦了眼睛,然后,双手握着手绢放在身前, 抬起脸抖了一下头发。那边,新华门方向的高音喇叭还在远远地响成一片。 他们绕着纪念碑缓缓地走着,并肩走路的相互依存的节奏,使米娜重温了以往的情感。虽然她感到自己和这个身材过于高大、魁梧的男人有着很不和谐的地方, 然而也有一种让她深深眷恋的东西在心中复苏。这种眷恋就是她躲在一个温暖的窝里的感觉,她希望有一个暖洋洋的爱抚落在头上。 当看到别的小女孩在爸爸膝前扭来扭去受到父亲笑呵呵的爱抚时,常常让她生出这种憧憬。而对一年多前两人还在一起跳舞, 她却觉得十分陌生。至于两个人在床上发生的故事,是她现在绝对不愿回想的。 一年的受苦,使她的情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她最初遭受折磨时能够投到卢铁汉的怀抱里,她会激动不已,会把整个生命奉献给这个暖烘烘的高大男人,现在, 她觉得两人之间有了距离。无论有多少回忆哺育的亲切感,都不能完全消除这种距离。他们开始说话。卢铁汉说:"没想到天安门广场这两天这么乱, 要不就不约在这儿了。"米娜说:"是,刚才我从新华门那里差点走不过来。 "卢铁汉说:"他们在打倒刘少奇。"米娜说:"那是揪刘前线指挥部。"卢铁汉说:"刘少奇下场挺惨的。"米娜说:"惨的人挺多的。"卢铁汉说:"是,你就挺惨的。 "米娜说:"我现在好点了,你呢?"卢铁汉说:"说不上来。"米娜看了看他:"你算被打倒了吗? "卢铁汉说:"有过打倒我的大字报,可没算是最后定性吧,现在就是靠边站着。 "米娜看了看他,说:"你现在每天还去部里上班吗?"卢铁汉说:"大多数时间不去了。通知我去我就去,不通知我就不去。"米娜问:"那你每天就在家里吗?"卢铁汉说:"我还能去哪里?"米娜看了看卢铁汉,发现他的脸不光是苍老憔悴,也消瘦了许多,脸颊有些下陷。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身体的缘故,他此时的脸色有些发青, 表情也有点迟钝。米娜问:"那你现在每天在家里干什么?"卢铁汉说:"看看书, 种种花草。"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米娜原计划要做一个能给人安慰、 鼓励和刺激的女人,现在,她却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又走了一会儿,一个完整的家庭在他们面前走过, 一对中年夫妇领着他们小学生模样的女儿在广场上乘凉散步。女儿梳着长长的小辫子,一左一右拉着父母的手, 不时还将身体前扑,将身体的重量撑在父母手上。父母便一左一右架着她, 小女孩像撑双杠一样跳着走。米娜这时才注意到, 广场上散散漫漫的人群有一些就是这样乘凉散步的。 那边人民大会堂与中山公园相夹的长安街路口还是密密麻麻的革命人群和喧嚣不停的高音喇叭,这种大革命气氛中的家庭生活景象让你感到世界千奇百怪, 又按部就班。梳长辫子的小女孩突然松开父母的手朝前跑去, 前面有一辆卖冰棍的白色小推车吱吱嘎嘎地推过,卖冰棍的是戴着白帽子的老妇女,面孔红黑。 小女孩跑过去买了三根冰棍,兴高彩烈地高举着跑回来,给了父母一人一根。米娜有了和卢铁汉谈话的话题,她问:"你家里都好吧? "卢铁汉说:"就那样吧。个人是个人的事。"米娜知道他一家五口的大概情况, 停了一会儿说:"有家还是挺好的,有话总能在家里聊聊。"卢铁汉迈着缓缓的步子走着,过了好一会儿, 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米娜问道:"你不和他们聊吗?"卢铁汉垂着眼想了想, 微微摇了摇头。米娜看到他疲倦的目光,突然领会到卢铁汉其实是一个在家中也不聊天的男人。这样想着,便对他的境遇有了更多的同情,他今天晚上约自己来, 或许就有聊一聊的愿望。她心中升起一种软乎乎的感情, 这种感情多少像小时候抱着洋娃娃哄着拍着时有的感情。她似乎想伸出手轻轻抚摸什么东西,或许就是那个洋娃娃。 她似乎又看到自己的手在一片阳光中闪闪发亮。她对卢铁汉说:"说说你的情况吧。 "卢铁汉说:"没什么说的,就那些情况。"米娜转头看了卢铁汉一眼, 说:"那你说说你的想法吧。"卢铁汉沉郁地走了几步,说道:"想法也理不出个头绪。"两个人站住了, 互相看了看。卢铁汉躲开了她的目光,背着手昂起头看着灯光笼罩的天安门广场,前门箭楼、 历史博物馆及人大会堂都在暗蓝的天空下环卫着宽阔的广场。米娜想到什么, 说:"你等一下,我去买两根冰棍。"说着,便跑向那个卖冰棍的小推车, 老太太抬起白帽下黑红的面孔问米娜是要小豆冰棍还是奶油冰棍时,看着米娜的眼睛露出一丝惊骇。 她的目光在米娜的脸上打量地停留了瞬间,这给了米娜强烈的刺激。 老太太的目光触痛了她脸上的伤痕,提醒了她破相的事实。她坚持着站在那里, 看着老太太将小推车上面的白木箱打开,掀开里边的保温棉垫,抽出两根冰棍,一支奶油的一支桔子的, 然后合上棉垫,盖上盖子,将冰棍递给了她。在递交冰棍收钱的过程中, 老太太又很快地看了她的脸一眼,这一次倒没有那么多惊骇,却有着更明确的判断。 米娜觉得老太太的目光像冰棍一样凉,她扭身拿着冰棍往回走时情绪黯然,好像在走向死亡的深渊。 今天见面,卢铁汉对她脸上的伤痕始终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注意,这很安慰了她, 她觉得起码在夜晚的灯光下她的相貌并没有让卢铁汉吃惊的地方, 然而她现在知道了,那一定是卢铁汉有意不刺伤她。她在卢铁汉苍老、瘦削、 黯然的无聊与寂寞中看到了一点让她感到慈祥的东西。她走到卢铁汉面前,垂着眼问:"你要桔子的,还是要奶油的? "卢铁汉说:"都行。"米娜将奶油冰棍递给了卢铁汉,两个人吃着冰棍, 慢慢绕着纪念碑一圈又一圈走着。冰棍吃完了,米娜拿过卢铁汉手中的小木棍,跑了两步扔到垃圾箱里, 用手绢擦了擦嘴。她看见卢铁汉在那里有些尴尬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便问:"没带手绢?"卢铁汉按了按裤兜,摇了摇头。米娜犹豫了一下,将手绢递过去, 说:"你擦一下吧。不过我已经擦过汗,不太干净了。"卢铁汉看了她一眼,接过去, 用手绢在嘴四周轻轻按了按,又略微擦了擦手,便还给米娜。两个人又慢慢走起来。 米娜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将手绢重新折叠了一下,将潮湿的部分折到里面。在折叠的过程中, 她似乎闻到了手绢上卢铁汉那浓重的烟味。她将手绢握到手心,转头看了看卢铁汉,说:"你现在是不是抽烟比过去更多了?"卢铁汉点了点头,说:"是。"两人又走了一阵,米娜说:"太晚了,我该走了。"两人面对面站住了。 卢铁汉点点头,说:"以后有时间再见吧。"米娜说:"好。 "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卢铁汉很慈祥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脸上的伤痕基本上看不见了。 "米娜垂下眼,她知道这是安慰。卢铁汉又说:"我认识一个最好的皮肤科大夫, 协和医院的,你可以再找找他,他可能会帮助你。"他告知了对方的姓名、电话及地址。 米娜感情复杂地站在那里,她记住了有关这个医生的一切。卢铁汉比她高一头地立在面前,好一会儿,才伸手抚摸了一下米娜的头顶, 又沿着后脑勺轻轻抚摸下来,大手落在她的脊背上,隔着薄薄的夏衣, 她觉出了那只大手的重量、热度和粗糙。那只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表示了一点嘱托和爱护。 米娜直到这时才领会了对方对自己的全部情谊,她低下头, 用头在卢铁汉的胸前轻轻蹭了蹭,停顿了一会儿,仰起已经泪流满面的脸看了卢铁汉一眼,便和他分手了。  第53章  卢小龙站在"洪都七号"江轮的最高层甲板上,看着船头劈开赣江江水溯流而上,船的上下两层甲板上站满了手持长矛的北京红卫兵, 他正率领着三四百人的"首都红卫兵赴赣联合调查团"由吉安去南昌参加江西省革命造反派的联合革命行动。 1967年的夏天已然天下大乱, 全国绝大多数省份都陷入了造反派与保守派大规模的武斗之中,卢小龙也卷到了"天下大乱"之中。4月20日,北京市革命委员会成立, 学生造反派领袖几乎没有掌握丝毫实权。卢小龙在年初关键时刻领着沈丽到上海串连,回来后尤其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近百名市革委会委员中,挂了一个倒数第几的虚名,没有任何意义。 学校的实权又都落到解放军宣传队的手里,他更是无事可干。 各种名称的红卫兵组织在军宣队的管制下渐渐名存实亡, 当校园里每一班学生都由一个解放军领着整日坐在教室里学习毛主席语录时,学生革命造反的空间迅速收缩。几经犹豫,卢小龙给江青打了电话, 他原想述说自己受压的感觉,及至电话通了,却变成了对江青的问候。 倒是江青问了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便如实回答:没什么干的。 江青对他说:现在全国范围内在打倒拿枪的刘邓路线,1967年是全面阶级斗争的一年,让他放开眼界, 关心全国的两条路线斗争。江青显得很忙,对卢小龙有些淡忘,对卢小龙的电话也稍感意外, 这有些刺伤了卢小龙,然而,江青百忙之中的三言两语口气还是和蔼的, 这又给了卢小龙一丝安慰。这种安慰在电话打完之后被他不断重温着,以能克服一种深深的被遗弃感。 他发誓不再给江青打电话,随即又说服自己,江青同志很忙,能有这样的态度, 就是最大的关心了。这种复杂的心理,最终酿成了新的"铤而走险"的行动。他不畏生命危险, 带着卢小慧、鲁敏敏还有北清中学的一些学生杀向南方了。这次, 他为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为保卫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而战,多少有些悲愤和不顾死活的心情。 很像一个儿子在受到父母冷淡、遗忘及屈辱后,不但不抱恨, 反而用不惜牺牲生命的忠诚行为来证明自己对于父母的重要性。这一次, 他希望自己再在中国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他们沿着京广线南下,先到湖北武汉干了一阵,又南下到湖南长沙干了一阵, 最后从湖南株洲坐车向东来到他们大串连时来过的江西。 这时的中国依然是"革"与"保"两条路线的斗争,各地的省、地、县党委早已在运动初期被冲垮, 所有的保守势力都聚集在军区的庇护下,各省市差不多都形成了从上到下势不两立的两大派。 面临争夺未来各级革命委员会政权的实质性斗争,两大派的斗争愈演愈烈, 从文斗发展到武斗。卢小龙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造反派一边,与当年大串连时一样, 北京来的大中学生无论在北京是什么派,到了这里一律成了造反派, 这件事让卢小龙觉得十分有趣。看着密密麻麻站在两层甲板上手拿长矛、头戴安全帽的红卫兵, 卢小龙就觉出了武装与战争的含义。在江西,他再一次知道了自己名字的价值, 正是凭着他的名字以及他的组织能力,他把赴赣的所有大中学生结成了一个影响全省运动的势力。 在北京的政治斗争中没有得到的东西,或许在外省的政治斗争中能够得到, 他在自己的革命事业中又生出许多想象。天空逐渐阴霾起来,两岸的田野、村庄、公路和一脉一脉小山缓缓掠过。 船上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水手走过来告诉他:"这一带是保守派控制的地区,要多加注意。 "卢小龙看了看浩浩荡荡的江水与两岸平静的田野说道:"没关系,我们在水上, 他们在岸上,他们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再说,他们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南昌的行动。"这次,他们之所以不走陆路走水路,就是为了躲开保守派控制的地区。正在这时, 远方江面上接连露出几艘船只,就像整个江面发生倾斜一样, 卢小龙及甲板上的很多红卫兵都有了危险的预感。远远地看不清那几艘船只的情况,更看不清船上的人,然而, 从它们一艘接一艘气势汹汹驰来的样子,就让你想到这可能是敌人。 大伙管一脸络腮胡的水手叫大刘,这时候说道:"是不是把大旗收起来,让大伙躲到船舱里? "卢小龙看了一眼在甲板上飘扬的"首都红卫兵赴赣联合调查团"的大旗, 又看了一眼上下甲板上立满的红卫兵,望了望与对面船只的距离说道:"不用。"他知道, 时间已来不及这样做了。没多一会儿,一共四艘船迎面开了过来,这是四艘一样的铅灰色的运输船。船不大,每艘船上立着七八十个手持长矛、身穿蓝帆布工作服、 头戴安全帽的彪形大汉,有的人手里还持着船上救火用的战戟一样长长的救火钩, 有的人手里持着一丈多长的带矛尖又带钩的竹竿。当四只船相继迎面擦过时, 这边船上全副武装的北京红卫兵与那边船上的彪形大汉们互相对视着,打量着。看到这四艘船没有迎面摆开阻挡的阵势,而是一艘一艘擦过, 卢小龙一瞬间掠过一个侥幸的念头:他们大概不是冲"首都红卫兵赴赣联合调查团"来的,然而, 他随即就看到这四艘船在"洪都七号"的船尾绕了一个弯,掉过船头, 左右各两只与他们并行着将他们包围了。全船的红卫兵不用动员,全都端起了长矛, 许多红卫兵从甲板上堆放的煤堆中抓起了一块块煤块,一些勇敢善战的男生大声呼喊着、布置着。 卢小龙没有下任何命令,上下两层甲板经过一阵汹汹嚷嚷的跑动,已经形成了战斗的准备。所有的长矛、救火钩、长竹竿都调到了一层甲板的船头、船尾与两舷。男生在前, 女生在后,上层甲板运上来大量的煤块,四边的人都双手拿着煤块摆好了投掷的架势。卢小慧和鲁敏敏戴着安全帽、双手拿着煤块跟在卢小龙身边, 卢小慧问:"你不指挥一下大家?"卢小龙打量了一下两边包围的船只,摇了摇头。 鲁敏敏一张微黑秀气的面孔在斗笠下微微涨红,她看着卢小龙问:"打得起来吗? "声音中既有着迎接战斗的激动,也有一丝害怕与紧张。卢小龙瞄了一眼两边的船只, 双方正在虎视眈眈地对峙着,他说:"估计得打起来。 "卢小慧睁着一双很大很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说:"是得做好最坏的准备。"卢小龙点点头。他走到驾驶室, 船长正在掌着舵镇静地看着前方。他问船长:"咱们有可能开快点,甩开他们吗?"船长摇摇头, 说:"他们船速都比咱们快,我们现在已经是最高速度了。"卢小龙又回到甲板上, 看见两边的船只只是左右夹着并行,并没有任何举动。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就这样护送他们去南昌?船上的红卫兵都紧张地端着长矛拿着煤块,引而不发。 他们遵循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方针。当这只混合船队驰到比较开阔平坦的地段时,对方开始行动了, 一片气势汹汹的喊声让北京红卫兵乘坐的"洪都七号"靠岸。 卢小龙这时也便随着水手大刘的手指,看见两岸出现了举着扁担棍棒的成千上万的农民。他们沿着江岸漫动着,嚷着, 像是草原上的万马奔腾。看来,这是保守派精心策划的行动。 "洪都七号"自然是毫不理睬,全速前进。四只铅灰色的船开始了攻击, 像是四只凶狂灵敏的灰狼进攻一个行动不便的大肥猪一样。猪仗着自己个大体重,哼哧哼哧照直往前行进, 四只灰狼轮番上来撕咬,长矛与长矛拼刺,救火钩与救火钩拼刺, 一两丈长的竹杆也都带着矛尖铁钩戳向对方。"洪都七号"没有任何机动的权利,它只是坚持不懈地朝前开着, 抵挡着前后左右的轮番进攻。船上的煤堆给了红卫兵很大的帮助, 黑色的煤块闪着亮射向灰船,打得那些手持长矛的彪形大汉躲闪不及。卢小龙也抓起煤块投入战斗, 他现在惟一的原则就是,要比任何人更勇敢地作战。 他很快看清了对方轮番进攻的意图是撞击"洪都七号"的船舷与船尾,想使这艘船失去行驶能力,于是, 他指挥大家将火力更集中地对付那些最危险的冲撞,特别注意保护船尾,船舵是很脆弱的,一撞即毁。 同时,他指挥投掷煤块的红卫兵除了攻击对方船头端着长矛的彪形大汉, 也攻击对方的驾驶室。有两艘灰船的驾驶室玻璃被煤块击中、粉碎,多少打击了对方进攻的气焰。大概是就要越过保守派控制的地区, 两岸闹闹嚷嚷追赶的农民被越来越多地抛在后面,四艘灰船对"洪都七号"的冲撞急剧升级了。他们的船首甲板厚而尖利, 每一次冲撞都给"洪都七号"猛烈的震动。听见红卫兵们发疯一样的叫嚷声, 那是一次又一次的冲撞中有红卫兵掉入江中。"洪都七号"已经严重受伤,船身出现倾斜, 四只灰船的冲撞更加疯狂,落水的红卫兵越来越多。现在,三艘灰船继续冲锋陷阵, 一艘灰船在后面用带钩的竹竿捕捞落水的红卫兵。看见自己的战友一个个落入滔滔江水中,所有的首都红卫兵都杀红了眼。 卢小龙跑到驾驶室问船长:"这离开出老保地区还有多远?"船长眯着眼望着前方回答:"还有几公里。"卢小龙问:"船能坚持吗? "船长说:"不知道。"正说话间, 又一个冲撞造成的强烈震动使船的倾斜更加剧了。卢小龙对船长说:"无论如何坚持下去。"船长微微点点头。天空阴云越来越低,两边江岸上漫山遍野的农民已经渐渐看不见了。 一艘灰船开到"洪都七号"前面,船尾站着一个人大声嚷道:"你们再不靠岸,我们就开枪了。"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只步枪。卢小龙站在驾驶室里看了一眼船长, 船长也看了一眼他,继续掌着方向舵朝前开着。持枪的人向两边岸上望了望,又喊了一些话, 见红卫兵的船只还在坚定不移地前进着,便举起了枪。一声枪响,将驾驶舱前面的玻璃击碎, 船长被击中头部,倒在了方向舵旁。卢小龙上去扶船长,看见子弹从船长的嘴里打进去,从后脖颈穿出来,一片鲜血淋漓。船长抬手指了一个方向盘,便浑身一松, 头和手都失了生命,落了下去。卢小龙赶紧扶住方向盘,一直在驾驶舱看船长驾驶, 对方向盘也大致有了感觉,他把握着船的方向,一往无前地继续开着。对方又举起了枪, 在对方开枪的一瞬间,卢小龙略微低了一下头。这一枪没有打中驾驶舱, 却听到外面卢小慧的一声尖叫:"鲁敏敏!"他顾不得多想,继续把着方向舵, 感觉着方向舵对船只方向的影响,调整和掌握着前进的方向。又一声枪响,击中驾驶舱, 又有玻璃破碎的声响,同时觉得左臂遭到一击。他扭头看了一下,左肩膀下一片鲜血。船只越来越倾斜了,人在上边几乎站不稳了。大刘这时跑过来,叫了声:"船长!"发现船长已经死了,他连忙对卢小龙说:"往右打,靠岸,船要沉了。 "卢小龙迅速将方向盘连续右打,船只一边倾斜着一边靠向右岸, 在离岸还有一二十米的地方搁浅了。卢小龙冲出驾驶室,大声指挥道:"大学的男生、高中的男生留下来掩护, 全部女生和全部初中学生撤退,跳水上岸。"还有些女生在发疯一样嚷着,不愿先撤退,卢小龙大声呵斥道:"谁不服从命令,谁就是叛徒!谁不服从命令,就是想耽误大家!"负责掩护的男同学都拿着长矛煤块集中到船头船尾及江心一面的船舷, 三面对抗着四只船的包围。这边,全体女红卫兵受伤的、没受伤的、会游泳的、 不会游泳的纷纷跳水,向岸边扑去。看到一多半人像饺子一样投入江中, 又像落水的绵羊群一样爬上岸时,卢小龙又下命令:"中学的男同学撤退,大学的男同学掩护。 "留在船上的一百多个男生都在嚷:"你们快走!"卢小龙急了,倒握起一根长矛, 吼着戳打着眼前的人:"快上岸,不要当俘虏。"于是,大家将手中的煤块最后一次抛出, 将长矛也像标枪一样投向敌船,然后跳下水扑向岸边。 卢小龙与最后几十个人投出手中的长矛和石块,也都跳入江中,泅水上岸。战斗时勇敢的军队,撤退时便溃不成军。几百个红卫兵男的搀着女的, 好的扶着受伤的,混乱不堪地淌过一片泥泞的沙滩,向高堤上跑去。 等他们登上高堤喘着气回头望去,那四艘灰船都离着江岸不远停住了, 那些手持长矛的彪形大汉也都举着长矛涉水上岸了。对方是几百个手拿凶器的彪形大汉,这边是一群空手的男女学生, 又抬着架着许多伤员,再跑也跑不动了。卢小龙看了一眼河堤上铺砌的石块, 上去双手猛然扒起一块,举在手中说:"准备石头,在这儿死守!"于是,男女一齐上手, 将这片比较疏松的石块都扒了起来。有的将大石块摔成小石块, 有的就双手一大块举在手中,面对着河堤的陡坡,准备与来犯的敌人决一死战。彪形大汉们几乎全上了岸,有人正在指挥他们向这里包抄。 红卫兵中有一个女生叫起来:"他们抓着我们的人了!"远远看去,一群彪形大汉正围着什么人, 中间有一个短头发的女孩,肯定是北京学生。 卢小龙听见身后又有一个人喊道:"那个被枪打伤的鲁敏敏还没过来呢,肯定被他们抓着了。"那边, 一个女孩子尖利的声音在彪形大汉群中喊着:"你们滚开!"卢小龙眼一下红了, 他挥臂喊了一声:"跟他们拼了!"就举着石头冲下堤岸,红卫兵发疯一样举着石块喊着朝岸边冲去。 这个声势一定很吓人,刚刚登岸准备追捕北京学生的彪形大汉队伍立刻有了犹豫和动摇, 随着红卫兵越冲越近,他们开始退却,最后,竟然是仓惶地涉水上船了。红卫兵从敌人手中夺回来两个人,一个是卢小慧,她披头散发、 衣裳零乱地站在那里,脚下躺着昏迷不醒的鲁敏敏,后脑勺一片血污,沙滩上也是一片鲜血。 卢小慧满脸血痕地看着卢小龙,眼里漾着泪花, 她声嘶力竭地说:"你们也不管管我们就跑了。"卢小龙放下石头,蹲下身,双手将鲁敏敏平托起来。 红卫兵纷纷举着大小石块冲到岸边,四艘灰船上的彪形大汉们头戴着安全帽、手持长矛在船舷两侧密密地立着,双方就这样怒目而视。红卫兵的队伍高声叫骂着,对方的队伍冷冷地沉默着。 天下开了大雨,很快,赣江和岸边的田野都被烟雨茫茫笼罩。雨越下越大, 红卫兵们也喊累了,就这样气呼呼地与四艘灰船对峙着。又过了一会儿,四艘灰船开动了, 顺水向吉安方向急驰而去,消失在茫茫烟雨中。接着,白茫茫的江面上隐约看到几艘快艇闪着红灯从南昌方向开来, 急速地追过去。过了一会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比较密集的枪声。 这次闻名全国的"赣江大惨案"失踪的首都红卫兵共60人;随后, 南昌方面来的造反派武装快艇带着机枪将四艘灰船上的保守派打死十多人,剩下连船带人全部俘虏。  第54章 每天清晨,当母亲扛着铁锹去参加劳改时,李黛玉不再送她。半年前, 她在马胜利的催促下,在北清大学贴出了声明,与母亲划清界线。现在,母亲去参加劳改, 她再不接送,母亲回到家里,她也再不称她"妈妈"。 母女俩就像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在一起吃住而已。李黛玉站在窗前,看着穿着褐色开身毛衣的母亲扛着铁锹往院门口走, 将近一年的劳动改造,母亲已经获得了每日把铁锹扛回家的资格,每天早晨可以直奔劳动地点,省去了到牛棚集中的科目。她的阴阳头在一年时间早已削长就短, 重新长成了均匀的花白短发,身体似乎也比过去结实了一点。她走出院门,站在那里招呼着, 那边院子里便走出一个扛着铁锹的老太太,那是生物系的一个老教授,一头白发, 一张布满核桃纹的瘦脸,两个人凑到一起,一同去劳动改造。 母亲还转过身仰起那张浮肿多皱的脸往这边楼上张望了一下,目光从李黛玉站的窗口扫过,好像在眺望一个陌生的地方,目光直愣愣的没有任何内容。然后,便和生物系的老教授一边说着一边走了, 说话的样子想必又是过去那种唠唠叨叨。夏去秋来,清晨,外面亮屋里黑,望着母亲逐渐消失的背影, 李黛玉左手抱着右肘,用右手的手背轻轻托着下巴,在亮暗交界的窗前目光朦胧地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抖了抖头发,清醒了自己,开始洗脸刷牙。她还特别将自己的小屋收拾整洁, 将床上的枕头被子整整齐齐摞在一起。最初,是被子在下面枕头在上面,想了想, 又将枕头放在下面被子放在上面。又想了想,将它们分开,枕头还放在床头, 被子方方正正放在床脚。又看了看,将被子扭转成45度,斜放在床脚。这样站在自己的小床前, 感到十分的妥贴。床头的写字台上台灯亮着,粉红的灯罩下,一派暖色的灯光照在床上。枕巾上两只熊猫正在娇憨地戏耍,床单是浅豆绿色的,上面有红蓝黄长条纹, 在台灯光的照耀下暖暖地迎接着什么。枕头与被子像两脉小山,环抱着一片秋草茂盛的田野,造就了充满诱人气氛的好风景。她把台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清晨的昏暗, 窗外一片冷清的明亮。她又把台灯打开,眼前只有一床暖意, 房间里的黑暗及窗外的明亮都淡薄了。她开灯关灯反复了几次,突然想到时间,看了看写字台上的闹钟,已经是七点半,便立刻脚步匆匆地来到母亲卧房的阳台上,朝楼下院门口和更遥远的方向张望。在经过母亲的卧室时,她看到了母亲一人独睡的双人床上被褥的零乱, 闻到了屋里一股捂了一夜的污浊气味。看看远处的路上没有出现来人,她想了一下, 进了阳台门,来到母亲的卧房里,伸手整理起床上的被褥, 一边整理一边不时隔着阳台的纱窗门朝外张望着。当她叠被时,被子一抖开,就浓浓地腾起母亲身体的气味, 那气味也像母亲的面孔一样,浮浮肿肿地飘荡在空间。她迅速将被子叠好,将褥子铺平, 床单拉整,枕头拍松理好,然后,在清晨的晦暗中打量着贴墙而放的双人床。 父亲已经离世一年,床上主要是母亲的气味,也残存着父亲的一丝气息。这被子、床单、 褥子及枕头都是父亲在世时的旧东西,多年的浸濡留下了父亲的遗味。父亲去世后, 母亲独睡双人床,被子收起了一条,枕头还是两个, 每天晚上还像过去父亲在世时那样两个枕头并排放着,母亲说,这样睡她习惯。李黛玉将两个枕头摞在一起, 成45度放在双人床的左前方,被子呈45度放在双人床的右前方, 枕头和被子成八字形环抱着一方风水,像是昏暗寂寞的山林,又像是古代的陵园墓地。 父母的卧室里有股沉闷而又陈旧的气味,这气味让李黛玉感到窒闷压抑,又感到血缘相连的亲近。 这里被褥的味道,家具的味道,墙角堆放的什物的味道,床底下各种布鞋皮鞋的味道,墙壁的味道,都在述说她这个生命的由来和成长。她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赶紧扑到阳台门口, 马胜利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左右张望着从小院门口大步走向楼门口。她立刻跑出父母的卧室, 来到家门口,将碰锁轻轻拧开。听到马胜利放轻着沉重的脚步, 一步几个楼梯很轻捷地上到二楼。她没等对方敲门就将门拉开了,马胜利闪了进来, 随手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锁好。两人互相看了一下,马胜利板着一张长大的面孔, 用宽阔的身体将李黛玉随随便便便挤到墙上,压着她,用手捏了捏她的脸, 像是履行必不可少的程序一样问道:"欢迎我来吗?"李黛玉眨着眼没说什么。马胜利又捏着李黛玉脸上的皮肉, 揪起来晃着问:"不愿意回答?"李黛玉伸手去捂自己的脸,说:"你把我揪疼了。 "马胜利又用力揪了一下,松开手说道:"我想揪就揪,这是我的权利。"说着, 便放开了李黛玉。自从半年前的冬天, 在北清东校荷塘旁看到卢小龙手拉手领着一个初中女学生说笑并同时遇到马胜利后,李黛玉很快就和马胜利到了一起。现在, 这个家成了她和马胜利不时幽会的地方。马胜利问:"老家伙走了?"李黛玉点点头。 马胜利背着手溜溜达达沿着走廊走到顶头,迎面是厕所,他拉开门看了一下,关上, 又向右看了看,是厨房,向左看了看,是李黛玉父亲原来的书房。他走到厨房里看了看, 李黛玉跟了过来,马胜利依然背着手,看了看黑污晦暗的厨房内的煤气灶、碗橱、水龙头、 案台和蒙着油污的窗户。李黛玉问:"你还没吃早饭?给你下点挂面吧。 "马胜利摇了摇头,背着手出了厨房,溜溜达达进到书房里,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书柜, 蒙着一层薄薄尘土的写字台及身旁的一对软椅。李黛玉问:"你想在这里说话? "马胜利手中握着一卷纸,抬手一指书柜中央陈列的李黛玉父亲李浩然的骨灰盒, 说:"我可不愿意坐在这骨灰盒下。"李黛玉看了一眼书柜上父亲的骨灰盒,那上边依然罩着一块黑纱,骨灰盒后面立着一张印着青山的风景明信片,骨灰盒前立了一个小镜框, 那是父亲的遗像。李黛玉没有说话,她一瞬间想到的是, 她还不能为了马胜利将父亲的骨灰盒去除。马胜利背着手,巡视地来到与书房相挨的套间里。外间是餐厅, 现在只有一张饭桌几个凳子简单明了地放在中央。马胜利又进了里间屋,那是李黛玉母亲茹珍的卧室。他站在门口扫描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看门背后, 然后看着床那边的阳台门说道:"你去阳台上看一看,今天天气怎么样?"李黛玉从马胜利身边擦过,走过双人床的床边,来到阳台门口,推开玻璃门,在阳台上张望了一下, 又进到屋里对马胜利说:"有点阴天。"马胜利简单地扫描了一下卧室,便退出房门,来到走廊上。 他又察看了一眼锁好的大门,就推开与套间外间房门相对的李黛玉的房门,李黛玉跟着他一同进了屋。马胜利将整个房间上下扫描了一下,目光才落到被台灯照亮的温暖的小床上, 他说:"怎么还开着灯?"李黛玉说:"屋里暗。"马胜利看了看窗户对面的楼房, 说:"屋里开灯,外面就能看见。"李黛玉上去拧灭了台灯,马胜利一把将李黛玉抱在怀里。李黛玉照例是稍微用力地推着、挣扎着,然而,今天让她失望的是, 马胜利也随即松了手,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李黛玉看了看他,也在床上坐下了。马胜利将手中那卷纸递给李黛玉,说:"你看看这个。"李黛玉接过来打开, 是一张八开大小、白纸蓝油墨的传单,左上角划着一个大爆炸的醒目图形, 大标题是:"赣江大惨案,卢小龙等300多红卫兵英勇牺牲"。李黛玉的眉毛跳了一下, 马胜利目光阴沉地盯视着她,问:"你看着怎么样啊? "她顶着马胜利的目光将传单看完了,一时间情绪有些复杂。正是卢小龙的刺激,使她决心跟了马胜利。 也正是卢小龙的刺激,使她一心一意跟着马胜利。几个月来,她关心马胜利的一切, 力所能及地帮助马胜利做各种事情,她希望马胜利成为最了不起的革命造反派, 她愿意为马胜利牺牲一切,包括提供一个女孩能够提供的感情。她在床上将自己做了奉献。 当马胜利粗黑宽阔的身体向她压下来时,她一边推挡着一边承受着,在胆战心惊的、 撕裂般的疼痛中掀过了自己处女的一页。当马胜利气喘吁吁地在她身体上动作时, 她一边哼哼叽叽扭动着身体承受着,一边陷入若有所思的恍惚。当马胜利停住身体, 看着她问:"你想什么呢?"她便将斜视天花板的目光收回来,看看马胜利说:"我想你呢。 "马胜利阴沉怀疑地盯了她一会儿,便一下放落全身体重,压在她纤瘦的身体上, 猛烈地做她、掐她、揉她。她用尽全力挣扎着,推脱着,直到狂风暴雨结束。无论如何,卢小龙对她自尊心的伤害是她增强对马胜利感情的一个刺激。 现在,卢小龙死了,她与马胜利的关系已成事实,不会改变,却似乎一下显得黯然, 失去激情了。卢小龙死了,她对他的怨恨便没有了, 剩下的自然是一点若有若无的回忆与同情。"你到底觉得怎样啊?"马胜利审视的目光愈发阴沉。 李黛玉将传单放到桌上,说:"不怎么样,和我没关系。"马胜利打量着她,问:"真的没关系吗? "李黛玉把传单一下合起来,说:"他本来就和我没关系。他自己要找死,那是他活该。 反正人都要死的,早死晚不死。"马胜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说:"要是我告诉你和这不同的消息呢?"李黛玉问:"谁的消息?"马胜利说:"还是有关卢小龙的消息。 "李黛玉说:"都和我没关系。"马胜利又看了看她,垂下目光想了一下, 将传单打开看了一眼,便叠起来放到桌上,拍了拍说道:"可惜,这是已经过时的消息。 "李黛玉不解其意地看着他,马胜利又拍了一下传单慨叹道:"这是上个月的传单了。 这几天我才知道卢小龙还活着。"李黛玉疑惑地看着马胜利,问:"这是造谣吗? "马胜利说:"也不是造谣,文化大革命好多消息还不是越传越走样。 赣江惨案是死了几十个北京学生,卢小龙也在船上,可他没死,他回来了。"李黛玉看着马胜利,马胜利也抬眼看了一下李黛玉,然后目光盯着眼前, 像是回忆深仇大恨的往事一样说道:"你知道那个鲁敏敏吗?"李黛玉看着他, 她知道鲁敏敏就是自己上次在北清东校荷塘边遇到的与卢小龙手拉手的女孩。 马胜利目光一动不动地接着说道:"她也跟卢小龙在一条船上,挨了一枪,没打死, 不过听说打傻了。前两天卢小龙护送她回北京,一直把她送到栗子胡同一号。"李黛玉看着马胜利, 小心地问了一句:"你碰见了?"马胜利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那天他正好回家, 看见卢小龙与几个男女学生搀挽着头部还绑着纱布的鲁敏敏进到栗子胡同一号内院。 鲁敏敏勉强能走路,一张面孔全变了,那双眼睛傻呆呆地,好像对世界失去了反应。 李黛玉垂下眼,她立刻觉出自己的情绪又发生了变化。对卢小龙的同情是不需要的了, 对马胜利却有了比刚才多一点的关心和温情,她说:"咱们别说卢小龙了, 他和咱们没关系。"马胜利看着她,她也看着马胜利,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 马胜利阴沉凶狠的目光变得平和了一些,他拍了拍桌子说道:"我打心眼里就特别恨卢小龙这个人。 "李黛玉看着他,转移话题地问道:"你还恨谁? "他站起来一挥手说道:"还恨的就是呼昌盛。"然后,双手插到上衣口袋里,在屋子里踏着很重的脚步来回走了几步, 站住说道:"这些人都老子天下第一,自以为了不起。哪天落到老子手里, 一定整得他们死去活来。"李黛玉看着马胜利,十分理解他的愤慨。 马胜利俯瞰着李黛玉问:"你一心一意跟我吗?"李黛玉垂下眼,双手抚摸着床单, 她现在已经多少知道一点如何治这个凶神恶煞了。果然, 她的沉默不语使得马胜利也多少觉出自己的粗暴无理来,他用脚勾住椅子腿,将椅子往李黛玉面前拉了一点,坐下, 摊着手向李黛玉说道:"呼昌盛是什么东西,卢小龙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卢小龙流氓一个, 把鲁敏敏这样的初中生搞了,还不知搞了多少。"李黛玉两手撑着床边, 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听着,她在等待马胜利自己发泄完。马胜利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最近才掌握情况, 卢小龙还和大军阀沈昊的女儿搞着。"李黛玉很快抬了一下眼,瞟了一下马胜利, 又垂下眼。马胜利挥着手说道:"我还掌握情况,知道卢小龙参加过反林彪的反革命行动。"李黛玉有些吃惊地略抬了一下眼, 马胜利面对面离她很近地说道:"哪天卢小龙落到我手里,我真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对李黛玉说:"我们现在已经成立了一个专案组, 专门整呼昌盛的材料,以后我还要成立一个卢小龙的专案组,专门整他的材料。 "李黛玉显得漫不经心地说道:"卢小龙又不是你们北清大学的。 "马胜利说:"他是全国性人物啊,谁都可以整。他要是反革命,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揭发他。你是不是反对整他呀!"李黛玉冷笑一声,说:"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他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管? "马胜利看着她问,"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李黛玉说:"我不过是关心你。 不管你做什么事,只要你做得对,做成功了,我都支持。"说着, 李黛玉似乎是带气地往后坐了坐,马胜利一下有些讪讪地笑了:"行了,算我言之无理。 "李黛玉双手叉在腰上,扭过头眼睛看着别处,继续夸大自己对马胜利的不满。 马胜利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行了,行了。"李黛玉摇着头甩开他的手, 她现在越来越掌握支配他的方法了。马胜利却一下将她搂抱起来,贴在自己身上, 李黛玉将双手挡在胸前,同时侧转头做躲避状。马胜利此刻觉得怀中的姑娘真如仙子一般可爱,他百般温存地亲吻她, 李黛玉躲着不让他亲吻嘴唇,他便亲她的头发、脸颊和耳朵。 李黛玉双手捶着他说道:"你想把我的耳朵震聋啊?"马胜利便全身起了冲动,将李黛玉紧紧箍着放倒在床上, 压了上去。李黛玉显得十分生气地推着他,说:"你放开我。 "马胜利说:"我就不放开你。"说着,就开始发疯地解李黛玉的衣服。 李黛玉踢着双脚说道:"你脏不脏啊,都穿着鞋呢。"马胜利蹬掉自己的鞋,又蹬掉李黛玉的鞋, 将李黛玉的身体在床上摆正,然后,扭开李黛玉抵挡的双手,三下两下就解开了她的外衣, 又三下两下脱下了李黛玉的毛衣,露出了衬衫,又解开了李黛玉衬衫的扣子,露出了汗衫。他撩起汗衫,双手抓住李黛玉的乳房,一边搓揉着,一边亲吻着。李黛玉身体扭动着, 马胜利又三下两下扒去李黛玉的外裤、棉毛裤。他跪在床上,双膝夹住李黛玉的身体, 同时几下就脱光了自己的上衣,威武雄壮地解开皮带,开始脱裤子。李黛玉仰望着黑塔一样的马胜利,闻着扑面而来的熏鼻的狐臭, 嗔责地问道:"你这两天洗澡了没有?"马胜利双手搓了搓自己发达的胸肌, 说:"我现在每次见你前都洗澡。"看着马胜利跪在那里脱裤子,李黛玉便闭上眼, 等待着往下要发生的一切。她嫌恶马胜利的腋臭,又知道不能刺激马胜利在这点上的自尊心, 甚至觉得马胜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狐臭有多难闻,她便经常对马胜利说,她从小喜欢干净, 从小喜欢经常洗澡换内衣的男同学,说得马胜利最后表了态:"为了让你满意, 我以后只要见你,就先洗澡换内衣。"李黛玉满意了,自己用这个巧妙的方法, 减少了马胜利的狐臭给她带来的恶心。她更满意的是, 自己善于制服这个凶神恶煞一样的造反派头头了。当马胜利铁塔一样的身体又一次压下来时,她一边用双手挡在胸前, 紧张起全身的肌肉准备承受那强大的重量与刺激,一边又目光朦胧地想起什么。 马胜利一边激动地喘着气,探索地进入着,一边凶狠地问:"你想什么呢?"李黛玉说, "我没想什么,我怕你弄疼我。"其实,她想到的是一些美女驯服凶恶魔鬼的民间故事。 她今天才明白这些民间故事意味着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凶恶的魔鬼是不存在的; 而像魔鬼一样凶恶的男人是存在的。  第55章 隔了几个月,又来到西苑沈丽家的小洋楼门口,卢小龙有些激动。 推开门进入沈丽家,正赶上夜晚停电,一层的客厅里点着两只蜡烛, 沈昊和妻子杜蓉正在不高兴地讲着什么。看到卢小龙突然出现,沈昊睁大了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 杜蓉也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沈昊大声说道:"卢小龙,你还活着?"卢小龙敦厚拘谨地笑了笑, 说:"还活着。www奇Qisuu書com网"他对沈昊这个反应并不意外。在南方冲杀了几个月回到北京后, 不少人以为他已经在"赣江大惨案"中死了。沈昊一拍太师椅的扶手站了起来, 挥着手说道:"唉,这就胡来了,那些传单大字报消息一点都不可靠哇,这太不像话了。 我前几天还看到一张传单,说你死在江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一跛一跛地走到旁边一个红木柜子上翻寻着,杜蓉坐在那里织着毛衣,这时瞥了丈夫一眼,说:"人已经回来了, 你还去管什么传单呀?"沈昊回过身,抖着双手对卢小龙说:"嗨,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为了加强幽默感,又接着说道:"真以为你卢小龙为国捐躯了呢。 "卢小龙笑了笑,说:"这次还没轮上。"卢小龙自然是关心沈丽的情况,然而,他首先要表现对沈昊夫妇的尊重, 他笑着说:"我一进门,就听见您在高谈阔论。 "杜蓉像弥勒佛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瞟了丈夫一眼,说:"他正想不开呢。 "卢小龙笑着问:"沈老有什么想不开的?"沈昊连连摇头摆手叹气:"唉,不谈了。 "杜蓉说:"小龙又不是外人,你谈谈,也就不闷了。"沈昊说:"是我自己不自量力。 "卢小龙问:"怎么了?"沈昊说:"几个月前,我给毛主席写了封信,意思是不要打倒刘少奇, 无非是讲了一番我的建议。后来,毛主席给我回了封信,还寄来了刘少奇的材料, 让我看完退还。嗨!"沈昊摆着手说:"我真是多此一举,搞得没有意思。 "卢小龙立刻明白了几分,笑着说道:"沈老关心天下大事,尽了心就行了。 "杜蓉揶揄地说道:"他还不是觉得自己没面子?"沈昊又连连摆着手,说:"我还要什么面子? 我不过是犯了迂腐和不明事理的错误。"看到杜蓉又要说他,他摆着手说道:"小龙, 这个咱们以后再谈,你先去看看丽丽吧,"他指着楼上,"她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 "卢小龙还想做点礼貌的过渡,沈昊连连摆手,说:"快去。 丽丽可为你的事难过一些天了,快去吧。"卢小龙借着门厅里昏黄的烛光上了楼梯。一拐过弯, 他就一步四五级急速而又轻盈地一口气蹿到三楼,一片黑暗中推开了沈丽的卧室。 靠窗的写字台上立着两支红蜡烛,沈丽正坐在那里看着什么。听到开门声,她转过脸来,卢小龙将房门在背后掩上,靠门站住了。一支蜡烛从沈丽的身后照过来,一支蜡烛在沈丽的身前跳跃着, 沈丽的头发和面孔都披着金黄朦胧的光亮,她的眼睛惊愕地睁大着, 屋里的空气十分宁静,只有烛光在空气中梦一般晃动着。沈丽终于看清了、也确认了眼前的事实,她从桌前慢慢站了起来, 似乎想一下扑过来,却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烛光的照耀下,他们互相用目光对视着, 两个人一步步向对方走近。沈丽穿着一件很厚的白色棉绒睡袍,穿着拖鞋,披着头发, 静静地站在了卢小龙的面前,烛光在她背后辉映过来,她的脸显得十分柔和宁静, 眼泪像沉默的星星一颗一颗挂下来。卢小龙敦厚地、也是安慰地笑了一下, 说:"我没有死,我还好好活着。"沈丽一下转过头,将脸贴在卢小龙的肩膀上,卢小龙抓住她的双肩,轻轻地、圣洁地搂住了她。沈丽趴在他肩头哭了起来,卢小龙又稍稍用力地搂抱住她。沈丽修长而暖热的身体抖动着,这种抖动传导到卢小龙的身上,形成生命的撞击。 他越来越紧地将沈丽搂抱住,越抖动越抱得紧,越抱得紧越直接感受到抖动, 他要将两个人的生命完全化在一起。他捧起沈丽的脸轻轻地吻她,沈丽闭着眼把嘴唇给他。他吻着她,搂抱着她, 真正体会到全身心要进入对方身体的冲动。 这种冲动的搂抱与亲吻将沈丽弄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她轻轻做了一个推挡的动作,卢小龙便放松了一些自己的双手。 沈丽又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贴着他的身体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仰起脸, 用手摸着卢小龙的脸颊,看着他说:"你还真命大,活着回来了。"卢小龙又吻了她一下, 说:"我要是这么就死了,不是太冤了吗?"沈丽抖掉脸上的泪水,笑着说:"为什么? "卢小龙迎视着沈丽,说:"我还没和你怎么着呢,就死了,那不是太冤了? "沈丽用头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那就让你冤死。"两人都笑了。卢小龙搂着沈丽吻着她, 与她一起走到写字台旁,挨着跳动的烛光面对面坐下了。卢小龙凝视着被烛光照亮的沈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穿这身睡衣真漂亮。"沈丽一笑,说:"当然比跟你一起去上海大串连时穿一身灰皮漂亮。 "卢小龙说:"你穿那身衣服也不难看,你穿什么都好看。"沈丽瞟了卢小龙一眼,说:"看你, 倒挺有欣赏能力的。"两人又隔着烛光相对静静地凝视了好一会儿。 沈丽看着卢小龙身上的一身灰布衣服问:"你里边穿的什么?"卢小龙说:"上边是毛衣, 下边是一条棉毛裤。"沈丽说:"你把外衣外裤都脱了吧。"卢小龙说:"那像什么? 让你爸爸妈妈上来看见,岂不是太狼狈了?"沈丽笑着瞄了他一眼,说:"没关系。 你穿这身外衣,我不让你抱我。你没看我穿着睡衣呢,内外有别。"卢小龙挠了挠头, 站起来把外衣脱了,挂在一个空椅背上,又犹豫了一下,把外裤也脱了,搭在了椅背上。 沈丽拿过一双拖鞋,说:"把你的臭球鞋也脱了,穿上这个。"卢小龙穿了拖鞋, 上下看了看自己,上身是一件深蓝色的毛衣,下身是一件砖红色的棉毛裤,有点不伦不类。沈丽看了他一下,说:"别不好意思。我今天对你是特殊待遇。"卢小龙笑了, 他自然知道这里的亲密含义,他说:"我领情,只是觉得这样子有点不自在。 "沈丽又瞄了他一眼,看着他那条膝盖处有破洞的棉毛裤,也止不住笑了, 她问:"你这身衣服干净吗?"卢小龙说:"那绝对没问题。我回北京后,里外洗了个遍,换了个遍, 要见你,更得干净整齐了才敢来。"沈丽拉开衣柜,拿出一件浅蓝色的棉绒睡袍递给卢小龙, 说:"你套上这件衣服吧,这样就体面了。"卢小龙接过睡袍,很舒服地穿上了。他抖了抖睡袍, 在梳妆台前的镜子前照了照,调皮地挤了挤眼,说:"今天这待遇确实格外隆重, 有点受宠若惊啊。"沈丽说:"那当然。卧室本来就不能让人随便进,睡衣更不能让任何人穿。"卢小龙笑着揶揄道:"我知道你的理论,卧室是身体的一部分, 睡衣肯定更是身体的一部分了,所以我今天是完完全全进入你的身体中了。 "沈丽隔着烛光瞄着他说:"真不该让你活着回来。"卢小龙在沈丽面前坐下了,静静地看着她说:"我真的想了。"沈丽问:"想什么?"卢小龙回答:"想要你。"沈丽垂下眼想着什么, 又抬起眼看着卢小龙,卢小龙也看着她,两支红蜡烛在他们身旁燃烧、跳跃、照耀, 听见烛苗燃烧的轻微爆响。卢小龙目光炯炯地看着沈丽,说:"答应我吧。"沈丽不说话。 卢小龙说:"我这次大难以后想,真要是这样死了,就太冤了。"沈丽凝视着他, 说:"你不是没死吗?"卢小龙说:"那我以后要是死了,还是太冤了。 "沈丽说:"答应你,你就不冤了?"卢小龙说:"是。"沈丽凝视了他一会儿,说:"可是, 如果你真的死了,我就不冤了吗?"卢小龙想了想,说:"那我就不死。 "沈丽握住卢小龙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捏着,说:"你真的不要死,不要再做太玩命的事。 "卢小龙翻过手来,捏住沈丽的手,两只手互相揉搓着,他问:"是你要求我这样吗? "沈丽想了一下,说:"就算是吧。"卢小龙说:"那我就尽量照办。"两个人的手相互温柔地揉捏着,卢小龙凝视着沈丽, 沈丽却目光恍惚地想着挺遥远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她说:"听说你死了,我真的挺难过的。 "卢小龙问:"真的?"沈丽诚恳地点点头,眼睛在烛光下已然又潮湿了, 她的手还和卢小龙的手在桌上互相捏着,脸趴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说:"还记得崇明岛最后一个夜晚咱俩说话的情景吗?"卢小龙点点头。 沈丽目光朦胧地说道:"那差不多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了。"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还有那天在上海见过王洪文后, 晚上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两人挤在小屋的地板上睡觉,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回忆了。 还有那次在北京航空学院参加秘密会议,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我靠着你睡着了, 朦胧觉着我的身体往下滑,你把我抱住了,靠着你,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回忆。 "沈丽目光朦胧地说着,眼里不断渗出新的眼泪,她的手还与卢小龙的手互相握着、捏着, 在寂静的烛光笼罩的夜晚中补充着言语的表达。沈丽说:"你真是挺好的。你对我也真是挺好的。 "沈丽说着将他轻轻拉过来,两个人在烛光下很亲爱地吻了一下。现在, 两个人的脸都趴在自己放在桌上的手上,离得近近地相互看着,蜡烛在他们脸旁燃烧着、照耀着, 蜡烛燃烧的油烟味在空气中弥漫。一串红色的烛泪扑簌簌地沿着蜡烛流下来,落到桌面上, 发出极柔软轻微的声音,然后,在蜡烛的根部凝冻成一个红色的花瓣。沈丽吻了吻卢小龙的脸颊, 轻声说道:"你真是对我挺好的。"卢小龙说:"还有待提高。 "沈丽说:"为了陪我去串连,还耽误了自己的政治事业。"卢小龙连忙摇着头,说:"那算什么,我不在乎。"沈丽看着卢小龙,说:"你觉得你对我好吗?"卢小龙说:"当然好。 "沈丽问:"你觉得好在哪里?"卢小龙说:"好在真正喜欢你。"沈丽闭上眼笑了一下, 卢小龙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我还给你画了一张像呢。"沈丽问:"在哪儿?"卢小龙说:"我带来了。"沈丽说:"给我看一看。"两个人都坐了起来, 卢小龙从挂在椅背上的帆布书包里拿出一本《红旗》杂志,打开,从里边抽出一张画纸,画面上的沈丽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双手抱在身前。 沈丽拿过来看着,笑着说:"画得还真像。你画的是我什么时候的样子? "卢小龙说:"就是第一次抄你家时见到你的样子。"沈丽说:"你什么时候画的? "卢小龙说:"在江西画的。"沈丽问:"为什么?"卢小龙说:"太想你了。 "沈丽又看了看画像,然后看了看卢小龙,说:"你还真有点绘画天才呢。 "画面上的沈丽洋溢着一股让她自己也很赞叹的动人生气。卢小龙说:"我有时想,要是搞不成政治了, 我以后就搞艺术。"沈丽问:"你经常画画吗?"卢小龙说:"文化大革命以来, 我只画过两幅,都是画的人物。"沈丽问:"另一幅画的是谁,也是女性吗? "卢小龙点了点头,说:"是。"沈丽问:"是鲁敏敏?"卢小龙摇了摇头,说:"不是。 画的是江青。"沈丽看着他,不解地问:"你对江青特别感兴趣吗?"卢小龙想了一下, 说:"我现在对她的感情比较复杂。"沈丽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问:"鲁敏敏呢? "卢小龙一时有些黯然,说:"她和我一起去江西了,在武斗中被打伤了脑袋, 现在有点痴呆。"沈丽问:"很严重吗?"卢小龙垂下眼,说:"她现在都不大认得出我。 "卢小龙说到这里,目光略有点呆滞。屋里很静。两只红蜡烛在他们的脸侧跳跃。烛光照亮了房间, 也将两个人的身影巨大地投射到房顶和墙壁上,微风透过纱窗轻轻吹进来,蜡烛的火苗抖动着, 将一缕缕黑烟飘飘曳曳地送上去。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好一会儿, 沈丽目光恍惚地想着什么挺重要的事情,她看着卢小龙,轻声说道:"你去把门插上好吗?"卢小龙看着沈丽, 理解着这句稍有些突然的话语。沈丽将胳膊肘放到桌上,用手撑着脸, 在烛光很近的光照下看着卢小龙说:"去吧。"卢小龙站起身走到门口将房门轻轻插上了。沈丽穿着睡衣在床上平躺下了,当卢小龙走过来时,她轻轻拍了拍床, 让卢小龙在床边坐下。卢小龙挨着她的身体坐下,抓住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两手中抚摸着。两人都知道他们准备要做的事情了,然而,又都失去了刚才不曾准备好时的冲动, 一时显得有些尴尬、局促和生疏。过了一会儿,沈丽用手轻轻将卢小龙拉向自己。 当卢小龙俯下身去拥抱亲吻沈丽时, 却远没有一见面沈丽在他怀中哭泣时那样充满爱情与激动,他甚至有些不舒服地想到,沈丽现在答应他了, 是和刚才谈到鲁敏敏的话题有关,当沈丽勾着他的脖子和他接吻时, 让他想到她是为了在他的心目中抹去另一个女孩的印象。这一瞬间,他与沈丽的亲吻显得内容贫乏。沈丽似乎也觉出了什么,她轻轻推开卢小龙,仰望着他。两个人相互凝视着, 都在思索着。过了好一会儿,沈丽问:"你在想什么了? "卢小龙很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回答。沈丽追问着:"你想什么呢?"卢小龙摇了摇头。 沈丽往里边躺了一下,说道:"你也躺一会儿吧。"卢小龙躺下了,两人仰看着烛光在天花板上的跳动,一缕缕细微的烛烟在烛光照亮的天花板下缭绕。 沈丽转过身用手轻轻抚摸着卢小龙的肩膀,说:"你是不是想到鲁敏敏受伤难过了?没关系的,以后慢慢治疗,会好的。"卢小龙也觉出自己的表现有点莫名其妙,他搂住沈丽亲吻起来, 希望由此进入爱情,而亲吻也便真的让他逐渐进入了爱情。女孩的美丽、芬芳、 温柔及暖热很快激发起男人的冲动。沈丽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把蜡烛吹了吧。"卢小龙从床上坐起身,去吹写字台上的蜡烛。因为距离较远, 吹了两口没吹灭,蜡烛的火苗横飘摇曳。他有些恼了,沈丽现在让他吹蜡烛和刚才让他去插门, 似乎都十分微妙地破坏了他的状态。他来不及思索这里的奥秘,只知道在这样的爱中, 他不愿意扮演被安排的角色。他趿拉上拖鞋,站起来走到桌边, 一挥手臂将两只红蜡烛都扫倒。听见蜡烛折断,摔落在写字台上的声音,烛光也熄灭了,借着窗外的星光, 可以看见两缕黑烟在桌面上升起。沈丽问:"你这是做什么?"卢小龙走到床边, 俯身一下抓住沈丽的臂膀说道:"你说呢?"黑暗中,卢小龙觉出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对立, 这种对立却使他进入了冲动的状态。他双手用力地抓着沈丽的臂膀,他的冲动通过手的震动传达到沈丽的身体上。 沈丽也由生命深处起了冲动,当卢小龙开始压在沈丽身上、 并有些粗暴地解着她的衣服时,两人都感到,他们原来想象的美好的生命交合此刻是在带点邪恶的冲动中开始的。卢小龙骑在沈丽身上,用有些粗暴的动作解脱着她的衣服, 像是在宰割一个任他宰割的世界。沈丽仰望着直着上半身的卢小龙,觉得他高大、专制、压迫一切。 当短瞬的准备阶段过去后,两个人开始在并不十分和谐的状态中合作他们一生中首次做的事情。女的天生懂得更多,男的天生懂得更少。女的要引导男的, 男的不甘接受女的引导。经过一番有些生疏的配合,男人女人要做的最大的事情终于开始了。上帝的恩惠使得两个人都表现得很好:男人很硬,女人很软; 男人充满了主动,女人温顺地迎合。当生命的结合达到如火如荼的高潮时, 卢小龙真正表现了男人在爱情疆场上的勇猛驰骋,沈丽也充分纵容和欣赏了卢小龙的勇猛驰骋。 沈丽又像一开始见到卢小龙时那样激动地泪流满面,紧紧搂住卢小龙的脖子, 卢小龙在狂喷怒射的宣泄中紧紧地搂住沈丽,不停地吻着她。爱情在此刻变得十分纯洁。  第56章 天亮的时候,沈丽和卢小龙在河北徐水站下了火车。一下火车, 两个人就犹豫起来。看见一队扛着枪的农民正冲上车站,似乎在追捕什么人, 接着又看到他们撕扯起火车站上"打倒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和"粉碎右倾翻案风"的大标语。 这些大标语被扯掉以后,他们又用排刷蘸着墨汁在墙上写下了新的大标语:"打倒反军派"。杨成武是解放军代总参谋长,余立金是空军政委,傅崇碧是北京卫戍区司令, 三人刚刚在北京被打倒,没想到已波及到徐水这样的小县城。卢小龙观察着晨风凛冽的小站,对沈丽说:"白洋淀咱们还去吗?"沈丽说:"你说吧。 "卢小龙说:"要是我一个人来,我就去了。"沈丽说:"那就去吧。"卢小龙说:"带着你,总是不太敢冒险。"沈丽说:"那怕什么?"卢小龙说:"你真的不怕吗?"沈丽说:"有点怕。"拿枪的农民吆吆喝喝地走了,小站又恢复了平静。 初春的田野渗出一股寒冷而又静默的气息,那群人离开以后,空气中不但找不到紧张的气氛,反而显出偏僻的宁静。冷冷清清的小站没有几个人,黄墙上的几条黑色标语显得十分贫弱地晾在那里, 像是很久以前的历史遗迹。铁路南北方向远远地伸展着, 铁轨两边大多是过冬后裸露的黄土地,晨雾中可以看见稀稀落落的村庄。卢小龙说:"先出站看一看, 要是没什么危险,就按原计划去白洋淀。情况不对,咱们立刻回北京。"两个人出了站, 站外也是一片冷清,一阵小风吹过, 一个海河牌香烟的空烟盒像灰蓝色的小风车一样连滚带飘地掠过。他们前瞻后顾地走了一段路以后,真正的河北农村便在眼前展开了。 平平常常的土路又直又弯地穿过田地,冬小麦像一簇簇枯黄的野草刚刚开始返青, 两三个村庄浮在大路旁的淡淡烟雾中。卢小龙看了看远近老老实实的农村景象, 说道:"大概没事,咱们还是去吧。"卢小龙这次行动是要到白洋淀搞点社会调查, 想在复课闹革命的运动阶段做出新的创举。一听说他要去白洋淀,沈丽就想跟着去,卢小龙犹豫了又犹豫,还是答应了。经过刚才车站的一场虚惊,眼看着农村的田地越走越宽阔,卢小龙似乎越来越放心了,看来这里的形势还算平稳。从这里到白洋淀要经过安新县县城,走四五十里路, 走着走着,就把太阳走高了,晨雾走散了。他们一路上聊着看着,偶尔还手拉手小跑一阵,张开双臂呼吸夹杂着草木气息及马路上牛马粪气息的空气。沈丽有些兴奋, 她特意跑到路边的麦田里,用脚轻轻踏了踏泥土。土地已然解冻, 像松软的弹簧床一样此起彼伏地托着她脚踏的重量,听卢小龙说这时的麦地不怕踩, 她便撒欢般在松软的麦地上来回踩了一阵,然后,左右看看远近无人的田野, 张开双臂和卢小龙游戏般地拥抱了一阵。卢小龙也高兴地将她一下平托起来,沈丽咯咯地笑着搂住他的脖子, 说:"你能抱动我吗?"这种时候,她惟恐自己长得太高了。 卢小龙惟恐表现不出男人足够的体魄,便尽量抱着她多转了几圈,直到将沈丽转晕了,叫起来, 他才稳住自己的呼吸显得不那么气喘地将沈丽放下。沈丽晕乎乎地趴在他肩上待了一会儿, 又笑了一阵,轻轻吻了他一下,站起身朝后掠了掠头发,两个人手拉手跳出麦地,上了大路, 继续朝前走,他们憧憬着白洋淀水路纵横、湖光开阔的风光很快就会展现在面前。卢小龙高中暑假时去过白洋淀,早已将那里村庄四面环水、 出门摇船的景象对沈丽做了描绘,沈丽也在中学的课本上读到过白洋淀水乡的秀丽风光, 想到要在这样的地方一起待几天,两个人都很兴奋。卢小龙兴致勃勃地讲起白洋淀的摇船方法, 沈丽说:"我会划船,我在北海公园、颐和园都划过。"卢小龙说:"那可不一样, 你那是小船小桨,坐着往后划;白洋淀的船大多了,桨又大又长,人得站着, 两桨交叉,右手握左桨,左手握右桨,将身体的重量都扑在桨上,一推一推地往前划动, 要划得快,划得稳,划得省劲,没有几天功夫你是学不会的。 "沈丽说:"那咱俩一人划一个桨。"卢小龙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很难配合好。"沈丽笑了, 说:"那你一个人划,我坐在船头观景更好。"说着,两人又加快了脚步, 他们一口气走了几十里地,黄昏时分,来到了安新县城。安新县城早已被武装据守,城门外堆着很多沙袋,拉着一道道铁丝网。 一道又一道的卡子前,都立着手持步枪的农村民兵。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就自投罗网地撞了进来。听说是北京的学生,要穿过安新县城去白洋淀,对方立刻起了疑心, 问卢小龙去白洋淀干什么?卢小龙说:"去搞教育革命的社会调查。 "这更增加了民兵的怀疑,有一个戴着旧军帽豁嘴露着一嘴黄玉米粒一样凸牙的瘦黑脸不由分说地呵斥道:"他们肯定是送信的。"说着,便把他们押进一间小屋,浑身上下搜查了一番, 卢小龙的帆布书包也被里外翻了个遍,里面除了有钢笔、笔记本外,还有几张传单, 那是他们昨天半夜在北京车站上车前从几辆宣传车散发的满天飞的传单中抓到的, 现在被展开在桌上一一审查,都是打倒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的传单。 大黄牙用手指摁着一行一行读完了传单,马上对左右说:"把这两个人扣起来,送到总部去, 肯定是进行反革命串连的。"他们沿着环城的土路傍着小河被押送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路, 进了一个四面砖墙上拉着铁丝网的很森严的大院子。天已经完全黑了, 两个人又受到一轮更高级的审问,审问他们的人很像县里、公社里的小干部,有点文化,文化又不很高, 一屋子人都背着长枪、短枪,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卢小龙怕沈丽受惊吓, 便把她护到自己身后。卢小龙在应对审问的过程中,大概搞明白了这里的政治形势。这里属于保定地区,有两大派势力,一派是河北省军区支持的,一派是野战军支持的。 安新县城现在就控制在河北省军区一派手里;而白洋淀农村则控制在野战军一派手里。 他和沈丽拿着传单要去白洋淀,无疑被省军区一派当做敌人了。这时, 卢小龙不得不调动自己的全部政治智慧:必须使对方相信他是来农村做教育革命社会调查的北京学生, 也必须使对方相信他今天早晨才到徐水,从未介入过河北省的两派斗争;然而, 所有的辩解都很难奏效。他不得已讲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扣押他的人也听说过"卢小龙"的大名,但这却更加深了他们的怀疑,他们根本不相信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就是卢小龙。 昏黄的电灯光下,一屋子人气势汹汹地审问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结果。这时, 有人进来报告发生了紧急情况, 一个穿着军大衣脸像铁锭一样黑得发亮的中年汉子目光锐利地盯了他们一眼,挥手道:"先把这两个人关起来。"几个人端着枪将他们押出房门, 穿过院子中央的空地,来到一排高大的房屋面前,轰隆隆推开大铁门,把他们赶了进去。转手又扔给他们一个破棉门帘,一个稻草垫子,又把大铁门哐啷哐啷拉上了, 在外面上了大铁锁。两个人陷入了黑暗之中,他们摸索着找到对方,紧紧地搂在一起, 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眼睛适应眼前的黑暗。卢小龙让沈丽靠在自己的身上,脸与脸挨着, 微微厮磨着,在危险的境遇中给着对方一点安慰。过了一会儿, 混浊的黑暗在眼前沉淀出了差异,他们逐渐看清了大铁门上有挺宽的一条缝隙,从那里可以看到黑蓝的夜空, 院子里一缕昏黄的灯光斜着从门缝照进来。随着眼睛越来越适应黑暗, 他们终于看出了这像一个空旷的库房,充满了汽油柴油的气味。卢小龙松开沈丽,摸索着巡查起来。黑暗的空间渐渐沉淀得越来越清楚,这里大概是一个油库, 高大的库房里停放着五六个火车上运油的油罐。卢小龙趴在一个又一个铁罐上轻轻敲着, 对沈丽说:"都是空油罐,只有一个好像有油。"沈丽问:"你怎么知道? "卢小龙说:"有油的听着声音发闷。"他们手拉手摸索着在油库里走了一圈,便看清了油库的全貌, 三面是墙,无窗,一面是六七道大铁门, 每道铁门都像刚才第一道铁门那样上面露着挺宽的缝隙,透进外面的星光来。他们又回到进来时的第一个门口, 门内是一块足以再放两个油罐的空地。他们拾起了地上的门帘草垫,到墙角将草垫铺在地上坐下了, 借着铁门上缝隙透进来的星光和灯光,看着黑暗的房顶、四壁与黑乎乎的大油罐。 沈丽说:"我想起你前年反工作组绝食的事了。"卢小龙说:"我也想起来了。 当时关我的那个库房没有这么大,也没有油罐,不过感觉有点相似。"卢小龙忽然想起什么,他说:"我试试这个铁门可不可以爬出去,它上边的缝可比上次关我的库房缝宽多了。 "他走过去,摸索着冰凉的铁门,铁门上有一些横横斜斜的铁骨架, 他摸索着找到了攀爬的地方。为了不弄出声响,他用了比较大的劲控制自己的动作, 一点点像猴子一样软软地、无声无息地上升着,终于爬到了铁门上面。 铁门与上面水泥门框的距离有一头高,勉勉强强地人可以钻出去。他看了看院子里的情景, 知道钻出去没有实际意义。院子四壁有围墙,围墙上有铁丝网,围墙的四角有路灯, 院子里不时有持枪的人走来走去,围墙外面是黑乎乎的田野,远处有村庄的稀疏灯光。两个披着棉大衣的人扛着枪走到库房门口,卢小龙吓得一动不敢动, 生怕弄出声响。只听"嚓"的一声一个人划着了火柴,两个人就着一根火柴同时点着了烟。 火柴的光亮跳跃地照亮了他们的面孔,一个是戴着破棉帽的高颧骨蒜头鼻的老头, 还有一个人个子高一些,低头就着火,是一个剑眉黑脸的中年汉子, 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火光中发着亮。火柴灭了,两个红色的烟头一明一暗地映亮着两张面孔。 他们说着闲话,朝院子那边的围墙走去,走到墙角处停住,撩开棉大衣撒起尿来, 远远地传来撒尿的声音。看来他们穿的是那种农家的大连裆裤,从背影中能看见他们先是褪下裤子撒尿,尿完了又拉上裤子,再一左一右把肥大的裤腰对折起来系上裤腰带。 卢小龙赶紧往下溜,溜到一多半,一蹲身轻盈地跳下来,在草垫上坐下,说道:"要是我一个人, 我说不定就这样逃出去了。"沈丽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那你快逃吧。 "卢小龙说:"那像什么话,有你我就不逃了。"沈丽说:"有我也可以逃。 "卢小龙说:"我哪能把你一个人撂在这里?再说,不逃还没事,一逃,叫人发现了,就真的要挨枪子了。"两个人这才死心塌地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卢小龙摸了摸地面,是水泥的,摸了摸墙,是砖头的。他让沈丽身子起来点, 把草垫子拉了拉,让它半靠着墙,然后和沈丽相挨着靠在草垫上坐舒服, 又将那个油乎乎的破棉门帘搭在两人的腿上。沈丽说:"脏死了。"卢小龙说:"脏不死,别冻死。"沈丽这时才觉出有些冷,她裹紧了身上的夹袄,往卢小龙身上更紧地靠了靠, 抬头看看黑森森的房顶,又望望那边黑乎乎的油罐和一个个铁门上的宽缝,说道:"还好,不是冬天。"卢小龙说:"还好不是夏天,夏天不被热死,也要被蚊虫咬死。 "两个人像做梦一样浮浮荡荡地坐在远离北京的黑暗库房里,四面是辽阔的华北平原。 大概是起风了,听见 人的呼啸声,寒风从铁门上的宽缝刮进来,卷走了一些汽油的气味,送进来一些春天农田的气味。沈丽说:"我好像闻见白洋淀的水味了。 "卢小龙吻了一下她的头发,说:"看你倒还挺浪漫,死活还不知道呢! "沈丽略微扬起点脸来,说:"我浪漫什么呀?他们审问咱们的时候,我怕得不得了。"说着, 她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卢小龙搂紧她,说:"你怕什么?"沈丽说:"怕他们开枪打死咱们呀。 "卢小龙问:"还怕什么?"沈丽说:"还怕他们严刑拷打呀。"卢小龙笑了笑, 说:"再拷打也没用啊,我说的都是真话呀。 "沈丽将脸埋在卢小龙的胸前说道:"又让你扮演了一次英雄的角色。"卢小龙说:"我什么时候还扮演过英雄的角色? "沈丽说:"你带我去上海串连时也挺英雄的。 "她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抓着卢小龙的肩膀轻轻抚摸着。卢小龙说:"男的和女的在一起,男人就应该勇敢一点。 其实我也害怕,可是带着你呢,我就不能太熊。"沈丽神情恍惚地说道:"我觉得你还行。 "卢小龙说:"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要是在路上遇见了狼,男的丢下女的就跑,那还算什么人?这是起码的做人的规矩。 "沈丽说:"什么叫规矩呀?你这叫用词不当,谁给你规定的规矩呀? "卢小龙说:"就算我自己定的吧。"沈丽转动了一下身体,更舒服地趴在卢小龙的胸前, 用手勾住他的肩膀,有点心不在焉地问道:"你说,为什么要打倒杨余傅哇? "卢小龙说:"我在北京的时候不是已经给你讲过了。"他们在去火车站的路上, 就看到满街都贴满了"打倒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粉碎右倾翻案风"的标语。 沈丽拿头蹭了蹭他的胸脯,说:"我还是不太理解。"卢小龙说:"挺聪明的女孩, 怎么一点政治眼光都没有?"沈丽说:"我不愿意有。"卢小龙说:"那你问我干什么? "沈丽说:"我愿意你有。"卢小龙说:"我是干革命,你是看革命呀? "沈丽把卢小龙的头勾下来,轻轻吻了吻他的下巴,说:"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摇着卢小龙的肩膀说:"你还没给我讲呢。"卢小龙说:"打倒杨余傅是为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嘛。 "沈丽问:"为什么杨余傅是右倾翻案风呢? "卢小龙说:"一个是这几个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些右倾,另外,杨成武是代总参谋长,余立金是空军政委, 傅崇碧是北京卫戍区司令,这三个有军权的人和黄永胜、吴法宪、邱会作、李作鹏有矛盾, 权衡的结果,决定这几个人被打倒。"沈丽又问:"右倾翻案风翻什么呀?"卢小龙说:"主要是为去年的'二月逆流'翻案,北京前一阵好多地方都出现了翻案的大字报大标语。"沈丽问:"打倒杨余傅,是林彪的态度吗?"卢小龙说:"那当然。"沈丽问:"那毛主席呢? "卢小龙说:"当然也是毛主席的态度。3月24日在人大会堂接见军队干部, 林彪宣布打倒杨余傅的讲话结束后,毛主席也出场了。"沈丽想了想,又问:"那你是什么态度? "卢小龙说:"当然得紧跟毛主席战略部署了。 "沈丽说:"那你不就是支持打倒杨余傅吗?"卢小龙说:"不过我并不想参与,我对傅崇碧印象挺好的。"沈丽问:"哦?"卢小龙说:"我们一起开过几次会,北京卫戍区的几个头我都挺熟的。"沈丽用手捉住卢小龙的肩膀,心不在焉地轻轻摩挲着,过了一会儿, 她说:"你这个人挺顽强的。"卢小龙问:"怎么顽强?"沈丽似乎在想一个挺遥远的事情, 看了看卢小龙,说:"总是努力找事做,不屈不挠的。 "卢小龙将沈丽的身体又往上抱了抱,搂住她,陷入自己的回想。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到第三年,作为一个中学生, 他已经找不到好干的事情了。去年给江青打电话的结果,使得他下决心跑到湖北、湖南和江西干了一阵, 然而干到最后,当这些省份建立新生政权革命委员会时,便不再需要他这个首都红卫兵了, 无奈,他只能失落地返回北京。这次,他想到白洋淀农村做点教育革命的社会调查, 也是动够脑筋才想到的行动,这件事似乎又和江青有点关系。春节期间,他到人大会堂宴会厅参加一次招待会。 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首席桌上出现了江青,他的情绪一时有些复杂的波动。远远看见江青谈笑风声地频频举杯, 他的目光一直被牵动着, 特别是看到江青很和蔼地与同桌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说话时,卢小龙尤其感到这个和蔼的关心也是他应该得到的。67年初在安徽厅接见时, 江青破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情景又带着暖意浮现出来。在招待会进行的过程中, 他始终犹豫着是否应该走到江青面前说几句话。及至看到江青与同桌的人说话的表情, 似乎有了提前撤退的意思,卢小龙才下了决心。他看了看闹闹嚷嚷的宴会厅, 并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便端起酒杯,穿过几个桌子来到江青身旁。江青看到一个人举着酒杯站在一边,或许以为是服务员, 便眼也没抬继续和桌上的人说着话。卢小龙端着酒杯在她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桌上的其他人开始有些诧异地注意起他来, 一个着便装却露着军人气质的年轻男性很冷静地走过来站到卢小龙面前,用手轻轻拨开他,问:"你有什么事?"卢小龙窘促之中脸一下涨热了, 他稍有些口吃地说道:"我想给江青同志敬一杯酒。 "这位年轻人附身对江青耳语了一句什么,江青这才转过头来。那一瞬间,她可能没有认出卢小龙, 目光中露出了疑惑不解。 个子高高的露着军人气质的年轻人便很客气也很负责地说道:"首长现在有事,你先请回吧。"卢小龙觉得自己的脸和脖颈一下被烧热了, 看到江青的目光又要转回去,他不得不上前说道:"江青同志,我是卢小龙。"江青这才认出了他, 露出高兴的笑容。那位挡驾的年轻男性左右看看,退了半步。卢小龙举杯向江青敬酒, 江青端起酒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问道:"你们都在搞教育革命吧? "卢小龙只能点头说:"是。"江青把碰过杯的葡萄酒放到嘴边象征性地抿了一下, 对卢小龙说:"继续努力,要立新功。"然后便把他放在一边,和一桌人继续谈笑。卢小龙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他还等着能和江青再说两句话, 然而江青再没有转过头来。卢小龙注意到那个挡驾的年轻男性还站在江青身后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与那个年轻男性对视了一下,对方将目光略垂下一些,依然堂堂正正地面对着卢小龙。 卢小龙又鼓足勇气说了一句:"江青同志,那我走了。 "江青在谈笑中匆忙地转过来向他点点头,卢小龙端着酒杯,也端着自己烧烫的脸, 趟着宴会厅热闹的空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这一次,他是真正发誓了:永远不再和江青联系; 永远不再给她打电话。在接下来的好几天中,他都被这种屈辱感所笼罩。北清中学已经荒芜一片, 绝大多数学生都不再来学校,教室的门窗玻璃几近全部破碎,宿舍楼里也恶臭熏天空空如也,他不甘心在冷冷清清的学校里闲晃,他想到了毛主席讲的"知识分子要和工农相结合",想到了去白洋淀做一个教育革命的社会调查,红卫兵早已被整个社会所遗弃, 他要找到新的光荣。沈丽觉出他在想什么,在黑暗中抬起头看着他,问:"你在想什么? "卢小龙如实回答:"我刚才想到江青了。"沈丽问:"你想到毛主席了吗?"卢小龙没有说话。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卢小龙说:"我想起我父亲了。 "沈丽问:"为什么?"卢小龙说:"不知道。"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听见寒风在田野上响亮地呼啸开了,风从铁门上的宽缝中吹进油库, 冷冷的空气漩涡从背后的墙上嗖嗖地落下来,像是无数条冰冷的蛇在他们前后左右游过。沈丽说:"真困啊。 "卢小龙说:"困了就睡吧。"沈丽说:"我冷。"卢小龙说:"你先起来一下,我把床弄好。 "沈丽扑哧一声笑了,说:"哪来的床啊?"卢小龙把草垫拉平铺到地上, 把一头稍微卷高一点当枕头,再拉着沈丽一起在草垫上躺下,将那个破棉门帘盖在了身上。 门帘的宽度不够,为了尽可能地暖和一点,两人侧身紧紧地抱在一起。 沈丽说:"跟着你革命,真够艰苦的。"卢小龙说:"那你还愿意跟着我革命吗? "沈丽说:"我愿意看着你革命。"两个人这样贴着搂在一起,卢小龙觉得体内起了冲动。 囚禁在这个空洞寒冷的油库中,命运叵测,还会产生这种头脑发晕的念头,多少让他觉得像做梦一样奇特, 他一边用身体顶着沈丽,一边亲吻她。沈丽说:"你别太急。"她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把枕着的草垫子抚平,刚才有些草茎支楞起来,搔痒着他们的脸, 然后在卢小龙的脸上亲吻了一下,问:"你现在想什么呢?"卢小龙说:"什么也没顾上想。 "沈丽问:"现在要让你提一个愿望,你有什么愿望?"卢小龙说:"我想吃奶。 "沈丽用手羞了他一下,说:"这算什么呀!"卢小龙一下把手伸到沈丽的夹袄里, 撩起毛衣毛背心,隔着棉毛衫去摸她的乳房。当他想把手伸到棉毛衫里面时, 沈丽说:"还是隔着层衣服吧,你的手太冷,再说这里也不卫生。 "卢小龙只好隔着棉毛衫摸着沈丽柔韧的乳房,同时更冲动地搂住沈丽,将沈丽的舌头叼在自己口中长久地吮吸着。 过了好一会儿,沈丽躲开他说:"你真是要吃奶呀?"卢小龙便把头埋到沈丽胸前, 隔着衣服拱她的乳房,沈丽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问:"你小时候什么样? 什么时候把你小时候的照片拿来我看看?"又过了一会儿,卢小龙平静下来, 将沈丽的衣服拉好裹严,又将棉门帘更紧地裹在两人身上,然后将沈丽搂住,和自己贴在一起, 听着田野上呼啸的寒风睡着了。第二天天刚亮,两个人就被冻醒了,接着便听到哐啷哐啷开铁门的声音, 他们翻身坐起来。大铁门被轰隆隆推开了,一派光亮照进来,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光明中站着几个持枪的人,命令他们跟着走。两个人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粘的稻草, 相互摘去头发上粘的草屑,沈丽戴好那副黄框的老旧平光镜,拉整了衣服, 便跟着来人走出库房。他们又来到昨天那一排房前,似乎又进入了昨天那间房子。 一屋子人有坐的,有站的,有背着枪的,有把枪靠墙放着的,继续昨天的审问。 主审的是一个披着军大衣的中年人,他的颧骨很高,脸色黑红,戴一顶旧军帽,人们称他为"张部长"。 卢小龙猜测,这也许是县武装部或者公社武装部的干部。 张部长第一句话就是:"让你们想了一个晚上,想好了吗?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卢小龙还未张嘴, 只见外面匆匆进来几个人,凑到张部长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张部长立刻机警地转一下眼睛,与几个人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屋里剩下的六七个人也都相继出去了, 听见院子里一片急促的跑动声。两个人在屋里待着,院子里似乎更加忙乱,门推开了, 张部长后面跟着两个持枪的农民又进来了。张部长问:"你们是不是去给他们送信,搞反革命串连的? "卢小龙说道:"肯定不是。"两个拿枪的农民有一个个子瘦高,长着八字胡, 他端着枪不耐烦地说:"别跟他们罗嗦了,一人一枪撂在这里算了。"说着, 便拉开枪栓把子弹上了膛。张部长想了一下,伸手制止住, 拿起桌上的几张纸和一支圆珠笔对卢小龙说:"给你们一小时时间,把你们的情况详细写清楚,待会儿我派人来取。 "说着,对身后的两个人使了一下眼色,拉上门匆匆走了。 又是一阵纷纷沓沓的脚步声及吆喝声,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安静下来。卢小龙和沈丽相互看了看,卢小龙说:"老老实实给他们写个材料吧。 "他在桌前坐下,拿过笔和纸来想了想,写下第一行字"关于我们的情况说明", 他抬眼看了看沈丽,沈丽也正在看他,卢小龙露出思索的神情。沈丽说:"你知道该怎么写吗?"卢小龙微微蹙起额头想了一会儿,又谛听了一下外面的声音,院子里很静。 他说:"我觉得有点奇怪。"沈丽突然像感到了什么危险,有些悚然地看着他,问:"怎么了?"卢小龙放下笔,站起身说道:"我先出去看看。"沈丽说:"他们不会让你出去的。"卢小龙用眼睛搜寻了一下,看见桌上有一个大瓷碗,说:"我就说想要点水喝。 "他拿起碗拉开门出了房间,院子里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了。 他把这排房子挨个看了看,都没有人,散散乱乱地只有一些桌椅板凳和被褥乱摊的木板床。 他又走到院子中间一点,看清楚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东方,北边是大门,大门似乎关着, 自己这排房就靠着大门,南边还有一排房,靠院子的西边就是那个大油库, 他决定到南边那排平房看一下。南边这排房子一共十几间,都空荡荡地敞着门,没有一个人。他这才发现, 南墙还摞着一层沙袋,大概是为了作战时加固围墙的,很多地方还用沙袋堆起着台阶, 以便人站在上面向外眺望和射击。奇怪的是,这里也一个人没有。他又来到墙边, 踏着沙袋的台阶露出头朝围墙外面望去,马上就有几声枪响,子弹在头顶飞过。 他立刻跳下来,南边又有更多的枪弹打过来。他转身看了看院子,四角都有碉堡, 南边的枪声越来越多,院子里并没有任何还击。他突然想到,这个院子是不是已经撤空了?这时,南边的子弹嗖嗖地落在他身边,他立刻匍匐着爬到西北角,往碉堡里一看, 黑洞洞的也没有一个人,只有四五个枪眼透进外边的光亮。他匍匐着越过开阔地, 跑回受审的房间,拉住躲在墙角的沈丽,说:"快走。"沈丽说:"怎么了? "他说:"这一派早撤走了,那一派马上就会打过来。"沈丽说:"那你还怕什么? "卢小龙说:"那一派又会以为我们支持这一派,把你打死不冤哪? "卢小龙看见自己的帆布书包还在窗台上放着,顺手拿了过来,沈丽把放在窗台上的几张传单也捡起来, 卢小龙说:"这个不要了,只会给咱们添麻烦。"两个人一溜烟跑到大门口,铁门虚掩着, 拉开门出来,就快速跑了起来。离油库越来越远了,前面是一片村庄, 卢小龙和沈丽放慢脚步装作不急不忙的样子穿过村庄。村子里空荡荡的,没有遇见一个人。一过村庄, 他们便避开安新县城,挑着农村的小路向徐水车站方向跑去。  第57章 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与男友江小才头戴安全帽手拿长矛, 登上了六层楼顶平台上的了望塔。了望塔是用三角钢、铁皮和木板建成的,样子有点像高高耸立的灯塔。 当他们沿着钢筋焊就的旋转小梯爬到了望塔顶端时, 就有了俯瞰整个北清大学以及周边地区的至高点。了望塔顶端的圆形小房四周有了望窗口,这些窗口都有铁皮做的窗扇,当他们将窗扇推开,远远近近的景象就尽在眼底了。1968年五六月份的北清大学,早已是森严壁垒武装割据的局面。 武克勤掌管的北清大学校文革与呼昌盛领导的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成了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在北清大学,校文革的势力占了优势,而井岗山兵团处于劣势; 但在北清东校范围内则正好相反,井岗山兵团占着绝对优势,校文革的势力处于劣势。 陆文琳与江小才不仅加入了井岗山兵团,而且成为兵团的铁杆。 他们对武克勤的背叛是井岗山兵团引以为自豪的事件之一。现在,两个人就在塔上眺望起北清大学的军事局势来。井岗山兵团背靠着南校门,控制了南校门周围的二十来栋楼。 这群楼占地大致呈长方形,楼与楼之间用"空中走廊"沟通。 所谓"空中走廊"就是将左右相邻的两栋楼的最高层(五层或者六层)的侧墙打开大门一样的缺口, 然后在两楼之间用钢木结构搭成全封闭的空中走廊。好在北清大学里有的是土木建筑系的学生, 这个工程从设计到施工都难不住他们。有些楼与楼之间虽然没有空中走廊,但也绝不是孤岛, 在地下早已打通了地道,构成更隐蔽的连通。井岗山兵团占领的二十来栋楼房, 一层楼门窗早已用铁皮、铁条及木板钉死, 个别没有钉死的大门都有成群结队的手拿长矛的兵团战士守卫着。各个楼的楼顶平台上,都有兵团战士巡逻。 几个处在前线的楼顶平台上,都修筑起了古代城墙上箭垛式的铁皮或木板的挡板, 以防对方弹弓和小口径步枪的射击。楼顶不时有人在忙忙碌碌地奔跑着,运送和堆积着石头白灰等守楼军火。 稍近的一个楼顶上,有人仰脸朝了望塔看着,并向江小才招招手, 江小才认出熟悉的面孔,将手伸出铁窗向他们招手致意。六层楼上再立一个十几米高的了望铁塔,可以说是北清大学在武斗中的一个壮举。铁塔是在楼顶平台上组装好以后,用钢丝绳、吊链、滑轮及电动绞车一下竖立起来的。这一壮举的成功不仅使二十来栋楼里的井岗山兵团的战士在各自的楼顶上拍手欢呼,也使得包围这块南校门地区的校文革势力范围的楼顶上站满了目瞪口呆的人群, 甚至还引来北清大学南面的黄村商业区及路过行人的惊叹和仰视。 铁塔被四周的细钢丝绳牢牢地稳固住,十二级台风也无所畏惧。 塔顶上飘扬着一面"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的红旗,江小才此刻就能听到这面红旗呼拉拉迎风飘扬的飒响。站在这个高度, 放眼往南望去,是繁闹的黄村商业区,再往远望,是浩如烟海的北京京城。向北望去, 是北清大学校园。武克勤为首的校文革势力控制了西校门、北校门、 东校门以及学校的大部分建筑与面积,他们的一栋栋楼之间也搭上了"空中走廊"。 因为他们占优势,自然有恃无恐,所以有些楼之间只修建了"地面走廊", 将相邻两个楼的一层楼侧墙都打穿,然后用学生宿舍的双层床并连起来,搭成封闭的走廊。 有些走廊只有两壁"墙",没有顶,在了望塔上可以远远看见人流在这些走廊里来来回回地流动着。江小才镇静地四面眺望着,那张葵花子一样的长白脸上, 一双聪明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思索地眨动着。当他站在独此最高的高度俯瞰北清大学的整个地形时, 便进入了井岗山兵团情报部部长的角色。人很奇怪,担任什么职务, 就会使你的人格向这个角色发展。他现在全然不觉自己是哲学系研究生, 他完全在情报部部长这个角色中观察世界。这个角色使得他喜欢站在高处看低处,站在暗处看明处。 他的额头与目光比过去更冷峻,判断问题时心思也比过去更狡黠。在这个角色中, 他习惯把事情看得更复杂,把意图看得更隐蔽,把人心看得更坏,把计谋看得更毒辣。 外科医生解剖的是人体,情报部长解剖的是人的行为。在这个角色中,他经常喜欢眯缝起眼, 在鼻翼和嘴角露出一丝怀疑的轻蔑,这样,观察敌情时目光就会更犀利。 这样俯瞰两派势力相互对垒的军事形势时,他品尝到了军事行动的刺激与快感。他知道自己长得白瘦, 也知道自己曾经一派书生气,然而,当此刻凭空眺望时, 他觉得自己有着情报部长必备的阴森与冷酷。他拿起一架军用望远镜,将远处敌占区的楼房一座座拉到眼前, 一扇窗户一扇窗户地扫描着,观察里边的变化。陆文琳任井岗山兵团情报部副部长,非常忠勇地跟随江小才完成情报工作。 当江小才一个楼一个楼、一个窗户一个窗户扫描时,就会将他扫描到的情况如实报出, 陆文琳在背后迅速记录。江小才从左到右、从近到远、一栋楼一栋楼扫描着, 凡是视野中能够看到的,他都报出来。一号楼六层左一房间,现在有人在活动,人数情况不清。左二房间,窗户打开,有人用绳索从楼下往上吊东西。左三房间,窗帘紧闭。 左四房间,很多人在开会,大约二十来个。左五房间,里边有人在搬动桌椅。左七房间, 无人。左八房间,门开着,无人。左九,满屋人似乎在写大字报。六层楼扫描完了, 便五层楼。五层楼扫描完了,便四层楼。一栋楼扫描完了,便扫描第二栋楼, 所有的情况都将和以往每日的观察记录联系在一起做分析。对方各楼的大致情况他们早已掌握,哪个房间是一般宿舍,哪个房间是大字报抄写窝穴,哪个房间是会议室, 哪个房间是指挥部,哪个房间住着哪个校文革大小头目,哪个房间是他们的资料室, 哪个房间是武克勤校文革的情报部,都详细绘有图表。当江小才迅速扫描并口述时, 陆文琳端着一个夹子,里边早已画好了各楼的示意图,上面每一层、每一房间都画得很清楚。 陆文琳像填课程表一样,一排排、一格格顺序将每一层、每一间房子的情况填在表中。江小才刚刚扫描完一栋楼,陆文琳突然发现了什么,说:"你看,那是什么? "他转过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在敌占区中,有一个五十多米高的大烟囱,一夜没见,大烟囱上突然增加了一顶铁帽子。在望远镜中仔细一看, 是在大烟囱顶上建造了一个了望岗楼。那是一个圆形的铁房子,上面有一扇扇可关合的铁窗,房顶是低矮的椎形,远远看去很像清朝的官帽。他们是如何一夜之间建造成的?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江小才又端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这个比自己更高的了望岗楼, 黑色的铁皮建筑上大小不一的黑色窗口与孔洞,使你看不清里边有什么人在活动。突然,看到亮光一闪, 江小才的第一个反应是,敌方的了望岗楼中也有人在用望远镜, 他示意陆文琳将了望塔四面的铁窗都关上,只留下一扇铁窗做观察。很快,了望塔内暗了许多,隐蔽了自己。 突然,"啪"的一声响,脸旁的铁皮被击穿一个洞。江小才看了看手指粗细的圆洞, 对陆文琳说:"他们有枪了。"陆文琳说:"小口径步枪吗?"江小才说:"不是, 是真步枪。"他们赶紧关上了望塔的最后一扇窗,摸黑扶着旋转的铁梯往下走。下到楼顶平台时,听见对方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开始发布"通令"。 "通令"的全部内容是:从今日起,对井岗山兵团的了望塔实行二十四小时火力封锁, 取缔井岗山兵团了望塔的全部刺探活动。江小才仰望了一下对面烟囱上的了望岗楼, 说道:"我们再上了望塔,他们就会开枪,他们已经有枪了。"陆文琳说:"那我们在这儿, 他们也可以开枪啊。"江小才说:"也许他们只有一两支枪,几十发子弹, 不可能什么都封锁。"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这就叫有限战争。 美国和苏联都拿着原子弹封锁对方,可是都不一定用。"江小才将望远镜挂在脖子上,看了看楼顶平台上备战的井岗山兵团战士, 对陆文琳挥了挥说:"走,下地道。"陆文琳会意地跟着江小才手持长矛下到一层楼, 来到一间有几个井岗山兵团战士持着长矛守卫的房门口,江小才向他们点点头, 便和陆文琳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地道入口,他们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 沿着一段砖砌的台阶,越来越深地下到地道中。地道挖得两米高,一米多宽,拱形顶, 四周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阴凉。他们用手电照着往前走,不时碰到在里面穿行的井岗山兵团的战士, 一个个都头戴安全帽手拿长矛。为了防止在地道中迎面伤人, 所有的人都按规定倒拖着长矛,像成队的老鼠匆匆跑动着。当迎面的手电筒相互照见面孔后, 便都将灯光压低,互不干扰地擦肩而过。碰见认识的人,便和在地面上相遇一样, 亲热而又简捷地打个招呼,就各自执行不同的任务去了。他们一直朝前走着,又拐了几个弯,前面这段地道没有任何交通任务, 也遇不到一个井岗山战士,因为它已经越出井岗山兵团占领区,挖到了校文革的势力范围。 走着走着,前面有一个井岗山战士手拿长矛守卫着一道铁门。 兵团战士是个相貌忠厚的男生,见了江小才,很尊重地敬了一个举手礼。江小才对他点点头, 掏出钥匙将铁门上的锁打开,再将锁锁在门环上,轻轻推开铁门钻了进去, 他对守卫战士说:"你还在这里守卫。"便将铁门在身后关住,插上插销,和陆文琳亮着手电朝前走。 这段地道矮一些,也窄一些,只有一人高一米来宽,有些地方还要稍稍低头, 一不小心就碰了头。最后,两个人来到一个秘密地点,地道的土壁上嵌了一个小木柜。 打开小木柜的两扇门,露出一些线路与电话设施,还有一副耳机, 一个小指头大小的红灯一闪一闪地亮着。江小才马上说:"他们正在通话。"他把耳机摘下来戴在头上听了一会儿,对陆文琳说:"你妈正在打电话,正讲到我呢,你一起听听。"说着, 他把耳机从头上摘下来,将两个耳机一人一个贴在耳边听起来。耳机里传来武克勤有些干哑和缓慢的声音,她正在听汇报。 武克勤说:"我听得很清楚,你接着讲吧。 "对方是他们熟悉的马胜利的声音:"咱们校文革的了望站把井岗山镇住了。刚才已经发了通令,对井岗山的了望塔实行二十四小时封锁。 "武克勤问:"他们不敢再了望了吗?"马胜利说:"大概不敢了, 刚才那一枪很可能把江小才打死了。"武克勤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问:"肯定吗? "马胜利回答:"大概差不多。江小才正在了望塔上用望远镜侦察咱们的情况,是金智勇开的枪, 他是全国高校射击比赛第一名,肯定弹无虚发。"武克勤又沉默了一会儿, 说:"用枪还是要有控制。"马胜利说:"这我知道,这也是为了杀一儆百, 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用枪,长矛对长矛就把他们干倒了。江小才这个情报部长实在太可恶, 咱们所有的秘密活动他们似乎预先都能知道。"武克勤思忖了一会儿, 问道:"陆文琳和江小才一同在了望塔上吗?"马胜利回答:"是,我在望远镜中也看见她了。 不过这一枪绝对不会伤着陆文琳,就是瞄着江小才的。"武克勤又沉默了一下, 马胜利说:"最好能给陆文琳做做工作,让她投诚过来,这样,我们还能掌握他们很多内部情报。 "武克勤叹了口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观点,这种工作不用去做, 也不会有什么效果。"马胜利说:"那天陆老师不是还讲到应该给陆文琳做做工作吗? "武克勤又叹道:"他这个当爸爸的也不了解女儿,对女儿没有一点影响力。好了,就这样吧, 看看咱们的情报还有什么泄漏的环节,一定要堵住漏洞。"马胜利说:"是。 "武克勤说:"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办?"马胜利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现在, 只有用军事手段才能解决问题,思想工作不是万能的。我们准备进一步包围他们, 把他们西边的六个楼分割出来进攻占领,然后再压缩包围圈,一个楼一个楼地攻占。 敌人不投降,就让他们灭亡。"武克勤沉吟了一下,说:"确实不能手软,中央也是承认既成事实。咱们只要能够吃掉他们,一统天下,中央就会坚决支持咱们。 咱们如果吃不掉他们,一直势均力敌地耗着,结果就很难说。一定不能拖延, 外地很多省的情况就是这样:一派能够一统天下,抓革命促生产,中央就承认你;两派打个不休,就有可能一锅端,由军队掌权。"马胜利说:"你放心吧,这个我有把握。"电话挂断了,闪烁的指示红灯也熄灭了,两人将长矛并排垫在屁股下面, 背靠土墙坐下,手电关了,地道里伸手不见五指。江小才问:"你想什么呢? "陆文琳在黑暗中扶了一下眼镜,说:"我妈这个人也够狠的。"江小才说:"是, 她现在的方针就是武力消灭井岗山,她还以为把我打死了呢。 "陆文琳说:"路线斗争真正是你死我活。"江小才说:"她根本想不到还有这个情报漏洞。"黑暗中一片沉默。井岗山兵团在挖地道时,无意中挖到了北清大学的电话线电缆,于是, 就建造了这个地下窃听站,并给它起了一个代号,叫作"101站"。 这是井岗山兵团的一等机密,兵团总部只有呼昌盛一个人知道,兵团情报部只有江小才和陆文琳两个人知道,另外,还有两个井岗山兵团无线电系的学生知道, 因为这一窃听装置是他们因陋就简制作的。原想将窃听线路一直引上楼去,但怕走漏风声,就搞成地下秘密窃听站; 还想派人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窃听,又怕扩大范围走漏风声, 所以至今101站的秘密不超越他们五个人。正是依靠101站, 他们总是能够掌握校文革一派的重大动态。陆文琳对武克勤的作息方式十分熟悉,对她打电话的时间段也了如指掌, 所以江小才和陆文琳或者两个人一同来,或者轮换着来, 基本上能够把武克勤主要的电话都不漏掉,这为井岗山兵团以寡敌众提供了重要的保证。黑暗中的静默胀得耳膜难受, 江小才说:"对通过窃听电话掌握的校文革行动部署,我们不能都作出反应。"陆文琳问:"为什么?"江小才说:"那样, 早晚会让他们怀疑到电话被窃听了。他们真要怀疑到这一点,我们就失去了最重要的情报来源,而且他们可能会将计就计,在电话里放假情报引我们上当。"陆文琳问:"那怎么办?"江小才说:"第一,事关重大的动态,我们必须做出反应, 比如说他们准备攻西边六个楼,我们不能不布置。但是,有些无关紧要的行动, 比如他们想广播一篇文章,要掀起一个宣传攻势,我们就装做不知道。你要反应得太及时,他的文章一出来, 你的批判文章马上就开始广播,就容易引起怀疑。第二,我们要作反应, 又要反应得隐蔽。比如他们决定攻西部六个楼,我们肯定要加紧备战,然而要不暴露, 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攻楼不下是因为情报的泄漏。第三,对很多情报不要做简单反应, 要把所有的情报综合在一起,做出恰如其分的反应。"陆文琳说:"你还挺机智的嘛。 "江小才说:"那当然,有些无关紧要的情报我窃听到了,也不向兵团总部汇报, 那样难免要暴露我们的窃听手段。另外,咱们井岗山兵团都不知道101站的情况, 我窃听到了情报,也要将它做一番伪装。"陆文琳在黑暗中点点头,说:"这你早就说过。 "他们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比如今天明明是窃听到了校文革要围攻井岗山兵团西部六楼的情报,他们会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井岗山兵团各层指挥系统, 说是根据对各方面情况的分析、综合与判断,校文革很可能在近期进攻西部六楼,总之, 要使101站始终成为敌人毫不觉察的秘密,就必须在我方队伍内也成为绝大多数人毫不觉察的秘密。陆文琳在黑暗中说:"我发现你还挺适合当情报部长的。"江小才嘿嘿嘿地笑了,他用绵细的南方口音说道:"我发现搞政治、搞军事其实是最容易的, 只要你肯动脑筋,喜欢搞,你就越搞越会搞,越搞越上瘾。搞政治、搞军事, 其实就跟小孩打群架一样,我小时候很喜欢打群架。"陆文琳笑了,说:"真看不出来。 "江小才说:"一般人以为我白面书生,研究哲学,一天到晚搞形而上,还不知道我有这一面呢。 "陆文琳显然在想她的心事,随口应道:"谁都有别人不知道的一面。我妈这么狠, 我就想不到。"江小才说:"这有什么想不到的? "陆文琳说:"要在武力上把井岗山兵团整个消灭掉,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她在电话里说,我绝对不相信这是她的话。 我一直以为这场武斗是她身不由己、被下边一群人推着进行的。 "江小才说:"这就是你的简单幼稚。"陆文琳说:"是,刚才的电话听得我有点阴森恐怖。"江小才笑了,说:"这有什么阴森恐怖的?搞政治就是这样。"停了一会儿, 江小才又说:"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陆文琳说:"不知道。 "江小才说:"我在想一个完整的作战方案,也是天才的作战方案。校文革不是想围攻咱们西部六个楼吗? 我就将计就计,暗里做好全部准备,加强西部六个楼的防卫,做好战役部署, 表面上要让西部六楼尤其显得防守薄弱、警戒松懈,麻痹他们。另外,我准备放一个假情报出去, 让校文革觉得井岗山兵团现在军心不稳,人心惶惶,这叫骄兵之计诱敌深入。 当他们出兵围攻西部六楼时,我们突然集中优势兵力将攻楼的人内外围歼,俘虏他们一二百人, 缴获几百只长矛,然后,在广播站展开强大的宣传攻势, 这样一定会在心理上狠狠打击校文革势力,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敢进攻。"陆文琳显然对这番话没有注意,她在想她的事,过了一会儿, 她说:"你说我爸爸这个人了解我妈吗?"江小才扭头看了看陆文琳,在毫无光线的地道里, 他只是凭感觉看到了陆文琳,他说:"你了解你妈吗?"陆文琳说:"是啊, 我就是由我不了解想到我爸爸了解不了解。"正说着,地道里一明一暗地亮起了红光, 武克勤又开始打电话了,他们回过头,看见那盏红色的指示灯又在闪烁着。江小才摘下耳机, 套在头上听了听,皱起了眉头,把耳机递给陆文琳,说:"这是你妈的私生活,你听吧。"陆文琳把耳机戴到了头上,在指示灯一明一暗的红光中, 可以看到陆文琳一边听着一边神经质地理着头发,目光有点发直。武克勤正在电话里和一个男人通话, 那声音陆文琳很陌生。武克勤说:"你怎么不晚上打电话?我现在在校文革住,打电话挺方便的, 这会儿我正事多。"男的说:"昨天晚上我想给你打电话, 到12点了你的电话还占线,12点以后,我怕影响你休息,没好再打。"武克勤说:"现在我这摊事太多, 你也帮不上我,这两天搞得很疲劳,脖子酸痛,胃口也不舒服。 "男的说:"政治上我帮不上你,但我可以给你按摩呀,保证让你气血通畅,浑身舒服。 "武克勤说:"这会儿不谈这些话。"男的说:"你家里现在怎么样? "武克勤说:"我那个家你还不知道?原来就不成其为真正的家,现在就更是名存实亡了。一家三口真可谓'三国鼎立'了。"男的说:"你是先有国后有家嘛。"武克勤说:"我这儿又来人了, 我要忙着处理一些事,你还有什么话,晚上拣时间再通话吧。"电话挂断了, 红色的指示灯也熄灭了,地道里一片黑暗,只有眼睛还残留着刚才红光的印迹。 陆文琳抱着双膝在黑暗中说不出话来,江小才也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陆文琳摁亮了手中的电筒,让光亮照在地上,她扶了扶眼镜, 很认真地看着江小才说:"你很喜欢这种窃听的特权吗?比如说, 你能够窃听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讲话,你愿意吗?"江小才也扶了一下眼镜, 看着她说:"我当然愿意。这样,我就可以了解世界上每一个完整的人,了解一个完整的世界。 "陆文琳因为情绪受到冲击,头发显得有些零乱,她理了一下头发, 非常认真地接着问:"我不是说搞情报工作。你作为一个人,愿意有窃听别人的特权吗? "江小才将手中的手电筒倒着在泥地上轻轻 着,说道,"我不拒绝这样的特权。躲在暗处观察世界, 有一种哲学上的美。"陆文琳茫然地睁着那双因为近视而有些凸起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说道:"那你有窥探癖。"江小才说:"随你怎么说,我讲的是我的真实感觉。"陆文琳说:"我厌恶这样的特权。你窃听别人,别人就可能窃听你。"江小才说:"我只要我窃听别人的特权。"陆文琳说:"可我厌恶。 "江小才问:"那咱们现在干什么呢?"陆文琳说:"那是没办法。"  第58章 说不出因为什么,这一天,卢小龙来到鲁敏敏家中看望她。 一走进栗子胡同一号的内院,就感到这里的气息十分粘稠。天气已经比较热了, 太阳白晃晃地照进小院,院子里的砖地可能刚泼过洗衣水,蒸发着肥皂水的气味。小院门敞开着, 外院的人出出进进地在墙角的水龙头上接水、洗菜、洗衣服,看来独家小院的特权早已被取消了,外院的住户也用起内院的水龙头和厕所了。 东西两厢的房子留出一半给鲁家的四个女儿住,靠东的三间房已经锁了起来,听说马上要有两对年轻夫妇搬进来住。在炎热而又嘈乱的气氛中,鲁敏敏被二姐鲁继敏扶着从正房走出来,看见卢小龙,鲁敏敏脸上现出一种善良而呆滞的表情。鲁继敏稍矮一点站在鲁敏敏身旁, 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卢小龙,她对鲁敏敏说:"卢小龙看你来了。 "鲁敏敏憨厚地笑了,笑容中含着一丝羞怯,表明她对卢小龙还有一点朦胧的记忆。鲁敏敏比过去胖了, 也白了,原本窈窕的腰身变得丰满壮实后,再加上行动迟缓, 似乎已然是另一个人了。她的憨痴像幼儿,体型却多少有点像成熟妇女。鲁继敏对卢小龙说:"到屋里坐吧。"进了客厅,落到屋中的阴凉里,与小院中蒸人的白热分开了。 鲁敏敏很乖地被姐姐扶着坐下,睁着一双虽然明亮但有些发呆的眼睛。她的眼睛原本是水汪汪的、 多情的,现在只是空洞地大睁着,眼黑眼白清清楚楚地任人打量, 已经看不出她曾经有过的美丽了,卢小龙这时才领悟到一个人的表情是对外界的防卫和应对。 当一个女孩失去了羞怯、腼腆、矜持,没有了目光的流盼、眼睫毛的眨动、眼皮的抬起与垂落、 头部的转动、面部表情的变化、用手掠动头发和甩动头发等许多动作, 只是眼睁睁没有什么表情地呆坐在那里,是绝对谈不上什么美丽的。鲁敏敏像个瓷人一样仰着白胖的面孔,使人生出一丝怜悯, 这种怜悯又含着隐隐的嫌弃。他不愿想象一年前曾经与这个姑娘一起在赣江边发生的火热的故事, 那是很不舒服的一种感觉。那时的鲁敏敏是苗条的,搂抱在怀中让你感到青春的怜爱;现在,她的胸脯远比过去宽厚得多,腰部也没有什么线条, 让人联想到整整齐齐立着的一袋白面和一个足可以做鲁敏敏母亲的中年妇女。 卢小龙发现鲁敏敏穿着灰布裤子的大腿显得十分粗大,穿着布鞋的脚也十分肥厚,裤子因为弯膝而上抽, 露出脚脖以上的一截小腿,也像个丰腴的妇人一样白胖壮实。在赣江边上的她, 只有臀部和大腿有着女孩的丰满,手臂是纤瘦的,肌肉是绷紧的,小腿也是修长而瘦削的。现在, 这段白亮光泽的粗腿既让你生出一丝不正当的肉欲,也让你望而生畏。 这已经是一个在体积和重量上完全不能接受的女孩了。鲁敏敏的那双手倒因为丰腴比过去好看了,过去比较单薄瘦弱, 现在白白胖胖地放在木沙发扶手上。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衣服,袖子半长不长, 腕上的一段手臂虽然不像小腿那样令人生畏,却也今非昔比,饱饱满满地长上去,隔着薄薄的衣服, 显出成熟妇人一样滚圆的大臂。领口的扣子敞开着,看见一牙里面的白汗衫, 也看见脖颈下一抹饱满的袒胸。当往下扫描时,你便能想象到她有粗壮厚实的胸部, 却没有乳房的特别隆起,这是整体的饱满,只有高原,没有山峰。 卢小龙为自己不由自主的绘画观察感到十分不舒服。看见鲁敏敏那有些弧度的厚实的脊背, 他甚至涌上来极为可恶的念头:和这样的女人上床,真是做不动她。一瞬间, 他眼前掠过猴子骑在石马上的图画。他本来是怀着一片善良的温情看望鲁敏敏,没想到见了面, 竟生出这样多的胡思乱想。鲁敏敏的脸倒还是一副少女模样,他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眼皮, 希望她能够有一些反应。这样想着,他也这样做了。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 鲁敏敏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在痴呆中做了微微的闪避。他又轻轻摸她的脸蛋,鲁敏敏眨了眨眼,舔了舔嘴唇,痴呆的面部有了这些动作,显出一点生气, 让你隐隐约约看到过去那个鲁敏敏。卢小龙站在鲁敏敏面前,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头发很黑,也很润泽, 摸在手中有一定的湿度,很舒服。这样摸着她的头发,无视了她粗壮的身体, 便也唤起了一点亲切的回忆。一直坐在鲁敏敏身边的鲁继敏这时将妹妹像个大小孩一样往后搂了搂, 让她靠在沙发背上,说:"她现在就是这样傻呆呆的。"卢小龙点点头, 溜溜达达走了几步,看了看客厅两边的房间,问:"你爸爸妈妈呢?"鲁继敏说:"还没有回来。 "卢小龙又回到沙发上坐下,看了看客厅里的摆设,问:"你们家被抄过几次?"鲁继敏说:"三次,北清大学马胜利来抄了一次,出版社造反派来抄了一次, 作家协会造反派来抄了一次。"卢小龙又看了看显得旷荡的客厅,说:"到你们家一看, 就知道抄得挺彻底的。我看你爸爸妈妈屋里的书柜全是空的。 "鲁继敏黝黑的面孔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凝视着卢小龙,说:"我们自己还抄了几回,把所有的书报杂志全当废纸处理了。"鲁继敏坐在鲁敏敏沙发旁的椅子上,用胳膊搂着鲁敏敏的肩膀, 一边和卢小龙说着话,一边不时摸一摸鲁敏敏的头发,似乎在抚摸她玩耍照料的小动物。 有了这个小动物的陪伴,她和卢小龙的谈话就显得自然些。 鲁敏敏的目光始终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当鲁继敏梳理她头发时手重了一些,她便会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轻轻地推挡一下, 而后,目光依然直愣地望着遥远的地方。当鲁敏敏成了特大号的洋娃娃放在旁边不需多理睬时, 鲁继敏渐渐成了卢小龙的谈话对象。这个比妹妹矮不少的女孩长着一张比较黑的圆脸,一头很茂密的短发, 一双很黑的眼睛,比较厚的嘴唇,不漂亮,也不难看,她坐在傻憨憨的鲁敏敏身边, 终于引起卢小龙的注意。从她的目光中卢小龙敏感到,这正是对方一直渴望的。 当卢小龙把注意力放在与鲁继敏的谈话上时,鲁继敏便把搂着妹妹的手拿下来, 双手相握放在身前。这个坐姿的调整立刻将鲁敏敏更彻底地排除在谈话之外了。 鲁敏敏现在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在他们旁边呆着,他们只需靠着这个石雕谈他们想谈的事情。卢小龙问:"你爸爸妈妈现在情况怎么样?"鲁继敏垂下眼睛停了一会儿,说道:"爸爸还在挨批判,妈妈早已靠边站了,是不是走资派还没有定。这个我们现在不管,以后是什么情况就是什么情况。"她问卢小龙:"你们学校是不是已经开始分配了?"显然,她想将话题从父母身上移开。卢小龙说:"已经有第一批同学去了北大荒农场,还有一批人上个月刚分配到青海锻造厂。"鲁继敏问:"你打算去哪儿?"卢小龙说:"我还没有想好。我想看看能不能去当兵?也可能去不成,那就干脆去农村插队。 "鲁继敏观察了他一下,说:"当兵的可能性大吗?"卢小龙说:"看来不大。 我父亲的问题一直没有定性,我自己的处境也不是太好,学校军宣队一直想整我, 我想我最后可能会选择去农村。"鲁继敏一直十分注意地听着,这时插话道:"去农村挺好的,可以想办法凑一些人,到一个村子里改天换地,做一点事情。 "卢小龙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说:"我有这个打算,既然是去农村,就不用太着急,可以慢慢酝酿, 也要凑一拨好一点的人。"鲁继敏垂下目光想了想,问:"你还有别的什么想法? "卢小龙说:"或者一拨人去一个工厂,我也可能去江西联系一下。 反正不管是去工厂还是去农村,要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带一拨人,能够干点事。"鲁继敏似乎想说什么,一直没说出来,这时,她回头看了看鲁敏敏,对卢小龙说:"要是鲁敏敏没受伤,那你倒可以带上她去。 "卢小龙这才又看了一眼坐在鲁继敏旁边的鲁敏敏,她正看着院子外面白晃晃的太阳发呆。卢小龙说:"是, 如果像她过去那样,我肯定会想办法带上她。"鲁继敏又看了看卢小龙,问:"你想带多少人? "卢小龙说:"这没有一个准数,二三十个吧,多点也行。"鲁继敏咽了口唾沫, 目光直直地看着卢小龙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可以吗?"卢小龙看着鲁继敏, 原想随便地回答一句"那有什么不可以",然而, 他发现鲁继敏凝视他的目光有些特别的含义,文化大革命以来获得的男人的自信,使他对这种目光一下就明白了。 因为他从未对鲁继敏在意过,当她用这种目光凝视自己时,他既有作为男人成功的感觉, 也有一些更复杂的感受。一个并不难看的女孩对他有崇敬爱慕之心,总能多少打动他; 而一个又不算好看的女孩用这种似乎是会说话的眼睛凝视他,他又觉得不大对劲。 鲁继敏在他眼里更适合直来直去地说话,并不适合用这种含情脉脉的目光表达什么。 她的比较粗糙的面孔,厚嘴唇,较矮的个子,拙朴的形象,都和这种别有深意的目光不配套,而且,她前后说话中的困难暧昧劲,也显出一种寒伧感来。 卢小龙此刻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上有种粗糙的肥皂味,同时注意到对方穿的那件短袖白衬衫领子已经很脏。他看了一下鲁敏敏,问道:"鲁敏敏现在生活能够自理吗? "鲁继敏转过头端详着妹妹,说:"你让她做什么,她还都会,自己穿衣服、梳头、洗脸、上厕所、吃饭、走路都可以,可是你得告诉她。你告诉她现在去睡觉,她就站起来去睡觉, 要不她就一直坐在这里。你告诉她现在帮着摘扁豆,她就坐在那里摘扁豆。 "鲁敏敏听到谈她了,转过头往这边看了看,又转回头去。卢小龙问:"现在家里主要是谁在照顾她?"鲁继敏说:"主要是我。"卢小龙说:"如果你走了,鲁敏敏谁管呀? "鲁继敏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瞟了一眼傻呆呆坐在那里的鲁敏敏, 说:"到那时可能她就好点了吧。"卢小龙想了一下,说:"要是还没好呢? "鲁继敏垂下目光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看着卢小龙,因为头很低,黑眼珠周围的眼白也显得很大, 她说:"那也不能让我管一辈子呀。"不知为什么,鲁继敏的这个回答让卢小龙有些不舒服,他说:"鲁敏敏还是得有人管。"鲁继敏说:"我父母现在自己都管不了自己, 我姐姐在南开大学,听说她们早晚要分到外地农场去,还有就是我三妹,她整天在外面跑, 不管家里的事,再说以后她也得分配呀,总不能叫我一个人管。 "卢小龙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气,他不动声色地说:"实在不行,我带上她吧。"鲁继敏一时愣住了,直盯盯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躲开她的目光站起来, 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客厅里来回走了走。客厅里除了几把椅子一张桌子,空空荡荡, 荒凉颓败。他又走到两边的房子看了看,左边一间大概就是鲁湘岭的, 写字台前的椅背上搭着一件男人的灰上衣,写字台上的玻璃板还是碎裂的, 卢小龙早听说过马胜利抄家时的情景,迎面的一大排书柜都是空的,靠后墙的床上铺着一檩破旧的凉席, 枕边放着一本《毛泽东选集》。右边一间肯定是鲁湘岭妻子的了, 知道她原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迎面同样是一壁书柜,书柜中同样空无一书,显得黑洞洞的, 靠窗也放着一个写字台,和对面的房间格局基本对称,靠后墙也是放着一张床, 床上也是铺着一檩旧凉席,枕头旁居然也是一本《毛泽东选集》。大概由于书柜的空洞, 显得整个屋子委靡黯然,一派萧条。卢小龙又回到客厅里,站到鲁敏敏面前低头看着她, 说:"敏敏,站起来。"鲁敏敏听见对她的吩咐,乖乖地站了起来,显得很高很壮, 瓜子脸露着小孩的憨样。卢小龙又说:"敏敏,坐下吧。"鲁敏敏便驯服地坐下了, 并不在乎卢小龙立在她面前的压迫,目光依然直愣愣地朝前看着,落在卢小龙的肚子上。 卢小龙又在屋里来回走了走,说:"可以慢慢教会鲁敏敏做很多事情。 "鲁继敏正想说什么,院门口有人叫喊起来,鲁继敏说:"可能东厢房要搬来新住户,我过去看一看。 "她匆匆走了出去。客厅里只剩下卢小龙和鲁敏敏了,他对鲁敏敏说道:"敏敏,转过脸来看着我。"鲁敏敏便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发现了和鲁敏敏说话的方式,就是你要对她下指令, 她会完全照你的指令去做。如果你不对她下指令, 或者你在她身旁谈和她无关的事情,她都不会做出反应。即使谈和她有关的事情,如果不是直接指示她, 她也很少反应。卢小龙说:"敏敏,把手伸过来给我。"鲁敏敏把手伸了过来。 卢小龙握住她轻轻捏着问:"舒服吗?"鲁敏敏似乎是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丝微笑, 整个面孔和直愣愣睁大的眼睛都一动没动。他又用力握握鲁敏敏的手,问道:"疼吗? "鲁敏敏还是天真憨厚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当卢小龙第二次用力握疼她的手时, 她有了一个往后抽手的本能动作,没抽动,便又老老实实地留在卢小龙的手中。 她丰润的面孔和清白不动的眼睛,露出令人怜惜的憨厚来。卢小龙蹲下来,与她面对面很近地说道:"我是卢小龙,你还认得我吗? "鲁敏敏静静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将自己的问话变成指令式:"敏敏,回答我的问题, 你还认识我吗?"鲁敏敏似乎又辨认了一下卢小龙,点了点头,说:"认识。 "卢小龙近近地凝视着鲁敏敏的眼睛,问道:"敏敏,你回答我,我叫什么名字? "鲁敏敏那双眼睛还是大大地睁着,像是完全敞开的窗户,坦白地暴露着里面的一切, 她似乎又辨认了一下卢小龙,说道:"卢小龙。"卢小龙感到心中一股浪涛的冲击, 就是这个女孩,在一年多前的赣江边给了他憧憬色彩的少女温情,那时, 她眼睛很少会睁得这么大,总是温柔多情地、水汪汪地闪亮着;现在,这里面没有了腼腆、羞怯、 嗔薄、憧憬、兴奋、崇拜、爱慕、幸福、忧郁、伤感和惆怅,有的是任你透视的憨厚与坦白。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今天为何来看鲁敏敏了。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夏天来临了,他发现自己处在寂寞无聊的苦闷中。 校园显得萧条而呆板,军宣队像部死气沉沉的小型官僚机器,管理着荒无人烟的学校。 整个北京除了几所大学在枪炮连天地武斗外,到处是一片炎热的沉闷。 几个大学里虽然还贴满了大字报,却早已没有社会上的人来观看。无论是大学还是中学, 似乎都要被社会所遗忘。当他骑着自行车在炎热的北京城穿行时,身后已经没有了红卫兵的队伍, 头顶上也快丢尽了造反派学生领袖的光环,当他进入蝉声一片的西苑时, 与沈丽的会见也失去了往日大半的激情。他们还友好,还亲近,还在琴房或卧室里唧唧哝哝地说话,也亲吻拥抱,偶尔还做男人女人之间难解难分的事情,然而,他觉出了危机。当他露出烦闷无聊的情绪时,沈丽最初总是宽慰他,及至他的沉闷无聊多了, 沈丽就会拿起梳子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好一会儿不再理他, 或者干脆拉着他下到二楼琴房弹琴。窗外的槐树上一片恼人的蝉鸣。沈丽弹一会儿, 便会恍惚地垂下目光想事,然后,往往又会强做笑容地对他说:"你还会找到事做的。 "卢小龙既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又很麻木。他很想在幽暗的老房里哼哼地发泄不满, 摔摔打打地发一顿脾气,说一些愤世嫉俗的话,然后让沈丽安慰自己, 甚至躺在沈丽的腿上,让她梳理自己的头发。当沈丽的手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半天不动时,他发现, 沈丽的思绪又走远了。这时,他知道,危机正在滋长。他知道自己应该振奋起来,然而,似乎要检验沈丽的耐心和忍受力似的, 他总是听任自己在长长的下坡上滑行,每当这种时候,沈丽常常会忧郁地叹一口气, 摇摇他的头说:"坐起来,好好说会儿话吧,这样太无聊了。 "他却固执地用头晃开沈丽的手,侧转身继续在沈丽的大腿上躺舒服,同时百无聊赖地、 也是恶作剧地从沈丽的内衣中伸手进去抓摸她的乳房。沈丽有时会让他抓摸一会儿,有时却从一开始就制止道:"别这样。"这时,他就会蛮横地将手硬伸进去,说:"我就想这样,这是我的权利。"沈丽就会叹一口气,将一副毫无反应的乳房放在那里。他可能会越抓摸越用力, 沈丽就会再一次拉住他的手说:"你抓疼我了。 "他这时就会因为恼怒而在百无聊赖中勃起一个冲动,一下支起头,撩开沈丽的内衣没头没脑乱拱起沈丽的乳房来。 沈丽又会安静地承受较长的时间,似乎在尽母亲哺乳孩子的不可推卸的义务, 然后就会将卢小龙坚决地推开,拉好衣服,将卢小龙的头从自己身上搬下来,站起来坐到一边去了。卢小龙这时就会从床上爬起来,有点嗔恼地盯着沈丽。 沈丽又会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过一会儿,把梳子往梳妆台上很响地一撂,用双手向后抖着头发, 在屋里来回走几步,背靠写字台站住,用十分忧郁的目光看着他。 这目光就会很深地刺伤卢小龙,两人便发生了真正的不愉快。卢小龙恼羞成怒, 两人就会像仇人一样互相对视着。沈丽说:"爱情都是现在时的, 我总不能只凭着对昨天的记忆来维持对你的感情。"卢小龙也找一个地方背靠着,与沈丽面对面相视着,说:"你以为我完了吗?"沈丽瞟了他一眼,垂下目光说:"我什么也没有以为。 "卢小龙说:"你如果觉得我不行了,趁早说,我以后可以不来。"沈丽说:"我从来没有说过不让你来, 不过,你不要总是考验我的忍耐力。"卢小龙恨恨地说:"不行就拉倒。 "沈丽说:"拉倒就拉倒。"卢小龙拿起自己的挎包往外走,沈丽走到门口,背靠着门挡在他面前, 双手抱在胸前说:"坐下,好好说话吧。"卢小龙知道自己在消耗过去的英雄资本,也知道自己这样烦躁无聊、 无理取闹很危险,然而,他总相信自己的明天会足够英雄和精彩。 当他收不住这种似乎是破罐破摔的无理取闹时,他还是和沈丽很不愉快地分手了。他抓起挎包抡在肩上, 拉开房门一无反顾地跑下楼去。见到沈昊夫妇时,他便礼貌地笑着打打招呼, 并不有意掩饰自己气汹汹而去的情绪。在后来一些天中, 当看到江青眉开眼笑的照片频频出现在报纸上时,他尤其感到恼怒。江青笑容可掬地挥着手,接见一群又一群代表, 那些被接见的人喜气洋洋的笑脸在卢小龙看来十分地可恶,他咬着牙将报纸揉碎, 狠狠地扔进纸篓。他找出《毛泽东的青年时代》,将这本书反复看了多遍,他要向毛主席学习。他在鲁敏敏的脸上一左一右轻轻吻了一下, 鲁敏敏憨憨的表情中略露出一丝小孩的快乐。卢小龙此刻真正明白了,自己现在留在北京,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干, 只有去工厂,去农村,去广阔的天地,才是赢得新的光荣的惟一道路。 他要把这件事做漂亮,做得"于无声处听惊雷",做得让整个北京吃一惊,也让沈丽吃一惊, 最好也让江青吃一惊。他心中朦胧升起了一个宏伟的计划,而带上鲁敏敏, 一定会在沈丽那里再增添一分英雄色彩。他一时还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他只知道带上鲁敏敏, 是自己又一个"铤而走险"的行动中的细节之一。他看着鲁敏敏说:"敏敏,亲我一下。"鲁敏敏近近地辨认了他一下, 伸过脖子来,他双手托住鲁敏敏的脸,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 然后很近地凝视着她说:"敏敏,听我的话,好吗?"鲁敏敏点了点头。 他的双手近近地托着她的脸端详着,眼前只有一副憨厚的儿童态,看不见她那像成年妇女一样粗胖的身体, 他又说道:"敏敏,你眨眨眼。"鲁敏敏就眨了眨眼, 这立刻使得那张直愣愣的面孔多了一分可爱。他说:"敏敏,你笑一笑。"鲁敏敏便笑了一下, 那个笑早已没有了过去的腼腆、羞怯、温柔与多情,特别是嘴,显得很笨地噘着, 却也使这张憨憨的面孔增添了情趣。他拍了拍鲁敏敏的脸颊,轻轻地抚摸着说道:"敏敏,你是个好女孩。 "鲁敏敏茫然地看着卢小龙,对这句非指示性的话没有做出反应, 卢小龙又接着说:"鲁敏敏,听懂我的话了吗?你眨眨眼笑着说。 "鲁敏敏便眨眨眼笑着很憨厚地说道:"听懂了。"门口出现了人影,大概是鲁继敏回来了,卢小龙头也没抬,继续和鲁敏敏说着话。他用手将鲁敏敏的头发轻轻向后梳理着,说道:"鲁敏敏,告诉我, 你现在最高兴的事情是什么?还是眨眨眼笑一笑回答我。"鲁敏敏便像小孩一样眨眨眼笑一笑,说道:"我最高兴看见你。"卢小龙对这个回答全然没有想到,眼睛一下子潮湿了。 鲁敏敏的眼睛还是那样坦白地、清清楚楚地、直盯盯地看着他, 只不过眼睛中似乎多了一些灵活的东西。他双手扶着鲁敏敏的肩头,继续说道:"鲁敏敏,回答我, 你现在最难过的事情是什么?你还是眨眨眼笑一笑,想一想再回答我。"鲁敏敏眨了眨眼, 笑了一下,想了想回答道:"你不来看我。没人管我。"卢小龙闭上眼,眼泪涌上他的眼眶,他强忍着用手背擦去泪水, 又近近地凝视着鲁敏敏说:"鲁敏敏,还是垂下眼想一想回答我,你喜欢现在这个家吗? "鲁敏敏垂下眼想了想,回答道:"喜欢也不喜欢。"卢小龙看着她说:"鲁敏敏,回答我, 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家?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家?还是垂下眼想一想,然后看着我回答。 "鲁敏敏垂下眼想了一下,然后看着卢小龙说道:"他们照顾我,又讨厌我。 "卢小龙凝视了鲁敏敏一会儿,鲁敏敏也凝视着他。他又说:"鲁敏敏,回答我, 我以后去广阔天地带上你,你愿意不愿意?你还是垂下眼想一想,然后看着我, 用一个你过去用过的表情回答我。"鲁敏敏垂下眼想了一下,然后抬起眼看着卢小龙, 脸上突然出现了卢小龙十分熟悉的腼腆和羞怯,她又垂下眼看着眼前,脸上露出一点红晕, 轻声回答道:"愿意。"卢小龙转过头,发现门口不光站着鲁继敏,还站着鲁湘岭、方可人夫妇。 鲁湘岭大概又遭遇了什么批斗会,神情很狼狈, 身上穿的灰衬衫领口处几个扣子全部被扯掉了,方可人和鲁继敏一左一右搀扶着他。 他们显然被卢小龙和鲁敏敏的对话所震慑,鲁湘岭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在眼镜后面惊愕地盯视着,方可人站在鲁湘岭身旁, 一双眼睛也瞪大了透过眼镜片盯视着这里。鲁继敏扶着父亲的胳膊, 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很沉郁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轻轻拍了拍鲁敏敏的脸,说:"鲁敏敏, 你从今天开始好好锻炼,好好回忆过去的事情,好好学习,多听,多看,多说,多笑,多哭, 多动,多想,多高兴,多难过,你听懂我的话了吗?你还是像过去那样想一想, 用过去的表情回答我。"鲁敏敏垂下眼,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想了一会儿,脸上又泛出一片红晕, 然后,看了一下卢小龙,又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就把头低下了。卢小龙凭着心中的感应, 蹲着往前凑近了一步。鲁敏敏将脸埋在卢小龙的肩膀上,轻轻蹭着。 卢小龙抚摸着鲁敏敏,说:"敏敏,你是个好女孩,你听懂了,你就点点头。 "鲁敏敏趴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卢小龙将鲁敏敏的头扶起来,然后站起身看着门口的一家三口人, 对鲁继敏说道:"你以后要多管她,多训练她,我下去的时候想带上她,你也一起去。"  第59章 人民大会堂北京厅内灯火明亮,毛泽东在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 江青、姚文元、谢富治、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汪东兴、温玉成、 黄作珍等党政军最高领导的陪同下,连夜安排了紧急召见, 接见的对象是北京市最主要大学的造反派领袖。在众多部下的陪同下,毛泽东对今晚的接见表现出了大政治家从容大度的兴趣。 看着武克勤、马胜利等人惶惑不安地坐在面前,他深感今天的行动有泰山压顶之势。全国的形势已基本稳定下来,文化大革命在政治上全面夺权的任务基本完成, 北京几所大学的两派武斗却战火不断。为了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 在他的亲自指示下,北京数万名工人组成了"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开始进驻首都各大专院校;然而,进驻遇到了阻力。今天上午, 当数千名工人组成的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收缴武器、拆除工事、制止武斗时,在北清
大学遭到了顽强的武装抵抗。 特别是在北清东校,呼昌盛领导的井岗山兵团用长矛、枪支和手榴弹袭击了工宣队, 死伤数百人,他们在高音喇叭里呼喊的口号是:"打倒镇压学生运动的黑后台!""镇压学生运动绝无好下场!"形势十分严峻,毛泽东决定亲自出面解决这个问题。现在,除了呼昌盛还没有到,其他的学生领袖都已经正襟危坐在这里接受他的训导了。他今天之所以要把党政军最高班底摆在这里, 就是表明今天的决定是极其郑重的。呼昌盛是对抗工宣队进驻学校的首要人物,当他还没到场时, 这个接见就有没正式开始的意义。毛泽东照例是旁若无人、海阔天空地从容说笑着, 坐在他身旁周恩来说道:"已经派专车去北清东校接呼昌盛。"毛泽东点点头, 周恩来又解释道:"现在工宣队将呼昌盛盘踞的指挥楼完全包围了,一般的人去接他不敢下来, 所以中央文革、北京卫戍区都专门去了人。"毛泽东笑一笑, 显得很有领袖幽默地说道:"这个呼昌盛现在也算孤胆英雄,躲在深山老林里不敢出来。 "周恩来与在场的党政军最高首领都表示领会这一幽默,笑着点点头。周恩来明白,呼昌盛没有到, 这个接见就不能圆满地开始,他抬腕看表,时间已经指向凌晨三点半,正在这时, 工作人员进来汇报:"呼昌盛到了。"周恩来立刻伸手示意:"快让他进来。"毛泽东仰坐在沙发上,一下显得容光焕发,有了兴致。门开了, 呼昌盛被领了进来,他垂着那张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像丧家犬一样匆匆走了进来, 在毛泽东对面的学生群后面左右看看,狼狈地就座。毛泽东伸手示意,让他坐在前面, 周恩来便将毛泽东的声音放大:"主席让你往前坐坐,呼昌盛。"呼昌盛站起来, 刚刚越过坐在前面的人,就站在那里捂着脸痛哭起来。跟着毛主席出生入死干革命整整两年, 今天是第一次受到毛主席面对面的接见; 而他领导的井岗山兵团占据的几十个楼绝大部分已被工宣队缴了械,只剩下一个指挥楼在负隅顽抗。毛泽东挥了一下手, 说:"你们要抓工宣队的黑后台,我就是黑后台呢! "周恩来对呼昌盛说道:"是主席派去的工宣队,这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好了,呼昌盛你坐下。 "呼昌盛一边还擦着抹不完的眼泪一边坐下了。周恩来缓重地拍了两下手,说:"主席说过, 男儿有泪不轻弹。"毛泽东此时像个慈祥的家长一样笑了笑,说:"不轻弹,关键时候也还要弹的。"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等人全都露出了微笑。毛泽东看了看坐在左面的林彪、黄永胜、叶群等人,又看了看坐在右面的周恩来、康生、陈伯达等人,最后目光落在对面几个学生领袖的身上, 坐在最前面的呼昌盛正像小孩一样用手背委屈地擦着最后的眼泪, 他开始讲话:"今天是找你们来商量制止大学的武斗问题,怎么办?文化大革命搞了二年,你们现在是一不斗、二不批、 三不改。斗是斗,你们少数大专院校是在搞武斗。现在的工人、农民、战士、 居民都不高兴,大多数的学生都不高兴。就连拥护你那一派的人也不高兴。你们脱离了工人、 农民、战士、学生的大多数。有些学校搞了些斗黑帮,但是很不够,就是因为分了两派,忙于武斗,现在逍遥派那么多,不搞斗批改,而要斗批走、斗批散。我说大学还要办,讲了理工科,但没有讲文科都不办,但旧的制度、旧的办法不行了,学制要缩短, 教育要革命,就是要文斗不要武斗。"毛泽东开篇的话就直接进入主题,他的话从来是侃侃而谈、盘旋来盘旋去, 笼罩住整个天空。他的表情、声音及说法都是从容的,又是不可违抗的, 他非常喜欢自己这种从容而又不可违抗的形象。他欣赏如来佛伸出的大手, 这个大手任凭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却跳不出他的手掌。当他的手掌从容地伸出来时, 可以将整个天地抹平。周恩来看到毛泽东说话的停顿, 非常得当地接上了话:"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接见你们,这是你们最幸福的事情。你们打得不可开交,确实辜负了全国人民的期望。你们在文化大革命前期带了一个很好的头,但是你们后来就忘乎所以。 要立刻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今天是毛主席提出要接见你们的, 你们一定要认真领会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今天毛主席、林副主席还有康生、 陈伯达等中央领导同志都参加了接见,就是告诉你们,这是整个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致声音。 对毛主席今天讲的每一句话,你们都要不折不扣地执行。"毛泽东又抬起脸,同时抬起一点手准备继续讲话。周恩来立刻止住话, 将目光转向毛泽东。毛泽东顺序伸出四个手指,说道:"现在提出四个方法:一, 实行军管;二,一分为二,就是二派可以分两个学校,住在两个地方;三,斗批走;四, 继续打下去,大打,打它十年八年,地球还是照样转动。这个问题现在不必答复, 你们回去商量商量,讨论讨论。"武克勤扶了一下眼镜, 仰起黄白的面孔鼓足勇气说道:"毛主席的指示,我们一定坚决照办。"呼昌盛也从委屈和泪水中过渡了过来, 正在用高度的注意力听取和判断毛主席的每一句话,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眨动着,思索着, 对于他来讲,这是两年来绝对不可能料到的情况。 毛泽东继续说道:"我说你们脱离群众,群众就是不爱打内战。有人讲,广西布告只适用广西,陕西布告只适用陕西, 那现在再发一个全国的布告。"说着,他看了看坐在左右的林彪和周恩来, 两人立刻点头应和着。毛泽东接着说:"谁如果继续违犯,打解放军、破坏交通、杀人、 放火,就是犯罪。"他伸出大手摆动着:"如果有少数人不听劝阻,坚持不改, 就是土匪,就是国民党,就要包围起来,"他用手划了一个圈,"还继续顽抗,就要实行歼灭。"毛泽东的话讲到这里, 一二十个曾在文化大革命中呼风唤雨的学生领袖都战战兢兢地蔫在那里。这是最严厉的家长的训斥,这是无可商量的决定。 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称王称霸的造反派领袖在毛泽东面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不仅是因为毛泽东在他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也不仅是毛泽东的巨大权力, 还在于毛泽东总能够借助所有的势力,以盘旋的手法构成泰山压顶之势。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从容大度的, 沉稳平和的,又都是不可违抗的。他坐在那里,有最中心的位置,最魁梧的身体, 最饱经风霜的面容,有处理政治谈话的最高艺术, 当他这样随意挥舞着手势一款一款地讲话时,他处在行云流水般的自由态。今天亲自出面接见,不仅是政治斗争所必须的, 也是他喜欢做的。当他带领着党政军最高班底来接见这些无法无天、 在中国几乎谁的话都不听的学生领袖时,他有双重的享受。 他既在学生领袖面前表现了他在整个政权中左右受簇拥的宏伟阵势, 也让这个政治班底看一看他怎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使这些"谁都不怕"、"谁都不听"的造反派领袖乖乖地听话。呼昌盛一来就痛哭失声, 非但没有惹他生气,反而激起他一点慈父般的宽仁, 使他今天的全部训导更带有家长的感觉。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他非常习惯扮演家长的角色,他是宽厚的, 又是威严的、决定一切的。他虽然在权力的最高峰, 但他对呼昌盛这些学生头头的理解要远远高过林彪、康生、陈伯达等人。这些学生头头是在自己的号召下开始造反的,现在, 这些力量已经成了文化大革命深入发展的障碍,他亲自出面解决, 对于全国的政权系统、干部队伍、军队以及工人、农民来讲,他代表他们的意愿, 收拾了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而对于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他又扮演了绝非不教而诛的慈祥领袖。 他知道今天的接见非常必要,他将使这些造反派接受一个不得不接受的规范, 从此在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舞台上销声匿迹,同时还将使他们对伟大领袖感恩戴德。宣布接见的宗旨,发布结束武斗的指示,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就完成了。 学生领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提出异议,敢于做出分辩。往下的时间, 是听毛泽东从从容容地谈古论今,在谈古过程中论述文化大革命, 在论述文化大革命的过程中从容不迫地训导这些学生领袖。今天的场合给了毛泽东很充沛的谈话兴致,他一贯喜欢白日睡觉,夜晚工作, 这个凌晨的谈话对他来讲是有声有色的节目。从文化大革命全面发动到现在, 已经两年多时间了,像这样引发他谈话兴致的场合也是有限的。 对面这些听从他训导的学生领袖,左右这些陪同他的部下,都构成他谈话的好气氛。在这种谈话中, 再不会有人像刘少奇那样不礼貌地插话,也没有人会对他的任何一句话提出异议, 他可以足够地从容,只要他处在连续讲话的态势中,他的任何停顿都无须担心有人插嘴, 他也无须担心冷场,他的讲话每到一个段落,左右都会有人予以补充和陪衬。 这是一个完全在他控制之中的场面,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他,当他左右顾盼时, 立刻会有一张张尊重的面孔与他应和,当他不时挥舞着手势讲话时,整个场面像是游泳池里的水任他挥洒。 他对左右这些党政军的最高人物很少顾及,他甚至很少给林彪讲话的机会, 也很少去征求周恩来、康生、陈伯达的意见,他让他们像自己的学生一样陪衬着自己。 他有时也意识到自己一点没有顾及他们,然而这种意识一掠而过,他不在乎, 他完全在君临天下、左右一切的状态之中。在整个讲话的过程中,他只对坐在左边的林彪和坐在右边的周恩来有明确的感觉。林彪单单薄薄、规规矩矩、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旁边, 一个副主席在这样的场合几乎没有几句插话,让他对这个乖觉而又小心翼翼的副主席生出一点怜悯。 每当看到林彪面对自己时那恭顺的样子,他就涌起一丝要更多地栽培对方的宽厚心情。 坐在右边的周恩来是个始终让他十分放心的助手,周恩来谨慎周到忠诚,按规矩办事, 这么多年来,党政上层干部中,只有周恩来是一直让他感到舒服的人。古人曾说"伴君如伴虎",自己这只"虎"也不是好伴的,难得有周恩来这样的人物,他属于萧何、 孔明一类的人物。谈话进行到黎明时分,已经有了尾声的气氛,周恩来一边观察着毛泽东有无倦容,一边偶尔看看手表。这时, 呼昌盛早已从被工宣队围歼的悲愤和今天晚上领袖接见所包含的严峻事实中觉醒了自己的政治思考,他扶了扶眼镜,看了看左右, 然后仰起脸看着毛泽东,斗了一个天大的胆,提出一个问题:"今天,我们有毛主席领导, 我们能够分清是非,跟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前进。如果有一天毛主席您老人家离开了我们,我们应该听谁的?我们应该怎么办? "周恩来立刻对这个极不得体的问题做出严肃反应,他目光炯炯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非常健康, 我们还有林副主席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对呼昌盛这个问题没有流露丝毫不快, 在那里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垂着眼睛正襟危坐。毛泽东却对这个问题毫不忌讳, 甚至对这个看来忠心耿耿的提问十分好感,他不知道,这正是呼昌盛表现忠诚的最大胆的做法。 毛泽东一点都不在意周恩来刚才的插话,也毫不顾及林彪这个接班人就在自己身旁, 慢慢摆摆大手,仰靠在沙发上,用有些苍老的湖南口音说道:"我的话只管现在,能不能管将来,我也不知道。我该讲的话都讲了,留给你们明天去参考。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谁是马列主义,谁是修正主义,你们以后自己分辨。我管了这几十年,就完成历史使命了,管不了你们一百年、二百年。"说到这里,他有点余兴未已地看着全场,很希望再有一些提神的问话。然而, 呼昌盛天大的胆也早已用完,其余的学生领袖再没有人敢提什么问题。 周恩来又看了看表,对毛泽东说道:"主席,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 剩下的事情让谢富治和他们具体讨论,拟定一个落实主席指示的决议。"毛泽东半张着嘴看看左右, 他显然为谈话就这样结束有些不甘心,好像一个家长和一群儿女正玩得高兴, 儿女们却要突然散去;然而,他没有理由把大家留下来,周恩来作为大管家在决定一切。 他只能毫无表情地点点头,保持了领袖的尊严。  第60章 这一天,胡萍回到家中与父母团圆,这是一个忧喜参半的团圆。 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拆除了全部武斗工事,收缴了长矛、枪支等武斗器械,控制了整个学校的大权,呼昌盛的造反派领袖的光荣地位永远结束了。 当他每日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坐在工宣队举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上检查认罪时,胡萍便像落叶归根一样飘回了家里。父母的单位也进驻了工宣队, 那里的造反派头目也被集中在学习班中老老实实学习,被造反派关押了几个月的父母却被工宣队释放回家。一家三口见面, 自然是一番沧桑感叹,原来四居室的住房都已被造反派查封,现在, 工宣队将其中两间交给胡萍的父母使用,另外两间仍由工宣队拿着钥匙,将做另外安排。 胡萍的父亲胡象对这个局面已经是十分的感恩戴德, 胡萍的母亲林秀琴更是连连说:"做梦也没想到能够重新回家。"一家三口坐在门厅里包起了饺子, 抄家后零乱破败的房间里漾起一股穷人家过年的气氛。门厅原本就不大,南边连着两间房,北边连着两间房,西边是厕所, 东边是大门,大门右手就是厨房。现在,给他们留下的是靠门口的一南房、一北房, 另外两间房子则上着锁贴着封条。门厅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桌椅板凳, 中间挤挤地放着一张折叠圆桌,一家人就围着这张圆桌包饺子。夏日的傍晚十分炎热,南北屋门窗敞开, 求的是一点对通风,因为南北都有楼相夹,空气又沉闷,门厅里依然感到十分闷热。 父亲围上白围裙,腆着微胖的肚子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包着芹菜馅饺子。 他将包好的饺子在一块铺着报纸的案板上码齐、排紧,还不时一对、两对、三对、 四对地数一数,看看已经包了多少,面和馅比例是否相当。 父亲微胖的长方脸上有股堂堂正正之相,短短的板寸头显出朴素严谨的派头。比起父亲,母亲稍微显得衰老一些, 天生眼角就有些下垂,多了皱纹,就更显得下垂了。母亲下垂的眼角、 额头的皱纹和向两侧弯弯翘起的短发,都让人想到一撇一捺写成的弯弯的"八"字。父母包饺子是山西人的包法,把馅填得饱饱的,将皮勉勉强强在边上捏住,然后,用两个虎口夹住饺子边,两个拇指与两个食指用力一挤, 饺子粘住的边就被加固了,整个饺子的形状成了环抱的青山,一座一座蹲在那里。胡萍负责擀皮, 她把揉好的面分成几团,每一团再反复揉一揉,揉出劲来,用拇指将一团面在中间楦出一个孔, 再旋转抻捏着,孔越来越大,一团面变成一个圆环。圆环在两手的手心转着,越捏越细,越捏越长,最后变成一条首尾相接的"细蛇"。再将首尾分开, "细蛇"便躺在了案板上,在案板上洒点干面,用双手搓着这条面蛇,使它更细更圆,粗细更均匀。然后,用刀切成一个一个的小段,每一段用手心在铺满面粉的案板上揉一揉, 就成了元宵大小的小面团,再用手掌在案板上压成小圆饼,左手拿着它的中心贴着案板旋转着, 右手飞快地来回滚动着擀面杖,将小圆饼擀薄,成为掌心大小的圆皮,中间要稍厚一些,四边要稍薄一些。当胡萍将一张张擀好的饺子皮飞快地抛到案板一边时,她觉出了自己的心灵手巧,像小男孩在河边打水漂一样,一漂一漂接连往下落。她全心全意地擀着饺子皮, 完全沉浸在家务劳动的小康气氛中。母亲将一摞摞擀好的饺子皮拿过去,分给父亲, 父母俩你一个我一个地捏着饺子,父亲一边包一边笑呵呵地说着话, 整理排列着已经包好的饺子,母亲将个别边上露出点馅汤的饺子用面给它打着补丁。 他们絮絮叨叨地讲着单位里的事,同时对女儿擀饺子皮又快又薄赞不绝口。胡萍两耳嗡嗡地干着手下的活,这种恍恍惚惚的忙活多少麻木了她对北清大学形势的思考。呼昌盛豹子一样的形象难免还在眼前恍恍而过,或蹲在面前,或站在面前, 或在狂奔,自己宽松绵软的身体也不时漾起被这个豹子扑腾时留下的体验。 在一片擀皮、抛皮、包饺子、数饺子的活动中,影影绰绰掠过北清大学两年多来发生的一幕幕故事,其中最常出现的是两个镜头,一个, 是两年前呼昌盛反工作组被关押时她每天顶着星光去敲墙壁,然后,趴在墙角通过下水道和呼昌盛说话。一到夜晚, 她就将装好饭菜的饭盒捅进下水道,又将空饭盒从下水道中接出来, 当她披着月光或者星光警惕着前前后后的楼影、树影和路灯光往回走时,望着远处灯火稠密的地方, 她对未来充满了遥远的想象。记得有好几个夜晚的风十分清爽,远处的蛙鸣像儿童的歌声一样。 又一个镜头,就是北清大学红卫兵审问王光美。她曾经赞叹过王光美的勇敢, 也想过倘若自己处在王光美的位置,将会如何表现。现在, 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地过去了,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光荣,反而会留下没完没了的麻烦。她还是一心一意地擀着皮,又一团面在她手中被捏成环形, 很快又被捏细捏长,成了首尾相接的面蛇,再被首尾斩断,滚圆、滚细、滚均匀, 一排刀切下来成了几十段,一遍揉下来,一遍摁下来,再一个个擀过来,又是几十张皮飞落在案板上。 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面粉的味道、芹菜肉馅的味道鲜嫩喷香地熏着她, 再加上自己嫩豆腐一样细嫩松软的身体蒸发出的汗气,使她融化在其中, 她随口赞叹了一句:"饺子馅真鲜。"父亲非常得意地说:"那当然,这是爸爸的拿手好戏, 先把肉馅拌上葱姜,撒上盐,拌上酱油,拌上味精,调匀调嫩调鲜,再把芹菜剁碎了, 和在一起,再调匀调嫩调鲜,加上香油反复调,油把芹菜里的水裹住了,水出不来, 饺子馅便又湿又粘又鲜。"说着,父亲笑呵呵地将装馅的搪瓷盆举到胡萍脸前, 说:"你再闻一闻,鲜得透人。"胡萍用力吸了吸鼻子,闻了一下,一股鲜味吸入鼻中, 便体会到"沁人心脾"的感觉。她止不住咽了口唾沫,这个动作引得父亲开怀地笑了。她和父亲面对面站着,母亲一个人坐着,正好在他们中间,这时抬眼看了看他们,咧着不严密的嘴笑着说:"这么鲜,你们就生着吃吧。"胡萍看了看父亲和母亲, 在他们欢笑的面孔中再一次看到她早已发现的事实, 父母在这一年里陡然出现了不少白发,她也便在饺子馅和白面的鲜香气息中觉出了父母的气息。 这种感觉对于她来讲总是与一般人家的子女不同的,因为她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是他们从小抱养的。 她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父母却从未觉察, 她便始终以毫无破绽的亲生女儿的态度和父母相处。父亲的身体挺敦厚,挺壮实,有种农村出身的知识分子干部的气质。 他让你想到山上的红薯,农村的榆树、马铃薯,山区河滩里大块的猪肝红的鹅卵石, 村路上的马车,农舍里的土炕和灶台,老农头上缠的白毛巾,村口的小学校, 小学校门口树上吊的敲钟用的铁锄头;也让你想到办公桌,玻璃板,红蓝铅笔,毛笔,砚台, 一壁一壁的书柜,团团围坐的会议桌; 还让你想到穿着圆口黑布鞋的朴素而又沉稳的步子,背手而立的领导威仪;当然,还让她想到自己还是五六岁的小女孩时, 骑在他脖子上的"高头大马"。这个并非亲生的父亲曾经一到节假日就领着她去公园,去十三陵。 在十三陵入口处的"神道"两边,立着许多动物石雕,石马,石狮,石虎, 父亲抱着她一个一个骑上去,最后把她抱着骑在自己脖子上。 她至今能够回忆起父亲把她驮起来时的高高的感觉,她坐在父亲的肩上,双腿夹住父亲的脖子,双手抱住父亲的头, 父亲两只手高举着抓住她的两臂。那时,她觉得父亲身材高大,肩膀厚实,脖颈粗壮,头很大, 抱着这样的头,她小小的身体都被暖透了。父亲的头上有股好闻的汗味,浓浓地蒸上来,闻着很舒服,很踏实,很可靠。当父亲驮着她走在神道上时,她壮起胆来, 偶尔还敢抬起一只手,向两边的石雕挥手致意。她永远忘不了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儿童时代, 直到现在,每当给父亲洗衣服时,闻到他领子上那熟悉的汗味, 她都难免生出一种夹杂着儿时回忆的温暖感情。知道了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事实,并没有破坏掉她对父亲的亲切感, 却使她立刻明确地分辨出自己和父亲其实没有血缘联系。她长得粉白绵软, 和父亲黑红粗壮的身体没有联系。天下的事情就这么怪,当她以为自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时, 她到处发现自己和父亲的相似之处;及至知道自己并非父亲亲生, 也便非常清楚地看出了迥然的差别。母亲的皮肤属于苍白的一类,至今她还觉得自己和母亲有相似之处, 只是慢慢品味,也就觉出了自己和母亲的区别。母亲让她想到平原上的农村大户,县城里的秀才。在摇摇曳曳的县城小街上,有一个门槛高一点的大门, 里边是四四方方的青砖院落,比较干净又比较陈旧,里面的房子空洞而又黑暗,一个小女孩在院落里孤零零地站着,谛听着街上走过的骡马和人群,时而跑到大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一看, 有时也大着胆踮起脚拔开门栓,将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向外窥探,一会儿又将门关上, 插上门栓,飞快地跑到房子里,再过一会儿,又会探出头来,慢慢迈过门槛来到院子里。 四面的房子都是暗暗的,院子中间的一方天地是明明的,仰望天空,天倒是蓝蓝的, 这就是儿时的母亲。她转头看了一下门厅里一人多高的椭圆形穿衣镜, 那里浮现出自己早已看过无数次的相貌。她的头发是黑褐色的,自然弯卷着,皮肤白白的,透着一点红, 眉毛和眼睛弯弯的、细长的,波光流动。她和父母确实不像,当她将目光又落回眼前时, 看到自己一双手白皙而柔软,它落在任何一个男人脸上, 都会给对方没有筋骨的嫩豆腐的感觉。这块嫩豆腐现在就在这个不安定的世界中晃荡着, 不知哪个坚实的托盘能够托护住她。胡萍将最后一张皮擀好,有点疲倦地撂在案板上,然后,收拾走擀面杖、 面盆,将案板上多余的干面粉扫入面碗中,将面碗放到一边,扩大了排放饺子的地盘。 她坐下来,帮父母包最后几个饺子,当碗里的最后一点馅被刮净, 分到最后三个饺子皮中后,他们便一人一个将其捏好,端端正正地码在案板上。母亲立起身来说道:"胡象,你把凉菜弄出来,我准备下饺子了。"包好的饺子都端到厨房里去了,圆桌被抹净了,父亲将切好的香肠、拌好的黄瓜摆上,又将松花蛋剥壳切好,配上姜丝, 倒上酱油,再添上一盘糖拌西红柿,将三个小碟倒上醋和香油,又将一罐糖蒜放在桌上打开, 第一锅饺子已经热气腾腾盛到了两个大盘里,端上了桌子, 这顿团圆饭就这样开始了。父亲兴致勃勃地在三个玻璃杯里倒上了啤酒,招呼着母亲从厨房过来, 先完成团圆饭的第一道程序:三个人举起了玻璃杯,胡萍与母亲碰杯,与父亲碰杯, 父亲母亲相互碰杯,三个人同时碰杯。金黄的啤酒在带有红色花纹的玻璃杯中漾着灯光晃动着, 倾入口中,给胡萍带来秋天在阳光下划船荡桨的摇晃感。父亲又给自己倒了一小盅白酒,吱地一声干了杯,用手背轻轻擦了擦嘴唇, 很有口劲地品尝起香肠、松花蛋及拌黄瓜来。一阵有滋有味的咀嚼后, 他夹起一个饺子,蘸上醋很香地吃起来。吃了几个,又给自己倒上一盅白酒,慢慢喝着, 用筷子照顾着每一个盘子。他精神饱满的目光、满脸的红光及嘴里喷出的酒气, 都显出男人有声有色面对酒菜时兴致勃勃的从容与自信。饭桌是男人自信的场所之一, 胡萍接着就想到了男人自信的另外两个场所: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政治上。 而父亲在床上的自信势必联系到母亲,这是让她极为厌恶、不愿思想的事情。一瞬间, 呼昌盛那食肉兽一样精瘦凶悍的样子抢占到眼前。 她倒从来没有发现过呼昌盛在饭桌上兴致勃勃的从容与自信。呼昌盛在政治上曾经是很狂妄、很自信的,现在是"虎落平川被犬欺"。 呼昌盛床上的自信是胡萍现在不愿细想的, 那是用自己嫩豆腐一样的柔顺供养起来的。男人在床上的自信、在饭桌上的自信乃至在政治上的自信, 或许都需要女人的柔顺做供养才行。看着父亲敞开胸怀面对酒饭的豪迈样子,她就想到坐在一旁的母亲了。 当自己和父亲面对面坐着时,母亲照例是居中而坐。她一边唠唠叨叨和父亲说着话, 一边随随便便地夹着香肠、黄瓜及饺子。男人和女人在饭桌上的表现迥然不同, 父亲是有板有眼的,一杯白酒"吱"地一声喝下去,嘴很有力地抿住,还很有力地咂一咂嘴, 精神抖擞地品尝和表现出酒的力度,而后,便两眼微红地伸出筷子, 挑挑拣拣地又是有板有眼地夹起香肠、松花蛋、黄瓜或者西红柿,动作分明地丢到嘴里, 很香地咀嚼着,同时,再夹一两口菜,将口腔塞满,嚼得更饱满、更有力、更有味。然后, 就会很有节奏地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再"吱"一口。当嘴唇很有力地品尝着烈酒的味道时, 左手便放下酒盅,右手拿起筷子,在每个盘子上巡幸一番。酒杯和筷子的起落, 喝酒与嚼菜的交替,都是一张一弛的,有种男人的声色。 而母亲则是流水账一般毫不在意地吃着,眼睛看着父亲,心思在说话上,喂肚子是一个按部就班无所用心的程序。母亲是善良的,质朴的,也是粗枝大叶的。父亲在政治中、 生活中将男人的有板有眼表现得淋漓尽致,母亲则将女人的善良、质朴与粗枝大叶表现得十分极致。 父亲在一切正式场合都十分注意章法、仪表、形象、规矩、分寸及影响, 十分注意照顾各种关系,母亲则总是一派家常,从不在意各种章法和规矩。 常常在一个十分讲究礼仪的酒会上,父亲正在从容不迫地和左右的客人们妙趣横生地交谈, 母亲会突然毫不顾忌地抬手指着父亲说:"胡象,你的嘴角上有一个米粒,擦掉它,看着别扭。 "这种做法常常会使父亲感到难堪,然而,他有一个好涵养, 再加上对母亲有一份好感情,他便呵呵笑着,很风趣地用手绢擦干净嘴角,然后,更风趣地和大家说话。这时, 坐在饭桌上的胡萍就会为母亲难堪,为父亲抱屈。倘若她处在母亲的角色, 她会得体得多,会把父亲照顾和陪衬得好得多。母亲经常让人想到小县城的善良妇女, 端着笸箩在阳光下挑拣着豆子里的石头,或者在阳光下缝着针线。其实, 母亲并不擅长针线,每到父亲扣子掉了,常常是胡萍拿起针线,喝令父亲将衣服脱下来。那时, 母亲就会马马虎虎地从父亲身前走过,唠唠叨叨地说道:"你爸爸自己就会缝。 "父亲这时照例是有一份好涵养,他呵呵呵地很美地笑着,脱下衣服交给胡萍。父亲和母亲是一对公认的好夫妻,今天又处在共患难后的团圆中, 似乎更显得情意融融。父亲显得心满意足,兴高采烈,母亲显得和和顺顺,言听计从。 虽然胡萍朦朦胧胧中还是隐隐感到这里有什么不和谐之处,然而,她今天尤其不愿在这方面敏感。她自己的处境使得她在这个团圆饭中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原来四居室的东西堆在两间房中,门厅尤其显出拥挤,四面堆满了椅子、板凳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家三人围着餐桌吃饭,像是在四面峭壁包围的盆地中。父亲一不小心后仰身, 头就会碰到高高堆起来的家具和什物,然后摸摸头,笑着自我揶揄一下。 呼昌盛的垮台虽然造成女儿政治上的挫折,并没有破坏父亲重新获得人生自由的兴致。几个月前,是胡萍回到家中给政治上忧心忡忡的父母传达小道消息, 分析政治形势,出谋划策,宽解人心,今天,轮着父亲宽慰女儿了。他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是马列主义的根本精神,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学生造反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 现在开始的是新的历史阶段。"父亲似乎完全恢复了过去在家中的地位, 显得分外和颜悦色。胡萍体会到了父爱的温暖,同时又心事重重,郁郁寡欢。 她挑挑拣拣地吃着凉菜,稀里糊涂地蘸着醋一路滑溜着吃下十几个饺子,吃到最后一个饺子时, 她才漫不经心地观察起来。面揉得很有劲,皮擀得厚薄适度, 煮熟的饺子皮有些绿森森地晶莹发亮,半透着芹菜馅的色泽。饺子已在盘中晾凉,薄薄的皮显得很有弹性, 夹到筷子里晃一晃,颤动着显出柔韧与结实,像一块软玉,又像一条胖鱼。放到嘴里咬去一半,里边的猪肉芹菜馅水汪汪的鲜嫩,在咀嚼中更觉出了饺子皮柔韧的口劲。 把剩下的半个也丢到嘴里一并慢慢咀嚼着,芹菜、肉沫、汁液、 饺子皮在唾液的搅拌中鲜香滋润地融合在一起,被徐徐咽下喉咙。再一勺一勺喝下饺子汤, 饺子汤漂着煮饺子溢出的油花,热乎乎地经过口腔喉咙咽下去,熨贴着消化系统,安慰和麻木着她的大脑。当碗里的饺子汤露出碗底时,她凝视的目光尤其显得朦胧, 手中的瓷勺在碗中一下一下叮叮当当地刮响着。额头几缕头发遮掩着目光,愈加让她觉出自己的神思恍惚,似乎碗里最后的几勺饺子汤喝净了,她就将结束生命一样。她喝得越来越慢, 目光越来越呆滞,眼前只有自己的汤碗,朦朦胧胧中多少有些忘记了父亲和母亲的存在。 父亲兴致勃勃的吃喝也有了停顿,听到父亲又"吱"地喝了一口白酒,放下酒杯, 一双红木筷子伸出来,在几个菜盘上游荡着,夹起几筷什么菜,又充实了一阵咀嚼, 这阵咀嚼完成后,父亲没有放下筷子,也没有拿起酒杯, 而是用筷子轻轻敲点着胡萍面前的菜盘子,落下一句关心的话:"萍萍,是不是有心事啊?我看你今天情绪不好。 "母亲的目光也照过来,说:"萍萍,想什么呢?"父母终于注意到了女儿有心事, 胡萍舀了一口饺子汤喝下去,半垂着目光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就那些事呗, 也没什么可多想的。"父亲放下筷子搓搓手,两手八字张开扶着桌边,很大度地笑着教诲道:"人人都要接受磨练。"胡萍低下头神思恍惚地点点头。 父亲和蔼大度的笑容刺伤了她,眼泪从她眼中流了出来。父亲的笑容似乎这时才消失, 因为胡萍看到落在眼前的父亲的目光中没有了刚才粉红艳亮的颜色,父亲说:"你到底因为什么难过?学校的事主要是呼昌盛他们负责,跟你又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只要解释清楚就没事了。"胡萍用手背擦去眼泪, 理了一下额前零乱的碎发,目光凝视着眼前,没说什么。父亲有点束手无策地看着她, 母亲在一旁哄劝道:"萍萍,再吃几个饺子吧。"胡萍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垂着目光说道:"我吃好了,你们接着吃吧,吃完我来收拾。"晚上,一家三口都睡了,父母睡在南面的大房间里, 胡萍睡在朝北的小房间里,两个房间都有些拥挤零乱,中间隔着一个同样拥挤零乱的门厅。 正值北京夏日最炎热的日子,南北房子的门窗敞开着,寻求一点没有对通风的对通风。灯早已关了, 屋里一片黑暗,胡萍躺在小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北边是一家电影院, 月亮停在电影院的高墙上,露出一张憔悴的瘦脸,远远近近一片分辨不清的噪音, 嗡嗡嗡地添着夏日的闷热。她在凉席上翻来翻去,难以成眠。门开着,挂着一方花布门帘,遮去了门的中段,留下上边的空缺, 可以看见门厅的房顶,下边的空缺在床上平躺着看过去,可以看到父母房间里的地面。 大概是不愿意细想北清大学里发生的事情, 她对眼前的情景在心不在焉中有了令她吃惊的细致观察。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一次吃饺子像今天这样心不在焉, 也从没有一次吃饺子像今天这样印象深刻。窗外偶尔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风溜进来,不觉凉意, 但见花布门帘轻微拂动。父母房间的窗外有路灯,做门帘的这块小花布微微透着亮, 天蓝的底色上有些绿叶红花,绿叶红花很碎小,眯起眼来凝视时, 使人想到浩渺的宇宙和铺满草莓及野花的草原。已经后半夜了,听见父母那边双人床上响起较重的翻身声,接着, 隐隐听到父亲的声音:"太热了,不好睡。"又听到大蒲扇摇动的声音,一开始比较缓慢, 像是母亲躺在床上摇,接着,隐隐听到父亲在床上坐起来,趿拉上拖鞋的声音, 然后是一阵速度较快的烦躁的摇扇声,一听就是父亲接过了扇子,扇着满身的热汗。又接着, 听见父亲趿拉着拖鞋在房间里慢慢踱步的声音,又听到他在藤椅上坐下的吱嘎嘎的声音。这一次,蒲扇是一下一下慢而有力地摇了起来,偶尔还听到父亲用蒲扇拍打腿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听到了父母的说话声。床在门边贴墙放着,藤椅则背靠着窗, 胡萍听到较近的母亲和较远的父亲之间说话的声音,从自己床上,贴地可以看到父亲的小腿,看到一上一下时隐时现的蒲扇。父亲说:"我们光顾自己高兴了, 忘了多问问萍萍的事。"母亲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说:"她自己又不讲。"父亲摇着蒲扇扇着, 说道:"孩子大了,有自尊心。"母亲说:"现在是革命,不能讲小资产阶级自尊心。 "父亲用蒲扇拍了几下小腿,稍有些不满地说:"将心比心, 还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替她想想。"胡萍闭了一下眼,觉得眼睛潮湿了,同时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很小的年龄。听到父亲从藤椅上站起来的声音,贴地望过去, 看见父亲在屋里慢慢走来走去,可以看见他胖胖的小腿正面来背面去。父亲站住了,又摇了几下蒲扇, 说道:"咱们的孩子又和别人家的孩子情况不太一样。"母亲唠叨地说道:"她自己并不知道。 "父亲说:"我们知道,所以我们更要照顾她的自尊心。 "母亲说:"是你光顾高兴自己的事了,忘了多关心她,这会儿又来教训我。"父亲使劲地摇了几下蒲扇, 蒲扇吱嘎吱嘎地轻微响着,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恼火地说道:"好了好了,不谈了,先睡觉。"他走到门厅,听见他把蒲扇撂到门厅折叠桌上的轻微声响,然后进了卫生间。 胡萍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同时也能封住自己的耳朵,还是听到父亲打开水龙头、 搓毛巾拧毛巾的声音,水龙头关住了,听见父亲用毛巾擦脸、擦脖子、擦胳膊的声音。 天气如此闷热,父亲又如此烦躁,一定是很难受的。当胡萍放松了自己听觉的屏蔽后, 忽略了卫生间的门轻轻掩上的声音,耳朵便毫无遮拦地听到了父亲小便的声音。 她赶紧闭上眼,同时翻过身蒙蔽自己的听觉,眼前却出现了儿时骑在父亲脖颈上的情景。 父亲的脖颈粗粗的,热烘烘的,一股头油和热汗的气味蒸上来, 让她像一朵暖气流中的浮云,悠悠晃晃。为了继续蒙蔽听觉转移注意力,她又瞪大眼看着天花板,抓紧想事。她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帮助呼昌盛渡过难关。她接着又想到, 这次呼昌盛政治上垮台,她受到的打击首先表现在生理上:月经又提前来了,而且又很汹涌, 此刻正让她两腿之间粘热难受。  第61章 马胜利这会儿在北清大学校园里走得既雄赳赳又很恭顺,走出了一派忠诚和勇敢。他旁边走着北清大学新来的军宣队正、副队长,正队长叫汪伦,很魁梧的个子, 副队长叫费静,是个挺苗条的军队女干部。当马胜利陪着他们穿越校园时, 两边的大字报栏上贴满了揭发、批判武克勤和呼昌盛的大字报、大标语,还有一些大联合、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1】的大字报、大标语。大字报区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兴旺发达,现在,虽然所有的大字报栏也都贴满着,却显出一派照章办事的气氛,都是军宣队、 工宣队统一安排下来的部署。这些官样文章既失了激情,又没了文采, 更没有势均力敌的辩论,也没了刺激人心的最新消息、特大新闻,一派"八股"气地霸占着校园, 寥寥落落地没有几个人观看。马胜利一边走一边为"往昔峥嵘岁月稠"叹惋,从此再也没有"风雷动、旌旗奋"的风起云涌了,一切都是自上而下的统治了;同时,他又十分为自己侥幸, 他总算过了这个难关。数千人的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很快就把所有的武斗工事拆平了, 从两派手中收缴了几千支长矛棍棒,还有弓箭、枪支、弹药,两派的造反派组织均被解散,头头们都被关到学习班里学习、检查和交待。紧接着, 上面又派来了解放军宣传队,军宣队和工宣队组成了联合指挥部,最高负责人就是身边的这两位:汪队长和费队长。马胜利认清了形势,他从呼昌盛在毛主席面前痛哭中受到启发, 跑到联合指挥部对着汪伦、费静哭了个大雨滂沱。他揭发了呼昌盛大搞武斗、对抗工宣队的罪行, 又揭发了武克勤大搞派性、策划武斗、对抗工宣队的罪行。他说, 他早就觉得这样做不妥,但不敢对抗武克勤的专横指示,他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对工人阶级天生有感情, 他要配合军宣队、工宣队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边哭边用双拳猛力捶打自己的胸脯,悔恨不已。他对武克勤、呼昌盛对抗工宣队、军宣队的罪行咬牙切齿。第一次到联合指挥部哭诉时,汪队长曾摆出一副十分平静的审查面孔看着他,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抵制他们的做法?"马胜利举起双拳捶着自己的两鬓, 他那发达的肌肉、猛烈的捶击使得汪队长、费副队长还有指挥部的其他几个头头都有些惊愕, 随后,他又一拳捶在面前的桌子上,将桌角捶裂,割破了手,鲜血淋漓。 他说:"我路线觉悟不高,以为跟着武克勤就是跟着毛主席。"他沉痛地长叹着, 将脸埋在手中弯腰低头蹲在地上。第一次痛哭之后,他拿出两页揭发材料, 上面记录着武克勤一些关键的部署和指示, 这份材料对于联合指挥部有理有力地解决掉北清大学的帮派势力、从而控制全校局势有重要意义。汪队长当时看了以后, 丰润的长白脸上露出一点信任的表情,他眯着一双水平细长的眼睛瞄了马胜利一下, 温和地说道:"对毛泽东思想忠不忠,看行动。"第二次,马胜利又去联合指挥部,他没有嚎啕痛哭,但也显得心情十分沉重, 说着说着就两眼通红,抡起大拳捶自己的脸颊、肩膀、胸脯和大腿,捶得咚咚直响。 这一次他又交出关于武克勤的第二份揭发材料, 这里有武克勤关于如何用武斗手段消灭井岗山兵团、一统天下的指示讲话。穿着军装的汪队长看了看,放在桌上, 不露声色地看着他,问:"还有什么?"马胜利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摞关于呼昌盛的材料, 这是他曾经领导的专案组整的材料。汪队长接过去翻了前几页,脸上露出十分注意的表情,他将材料像翻书一样用拇指哗地弹过一遍,又显得并不十分注意地将材料放下, 很高大地坐在那里,审视地看着马胜利,说:"你这样做是对的。 "马胜利像受审的犯人一样屁股坐在凳子边,双肘撑在大腿上,弯腰低头身子前倾,极力要把自己坐得低矮,最后,他的头低得几乎贴地。他恨不能拜倒在地再大哭一场。正值傍晚, 汪队长背后的窗户透着一方光亮,屋子里显得很暗,马胜利趴在昏暗中, 感到汪队长高大地坐在光明中。汪队长又说道:"我已经讲过,忠不忠看行动。只要你真正忠于毛泽东思想,相信和依靠军宣队、工宣队,我们就一定会把你和其他坏头头区别对待。"马胜利不抬头也知道,汪队长十分魁梧, 军帽下那张很光润的长方大脸十分平静和威严地看着他,他觉得汪队长像菩萨一样高高在上。他感恩涕零地哭起来, 这次不是失声痛哭,而是把脸埋在手中啜泣地哭,同样是泪流满面, 泪水从一双大手的手指缝中流落在地。他觉得这样哭还不痛快,一下从凳子上滑落下来,蹲在那里埋头大哭。这是悔恨的哭。隔着手指缝和眼泪,他看见汪队长一双穿着解放胶鞋的大脚就在眼前,穿着军裤的又粗又长的腿也在眼前,两边是四个桌子腿, 桌子腿就像左右敞开的大门,他现在如果扑向这个大门,匍匐在这双大脚上痛哭一气,一定能哭出幸福来。他发现,过去在校园里耀武扬威很幸福, 现在能诚惶诚恐泪流满面地匍匐在一双威严的大脚下也十分幸福。他突然理解了古时磕头的含义,他现在就有五体投地磕头的冲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却抑制不住这种要一扑到地磕头不已的冲动, 将眼泪和忏悔倾泻出来,听任威严的目光和训斥的声音落在自己的脊背上, 最好还有一些不致伤人的捶打落在他的后脑勺、脊背和屁股上,再来一场倾盆大雨,把他淋湿淋透, 让他四肢张开趴在那里,才能趴出一种彻底的舒服来。此刻, 他能闻见汪队长穿着胶鞋的一双大脚的好闻的鞋臭味,那股鞋臭从草绿色的解放牌军鞋中蒸发出来, 又在草绿色的军裤周围上升弥漫,真是足够的权威,甚至让他想到了人民大会堂门口的国徽, 他现在就拜倒在"国徽"面前。听到汪队长让他坐起来,他依然蹲在那里,脸埋在手中摇了摇头, 他没有资格坐起来,他抬不起头来,他罪恶滔天。汪队长又说了一声:"让你坐起来,就坐起来。"声音中透出一丝威严。他只好将屁股抬高,摸索着坐到了凳子边缘, 头还是低低地埋在手中。这时, 坐在汪队长一旁的费队长用她并不严厉的女声说道:"继续努力吧,争取得到指挥部的信任。"马胜利头冲下坐在那里, 多少有点像短跑运动员起跑时的样子,他此刻的心情真是感恩戴德,他甚至觉得汪队长、费队长太宽仁了, 应该对他更严厉、更怀疑、更审查。他不愿意这么容易过关,他要接受更多的考验, 他应该哭得再多,趴得再低,他愿意受更多的训斥,那样,他的脊背才会更舒服。 他真是特别陶醉于这种将头一埋到地、将整个脊背交给对方审查和训斥的姿势。 他多少有些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自己又一次痛哭和认罪。当第三次来到指挥部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埋头痛哭了。 他将又一些揭发材料放到汪队长面前的桌子上,然后低着头慢慢倒退回来,腿碰到凳子以后, 摸索着慢慢坐下,双肘撑在大腿上,将头埋在手中,沉默着一动不动等待发落。这次交上去的材料,既有揭发武克勤的材料,又有揭发呼昌盛的材料, 还有一份全校"牛鬼蛇神"的花名册,每一个走资派、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右派分子、各种各样的坏分子,还有地主、富农、资本家、叛徒、特务, 花名册上都写得详详细细,这些材料又是军宣队、工宣队一统天下所需要的。 他听到汪队长一页一页大致翻看着材料,也听到他将材料翻完以后放到抽屉里, 觉出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后脑勺、后脖颈、后脊背上,比过去更宽和了。隔着手指缝, 他依然看到那双大大方方穿着解放鞋的大脚,两条穿着军裤的大长腿也很舒服地交叉在一起。 他真是希望从这副腿脚中领会出更多的伟大,一个人能够拜倒在伟大下面,是很幸福的。这次,汪队长让他坐起来好好说话, 还问了一些三次交待的材料中都没涉及的情况。马胜利说,情况都在他的脑袋里。他显得很憨厚地笑了一下, 说:"我这脑袋就是一个资料室,北清大学的情况都装在脑袋里,我比任何人都掌握情况。 "汪队长用手轻轻一拍桌子,说道:"那你就继续努力,配合军宣队、工宣队做工作。 "马胜利用力点点头。他掌握着有关北清大学的很多书面材料,他将在一个比较长、 又不算太长的时间内分期分批提供给联合指挥部,他要永远对他们有用。学校里原来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现在都看不起他, 校园里鄙夷的目光像稠密的冷霜落在他身上,他才不在乎。两派造反派组织都已彻底垮台, 未来的天下是军宣队和工宣队的天下,幸亏自己明智的急转弯, 才又获得了在校园里抡开臂膀雄赳赳走路的资格。给联合指挥部当跑堂的,他不但没有卑下感,反而觉得比过去更得意了。 学校里正在办各种学习班:整治两派造反派头头的学习班,"清理阶级队伍"的学习班,清查"5·16"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学习班,还有, 批判黑帮和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批判会,他又一次成了革命的动力,而不是革命的对象。这一次, 连武克勤、呼昌盛都成了革命的对象,这让他十分地得意。 当他从联合指挥部那里几次痛哭回来后,终于又能够趾高气扬地来到李黛玉家。李黛玉照例是在阳台上远远眺望着等待,及至他进到家里, 照例是看见台灯暖暖地照亮着干净的小床,他照例将四居室的住房都巡视一遍,然后, 回到李黛玉的小房里,将台灯关上。他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化险为夷"的英雄事迹, 不屑地描述武克勤和呼昌盛在学习班上垂头丧气的倒霉样子, 特别讲述军宣队汪队长和费队长对他有哪些信任和称赞的言语。李黛玉坐在床上,背对着窗外的亮光, 有些眼巴巴地半思索半崇拜地看着他。他就会将鞋一脱,将一双大脚放到床上, 或者干脆重重地压在李黛玉的大腿上,仰靠着椅背坐得更轩敞也更舒服。李黛玉会嫌他的脚臭脚重,动手搬他,他就会双脚一摆,甩开李黛玉的手,更重地压在她的大腿上, 同时用脚后跟碾压李黛玉的大腿,感觉它的质感,甚至还用脚掌去抚摸李黛玉的腹部。李黛玉身体后仰, 失去平衡,连忙用双手撑在床上,他又抬高脚,去挤压抚摸李黛玉的乳房。 李黛玉后仰着,躲避着,他就会从椅子上下滑一点身体,将双脚伸得更向前更高, 更充分地抚摸李黛玉的胸部,直到李黛玉干脆后仰着几乎躺下,他才又坐起身, 将双脚从容地放在李黛玉的大腿上。等李黛玉撑着床又坐起身时, 他便云山雾罩地讲起他在北清大学的作为来。李黛玉有时也会疑惑地看看他,用手整理着身旁的枕头, 说道:"那两派不恨死你呀?"他便用脚捶捶李黛玉的大腿,抬起手十字交叉兜住自己的后脑勺, 很舒服地后仰在椅背上说道:"那怕什么?历史是胜利者写的。现在是我整他们, 又不是他们整我。"接着,他就会讲出一派大道理,讲得兴起,还会趿拉着鞋站起来, 逼到李黛玉面前,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观赏她,捏她的脸蛋戏弄她,抓住她的头发向后揪, 将她的脸仰起来俯瞰她,又双手摁住李黛玉的脊背,将她的胸部压在自己的下半身上挤压。弄得李黛玉嗔恼了,他便软硬兼施连哄慰带强暴地将李黛玉放倒在床上, 解脱尽两人的衣服,兴致勃勃又是从容不迫地品尝她。有了政治上的胜利, 他就能将女人挑在自己男人的标志上任意享弄。得意之余,他想起《说岳全传》里的"高宠挑滑车", 一只长枪将一辆又一辆从山上滚滚而来的滑车挑起扔到一边,真是男人的状态。一次,他一边双手摁住仰躺着的李黛玉的双乳,直起自己的上半身观赏她, 一边有条不紊地反复进入着她的身体,同时说道:"我其实知道你父亲是冤案。 "李黛玉正把头歪在枕头上,闭着眼听任马胜利蹂躏,这时睁开眼惊疑地仰视着他, 他触摸着李黛玉的乳房,更从容地进出着李黛玉的身体, 微微喘着气说道:"你父亲拿那个画报裱糊衣柜的内壁,肯定是件挺随便的事,他可能想也没想到, 那里有张宋美龄的照片。他根本不可能为了等待蒋介石反攻大陆,那一批爱国知识分子解放初从国外回来,都是为了报效祖国的。"李黛玉盯视着马胜利,问:"那你们为什么不主持公道? "说着,她推开着马胜利的手想坐起来,马胜利摁住李黛玉的双臂, 从容不迫地将她镇服住。李黛玉双脚蹬着床,翻动着身体要起来,马胜利用双腿压住李黛玉,然后, 更冷酷更从容地观赏着李黛玉细瘦的腰身及丰满的乳房。 当看到李黛玉挣扎得有些微微气喘了,眼里也溢出了泪花,他便居高临下地说道:"你等着吧, 等我慢慢掌权了,形势更稳定一点,运动更讲政策的时候,我来想办法给你父亲平反。 "李黛玉停止了挣扎,说:"你说的是真话?"马胜利说:"那当然。"李黛玉垂着眼看着眼前, 恍恍惚惚想着什么事,身体没有一点动静。马胜利便俯下身比较勇猛地顶她。 李黛玉还是朦朦胧胧地想着事,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只没了生命的绵羊瘫在那里。 马胜利便狂暴不满起来,他用力捏她的胳膊,手像轻轻打耳光一样翻来覆去扒拉她的脸。 李黛玉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躲避和抵抗着欺侮。马胜利这才有了更饱满的冲动, 将挣扎扭动的李黛玉连胳膊带身体都抄起来,紧紧箍在自己的双臂中, 粗暴地狂吻她,蛮横地将她做完……马胜利跟着军宣队队长汪伦、副队长费静匆匆穿越了大半个校园, 他佩服汪伦少有的高大的个子,佩服他的大步疾行。汪伦的步子虽然很大,却潦草而稳健, 没有什么声响,当上下缓坡时,他的步子尤其显出矫健来。 马胜利仰望着他高大的肩膀和后脑勺,不禁从心中生出一种很幸福的崇拜感。真不知道汪队长如何长得这么高大, 面皮又这样白净丰润,一派领袖的仪表。费静也是一身军装快步紧跟着, 她那年轻利索的样子,使你不敢多把她当做女人看。 当把这样两个身穿军装的人物供奉在心中时,马胜利就有一种心甘情愿的永远跟随的决心。过了一片假山花圃,拐过两段柏墙相夹的柏油路,他们来到了校图书馆。 这是一栋四层楼高的琉璃瓦大屋顶的轩敞建筑,大门前几十级高高的石头台阶, 两边站着几个臂戴红袖章的工宣队工人。看到汪队长、费队长匆匆而来,他们都尊敬地点头致意,马胜利跟着汪伦、费静大步上了台阶,军宣队的几位军人在大门口左右站立, 红领章红帽徽闪闪发亮,他们向汪伦、费静举手敬礼,汪伦和费静也匆匆还礼。 马胜利跟在后面一口气上到四层楼的大阅览室。这里宽敞明亮,密密麻麻坐满了近千人, 迎面摆了一个讲台,挂着一幅红色横标:"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将清理阶级队伍的斗争进行到底。"两面的白墙贴着很多小幅标语, 在小幅标语的上面挂着白纸黑字的横幅大标语,左边一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右边一条:"无产阶级专政万岁!"马胜利陪同两位队长一到达现场, 早已准备就序的会议便正式开始。这是一个"清理阶级队伍"的动员大会,参加会议的有各系革命师生的代表, 也有从全校"牛鬼蛇神"队伍中精心选出的典型。当汪队长、 费队长在主席台上从容就座后,马胜利很荣幸地站在主席台前,喊了一声"全场起立", 全场便"唰"地一声站起来,他将语录本举在手中,全场的人也一齐掏出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 汪队长、费队长以及主席台上就座的其他人这时都转过身来,面向毛主席像恭敬而立。 马胜利高呼:"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全场挥着语录本一同高声欢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马胜利又大声说道:"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全场又振臂挥着语录本共同高呼:"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马胜利又接着说道:"敬祝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中央文革──"全场立刻跟上来齐声高呼:"工作顺利!永远顺利!永远顺利!"接着, 马胜利又转过身领着大家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全场各个精神抖擞, 放开嗓子齐声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唱罢, 这才全体坐下。马胜利又领着全场背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 全场人都扯着脖子齐声背诵完了。马胜利转头请示地看看主席台,汪队长戴着军帽很威严地微微点点头, 马胜利便宣布大会开始,请汪队长讲话。他自己规规矩矩退到一边,垂手而立。汪队长用目光扫视了一遍会场,开始讲话。会场十分安静, 汪队长讲了一大篇路线,又讲了一大篇政策,其中特别讲到:"大家都看到了, 马胜利过去在资产阶级派性中也做了很多坏事,但是勇于揭发,能够划清界限,我们就相信他, 给他立新功的机会。清理阶级队伍也一样,不管你过去和现在有多大的问题,只要敢暴露自己, 揭发别人,能立新功,就能得到宽大处理。"讲完话之后, 立刻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交待自己的历史问题和现行问题。让马胜利吃惊的是, 在一片预先安排好的争先恐后的发言中,李黛玉的母亲茹珍举起了手, 从第六七排的中间位置上站了起来。汪队长坐在台上看着发言的名单次序, 稍有些疑惑地转头看着站在主席台一侧的马胜利。马胜利知道茹珍是在安排之外的,他想制止她, 便稍有些呵斥地隔着人群问她:"你有什么要讲的?"茹珍仰着一张浮肿的老脸, 眨着一双囊肿的大眼睛直愣愣地说道:"我要揭发。"马胜利还想设法制止她, 汪伦在主席台上眯着眼向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马胜利伸出的手便放下了。茹珍用极为真诚的表情说道:"第一个,我揭发我过去的丈夫李浩然。 虽然我没有和他正式办离婚手续,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办,但是,我早已和他一刀两断、 划清界限了。我要揭发他过去多少年隐藏宋美龄的照片,一心一意要搞反革命政变, 这确实是事实。"她似乎是怕别人不相信她的话,便很高地仰着脸, 目光扫视着左右:"这是真正的反革命活动。"她越说脸仰得越高,下巴高高翘起, 似乎要引颈任人宰割,以证明自己的忠贞,她说:"他临死前还写信给我, 说向我隐瞒这一反革命的行为对不起我。我两年多前就把信交给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 我这次是更坚决地揭发他。"说到这里,她瞪大眼看看左右,似乎在寻找大家对她的支持和肯定。看到自己的揭发并没有引起什么热烈的反应,茹珍眨着眼想了想, 又转头伸手一指坐在右边靠窗位置上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说道:"我还要揭发她,秦淑霏。"秦淑霏是生物系的老教授,有些历史问题,每日和茹珍早出晚归地参加劳动改造, 这时浑身哆嗦地站了起来,衰老的面孔像老猩猩一样多皱,她的眼睛上翻着, 惊恐地露着眼白。茹珍说:"她给我散布了很多反动言论,她说,过去是红卫兵, 后来是校文革,又后来是工宣队,现在又是军宣队,哪拨人都可能长不了。"这一下,全场哗然。哗然很快肃静下来,变为高度的紧张。没有任何政治问题比攻击军宣队、 工宣队更敏感了,汪队长和费队长在台上的目光也一下严厉起来。茹珍站在人群中侧转着身子, 指着那个叫做秦淑霏的老教授严肃地说道:"我揭发的是不是事实?你这是不是对抗工宣队和军宣队?你这就是对抗清理阶级队伍。 你要坦白。"那个老教授左右麻木地看了看,像个刚刚被猎人捕获的动物一样, 似乎要寻找躲避的地方。茹珍又仰着下巴对着主席台上的汪队长, 用手指着那边的揭发对象说道:"她还说过好多对军宣队、工宣队不满的话,让她交待,她不交待我就揭发。"马胜利这时突然振臂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全场人都跟着举手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马胜利又振臂领呼:"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全场人又跟着举手高呼:"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茹珍转过身来,胜利地遥指着那个老教授发问:"那天,汪队长的广播讲话之后,你还说过什么?你交待。 "全场人都抻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老太太,老太太低着头木然地站在那里。 马胜利又一次振臂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全场跟着高呼。 马胜利接着领呼:"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全场人又跟着高呼。马胜利觉得这个插曲十分精彩, 一定要打垮阶级敌人的气焰,他便一次又一次领着全场振臂高呼,这种行动最能表现他的力量,表现他的忠诚,当每一次举着拳头伸向空中时,他都能觉出自己浑身肌肉的震动, 一片怒潮一样的口号声接连不断。正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被群起而攻之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将头转来转去,宽大的窗户就在她的旁边,玻璃窗敞开着。她挪动了两步, 突然扑向窗边,以人们意想不到的敏捷,一头扎了出去。当时正好是口号声停歇处, 汪队长、费队长,还有所有注意到事变的人都听到老太太落地时的"噗"的一声响。 马胜利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他第一个扑到窗前,看到老太太坠落到地的最后镜头。 老太太是头冲下落地的,随着"噗"的一声响,老太太躺在了那里,头呈90度弯折, 一片鲜血和粘稠的液体迸流在脑袋四周。会场顿时乱了,人们纷纷扑向七八个宽大的窗口,一齐朝下看。 汪队长立刻指示军宣队、工宣队维持秩序,将所有的人赶回原位。汪队长很高大地走到窗边, 探头看了一眼,便回转身到主席台安然坐下。他派了几个工宣队员下去处理, 并宣布大会继续进行。人们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纷纷坐好,两边的玻璃窗有纱窗的、 没纱窗的一律关上了,窗旁都站上了身穿军装的军宣队员和戴着红臂章的工宣队员。 当军宣队副队长费静宣布大会继续进行时,茹珍还直愣愣地仰着脸站在就座的人群中看着主席台,问道:"我还接着揭发吗?"汪队长坐在那里很温和地说道:"你就发言到这里吧。"茹珍大概没有听清楚,懵懵懂懂地转头左右看看。 马胜利便用比较高的声音说道:"刚才茹珍的揭发和批判很好,下一个谁发言?"
注:【1】清理阶级队伍 是"文化大革命"中阶级斗争的内容之一,即所谓清查混在革命队伍内部的一小撮"叛徒"、"特务"、 "走资派"以及"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  第62章 护士李秀芝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地上,脱掉毛泽东的鞋袜,开始给毛泽东烫脚按摩。毛泽东很舒服地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配合着用脚试着水的烫热,几抬几落,终于下决心把脚放到了烫热的水中。 李秀芝一双绵软而又柔韧的手在他肥胖松软的大脚上搓着,捏着,嘴里还说着:"我料理这双脚这么多年, 都料理出感情了。"毛泽东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眼睛盯着电视笑了, 说道:"那你这辈子就跟着这双脚吧。"李秀芝蹲在那里一边搓洗按摩着,一边说道:"它如果表现好, 我就一辈子跟着它。它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毛泽东用两只脚相互搓了搓, 说:"什么叫表现好,什么叫表现不好?"李秀芝说:"该走路就走路,不该走路就不走路。 料理它的时候,乖乖的。"毛泽东仰靠在沙发上很舒服地笑了,说:"这个容易, 君子协议,一言为定。"李秀芝见他的脚泡热泡软了,就开始在水中按摩起来, 一边按摩一边问:"舒服不舒服?要好好体会,这也是表现之一。"毛泽东哈哈笑了, 说:"它只知道走路,哪会有什么体会?"李秀芝说:"当然应该有体会,脚掌手掌都是连着心的。 你现在要和它一起好好体会,要不以后它就不帮你了。不要小看它,这双脚多伟大呀, 上过井岗山,走过草地,爬过雪山,还在延安走了那么多路,现在又走大江南北, 还帮你游泳,听见没有?"李秀芝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捏着毛泽东一个一个的脚趾。 毛泽东说:"你的对象不清楚,你是问它还是问我?问它它不知道,问我我就回答。 "李秀芝说:"问它就是问你,问你就是问它。"毛泽东又呵呵地笑了:"好吧, 我只好替它回答,很舒服。"李秀芝捏了一会儿,问:"水凉不凉?要不要再添点热水?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暖壶,毛泽东眼睛仍然看着电视,同时将两只脚从盆中拿出来,左右架在盆边, 算是做了回答。李秀芝拿起暖壶往盆里加了些热水,又用手试了试,搅了搅, 才又将毛泽东的脚放进去。毛泽东照例先用脚后跟试一试水的烫热,试了一下,再试一下, 这才徐徐地将一双大脚放入盆中。烫热的水又淹到脚脖,一双脚已经被烫得红热, 李秀芝又一只脚一只脚地前后左右按摩起来。毛泽东的目光从从容容越过李秀芝的头顶, 看着对面的电视。昨天是1968年10月31日,八届十二中全会闭幕, 电视里正在播放八届十二中全会的综合报道,有会上的镜头,有会外的镜头。 毛泽东在电视中看到了自己出席几次全体会议的镜头,还看到了林彪在全体会议上讲话的镜头, 以及会外北京和全国军民欢庆八届十二中全会胜利的锣鼓喧天的镜头。他闭上眼, 听凭李秀芝那双柔韧的小手舒服地捏着自己的大脚,从去年上海一月风暴全国开始大夺权, 到今年9月5日西藏、新疆最后建立革命委员会,全国(除台湾)二十九个省、市、 自治区总算都建立了革命委员会,实现了"全国一片红", 在这样一个全国性胜利的基础上召开八届十二中全会,也是为召开九大做准备。两年多来的革命搞得还算因势利导, 顺理成章。刚才这些镜头引发了他朦朦胧胧的遐想,居然连井岗山、爬雪山、过草地、 延安土窑洞也都飘摇不定地浮现出来。他睁开眼,又看到自己在10月13日开幕式上的镜头。他在林彪、 周恩来等人陪同下坐在主席台中央面向整个会场, 目光从容地讲道:"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建设社会主义是完全必要的, 是非常及时的。文化大革命究竟要不要搞?成绩是主要的,还是缺点错误是主要的?要搞到底,还是不搞到底?大家议一议。"他一边讲话一边用右手数着左手的手指头, 一条一条陈述着,好像慈祥的家长在给家里人算账。 他在开幕式中还讲到:"过去我们南征北战,那种战争好打,因为敌人清楚。 这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比那种战争困难得多,问题就是犯思想错误的同敌我矛盾混合在一起,一时还搞不清楚,只好一省一省解决。"他还特别讲到:"上海比北京强,一百二十万工人掌握局势。知识分子是粘土, 板结了,不透空气,不长庄稼,知识分子多的地方就是不好办。不能一讲, 就是臭知识分子,但是,臭一点也可以,知识分子不可不要,也不能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他记得自己还讲到:"这场文化大革命要搞到底,什么叫到底?估计要三年, 到明年夏季差不多。到底就是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当他讲文化大革命即将"全面胜利"的话时,却似乎有些疲惫。 他总是喜欢开始一件事情,发动一个运动,喜欢纵深推进,喜欢决战,喜欢夺取全面胜利;然而, 倘若这个"全面胜利"不是一场新的革命的准备,他就会觉得无趣。 当他讲到文化大革命即将进入"清理阶级队伍、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时, 明明是要从"大乱"走向"大治",从破坏旧世界走向建设新世界,他却为这个胜利感到兴味索然。好在到了风平浪静、建设红色政权和红色社会时,他便可以用更多的时间看看书, 游游泳,大江南北走一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大风大浪中搏击过来的人,一旦没了风浪,必然觉得单调乏味。 当全国上下庆祝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时,他却感到自己要闲起来,想到自己75岁的年龄, 他似乎应该把一个有一定模样的新社会留给后人了。李秀芝蹲在那里捏着脚,提问道:"现在说全国一片红,那一片红以前呢? 算什么颜色,能说是一片黑吗?"毛泽东的目光还在电视上,思路也在自己的感慨中, 随口答道:"一片红以前就是一片不红。(奇.书.网-整.理.提.供)""不红是什么呀?"李秀芝嘟囔着问。 "不红就是不红,灰的、黄的、白的、黑的,都叫不红。"毛泽东回答。 李秀芝问:"那文化大革命算第二次解放全中国吧。"毛泽东用手拍了拍沙发扶手,说道:"就是。"毛泽东又看到自己在八届十二中全会全体会议上的镜头了,脸色比较阴郁。 那一天,全会审查和通过了中央专案审查小组向八届十二中全会提交的《关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 画面上响起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经过广大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小将的广泛揭发, 专案组的深入调查,大量的物证、人证、旁证, 充分证实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是一个埋藏在党内的叛徒、内奸、工贼,是罪恶累累的帝国主义、 现代修正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在播音员源源不断的声音中, 毛泽东的注意力却在自己在大会的形象上。他面对着整个会场,目光越过人群, 在用一种从容的表情听着对刘少奇审查报告的宣读。有了证据确凿的材料,将刘少奇完全彻底地打倒, 这是证明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所需要的。他知道这个审查报告的分量, 这个审查报告拿到八届十二中全会上,一切对文化大革命持有异议的人都会噤若寒蝉。揪出这个内奸、叛徒, 文化大革命便是理所应当的;而将这个内奸、叛徒结结实实地打倒,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有了足够的威严。他不曾想到,能够整出如此有分量的材料,还要归功于江青的努力, 他知道江青在离自己不远的位置上坐着。有了这份材料, 他就可以封住党内一切反对派之口了,所有的与会者大概没有人能够对抗文化大革命的主旋律。 他的目光虽然没有聚集于会场中的任何一个人,然而, 他分明知道那几个"二月逆流"的干将都在什么位置上,而且都是乖乖的。他是家长,当他从容面对整个会场时,他的表情是含威不露的, 好像他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有一种义不容辞的又是冷漠的历史沧桑感。 毛泽东体会着自己当时的心态:他是慈严兼备的,他容不得这个家族中没有规矩, 他不得不将敢于威胁家长地位的人驱逐出这个家族,当他完成这个驱逐时, 家族中的全部成员便都听话了。他从容不迫地向历史宣布,自己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 想到一年多前,党外人士沈昊曾经给他写信,建议"毛刘团结",他不禁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他有古往今来的政治智慧,会把文章做得起承转合、从容不迫。 他想到了中国历史上一些出色的政治家,从春秋战国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直到朱元璋、康熙、乾隆, 都有做政治文章的才干,而他则集之大成,做得更大气更委婉, 政治文章做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就会有天衣无缝之妙。恍惚中,知道李秀芝又在盆里添了热水,他也又一次抬脚落脚试着水温, 将脚放入盆中。李秀芝的一双小手料理着他的一双大脚,他料理的则是整个天下。电视上又出现了林彪讲话的镜头。林彪端坐在自己的身边, 自己依然用家长式的含威不露又似乎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会场上方。 他似乎在听一个表现比较忠诚的子女汇报工作,他并不太在意林彪讲些什么, 他不过是用林彪的忠诚与积极做一个样板,教育这个家族中的其他成员。治国之道,赏罚二字。将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 而将林彪提到接班人的位置,就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最大的赏罚; 这个赏罚就是让全党全国知道,不该如何做,应该如何做。林彪正坐在自己旁边认真规矩地讲着话, 他听到林彪讲:"文化大革命成绩最大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最小。 "听到林彪讲:"我们一片红,等于欧洲一片红。"他知道林彪在又一次讲话中还讲到:"从古到今, 四次文化革命运动。第一次是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影响人类两千年, 但同我们这次文化大革命比较起来,微不足道,是小巫见大巫,没什么了不起的。 第二次是资产阶级的意大利的文化,到十四五世纪以文艺复兴进入了繁荣时代。第三次是马克思主义。 这三次都没有毛主席领导下的这次文化大革命伟大, 这次文化大革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次。"毛泽东知道林彪对这个讲话做了充分的准备,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 对这种出语惊人的吹捧,他既不反感,也不以为意,在他的心目中, 林彪这一派宣扬也并非过誉之词,几千年的人类史在他心目中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曾经写过一首词《念奴娇·昆仑》,劈头第一句就是:"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那不过是借景抒情言志。世界不就是几个洲几个洋吗?不就是一群一群人吗? 不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吗?他治理了一个八亿之邦,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治家统治的人口, 不就是顺手做来随心所欲吗?林彪面色苍白身体瘦削地坐在那里讲着话,毛泽东能够觉出自己的魁梧, 也能觉出林彪的单薄。林彪虽然被称为"林副主席",也掌握着几个穿军装的人物, 然而,在这个会场中,林彪的影响仍然与他的身材一样单薄。在与会的近二百人中, 有周恩来这样的人物,有江青、陈伯达、康生、姚文元这样的人物,还有穿军装的、 不穿军装的各式人物,还有像陈毅、李先念、叶剑英这样的右派人物, 不同的人物相互制约汇合在一起,才是这个会场。这个会场又象征着全国的政治局势, 林彪不过是这些人物中的一个,毛泽东甚至觉得林彪像一个桩子立在那里, 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物帮衬他外,他与整个局势还有些格格不入。 当林彪在会场上坚定不移地宣讲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时,不过像一个在课堂上念自己优秀习作的学生,因为有老师的支持, 他便有了一切光荣,满课堂的其他学生对他有诸多不服气。想到这里, 毛泽东便又一次有了要进一步栽培林彪的怜惜之心。作为一个大政治家,他从来对军权十分敏感, 然而他知道,林彪手中握有的那点军权,还远不构成任何威胁,现在, 需要给林彪这样敢打棍子的人撑腰。当最后看到自己昨天在闭幕式上的讲话镜头时,毛泽东不由得慨叹道:"我老了。"李秀芝蹲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又抬头看了看毛泽东, 说道:"电视没照好。"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他确实看到自己有了前几年不曾有的苍老之态。 李秀芝把他的脚从盆里拿出来,用毛巾擦干,把脸盆拖到一边, 然后拉过一个小板凳坐好,将毛泽东的双脚放到自己的腿上,开始进行干搓和按摩, 一边按摩一边说道:"反正您得更注意自己的身体。"毛泽东垂下目光,看到自己的脚连脚脖都被烫得通红, 李秀芝正在起劲地按摩着,用手指头、手指关节和手腕按摩脚背、脚底、 脚侧和脚脖,按摩的力度让毛泽东经常不由自主地有一点躲避。 李秀芝非常熟悉地敏感着这双脚的承受力,掌握着按摩挤压的力度。为了不让毛泽东感到脚冷,按摩左脚时, 便将右脚用一块干毛巾包裹起来,暖在自己的腿上,按摩右脚时,又将左脚裹上。 为了用得上力,她还不时移动一下凳子,挪动自己的身体,转换着按摩的角度。每到这时, 她就将毛泽东的腿脚轻轻抬一下,当她挪动毛泽东的腿脚时, 经常像安排两个驯服的小娃娃一样,一边用力按摩着,一边随意搬动着。此刻,她用食指关节用力顶着, 顺序按摩毛泽东的脚底,因为用劲,小脸涨得微红,沁出细汗。毛泽东想到了她刚才说的话,问道:"你说料理这双脚料理出了感情? 这双脚莫非在你心目中有独立的意义?"李秀芝说:"那当然。这双脚多伟大呀,全靠它。 "毛泽东摆了摆脚,那意思跟摆手一样,他接着说道:"我是说, 你是将这双脚和我这个人区别对待了?"李秀芝抬起头看了一下毛泽东,说:"和人有联系,也有区别。"毛泽东问:"只对脚是这样吗?"李秀芝又瞟了一眼毛泽东,说:"还有肩膀, 也是我经常捏的,也捏出感情了。""还有呢?"毛泽东问。 李秀芝又看了一眼毛泽东,说:"还有您的头和脖子,也是我经常捏的,也捏出感情了。可是, 都没这双脚的感情深。"毛泽东问:"为什么? "李秀芝一边继续用力用食指关节顺序挤压着毛泽东的脚掌,一边说道:"脚多好啊,多忠厚老实啊,你什么都靠它,它默默无闻, 无名英雄,没有它你就立不起来。"毛泽东笑了,说:"你还挺有哲学味道的嘛。 "李秀芝得意地一笑。毛泽东看着李秀芝善良俊俏的面孔,用脚掌上下摆了摆,表示爱抚, 然后笑着说道:"小李今天让我认识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你料理什么,就会对什么有感情。 "李秀芝说:"你们料理国家,不也会对国家产生感情吗?"毛泽东点点头, 目光却恍惚起来,因为想到什么,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暗。烊梦胰鲜读艘桓錾羁痰牡览恚懔侠硎裁矗突岫允裁从懈星椤 "李秀芝说:"你们料理国家,不也会对国家产生感情吗?"毛泽东点点头, 目光却恍惚起来,因为想到什么,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暗。  第63章 卢铁汉一家五口人围着一点微弱的亮光坐在黑暗的客厅中,因为停电, 又买不到蜡烛,他们便学农村人点油灯的办法,在一个小碟中倒了一点豆油, 然后在里面躺了一根布条,窄窄的布条在碟边露出一点头,就成了灯芯,油顺着布条洇上来, 点着露出的"灯芯",就有了黄豆大的一点光亮。 这盏"油灯"放在卢铁汉面前的茶几上,他借着油灯放出的朦胧光亮,召开了这次特别的家庭会议。范立贞隔着小茶几坐在他左手的沙发上,对面椅子上坐着卢小龙, 在卢小龙和范立贞之间坐着卢小慧,靠右边,在自己和卢小龙之间坐着二儿子卢小刚, 一家人围成一个圆圈,油灯成了他们的圆心。当油灯稳稳地点燃时, 五张面孔便在它的映照下,五个人的身影巨大而朦胧地投射在客厅四壁。阳台门及窗户外面,是蓝黑微亮的夜空,可以听见萧瑟的西北风。初冬时节,暖气还没有来, 正是一年中家里最寒冷的时候,坐在空洞而又阴冷的昏暗中,油灯不仅给他们带来光亮,也带来一点暖意。 卢铁汉点着了烟斗,将浓重的烟雾徐徐吐出来,在油灯照亮的空间缭绕弥漫, 五个人的目光不由得跟随着油灯照亮的缭绕烟雾,似乎在凝视全世界的气象图,目光也愈发朦胧。 卢铁汉喷吐了一阵烟雾,在烟灰缸中连磕带抠地去除了烟灰, 再从烟丝盒中拿着烟丝续到烟斗里,续满摁实,端着烟斗目光扫视了一圈, 沉稳地说道:"咱们今天召开一个家庭全体成员会议,商量下一步每个人的何去何从。"说着, 他划火柴点着了烟斗,在他一下一下抽着烟斗时,范立贞的眼睛眨动着在想什么, 三个孩子都目光凝视着油灯,一时没有人说话。情况十分清楚,农林牧业部和全国很多机关一样, 正在根据毛主席的《五·七指示》【1】在农村筹建"五·七干校",卢铁汉很快就要下放到干校劳动。按规定,他可以带妻子范立贞同去,还可以最多带一个子女下去。带谁去, 就是今天要讨论的问题之一。另外,北京的中学生正面临着文化大革命后的分配,主流已经很明白, 上山下乡,去农村插队,又听说有可能每个家庭允许一个子女留在北京,分配在工厂, 那么,谁先上山下乡,谁坚持到最后争取留在北京,又是个要讨论的问题。 卢铁汉希望带卢小慧去干校,然而,作为父亲,他必须对三个子女一视同仁。 范立贞自然也想带卢小慧走,这毕竟是她惟一亲生的孩子,然而,作为两个男孩的继母, 在决定命运的时刻,她也绝不能一碗水端不平。两个儿子中卢小龙似乎早就在准备上山下乡, 如果他去农村了,卢小慧又去了干校,卢小刚就可能争取留在北京, 这似乎是很自然的安排。现在,作为父亲的卢铁汉一定要通过家庭会议以毫无偏袒的、 公平的家长形象来妥善解决这个问题。家庭会议一开始,卢铁汉就感到气氛比他想得凝重, 当一家人围坐在黑暗和阴冷包围中的一豆灯光周围时,油灯的光亮照出了五个人聚拢成的一块空间。 在这块仅存的有些暖意的空间中,注满了一家人千头万绪的思想和说不上来的滋味。 卢铁汉一时间朦朦胧胧觉出空气之所以这样凝重, 是因为这个会议还意味着这个家庭的成员即将各奔东西。他垂下目光看着自己喷吐出的浓烟在油灯上盘旋, 声音沙哑浊重地说道:"等我们离开以后,这个房子部里可能也要收回。以后即使再回北京, 大概也不能回到这个家里来了。"范立贞在一旁插话道:"以后还来什么北京啊? 一家人要团聚,就只能去干校了。"空气又回归凝重。卢铁汉仰看了一下房顶, 又转头看了看四周,受他的影响,卢小慧、卢小龙也都上下左右看了看客厅, 想到和这个住了多少年的房子告别,似乎都生出一种共同的惆怅来。卢小慧说:"咱们在这个房里住了不少年呢。"卢铁汉点点头, 说:"房子住久了,离开会有些舍不得。不过,老百姓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嘛。 记得从原来的平房往这儿搬时,你们对那儿的老房子也有点舍不得呢。 "卢小慧说:"那时我们在平房前后种了好多葡萄、扁豆、丝瓜,又有金奶奶一家人,还有好多小朋友, 一下离开,是有点舍不得。"范立贞说:"还有金奶奶家养的猫,你也舍不得。可是一到这个家,你就高兴了,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卢小慧笑了, 她意识到要拣着这样的话题使客厅里的气氛轻松一点。她知道父母想带她去干校, 她自己则对下干校还是去农村都无可无不可,只觉得应该顺应父母的心意。现在, 父母将这个均等的权利放在两个哥哥面前,她完全理解。她现在的使命是, 让父母和两个哥哥在今天的家庭会议中都能够顺意,因此,她有意话多一些,竭力说笑着活跃气氛。然而,在这个空旷寒冷的黑暗中,一家五口人围着一豆灯光谈各奔东西的话题,也确实让人高兴不起来。她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双肘撑着大腿身子前倾地坐着,眼睛凝视着眼前, 若有所思地眨动着。从他的表情中,你似乎能够看到他的思索与情绪, 他在想与这个家有关的事情,又在想与这个家无关的较远的事情。眼睛是灵魂的窗口, 卢小龙的那双眼睛映着油灯的亮光,能够让卢小慧大概猜到他现在想什么。 卢小慧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二哥卢小刚,这是在这个五口之家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人了。他从来沉默寡言, 不和家中的任何人多说一句话,现在靠着椅背,双手放在大腿上,头有点歪地低垂着, 一张白净的面孔是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目光朦朦胧胧地盯着油灯上缭绕的烟雾, 偶尔转动一下头,似乎在参加一个与己无关的会议。卢小慧不由得又看了一下父亲, 父亲比前一阵瘦了,脸色腊黄,两颊凹陷,颧骨处一块绿豆大小的黑痣更加显眼, 额头更为凸起生硬,眼袋囊肿,一双眼睛微微凸起着,映着油灯的火苗。他时而端坐, 时而借着磕烟灰、填烟丝将身体前倾,似乎全部心思都在他的烟斗上。 母亲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油灯,不时眨着眼懵懵懂懂地看着父亲。在卢小慧眼里, 这原本是一个不难解决的问题,随便说一说,自然而然就定了,父亲摆开召集家庭全体成员会议的架势, 反而使事情显得严重起来。自从两年多前在部里靠边站后,卢铁汉再也没有召集过任何会议。 过去在家里,他从来不以召集家庭会议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总是威严地、 三言两语地就做了指示,处理了问题,很多小事他只是对范立贞讲讲,让她去向子女们传达就是了。 今天召集的家庭会议,不管谈到一家人未来的命运如何引起他的苍凉感慨, 却也让他重温了主持会议的领导感觉。现在,红卫兵的时代早已过去, 卢小龙作为造反派领袖的光荣也早已消失,在这个家中,他不再需要听儿女们给他上政治课了, 一个靠边站的副部长与威风扫地的造反派领袖在一起,算是彼此平等, 剩下的就是纯粹的父亲的权威了:毕竟他生养了他们,毕竟他虽然工资早已减半,但还养活着这一大家人, 毕竟他还有一个父亲的名份。虽然正式召集家庭会议似乎反而把问题弄复杂了, 他还是喜欢这种主持会议的感觉,他愿意以会议的形式来解决比较复杂的问题,像徐徐抽烟一样, 这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当家长的享受。范立贞觉得气氛太沉闷了,她看着卢铁汉和几个孩子,心中急需得到会议的结果,她极力显得关心地说道:"爸爸已经讲了,情况就是这样。 我和爸爸马上要去干校,允许带一个子女去,你们三个孩子商量一下,谁跟着我们去干校? 谁跟着学校去上山下乡?上山下乡可能是两个人,也可能最后还有一个可以留在北京, 先做两个人都下乡的准备。"她又转头看着卢小慧说:"你和两个哥哥商量商量,这事由你们商量定,我们做父母的带哪个孩子去都是一样的。"卢铁汉抽了一口烟斗, 将烟斗端在手中,端坐在那里说道:"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不是我们带哪个孩子去, 而是哪一个孩子愿意跟我们走,"他转过头看着范立贞,"现在年轻人大多数并不愿意跟父母在一起,你不要觉得你能带哪一个子女是你对子女的照顾,子女们可能都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哪个子女愿意跟你去,是子女对你的照顾,应该这样理解。"范立贞转头看着卢铁汉,连连点头:"是,是。"然后又说道:"爸爸妈妈慢慢也就老了,到了干校, 条件艰苦,有个大灾小病的,有个子女跟着,也能照顾一下。 "她原以为卢小龙会带头说:"我去上山下乡,让小慧跟着爸爸妈妈去,小刚能留北京就留北京, 不能留北京也准备上山下乡。"这个家庭会议就很好开下去了,结果也很容易形成。 但卢小龙今天就是不开口,这让范立贞摸不清头脑,在油灯的光亮中,她眨着眼左看看右看看, 不知说些什么。卢铁汉虽然没有主持过家庭会议,但却是善于主持会议的, 他用烟嘴环指一下油灯照亮的会场,慢悠悠地说道:"我们今天主要也不是讨论谁去干校、谁去上山下乡、谁留北京的问题,那个问题对于咱们家是好解决的,你们三个孩子商量商量就可以了。我们今天主要还是一起聊一聊,文化大革命两年多了,现在各自都要去新的岗位, 面对新的社会,一家人聊一聊,是应该的。大家随意吧,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空气也不要这么沉闷嘛。"他转过头看着范立贞说:"老家不是有人送来一些花生,端过来,大家边吃边聊。"范立贞看了丈夫一眼,刚要站起身,卢小慧说:"下午刚吃过, 不想吃了。这样安安静静说说话挺好的,别弄花生了。"范立贞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坐下了。卢小慧在这个家中从来是说话说在点上,一锤定音,于是, 一家人依然面对着一豆油灯和一片缭绕的烟气沉默着。卢小慧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场面,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五个人坐在一起是因为他们有血缘联系:三个孩子都是父亲所生,因此,都和父亲有血缘联系; 而她又是母亲所生,所以与母亲有血缘联系;三个孩子之间因为都和父亲有血缘联系, 所以他们之间就有血缘联系;惟有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没有血缘联系的, 但是他们通过自己这个女儿也便有了间接的血缘联系。一家人在黑暗寒冷的房间里坐着, 团团围住这点微弱的亮光,让她想到山顶洞人围着洞中的火堆, 火光照着一张张毛茸茸的原始人的面孔,还让她想到洞穴里的一群动物, 一只公老虎与一只母老虎带着几只虎崽在那里栖居着。这些联想跳跃地掠过之后,她觉出一家五口人之间除了血缘的联系以外, 隐隐约约还有许多其他的联系,五个人就在这种联系中坐在一起, 彼此又有说不上来的隔阂与对立。卢小慧也没有想到,当父母提出家庭会议要解决的问题之后, 两个哥哥特别是卢小龙一言不发,她觉得有责任打破这个僵局。她拔下发卡,将油碟中露出的布条又挑高一点,这样火苗就更大一点。 当她俯身挑油灯时,觉出油灯将自己的脸和一双大眼睛照得闪闪发亮, 她也注意到一家人都在注视自己挑油灯的动作,油灯更亮了,油灯下的玻璃茶几像一潭碧绿的水倒映着油灯,在那里也有一苗跳动的火苗,还有碟子留下的一抹月牙型的阴影, 还在里面看到了哥哥和父亲的倒影。她坐起身,依然有点身子前倾地凝视着油灯, 笑着说道:"这茶几多像一个黑龙潭呀。"她的笑声消失在油灯照亮的昏黄世界中, 全家人对她的说笑没有任何反应。卢小慧知道闲话不能活跃气氛,便抖了抖头发,身子前倾地看着大家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先把实际问题讨论一下。爸爸妈妈要去干校是确定不移的了, 我们三个人面临学校分配也是大势所趋,既然爸爸妈妈可以带一个子女去干校, 咱们就定出一个来。我觉得谁去都一样,定出来,每个人也好根据安排做准备。 "卢铁汉一边抽着烟,一边微微点点头。卢小慧转头看着卢小龙,说:"哥,你肯定是愿意独自闯荡,干一番事业的。 "卢小龙不以为然地抿了一下嘴,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 卢小慧没有理睬他这个不是插话的插话,接着说道:"你如果上山下乡,我跟你一起去, 让二哥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卢小龙说了一句:"那谁留北京啊? "卢小慧说:"能不能留北京也不一定,留北京又有什么意思?"卢小龙沉默了,卢小刚略微动了一下身子,没有特殊的表情。范立贞也将双肘撑在大腿上,前倾着身子越过灯光看着卢小刚, 她在等待卢小刚的推辞。卢铁汉用烟嘴环指着大家,说:"每个人都发表意见。"卢小慧问:"哥, 你们什么意见?"卢小龙眼都不抬,回答道:"我怎么都行。 "卢小慧又问卢小刚:"二哥,你的意思呢?"卢小刚将右臂架到椅背上,两手相握,身体斜坐着, 回答道:"我也怎么都行。"卢小慧对两个人的回答都很意外, 她继续问卢小刚:"让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行吗?"一阵短暂的静默,卢铁汉抽烟的动作停顿住了, 范立贞看着卢小刚的目光也停顿住了,卢小龙看着眼前的油灯捻一动不动,卢小慧也凝视着卢小刚一动不动,静默中,他们甚至听到了一豆火苗燃烧的微弱声响。卢小刚稍微动了一下身子, 依然半斜着靠在椅背上,目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油灯,回答了一句:"也行。 "这个回答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范立贞睁大眼看着这个几乎在家中不和自己说一句话的卢小刚, 卢小慧也意外地看着卢小刚。卢小龙一直凝视着眼前若有所思, 这时也止不住很快地转头看了一眼一贯在家中无声无息的弟弟。卢铁汉一直抽着烟,沉思地凝视着眼前, 这时眼珠活动了一下,用余光扫描了一下二儿子,又转回目光凝视眼前, 继续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斗。这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僵局,卢铁汉一时感到无话可说, 范立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卢小慧非常坦荡地笑着问了一句:"什么叫也行啊?又不是勉强你, 是行还是不行?"空气又凝冻了几秒钟,卢小刚依然右臂搭在椅背上,左右看看, 似乎随时准备散会离去,做了一个似乎很不耐烦的回答:"也行就是行, 我这个回答挺明确的。"说着,他不耐烦地颠着一只脚,似乎表明家庭会议可以到此结束了。 全家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往常在家中像静默的影子一样不惹人注意的卢小刚, 每个人似乎都在重新理解他。他那一贯安静老实的样子, 此刻流露出谁都不曾见过的吊儿郎当气来,他一边颠着脚一边微微摇摆着头,目光在光亮与黑暗两个世界中闲荡, 似乎在哼着一首满不在乎的歌。卢小龙立刻理解了弟弟的内在情绪,也正是到了这时, 他才发现自己也存在着类似的情绪。他想也没有想过要和父母分配到一个地方去,如果让他去干校, 那一定是对他最大的惩罚;然而, 当父母要把一个预先想好的方案以家庭会议的方式强加给他时,他有了抵触。虽然他对妹妹有着非常亲近的感情, 他也觉得卢小慧跟着父母去干校是最妥当的方案,那样父亲的处境会好一些,妹妹也会安全一些, 这些都是他所愿意的,然而,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一个潜在的事实, 那就是只有妹妹是这个家庭具有充分资格的子女,而他却总有一半寄人篱下的感觉。今天长久的沉默不语, 不过是争夺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合法地位而已。他没有想到,卢小刚的这一情绪更强烈, 至此,他决定帮助父亲解决这个难题。他转过头笑了笑,对坐在左边的弟弟说:"小刚, 这可不是说气话的时候,你从小习惯住校,礼拜六都不愿意多回家, 真要让你去干校,成天泡在家里,你愿意呀?"卢小刚为了躲避卢小龙的目光,更加向后方的黑暗扭过头去, 回答道:"我不是气话。"卢小龙问:"那你真的愿意去干校?"卢小刚一下转回身来,垂着眼回答道:"干校不是可以带一个子女去吗?"卢小龙说:"是呀。 "卢小刚说:"那我是不是子女呀?"卢小龙说:"当然是。"卢小刚说:"那我能不能去? "卢小龙说:"能啊。"卢小刚说:"这就是了,我能去,你们又不愿意去,那我去就是了。 "说着,他舔了一下嘴唇,垂下眼,不再说话。 卢小龙又接着问道:"那你以后就承担照顾父母的责任。"一贯沉默寡言、 表情温顺的卢小刚此时板着面孔对卢小龙说道:"我是不是卢铁汉的儿子呀?"卢小龙点了点头,说:"是呀。 "卢小刚似乎一下子要站起来,又重重地往凳子上一坐, 扭身将胳膊架在椅背上说道:"那我为什么不能够跟着父亲,照顾父亲?"空气传递着情绪的抖动,卢小龙因为没料到会受弟弟的抢白, 一时说不上话来。卢铁汉和范立贞都被卢小刚这有些爆发式的情绪所震惊, 卢铁汉再一次重新理解地看着自己一向不大注意的小儿子,卢小慧对卢小刚说:"那咱们就说好, 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我跟着哥哥去农村。"卢小龙接着说:"好吧,就这么定好了, 我带着小慧去农村,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卢小刚一下激动起来, 双拳猛烈地捶着大腿,大声嚷道:"你们一起去好了,你们了不起,你们能造反,你们接着造吧,造了半天,还不是挨整,有什么了不起。"卢小刚发泄完了,头猛然低下来,家中一片静默, 只有一盏油灯还在亮着,白白的碟子,金黄色的豆油,一根蓝布条像小虫一样躺在碟底,头探出碟边,昂首吐着火苗。范立贞双手撑着腿,仰头看着卢小刚, 像只发呆的老母狗一样神情黯然。卢铁汉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然后端着烟斗声音苍哑地说道:"那就这样, 让小慧跟着小龙一起去农村,小刚跟着我们去干校。"说完,他又叼上烟斗抽着, 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油灯。范立贞看看卢铁汉,卢小龙也看看卢铁汉, 卢小慧倒觉得十分轻松,她俯下身去,用发卡把油灯中的布条往上挑一点,火苗一下蹿大了,像个毛笔尖,火苗的上边冒出一缕黑烟,她又拿起茶几上的一把小剪刀, 小心翼翼地将布条顶端烧焦的部分剪去,火苗又像一粒肥硕的黄豆,圆融地燃烧着,黑烟也消失了。仔细凝视,火苗又像一个胖头娃娃的面孔,小碟就是它的浴缸, 它正安安详详地躺在金黄色的浴液里。过了好一会儿,卢小刚依然垂着目光,显得疲惫地说道:"我不去干校, 还是让小慧去吧。"卢铁汉看了看儿子,垂下目光抽了两口烟斗,吐出烟来, 说:"说好你去,你就去吧。"卢小刚说:"我不想去。"卢铁汉没再说什么, 目光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口又一口地抽着烟斗。家庭会议终于开完了,结果还是确定带卢小慧去干校, 卢小龙打算去农村插队,卢小刚也做好去农村插队的准备,能不能留北京要看情况。卢小刚回房间去了, 范立贞也离开了客厅,卢小龙觉得父亲想和自己说些什么,便留下来了。 卢小慧觉得自己可以留下,也没有动。卢铁汉放下烟斗,点着了一根纸烟,吐出一口青烟来,说道:"你都准备好了?"他知道卢小龙一直在准备去农村。卢小龙说:"还在准备。 "卢铁汉又问:"你在学校的情况现在怎么样?"卢小龙说:"工宣队一直在整我。 "卢铁汉慢慢问道:"因为什么?"卢小龙说:"因为我不服他们气呗。"卢铁汉又抽了两口烟, 一边弹着烟灰,接着问道:"整你什么问题?"卢小龙伸手转了转油灯小碟, 看着火苗在玻璃茶几上的倒影:"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整材料还不容易,说我反林彪, 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材料。"卢铁汉又在烟灰缸里转着圈蹭着烟灰,然后吸着吐出烟来, 说:"他们能放你走吗?"卢小龙说:"早晚得放吧。把我留在学校,对他们也是个祸害。 "卢铁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我们部的部长贾城吧? "卢小龙抬眼看了一下父亲,说:"知道。"卢铁汉说:"他上个礼拜死了。"卢小慧在一旁问:"为什么?"卢铁汉说:"过去是造反派整,现在是军宣队整, 贾城历史上和刘少奇又有点特殊关系,人整来整去身体不就完了,上个礼拜死在医院了。 "卢小慧问:"那他女儿呢?我记得叫贾若曦,她现在怎么样了?"卢铁汉抽了两口烟,吐出烟来, 对卢小龙说:"我就是想顺便和你说一下这件事,你们如果真的去农村, 能够把贾城的女儿一起带上最好。她父亲现在定性是叛徒、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我担心她去哪儿都会受歧视。"卢小龙点了点头,说:"行,到时候我和她联系。"卢铁汉又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显然,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讲, 只不过显得很难开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 放到茶几上,对卢小龙说道:"这个给你。"卢小龙很疑惑地看了看父亲, 又看了看茶几上放的已经揉皱的牛皮纸信封,伸手拿过来,沉甸甸的,打开信封抽出来一看, 里面是一摞人民币。他有些疑惑地看着父亲,卢铁汉说:"这是二百块钱, 你去农村带上它。"卢小龙把钱插回信封里,将信封放到茶几上,说:"我不需要,我们去农村,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卢铁汉说:"我知道,可是你们去农村前, 总要把穿的用的买齐。"卢小龙说:"妈妈已经给了我一点钱了。"卢铁汉点了点头, 说:"我知道,那很有限。你把这个带上,会有用的。农村很还穷,很多农民缺衣少药, 你们买点药品,或者买点什么其他东西带上,也可以为贫下中农服务, 还能更好地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卢小龙想了想,把信封又拿了起来,卢铁汉转头朝客厅门口看了看,对卢小龙说:"你放起来吧。"卢小龙默默地将信封塞到口袋里。 卢铁汉又看了卢小慧一眼,卢小慧表示理解地看了看父亲。卢铁汉又转头来看着儿子, 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讲。卢小龙也觉出父亲今晚有重要的话要讲。卢铁汉把一支烟抽完了,又点着了一支,接连抽了好几口,在烟灰缸上蹭着烟灰,那似乎是一个更难开头的话题。 卢小龙垂着眼凝视着眼前,耐心地等待着。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卢铁汉说:"出远门, 要当心点。"卢小龙等着父亲再讲下去, 卢铁汉却眯着眼盯着眼前的光亮和烟雾停住了。停了好一会儿说道:"就这样吧,以后做事当心点。"卢小龙咬住嘴唇, 垂着目光想了一会儿,抬起眼看着父亲说:"我有时间会去干校看您。 "卢铁汉目光朦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卢小龙忽然想起什么,他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父亲,说:"给您这封信。"卢铁汉疑惑地看看儿子,卢小龙说:"这是米娜托我带给您的,她说现在无法和您通信,可能里面还有照片。"卢铁汉接过信封, 雪白的信封上写着"烦交卢铁汉同志亲启(勿折)"。卢铁汉用手捏了捏,里边似乎有信, 也有照片。他迟疑了一下,把信封揣到口袋里,又转头看着两个孩子, 卢小龙用非常坦白善良的目光迎视着日渐苍老的父亲。
注:【1】五·七指示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看了军委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后写给林彪的一封信,简称《五·七指示》。 这个指示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经广为推行。  第64章 钓鱼台国宾馆11号楼在夜色中灯火辉煌, 江青效仿毛泽东白天睡觉晚上工作的习惯,使得她住的11号楼一到深夜就生机盎然。半夜时分,在11号楼兵乓球室内,江青正在和青年京剧演员赵康打乒乓球。乒乓球室内大放光明,一张墨绿色的国际标准乒乓球桌在明亮的光照下, 供奉着中国"最伟大的女人"的游戏玩耍。 这里的温度与11号楼上上下下每一个房间乃至每一条走廊、每一段楼梯都一样,24小时保持恒温22度,用江青自己的话讲, 摄氏22度就是"江青温度",她还曾戏谑地说道:"摄氏21度是林彪温度, 摄氏18度是叶群温度。"倒是毛泽东对温度不那么挑剔,18度、19度、20度、 21度都可以,只是到了22度,也就是"江青温度"时,毛泽东就皱眉头了, 说:"这是热死人的温度。"江青在这样的温度里暖融融地如鱼得水,如鸟得春风, 如喜气洋洋的猫儿得了阳光,毛茸茸地跑来跑去,十分惬意。 她常常鄙夷地说:"那些习惯黑暗阴冷的人都是冷血动物,像蛇一样在湿冷的洞穴里阴险爬行,不敢见太阳, 不敢面对火热,不敢光明正大。"当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袖运动服, 拿着一把红色胶粒海绵的大刀式乒乓球拍走进乒乓球室面对墨绿色的球桌时,她觉出运动衣的柔软、松快与随和, 整个身体连同胳膊、腿脚都从往日严肃紧张的服装中解脱了出来,立刻灵活舒展。 全身每一个汗毛孔都打开了,气血通通畅畅地流动起来,室内温暖的空气融融地浸泡着她, 她前后左右的活动又扑荡着这暖融融的空气。这是比茸毛更暖烘更舒服的暖窝。 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衣会更显出自己皮肤的白皙,当她微微下蹲重心, 像模像样地摆出一副打乒乓球的架势时,她知道自己有一股儒雅的帅气。打着打着,她就渐入佳境, 雪白的乒乓球一次又一次跳到她面前,她左右挥拍将乒乓球回击过去。赵康一接到电话,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半夜就赶了过来,他早就知道"江青温度",所以外边的衣服一脱,就是一身短打扮:短袖的红色运动衣, 加上蓝色的短运动裤。他步履轻盈富有弹性地前后左右捞着江青打过去的球,包括她每一个出界的球, 都能凌空捞起来,十分妥贴地送到不左不右、不前不后、不高不低的最佳位置上, 江青几乎可以不挪动脚步,不改变姿势,就击中每一个来球。 她一边打球一边笑着说:"要有点变化,要从严从难训练我。 "赵康就会对击球的落点在左右前后略做一点变化,江青一边像小孩一样全神贯注地回击着每一个球,一边擦一擦额头的细汗, 扶一扶眼镜,说道:"还要增加难度,你这些球的落点都在正中位置,我只要江青温度, 可不要江青落点。"赵康笑笑,还是跑前跑后, 尽可能把各种未出界和出界的球都捞进"江青落点"中。江青就会更加俯下一点身,蹲下一点重心,做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说道:"看来,我只能先礼后兵了,逼迫你不打这种中庸之道的球。"说着, 她尽量把球回击得前后左右大变化,用俗话说,她"溜"起了赵康,而且,她只需将球击过网,对出界的球一概不负责,都属于赵康要救过来的球。赵康脚步极为轻捷地前后左右弹跳着捕捞着来球, 很多鱼跃的动作像猫一样惊险而又轻盈,在各种高难度的抢险中,表现出足够的优裕自如,似乎要和江青竞赛似的,依然把每个球从四面八方稳稳地送到"江青落点"上。这种特殊的比赛规则, 使得江青和这位球艺远高于自己的对手有了势均力敌的兴奋。江青一个猛挥拍,将球击出界,赵康一个轻盈的向后跳跃,将球稳稳地送了过来。江青又将拍子轻轻一挡, 球刚刚过网,赵康像豹子一样平地跳起,轻轻地落到台前,依然将球从容地送到江青面前。 这个球稍高一点,给江青提供了最佳的抽杀位置,江青便一板扣杀, 赵康又略微后退,将原本可以反抽过来的球和平地送了过来。江青兴奋得满脸冒光, 又挥拍一记抽杀,球触网了,赵康得到一次喘息的机会。江青伸手从桌上捡起球,说了一句:"我要发转球了。 "赵康笑着说:"只要过了网,就都是我的。"江青说:"你口气好大。"赵康说:"不是口气大,是把握大。"江青说:"骄兵必败。"赵康说:"失败是成功之母。 "江青说:"你狡辩的水平还挺高的。"赵康说:"这您得往高了看。"江青开心地笑了, 说:"你挺适合当相声演员的。"赵康眨着一双调皮的大眼睛说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就是当了京剧演员,没当相声演员。"江青说:"这有什么遗憾?"赵康说:"京剧演员要动嘴,还要动腿,相声演员单动嘴,还是单动嘴省劲呀!我要当相声演员,您半夜来个电话,我就过来陪您单溜嘴,不用溜腿了。"江青扑哧一声笑得弯下腰来, 赵康一本正经地说道:"您甭跟我这小人一般见识,犯不着笑岔了气。"江青笑得更是止不住了, 她用乒乓球拍轻轻敲着球桌说道:"取消你溜嘴的权利。"赵康又挤眉弄眼地风趣地说:"您把我溜腿的权利也一并取消了,我就大歇了。 "江青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掠了一下头发,说:"看球。"便把球在桌面上弹起来,挥拍横着一抽, 球直扑赵康的脸面过去了,赵康轻盈地侧了一下身,用拍子在半空中软硬适度地捞了一下, 球又不远不近、不左不右地落到江青面前。江青一时兴起,做了一个侧身正手抽杀,球一下打到房顶上, 又折射到侧面的墙上,赵康就在半空中把这个球飘飘地削了过来。这个球落得离网比较近, 又比较高,江青两眼瞪圆,扑向前用力一扣,球打到了墙角纸篓里。她自己因为用力过猛, 一下趴倒在乒乓球桌上,撞得桌子也哐当响了一下。她趴在桌上喘着气, 赵康跑了过来,小心地问道:"江青同志,没磕着吧? "江青一瞬间体会到了猫儿躺在阳光下的懒洋洋的舒适感,她随口说道:"有点头晕。"赵康赶紧说:"要我去叫护士吗? "江青说:"不用。"赵康搓着手有些犹豫地说:"那我……搀您起来。 "江青抬起一只胳膊,说:"好吧,就让你表现表现吧。"赵康小心翼翼地架着这只胳膊, 将江青从球桌上软软地搀了起来。江青站住了,这时倒真觉得有点头晕了,她喘着气, 闭上眼,沐浴着明亮的灯光,靠在赵康的身上。小伙子的身体十分健壮, 能够觉出他发达的胸肌和大臂上隆起的肌肉,年轻小伙子的火热汗气蒸发着, 让她想到热带海南岛的芭蕉树、棕榈树,也让她想到动物园里各种雄性的动物:老虎、狮子、狗熊、野马, 还让她想到春天被暖日晒醒的干燥的、热烘烘的、弹性起伏的土地, 还让她想到一群农村的小伙子赤身裸体汗气腾腾地躺卧在麦草堆上,还让她想到汗水的咸味。 赵康坚挺壮实的身体衬出她身体的松懈绵软,她像一件丝绸睡袍一样款款地挂在衣服架上。这样喘了一阵,江青晃晃头睁开眼,仰望着屋顶弥漫的雪白灯光, 说道:"你现在怎么不溜嘴了?"赵康像个桩子一样坚定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稳稳地搀扶着她,这时呵呵地笑了,说道:"首长刚才不是已经把我这种权利取消了吗? "江青说道:"缓期两年执行。"赵康说道:"其实我还是喜欢溜腿,溜嘴容易犯错误, 溜腿不犯错误。"江青一下振作起了精神,从赵康的搀扶中站直了身子,赵康看着她, 犹犹豫豫地松开了手。江青又抖了抖头发, 半严肃半幽默地说道:"你刚才这句话本身就已经犯了错误。"赵康一下回过味来,挠着头说道:"您看, 这嘴不溜不溜就溜出错误来了。"江青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微微笑了,问道:"会游泳吗? "赵康摸了摸自己的方脸,说:"会。"江青看了一下手表,说:"咱们现在去游泳, 你还是当教练。"赵康一时没有精神准备,忙问:"去哪儿呀?"江青说:"室内游泳馆嘛, 小一点的游泳池。"赵康露出为难之色,说:"我游泳可更是业余水平。 "江青说:"业余水平就够了,池子又不深,淹不死我。"江青随手摁了一下墙上的传呼摁钮, 门立刻开了,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女服务员,江青说:"十分钟以后去游泳, 让她们也去。"女服务员立刻点头称是,转身走了。赵康一听还有人去,便释然地笑了, 说:"人还挺多的啊?"江青说:"游泳还是人多点好,热闹,对不对? "她有些严厉地瞟了一眼赵康,赵康调皮地抿抿嘴,说:"是,要不空空的一个池子就一两个人, 太冷清了。"游泳馆里的温度自然要超过摄氏22度的"江青温度",更暖热一些, 一池泛着蓝光的纯净的水散发着暖热的湿气。江青穿着深蓝色的游泳衣, 戴着深蓝色的泳帽,在几个年轻和不年轻的女子的簇拥下走进了游泳馆,肩上还披着一块白色的浴巾。 到了池边,有个年轻姑娘搀扶住她的胳膊,她扶着下水的不锈钢扶梯, 蹲下身伸出脚试了试水温,踏着梯子一步步下水,先下水的赵康站在齐胸的水中伸手接应着。 等江青一下到水中,那些女人也都说说笑笑扶着扶梯下到水中, 游泳的科目就在更加暖乎乎的环境中开始了。 赵康运用起他相声演员一样溜嘴的功夫来使今天的游泳训练进行得轻松一点。江青在游泳池中显得比较笨拙,扑在水中游蛙泳,憋一口气扑腾不了多远, 就手忙脚乱地乱拨拉着水站起来,眼镜用一根黑色松紧带从后面系住,倒也戴得挺稳。 她一钻出水面,就抹着脸上的水气喘吁吁地回头看自己游出的距离, 对赵康说道:"我的头总是露不出水面,不会换气。 "赵康说:"你现在手与脚的动作配合还不协调,又想加上换气,更容易乱套。"江青问:"那应该怎么办? "赵康说:"按照专业训练,一开始你应该在胸部、腰部穿上救生衣,使你自己能够浮在水面上,这样, 你就可以一心一意练手脚配合。等手脚配合熟练以后,再逐步去掉救生衣, 将呼吸动作结合上去。"江青看了看左右,说:"这里没有救生衣怎么办? "赵康一伸双手面露难色,江青一下领悟过来,说:"是不是得有人托我一下?"赵康说:"是, 可是我托您不合适,而且我就没法给您讲授了。"江青看了他一眼,朝旁边挥了一下手, 立刻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在赵康的指导下站在水中,用双臂将江青身体的中段托住,江青头露出水面,手脚开始配合着游蛙泳。 女孩在赵康的引导下在齐胸的水中慢慢走着,给江青一个前进的感觉。江青的手脚配合依然显得很笨拙,当赵康看着她稀里哗啦地划水蹬水时, 不由得生出一丝鄙夷,在这笨拙的力不从心的手划脚蹬中,江青露出了老女人之态。 特别是当那个女孩双手没有托好,使江青在水中失去平衡, 有点慌张地手忙脚乱扑腾水时,那样子多少就有些丑了。这时, 赵康的目光无法躲避地看到江青肩膀上的皮肉显出五十岁女人的松弛与衰老。经过一段时间很认真的教练, 赵康对迅速教会江青游泳失去了信心,便说说笑笑地不那么认真了。江青扑腾了一阵,也厌倦了, 有点沮丧地上了岸,她在铺好浴巾的躺椅上半躺半坐下,脸色有些难看。 当看到其他几个女子在游泳池中健美地游来游去时,她的目光尤其显得冰冷了。赵康也跟着上了岸, 他像一头雄健的马一样抖落着肌肉发达的肩膀与胸脯上的水珠,走了过来, 裹着浴巾擦了一下,在江青身旁的一张躺椅上坐下。 江青目光稍有些朦胧地凝视着游泳池上方没有说话,她此刻想到的是一些铭记多年的镜头。那是在海边游泳,毛泽东矫健地劈风斩浪游向大海深处, 好几个人簇拥着毛泽东一同游去,其中就有王光美。江青自己则只能打个白底红花的洋伞坐在沙滩上, 看着穿着紫红色游泳衣、戴着紫红色游泳帽的王光美跟随毛泽东越游越远, 她心中就生出一种恨恨的情绪。她用力挖着沙子,抓起沙中的鹅卵石使劲向海水中扔去, 溅起的微不足道的水花远不能发泄她的情绪,倒是抓起一两块带尖的石头, 像刀子一样使劲刻画沙滩,能够让她释放一点点不平衡。海太广阔了,望到远处, 就看不到毛泽东及他身边的人了,只有海水在阳光下像千万面镜子一样闪闪发亮。在这些镜子中, 偶尔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红点,那可能就是王光美。接着,这个小小的红点也消失了, 大海在阳光下一派明亮地晃荡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在远处又露出那个小红点, 红点慢慢变大,像一个红色的徽章。再慢慢就看见毛泽东的头了, 也看到跟他一起游泳的其他几个人的头了,王光美红色的泳帽像是红色的蘑菇一样一起一伏越来越近, 大海的浪潮一层又一层扑向沙滩。当王光美等人扶着毛泽东走上沙滩时, 江青坐在那里只能透过他们的大腿看到远处的海平面。从那时起她就发誓:要学会游泳,能够游长江、游大海;然而,一直没能如愿。又是刚刚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孩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江青同志, 今天夜宵您要点什么?"江青看了一下对面墙壁上的大挂钟,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半,她想了想说道:"煮苹果吧。"女孩又看了一眼赵康,再次将目光转向江青,问:"还有呢? "江青醒悟过来,转头问赵康:"你要吃点什么?要不要煮苹果?"赵康嘻嘻笑了一下,说:"还有别的吗?"江青说:"什么都有。"赵康说:"那我不要煮苹果, 来点面包香肠,再来杯牛奶最好。"江青瞟了一眼赵康,说:"这倒是一个很勇敢的吃法。 "她朝女孩挥挥手,说道:"照办吧。"不大一会儿,几个女服务员就把夜宵送来了。 游泳池中年轻和不年轻的女子纷纷水淋淋地上了岸,用浴巾裹干了身体, 也坐到江青身边吃起夜宵来。赵康将面包掰开,将两根香肠夹在里面,很有口劲地咀嚼起来, 一边端起杯子喝着热牛奶。江青端起青花瓷碗,用青花瓷勺舀着里边煮熟的苹果块, 一小块一小块慢慢吃着,吃得很仔细,她忽然皱了一下眉, 旁边束手而立的一个女服务员立刻走过来,俯身问道:"有什么不合适吗,江青同志?"江青说:"煮的时间过长。"服务员是个娃娃脸的女孩,赶忙战战兢兢地说道:"再给您煮一份送来。 "江青面无表情地将碗放到身边的圆桌上说:"今天就这样吧。"女服务员俯身站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后退几步,垂手而立。这时,一个穿着军裤和军用绒衣的姑娘推开游泳馆大门,匆匆走了过来, 俯身对江青说道:"叶群同志来了。"江青挥了一下手,说:"请她来,就到这儿来。 "过了一会儿,叶群穿着一身军装,戴着军帽,领章、帽徽齐全地出现在游泳馆门口。 当她被人领着往这里走时,显出一丝窘促,因为全副穿戴走进一群人身穿泳装的游泳馆,显然十分生硬和唐突,一个人不该这样冒犯环境。叶群走到江青身边,亲热地也是有些不安地笑道:"江青同志,我这样来, 破坏你们的科目了。"江青从躺椅上坐起身来,亲热地说道:"最欢迎你来,坐下吧。 "她去拉一把躺椅,叶群连忙自己动手,将躺椅挪到江青身边坐下,同时, 看了一眼正在吃着香肠面包的赵康,江青便对叶群说:"你也吃点什么吧。 "叶群说:"不用,我夜里一般不吃东西。"江青说:"待会儿我请你看几部外国电影,天亮再走。 "叶群笑笑说道:"您这里已经是主席的作息表了,我那里还不行。我要在这里熬了通宵,明天白天我那一摊事就没人支应了。我是赶着把您要的材料给您送来。 "叶群说着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来,说道:"这个给您,林彪同志已经看了。 "江青连忙问:"林副主席有批示吗?"叶群说:"有,您托的事,我能不办吗?"说着,叶群看了一眼赵康,江青连忙介绍道:"这是赵康,咱们的人,绝对可靠。 "叶群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她接着对江青说道:"您听说刘少奇的情况了吗? "江青很注意地问:"什么情况?"叶群回答:"他一听到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血压一下升高,低压130, 高压260,发高烧40度。"江青立刻说道:"资产阶级很脆弱,你一打,他就倒。"叶群说:"打倒中国这个最大的赫鲁晓夫,江青同志有很大功劳。 "江青说:"我只不过对专案组的工作做了点指导。 "叶群说:"听说周恩来又要从北京医院调去两个护士照顾刘少奇。"江青说:"他就是到处做好人。"停了一下, 她接着说道:"这样也好,让刘少奇多活几天,让他活到召开九大,继续当活靶子。"说到这里, 她把叶群拉到自己身边,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九大咱俩争取都进政治局。 "叶群笑了笑,低声说:"江青同志没问题,我……"江青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声说道:"你也没问题,我说话有把握。"叶群讨好地说道:"全靠江青同志关照。 "江青又想起什么,对叶群说:"你帮我安排一下,我想给林副主席拍几张照片,拍得好一点,有点特色。"叶群故做欢欣地拍了一下手,说:"那没问题,我去和林彪同志说, 他肯定会非常欢欣鼓舞。"江青说:"这件事你一定给我安排。 "叶群说:"江青同志的指示我一定坚决执行,坚决照办。"江青越说越高兴,早已把游泳时的挫折感忘得一干二净,她和叶群谈得火热, 像是一对亲姊热妹。叶群两手放在圆桌上, 颧骨有些高起的尖下巴脸上露出十分由衷的表情,她看着江青说道:"我受林彪同志影响,也读了一点历史, 发现中国历史上真正出色的女政治家很少,也就是一个武则天,还有一个吕后,一个慈禧, 她们都算不上什么,我都不佩服她们。我真正佩服的就是一个人──江青同志。 您是中华民族最了不起的女性,不仅是女政治家,还是女革命家。"江青笑着想说谦虚话, 叶群很坚定地往下说道:"我知道您要谦虚,其实没什么可谦虚的,事实明摆在这里。 "江青听到这话,情绪好极了,她和叶群的谈话也就慢慢结束了, 她对叶群说:"我这一身泳装不好送你。"叶群连连摆手,恭敬地站起来说道:"我今天是打扰您了, 我这就告辞了。"说着,她接连几次回头招手,走出了游泳馆。江青目送着叶群身穿军装的背影,目光中含着一丝憧憬的笑意。 叶群走了好一会儿,她还沉浸在憧憬的笑意中,游泳馆内一派明亮,一派暖热,一派春意盎然。 她招手让那个娃娃脸的女服务员过来,破例让她也给自己添一杯热奶。 赵康两手十指交叉相握在身前,稍有点熬时间地坐在那里,这时突然想起一个刚刚听到的消息, 他对江青说:"听说卢小龙要领着一群学生步行到延安农村插队。"说完, 他注意着江青的反应,卢小龙毕竟是全国最有名的造反派学生,他要步行去延安插队, 也还算一个消息。江青显然对这个消息完全不以为意,她似乎还沉浸在憧憬的笑意之中, 这时随口说了一句:"是吗?他们早该离开北京了。"说罢, 她从憧憬的笑意中漾出一个极为舒展快乐的表情,扶了一下眼镜,一下站起身说道:"咱们接着训练游泳, 我一定要突破这一关,能够去大海里游泳。"赵康挺着一身壮实的肌肉忠实地站了起来,跟随江青朝游泳池下水扶梯走去。 当他照顾着江青一同下到齐胸的水中之后,江青看着他问:"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赵康想了想,意识到外面寒冷的黑夜,回答道:"冬季。"江青说:"对。 雪莱有一句诗: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赵康一时不知江青指的是什么,不解地说:"不明白。"江青说:"那你慢慢想吧。 "她接着又说了一句:"看护好我。"便两臂一伸,奋然向前扑到水中。 第65章 听说卢小龙今天就要离开北京去陕西延安农村插队【1】,沈丽震惊了。消息是沈丽在北清中学上学的表弟告诉她的。让她震惊的不是卢小龙去农村, 这是她早就听卢小龙说到过的,而是卢小龙几个月来几乎没有和自己有过什么来往, 却突然这样不辞而别了。看着外面寒风呼啸的天气,沈丽稍稍犹豫了一下, 便戴上了那顶额头镶着绒帽檐的灰蓝色的棉帽,系上内里同样镶绒的帽耳扣,顶风出了家门, 登上公共汽车赶往北京火车站。穿过大半个灰暗寒冷的北京城,她来到火车站, 发现这里一派红旗挥舞、人山人海,一个往常不让旅客进出的大门宽宽敞敞地开放着, 潮水般的人流从这个大门直接拥向一号站台,沈丽跟着密集的人群涌了进去, 前后左右都是送行的中学生与家长。到了一号站台,一列满载着中学生的专列披红挂彩地停在那里, 离开车时间已经不多了,所有的车窗都打开着,里面探出一张张男女学生的面孔与挥动的手臂, 站台上人群汹涌,中学生们与为子女送行的父母们、 还有爷爷奶奶们都在千叮咛万嘱咐地挥泪与车上的人告别。沈丽一边奋不顾身地往里挤着,一边打听着:"北清中学在哪个车厢? "开车的铃响了,站台上欢送的人群挥着手,响起一片最后的祝福与呼喊, 一车窗一车窗的男女学生也都挥着手,很多人泪流满面。沈丽终于挤到了北清中学所在的车厢, 她匆匆地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寻视着,没有看到卢小龙的面孔,情急之中, 她询问站台上送行的北清中学学生:"卢小龙在哪里?"在火车徐徐启动、喊声哭声响成一片时, 一个圆圆脸的女学生告诉她:"卢小龙根本没乘这列火车走。 "沈丽着急地问:"他乘的是哪一列?"女学生瞟了她一眼,回答道:"他们要步行去延安,今天在天安门整队,宣誓后才出发。"沈丽一听,立刻从人群中往外走, 她左冲右撞地挤开密集的人流,出了车站。当她乘车来到天安门广场时,在她面前展开的是寒风凛冽、空旷人稀的画面。 公共汽车站在天安门东侧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前,她戴着棉帽和大口罩、 顶着西北风走到天安门前时,天安门城楼前空空如也, 几座汉白玉的金水桥在一片风沙中寂寞地跨在金水河上,这里除了三两个腰挎手枪的执勤军人外,几乎没有一个行人。 她站在金水桥旁东张西望,只看见东西长安街上稀稀寥寥的车辆在天安门前交叉通过, 金水桥下窄窄的河水已经结冰,寒风吹着沙土与碎纸片在冰上掠过。往南望去, 广场中央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孤单地矗立在那里,周围空空旷旷,也没有什么人。再放眼望去, 隔着纪念碑远远的就是前门箭楼,左边是历史博物馆,右边是人民大会堂, 阴霾的天气下,整个广场显得广大而又荒凉。 一个身材挺拔的军人表情严肃地走到她面前站住,伸手对她摆了摆,示意此处不可停留, 沈丽便把几乎遮住眼睛的口罩稍微往下压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朝天安门广场中心走去,呼啸的西北风卷着沙土从右后方吹来, 催得她往前快走。稍微向右后方靠去,似乎风能够托住她的体重,风沙贴地而过时, 能够觉出脚脖处的生冷与疼痛。她来到纪念碑旁,四望广场,更显得寂寥无人。卢小龙他们已经走了吗? 沈丽若有所失地黯然登上纪念碑的汉白玉台阶。 当她在高台上围绕着纪念碑心不在焉地慢慢行走时,发现纪念碑南边立着一群人,二三十个中学生背着背包列队站在那里, 为首的一个打着一面红旗,周围还围着几十个学生。 沈丽一下想到这就是卢小龙的队伍,接着也便看到卢小龙正在队列前和大家说着什么话。这样居高临下地看过去, 一群中学生在空旷的广场中显得人单势薄,十分可怜。 从侧后方可以看见卢小龙不时转动的面孔和眼睛,他的额头还是微微凸起着,在阴霾的寒风中显得十分认真, 也可能是背着背包的缘故,卢小龙站在那里尤其显得矮小。当他仰着脸认真地对他的队伍讲话时,更像一个小学生,他不时抬手指着队伍中的某一个人, 那样子很像是小孩头领着他的一群小伙伴玩打仗游戏。沈丽靠在汉白玉栏柱上, 用黯然而又有些湿润的目光看着下面的景像:背背包的大约有三十来人,排成三个横列,他们听着卢小龙讲话, 不时透过围送的人群向广场四面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她想了想,决定走近些。她尽量不惹人注意地沿着台阶慢慢走下来, 队列里的人和围在队列周围的人有人注意地看了看这个戴着帽子、蒙着口罩的陌生人, 卢小龙也随着他们的目光回过头来, 沈丽在离地面还有两三级台阶的高度上和卢小龙的目光相遇了,卢小龙一眼认出了她。让沈丽感到欣慰的是,卢小龙毫不矜持地、 甚至有些友好地露出一丝微笑,目光与她对视了一下,又回过头去领导他的队伍, 沈丽便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围送的人群中。她注意到身旁站着一个身着新军装、 领章帽徽红艳艳的女兵,及至扭头相视时,沈丽觉得面熟。 那是一张皮肤通红而又多皱的老太太模样的面孔,沈丽想起这就是卢小龙的同班同学华军,也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之一, 显然已经参军了,她站在送行的人群中,还流露着对卢小龙的一份情意。华军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沈丽,终于将她辨认了出来, 她掠了一下从军帽下露出的头发,又几次扭过头瞟着沈丽,神情十分复杂。有一会儿, 华军眼睛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陷入朦胧的思想,而后又醒悟过来,止不住又扭头看一下沈丽, 然后转回头去看着卢小龙的队伍。看了一会儿,她很关心地走上前去对卢小龙说:"他们还不来,就别等了,要不今天你们就走不完第一天的路程了。"卢小龙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不等哪行啊?人不齐,当然不能出发。"华军说:"你们先出发, 我们留几个人帮你们等,他们到了,我们骑车驮着他们追你们去。"卢小龙站在队列前面, 神情认真地说:"再等等吧。"然后仰起下巴, 对显出一些松懈的队伍说道:"现在就是鲁继敏和鲁敏敏两个人还没到,大家再等一等,人一齐,咱们就去天安门宣誓, 宣完誓就出发。这会儿耽误一点时间,行军时加快一点速度就赶出来了。"正在这时, 有人喊道:"那是不是她们来了?"沈丽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远远地有两个女孩朝这边急急走来,近了, 便看出她们背着背包,无疑就是了,队伍活跃起来,再近了, 鲁敏敏和她的姐姐鲁继敏便出现在沈丽的视野中。奇 -書∧ 網鲁敏敏与一年多前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那时是窈窕淑女, 现在粗壮笨拙,戴着棉帽,帽耳没有放下来,一身蓝棉衣,显出一种魁梧相来。近看了, 脸还秀气,因为目光端正表情憨厚,又戴着帽子,倒像一个健壮的小伙子。 看她转头和姐姐说话的样子,显然比过去的痴呆样有了进步。 鲁敏敏的姐姐差不多矮半头地立在妹妹旁边,挺黑的圆脸,黑得深沉的眼睛,两个人赶路走得很急, 额头在寒风中散发着白色的汗气。卢小龙很快把姐妹俩安排到队列里, 鲁继敏非常敏捷地到了她的位置上,鲁敏敏站到自己的位置后,卢小龙走上去, 像安排小孩一样双手扶住她的胳膊,和善地调整着她前后的位置,使她在队列中站妥贴。 沈丽看到卢小龙微笑着对鲁敏敏说着什么话,鲁敏敏憨厚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挺动人的腼腆的微笑,随着这微笑, 鲁敏敏的脸颊红了。这时,沈丽多少觉出了卢小龙正在扮演的角色。 卢小龙还是不屈不挠的,卢小龙又是善良的,当他认认真真地摆弄他的队伍时, 让你再一次想到小男孩领着他的小伙伴做游戏。不知为什么, 沈丽今天对卢小龙生出一丝与以前很不一样的感情,似乎她从小看着这个男孩长大,对这个男孩的故事有着深切的关注与同情。 沈丽觉出因为自己的到来,卢小龙更加精神抖擞了,然而,在这空旷的天安门广场上, 这一小群人委实太冷清和渺小了。卢小龙将队伍的高低顺序又做了一番调整,就准备带着队伍去天安门城楼前宣誓。这时,两辆自行车在寒风中像两只鹞子一样顺风骑了过来,到了眼前, 车一支跳下来两个人,都是沈丽认识的,一个是宋发,一个是王小武, 都穿着一身蓝帆布工作服,他们在两年前抄过自己的家,后来,沈丽也不断听卢小龙讲过他们的事。 宋发和王小武走到卢小龙面前,说道:"听说你们走,我们特意向厂里请了假,送送你们。 "沈丽也便明白,这两位已然是分配在北京工厂了。卢小龙和宋发平平和和地说着话, 宋发垂着目光很认真地听着,还不断点着头, 似乎是在极力表示对卢小龙所做所为的理解,他有几次点头点得非常有力, 那一定是表明对卢小龙所做之事的重大意义的深刻领会。也正在这时,又有几辆自行车从广场西北角的长安街方向飞驰而来, 有人翘首望了一下,说道:"黄海和田小黎他们来了。"关于黄海、田小黎的故事, 沈丽早已听卢小龙讲过,那几辆车很狂荡、很桀骜不驯地在广场上画了一个弧形, 然后以很高的速度骑到纪念碑前,在卢小龙身后刹住。为首的那个瘦脸戴着眼镜的想必就是黄海了,他屁股没有离车座,一脚支着地,有点大大咧咧地问了一句:"你们这就出发呀? "卢小龙点头说:"是。"黄海瞟了一眼站在卢小龙身旁的宋发, 宋发原本黑红的脸涨得更红了一些,这时显得很不自然地说:"黄海,你也来了。 "黄海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说:"什么叫我也来了?我送卢小龙来了,你干吗来了? "宋发息事宁人地嘿嘿笑了笑,卢小龙伸手拍了拍黄海支着车把的手臂,笑着说道:"你们给我送行, 我图个吉利话。"黄海扫视了一下站成三排的队伍,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说了一句:"来送的人不多嘛。"卢小龙说:"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弟兄们来了就行了。 "黄海依然是大大咧咧地坐在车上说道:"你好赖也是咱们北京市的一个人物哇, 还是市革委会委员呢,你带头下乡,还不惊动一下?"说着,他又往广场四面看看。沈丽知道,他看到的是一个灰天暗地的空旷广场,麇集在这里的一群人确实显得太稀少了。黄海身后的几个人都像黄海一样一脚支地双手扶把坐在车上, 其中一个很秀气的女孩,沈丽知道就是田小黎了。两年多前, 在北清大学召开万人大会批判卢小龙时,这个女孩曾经是冲击纠察线的干将之一,沈丽那时见过她, 她现在显得比那时高了,大了,大概是因为她和这三十个背着背包的学生不十分熟悉, 所以她跟在黄海身后左右看着,还有些漫不经心地轻轻摁着哑了的车铃,然后,将车向前滑行几步, 到了卢小龙身边,仰着脸说道:"卢小龙,我还真想跟你们一起走一段呢。"卢小龙笑着说:"那你可就给我增加压力了。"田小黎说:"怎么会给你增加压力? 我们肯定是给你们壮大声势了呀。"卢小龙说:"你们开头跟我们走一段,走两天都撤了, 那不更把我晾在那儿了。人越走越多感觉好,人越走越少,那不是虎头蛇尾吗? "田小黎挠挠后脖颈,笑了,黄海挥了一下手说:"天也不早了,不耽误你们了, 你们该玩什么程序就玩什么程序吧,我们送你们一程就得。"卢小龙说:"和你们说话, 不能算耽误时间。"他转过头,照顾地对宋发说道:"我都没敢通知你们,你们刚到工厂, 怕影响你们上班。"宋发说:"我是刚听说就赶来了。"卢小龙笑着用手一指围送的人群:"他们我都没通知,都是听说了自己赶来的。"说着,他让一个高个子男生整队。 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一面红旗引着三十来人的队伍朝天安门城楼走去,围送的人群也尾随而去。 沈丽跟在队伍中,用与寒冷阴暗的天气相一致的心情看着眼前的故事。 卢小龙永远在认真地做他的事,他能到了这种时候又将黄海、 宋发这些曾经叛离他的战友团聚到身旁,还非常周到地调解彼此的关系,这不能不让你为他的精神所慨叹。 队伍来到天安门城楼下的金水桥前,横向列队站好,又是那个高高的、 略有些驼背的男生掏出了毛主席语录本,所有的人都跟着掏出了红红的语录本, 高个的男生领着大家"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又按照当时的必然程序"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 卢小龙站到队列前,神情认真地对大家讲话。沈丽站在人群的后面,在呼啸的寒风中没有完全听清楚卢小龙在讲什么, 她只是觉得卢小龙在做一件慷慨悲歌的事情,却依然保持了平静。 他的讲话由于声音不够高昂,甚至使得要宣誓的挺拔队伍松懈下来,然而,他显然很严肃地把该讲的话都讲了。接着,他转过身来,面对天安门城楼上悬挂的巨幅毛泽东像举起了右拳, 三十来个人背着背包都举起了右拳,卢小龙每念一句话,全体就共同振臂高呼:"我们宣誓。 "有了十几次振臂高呼后, 卢小龙转过脸来对大家说:"我们每个人都不要辜负自己的誓言,好,出发。"又是那个高个男生喊队: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一面红旗迎着西北风领着队伍向着西长安街方向出发了, 围送的人群有骑车的,有徒步的,都在队伍两侧和后面跟随着。卢小龙走在队列外面, 黄海慢慢地骑着车与他并行着说着话,宋发推着车走在卢小龙的另一侧一言不发。 沈丽不时加快一点步子,在送行的人群中走着,她要得到和卢小龙说话的机会, 她知道卢小龙会给她这个机会。寒冷的冬日,长安街上车辆稀疏,一派冷清, 偶尔有些骑自行车的顶着西风经过这支背着背包行进的队伍,也只是稍稍好奇地扭头看一看, 便俯身一下一下蹬着车过去了。经过两年多的文化大革命,人们对于这样的街头小景早就失去了兴趣。 长安街两边的新华门、红围墙、人大会堂无声无息地经过了,更多更平常的楼房、 平房及店铺在寒风中寂寞地守卫着笔直的街道。这个世界没有多少人会注意这支队伍, 只是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都还走得十分认真。风渐渐小了,天上的阴云却更暗了,不知不觉中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下来, 行进的队伍有些惊喜地抬起脸,有的人还试图伸手抓住那些在眼前飞落的寥寥雪花。 送行的人在逐渐离去,走过较长的一段路后,已经所剩无几。 黄海还是慢慢骑着车在卢小龙的外侧走着,宋发还是推着车在卢小龙的内侧走着, 黄海的身后还是跟着那几辆慢慢骑行的自行车,宋发的身后还是跟着推着自行车的王小武,最后, 黄海终于熬不过宋发,他拍了拍卢小龙的肩膀,说道:"啥事别太认真了。"然后蹬上车, 挥着手先走了,田小黎等人也都骑上车,跟着挥手告别了。 宋发这才和卢小龙又亲热地说了一段话,然后再三挥手,也翻身上车走了。两边送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这支队伍便走得更显冷清。刚才,是为送行的人走,现在,则完全是为自己走了。 卢小龙这时笑着招呼道:"大个子,你领着大家唱个歌。"高个子男生走到队列外,起了个头, 大家便唱起了《学习雷锋好榜样》。卢小龙放慢脚步,与沈丽并肩行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来了? 我没想让你送。"沈丽摘下口罩,露出了被蒸气哈湿的面孔,风吹在上面一片寒意, 她用手背轻轻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湿气,说道:"我今天早晨刚听说的, 你为什么不预先告诉我一下?"卢小龙笑了笑,说:"我一直忙着准备呢, 我只想到了农村以后再给你写信,要不,也没有什么新话题,又让你小看。"沈丽笑了,看了一眼卢小龙, 说:"你倒还是老样子。"卢小龙说:"什么老样子?"沈丽说:"还是挺实在的嘛。 "卢小龙说:"我能有什么不实在?我不会玩虚的。"沈丽想到什么, 止不住微微看着眼前笑了起来。卢小龙说:"笑什么呢?"沈丽想了一下,说:"我想起荆柯刺秦王了。"卢小龙问:"什么意思?"沈丽含笑看着眼前说道:"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卢小龙也笑了,说:"我没那么悲壮。"沈丽又陷入一点遐想,漾出一丝朦胧微笑,然后说道:"我总是有点小看你。 "卢小龙说:"你又小看我什么了?"沈丽说:"我以为你见了我, 会板着一张脸不理我呢。"卢小龙说:"我干吗不理你?我的自尊心没那么脆弱, 我知道你对我还是不错的。"沈丽转头瞟了一眼卢小龙,说:"那你就还聪明。 "卢小龙垂下目光说:"我要一个月一个月闲着没事干,混日子,不要说你讨厌我,我也会讨厌自己。 "沈丽走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解释道:"我没有讨厌过你。 "卢小龙却很认真地说道:"你会讨厌的,你这个人天性就是这样。你喜欢有作为的男人。 "沈丽咬了咬嘴唇,想解释什么,却一时找不到话。卢小龙又接着说道:"你看你那位堂哥, 你不就挺讨厌吗?"沈丽说:"他现在也上班,也做事。"卢小龙说:"混日子地做事, 你看不在眼里,你是美女爱英雄。"听到这里,沈丽禁不住扑哧笑了, 她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队伍,说道:"那你就一直做英雄呗。"卢小龙很坦白地说道:"是, 我为我做,也为你做,归根结底是为我做。"沈丽想了想说:"你真有为我做的意思吗?"卢小龙瞟了一眼沈丽,说:"这两年多还不是明摆着的?"沈丽想了一下, 露出一丝笑意。风似乎更小了,人也走热了,沈丽解开了帽耳扣,这样听卢小龙说话也更清楚些。寒冷的空气给她脸颊、耳轮带来了清醒的寒意。 她说:"我没想到今天和你谈话是这样的。"卢小龙说:"你老是错误估计我,其实我就是这样的。 "沈丽点了一下头,又抬眼看了看红旗引导的队伍,关心地问道:"你们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延安呢? 这些人路上怎么吃怎么住?去农村就带这么一点行李?"卢小龙笑了笑, 说道:"这些你不用操心,我早就有充分的准备。"沈丽看着卢小龙,说:"我确实想知道,要不,我还挺不放心的呢。"卢小龙说:"我去农村,又不是为了练走路,用时间走路, 还不如早点到农村干活呢。"沈丽问:"那是为什么呢? "卢小龙说:"我是想沿途搞点社会调查,走一段路,坐一段车。开头走一段北京郊区,了解一下北京郊区的农村,然后,坐一段车下来,再把河北省农村走一段,住几个村看一看, 然后就坐车进娘子关,入山西。山西是我老家,走几段,看几段,去大寨也看一看, 然后再坐车从太原南下,穿过大半个山西,到风陵渡,过黄河,到河南。在到风陵渡之前, 沿途可能也下车走几段,看几段。从河南走路和坐车相结合,然后到潼关入陕西, 再一直连走带坐车地进入延安地区。到了延安地区,就稍微多走一走,最后, 到一个村里扎下来好好干。"沈丽依然好奇地问:"那你们的行李呢?你们沿途怎么坐车、怎么吃住啊?"卢小龙笑了,说:"大行李,我们火车托运去。这些问题可难不住我, 我就是一个能做实事的人。我早已开好了各种介绍信,沿途会找到很多方便,再说, 我这一拨人都是男女干将,到哪儿都会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你放心好了,我们一路上保证有吃有住。该坐火车的时候我们就坐火车,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准备拦汽车, 坐汽车走沿途看得更清楚,随时随地可以下车。我这一拨人早都分好工了:管生活的,管社会调查的, 管交通的,管财务的,管联络的,管医疗的,管气象的,管宣传的,管学习的, 管做饭的,管文娱的,都有。"沈丽这才又抬头看了看在前面走的队伍, 每个人的背包都像军人一样三横两竖地扎成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在背包带下面还都别着一双鞋, 走在队伍后面的一个胖胖的女生背着一个军用医疗箱,一个男生的背包里还露出一支笛子。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纷纷落下来,雪花很大很密,扑簌簌落在脸上湿凉透人, 落在马路上很快有了雪花的图案。过了一会儿,马路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白纱。没过多久,马路已一片白茫茫了,两边的房顶上也都戴上了白帽子。风比刚才紧了一些, 雪下得更大了,白花花地遮天盖地,现在真正是顶着风雪前进了。沈丽一边走着, 一边想起了《水浒》中"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她把这个联想告诉了卢小龙,卢小龙笑了,说:"我比林冲可强多了。"雪迎面很密地扑来,他们为了说话方便, 都要稍稍侧转头,这样一边走着,一边相互看着。卢小龙照例是将棉帽的帽耳朵翻起在头顶, 帽顶和帽耳绒上已经落满了白雪。在大雪弥漫的冬天, 卢小龙领着几十个学生组成的队伍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行进,沈丽觉得很像一个温馨又是凄凉的童话故事, 卢小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又发生了变化。两年前他领着她去上海崇明岛时,今年初他带着她去白洋淀时, 卢小龙在她心目中是一个比她大的男孩,她靠在他的怀里,享受到了小女孩受到爱抚时的温暖;此刻,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她却觉得卢小龙变得小了一些,多少有点像她的弟弟, 这虽然也是十分亲切的感情,然而,她隐隐约约中不无怅惘地意识到, 这对于他们俩的关系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卢小龙依然是勇敢倔强的,敢于"铤而走险"的,然而, 他越来越像一个独自出家玩耍的小兄弟,她不禁为自己、也为卢小龙感到一丝难过。 她说:"你大概什么时候到达延安?"卢小龙说:"我计划两个月之内。 "沈丽问:"需要我帮助你做什么吗?"卢小龙说:"不需要。"沈丽又想说什么话, 卢小龙却接着说道:"我需要你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要无聊。另外,还是要注意安全, 我到了那儿就会给你写信,也可能沿途就会给你来信。以后农村搞得好了,你可以来看一看。"当卢小龙这样说话时,沈丽感到一种温暖, 她甚至觉得自己刚才对两人关系的危险预感是多余的,她希望卢小龙是个高大的男人,有宽厚的胸怀, 她希望自己面对卢小龙时能够有小女孩的依恋心理, 她一点都不愿意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卢小龙像小弟弟一样远行。她很听从地点点头,卢小龙在不知不觉中受到鼓励, 他接着说道:"你现在不是也可以上班去吗?那你就不多不少地上一上,增加一点社会生活, 也能充实一些。"沈丽又点点头,卢小龙说:"有时间你还可以练练字,你人很漂亮, 钢琴也弹得好,就是字写得像个初中生。"沈丽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这个漂亮女孩字却写得很一般,而貌不惊人的卢小龙却写得一手漂亮字。 卢小龙又说:"我对未来还是充满信心的,咱们才都二十多,古人讲'三十而立',还有好多年呢,我一定会做成好多事,你就放心吧。"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出复兴门,雪密密匝匝地漫天飞舞着, 队伍前面的红旗在雪中穿行着,地上的雪已经有一寸多厚了。卢小龙看看沈丽说道:"就送到这儿吧,你回去吧。"沈丽看了看前方,说道:"再走一段吧,到木樨地我再上车。 "他们在迎面扑飞的大雪中并肩向前走着,沈丽问:"你真的对未来充满信心吗? "卢小龙垂下眼想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总得这样鼓励自己。"又走了几步,沈丽小心地问道:"你只有去农村这一条路吗?"卢小龙说:"不去农村,我去哪儿?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跟在队伍后面走了一会儿,卢小龙脸上漾出憧憬的微笑,他有些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我觉得去农村特别好。"沈丽问:"为什么? "卢小龙说:"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是农民,我们的基础就是农村,农村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 "沈丽问:"什么梦想?"卢小龙说:"一个贫困的梦想,也是一个理想的梦想, 反正我觉得,要建设一个理想的社会要从农村开始。"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 又接着说道:"这好像也是毛主席的梦想。文化大革命说到底,要去农村找真正的意义。 "在大雪纷飞的北京街道上谈中国无比广大的农村,确实有一种千山万岭的梦的理想感, 沈丽一时思想有点恍惚,眼前的卢小龙在风雪中走得形单影只, 这支学生队伍在宽阔的北京街道上也显得十分渺小,当他们走向无边无际的广大农村时,还会有踪影吗? 她极力重温着卢小龙刚才训导她时给她的温暖感, 但那种实际的温暖感已被卢小龙及其小分队在大雪纷飞世界中的渺小感所淹没。到了木樨地桥,卢小龙站住了,他说:"就送到这儿,你回去吧。 "雪漫天横飞着,马路及马路两边的楼群及树木都已白雪皑皑,桥下的河流早已结冰, 被雪覆盖得白绒绒的,只有两岸的斜坡因为参差起伏,雪白一片中露出一道道黑色的沟缝, 沈丽说:"好吧,我就不送了,一路上当心点。"卢小龙笑笑, 说:"你的话和我父亲的话一样,他也让我当心点。"沈丽垂下眼稍有些难过地微笑了, 泪水突然涌上眼睛,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过:是为卢小龙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卢小龙看了看风雪中已经稍拉开一点距离的队伍,转过头来握住沈丽的双手。 沈丽戴着一双毛线手套,卢小龙握着它逐步握到手腕上, 两手又向上一点伸进她的袖子里,抓住她手腕往上一点的手臂。不知为什么, 两个一年多前就在生命上不分彼此的人,今天做出这个稍有些亲热的动作却觉得有些生疏。 沈丽甚至有被刚刚认识不久的男人抓住手臂的不适应感,然而,夺眶而出的泪水使她多少复苏了感情的记忆, 她很温顺地接受着卢小龙的爱抚,甚至期望卢小龙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远征的队伍已在风雪中朦朦胧胧了,卢小龙将沈丽拉到自己身前,两个人再一次感到一种生疏, 为了突破这种生疏感,卢小龙在沈丽的脸上吻了一下, 沈丽抽出自己的双手搭在卢小龙的肩上,与卢小龙轻轻地拥抱在一起。这依然是一个有点生疏的拥抱, 是她觉得应该履行的拥抱,然而,正是在这个拥抱中,多少复苏了以往的感情,隔着厚厚的棉衣, 仍能觉出对方的体温,想不明白因为什么难过,沈丽泪如雨下。沈丽的泪水似乎把卢小龙的生疏感解除了,他紧紧地抱住了沈丽, 在她脸上亲吻着。沈丽也在自己的泪水中渐渐温存了自己。他们终于分开了。 卢小龙转过头看着朦胧不见队伍的浓密风雪,说道:"我该追赶队伍去了。"沈丽擦了擦眼泪, 静静地点了点头。卢小龙转身就走,跑出十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沈丽。 沈丽默默地向他挥手,卢小龙突然跑回来,抓住沈丽的双臂凝视了她一会儿,说道:"我走了。 "然后,在沈丽脸上亲吻了一下,再次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沈丽站在桥上, 看着卢小龙越跑越远,消失在风雪弥漫之中。注:【1】插队 "文化大革命"中城市知识青年到农村生产队安家落户、生产劳动,简称插队。